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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舒念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謝炎的情景。

那天太陽很好,他正蹲在院子角落裡翻那本有點舊的畫冊。舒念其實已經看過很多遍了,每一頁的圖案和故事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在他腦子裡凸顯出來,真實的立體效果。但他還是看的津津有味,也許因為這是他唯一擁有的一本故事書。

他和福利院裡許多小女孩一樣都最喜歡那個王子,騎在高高的白馬上,有著英俊的面孔和漂亮的衣服,還有威風凜凜的配劍,只那麼一下就打倒了巨龍,把公主從城堡裡救出來。

那一頁舒念翻來覆去地看,羨慕得不得了。

他也想像公主那樣,就像故事結尾寫的,「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舒念那年已經十二歲了,可是看起來怎麼都像不滿十歲完全未發育的孩子。瘦弱得連站也站不穩。他長大的地方,叫「幸福福利院」。

世界上所有的孤兒院都不會實實在在地叫自己「孤兒院」,而非要用些和事實完全不符的名字。「幸福」,「紅心」,「天使」,「仁愛」……這一家也一樣。

可惜舒念到現在都還弄不明白「幸福」這個字眼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要說快樂也不是沒有。比如有記者來採訪的時候暫時穿上的新衣服,聖誕夜晚餐裡比平時多出來的一片薰豬肉,還有…………沒有了。

院子裡的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被人領養。不管是不是有錢人家,起碼能有一對虛假但是珍貴的父母。舒念不敢妄想,因為他並不漂亮也不聰明,在陌生人面前永遠都表現得比平常更要命地呆滯木訥。從來沒有人會挑中他。

所以修女嬤嬤叫到他名字的時候,他用了比往常更多的時間才反應過來。

「你,就是你,給我過來。」

他把寶貴的畫冊藏到身後,有點惶恐地看這個朝他招手的衣著華貴的少年。

非常端整精緻的一張臉,笑起來一口白亮的牙齒,舒念覺得這張臉在傍晚的陽光裡簡直像塊水晶一樣閃閃發亮,還折射出絢爛流麗的光彩。

長得像書上的王子一樣的少年毫不客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捏玩具一樣捏他的臉:「啊呀,好可愛!」順勢還抓了他的頭髮兩把:「媽咪,他的頭髮比愛莉絲的還好摸!」

臉上有點痛,但是不敢哭,只能緊繃著握住拳頭。

「小炎,人和狗怎麼能比,別這麼沒禮貌!」低低訓斥的聲音。

「你是女生嗎?」

舒念搖了搖頭:「我是男孩子……」

「切,是男的啊。」少年失望地放手,重新打量了他兩眼,又扯了扯他的臉,「什麼嘛,根本就是女生的面孔嘛,你怎麼會是男生?騙人的對不對?說,你給我說!」

扯得太用力了,舒念眼淚差點掉出來。

「喂,你是不是想哭?」

舒念緊緊咬著嘴唇。修女說過不能在尊貴的客人面前哭,那樣是很沒教養的行為,會被罰沒有晚飯吃。

「喂,你哭呀,哭給我看。」臉上掐得越來越重,惡意地搖晃著手指,「你哭我就不掐你。」

舒念眼睛裡已經滿是眼淚,但還是用力忍耐著。

「真討厭,一點都不聽話,哭啊!!快哭!」

「小炎,不要鬧了,他不聽話你就換一個人吧,別太為難他。」

「謝女士,舒念還小,不懂事,」笑著打圓場的是修女嬤嬤,「你們可以看看其他的孩子,他們會更乖一些……」

「不行,我就要這個,」謝炎固執地掐著舒念已經開始淤青的臉,「你快哭!哭了我就放手!」

舒念現在已經完全忘記了晚飯,少年眼裡的輕蔑和不屑讓他拚命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

「放手吧,小炎。」

「謝少爺……」

僵持了幾分鐘,舒念始終一聲不吭,但眼淚還是漫溢著淌了出來。

「好了!」謝炎很開心地舒了口氣,拍著手,「早點哭不就好了嘛。媽咪啊,我就要這個,把他帶回去,我要跟他玩!」

舒念吃驚地張大眼睛。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要領養你,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了。」謝炎一副大人的架勢摸摸他的頭,轉頭看身邊的少婦,「媽咪,對不對?」

「要領養他的人是我才對吧,」少婦苦笑著,「他是陪你讀書的玩伴,和愛莉絲它們不一樣,你可不要亂來哦。」

「反正以後他是我的就對了嘛。」謝炎嘟起嘴巴的樣子真像個天使,說出來的話就是兩回事了,「我要他做什麼他都得乖乖地做,不然我就要罰他!」

舒念本能地後退兩步,躲到修女身後去。

「喂,你過來,我帶你走。」謝炎比劃著,「以後不住這裡,我們住很大很大的房子,還有花園哦~」

舒念抿緊嘴巴朝他惶恐地搖搖頭。

「你又不聽話!」謝炎張牙舞爪把他抓回來,左右開弓捏住他尖尖的小臉,「給我記住,以後我是你主人,只要你服從命令,乖乖聽我的話,我就會對你很好哦~」

「會對你很好。」

這大概是他聽過最動人最有吸引力的諾言了。

所以他終於背著簡單的小包裹,裡面有那本邊都已經捲起來的畫冊,跟著謝炎上了車。儘管有小夥伴細聲細氣地尖著嗓子在他背後喊:「舒念,你會被騙走賣掉的!」

謝家的豪華在他邁進大門的一剎那就把他那容量有限的可憐腦瓜塞滿了,他當時的詞彙量遠不足以精確描述,只能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重複:「好大,好漂亮……」

坐在起居室寬闊低矮的沙發上,面前晶瑩剔透的水晶盆子裡放著華盛頓蘋果和加州葡萄,他好奇地望著,不敢想這麼漂戀媚吧腭畝纉骶谷皇悄美闖緣摹?

謝炎遞一個蘋果到他手裡,示意把它吃掉時他簡直恐慌了。

「不用切嗎?」

「啊?」

「不用……切成八塊嗎?」

看謝炎一臉疑問,他膽怯地補充:「整個……都是我的嗎?」

謝炎呆了一會兒,半天才說:「是啊,當然都是你的。」想了想,又把整個盆子推過去,放在他膝蓋上:「都是你的,你可以全部吃掉,吃完了我讓人再送上來。」

「是嗎?」舒念縮了一下肩膀,把臉上那大片淤青的形成由來忘得一乾二淨,抬頭感激地用漆黑的小動物一樣的眼睛望著他,「你真是好人。」

「啊?哈……那當然了。」謝炎得意洋洋,不知道為什麼,被他誇獎就覺得特別舒服。

這個瘦弱的看起來就讓人想欺負的家夥,竟然讓他覺得這麼楚楚可憐又可愛。

「好吃嗎?」

「好吃。」舒念小口小口地啃,緊張地點著頭。

哇,好可愛!

謝炎忍不住又伸手去摸那柔順的茶色頭頂。簡直像愛莉絲一樣,啊,不,比自己養過的幾隻小狗都可愛得多,好想抱在懷裡哦。

想到做到,當即就往舒念剛剛清洗得乾淨又清新的瘦小身軀靠過去,一把抱住,滿意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只要你乖乖的,想要什麼,就跟我說,我都會給你。」

「哦…………」舒念想起修女嬤嬤跟他們說過,要感謝賜予你們食物的人,要對他們心存感激,就老實地點了點頭。

從那一天起,他就是謝家的人了,對外說起來是謝烽夫婦收養的義子,事實上是相當於古時候富人家裡的陪讀,或者書僮;真正的身份,少年時代算是僕人,等年紀大一點的時候,運氣好的話,也許就會是管家。

當然,對謝炎來說,就更簡單了──他就是那只倒霉的掛掉的名貴寵物犬愛莉絲的替身。主要任務是陪謝大少爺遊戲,用安全方式來打發掉無法消遣的無聊時光。高興的時候謝大少爺會摸摸頭抱一抱給點獎賞,不高興就拿抱枕用力打他屁股,把他壓在地板上狠狠扯臉扯得他哇哇大哭才鬆手。

他沒等到王子,倒是等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飼主。

幸好這個飼主雖然脾氣不大好,有的時候還刁鑽霸道,動不動就發飆,但還沒對他做過比扯臉更暴力的行為。

而且年紀大了,謝炎那家夥應該也不至於再好意思扯他的臉……

床頭鬧鐘響了,舒念迷迷糊糊伸手按掉,然後就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臉。

還好,沒有腫起來。

果然只是做夢而已。

小時候被謝炎變著花樣捏臉蛋已經成了個根深蒂固的噩夢,害他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還丟臉地對謝炎的手指抱有恐懼心理。

一想到今天那家夥要從英國回來,就條件反射地夢到小時候。

「不知道幾年不見,他變成什麼樣子了。」咕噥著穿上衣服下床。今天老爺和夫人會親自去接少爺的機,而他只能照舊去公司上班。謝家還是尊卑分明的。

連他現在住的房子,都和謝烽夫婦的住處之間稍微相隔。

換好衣服洗完臉,有些迷糊地往外走,樓梯才下到一半就聽見一陣騷亂。

大清早的,下面大廳裡在鬧什麼?

「舒少爺,是少爺回來了!」

「啊?」

大腦數據庫還沒對這個意外信息做出處理,人已經被飛撲上來的不明物體撞得往後連退了四五步來緩衝,才沒有仰天直挺挺摔在地板上。

「小念~~~~~~~~~~~~~~~~~~~~~~~~~~~~人家好想你哦~~」

舒念背上突然一陣發冷,努力瞪大眼睛想把來物,啊,不,來人貼得太近的臉看清楚:「是謝炎嗎?」

「死相,當然是我啦~~」

好,好噁心……

苦笑著把粘在身上的八爪魚拉開:「你現在不是應該在機場等人接嗎?」

「人家想第一個見到你,又招不到計程車,所以就自己擠公車來啦~我換了早一班的飛機回來,忘了通知你們。我等不及了嘛,都說了想你嘛……小念你想不想我,說,給我說!」

舒念又冒出一大滴冷汗。

謝炎現在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不止了,高大俊朗,瀟灑挺拔,再過幾個月就滿二十五歲的人,居然跟他撒嬌。

「老爺看到你會很高興的。」

「奇怪,你怎麼一點也不高興。」

「我,我當然高興了啊!」

「看不出來……」居然還嘟了嘟嘴。

他當然高興,高興得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表情才合適,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得體。

只不過他從小到大都是不擅言辭性情溫吞的人,大笑大叫的事情他做不來,就算心臟已經因為現在自己被謝炎緊緊抱著抓著手而跳得快要炸裂開來了,臉上還是只能平靜微笑。

「小念,我跟你說啊,」謝炎大概是太久沒講過中文,現在總算等到機會開口,坐下來讓下人上茶上點心等著下人去通知謝烽夫婦的時間裡就一把抓著舒念滔滔不絕,靠得太近的緣故,舒念幾乎覺得臉上要滿是口水了。

「什麼?」

「我自己坐公車回來的時候,扭斷一個人的手指……」

「哈?!」才回來就暴露暴力傾向,以前不是捏臉的嗎?突然就進化到扭手指?舒念心有餘悸地把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縮回來,「為什麼?是有人偷你錢夾嗎?」

「不是,」謝炎想到什麼似的嫌惡地皺起修長的眉毛露了露牙齒,「是偷摸我!嘖,死變態……」

「摸……」舒念有點呆傻。

「是啊,趁著人多擁擠偷偷摸我屁股,我抓住她手指用力一扭,骨頭就啪的一聲……那人連叫痛都不敢。」

這家夥的天生神力還是一點沒變。舒念苦笑了一下:「不用這麼狠吧,雖然她是過分了一點,人家好歹是女孩子……」

「什麼啊,那是個色迷迷的禿頂老男人,小念,你不會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吧?」

「啊,同……」舒念搖晃了一下,半天才無奈微笑,「知道。都這個年代了,這個一點不稀奇。」

「真變態,最討厭同性戀,」謝炎眉頭皺得更厲害,「男人跟男人?有毛病啊!做愛的時候那不會覺得噁心嗎?……惡……點心我不想吃了……」

「……好歹,吃一點吧,為了你特意做的,加上配料醃製的時間,前後準備了快一個月呢。」舒念把細緻的瓷碟往他面前推了推,扶了扶自己並沒有下滑的眼鏡,「你先吃吧,我去樓上給你拿點東西。」

雖然心裡早就清楚,可是聽他這麼直接說出來,還是覺得,曾經偷偷摸摸抱著的那一點僥倖希望,未免太可笑又可憐了。

 

第二章

「小念,還沒做完啊?」

「哦,是……」舒念有點狼狽地整理著面前的資料,「快了……」

他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偷懶,只不過以謝炎的工作效率作為參照物的話,他今天的速度和準確率的確就低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在摸魚了。

「你真的很慢哪,」謝炎一臉不耐煩,在一邊不停看表,「我都等了你半個鐘頭!快餓死了!」

舒念苦笑不已,對謝炎來說這些工作自然不值一提,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和他一樣優秀的頭腦;尤其舒念在孤兒院那十四年的教育基本上是空白一片,花了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和努力才把過去荒廢的慢慢補回來,先天智力就只是普通,後天又比人慢了一拍才起步,又怎麼能和年紀輕輕就遊歷各地拿了一堆學位的謝炎相提並論。

怕開口說話再浪費時間,只會讓空著肚子的噴火龍謝炎更暴躁,不敢多做辯解,只能爭分奪秒埋頭苦翻。

「謝炎,要不你先回去吧。」已經不知第幾次出錯了,有個謝炎坐在旁邊雙手抱胸盯著他看,他動作就僵硬得像機械戰警,「我一時半會的也做不完,你不用再等了。」

「什麼?!」謝炎臉色更難看,「你耍我嗎!」

「啊?」舒念覺得自己真無辜,誰也沒逼這家夥在這裡等啊,「你先走不是更好?我這麼慢……」

「少囉嗦!我就是要你陪我一起吃晚飯,你給我快點!」

「哦……」舒念只好閉上嘴巴,勉強專心做事。

「笨手笨腳的,等你做完天都亮了,」謝炎在一邊監督了一會兒,忍不住了,「我來幫你,把這些都給我。」

謝炎工作的時候那些嬉皮笑臉的表情就蕩然無存,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認真,修長端整的眉毛微微擰起來,薄嘴唇也嚴肅地抿成一條直線,英氣逼人。

認真起來的男人果然是最迷人的,舒念在他身邊只覺得精神越來越不能集中,做到後面完全是一塌糊塗,只好對著橫眉豎目化身哥斯拉的謝炎一再道歉。

「小念你真是沒用。」回到家天都黑了,謝炎臉色黑得像鍋底,「你在謝氏都做了好幾年了吧,怎麼比起我走的時候,一點長進也沒有?」

舒念有點難堪。他本來還希望能在謝炎面前表現得好一些。

「算了,我好餓,劉嫂呢?怎麼沒人準備晚餐?!」

「啊!」舒念這才想起來唯一的老傭人請假了,「她告假回去看她女兒……抱歉,我剛才沒想起來……」

謝炎瞪著他的眼神讓他一陣愧疚:「抱歉……要不你回老爺那裡吧,那邊廚房應該很快就能準備好東西……」

謝炎皺起眉毛:「我等你下班等了那麼老半天,再特意跟你回來,你就這麼打發我?你是不是連我是誰都忘記了?還懂不懂規矩啊你?!」

「哦……」謝炎一發怒他就手足無措,「那我開車送你去飯店……」

「我累了。」謝炎的少爺脾氣說來就來,扯了扯領帶冷冷就就在沙發上坐下。

「那我馬上叫外賣……」

「髒死了的東西,我不吃。」

舒念伺候了他這麼多年,還是和以前一樣生澀,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安地站著:「那……你能等的話,我馬上去做。」

總算這回謝炎沒表示異議,舒念鬆了口氣,連外套都來不及脫,就忙進廚房查看冰箱。幸好還有些材料,做點簡單的菜色勉強夠用。

穿著西裝綁著圍裙的樣子有點可笑,不過也顧不得了。端著鍋忙碌地翻炒,一邊偷空看時間,對他來說,現在沒有比讓謝炎在客廳裡生著氣挨餓更罪惡的事情。

「小念,還沒好啊。」

「就快了,你再稍微等一下。」用衣袖擦了把汗,取出盤子等著裝盤。

「我餓了……」英俊挺拔的年輕男子露出牙齒,陰森森做了個吸血鬼的表情,微微俯身從背後抱住他,下巴頂在他肩膀上,「小念……」

「馬上,馬上……等下啊。」磨牙也沒用,太早起鍋的話,不夠火候你肯定又要挑剔。舒念緊盯著炒鍋,一邊忍耐著謝炎在耳邊又是吹氣又是把牙咬得嗒嗒作響的搗亂,總算明白什麼叫心急如焚。

「不管了,我要先吃。」

「啊?再一會……再一分鐘就好了,你忍一忍,唔──」耳朵忽然被一口咬住,舒念手一晃,差點把鍋子翻了下去。

「真可惡,居然讓我餓肚子,還不給我飯吃……沒飯吃,我就吃人……先吃你好了。」

耳朵被牙齒重重磨得又痛又癢,雖然知道謝炎沒有半點挑逗的意思,臉還是控制不住地滾燙起來,手有些不聽使喚。

背部緊貼著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圈在腰上的那雙胳膊修長有力,熟悉的溫度隔著厚厚的衣料傳了過來,舒念覺得微微眩暈,呼吸都開始亂了。

其實從頭到尾一共就那麼幾十秒鐘,菜剛一盛出鍋,謝炎就歡呼一聲放開他迅速敏捷地端起盤子,把他一個人丟在廚房裡。

只有幾十秒而已。

不過也夠了。

舒念呆站了一會兒,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重新倒了油進去,準備動手炒第二個菜。

「嗯,好吃~~」真是民以食為天,前幾分鐘還一臉殺氣的家夥,現在舉著筷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還是小念好,最清楚我的口味。」

舒念端上最後一道菜,才有時間脫下不幸沾了油煙污漬要送去乾洗的西裝外套,坐到桌子旁邊喘口氣。累得有些沒胃口,就默默看著謝炎難民一樣往嘴裡倒爆炒蝦仁。

「小念,來吃這個,張嘴!」

「啊?」舒念條件反射張開嘴巴,被塞進來一塊燻肉。

「好吃吧?」謝炎笑瞇瞇,完全是在給寵物犬餵食的表情。

「恩……」

「夜宵我要吃芡實百合湯。」

「啊?你今晚……」

「在這裡過夜啊。」

舒念啊了一聲,有些無措地拿起筷子,卻好像緊張得什麼也夾不住。

「好久都沒和小念一起睡覺了。」

「我們都這麼大了嘛。」勉強笑笑,「那我呆會兒去收拾一下客房……」

「不用,我就是要和以前一樣,抱著你睡啊。」

舒念鼻尖泌出點細細的汗珠:「其實,我現在睡品不大好,會說夢話……」

「少來,」謝炎笑著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快去把自己洗乾淨來侍寢啦!」

趁著謝炎還在浴室裡洗澡,舒念手忙腳亂把房間裡的東西從頭到尾都檢查收拾了一遍,平時當成寶貝一樣擺在顯眼地方的,謝炎用過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要一樣不剩地收進抽屜裡鎖好。

要是讓謝炎看到這些自己從小時侯開始就偷偷收藏的他的東西,被他知道自己是個同性戀,還暗戀了他十幾年,恐怕以後就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更不用說還能和他睡在一張床上。

 

第三章

「小念,你還真是節儉。」洗完澡出來,半躺著按著遙控器選頻道的家夥不滿地評論。

剛才吃飯的時候謝炎終於開始懷疑客廳的傢俱是不是還是N年前那套,那張紅木餐桌甚至連他以前用刀惡作劇地刻下來的痕跡都在,然後在房子裡前前後後隨意走了一圈,居然又看到不少眼熟的東西,這才確認這房子裡大多數東西自從他走了以後就沒變過。

「啊?」舒念微笑,「會嗎?這棟房子裡裡外外都是以前按老爺他們的意思佈置的。」

「拜託,那是幾年前的設計啊?搞得好像我們謝家苛刻你一樣。明天我叫人來重新翻修一遍。」

「不用啦,舊東西我用著才順手。」他只是捨不得換,謝炎走的時候他明明已經是二十三歲的人,也算沈穩懂事,可一把謝炎送上飛機,就茫然得不知所措,好像連怎麼吃飯睡覺都忘了,回到家就在謝炎來的時候坐過一次的單人沙發上呆呆一個人坐到天亮。

大概也就是那時侯起,他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是,居然膽大包天地喜歡上了謝炎。

「小念,男人太節儉,不懂得花錢,很難討女孩子歡心哦。」

舒念只是笑笑。

「不過也好,小念本來就是我的,只要懂得討我歡心就好了。」謝炎招招手,「乖,過來讓我抱抱。」

聽起來真是讓人寒毛倒豎的命令。

雖然小時候一直充當那條愛莉絲名犬的替身,早該習慣了這種類型的指令,可他現在已經是三十歲的老男人了,要他順從地躺到謝炎腿上,難免全身僵硬。

「不好吧……」舒念苦笑。

「不好?」謝炎挑起眉毛的不悅表情讓他有了覺悟,無論再過多少年,這位天之驕子的大少爺也不會把他當成一個成熟男人來看。

現在的待遇和以前比起來,頂多也不過是是三十歲的愛莉絲和十二歲的愛莉絲的區別。

只好苦笑著姿勢怪異地躺過去,努力想像自己現在不過是只毛茸茸的小狗,不管主人再怎麼親熱地撫摸,都不可以有不該有的反應和念頭。

果然謝炎立刻心滿意足把他的頭抱在懷裡,一邊盯著電視屏幕一邊摸:「小念,你的頭髮好滑哦……皮膚也是……」

謝炎從來喜歡手感良好的東西,舒念從小開始接受這種「寵愛」,已經被他摸得麻木了,臉上從額頭到下巴,每一寸都被他反反覆覆揉搓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以前他的臉經常是腫的。

「嗯,好舒服……」謝炎興致一上來,乾脆把手探進他睡衣的領子裡開始戲弄他的脖子。

上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那幾乎是七年前他尚未出國時的事情了。舒念雖然很努力想克制,呼吸還是有些不穩,忍不住抬眼偷偷看正在專心致志觀看晚間節目的謝炎。

謝炎有著線條非常流暢優雅的額頭,配上下面修長英挺的眉毛,輕抿著薄嘴唇,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的樣子實在是容易讓人對他有邪念。

可憐舒念躺在他腿上,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就能感覺到下面溫熱有力的肌肉,連他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乾淨溫暖的味道都聞得一清而楚,手指又在自己背上任性地撫摩揉捏,這樣再持續久一點,只怕自己會熬不住,緊張到眼睛翻白。

生怕自己心跳得太大聲會被他發覺,只好拚命穩住心神,轉移注意力,盡量不去想現在自己枕著的就是謝炎那可媲美頂尖男模的兩條長腿,努力把那點冒出頭來的邪念壓下去。

好容易等謝炎看完節目,覺得困了,總算不再摸他,關了燈躺下來準備睡覺,一直高度緊張,全心全意控制自己心跳的舒念才鬆了口氣,卻又馬上被從後面摟住,半壓在身下,害他一口氣差點順不上來。

「小念,明天搬回去住。」

真乾脆,用的是祈使句,連個表示商量的「吧」字都不帶。

「啊?但是老爺他們讓我住在這裡,我……」謝烽夫婦其實一直把他當外人,不然也不會等謝炎一成年,不再需要什麼貼身侍從之類了,就讓他搬出來。

「管他們,叫你搬就搬。有人要問,就說是我的意思。」謝炎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霸氣十足,誰都不放在眼裡。

「哦……」想到以後又能和他朝夕相對,舒念激動得就要結巴,一結巴就變成客套,「我們現在都大了……我回去其實也幫不了你什麼……」

「你只要乖乖讓我抱著睡就好了。」謝炎講得這麼認真,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舒念當場呆若木雞。

沒錯,他搬出來之前,的確每天晚上謝炎也都是抱著他睡覺……

那時候兩個血氣方剛的男孩子抱在一起,就已經夠怪異了,只能勉強解釋成,謝大少爺還沒成年,童心未泯。到現在……兩個人都差不多是可以做爸爸的年紀,還抱在一起睡……

先別管詭異不詭異,擦槍走火的機率也太大了吧。

雖然他從來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也知道謝炎的擁抱真的和小女孩抱人偶是一樣的性質,但如果天天要被謝炎這樣緊抱著,不時還要摸上兩把……恐怕他一晚上都別想能睡得著了。

「我喜歡抱著小念,」謝炎寬闊結實的胸膛和修長有力的胳膊幾乎要把他擠扁了,「不這麼抱著你就睡不好……唔,小念你好瘦,抱起來真舒服……」

舒念戰戰兢兢地縮在他懷裡,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著他沈穩的呼吸和心跳,只覺得下一秒就要暈厥了。

一秒一秒慢慢過去,他居然沒暈倒,只不過維持同一個姿勢,腰有點酸,但是為了照顧正在熟睡中的那個人,他只好一動也不動。

背上那溫熱沈重的觸感,貼近得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從窗簾裡透進來的光線慢慢似乎明亮起來。

搞不好自己真的睜著眼睛過了一個晚上。

謝炎居然也還是固執地抱著他,完全沒有大幅度變過姿勢,真是佩服他的耐力。

「謝炎?」小聲地。好像過了不久就該起床了。劉嫂不在,他得先起來準備好早點才行。

沒有半點反應。謝炎是真的睡得安心又安穩。

舒念想偷偷拿開他的胳膊,哪想到這家夥就像捕獲獵物的食人蜘蛛一樣,手腳扣得緊緊的。

害怕動靜太大會把他弄得不舒服,舒念只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轉過身去,想看看能不能用最輕柔的方法把他弄醒幾秒鐘。

謝炎的呼吸規律平穩,非常平和寧靜的睡臉。

高傲的額頭上落下來幾縷髮絲,看起來比醒著的時候要脆弱一些。睫毛很長──他真的是非常漂亮的男人。嘴唇微抿著,天真的快樂的那種弧度。

舒念忽然不想叫醒他。

就這樣靜靜地抱著自己沈睡著就好了。越久越好,最好是能這樣一直下去,都不要醒過來,那自己,也就不用醒了。

要是能一輩子都做這樣的夢,那該多好。

半邊身體似乎已經麻痺了。默默地看離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心臟砰砰跳起來。

他睡著了。

那我可不可以……是不是可以……

舒念有點顫抖地慢慢湊過去。心臟撞擊胸腔的聲音在靜謐的屋子裡一清二楚,聽得他自己幾乎都要退縮了。

終於鼓起勇氣,手指伸到他嘴唇上,輕輕撫摩了一下。柔軟溫暖的感覺。又撫摩了一下。

然後微微哆嗦著把那碰觸過他的手指,貼到自己嘴唇上。

還有一點點殘留的溫度,他的溫度,好溫暖。

舒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有這麼奢侈的時刻。

 

第四章

搬回謝家主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如果要問舒念的感受,那只有一個字──累。

他懷疑謝炎要他回來,根本就是有預謀的。誰知道這幾年過去,謝炎的挑剔和潔癖會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私人的東西連幾十年的老傭人都不讓碰,可他大少爺嬌生慣養,顯然又不是奉行自己動手主義的人,所以為了照顧謝大少爺的日常生活起居,讓謝大少爺過得舒舒服服,舒念只好一人身兼數職,同時扮演司機,保鏢,傭人等等多種角色,偶爾還要當當廚子啊出氣筒啊什麼的。

誰讓謝炎對他一點也不排斥,連他喝過水的杯子都能面不改色地拿起來接著喝。

所以,現在……恩……與其說他是為謝大少爺所專寵,不如說是所專用。

薪水還半點都沒升,真是不划算。

「小念,我要喝你泡的紅茶。」

「啊?可是晚上不是要…………啊,別捏我的臉,好好好……等我把這個收拾完。」舒念滿頭大汗地在替謝炎整理衣櫃,「喏,晚上穿這套怎麼樣?襯衫在這裡……領帶用這個比較合適……」

本來要在那麼多衣服裡挑出最合適的一套就不容易了,何況他還要拖著謝炎這個沈重的油瓶,更是舉步維艱。

沒錯,謝炎現在正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從背後摟著他的腰,寸步不離地粘著他。現在的謝炎,比起小時候,就像塊體積和粘性都變大了的牛皮糖,舒念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甩都甩不掉。

「好,快點去弄紅茶啦。」

你這麼大一個人趴在我背上,讓我怎麼快得起來啊!

結果舒念還是得拖著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大一些的男人步履蹣跚挪到廚房,然後又挪回客廳。

「嗯,好喝。」修長優雅的男人靠在沙發上美滋滋地捧著杯子,一邊又開始催促,「快去換衣服,晚上你得跟我一起去。」

舒念遲疑了一下:「我可不可以不去。」

今晚的宴會說起來是給剛回國不久的謝炎接風洗塵,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不過場相親宴,所有對謝家有興趣,並且有一個或者一個以上尚且待字閨中的美貌女兒的地位顯赫人士都會來參加。

謝炎已經二十五歲了,雖然還年輕,但是作為謝家這樣的大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是差不多該從這個時候開始物色聯姻對象。

這一兩年裡,如果沒出意外,謝炎就會結婚了。

當然,他不是因為覺得難過才不想跟去,只不過是忙了一天,有點累,而已。

真的。

「不可以。」謝炎很乾脆,「動作快點,別讓我等你。」

舒念疲憊地笑了笑:「我頭暈得厲害,能不能讓我休息一下?反正我陪你去,也做不了什麼……」

「你不舒服?」謝炎皺起眉毛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要不要我打電話叫蘇醫生來?」

「睡一覺就好,」舒念忙擺擺手,他臉色的確是很蒼白,不用裝都像,「只是太累了。你快去吧,主角遲到那就不好了。」

謝炎還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磨蹭了半天,終於不大情願地放過他:「那……我一個人去了……」說得好像沒有舒念陪著就有多麼委屈似的,「等我回來,你就要好起來啊!明天不許生病,要乖乖跟我去公司!聽到沒有!」

總算送走瘟神,舒念隨便用了點晚餐,沖了澡就上床睡覺。

他其實真的一點也不難過。從小到大,他從來都沒有奢望過什麼,又怎麼會失望,怎麼會難過。

自己會過著什麼樣的人生,他閉著眼睛也能預想得出來。

看著謝炎娶妻,生子,繼承謝家,他繼續留在他身邊做一個不起眼,能力平平,但是鞠躬盡瘁的助手。他什麼都不會說,也什麼都不敢說,免得連留在謝炎身邊偷偷望著他的權利都沒有了。

他舒念最大的幸福,也只不過是安靜地陪在謝炎身邊,伺候他,照顧他,天天都默默看著他,一直到變老。

別的,什麼都不敢想。

「小念……」

舒念翻了個身,繼續睡。

「喂,怎麼可以睡得這麼熟!我特意跑回來看你,你快醒過來陪我說話啦,喂!」

被牢牢捏著鼻子將近一分鐘,就算是死人也被憋醒了。

「嗚──────」困難地睜開一隻眼睛,正對上謝炎放大的臉,模糊對視了半天才完全清醒過來,「你回來啦?宴會結束了?」

「沒有,我偷偷先溜出來的。」謝炎蹲在他床邊,伸手摸摸他的臉,「我擔心你嘛,怕你身體不舒服會難受,哪知道你睡得這麼香。」

舒念一陣感動,就把平時受的欺壓全忘得乾乾淨淨,眼裡謝炎的臉就跟天使沒什麼分別了。再次覺得隱瞞自己的性向和心意是再正確不過的,起碼還可以得到這麼一點朋友般的溫情。

要是有勇無謀地衝上去告白,下場保證是過把癮就死,就像公車上的那個倒霉鬼一樣,被「啪嚓」一聲扭斷手指,定位成「變態」,從此被列為拒絕往來客戶。哪裡還能享受到和他靠得這麼近的幸福。

「那些女孩子呢?沒有一個能把你迷倒的嗎?」既然要裝得自己很「正常」,就該做點「正常」的事情,聊點「正常」的話題才對。

「把我嚇倒還差不多。」謝炎嗤笑一聲,「拜託,天氣這麼冷,一個個穿那麼薄那麼露,又不是內衣秀。難道以為那就是我的品位?兩顆大木瓜?!嘖。」

「呃……其實,其實那樣也不錯的……」舒念絞盡腦汁尋找讚美之辭,「豐滿點的……以後比較容易養小孩……」

「才不好,我比較喜歡瘦一點的,」謝炎突然邪邪一笑,「就像小念這樣……」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摸上舒念單薄的胸膛。

可憐舒念剛睡醒,反應還很遲鈍,直到呻吟出聲才驚跳起來:「你幹什麼!」

「啊?喂,不會吧,真的有感覺啊?小念你又不是女孩子!」

舒念侷促地拉了拉睡衣,滿臉通紅:「沒有……你別胡說。」

男人的胸口也可以是敏感帶,何況摸他的是謝炎。

「不行,我很懷疑哦~~讓我檢查看看,搞不好小念真的是女孩子~~那我就,嘿嘿~~」故意笑得像淫魔,壓住舒念就要扯他睡褲,見舒念驚慌失措拚命掙扎,他笑得更邪惡,「不讓看哦?那就摸一把,也是一樣的~~」

舒念冷汗都冒出來了,他已經有了反應的下身怎麼能讓謝炎發現,忙一把抓住謝炎正惡作劇往下探去的手:「我當然是男人!好了,別鬧了,早點休息吧,明天要上班。」

謝炎瞇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居然也不勉強,站起來聳聳肩膀:「好吧,既然你這麼小氣……那我就大方點嘍。我要洗澡,來幫我搓背吧,讓你免費看個夠。」

有沒弄錯,把人從被子裡挖出來替他搓背……

舒念只好無可奈何起床,搖搖晃晃跟去浴室,往浴缸裡放好水,調了溫度,伺候大少爺舒服愜意地躺進去。

剛拿起沐浴露,突然被一把抓住,用力一帶,整個人壓進了浴缸。

「嗚──」猝不及防嗆了點水,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謝炎得意洋洋笑著,一翻身狠狠壓住他:「不讓我看,我就偏要看!敢對我說不?恩?!這回我可要從頭到腳全都看清楚~~」

「喂,不,不要開玩笑了……」舒念聲音都有些發抖,根本不敢看面前謝炎線條優美的上身。睡衣浸了水,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感覺和全裸沒什麼區別,這樣被赤裸裸的謝炎以曖昧的姿勢緊密地壓著,只覺得一陣陣眩暈。

睡衣已經被完全剝了下來,蒼白的肌膚一碰到他火熱的手指就變成羞慚的粉紅色。不行的,會被發現……他會覺得噁心的……舒念拚命掙扎著,絕望地想護住正在被往下扯的睡褲:「別鬧了,謝炎……我要生氣了,謝炎……」

「哦?生氣?我倒是沒見過你生氣是什麼樣子,你生給我看啊!」謝炎好像被激怒了,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壓緊他亂蹬的腿,一把就把那層布料褪了下來,「你生什麼氣?!以為我會強暴你?!我又不是同性戀,你怕什麼!你難道……」

兩人赤裸的下身緊密無間地貼在一起。似乎只有一秒鐘而已,謝炎就面色慘白地放開他,或者確切地說,是推開他。舒念還有點茫然,太快了,他還沒能來得及判斷謝炎是不是已經覺察到他的反應,但謝炎的臉色卻是真的難看到極點。

「出去。」

舒念還是呆滯著。

「我叫你出去!」

看謝炎表情僵硬地站起來,迅速往腰上纏好浴巾,他忙慌慌張張撿起自己的衣服胡亂遮掩著爬出浴缸,還沒能張口辯解,謝炎已經陰沈著臉把他推出浴室,然後一言不發用力關上門。

就這樣……結束了嗎?

終於還是被他發現了嗎?

舒念赤著腳呆呆站在浴室門口,有點發抖。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啊……就算有反應,也不能證明我就一定是那種人……我還是可以解釋的,是吧?

……謝炎…………就算我是……我也可以保證我真的不會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我從來都不敢……我也沒做過會讓你覺得噁心的事情……我,我最多也只是那次摸了一下你的嘴唇……其他的什麼都沒有過,這麼多年來我什麼都沒敢做過……以後也不會……請你相信我好不好?請你……

我只要能看著你就好了。

 

第五章

事情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好一些,雖然也似乎沒好到哪裡去。

本來以為是被判了死刑,但是現在看起來,也許只是死緩。

謝炎雖然幾天都不大搭理他,連目光相對都盡量避免,但是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厭惡,有天早上甚至還叫他泡了份紅茶。舒念總算沒那麼絕望了,他原本要求的就不多。

可是謝炎卻開始頻繁的夜不歸宿。

謝炎從來不是用下半身思考的人,雖然算不上自制,但因為他眼高於頂,挑剔異常,能看得上眼的女人少之又少,再加上嚴重潔癖,又有點完美主義傾向,當然不可能做種馬,私生活在那群世家子弟裡算是少有的清白。

然而就是這樣的謝炎,近來卻總忙著和各式各樣的美女約會,然後帶著一臉壓抑的煩躁回家。

舒念雖然覺得這樣不好,可謝烽夫婦剛去了法國,短期不會回來,其實就算他們在,謝炎也不見得會理睬他們。

而他自己更是完全沒有向謝炎說教的資格。

事實上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太多。

晚上在家,坐在客廳裡翻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要說起來,這樣一部長達七卷的作品,沒有激動人心的情節,沒有連貫性,甚至沒有進展,高潮,和結局,還無規律地夾雜著突如其來的感想,議論,抒情,換成一般人估計早看不下去了,但是舒念本來就是耐心好得出奇的人,邊看邊不抱希望地等謝炎回來,一個晚上就這麼靜悄悄地打發過去了。

翻著翻著,突然又想起今天在公司裡和那有著文學碩士學位的秘書說起普魯斯特時對話。

「啊,你說的是那個不道德的男人?」

「……什,什麼叫不道德?」

「你不知道嗎?他和男僕發生過關係。是個同性戀啊。」

「同性戀和道德不道德沒有關係,只是荷爾蒙的緣故……而且十個人裡就有一個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並沒有什麼希奇……」

他在辯駁的時候太過激動,把秘書嚇了一跳。雖然自己也注意到了,但是就是控制不住。

不道德。

舒念有點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合上書想回房間休息,卻聽到樓梯上凌亂的腳步聲。

謝炎居然回來了。還以為今晚他也一定會在外面過夜。

這個時候也不好叫醒傭人給他做夜宵,他要是肚子餓的話,還是自己下廚準備點東西吧。

剛站起來,謝炎就冒冒失失出現在樓梯口,酒氣熏天,懷裡還摟著一個女孩子。

舒念這一驚非同小可。謝炎雖然在外面胡來,卻從不會把人帶回家。他還是第一次要這麼直接看到謝炎跟人胡鬧……有些不知所措。

「看什麼看?!」喝醉的謝炎比平時要粗暴野蠻得多。

「謝炎,你,你在家裡這樣,不好吧?」

「又不是你家,關你什麼事!」

舒念愣了愣,冷不防謝炎又推他一把:「回你房間去!我們要在這裡做!」

見他還是呆呆的一動不動,謝炎用更凶的口氣:「叫你出去聽見沒有!少礙事!難道你想看我們做?」

舒念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撿起書,低著頭匆匆走回臥室,關好門。

坐在床沿聽著客廳裡傳來的動靜,舒念有些發呆。

沒精打采地躺到床上拉好被子,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明天還得去公司,有一堆事情要做。

男女歡愛的聲音清晰地透過門傳進來,吵得睡不著,舒念只好拉高被子蒙住頭。

不知過了多久,喘息和呻吟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結束了吧?

舒念長長吐了口氣,繃緊的身體總算放鬆下來,翻個身,換了個自然點的姿勢,但臉還是埋在被子裡。

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發酸。

真是傻瓜,有什麼好難過。謝炎都這麼大了……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會這樣,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不管他和什麼樣的女人在一起,你都沒有覺得傷心的資格吧。

聽到不知道哪國語言的低低咒罵聲和高跟鞋賭氣般重重敲打樓梯的聲音。那女孩子走了嗎?

怎麼這麼早。還以為謝炎帶她回來,就會留下來過夜。

隱約是嘩嘩的水聲,大概是謝炎在自己臥室裡開著門淋浴吧。

是時候睡覺了。舒念拉高被子閉上眼睛。

門輕輕打開的時候他敏銳地清醒過來。他們倆的房間都不上鎖,一推就開,兩人一向不存在什麼隱私,不分彼此。

「小念,你睡著了嗎?」

沒聽到回答,來人就摸索著走到床邊,「啪」地擰開燈。

舒念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睡著了嗎?」 謝炎動手拉被子,卻拉不動。就乾脆把手伸進被子裡捧住舒念的臉打算把他挖出來。

想到自己眼睛還腫著,舒念尷尬地掙扎著把頭往枕頭裡藏。卻被謝炎粗暴地把被子連拉帶拽扯下來,一把緊緊抱住:「小念,我們一起睡好不好。」

舒念猝不及防,這個之前都是微笑著說「好啊」的問題,現在一時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囁嚅著抗議:「不行,床太小了,兩個人睡會掉下去,你回房間去吧。」

其實謝家的床每張都大得足夠三個人在上面打滾。

謝炎一個翻身把他牢牢壓在下面:「這樣就不會掉下去了。」

身體緊密貼合在一起,呼出來的粗重熱氣都能感覺得一清二楚,舒念覺得血液都往頭頂衝去:「不……不要鬧了,謝炎,你好重。」

感覺醉意又濃起來。謝炎聽而不聞地壓著他,伸手把他臉上凌亂的頭髮撥開,強烈的燈光下那雙素來溫和的眼睛紅腫著。

「怎麼了?」把手掌覆蓋他眼睛上,能感覺到睫毛驚慌地顫動,手心裡癢癢的。謝炎重重吸了口氣。

舒念雙眼被遮住,不自覺惶恐起來,勉強微笑:「沒有……你想幹什麼啊。」

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得到帶著酒氣的熾熱呼吸貼近到極至,然後肩膀被牢牢抓住,臉上先是柔軟的濕熱,而後一痛,竟是被謝炎狠狠咬了一口。

「嗚───」如果這一咬可以當成只是在賭氣或者惡作劇的話,接下來脖子被一口咬住,熱切地輾轉著親吻吮吸,那種濃郁的情色氣息終於讓他顫抖著緊張起來。

「謝,謝炎……」

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摀住他眼睛的手掌移開了,改成抓住他的手腕牢牢按在身體兩側,單薄的睡衣是被用牙齒扯開的,胸前一片袒露的冰涼。

他總算意識到謝炎在做什麼了,只是還是不敢相信,呆呆地看著那顆黑色的頭顱埋在他胸前狂熱地親吻噬咬,有那麼幾分鐘他完全動彈不得,只能在狂暴的熱吻撫摩中繃緊了全身。

「嗚───」

胸前被牙齒凶狠地摩擦的疼痛感覺讓他多少有些清醒過來,灼熱的親吻放肆地一路往下,落在小腹上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劇烈掙扎,但連努力要曲起來的雙腿也被謝炎用膝蓋壓住了。

「謝炎……你喝醉了!」

謝炎劍拔弩張的情慾火熱地頂著他,他本能地往後移動腰想避開,卻被用力拉回來,大手強勢地探入睡褲,托住他的臀揉搓撫摸著朝著那滾燙的慾望按了過去,一邊在他大腿內側胡亂摸索著。

「謝炎!謝……」這樣激烈的肢體交纏中,意識已經完全混亂了,也許應該反抗,可是雙手卻不受控制地抓住對方強健的肩膀。

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就好像在做夢一樣……

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連該怎麼反應都不知道……也許,也許……

「!」

激烈的動作嘎然而止,謝炎的手終於不可避免地碰到他那個掙扎摩擦中也開始膨脹堅硬的地方,然後被燙到似的猛地縮了回來。

男……人?

謝炎驀然驚醒,一把推開他,直起身來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衣裳不整的男人,全身的熱度降到冰點,滿臉僵硬。

兩人保持著那種怪異的姿勢,愣愣對視了幾分鐘,他才狼狽地開口:「……對……不起啊,小念。」

舒念還沒從這場虎頭蛇尾的突然襲擊中恢復過來,有點呆滯地紅著眼角低下頭望著自己被吻得一片紅腫的胸膛。

「對,對不起,小念……我只是喝醉了…弄錯了……把你當成女孩子……」

舒念「啊」了一聲,回過神來,無力地露出一個明白和諒解的苦笑。

「小念,你如果是女孩子,我一定要跟你做愛,我只想跟你……」

「為什麼你是男的……我不會喜歡男人……」謝炎酗酒的迷亂還在繼續。

舒念苦笑著,撫慰似的拍了拍抱著自己的男人寬闊的脊背。

……恩,我從來都知道,你不會喜歡男人。

 

第六章

我也從來不奢望你會喜歡男人。

把我當成女孩子……也沒什麼關係,哪怕是虛假的溫柔,我也覺得很高興。

所以接下來謝炎抱著他,四肢緊貼著摩擦,又控制不住迷糊地狂熱起來,托住他的後腦勺斷斷續續瑣碎地親吻的時候,他索性不再掙扎,死心地鬆開牙關。

謝炎剛醒過來那一瞬間著實是嚇了一大跳,呆坐在床上盯著被磨蹭成一團的床單和舒念赤裸的身上毫無遮掩的痕跡愣了老半天。

他從來都鎮定得很,這次卻連抽了好幾根煙才平靜下來。

雖然有點醉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他還不至於搞不清楚,所以慶幸地記得自己幸好沒有酒後亂性做出太離譜的事,也記得那個時候舒念幾乎沒有怎麼反抗,甚至還回吻過他。

他也不是傻瓜,一點也不缺乏常識,到了這個地步,多少都能猜出些大概。

轉頭又看了還在熟睡中的舒念一眼,表情平靜,被吻腫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一臉坦然,沒有半點不適和委屈,他腦子裡頓時一陣轟響,幾乎要當場炸開。

舒念居然是……舒念果然是……

謝炎用力把煙蒂按滅,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下樓到客廳撥通了電話:「喂,爸爸?是我……」

掛上電話沒多久,舒念也下樓了,臉上還殘餘著點洗漱過後的水氣,雖然眼皮仍然有些紅腫,一張臉卻平和乾淨。因為身體虛弱的緣故,膚色略微蒼白,皮膚薄得接近半透明。溫和的長眼睛,眼眶稍微凹進去,若單獨拆開來看,無論如何算不上英俊,所幸他有著線條極其流暢優雅的鼻樑和下巴,和眼睛相配起來,就顯出一種獨特的漂亮。

舒念其實個子也很高,只是太清瘦了,走路時候也習慣地微微弓著腰,那種姿勢讓他不自覺地在謝炎面前矮了一大截。

看到謝炎已經端坐在沙發上,他侷促地笑了笑,好像為自己居然比謝炎晚起而有點愧疚:「不吃早點嗎?上班會不會來不及?」

他那種若無其事的坦然讓謝炎胸口一陣憋悶:「不急,今天可以不用去公司,我有話要和你說。」

舒念愣了幾秒鐘,忙在謝炎對面的沙發上找了個地方規規矩矩坐下,謝炎少有的嚴肅表情讓他也拘謹起來。

「你有沒有想過要繼續深造?」對上舒念有些茫然的眼神,他進一步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大學畢業這麼多年,以前學過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已經過時了,我們覺得應該讓你有個機會再學點新東西。」

「學新東西?」舒念驚訝又遲疑地重複了一遍。

「對。」謝炎又點了一支煙,乾脆直截了當,「我們打算送你出國,入學的各項事宜都會幫你安排妥當。你可以等拿到碩士學位再回來。」

舒念沈默了幾秒鐘,顯然很尷尬:「我……我都離開學校這麼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唸書不是很在行,恐怕……」

「謝氏對員工的素質要求一向很嚴格。」謝炎不容置疑地補充了一句。

舒念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我沒出過什麼差錯,那些事情都做得來的……」

「現在不出差錯,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出。你現在好歹也是個主管,手下的每個人學歷都比你高,這樣不好吧?」

這種說法顯然完全不公平,但舒念毫無覺察,還在徒勞無功地替自己辯護:「我學歷是不高……但是在謝氏做了這麼久,經驗總是夠的……」

謝炎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霍然起身:「不用說了,手續很快就會幫你辦全,聯繫學校也容易,春季入學,算起來沒多少時間了,你自己好好準備。」

「等一下,謝炎!」這番毫無商量餘地的對話讓舒念發急了,忙伸手拉住他夾著煙的那只胳膊,他僵硬了一下,不動聲色把手臂抽了出來。

看到他凜然的神色,舒念這才意識到什麼,原先就單薄的肩膀有些縮起來。謝炎看著那隻手漸漸退縮出他的視野,他覺得他整個人都在退縮。

「我們是為你好,」謝炎故作鎮定地咳嗽了兩聲,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偽,但這也不是全然的說謊,「你知道的吧?」

舒念好像想說什麼,但僅僅是喉結上下微微動了幾下。

「好了,公司事情多,我先走了。你一個人吃早飯吧。」看著舒念靜坐著遲疑地望著地板的表情,他的確也沒什麼吃東西的心情。

「我送你去。」舒念振作了一下精神,他這個時候還沒忘記這幾個月來謝炎的專屬司機這個角色一直是由他來扮演。

「不用了。」謝炎迅速拒絕,「我自己會開車。」

舒念「恩」了一聲,謝炎清楚聽出他的自卑和難堪,但一點也不打算改變主意。站起來自顧自往外走。

「謝炎。」舒念還是叫了他一聲,聲音很窘迫,「這個……是你的意思,還是老爺的意思?」

謝炎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思考了了幾秒鐘,微笑地:「當然是我爸爸剛剛打電話來吩咐我的。」剛才那些暗示就足夠了,一下子把他打擊到底好像不大好。

走了兩步他才想起來,客廳的電話今天根本就沒響過──真是蹩腳的謊言。

回頭看舒念,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客廳盡頭,只穿著薄薄襯衫的身體好像有點怕冷似的縮著,兩邊肩膀都向前傾,看起來非常瘦弱。

舒念出國的日子終於到了,天氣還是沒暖和起來,所以舒念這幾天一直都維持著垂下眼睛微微縮起肩膀的姿態,他本來就不愛說話,這時候也不會因為離別在即就變得激動或者饒舌,只是低頭幫司機老王一起把行李裝進車裡,薄嘴唇抿著,動作有些笨拙。

謝炎靠在門邊看他瘦削虛弱的背影,還有缺乏表情的平靜的側面,偶爾面對自己的時候就可以清楚看到徒然尖削下來的臉頰,頭稍微扭轉,脖子上淡色的筋絡就發生猛烈的變形。看著看著,胸口漸漸發悶,他煩躁地又點燃一根煙。

煙癮變大似乎是最近才開始的事情。

「我走了。」裝完行李,舒念走過來朝他示意,動作居然是恭敬的鞠躬,謝炎一時忍不住又把沒吸兩口的煙捏滅了。

「嗯,路上小心,我們就不送你去機場了。」他只覺得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本來他有想過陪舒念到登機為止,但突如其來的煩躁不安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舒念靜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想緩和氣氛似的笑了笑,「我真是不大會唸書的……萬一畢業論文過不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得來呢。」

「要是一直沒法通過,那就不要回來了。」謝炎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不知道為什麼說出來卻一點玩笑的意思也聽不出。

「是,少爺。」

這一聲十幾年都沒再聽過的稱呼刺得謝炎咳嗽了一聲才穩住心神。

也許真的不該讓舒念去拿那個可有可無的無聊學位,自己是最瞭解舒念的,舒念也許聰明,還算能幹,也很勤懇,可讓一個成績一直不大好,已經三十歲了的人到異國他鄉去求學,可能真是太為難他了。

但這的確是為了他好,兩個人離得遠一點,久一點,很可能就可以斷了他那些遐想。

沒錯吧?

「少爺,」舒念快要轉身的時候又停住了,突然下定決心一般,「其實,如果你不想看見我,只要說一聲就好了,用不著花這麼多心思把我送出去的。」

在謝炎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匆匆走開了,雖然微微弓著腰,卻走得很快,謝炎沒來得及掩飾地說上半句話,他就鑽進車子裡,噠一聲關上門。

謝炎堅信自己是對的,他不喜歡男人,實在無法容忍身邊有一個對自己有企圖的同性存在,而且對舒念的處理已經算是很平心靜氣很含蓄的了,他對誰都沒有這麼寬容過。

只是回到屋子裡,舒念的房間是空著的,除了殘留的舒念身上那點淡淡的溫和的氣息以外,什麼有關的東西都沒留下。他用力關上門反鎖住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第七章

謝炎回到家又已經是天黑了,他最近總在加班,雖然工作根本沒那麼忙。

在公司呆到那麼晚其實沒什麼事可做,不過他出於慣性,老是要賴到有個人敲門進他辦公室,催他下班回家,才肯收拾東西;而這個人現在是無論如何都等不到的,所以全公司不敢比老闆先下班的的職員們都得一肚子委屈地看著時間,期盼老闆今天能比昨天早一些想起來舒經理早就已經離職了。

晚飯依然吃得很安靜,謝炎最近比以前要陰沈,餐桌上更沒什麼人說話。傭人送上煲了好幾個鐘頭的湯,他又自然而然開口:「小念,盛一碗……」然後才意識到身邊已經沒有那個瘦削的微微弓著背的人影,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謝炎覺得很不舒服,那種感覺就像有了嚴重毒癮的人突然開始強迫戒毒。經常都有種毒癮發作卻連根煙也找不到的焦躁無力感。

他發現自己很想那個人,出於關心也好出於習慣也好,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那個人的臉。他有試過去看心理醫生,可那群飯桶只會說些讓他完全不敢苟同的無用言論,惹得他耐心越來越差,發飆的頻率和程度直線上升,差點連毆打醫師這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其實他本來脾氣沒這麼暴躁的。就算真的暴躁起來,也只要那個人在身邊簡單勸兩句,陪他坐一會兒,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為什麼像舒念這樣能讓他心平氣和的人,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呢?

但他也知道舒念是不一樣的,從很小開始就這麼覺得了。

舒念給他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貼身口袋裡藏著的一枚糖果,別人完全無法體會,只有他自己才領略得出來的,那種深入又秘密的甜蜜。

和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一樣,就像是種色譜上並不存在的新顏色,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為它定義給它命名。

「謝先生。」

「什麼事?」謝炎悶聲悶氣地抬眼看了戰戰兢兢的秘書一眼。昨晚又沒睡好,持續失眠讓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他聽說連續五十天無睡眠,人一定會死,看樣子他的命也沒剩下幾天了。

「這份文件請您簽名……」

「我剛才不是簽過了嗎?!」

「是,但,但是……」

他不知道他又在瞪眼睛,但最近大家都說他凶暴,他一臉睡眠不足的浮腫,眼圈發暗,哪還有力氣對誰凶悍?

「但您簽的是舒經理的名字……」

靠!

謝炎忍無可忍把資料夾一摔,真是夠了!精神一不集中就會下意識寫舒念的名字,這不是鬼上身是什麼?

「馬上去給我訂機票!我要去倫敦。」

「啊?」可憐的秘書還在發呆,「但,但……」

「但什麼但?!我要去參加後天那場國際會議,還不給我快點?」

「可那本來是范經理負責的……」

「他辦事不牢靠,我自己去!」

「啊,是,是!」

他自己也在倫敦呆過幾年,所以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舒念的住處,按了兩下門鈴還沒人來開門,他心頭火起,乾脆惡劣地壓住門鈴不放,讓屋子裡的鈴聲響得跟火警一樣。

敢不在家?敢不在家你就試看看!

半天總算聽到拖鞋磕絆的聲音,門一打開,他預備好的破口大罵卻全噎在喉嚨裡了。

舒念顯然是正在洗澡,只來得及套了條長褲匆匆忙忙來應門,赤裸的上身還是濕漉漉的。謝炎幾乎能清楚看到他半透明皮膚下高高撐起的肋骨。

才兩個月不到,舒念竟然瘦成這樣。

他心動了一下,一瞬間失了神,只是呆呆望著那個人過分瘦削的臉。

舒念也在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轉身衝進浴室,謝炎正在猜測,卻見他拿了眼鏡出來,正手忙腳亂地架到臉上,然後又看了謝炎好幾分鐘,才終於還是不大敢確信似的,試探地叫了一聲:「謝炎?」

「是啊。」

在見到他之前,謝炎的心情原本算得上複雜,但現在好像那些繁雜混亂的感覺都被瞬間抽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種單薄的心疼。

舒念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好像窘得連眉骨都微微發紅了:「你怎麼會……你進來坐……等一下,我……」他急急忙忙又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穿上一件有些皺的上衣。

在謝炎面前不管暴露什麼他都會覺得很窘迫。

「坐吧,我給你倒點水……」

謝炎其實在他招呼之前就已經自顧自坐了下來,隨意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眼光最後還是落在他身上。穿上衣服也一樣能看得出來,他真是瘦得太可憐了。

「你怎麼會突然來這裡?也不先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他像高興又像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公司的事,我順便來看看你。」謝炎輕描淡寫。事實上那個倒霉的被胡亂指責為「辦事不牢靠」的范經理還是一起來了,所以他現在完全是在假公濟私而已。

雖然不大想承認,但他真的只是想看看舒念。現在看到了,他不得不承認舒念比什麼樣的心理醫生都要有用得多。他實在是很久沒有這麼語氣平和過了。

「你剛到的?吃過飯了嗎?」舒念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冰箱裡還有點材料,我做點簡單的夜宵給你吃……」

「好啊。」雖然他飽得要死。

「小念……」看著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在廚房裡忙忙碌碌,他只覺得心臟跳動著膨脹起來,幾乎把胸腔漲得滿滿的,他強迫自己只站定在門口,而不會忍不住走過去像以前那樣從背後抱住那人的腰,「功課怎麼樣?」

舒念停了一下手,不好意思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細細的汗:「還……好。」

「哦?」

「……你也知道我英文其實不大好……」舒念慎重地坦白,「聽課挺吃力……平時和他們說話,也不是很懂……」

謝炎一下子覺得自己當初簡直蠢透了,居然會把他送到這個語言交流都有嚴重障礙的國度來。舒念早就錯過學習語言的年齡了,在這種地方,不要說念什麼要命的經濟學碩士,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

自己一時頭腦發熱,竟然不顧一切動用力量辦了手續,硬是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丟到這裡來……

他在這裡,和一個聾啞人有什麼區別。

心裡一陣疚痛。

舒念偶爾打幾通電話回來,也從來沒有為這個訴過苦,而他只顧著自己,竟連這麼明顯的事情都忽略了。

「這兩個月,過得怎麼樣?」

「還好。」舒念又是點點頭,專注地盛出鍋裡的東西。

謝炎望著他明顯缺乏血色的側面,有些不敢去想像他這兩個月是怎麼過的。

「小念。」

「嗯?」

「過兩天就跟我回去吧。」

舒念轉頭看著他,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似的眨了眨眼睛。

「你在這裡根本語言不通,還是跟我回去吧。」

舒念有點煩惱又有點迷惑地笑笑,眉毛輕蹙了一下,這種表情讓他的臉非常惹人心疼:「不是說如果拿不到學位,就不要回去了嗎?」

謝炎只覺得心臟一陣抽痛:「不用了,這個學位……」本來想說「這個學位根本不必要」,但馬上意識到這麼說的話,就擺明了自己那時候是找借口把他趕出謝家,只好勉強嚥了回去。

他從舒念略略放大的眼珠裡清楚看到自己的失態。

「你慢慢來,一定能很快拿到的。」

舒念朝他笑了笑,那種寬容的,自欺欺人的,許願般的笑容。

面前這個溫和地倔強的人,謝炎實在很想一把抱住然後用力壓在沙發上,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邊享受他微弱的掙扎邊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來懲罰他的「不聽話」。但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了,很多東西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小念,晚上我在這裡過夜吧。」他近乎無聲地開口,有點按捺不住自己想和他相處的慾望。

舒念點了點頭,把臥室的床整理好,按他的習慣鋪得整齊以後,舒念自己卻抱著條毯子往客廳走。

「小念?」他很驚訝,但舒念更驚訝於他的驚訝:「怎麼?」

「不一起睡嗎?」

舒念安靜了幾秒鐘,苦笑一下:「少爺,您別開玩笑了。」

謝炎莫名地有了種苦澀的怨恨,對於舒念的性向。要是他不是同性戀,要是他不是自己最忌諱最厭惡的同性戀,他們現在就可以像以前一樣躺在一張床上,可以毫無顧忌地抱著他,撫摸他柔軟的頭髮,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入睡,可以再也不用失眠。

 

第八章

告別的時候跟舒念說過今天的會議結束,他就馬上回國。但最後上飛機的只有盡職盡責的范經理一個人。

反正公司也沒什麼事,就當給自己放鬆兩天,小小地度一下假。

順便,順路,閒得無聊,偶爾路過的時候,去看一下那個人。

剛走出電梯就看到門口有對情侶在擁吻。謝炎皺了一下眉,拜託,雖然已經是深夜,也用不著在這種地方打得火熱吧,多走兩步開一下門,等進屋再親熱會死嗎?

剛打算從他們身邊走過,突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雖然燈光不大明亮,但那個被按在牆上的人,看那身高和體型,分明……就是個男人。

干!同性戀……

眼看那個身材高大頭髮束成馬尾的西方男人動作越來越激烈,邊大幅度摩擦邊撕扯著身下男人的衣服,一副情慾勃發的樣子,謝炎感覺就像吞了只蒼蠅,胃裡一陣不舒服,噁心地扯了一下嘴角,正要迅速退到安全距離,上衣已經被高高捲起來的那個人卻發出微弱的聲音:「不要……不……你放手……」

謝炎倒抽一口涼氣,在大腦作出反應之前已經衝上去一把拉開那個西方男人,一拳重重打在他臉上:「狗屎,你他X的在幹什麼!」

狼狽地靠著牆,微微哆嗦著,一手半擋住臉一手慌亂地整理衣服的人,果然是舒念。

謝炎只覺得額頭上青筋暴跳,拉起那個男人的衣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揍第二遍,男人猝不及防,連挨了好幾下才爆發出嘰裡呱啦一大通咒罵,勉強擋住謝炎的拳頭:「你幹什麼!我要叫警察了!」

警察,有本事他X的你儘管叫啊!謝炎的架勢就像抓奸的妒夫,揪著那人的領子不放,兩眼血紅:「幹什麼?你在對他做什麼?啊?!狗屎,婊子養的%*&^%^^%」

他只恨自己那幾年學的都是高等正統英文,能熟練使用的低級粗俗罵人話實在是少之又少,完全不能充分表達現在的滿腔憤恨。

男人稍微明白過來,推開抓狂的謝炎,表情居然還很紳士:「請你弄清楚,這是我們私人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謝炎哪有心情跟他講道理:「他說不要,你是聾的,聽不到啊?!難道你還想強暴?!」

「那不過是情人之間的情趣而已,」那人不甘示弱,「先生,你管得太多了。」

謝炎腦子脹了一下,狠狠扯得舒念踉蹌了好幾步:「誰說我管不著?!」

那人臉色變了變,伸手摟住神色迷離站都站不穩的舒念:「我還是那一句,這是我們情人間的私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你再胡攪蠻纏,我要叫警察了。」

「情人,他?!」謝炎知道自己的臉現在八成已經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你別做夢好不好!」手惡狠狠地指著對方的鼻子:「我才是他男朋友,你個雜種從哪裡來的馬上給我滾回哪裡去!」

他現在只想讓這個一臉賤相(在他看來)的陌生人從他們面前完全消失。

那男人和身高體型完全不亞於自己的謝炎對視了幾秒鐘,聳聳肩膀,認輸地放開舒念:「我開玩笑而已,不要介意。」還真的乾脆利落地轉身走開:「寶貝,早說你有這麼個騎士男友,我就不會打你主意了。」

謝炎目送他走遠,忍不住又詛咒兩句,粗暴地一把拉起正軟綿綿順著牆壁滑下去的舒念:「你怎麼回事!那種人也……喂……你沒事吧?」

撲面而來的濃郁酒氣,原來蒼白的臉蒙上一層不大正常的淡紅色,兩眼對不准焦距,活脫脫一副醉鬼的模樣。謝炎大皺其眉,厭惡地:「搞什麼?!就你那樣的酒量,也學人去買醉?行啊你,酗酒,把男人,全都學會了!」

雖然已經知道舒念的性向,但是親眼看到他和男性耳鬢廝磨,受到的衝擊還是遠遠超過預計。

「不……」舒念捂了捂嘴,顯然胃裡不大好受,被他強行架著站了起來,有點困難地掙扎,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不要,我不能再喝了……」

「沒人要你喝,你弄清楚點,現在已經到家了,不是在跟你情人約會。」謝炎冷著臉,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邊動手在他身上尋找房門鑰匙,尷尬的是,幾乎把他摸遍了也沒找到鑰匙的影子,好容易在長褲的狹長的後兜裡摸到那串要命的東西,卻因為他半彎著腰臀部繃緊的姿勢,手伸進去夠著鑰匙了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好啦,放鬆點。」謝炎硬著頭皮,手掌貼著他緊實臀部的感覺有點怪異,難免會有「這家夥瘦是瘦,這裡還是長得蠻翹蠻飽滿的」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大概是剛才親眼目睹那香場面的刺激太大了,現在怎麼都有種自己好像是在故意延長吃他豆腐的時間的錯覺。

總算成功打開門,把醉得不成樣子的舒念半扶半抱弄進屋裡,踢上門,開燈,然後就徑直往浴室去。

故意不調水溫,把舒念推到蓮蓬頭下面就擰開了冷水開關。

舒念凍得一哆嗦,睜開一直都是半閉著的眼睛,好像清醒了一點,望著面前男人表情惡劣的面孔,遲疑又疑惑地開口:「謝炎?」

「是啊!」現在才把自己認出來,謝炎不由得有些憋氣。

他似乎很困惑:「這……這是教授家的PARTY,你怎麼會在啊?」停頓了一下,努力地思考著什麼,然後又警惕地開口:「你不要灌我酒哦……我不能喝了……我……」

「拜託,你現在是在自己家!」

舒念安靜了一會兒,聲音突然帶點哭腔:「我不要回去……不是說要拿到學位才能回去嗎?我還沒拿到……」

「好啦,」謝炎無措地拍拍他的背,「這裡是倫敦,我們還沒回國呢。」

「可是……你……不是走了嗎?」微微皺著眉頭,半抬起眼睛的迷惑表情看起來居然有那麼濃郁的情色氣息,謝炎噎了一下,突然很想罵人。

是男人就不要擺出這種勾引男人的臉啊!

「我多留兩天,後天才走。」簡短回答,然後動手開始剝舒念身上被折磨得皺巴巴的衣服,「脫掉,給我洗乾淨!髒死了。」

看到舒念怕冷似的緊揪著上衣不肯鬆手,他又有點心軟了,把水溫調高了一些:「好了,洗個澡再睡覺,來。」

舒念這才溫順又遲鈍地解著衣服,謝炎看著他因為酒精而變得遲緩笨拙的動作,只覺得好像在看慢動作脫衣秀,腦袋又是一陣發漲。

等舒念費力地解開皮帶,慢騰騰準備往下把長褲和內褲一起褪下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磨了一下牙,突然又想抽煙了。

他X的,脫一下衣服洗澡而已,幹嘛搞得像在拍A片!

舒念脫完了衣服,他受的折磨也終於該結束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大敢正視那個站在白茫茫的水蒸氣裡背對著他笨拙機械地搓洗的男人。

覺得喉嚨有點發乾,似乎兩個月沒有好好摟過他,就如同兩個月沒有喝過水一般乾渴,真有種抱緊舒念咬住他脖子狠狠吸血的衝動。

「喂,到浴缸裡去吧。」一個大男人赤裸裸站在自己面前,簡直就是在謀殺他的眼球。咦?不對,同性的裸體,他有什麼好緊張的?

舒念順從地坐進剛放好的熱水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老實得像個小學生。看得出來他其實醉得厲害──臉上那種夢遊般的表情就說明了一切。

而且他從來都很拘謹,尤其在謝炎面前,就算是夏天冷氣壞掉,熱得把T恤捲到胸口,謝炎一出現,他絕對會迅速把它拉下來。

像現在這樣不著存縷地當著謝炎的面走來走去,還鎮定自若,差不多就等於他在發酒瘋。

「快點洗啊,水……水會涼掉的。」謝炎有點懊惱於自己的不自在。本來跟進浴室是怕舒念醉得意識模糊會沒法自理,打算隨手幫他洗乾淨,但現在不要說動手,就連動眼都很困難。

呼……反正都是男人,看一看有什麼關係!

這麼自我鼓勵著,眼光又理直氣壯落回舒念修長瘦削的身影上,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害他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喂……你,你……」謝炎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麼手足無措過,一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舒念居,居然在DIY!

要不是親眼看見他死也不會相信舒念會做這種事。嗯,沒錯……雖然舒念已經是個三十歲的成熟男人,一直都沒有任何男朋友女朋友,有正常需要得靠自己解決,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但,但是……親眼看到還是太震撼了!

他從來沒把溫和內斂,永遠都是一副安靜隱忍,無慾無求的姿態的舒念和「性」這個字眼聯繫在一起。

在他眼裡舒念就只是舒念,從小當成寵物狗一般來疼愛,長大也也還是捨不得放手的一樣東西,性別年齡之類的特徵統統都自動忽略,只剩下簡單純粹的一種存在而已。

 

第九章

現在讓他清楚看見舒念在離他五十公分不到的地方仰躺著,張開腿閉緊眼睛做那麼煽情的事情,那種衝擊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不知道是不是水氣太重室溫太高的緣故,他覺得有點頭暈,呼吸困難。

「呃,小,小念……」該說什麼?叫他趕快住手?連別人DIY的權利都要剝奪,好像不大好吧?何況舒念根本就是醉得一塌糊塗,跟個醉鬼還能講什麼道理啊。

「那個,你,你快一點,不然……,會,會著涼。」簡單的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真沒臉,更沒臉的是,舒念根本沒理他,完全當他不存在,一副什麼也聽不到的表情繼續動作。

真要命,先出去好了,男人DIY有什麼好看的啊,還不都是那樣,陶醉得要死的扭曲表情,氣喘如牛,恩恩啊啊的,搞不好還有口水。

三個字──倒胃口。

眼睛偷偷斜了四十五度,唔…………

鼻子突然一陣發熱,謝炎狼狽地咳嗽了兩聲。

明明是正在做著猥褻的事的舒念,看起來卻一點都不猥褻。

毫不做作地全身赤裸著躺在水裡,曲起膝蓋,自然而然張著腿的姿勢,怎麼看都像在挑逗,或者……邀請。

謝炎又咳嗽了兩聲,很有種破門而出逃命去的衝動,腳卻像被粘在地上一般拔都拔不動。

纖長柔軟的手指在水下緩緩動作著,舒念的膚色很淺,因為缺乏血色而略顯蒼白,浸在水裡幾乎就是玉石一般的半透明,乾淨又細膩;側臉的線條已經不止是清秀,咬住的嘴唇上突顯出來的那片紅色讓整個平淡的臉都生動起來。

嫵媚這個詞能用在一個安分內向的男人身上嗎?厄……算了吧。勉強不讓自己做些天馬行空的無謂想像,舒念那種壓抑著的呻吟聲卻讓他心臟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等聲音停歇下來,他已經出了滿頭的汗。

恩,這裡果然是太熱了。謝炎掩飾地擦了一下額頭,意識到自己居然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欣賞完一個同性DIY的全過程,忍不住倒退一步。

真是見鬼了……

「小念,」很是尷尬,「你……洗好了沒有?」

舒念還是置若罔聞,略微急促地調整呼吸,忽然抬起眼睛,看了呆立在一邊表情僵硬的謝炎一眼,好像正在玩耍中的孩童突然發現家裡來了陌生客人一般侷促地微微一笑。

謝炎真的懷疑自己今晚到底是神經有問題還是眼睛有問題,就這麼輕飄飄的一瞥,他怎麼會覺得是勾引意味十足的媚眼。

要死了,他就是定力再怎麼不濟,再怎麼慾求不滿,也不至於被一個男人把魂勾走了吧?

但是,讓他頭皮發麻的是,下腹部處於火熱亢奮的狀態,似乎已經很久了。

趕緊做幾回合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思維回復正常:「小念,起來吧,再不擦乾會感冒的。」

舒念已經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裡,把身邊這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完全當空氣,不理不睬地繼續往身上倒沐浴露,認真反覆搓洗。

謝炎覺得再不做點什麼的話,真的不只是面子的問題,對著舒念姿勢撩人(在他看來)的裸體再這麼站下去,他的心臟一定會出問題的。

不管怎麼說,都得把那家夥先撈出來,擦乾再套上乾淨睡衣。謝炎強自鎮定了一會兒,走過去半蹲在浴缸旁邊,伸手抱住他:「起來吧,弄乾了再睡覺。」

手掌下面的皮膚很光滑,但和女性那樣柔軟如水的觸感完全不同,明顯是男性堅實而有彈性的肌膚。

從小開始就熱衷於反覆揉搓撫摩他,因為覺得喜歡,覺得舒服,對這樣的手感熟悉又迷戀,和他在一起,就上癮一樣想觸摸他,雖然是男性硬邦邦平板板的身體,可抱在懷裡那種滿足感,卻是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沒辦法給予的。

為什麼抱著一個男人也會有這麼甜蜜的感覺。

是對屬於自己的寵物的那種寵溺嗎?

「小念。」好容易站直,舒念在他懷裡微微反抗,髮絲蹭在臉上那種麻癢讓他聲音不知不覺溫柔起來,「乖乖的,不要動。」

舒念沒吭聲,他現在有著安靜清醒的外表和爛醉如泥的大腦,閉上眼睛乖乖讓謝炎用大毛巾幫他擦拭了一會兒,毛巾一移到腰部以下,他就緊張起來,在謝炎懷裡不安地磨蹭,謝炎看見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急躁地移動著,覺得自己的呼吸也開始急促。

小腹不該有的躁熱更強烈了。媽的,男人果然都是禽獸,隨便摩擦兩下都能有反應。

「能走嗎?」

舒念睜開眼睛認真看了看他,好像在努力辨認什麼,半天才小聲懷疑地咕噥:「謝炎?」

「是啊。」

「謝炎……」

「是我。」覺得舒念似乎又是要哭出來的表情,忍不住就伸手摸摸他冰涼的臉,朝他安慰地微笑了一下。

「謝炎……」有點膽怯地伸手抱住謝炎的脖子,身體變得畏縮起來,似乎是想讓自己因為瘦削而清晰分明的骨節都隱藏起來,起碼不那麼明顯,或者也許是因為自己對他存有的那種躲躲藏藏,毫無希望,不夠光明的感情而覺得羞愧。

遲疑地端詳了謝炎那雖然靠得很近,卻模糊不清的臉一會兒,緊張地繃緊身體,好像鼓起所有的勇氣一般,戰戰兢兢湊過去把自己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

謝炎猝不及防,腦子裡轟地一下像是某種堅硬的東西被重重擊得粉碎,震得他一陣暈眩。

等意識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衣裳不整,緊緊抱著舒念把他壓在浴室的牆壁上,擠進他雙腿之間,用力按住他的後腦勺激烈親吻,瘋了一樣噬咬他畏縮的舌尖。

喜歡他喜歡得想把他嚼碎了吞下去。

從小就是這樣……感情太激烈的時候就咬他,擰他的臉,惡劣地欺侮他,用暴力把那些躁動不安的東西都發洩出來,好像它們會隨著力氣完全流失似的。

現在,也一樣。

一邊吮吸糾纏著,一邊自上而下粗暴地撫摩揉搓,腿間壓抑了很久的慾望無法忍耐地頂著身下的人同樣熾熱的腹部,侵略性十足地摩擦著擠壓著。

他好像忍耐了遠比這個晚上要漫長得多的時間。

來自舒念口腔裡那種酒精的氣息似乎讓他也意識混亂地發狂了。

小念如果是女孩子……我一定要抱他……

不管怎麼樣現在都想抱這個人,狠狠蹂躪他佔有他,把積壓著的無法宣洩的慾望都傾瀉出來……一點不剩地注入他身體內部。

僅維持了兩秒鐘的主動已經把舒念的藉著酒力好容易聚集起來勇氣耗光了,接下來他只能惶惶然地僵硬著,被謝炎緊壓著愛撫得喘不過氣來,一邊因為感受到凶狠地抵著自己的堅硬慾望,而本能地想蜷縮起來。

「腿張開。」謝炎發狠咬著那發抖的肩膀,一邊用力掰開他的腿,「張大一點。」

「……」舒念還是不清醒,這樣一陣狂亂的糾纏以後更茫然了,只是呆呆靠牆壁勉強支撐著快往下滑的身體,順著謝炎的手勢把腿稍微分開了一些。

修長有力的手指在股間摸索,擠進後方粗魯地要撐開他,這種從位有過的體驗讓他屏住呼吸手掌扭曲地緊抓著面前的人的肩膀。

之後股間突如起來的欲裂的劇痛讓他整個人大大一抖:「不要!」

謝炎哪裡管他,強硬地要把自己送入他身上唯一可以接納的地方,不顧舒念哆哆嗦嗦的抗拒,硬是握住他的腰靠蠻力挺了進去。

完全進入的時候舒念赤裸的身體一下繃緊得像幾乎隨時會斷裂一樣,聲音都嘶啞了:「不行,好痛,不……」

「放鬆,乖。」被緊緊困住的束縛感讓他差一點就控制不住,只好用力拍打著舒念因為疼痛而緊縮著的臀部,邊大幅度地狂熱動作著,「……再放鬆一點。」

可憐舒念慢慢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這種要把他活生生撕成兩半的痛楚把什麼殘餘的醉意都驅散了,眼睛雖然痛得有些渙散,還是清楚看見抱著自己粗暴地律動著的人是謝炎。

是謝炎……嗎?

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想努力再看清楚一點,可是卻痛得兩眼都模糊起來。

是謝炎嗎?

從來想都不敢想過……有一天能被他像這樣擁抱……

為什麼會這樣呢,明明都是男人……

也許……也許是……

不敢想,那種想法對他來說還是太奢侈了。

只要能被這麼抱著就很好……夠好了。

「謝炎。」從乾涸的嗓子裡擠出一點聲音,但是謝炎沒聽到。

沒關係,怎麼樣都好。

他已經覺得幸福得……什麼都可以不用計較了。

謝炎在睜眼之前就醒了過來,而且是非常清醒。

昨晚的事情他當然都記得,就是因為記得太清楚了他現在才滿腦子亂糟糟的全無頭緒。

他和舒念做愛了。

真要命。

之所以會抱舒念……不明白,總之那時候慾望是被挑上來了,男人都是下半身支配大腦的動物,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忍不住就做了,也沒什麼好奇怪,對吧?

先不管前因後果,反正這個躲都躲不開的事實現在就擺在他面前,他只要一睜眼就能看得見──感覺得到舒念靠近的有些緊張的呼吸已經很久了,他知道舒念一直在偷偷看他。

所以他才更煩亂。

說起來也許很混帳,但他實在並不喜歡男人。

就像他從來討厭吃榴蓮,難道因為一時意亂情迷,擋不住誘惑嘗了一口,以後就得一輩子對著臭烘烘的榴蓮?

暗自憋了口氣,然後睜開眼睛。

舒念果然正從上方癡癡望著他,見他突然「醒過來」,微微吃了一驚,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忙別開眼睛。

「……早,早啊。」

「嗯。」謝炎拉下被子,坐了起來,看了滿臉漲得通紅的舒念一眼,心裡越發亂糟糟地煩躁,下床逕自去到臥室連帶著的小浴室裡把丟在那裡的衣物撿起來,雖然有些發皺,但也只能將就著穿上,整理了一下,轉身回到床邊。

兩個人赤裸裸地坐在一起談話,感覺會很怪異。

「那個……」

「昨晚的事,」他搶著開口,「真是對不起。」

舒念表情微微凝固,聽不懂他的話似的,遲鈍地「啊」了一聲,有些發呆。

「昨晚是我一時衝動,你別放在心上。」

舒念又「啊」一聲,呆呆望著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

「你明白的,我不喜歡男人。」

「……恩。」舒念還是只看著自己的手,臉上原本的那點紅暈已經完全褪下去了,看起來反而比平時更慘白一點。

「這件事,最好忘了,就當沒有過,明白嗎?」

舒念胸口被憋住似的,好半天才咳嗽了一聲,然後點點頭。

「真抱歉弄傷你了。」

「沒事……」舒念侷促地笑了笑,低頭拉拉被子,過了一會兒又把它扯回去,好像不知道該把手腳往哪裡放,「我去……洗一下。」

他下床的姿勢很彆扭,走路明顯瘸得厲害,進了浴室把門關上,然後就是嘩嘩的大得異常的水流聲。

謝炎知道昨晚那個發瘋一樣的自己把他折騰到大半夜,床單上都是血跡。

舒念洗了很久才出來,眼睛大概是被熱氣熏久了,微微發著紅。

「啊,抱歉啊小念,本來我想多呆兩天的,但是剛才公司來電話,有急事等著我回去處理,我今天大概就得走。」

舒念微笑了一下,點點頭,想了想,又補一句:「路上小心。」

他臉上那種明瞭體諒的笑容讓謝炎一陣不安。雖然那段話聽起來很像借口,但卻的的確確是事實。

「那我走了。」

「嗯,好。」舒念一直都垂著眼睛,不知道是過於疲憊還是其他原因,本來就缺乏表情的臉看起來似乎一片空白。

一下子他們就好像變回純粹的主僕。舒念替他開了門,送他出去,雖然走得很困難,還是盡職地把他送到路口,擋了計程車,等他上去再幫他關上車門,就和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車開出去幾秒鐘,謝炎實在忍不住回頭,透過玻璃還能清楚看到站在街邊上的那個人,瘦削的,微微弓著背,怕冷似的縮著肩膀。

人影慢慢變成黑點,他們終於越來越遠了。

 

第十章

「小炎……」

「嗯?」謝炎漫不經心地夾著菜。

「你筷子拿反了。」

「哦,哦──」謝炎把筷子掉了個頭,繼續漫不經心地夾菜。

每個做媽的看到兒子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都會憂心忡忡。何況謝炎這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去了趟英國,好像就把三魂六魄丟了一大半在那裡忘了帶回來似的,要不是信了一輩子的無神論,她實在是很想叫道士回來招魂。

只是不知道中國道士的法力能不能遠及到西方。

「你怎麼了,最近總是心不在焉的?精神也這麼差,」謝夫人忍不住開始嘮叨,「跟你說了工作不要太辛苦,這麼大個人了,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真的應付不過來的話,我多安排幾個人過去幫你。」謝烽也沒法再繼續忽略自己兒子明顯睡眠不足精神萎靡的臉,「只是走了個舒念,至於忙成這樣嗎?他在的時候我也沒覺得他有多能幹,怎麼一走就像塌了半邊天?」

「呃……小念,他是挺得力的。」謝炎含含糊糊。

「實在不行,就叫他回來。特意去念什麼經濟啊。」

「恩……」謝炎還是魂不守舍地扒著飯。

他最近實在是沒什麼精神,雖然不失眠了,但每天晚上做和男人的春夢,也一樣夠他受的。

早上起來對著床上的狼籍呆若木雞,全身石化。對他這麼個篤定自己正常性向的男人來說,真沒有比這更大的打擊了。

比起噩夢,還是失眠會比較好一點。

吃過飯,興致缺缺地躺進沙發裡,衝著佔了半面牆的電視胡亂按著遙控器,少了那個瘦削修長的抱枕,懷裡空蕩蕩的感覺真不好。

「夫人,舒少爺電話。」

謝炎一下子豎起耳朵,假裝專心致志在看節目,手上還在慢騰騰換著台,眼角餘光卻往傭人手上的話筒亂飄。

他從回來以後就沒再聽到過舒念的消息,連例行公事匯報性質的電郵都沒有半封。但其他人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有他一個人焦躁不安,似乎顯得很失態,只好一起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說實話,想到舒念,心裡總有點發軟。

他知道舒念很老實,安分守己,又靦腆內斂,對他一直都很順從,只要他說了自己不是同性戀,那件事當成沒發生過,舒念就到死都不會再提一個字。

也不會對他抱什麼期待。

按道理,一時衝動做出的那件荒唐事,到這裡就算結束了。簡單的就像拿抹布擦掉桌子上的咖啡漬。

但是放不下那個人。

就算是以前419的對象,早上起來如果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她們也要哭哭啼啼鬧上半天。何況舒念是個男人,還是個很嚴謹很保守的男人,又是第一次。

舒念當然不會鬧,他那麼沈默寡言,天大的事情也只是笑一笑,寬容又和氣。

可他就是比任何人都更能讓謝炎覺得心疼。

唉,那時候小念一定很痛吧,連道歉都道得那麼乾巴巴缺乏誠意的自己,一定讓他覺得很委屈。

但,但是,我也是沒辦法,謝大少爺長到這麼大,「對不起」這三個字用過幾次啊?

當然熟練不起來。

老媽盡在那邊話家常,說些有的沒的,聽得他極其不耐煩,好容易等到一句和他有關的:「要不要和小炎說兩句?」

謝炎居然有點緊張起來,正準備從善如流地過去接過話筒,卻聽到老媽又「恩」了一聲:「不用麼?那好……」

電話喀噠一聲掛上的同時電視屏幕也「嗶」地猛閃了一下變成漆黑一片。

謝大少爺咬牙切齒捏著遙控器,有拿它把液晶屏幕砸出個大洞的衝動。

他居然不想跟他說話?!好大膽子……

「說來也怪,你們以前明明那麼熱絡,才幾個月不見就生分了,這人也真是容易變……」

謝炎哼了一聲,滿腹無名之火,站起來怒沖衝往樓上走,回到臥室一把抓起電話撥了一大串號碼,一接通就吼:「喂!」

「……」舒念怔了一下就分辨出那人的聲音,「少爺……」

「你剛才居然不想跟我說話!」謝炎絲毫沒發覺自己的控訴活脫脫像個怨婦。

「……啊,因為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所以就不麻煩了……少爺找我有什麼事嗎?」

「呃,這個就算了,我問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打電話回來?!」

舒念沈默了一下,才回答:「抱歉,最近比較忙……」

「哦……忙得夜不歸宿?到早上也回不來?」謝大怨婦語帶嘲諷。他有次半夜實在睡不著,打電話過去,借口都編好了,結果居然沒人接,把他慪得半死,邊猜疑舒念到底去哪裡鬼混,邊隔五分鐘就惡狠狠地重撥一次,第二天殺氣騰騰頂著黑眼圈去公司,臥室的電話順便也換了台新的。

「……抱歉,我這段時間都在住院,今天才回到家。」

謝炎一時有些發怔,這才注意到他聲音裡極力掩飾著的虛弱和疲憊,「什麼病,很嚴重?」

「沒什麼,發燒而已……前幾天偷懶不去醫院,熱度一直沒退下來,所以後來就麻煩了點。不是大事,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謝炎覺得心裡又有點發疼。

舒念一直是個不會訴苦的人。

想也想得出來,他哪裡是偷懶才不去醫院,分明是不敢去,傷在那種難以啟齒的地方,一個人,連上藥都做不到,舒念身體本來就不好,那個晚上可能真是把他傷得很厲害。

住院住了那麼久,怎麼可能真像他輕鬆說的「麻煩了點」那麼簡單。

至於其他的,比如在那裡人生地不熟,東碰西撞,用一口蹩腳的英文磕磕碰碰地熬過這幾天的苦楚,他更是半個字都不會說。

「小念。」謝炎懷疑自己當時一定是發瘋了,才會把他送走。

「是。」

「你回來吧。」

「……」舒念好像苦笑了一聲,「少爺,您又在說笑了。」

「公司最近事情很多,我需要幫手。」

「少爺,大家學歷都比我高,隨便誰都比我強得多。我現在回去,其實也幫不上您什麼忙。」

「怎麼會,你做了這麼多年,比他們有經驗,」被用自己以前說過的話堵了回來,謝炎有點發急,「那群人沒一個能比得上你。」

舒念靜默了半天,歎了口氣,輕輕地:「少爺,您就別再戲弄我了。」

謝炎沒反應過來,那邊已經恭敬地道了晚安,然後掛掉電話,留下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只剩下單調長音的話筒。

舒念居然不聽他的話?!

這個認知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這天晚上很幸運,沒有再做春夢,因為他終於又失眠了。

舒念最後卻還是不得不辦了退學手續,提早回來。

在倫敦舉步維艱,為了所謂的求學而辛辛苦苦挨過的這幾個月,似乎都只不過是場鬧劇,都只不過是因為謝炎一時的心血來潮。

他只能卑微地請求「別再戲弄我了」,但是只要謝炎高興,想怎麼變著花樣戲弄他,還不是謝炎一句話說了算。

原先是公司派他出去進修,現在公司因為臨時計劃有變,要求他即刻退學回國,所有費用及損失都會做出相應賠償,他不過是謝氏一名小小的員工,沒有不服從安排的理由。

收到那麼義正言辭的公式化命令,舒念也不生氣,只是苦笑,稍微有點疲憊。

反正謝炎對他,從來都是這樣。

從小到大都是把他當狗一樣耍著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高興了就賞根肉骨頭,不高興就踢兩腳叫他滾開。

其實,也習慣了。

雖然到現在為止,兩個人之間,十幾年都已經過去了,可謝炎還是那個任性霸道的小少爺,他也還只是那條寵物犬的替身而已。

以後也不會變。

「小念!」

謝炎再見到他,好像真的挺高興,衝上來就要來一個大擁抱,他忙後退兩步躲開了,恭敬地鞠躬:「少爺。」

以前還大著膽子,敢對謝炎抱著那麼點不堪的希望的時候,稍微親密一點的肢體接觸,都會讓他偷偷地滿足上好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再幸福也不過如此了。雖然可恥,但是還可以隱約做一點幻想,偷偷憧憬一下以後可能有的將來。

但現在不一樣,他已經知道那種將來是根本不可能存在了。

謝炎都已經說得,做得那麼肯定又明顯,完完全全的冷漠和拒絕。連抱都已經抱過他了,卻還是嫌棄他,所以,真的是完全沒有希望,真的是實在不能不死心了。

所以覺得,也許離那個人遠一點,對自己反而是一種寬容。

靠得越近,越是張口結舌,不知所措,露出癡呆的表情,做愚蠢的事,繼續有傻氣的夢想。

總不能,一輩子都過這樣可憐的人生。

 

第十一章

謝炎覺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沒錯,舒念是如他所願地回來了,照著他的意思繼續住在他隔壁,依舊負責他的一切瑣碎事務,滿足他的大堆無理要求,還是和以前一樣溫順沈默,和以前一樣聽他的話,對他恭恭敬敬。

但是,他就是覺得不大對勁。

好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明明是同一道菜,出自同一人之手,原料和做法都和之前沒什麼不同,但嘗到嘴裡,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害他不是吃不下,而是吃不飽= =

比如說現在,本來應該坐著悠閒地等舒念把咖啡和點心送出來,隱約看著廚房裡晃動的人影,卻突然覺得一陣飢餓,居然還嚥口水,忍不住摒棄「君子遠庖廚」的原則,慢吞吞蹭了進去。

背對著他忙碌的舒念還是一如既往地清瘦,款式簡單的毛衣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頭髮剛剛剪短了,低下頭的時候就露出修長得有點蒼白的後頸。

「小念。」

在廚房裡忙著替謝炎烘烤「謝大少爺專用午後茶點」的舒念應了一聲,以為謝少爺是等得不耐煩了,忙動作敏捷地打開烤箱,取出裡面的烤盤模型。

「就快好了,請再等一下。」

謝炎一直覺得舒念很順眼,不管是瘦得似乎有些挺不直的脊背,還是抬手拿東西時凸顯出來的單薄的肩膀,或者和他對視的時候那種略微靦腆的微微躲閃的表情,都讓他有種伸手撫摸的衝動。

「小念。」想起來似乎很久都沒碰過這個人了,手指有點蠢蠢欲動。

「馬上就好了,少爺。」 讓咖啡蛋糕迅速冷卻,然後就可以脫模,接著刷上糖水和蘭姆酒的混合液,基本上就差不多了。

「好像很香哦。」一邊心不在焉地誇讚,邊伸出胳膊把舒念從背後結結實實抱住。

這本來是個很普通的動作,至少他們以前早都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肢體接觸,但舒念卻猝不及防,像被燙到一般整個人驚跳起來,連手裡的糖罐都打翻了。

兩人都僵了僵,陶瓷在地板上碎裂開的聲音格外清脆響亮,順帶還餘音繞樑,謝炎的臉當場就沈下來,黑得可以媲美鍋底。

「抱,抱歉,少爺。」舒念尷尬得有些結巴,一把推開謝炎,彎腰手忙腳亂地收拾滿地的糖粉,謝炎鐵青的臉色讓他更無措,半天都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裡放,只好歉意地笑笑,「馬上就好,您再等一下。」

等謝炎黑著臉離開廚房,他才忙把手擦乾淨,迅速在蛋糕上裝飾上烤杏仁片和新的糖粉,然後連同煮好的咖啡一起端出去擺好,「少爺您請慢用。」

謝炎賭氣地抿著嘴唇:「你也坐下。」

他突然覺得很委屈。剛才他終於領悟出問題的癥結所在了──舒念現在都不肯讓他碰!

一點也沒錯,從回來的第一天居然躲開他的擁抱開始,接下去就一直這樣。

連端杯咖啡給他都會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的手指,客氣又生疏,更不用說像從前那樣乖乖讓他摸,讓他抱,隨他高興按在沙發上滾成一團。

當然了,他也明白,舒念不讓他摟摟抱抱那才是正常的,

好歹已經坦白了性向,也被他拒絕過,要是還能跟他卿卿我我不清不楚,那神經未免也粗得太離譜了。

但是,他就是不爽。

至於原因……

他也說不清楚。雖然是自己親口要求舒念把那件事當成沒發生過,提也不許提。但舒念真的絕口不提,一副已經忘得乾淨的平靜表情,處處躲避他的肢體接觸,他又覺得氣悶。

甚至有種錯覺,覺得────好像被始亂棄的可憐人是他才對。

呃,好啦,他也知道這種想法有點可恥,都說了是錯覺嘛!

抬眼看看坐在一邊,垂下眼睛專心幫他倒咖啡,切開奧地利咖啡蛋糕的舒念,真是瘦得淒慘。在他印象裡舒念好像幾乎從來都沒長過肉,個子是拔高了不少,但卻更顯得瘦弱,也難怪抱起來會那麼舒服。

一邊盯著看一邊就在不自覺回味以前抱著舒念的感覺。三十歲的男人,安靜沈默,腰窄窄的,身上的味道很乾淨,胸口可以摸得到肋骨,哦,摸到胸口的時候他就會本能地蜷縮起來,想躲避在胸膛上細細撫摩的手指,但是又躲不開,只能一聲不吭地繃緊全身,那種忍耐的有些羞澀的表情……

謝炎咳嗽了兩聲,忙端起杯子連喝了好幾口,一把抓過丟在沙發上的雜誌隨手亂翻,好掩飾剛才的失態:「小念,你去準備一下吧,。」

「是。」

晚上的酒會,算得上是業內的白金PARTY,不但謝炎,連作為跟班的他也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儀表,全身上下加起來不到X十萬就不好意思在那種地方露臉。

謝炎所謂的準備當然是叫他去試穿新送來的衣服。舒念實在很慶幸公司會支付他這種場合下的治裝費,不然他就得把幾個月的收入都穿在身上了。

謝炎老是會不小心忘記他們倆的身家地位相差十萬八千里,所以常常抱怨他太節儉,太拘謹。的確,兩個人長時間在同一屋簷下,傭人也總是「舒少爺謝少爺」地叫,就很容易讓人忽略掉他們的差異,幸好舒念還能一直緊緊記得。

謝炎將來會繼承整個謝氏,而他只不過是個待遇比家中幫傭好一點的僕人而已。

他們倆,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

「小念,這麼慢,你到底好了…………沒?」

謝炎不耐煩的質問在看到屋子裡的景象以後以一個小到幾乎聽不到的拖音匆匆收尾。

衣服換了一半的舒念狼狽不堪地抓著剛脫下來的長褲,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只好勉強轉了個身,背對著他:「快……快好了。」

「……哦。」謝炎發出一個單音節表示明白了,但腳和目光都像被粘住了似的拔也拔不開。

舒念瘦削的,明顯屬於一個男性的線條,不知道為什麼,看在他眼裡,總覺得喉嚨有點發乾。

什麼嘛,雖然腿很長,臀部很漂亮……但,但怎麼說都是個男人嘛。

「……少爺,您到外面等就好了。」

「哦……」

謝炎呆了半天,才又咳嗽了兩聲,作出準備轉身要走的姿勢,瞄了他一眼,一本正經替自己解釋:「以後你換衣服記得鎖門。」

舒念苦笑著緊抓住擋在腰前的長褲:「少爺……您也知道,我房間的門是不能鎖的。您以後進來之前,麻煩敲一下門。」

「哦……哦……」謝炎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趕緊落荒而逃。

什麼嘛,都是男人,就算看到他只穿著內褲的樣子,又有什麼好尷尬?

又不是沒見過。

真是的。哼……

不過,說起來……

小念那種樣子,嗯……還是……蠻有看頭的。

是啦,瘦是瘦了點,沒什麼肌肉,但是手腳修長,皮膚又很緊繃,唔……好像……有點……可口……

干!我在想什麼啊!

又不是沒抱過男人,感覺只有三個字──硬邦邦。有什麼好!摸起來和女孩子完全不一樣,女生是軟綿綿的,小念是柔韌的,很有彈性,腰部瘦削結實…

唔……

趕緊拚命甩頭,把那種隱約居然冒出來的「小念似乎比較好」的想法甩到外太空,謝炎綠著張臉倒退到客廳裡去了。

 

第十二章

雖然一再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看到舒念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呆滯了一會兒。

「呃……小念,蠻合適的嘛。」

「是嗎?」舒念合作地挺直了一下背,露出微笑。他對衣著並太不在意,整潔得體不招搖就好,沒什麼特別的執念。

「嗯,是啊……」謝炎緊盯著他修長挺拔的腰身,半天才咳嗽兩聲把眼睛轉開。

歹勢,以前是誰跟他講,同性戀都是翹著蘭花指,要不至少也娘娘腔,走路扭著水蛇腰,笑起來之前總要兩手那麼一拍,說有多怪就有多怪。簡直胡說八道,他的小念就完全不是那樣的嘛,再怎麼用有色眼光挑剔地上看下看,也不會覺得舒念和一般男人有什麼不同,頂多只是靦腆內斂一點而已。

怎麼看都是個乾淨清秀的隨和男人,沒哪裡不好。

當然了,他的小念,怎麼會不好,從頭到腳從裡到外,什麼地方都是他最喜歡的。

看了看走在旁邊男人輪廓柔和平淡的側面,猶豫了半天,忍不住伸手過去摟住他裹在黑色西服下瘦長柔韌的腰肢。

舒念又嚇一大跳,一把拍開他的手,迅速往後退開一大步。

站定了看到謝炎瞬間板起來的臉,慌忙為自己的失態道歉:「抱,抱歉,少爺。」

他沒想要惹謝炎發怒,完全是條件反射而已。

接二連三被拒絕,謝炎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裡受過這種氣,冷冷哼了一聲,丟下他一個人,轉身就走。舒念只好苦笑著跟上去。

謝炎在這方面,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少爺脾氣。就算跟了他十幾年,也很難弄得清楚要怎麼樣才能讓這個變幻不定喜怒無常的大少爺滿意。

在酒會上呆了半天,謝炎似乎還在鬧彆扭,板著張臭臉,對誰都沒好臉色,尤其是身邊那個人。舒念只能寸步不離起跟著他,小心防範,免得他跟人一言不合,在這種地方亂得罪人。

人群突然一陣騷動,舒念也一眼就看到那個引起騷亂的男孩子。

高高瘦瘦,面孔清麗,表情冷淡,看到大廳裡這種華麗的排場,他似乎也微微錯愕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那種無所謂的神情。

他的樣子看起來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很普通的一個高中生,棒球帽和牛仔褲稍微有點髒,明顯剛參加過社團活動以後帶著汗漬和灰塵的模樣。出現在棒球場上那是再普通不過,只不過在這種連服務生都一身昂貴正裝的場合,就完全格格不入。

少年肆無忌憚地穿過人群,目不斜視地徑直往前走,滿臉滿不在乎的冷漠。

舒念隱約聽到旁邊人的竊竊私語,「這小孩子是誰啊?」「還能有誰,除了柯家的小少爺,誰敢這麼放肆。」「就是那個……」

少年忽然朝這邊看了一眼,非常平淡的一眼,就讓正在進行的討論一下就自動消音。舒念有點好笑地露出一個笑容,少年的目光掃過他的時候略微停滯了一下,然後又轉開。

那些人似乎都對他很忌憚的樣子,畢竟這是柯家辦的酒會。柯家的小少爺,在大家的說法裡是個小惡魔般的角色,(據說這完全符合血統論,雖然誰也沒法確切說出他父親是誰),但是今天第一次見到,覺得也不過就是個挺平常的小孩子,還有點可愛。

「你怎麼穿成這樣?」迎上去的中年男人低聲斥責,「存心來搗亂的是不是?盡丟我們柯家的臉!」

「二舅,」少年無所謂地,「真不好意思,表哥跟我說今晚只是便餐,體貼地叫我打完球就不用過來了。原來我現在是走錯地方了嗎?」

「柯洛,你不要亂推卸責任,」中年男人有些尷尬,「快去換套衣服再來。」

柯洛置若罔聞:「我肚子餓了,哪裡有吃的?」

還沒等柯容來得及開口,他就自顧自掃視了周圍一圈,坦然地拿了個餐盤到排著式樣繁多的小點心的長桌邊上去,裝了滿滿一盤堆得老高的東西,也不坐,隨便到一邊靠著牆壁低頭就開始吃。

大家都略略尷尬地沈默了一會兒,然後又重新繼續原先被打斷的交談,客套有禮,又言而無物。氣氛在各種各樣的廢話中很快就熱絡起來了。

但所有人都會假裝不經意地朝牆邊那個低壓著棒球帽吃相誇張的少年拋若有若無的眼光,包括剛好站得離他很近的舒念。

壓低的棒球帽蓋住他大半張臉,只從側面看得見緩慢開合著的嘴唇,還有修長的脖頸上一上一下落寞地動著的喉結,稍微沾了些灰塵,身上有明顯的汗味,但絕不是臭味。

「沒人管的,就是這麼沒家教。」

舒念怔了一下,明顯看到柯洛喉頭重重嚥了一下,半天沒動靜。

他突然有點可憐起這個少年來。

他也聽說了不少八卦,知道柯洛是從孤兒院被找回來的。柯氏大家長最疼愛的小女兒離家出走,生下這個兒子以後不久就自殺了,至於他父親是誰,一直都是個禁忌的話題。

舒念對於這種道聽途說的秘聞沒什麼興趣,只不過說到孤兒院,他就不能不多看柯洛兩眼。

柯老爺在去世的時候把遺產劃了一大半到他名下,所以柯家的人對這個突然冒出頭來搶家產的角色,都沒什麼好感,但又忌憚著他一旦成年之後就會繼承的公司百分二十的股份,對他嫉恨得比較多,偶爾也有當面討好的,但要說到真心對他好的,恐怕還真的找不出來。

舒念忍不住轉頭往四周望了一圈,想幫難堪地沈默著的柯洛找出那個出言惡毒的人,但顯然什麼也找不到,眾人臉上都是漠不關心的坦然。

柯洛突然放下盤子,故意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說了聲「好渴」,就又去取了一整瓶酒過來,不顧服務生的失措,坐在角落裡把它當水一樣仰著脖子喝。

舒念看了一眼自家那正被一群煙視媚行的名媛淑女圍在中間的謝大少爺,確信他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事情要做,就慢慢往柯洛那裡挪了挪。

他並沒想和柯洛說話,柯洛那種安靜地囂張的姿態看起來根本不歡迎任何人打擾,他也沒必要去自取其辱,只不過有點擔心柯洛這麼年輕卻這麼凶狠地喝酒,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咳……」

果然,被嗆到了。

舒念本能地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喂,你沒事吧?」

柯洛顯然有點吃驚,抬頭看了他一眼。

完全沒有傳說中那種什麼所謂刀子一般的眼神,只不過沒什麼表情,稍微有點詫異而已:「沒事,謝謝。」

舒念倒是尷尬起來,他可不想自己被人當成別有居心搭訕的中年不良叔叔。

「沒事就好……」

柯洛臉色卻忽然難看起來,舒念僵硬地和他對峙了幾分鐘,突然聽到「哇」的一聲。

「…………」舒念呆滯地望著自己被吐了一身的西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啊,抱歉,」柯洛一下子漲紅了臉,「我,我平時不會這樣的……我……我沒喝醉……只是胃裡有點難受……抱歉……」

「哦……」舒念喃喃地,「沒,沒關係……」

開什麼玩笑……這能不能幹洗啊?

「我,我賠給你好了。」柯洛臉還是紅通通的,神情拘束。

「啊,沒關係,不用了。」真的……會很貴……

「你……留個電話號碼給我吧,」柯洛有點結巴,紅著臉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微笑了一下,「我付得起的……我有的是錢。」

 

第十三章

「我不是這個意思,」輪到舒念尷尬,他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真的沒關係,不要緊的。」

忙四處張望,找找看有什麼可以擦拭的。柯洛也挺直著背,在球服褲子裡摸索著紙巾一類的東西,一副自尊又落寞的樣子。

「柯洛,你又給我們惹事!」

在無人的角落裡,完全不敢聲張,悄無聲息的,也會在第一時間被人抓到,他們對柯洛緊盯的程度還真是非同凡響。

柯洛索性把另一隻手也塞進口袋裡,面無表情。

「真不像話,」柯容疾言厲色,「你怎麼搞的!還不趕快給我向客人道歉!一點教養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麼……」

「沒關係的柯先生……」舒念怕氣氛弄得太僵,顧不得心疼,忙開口想給他們找個台階下。柯容不過是逮到機會趁機發作而已,哪裡真把他這麼個小小的「隨從」放在眼裡,根本不搭理,轉頭叫人上來:「帶舒先生去樓上換下衣服。」

舒念無奈地笑出來,別人的家務事,豈容外人插手。

柯洛聳了一下肩膀,在柯容擺開架勢,惡狠狠地借題發揮之前轉身就走。

「站住!你這是什麼態度?誰教你這麼對長輩的,你……」

「我帶他上去,」柯洛突然伸手拉了後面呆立的舒念一把,「我親自替他服務好了,這樣不是可以表現得更有誠意更有教養嗎,舅舅。」

柯容倒沒發火,反而怪異地多看了舒念兩眼。

舒念還沒來得及客套,就被柯洛一把拉過去:「走吧。」

「那,謝謝了……」

柯家舉行酒會的華麗大廳上層,是專門方便客人休息,私下談話或者其他更難以啟齒的用途而設計的,換套外衣自然不在話下,柯洛拉著他上樓,讓他在一個房間等著,很快就拿了套衣服過來。

「這應該是你的尺碼,換下來吧,髒衣服我叫人拿去乾洗,過兩天給你送回去。」

「謝了。」

衣服大小居然正合適,不用穿著髒西服回去,舒念舒了口氣,推門出來,柯洛正背對著他趴在房間前的扶欄上。

從這裡看樓下燈火輝煌的酒會,視覺效果相當於看臺,舒念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謝大少爺繼續在和那些貴婦周旋,而且有越來越忙的趨勢,不由得微微苦笑,轉頭去看旁邊正在發呆的少年。

柯洛已經把棒球帽摘下來了,球服外套也鬆散地搭在肩膀上。一頭略微有些長的柔軟的黑髮,瞳孔深黑而且明亮,睫毛很長,鼻樑挺直,薄嘴唇抿得緊緊的,五官輪廓看起來似乎比一般人稍微深一些,也可能只是因為他表情木然的緣故。

裡面只穿了淺色的短袖運動T恤,修長的脖子上掛著簡單的褐色皮繩,連個掛墜都沒有,肩膀雖然是少年還未徹底成型的線條,但很流暢,要長成能讓人依賴的堅實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世家子弟,不過應該是個挺受女生歡迎的運動少年,只不過裸露出來的兩邊胳膊上都佈滿顏色深深淺淺的傷疤,大多數並不像球場上製造出來的東西。

舒念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柯洛這才注意到身邊站著的人,轉過頭微笑一下:「好了?」

「嗯。」

柯洛站直了,把穿著球鞋的腳在地上磨了磨,笑得有點靦腆又帶著厭惡:「我現在不想下去。」

「哦……」

「站一會兒吧。」

舒念又看了一眼樓下正被美人環繞著的謝炎,掉開眼光,點點頭微笑著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又落到他胳膊上的那些痕跡上去。

柯洛注意到他的眼光,也低頭看了看,無所謂地:「你好奇這個?哦,都是以前的事情,以後不可能再有新的了。」

舒念不明所以地露出一個疑惑的笑容。

「因為我現在長大了。」柯洛挺自豪地笑了笑,把手插進口袋裡。想了半天,腳又在地面上蹭了蹭,舔一下嘴唇,「以前太小了,會這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舒念會過意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太敢想像衣服下面其他傷疤,默默站了一會兒,提醒他:「有點涼,你穿上外套會好一點。」

柯洛順從地重新把外套披上,順勢理了一下弄亂的頭髮,舒念一眼看到他耳朵上銀色的耳釘,本能地一怔,不過很快就釋然了。

現在的年輕男孩子戴耳飾是很普遍的事情,敢戴耳環大多數反而是直人,正如同志其實大多數不敢戴耳環一樣,比如他自己。

「你很喜歡打棒球?」

無話可說,兩個人呆站著像兩根柱子會很尷尬。

「嗯,是啊,從在孤兒院的時候就開始了。」柯洛興奮了一下,突然又有點尷尬。抬眼見舒念對「孤兒院」這種和上流社會格格不入的詞彙並沒有過敏反應,才繼續,「小時候和那些朋友打模擬棒球,每次都跑到附近那個好舊的體育場去,不遠,出了門拐過街角就到了,體育場的牆太高了,很難爬進去,不過下面有個小洞……」

舒念不由有些吃驚:「不是吧,那個洞還在呀?」

柯洛詫異地抬頭看他。他一時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哦……沒什麼,我以前也是從孤兒院……被人領養的。」

「真的嗎?」柯洛瞪大眼睛。

舒念笑出來:「為什麼你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很想恭喜我。」

「你是哪家的?」

「幸福,呃,有聽說過嗎?」快二十年了,記憶倒是一點都沒模糊。

「就是那家週末有水果湯可以喝的……」

「還好啦,酸得很,一直不知道是用什麼煮的。你呢?」

「那家仁愛啦。歹勢,不但沒有水果湯,還有修女的長指甲。」

「可我那時候聽說那邊做完禮拜的咖啡都很大杯呀。」

「假的啦,刷鍋水一樣,送我都不要喝。」

「哈哈……」舒念覺得很有趣,好像他們在講的不是衣食匱乏的孤兒院,而是其樂無窮的童年時代。

「你什麼時候開始喝不到那裡水果湯的?」柯洛避免說「領養」兩個字。

「哦,十二歲。」舒念隱約想起那時候謝炎捏在他臉上的手指,還有傍晚陽光裡那張流光溢彩的臉。那時候他以為他會是畫冊裡的王子,「嗯,到現在都十八年了呢。」

「咦?你有三十歲哦?!」

「幹嘛?」他張大眼睛和嘴的表情讓舒念有點不爽。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柯洛喃喃地,「你的樣子很年輕呢。」

「是嗎?謝了。」舒念微笑。他的確沒有皺紋,也絕不會鬍子拉雜,一直很乾淨清秀,但要說青春,那又實在是比較遙遠的名詞。

「我再過幾個月也要成年了。」柯洛挺了挺胸脯,「大人了哦。」

「是嘛,恭喜……」有點嫉妒。年輕真好。他十八歲的時候,謝炎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在一起,比現在要輕鬆快樂的多。年紀小的時候,有那麼多簡單含蓄的幸福,現在想起來真是奢侈。

「對了……」柯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很鄭重地,「我叫柯洛。」

舒念失笑:「我知道啊。」

「……大叔,你很遜哪,我這麼講,你就該回答我你叫什麼名字才對啊,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哪。」

「哦……」舒念微笑,「我叫舒念,你的年紀,願意的話,嗯……大概叫我叔叔會比較合適。」

「……舒叔叔……」柯洛為難地皺了一下眉,「別人會以為我在結巴,叔……叔叔……叔……」

「哈……沒事沒事,直呼全名也沒關係的。」

「那樣好嗎?」柯洛還在認真思考。

「小念!」

舒念嚇了一大跳,慌忙轉身,正看到一臉氣急敗壞的謝炎。

「少爺……」

「你不告訴我一聲就偷偷跑到這裡來?」謝炎語氣裡的抱怨多過惱怒,「有沒弄錯,害我在下面找你找了半天……」

「抱歉,」舒念忙站直了,「有什麼事嗎?」

「……沒事,」謝炎詞窮了一下,「但……但你應該一直在我身邊才對啊。」

「抱歉,少爺……我剛才不小心弄髒了衣服,所以暫時先來借換一套乾淨的……」

「那也不跟我說一聲。」謝炎還是耿耿於懷。

「你那時候在忙啊。」舒念苦笑,「再說,我很快就下去了,不差這幾分鐘的。」

謝炎無話可說,只好耍霸道,伸手摟住他肩膀,用力拉過去:「恩……走吧,不准再亂跑了。」

舒念沒能躲開,一碰到他的手就觸電似的抖了一下,微微縮了縮肩膀。

「請問這位是?」柯洛不動聲色地。

謝炎這才注意到還有第三者在場,客套地朝他點點頭,「謝氏的謝炎。你好。」

「我叫柯洛。」柯洛挺直脊背站著,居然不比他們兩人要矮小多少。

「哦……」謝炎也想起這個柯家話題性的小少爺,只覺得長相雖然清麗,給人的感覺卻有些凌厲,不由留意地多看他兩眼。

舒念呆站著看兩個人對視,握手,點頭致意,再分開,不知道為什麼聯想起拳擊比賽開賽之前的那一段,有點好笑。

轉身剛要走,柯洛突然一把拉住他:「喂,等一下。」然後從長褲口袋裡摸出一支馬克筆,攤開舒念的手掌,在上面迅速寫了串號碼。

「我的。」露齒微笑的樣子還真叫人有些驚,「要記得。」

「好,謝謝了。」舒念知道他是指過兩天取回送去乾洗的衣服,以及為弄髒的西服付賠償的事情,就點點頭,覺得這個孩子其實很懂事。

謝炎卻一下子皺起眉頭,半天沒說話,重重看了柯洛兩眼,拉起舒念就走。

舒念看了一眼自己被直接緊握住的手,苦笑了一下。

他這個少爺,做事總是這樣曖昧不清。

以前的他就是因為這樣的細節才敢有那些可憐的幻想。

現在當然已經,什麼都很明白了。

 

第十四章

「舒經理,有人找你。」

「嗯?」

「說是來送東西給你的。」

「好,讓他進來吧。」

上午才打通柯洛留下來的那個號碼,告訴他公司的地址,下午就立刻叫人把衣服送過來,動作還蠻迅速的。

「嗨……舒念……」

舒念忙抬頭,開門進來那個跟他打招呼的,並不是預想中乾洗店的服務生小弟,而是依舊戴了頂壓低著的球帽的柯洛。

「你怎麼自己跑過來?」舒念微微驚訝地笑出來,忙站起來拉開對面的椅子讓他坐下,「叫個人送不就好了?」

「哦……我下課,順路嘛……」柯洛摘下帽子,靦腆地笑笑。

「這樣……」舒念雖然覺得他剛下課卻沒穿制服有些奇怪,但也不再追究,「謝謝啦。我再過一會就下班,要不要等我開車送你回去?」

「好。」柯洛立刻用力點頭,直視著他一個勁地微笑。

上次見到柯洛,是剛打完棒球回來,難免有點汗淋淋髒兮兮的,臉色又陰鬱,今天一副清爽明朗的樣子,神采飛揚,配著款式簡潔合體的ADIDAS運動外套加上牛仔褲,居然有那麼燦爛的視覺效果。

雖然稚嫩了點,不過也可以預見再過兩年就能長成殺傷力十足的美男子。年輕就是好啊,舒念微微的有點嫉妒。

邊想邊翻文件夾,突然注意到柯洛低頭的時候上衣後領旁邊有個什麼東西一閃,定睛一看,不由失笑:「柯洛……你連衣服商標都一起穿出來啊?」

柯洛迅速摸到頸後忘記剪掉的商標,訥訥的半天說不出話,一時窘得連耳朵都發紅了。舒念忙找了把裁紙刀幫他弄掉,覺得他那副樣子很是有趣。

「特意換了新衣服來見我嗎?」看到他那樣紅著臉窘迫得要命的神情,會讓人忍不住想逗逗他,「真可愛呢,小朋友要和叔叔約會的嗎?」

柯洛抿著嘴唇,這下連脖子都紅了,只垂著眼睛撥弄桌子上的小擺設。

舒念突然覺得自己是很邪惡的中年不良叔叔。

「是啊。」

「啊?」

「你……晚上有沒有空?」臉上紅暈還未消失的柯洛突然抬頭,很堅定地發問。

「呃?」

「我想請你吃飯。」眼神認真。

「啊?」

「行不行?」

「啊?」

「可以和你一起吃飯嗎?」

「吃……」

「可以嗎?」

舒念被緊緊逼問,沒時間多想,順勢就點點頭:「好啊,一起吃晚飯嘛。」

柯洛一下子露出笑容,像完成了一項很了不起的任務似的。

這一頓飯是在柯洛帶他去的一家挺特別的海鮮店,豪華算不上,裡面的裝潢和菜色卻都很有意思,隨處可見粗糙但不無野趣的貝殼製品,很有種坐在海邊吃漁民現撈的海產品的新鮮感。舒念最覺得有趣的是只大海螺殼裡,裝了裹滿紅辣椒絲的小麻雀,湯汁滾熱而且鮮辣,吃得不擅長吃辣的他滿頭大汗,鼻尖發紅,不停地擤鼻涕,狼狽不堪。

以前在謝家做事,在內在外不管什麼都要嚴禁遵守禮儀,免得有損謝家顏面,他向來都自卑,清楚自己的地位,就更是要分外謹慎規矩,惟恐觸怒了誰。

像今天這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手腳並用地吃得肆無忌憚的經驗,還真是久違了。在這樣隨意的氣氛裡,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雖然對面坐著的是柯家小少爺,他也一點都不會覺得拘束。柯洛顯然也是同樣的想法,邊辣得直吸氣,邊給他大講學校裡的笑話。

兩個人都覺得對方擦著鼻涕噴笑的樣子實在很可笑,就毫不留情地互相取笑著,興致一起來,還叫了大扎啤酒豪飲,完全顧不得一個是未成年,另一個酒量爛到不堪。

結完帳出來,冷風一吹,清醒了不少,舒念才覺得自己剛才形象全無的樣子有點難為情,怎麼說都是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為老不尊。對著柯洛明亮的臉,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臉好紅。」柯洛盯著他看了半天,認真地。

「是嘛……」舒念有點不好意思地按了按自己微微發紅的眉骨,想必滿臉泛紅的樣子看起來會很蠢。

「好可愛。」

「什……麼?」舒念一時沒聽清,剛想再問,眼角卻掃到有人在旁邊偷偷摸摸窺視,被他一望就縮回去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柯洛也朝那邊看了一眼,臉上露出習以為常的厭惡,輕微嘀咕了一聲「真掃興」,就拉拉舒念:「我們走吧。」

「也對,都這麼晚了,你家裡人會著急吧?我送你回去。」

「家裡人?」柯洛笑了一聲,「如果你指的是柯家那些人的話,我沒和他們住一起。」

「嗯?」

「他們才不會讓我留在柯家主宅呢,我自己一個人住外面的小套房子,順便過去坐坐,好不好?」

開了一會兒車,柯洛眉頭越皺越緊,突然搶過方向盤:「我來吧。」

「什……」舒念猝不及防,只得以高難度動作和他交換了位置。接下去柯洛超車的狂野程度讓他忍不住慘叫出聲。

「不要吧……喂,慢一點,這樣不行的,喂……」

開什麼玩笑,他們本來就是酒後駕駛,不安分守己一點就要小心吃罰單,他這種開法簡直等於請警察來抓他們嘛。

柯洛置若罔聞,陰沈著臉一邊低罵著什麼,一邊在猛烈考驗舒念可憐心臟的承受力,在大馬路上玩極品飛車,嚇得舒念臉色發白,叫都叫不出來,只能半張著嘴,聽天由命地呆坐著看前方。

不知道顛簸著左衝右突了多久,柯洛終於放棄般地一個急剎車,停下來,狠狠用拳頭砸了一下方向盤,靜坐半天,咬了咬嘴唇,丟給撞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舒念一句話:「就這樣吧……以後我不會來找你了。」

「……什麼?」舒念呆若木雞。

「今天我很開心……」說著這種話的柯洛看起來卻很沮喪,「能和你一起真的很高興……今晚真是謝謝你了……」

舒念看他很難過似的繃緊了的臉,寒濕的劉海都粘在額頭上了,不由得伸手撥撥他的頭髮:「怎麼了?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啊。」

柯洛惱怒地咬著嘴唇,默默又望著自己的手發呆,半天才用彆扭的語氣:「抱歉,我沒有事先跟你說清楚……和我來往,會很麻煩的。」

「嗯?」舒念安慰似的摸摸他的頭,「怎麼?」

「就是那些人……你剛才也看到了吧,那都是專門來監視我的。真無聊。反正就是這樣……不管我身邊有什麼人,他們都要找那個人的麻煩……我以前那些朋友,全都是這樣被嚇跑的……柯家那群人,一開始誰都看不起我……把我當狗看……後來爺爺立了遺囑,就一窩蜂跑來對我軟硬兼施……誰理他們!我就是把那些遺產全燒掉,也輪不到他們!」柯洛有點語無倫次,「我一在外面交朋友,他們就覺得那人是來跟他們搶我這塊大肥肉……就當心那些錢會落到外人手上……瘋狗一樣咬著人家不放……簡直有毛病……」

「連對你也是……今天才第二次和你見面而已,不知道他們就又在緊張什麼……你看,一路緊跟著我們,甩都甩不掉!反正……算了吧,你以後也不要理我了。」柯洛自暴自棄地,「我只會給你添麻煩,什麼好處都沒有……好了,我要上樓去了,再見,晚安。」

「什麼啊……等一下,」舒念苦笑出來,拉住他的手腕,「你明明說要請我上去坐的呀。」

柯洛還在慪氣似的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出爾反爾哦。」

「可……是……」

「沒關係啦,我單身一人,無牽無掛的,又是在謝氏做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你別擔心了。」

「……總有一天你會討厭我的。」柯洛猶豫了一會兒,虛弱地。

「怎麼會,」舒念笑著敲了一下他的頭,「走吧,麻煩你請我到你家坐坐,柯少爺。」

本來他是打算一送柯洛回去,就抓緊時間回家,畢竟時候不早了,謝炎只怕又要發飆。但現在看柯洛這樣可憐兮兮的,就這麼走掉好像太無情了一點。

柯洛住的地方地勢和室內佈置都很不錯,設備相當齊全,稍微有點亂,但乾淨得很,書架和書桌上堆滿了隨手層層疊疊放上去的東西,典型的高中生的房間。

但不知道是房間過大的緣故,總覺得太過空曠了些,色調也偏冷,舒念猜想著住起來會不會是一種涼冰冰的感覺。

「有點冷清,對吧?」柯洛倒來兩杯熱飲,放了兩個坐墊在地毯上,打開電視,屋子裡總算熱鬧一點。兩人盤腿坐下,隨意地環顧四周。

「你可以經常帶女朋友回來陪你,幫你收拾,這樣就會好得多了。」

「女朋友?」柯洛笑了笑。

「怎麼?」

「哦,沒……」柯洛偏了偏頭,撅起嘴,「我是自由身唷。鑽石單身漢一枚~」

「騙人,」舒念也學他裝可愛,「怎麼可能嘛,你這麼帥的男生會沒人喜歡哦?」

柯洛卻一下子漲紅了臉,好像很高興,又有點不知所措:「是……嗎……」

「是啊,」舒念繼續哄他開心,「你是很帥嘛……難道沒人誇過你嗎?我是覺得你很不錯呀,會很討人喜歡才對吧。」雖然這不是謊話,但若是平時,以他的個性怎麼可能說得出口。為了這個小鬼,還真是大出血。

「哦……」柯洛抿著嘴唇,滿臉通紅,「恩……我以後可以再約你嗎?」

「當然可以。」舒念答應得爽快。

「明天可以嗎?」

「咦?」對上柯洛期待的眼神,又覺得小孩子被孤立,一個人孤零零的實在是很可憐,就點頭,「行啊,明天有什麼事?」

「明天晚上……看電影好不好?新上映的片子很不錯,但一直沒人陪我去看……」

「好啊。」舒念一聽到後半部分就心軟了。

「那後天呢?」

「啊?」舒念有點招架不住。

「後天是週末……我想去海邊,但我還沒正式考駕照,所以不好自己開車跑那麼遠,會被抓到……」

「好……我送你去。」

「週末應該兩天都有空吧?」

「……是的。」

「可以都陪著我嗎?」

「……」

「一個人在家裡總會覺得好冷……」

「呃,沒事,我會陪著你的。」

「真的?」

「嗯,真的啦。」舒念蠻愛憐地摸摸他柔軟的頭髮,得到他一個明目皓齒的笑容作為回報。

對柯洛,他只覺得可憐又可愛,十二歲的年齡差距,雖然很幸運地沒有代溝,但卻足夠刺激他不斷分泌那多餘的父愛了。怎麼說他也是個三十歲的成熟男人嘛。

 

第十五章

「舒經理,週末大家一起去泡溫泉,你又不參加啊?公司福利,不好好享用,很浪費唷。」開會之前的空檔裡,坐旁邊的企劃部女主管就開始和舒念閒聊。

舒念性格溫文,不愛說話,剛好適合傾聽八卦,公司裡的女同事和他關係都很是融洽。

「沒辦法,我週末有事。」舒念疲憊地揉了一下太陽穴,好提起精神對付下面冗長的會議。他最近總是精神不振,疲乏得要命,昨天還捨命陪小鬼去打球,差點讓他那把老骨頭都散掉。

他也很想跟著去舒散筋骨,可惜……

「你好像最近一直很忙嘛,有女朋友了?」

「哪有。」舒念笑著搖頭,低頭看表,但願這個會不要開得太晚,過會他還得去接那個身體發育中,非常需要人關愛的小鬼頭一起吃營養晚餐。

「騙人的吧,」女主管曖昧地湊過去,「忙成這樣,天天都有約會,不是在戀愛是什麼?」

「真的不是啦……」舒念苦笑。

什麼女朋友,要說是領養了個兒子,那還差不多。

他現在和專職主「父」沒有什麼區別了,忙著陪柯洛去練球,觀看柯洛幾乎所有的棒球比賽,隨身都要很慈父地帶上毛巾和純淨水,晚上還要陪柯洛溫習功課,因為柯洛已經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了,害他的心情也接近考生家長,變得比以前要嘮叨十倍。

「說來聽聽嘛,別那麼小氣啦,你知道大家都很關心你的私人問題的咧……」

「我?」

「是啊,要是你到現在還單身,難道一點也不著急?沒有女朋友的話,我來幫你介紹……」

「啊,多謝好意,不用了。」舒念忙笑著擺手。

「你看你看,都說你是有交往對象了!還不肯承認!我可是親耳聽到你又在餐廳訂兩個位子的唷!」

「好啦,那是……」舒念剛要解釋,突然背後一陣發涼。

「這裡是會議室,不是菜場,有什麼流言八卦等下班了再說。」

這才注意到謝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了,正站在他們背後,板著張撲克臉,一副心情差到極點的表情。兩人忙立刻閉嘴,低下頭,小心翼翼不敢去踩地雷。

全公司都懂得看謝大董事的臉色,今天他顯然非常非常的不高興,幾個主管提出來的建議全都被毫不留情地駁回去,順便批得體無完膚,連連大罵「飯桶」,嚇得大家都不敢再多嘴,全部眼觀鼻,鼻觀心,一起垂著頭莫名其妙地挨罵。

會議倒是結束得比預想的要早得多,可惜所有人都被咆哮著趕回去面壁思過。謝炎發話下來讓大家加班,誰敢不從。

「不知道是誰又得罪他。」噤若寒蟬地魚貫而出,不少人都在小聲抱怨。

「舒經理你知不知道啊?」

「啊?不清楚呢。」舒念苦笑著攤攤手。

他哪裡知道謝炎在想什麼。

他們倆現在越來越生疏,尤其是他現在的空閒時間幾乎全拿來陪柯洛,兩人更是只在早餐桌上和公司裡才見得到面。

一開始謝炎還會漫不經心地過問他是跟誰出去,重複幾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柯洛那個小男生以後,露出來的怪異神情就讓舒念很是尷尬。

他當然明白謝炎眼光裡所包含的意思,但他又不好理直氣壯地向謝炎澄清,說自己雖然是同性戀,也不表示會對所有男性都有非分之想。

那樣會更顯得自己可笑。

到現在謝炎已經對他不聞不問了,明顯能感覺得到兩人關係急速惡化,他有些茫然,猜測大約是自己和男性交往過密的事實讓忍受不了同志的謝炎越來越厭惡的緣故。

但他也是沒辦法。

謝炎不理睬他,他自己是慢慢的已經習慣了。可他不能放著柯洛一個人孤單單的不管。

反正自己怎麼樣都是得不到愛情的人,有時間精力的話,倒不如努力給別人一點溫情。

坐回辦公室別無選擇地繼續做事,邊無奈看手錶。不知道這個班要加到什麼時候為止。謝炎關著辦公室門沒有離開的意思,誰敢先動半步。

「舒經理……」

「怎麼?」舒念抬頭看著哭喪著臉的財務部的會計。

「又被扔出來了……」會計幾乎淚囊失禁,「碰到鬼了,老闆今天簡直是暴龍,什麼單都不給簽……再拖下去我就該上吊去了……」

「啊……」舒念忙安慰這個倒霉鬼,「沒事啦,大家都一樣,你等明天再試看看吧。」

「唉,我們都是要吃飯的呀,領不了錢……」會計繼續哭喪著臉,「舒經理,你跟老闆交情最好了,你幫個忙好不好?」

「什麼呀。」舒念暗歎一口氣,好氣又好笑,「放在我這裡吧,晚一點我送東西過去順便幫你帶一下。我也沒什麼把握。」

看剛才拿回來的文件上那個歪扭扭的簽名就知道謝炎正在暴怒。他高興的時候,「謝炎」兩字簽得龍飛鳳舞,美不勝收,白癡都看得出來老闆心情大好,不高興的時候,只歪歪扭扭劃一團不明所以的黑線,字體差不多只有小學生水平。

硬著頭皮去敲謝炎辦公室的門,得到硬邦邦兩個字「進來」,才敢推門,恭敬地進去遞上改過的計劃書和會計委託的單子:「少爺,您請看一下。」

謝炎板著臉接過去,翻了兩下,抿著薄嘴唇不說話。他不發話,舒念當然不敢亂動,只好維持姿勢規矩地站著。

「你……」

舒念還以為他又要發飆大罵,哪知道謝炎雖然擰著眉頭,語氣卻不算太難聽:「你今晚回去吃飯嗎?」

「啊?」完全出乎意外,舒念愣了一下才笑著回答,「不了,我還有事……」

謝炎臉色沈下來,不屑地:「又是那個小鬼?跟他約會?你們倒是打得火熱,公共場合出雙入對,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的事是不是?」

舒念尷尬地笑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們,沒什麼的。」

「是嗎?那最好了。」謝炎合上文件夾一副不想多說的冷淡表情,「反正你自己檢點一點。不要敗壞謝家的聲譽。」

舒念臉上恭敬的微笑微微僵了一下,遲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是,少爺。」

「你明白就好。」謝炎頓了頓,又看一眼他低垂著頭的姿態,「別讓我再聽到什麼奇怪的傳言。」

「是。」舒念疲憊地。

他也覺得厭惡自己的性向。就是這種東西,讓他從謝炎的生活裡一點點淡漠了出來,越來越遠,越來越被謝炎嫌惡。

要是可以選擇,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是謝炎所接受的那種「正常人」。那就什麼可煩惱的都沒有了。也可以不用小心翼翼得這麼累。

「舒念!!」

看餐廳裡看著朝他用力揮手的少年,舒念強打起精神露出笑容:「不好意思,反而讓你等我。」

「是嘛……」柯洛咬著吸管可憐兮兮,「都等了你好久,還以為你要放我鴿子……」

「怎麼會。」安撫地微笑著坐下來,「肚子餓不餓?想點什麼?」

「我怕你討厭我嘛……一天到晚都要跟你見面,不知道你會不會煩我……」柯洛嘟了一下嘴,那麼高大的男孩子長著張清秀的臉,還真的蠻討喜的。

「好啦,」舒念笑著摸一下他的頭,「想太多,點東西吧,餓久了對胃不好,你過不久要考試,注意身體啦。」

「哦……」柯洛低著頭,咬咬嘴唇,還是不看菜單,「你以後……不要再遲到好不好?我老是怕你不會來……總是會擔心……萬一一直都等不到你那怎麼辦……你會不會突然就不想見我了……」

「怎麼會呢。」舒念忙拍拍他,「我有事不能來一定會通知你的,這次是臨時加班……」

「你不會不來的,對不對?」

「當……然。」他那樣小動物一樣的眼光讓舒念有些無措。

「無論怎麼樣,你都會來見我的吧?」

「是啊……」舒念愛憐地摸摸他柔軟的頭髮,「這是當然的。抱歉,以後不會再讓你等了。」

柯洛以前聊天的時候說過,被送到孤兒院的時候,是送他去的那個人,帶他到門外,然後對他說,你乖乖在這裡等我,我去給你買點糖果,馬上就回來。

他一個人真的乖乖在那裡等,等到天都黑了,路上所有行人都消失了,凍得話都說不出來,答應要回來找他的人卻再也沒出現過。

這小孩子實在很讓他心疼。

「放心好了。」看柯洛還是猶豫不安的眼神,舒念安慰地拍拍他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我不會騙你的。」

柯洛突然一翻手掌,把他的手牢牢握在手心裡。舒念有些愕然,還沒反應過來,柯洛已經迅速和他十指交叉地緊緊相握著,不肯鬆開。

少年有力溫熱的手掌讓他多少有些心跳不穩。因為顧忌自己的性向,他平時都盡量和柯洛保持一些距離,避免肢體接觸,免得出現什麼狀況,會讓大家都尷尬。像今天這樣親密的碰觸還真是第一次。

「呃……」掩飾著想把手抽回來,還沒用力,突然聽到「噹」的一聲輕響,忙轉過頭去。

臉色難看至極站在附近桌子邊上的人是謝炎,趕過來的侍者正忙著收拾被翻倒的紅酒弄髒的桌子。

「少爺……」倉皇失措地抽回手,忙向意外地出現在這裡的謝炎打招呼。

謝炎卻看也不看他,只衝著對面一起來用餐的女人冷淡開口:「我們換一家餐廳。」停了停又補充:「真倒胃口。」

舒念表情凝滯了一下,難堪地把抽回的手放到桌子底下去。見柯洛正若有所思盯著他,就勉強笑笑:「點菜吧,你不餓嗎?」

握一下手,在同性之間其實根本不代表什麼。

光是這樣卻就讓謝炎敏感又厭惡到這種程度。他真覺得疲憊又絕望。

如果換成是他去碰謝炎的手,他這個少爺,多半也會覺得噁心地甩開吧。

那種可以隨意碰觸對方的時代,真的是已經完全過去了。

 

第十六章

舒念只覺得自己精神越來越差,疲態盡顯,晚上頻頻失眠,清醒得只能在黑暗裡一聲不吭看天花板,白天上班的時候則頭大如鼓,太陽穴抽搐般地亂跳。

病來如山倒的前兆。

其實也不會是什麼大病,無非就是勞累過度,積勞成疾,發一場燒什麼的就過去了。他也不以為意。

其實工作並不會繁重,柯洛雖然總要他陪著,但很懂事,不需要他操心,體力上也沒有透支的可能。

他只是強忍著不讓自己去想謝炎,勉強讓自己在謝炎滿是嫌惡的冷淡面前保持鎮定,想方設法不要讓自己有時間難過灰心,這些就讓他漸漸覺得有些支撐不住。

就像昨天在客廳裡接了一通柯洛的電話,謝炎滿面怒容摔下茶杯,叫他滾到外面,滾遠一點去說,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讓臉上的表情維持平靜。

沒錯,他沒有脾氣,他不會發怒,不會委屈,但他還是有「受傷」這種感覺的,有的時候不論怎麼忍耐,心裡還是會微微發痛。

這是中午休息時間,柯洛從學校跑到公司附近來和他一起坐在小店裡吃讓人鼻尖冒汗的紅油抄手。

柯洛尤其喜歡吃小店小攤裡的東西,倒不是因為價廉物美,而是豪華餐廳裡兩人總分別在餐桌兩頭正襟危坐,這種小而簡陋的地方兩人就只好擠在一起,胳膊碰著胳膊腿碰著腿,完全是親密無間的氣氛。

「舒念……」

「嗯?」舒念把碗裡鮮嫩的抄手撥了幾個給他,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中午只吃一碗餛飩哪裡夠。

「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柯洛用勺子搗著碗裡濃香的湯汁,吞吞吐吐的,好像還有點害羞,語氣裡卻是掩飾不住的興奮,瞳仁又深又黑,映著門口進來的亮光,簡直璀璨生輝。

「對哦……你生日!要滿十八歲了!」舒念恍然,很是懊惱,他實在是累糊塗了,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得乾淨,「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吃飯,好好給你慶祝一下,禮物我晚上補給你吧?」

「沒關係啦,這個也很好吃啊!」柯洛忙護著碗,伸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有點變紅的耳朵,「不過……晚上你有沒有空?來我家……怎麼樣?」

「好啊。」舒念點點頭,振作精神,「我給你帶蛋糕過去。有什麼特別想要的禮物呢?」

他本來是很想下了班就回去好好睡一覺。但過了今天,柯洛就完全獨立了。意義非凡的生日,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掃興。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一瞬間柯洛的臉更紅了,抿了半天嘴唇才「恩」了一聲。

「有啊……」

「哦,是什麼?我下班就去買給你。」

「啊……」柯洛好像很不好意思,轉過頭去不看他,專心致志地撥著碗裡的抄手,「這個……晚上再說……你記得來就好了。」

「哦……」小鬼頭還裝神秘。他微笑著寵溺地摸了一下柯洛線條優美的頭顱。

「一定要來啊。」

「那當然了。」

「七點鐘到我家,不可以遲到唷。」

「知道啦。」

「我會在家一直一直等你……你敢不來的話……我就……」

「好啦知道啦,我六點五十就一定會到的,可以了吧?」

用過午餐,又陪柯洛聊了會兒天,原本預計用來小睡一下稍作休息的時間又泡湯了,回到公司的時候腦子裡嗡嗡作響,痛得讓他一直不停按太陽穴。

「舒經理,你可回來了,謝先生找你。」助理一臉惶恐地迎上來。

「啊?好,謝謝。」舒念有點不祥預感。這兩天狀態太差,出了不少錯,已經被警告過很多次了。

果然一推門進去,就看到謝炎面色鐵青,狠狠扔了份合同在他面前:「你怎麼做事的?!虧你也在謝氏這麼多年,這種錯誤也犯得出來!你自己看看!」

舒念被他的怒氣震了一震,慌忙撿起來細看。

「少寫一個零!你知道這數目少一個零差多少?!公司得損失多少?你自己算算看!賠不賠得起?!你倒是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償還?!」

舒念愕然呆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暈沈沈的時候居然鑄成如此大錯。

「你發暈是不是?一條遊魂一樣,心不在焉的,都在想什麼?!你那些心思全放哪裡了?學年輕人頭腦發熱忙戀愛是不是?!多大年紀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的能耐!」

「對不起……少爺……」喃喃地,滿身冷汗,身上像水洗過一樣,手腳冰涼。

「明天起你不用來上班了!用不著你這種廢物。」謝炎氣得不輕,語氣發冷,「該你賠的,一分都不能少,你自己想辦法!」

「是……少爺……」舒念木然地。他怎麼賠?就算去賣器官,也未必能還上十分之一。

「賠不了是不是?」謝炎突然挑了一下眼角,冷冷地,「你不用怕,你那位柯家少爺呢?不是剛陪完他回來嗎?你們這麼打得火熱,去求他不就好了?搭上他,柯家那百份二十股份,還不遲早是你的,我沒說錯吧?」

舒念只覺得眼前一黑,太陽穴更是跳得厲害,噎得怔了半天都發不出聲音來。

呆站著瑟瑟發抖了一會兒,眼前模糊了又清楚,清楚了又模糊,好久才緩過氣來。茫然轉過身去,木訥地走了兩步,又轉頭回來,低聲無力辯解:「……我會……自己想辦法……」

他很想說,我和柯洛根本什麼都沒有,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但對著謝炎冷漠至極的臉,卻說不出來。再張嘴的時候突然一陣暈眩,腳底發虛,本能想伸手,卻什麼也沒扶住,好像是先重重撞在桌子上,接著又狼狽摔了下去。

隱約似乎聽到驚叫聲,但幾乎是一瞬間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醒過來的時候身下一片柔軟,眼睛看到的是自己臥室那熟悉的天花板,恍惚了一會兒,才長長舒口氣。

「你醒了?」

他吃驚地轉過頭,旁邊坐著的人居然是謝炎。

「我送你回來的,醫生剛走,」謝炎一副放下心來,又有點惱怒的表情,「白癡啊你,病了也不懂得打電話約蘇醫生來幫你看看,在公司裡暈倒,你想嚇死我!」

「對不起……」還是有點恍惚模糊,大概是謝炎的態度跟他喪失意識之前的反差得太大,害他一時適應不過來。

「傻瓜……」謝炎好像歎了口氣,伸手洩憤似的在他臉上掐了一把,又怕真的弄痛他一般,不敢太用力,溫熱的觸感讓舒念覺得有些麻癢。

「現在覺得怎麼樣?剛才給你打過針。」

「……有點……暈。」舒念小心翼翼地。豈止是暈那麼簡單,但又怕說多了,這一刻這樣平靜和諧的假象就又要粉碎消逝掉。

「當然,你在發燒呢。」謝炎抬手把他額前汗濕了的頭髮撥開,動作粗枝大葉的,但已經是帶著難得的溫柔,「給我老實點呆著休息,在家養幾天。哪裡不舒服就告訴我,我叫醫生過來。」

舒念「恩」了一聲,還是呆呆看著上方男人俊朗的臉,謝炎其實英俊得接近秀麗,只是抿緊的嘴唇和下巴冷硬的線條讓他看起來有種高高在上的冷酷。這時候臉上肌肉放鬆了,竟然顯得很有些溫情,和下午那種缺乏溫度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一想到那份讓天塌下來的合同,他又不安起來:「那個……」

謝炎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思,又狠狠捏捏他的臉:「你別管了,乖乖睡你的覺。你這種傻瓜,連皮帶骨頭賣掉也不值幾個錢,哪裡解決得了,最後還不是得靠本少爺出手?我才不指望你呢。」

「可是……」

「算啦,那時候我說的是氣話,你就當沒聽到過。反正你給我老老實實認認真真養病,限你三天內就給我好起來,不然……」

「可那……」舒念囁嚅著,「的確是我一時疏忽造成的損失,我必須要負責……」

「別傻了,」謝炎咬牙又用力扯一下他的臉,惡狠狠地,「你本來就是謝家的人,你還有你那些七七八八的,全都是本少爺我的東西,你負責?那跟要我來辦有什麼區別?我是你主人耶!哼……養了你這麼不爭氣的家夥,只能算我倒霉……」

這種居高臨下,有如在教訓一隻把大便撇在地毯上的欠扁寵物狗的語氣讓舒念好氣又好笑。實在是有些累,閉了閉眼睛。

謝炎看著他蒼白的,薄薄的眼皮上下緩慢地,靜悄悄地動了兩下,忍不住把手指平放在他瘦得尖削下來的臉頰上。

「小念……」

「嗯?」舒念又睜開眼睛,小孩子般信賴又茫然地瞧著他,看他失神一般反覆來回撫摸他清瘦的臉。

這樣的情形,他躺著,他在一邊坐著,輕輕摸他的臉,自然又安靜地對視著,再溫情不過的情景,舒念不能,也不敢想像得出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吃了藥你你睡吧,」謝炎挑動了一下黑而長的眉毛,聲音不知不覺放柔和了很多,「也不早了。」

舒念迷糊地答應一聲,突然隱約想起什麼:「……幾點了?」

「你睡了很久啦,現在都快十點了,我拿藥給你……

「十……?!天……」舒念打了個激靈,瞬間從夢裡驚醒過來一般,顧不得接謝炎遞過來的水杯,急忙忙地要翻身下床:「糟了,我出去一下,我得出去,糟糕……我……」

「怎麼了?」謝炎丟開杯子一把牢牢按住他,重新硬塞回被子裡去,抱怨似的訓斥,「傻的啊你,站都站不穩,還出什麼門?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叫人去辦。」

「不行,我得親自去。」舒念急得不得了,「柯洛肯定還等著我,我跟他約好了要給他慶祝生日。」

謝炎似乎輕微愣了那麼一下,好像也剛從那麼點假象般的平靜溫情裡豁然清醒過來,臉上上一秒還殘存著的柔和瞬間褪得乾乾淨淨,看向他的眼光又生疏冰冷起來:「哦?」

這一聲像是表示同意,又像是無動於衷。他已經放開了按著舒念肩膀的手,露出疏遠的姿態,但又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比如從床邊讓開,而只是面無表情地和舒念對視著,臉上輕微的憤怒和嫌惡。

舒念沒時間細看他,抓過旁邊掛著的衣服,胡亂換掉睡衣,剛把外套扣子扣上,就聽見謝炎發號施令般的冷硬聲音:「不准去。」

舒念愕然了一下:「但是……」

「沒什麼但是,你給我躺回去。」

舒念在他面前無措了一會兒,又急得微微出汗:「少爺,別鬧了……我真的是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謝炎笑了一下,又是那樣嘲諷冷淡的,垂下眼皮,長睫毛蓋住一半眼珠,「哦?暈倒才醒過來,就這麼拚命要去找男人?你倒是……很情深意重嘛。」

舒念顧不得難堪或者分辯,低聲下氣地:「我只去一會就回來……」

「躺回去。」

本能裡對謝炎的那種已經成型了的溫順讓他沒法和他對抗,舒念左右為難著,找到手機:「那我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

「不准。」

「少爺……」

「我說不準,就是不准!」謝炎的語氣變得失控,「你以後不許再和那個人有來往,聽到沒有!馬上給我跟他斷絕關係!不准你跟其他人不清不楚,你是我……」

手機尖銳的鈴聲突兀地響起來,一看到上面顯示的號碼,舒念顧不得去看因為被打斷而惱怒地咬緊了嘴唇的謝炎,正要接聽,卻被謝炎一把搶過去,不容分說狠狠砸在牆上。

「……」機器脆弱的外殼和碎片四處飛濺,舒念有些茫然。

「不許接!」謝炎咬牙切齒地抓過他的肩膀,「你還敢接?你還有膽子當著我的面接他電話?!」

「少爺,」舒念無奈爭辯,「柯洛他不是那種人,他和我不一樣的……你別誤會……」

「那是你喜歡他是不是?我不准!說了不准就是不准!」謝炎已經完全失態,暴跳如雷地,「那小子根本就是個喜歡男人的變態,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會沒在打你的主意?你當我是瞎的?!你少跟他打交道……」

「少爺!」舒念急促地打斷他,胸脯上下起伏,額頭上薄薄的皮膚下可以看見分明的脈絡,半天才垂下眼睛,聲音疲乏又冷淡地,「多謝您提醒,可您別忘了,我也是個喜歡男人的變態。」

謝炎張口結舌,好像在原先的氣急敗壞之上被人當頭潑了一桶冷水。

「所以,您也不用操心了。」

「……」謝炎牙齒磕著嘴唇,想霸道,又不知所措,只好胡亂任性著,「那我不准你喜歡!反正你只能聽我的!你不能喜歡……那本來就是不對的……你現在就開始改,給我改掉……」

「少爺……」舒念苦笑出來,不知道可笑的究竟是他還是自己,「您別拿我尋開心了。」

「我只能是這種人……您要是看不慣……要我搬出去也行,辭職也可以……」舒念低頭整了一下衣服,從他身邊繞過去,「我出去了,少爺。」

「你敢走你就試看看,」謝炎僵硬著一動不動,單薄的眼皮窄了起來,「你敢走,就不要再回來。」

舒念停了停,灰心地站了一會兒,默默拉開門,走了出去。

趕到柯洛家樓下的時候,困難地喘著氣抬手看看表,還好並沒過十二點鐘,但離約定的時間早已天差地別了,仰頭看上去,柯洛房間的燈是暗的。

心臟驀然收縮了兩下,忙進了大廈,正要上樓,卻發現樓梯口低頭坐著的黑影有些眼熟。

「柯洛?」

過道裡的聲控燈亮了起來,少年抬起來的臉上表情木然,因為在夜裡清寒的空氣裡受了冷似的,鼻尖紅透了,眼圈也紅著。

「對不起……」舒念振作了一下,喘了口氣,把身上的疲乏無力,大腦深處沈重的漲痛,還有胸口那要裂開一樣猛烈的冰涼的痛楚都藏起來,像收拾包裹那樣捲成一團丟進角落然後拉上帷幕,好讓自己能勉強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年長的,可依靠的樣子。

 

第十七章

柯洛只是把抱著膝蓋的手放下來,依舊坐著,紅著眼角抬頭望他,並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舒念走過去伸出雙手憐愛地摸摸他的頭,振作精神準備接受他的抱怨和責備,竭盡所能安慰他:「真抱歉,我遲到了。我不是有意的,下午突然……」

突然被柯洛緊緊抱住,巨大衝力讓他搖晃了一下,本能地扶住柯洛的肩膀,任少年有力修長的胳膊一點也不放鬆摟著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腹部上。

「沒關係,你來了就好……」

「真對不起。」

「你來就好……」少年委屈地嘟噥著,手勒得他有點痛,「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你不想見我了……」

「怎麼會呢。」舒念笨拙地摸他的頭,「看你凍得,臉這麼冰,到屋裡去吧,著涼了就不好了。」

他忘記了自己正發著高燒,貼著柯洛的臉的手掌上感覺到一片冰涼,就只以為是柯洛凍壞了。

屋子裡的確比外面暖和得多,而客廳寬大低矮的長桌上幾道一動也未曾動過的菜餚已經半點熱氣都沒有了,顯然柯洛一直在等他來,連飯也沒吃。

「肚子餓了吧,我去把菜熱一下,這麼晚都不吃東西,對胃不好……」 舒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冷還是熱,額頭上微微冒汗,既然要進廚房,就虛弱地把外套脫了下來。

「不用了,我不餓……你陪著我就好……」柯洛又抱住他,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疲憊而導致的錯覺,一瞬間他覺得站在面前的柯洛似乎竟然比他還要高大強勢一些。

「好……」舒念慢慢順勢在矮沙發上坐下來,暈眩的感覺卻更明顯了,只能無力地由著柯洛半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一聲不吭,害怕他會逃跑一般地緊摟著他。

「舒念……」

這樣面對面緊密擁抱的方式雖然有些怪異,但少年埋在他頸窩裡溫熱的面孔和緊貼著他的滾燙的胸膛又讓他心軟起來,也小心翼翼反手抱住柯洛的背:「怎麼?」

「我今天起就成年了。」

「嗯。」

「我已經長大了。」

「是呀。」

柯洛從他的肩膀上把頭抬起來,一絡細膩的黑髮散落到額前,半擋著他又深又黑的眼睛,原本優美的少年面孔上突然有了種成熟又熱烈的表情。

感覺到吹拂在嘴唇上的溫熱的氣息,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想,眼前一花,嘴唇就一下子被堵住了。

舒念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口腔裡熾熱的糾纏翻攪讓他更迷糊了,只能僵硬地微張著嘴,任柯洛托著他的後腦勺在深處吮吸探索,柔軟又強韌的舌尖牢牢捲住他本能地往後退縮著的舌頭,密不透風的唇舌交纏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被壓在沙發靠背上,茫然又被動地順從著柯洛的一切動作,直到柯洛從他口腔裡緩緩退出來,他還是不敢相信剛才他們竟然是在接吻。

「你……」

舒念茫然地望著面前那跪在他兩腿之間,雙臂強勢地固定住他的脊背的少年,神志亂成一團。

「我喜歡你。」柯洛清麗的臉上微微有些紅暈,似乎在努力鼓足勇氣,「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什……麼?」

「我已經長大了……以後就可以好好照顧你 ,跟我交往好不好?我一定會讓你很幸福的……」

舒念完全是種被親生兒子侵犯的驚愕,用盡力氣一把推開柯洛正靠過來的臉:「你胡說什麼!」

「我喜歡你啊……」柯洛掩飾不住地有點沮喪,但語氣還是很堅決,「我喜歡你……在你身邊就覺得好開心……總想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你不能接受也沒關係,我也不要你馬上就回應我,我們先試著交往看看好不好?我剛才吻你的時候,你也不會不適應啊,慢慢來,我可以等到你接受為止……」

「別說傻話了……」舒念頭暈得厲害,吃力地按著太陽穴,聲音變得嚴厲,「好好的一個男孩子,應該交女朋友才對,找我這樣的老頭子幹什麼?對啊,你不是跟我說過國中時交過的女朋友嗎?你又不是同性戀!胡鬧什麼!誰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是!」柯洛急切地打斷他,捧住他的臉,「我是。遇到你以後我就是了……我現在已經是了。所以你要負責的,我以前沒喜歡過男人……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你得負責……你不可以不理我……」

舒念吃驚地望著他,長久地呆滯著,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

他對柯洛疼愛得不得了,簡直當成自己的兒子那樣來寵溺,只想什麼都給他最好的,讓他什麼時候都開心滿足,可以過著最圓滿完美的人生。他把自己所不能得到的溫情和幸福都寄托在柯洛身上,希望柯洛能有他自己所不敢期望的,那種「正常」平穩的,快樂美好的生活。

但是……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

儘管他那麼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性向,還是不知不覺把柯洛帶壞了嗎?

他都忘了自己是「不正常」的,他也從來不知道性向這種東西也許可以像感冒病毒一樣傳染。

是,他自己是那種人,所以沒資格說那種人不好,但就因為他自己就是同性戀,他才不希望柯洛也變得和他一樣。

太辛苦了,活得那麼卑微,在見不得光的夾縫裡偷偷摸摸地向外看……

那種苦,他一個人領略得到,就足夠了。

他不要柯洛也變成這樣。

「柯洛,你好好再想想看,」他半絕望地,「可能不是那樣的,你根本沒有喜歡男人,只是因為我對你好,所以造成那種錯覺對不對?你只是把我當成長輩來看……那不是愛情,是你弄錯了。是吧?你好好想清楚,別再說什麼喜歡不喜歡。要是……要是我以前做了什麼會誤導你的事,你別介意……是叔叔不好……」

「柯洛,你這麼懂事,你能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對不對?喜歡男人沒什麼好……你應該交女朋友……是不是因為叔叔一直都沒有女朋友,你就學著也不和女孩子交往?你和我不一樣,你這麼年輕這麼好……會找到很好的女朋友的,你……」

柯洛露出傷心又惱怒的神色,低下頭又想吻住他,堵住他混亂的嘮嘮絮絮。舒念忙一把推開,慌張地要爬起來:「我先回去了……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就這樣吧……」

柯洛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你討厭我了?」

「不是……」舒念一片混亂,「只是我們不要再來往會比較好……你早就不該認識我的……」

「你不想見我了?」柯洛的聲音隱約激動起來,「你明明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會離開我的!你騙我!」

「對不起……」舒念茫然地,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哪一件事而道歉,影響了他或者是拒絕為他負責,「我是為你好……以後別來見我了……我也不會找你,到此為止吧……你也長大了,可以獨立,以後不用我陪著你,所以……」

「你騙我……」柯洛絕望又惱怒地,「你說了不會離開我,連你都騙我……」

眼前突然一晃,舒念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重重壓在沙發上,本來就病得站不直,身體過大的搖晃幅度更讓他腦子裡嗡嗡作響著暈眩了半天才能看清眼前的東西。

「什麼?」

耳鳴得厲害,只看得到柯洛嘴巴在動,聽起來卻是含糊一片。柯洛並不回答他,也沒有再開口說話,抿緊嘴唇,用膝蓋牢牢壓住他的雙腿,動作粗暴地把他的毛衣一把扯上去。

舒念哪有力氣制止,毛衣從頭上被完全脫掉時短短幾秒鐘的窒息讓他更是蒼白著臉好久才喘過氣來。

「柯洛,你幹什麼……」貼身的襯衫也被大力扯開,他當然知道柯洛在幹什麼,只是不敢相信。惶急地推拒著,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屋子裡雖然有暖氣,上身完全赤裸的時候他還是怕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柯洛,你不要亂來……」皮帶也被解開了,他本能地費力地掙扎著想護住自己,手指痙攣地緊扣著,「你不要亂來……」

換成平時,就算柯洛再怎麼年輕氣盛,他同樣身為男性,認真掙扎起來,怎麼也不至於反抗不了。但現在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辦法阻止柯洛一隻執拗的手,更不用說其他。

下身涼颼颼地暴露在空氣裡,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像在哀求:「不行的柯洛……不行的……不要這樣……」

清晰銳利的拉開拉練的聲音刺激著耳膜。他全身都僵硬了,拚命要並緊雙腿:「柯洛,柯洛……不要這樣……」

腿還是被強硬地拉開了,腰抬高著,後方迅速傳來的漲痛讓他蜷縮著想往後退,卻被緊抓住腰,用力挺了進去。

瞬間手腳都繃緊了,痛得喉嚨裡嘶啞著發不出聲音,胸口憋得越來越厲害,好半天才沙啞地咳嗽出來。

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撲撲地跳著,要脹裂開一般,他恍惚地張大著眼睛看上方,眼前卻一片模糊。

幸好柯洛只是強擠進去,並沒有亂動,不然他根本撐不住。

「很痛嗎?」

柯洛壓抑著的低啞的聲音。

他只能費力地喘著氣,茫然看著根本看不清的上空。

「對不起……」少年反覆膜拜似的親吻著他的脖子,「對不起……可是……我喜歡你……」

聲音泫然欲泣。

「我想要你……」

「我喜歡你……為什麼你就不能……試著和我在一起呢?」

「你又沒有喜歡的人……為什麼就不能試著喜歡我呢?」

舒念一下子劇烈咳嗽起來,咳得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

謝炎,謝炎……

他用快十八年的時間來專心致志愛那個人……

可是……有什麼用呢?

他再喜歡,又有什麼用……

那個人永遠都不會給他他所奢望的……連施捨都不可能有。

他的喜歡,根本連一點點的用處都沒有……

深入在體內的人開始動作,被強行進入的痛楚讓他繃直了的脊背一下子如沙灘上的魚一般彈跳起來,本能地又繼續無用的掙扎,盲目地用虛軟的手胡亂摸索抗拒著。

「不行,柯洛……不行……」

「為什麼不能給我呢……」柯洛寶貝一樣地緊抱著他,聲音遠不如動作來得強勢,「為什麼……我喜歡你啊……為什麼你不可以……」

「不行的……柯……洛……」聲音像被噎住了。

謝炎……謝炎……

他還是忍不住會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徒勞地叫這個人的名字。抽痛起來的,除了陣陣痙攣著的下身和大腦深處,還有心臟。

 

第十八章

醒過來的時候躺在床上,滿頭冰涼的汗,睜著眼睛恍惚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胸口重重壓著一隻修長的胳膊,柯洛還在熟睡,微微皺著眉,嘴唇倔強地緊抿著,保持著抱緊他的姿勢。

舒念沒有動彈,難受地又閉了一會兒眼睛,定了定神。

算了吧……

沒有什麼好介意的。反正自己是男人……反正……他這種所謂的貞操,根本不會有人在乎,那個人根本不會關心。

有沒有被人碰過,又有什麼關係呢。

靜躺了一會兒,舔了舔乾裂開來的嘴唇,無聲無息地移開柯洛的胳膊,悄悄爬了起來。

忍耐著失重般的暈眩,動作遲緩地收拾著身上的狼籍和傷口,盡量不去看床上少年不安穩地皺著眉的睡臉。

他一直都把柯洛當成兒子一般來看待。現在也只能努力避免想起昨晚柯洛在他身上怎麼樣反覆做那些他不敢回想的事情。

哆嗦著裸著身體到客廳裡撿起散落了一地的衣物穿上,努力把身上皺巴巴的衣服扯了又扯,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狼狽,這才悄悄推開門走出去。

在謝家緊閉著的大門外遲疑了半天,他還是從口袋裡抽出緊握著鑰匙的手,摸索著對準鎖孔。

原本冰涼的金屬現在已經浸透了他過高的體溫,變得滾燙。

把額頭抵在冷冰冰的門上,呼了口氣,站穩了一下,才推開門。

一路慢慢走過來都很安靜,時間還很早,所有人都還在沈睡的凌晨時分,沒有誰會看到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舒念略微安心了一點。

手摸到房門把手的時候腿都有些發軟,實在太累了,發著高燒,又被折騰了一個晚上,撕裂的地方痛得厲害,強撐到現在,走路的姿勢已經難看到極點,他只想能進到安靜的房間裡,先找個柔軟的地方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讓酸麻的腰稍微放鬆一些也好。

開門的動作很小心翼翼,惟恐發出聲響會驚醒睡在隔壁的謝炎,卻被臥室裡面目全非的狼籍嚇了一大跳,忍不住「啊」了一聲。

坐在他床邊發著呆的男人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兩人怔怔對視著,舒念站在滿地各式傢俱和擺設的殘骸裡望著面前的男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少爺……」

比預想的要早得多地遇見謝炎,他一下子侷促得像被當場抓贓的小偷。

謝炎下巴微微發青,眼睛裡不少血絲,眼角還有些發紅,一頭秀麗的黑髮凌亂得厲害,看樣子像是在這裡坐了一整個晚上。見到舒念,他臉上的表情動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精疲力竭似地開口,聲音沙啞:「你回來了?」

並沒有舒念所預計的暴怒和譏諷,聲調平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夜沒睡臉色蒼白的緣故,舒念覺得他的樣子看起來異樣地可怖。

「是……少爺。」

「你回來幹什麼?」謝炎嗤笑了一聲,慢慢地,微微垂下頭去反覆踩著剛剛信手丟到地毯上的煙蒂,舒念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用陪著你那柯家少爺了?反正謝家是留不住你,你既然打算跟著他,現在還回來幹什麼?另攀高枝的感覺不夠好嗎?」

「……啊……抱歉……我馬上就走……」

舒念有些難堪,本來就知道不可能回得來的,可他繞了半天,本能地還是又回到這裡,還僥倖地抱著一絲希望。

他從來都是這樣……再怎麼下定決心,再怎麼認清事實,也沒辦法真的離開這個人,就算知道完全沒有接近的希望,就算知道留在這個人身邊越久就越痛苦,可還是無法自制。

他也為自己的無法抗拒而覺得羞愧。

「我只是回來收拾一下東西……馬上就走。」

「哦?」謝炎抬起眼皮,眼神更冷淡了。

「抱歉……」為了要證明自己的話似的,他往前走了幾步,在架子上翻找了兩下,茫然了一會兒,隨手抽出幾樣東西抓在手裡。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拿什麼好。

可他總不能對著面前的男人說,我回來只是想看看你……只是因為你……

「拿完了?」

謝炎譏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也只好把手收回來,轉過身:「是……?」

「準備走了?」

「……是……」

謝炎並沒有讓開的意思,望著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兇惡,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絲冷笑:「你倒是急得很嘛……怎麼?因為你的柯少爺還在床上等著你嗎?」

舒念僵了僵,昨晚那些不堪的記憶讓他全身一陣陣發冷,好容易才鎮定下來,勉強扯扯嘴角笑了一下:「少爺您說笑了……」

脖子突然被一手掐住,他愕然地張大眼睛,謝炎腕力之大讓他窒息著發不出聲音來。

「你也不用裝老實,」謝炎咬著牙,一臉鐵青,「下次要跟男人親熱,記得收斂點!滿脖子吻痕怕別人看不見是不是?別讓我噁心!起碼遮一下吧你!少這麼不知羞恥!」

「……」舒念被刺痛了一般,臉色蒼白地僵硬著。他沒照過鏡子,的確不知道自己脖頸上早被柯洛噬咬親吻得一片青紫,任誰都看得出昨晚的激烈情事。

這種事情,讓謝炎覺得作嘔吧?

「我沒說錯吧?」謝炎的聲音還是那麼平平的,用刻意的冷靜極力壓抑著什麼,「你跟他上床了?」

「…………」舒念只是難堪地沈默著,閉著眼睛。

掐著脖子的手鬆開了。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臉上突然重重挨了一個耳光。

謝炎好像已經忘記他還是個病人,下手一點都不留情,這一巴掌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踉蹌了兩步才扶住架子想站穩。卻被謝炎抓住領子猛然向後扯,巨大的拉力讓人連帶整個書架都轟然倒下,狼狽地摔在一片混亂裡,耳朵嗡嗡作響,好半天才重新聽得清聲音。

剛想開口替自己辯解些什麼,就被緊緊壓住胸膛,胸口一陣發悶,好容易才喘過氣來,卻驚愕地感覺到謝炎的手在他腰部摸索著,扯開皮帶,粗暴地要探進他的褲子裡。

「少爺?……」

「你想要男人是不是?恩?!你就這麼缺男人?!」

「不是……」茫然起來,本能地在他的壓制下奮力掙扎,「我……」

「你以前不是喜歡我嗎?還以為你有多忠貞……原來只要是男人就都可以嗎?連那種小鬼也可以將就,恩?!」

謝炎手上摧殘般的動作讓他痛得滿頭冷汗,只能手指扭曲地緊抓著地毯,低聲斷斷續續:「不是……拜託你……,少爺……我不是……我……柯洛他……」

「怎麼?只有他可以,我就不行嗎?」謝炎咬牙切齒,用力用膝蓋壓住他瘦削的胸脯,一手折磨他一手撕扯他皺巴巴的上衣,「你想要男人,我給你好了,我不會比那小鬼差,要不要試看看,恩?!」

「不是的……」被謝炎有力而魯莽的手指弄得生疼,他微微弓起背,拚命想讓謝炎住手,「少爺……少爺……」

謝炎粗暴地胡亂摸索著的手在後方感覺到一片粘濕,明白這是什麼東西的瞬間,瘋狂湧上來的憤怒和嫉妒讓他腦子裡嗡地一響,直憋得眼前發黑,憋足力氣揚手又在那張蒼白得失真的臉上扇了一記耳光,同時狠狠把手指插進去,殘暴地往外摳:「是這樣吧?你就喜歡讓人這麼對你是不是?賤人!」

原本還勉強掙扎的舒念一下子不動了,僵直地平躺著,除了因為疼痛而微微蜷縮起來發著抖的雙腿,整個人都僵硬得缺乏生氣。

謝炎咬著牙壓著他,俯視著他汗濕的頭髮和沒什麼血色的嘴唇,那平時總是溫和地帶點笑意的眼睛睜得很大,裡面卻空洞洞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屋子裡一片寂靜,只剩下謝炎微微顫抖的喘息聲,兩人都僵持著,一動不動。謝炎望著他,他望著天花板,卻又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先放棄的人是謝炎。鬆開手從他身上爬起來,受傷的野獸一般低低喘著氣,咬著牙看著舒念動作遲緩地站起來,低頭機械地一個一個扣上所剩無幾的扣子,拉緊了外套的前襟,然後轉身慢慢走出去。

他真的快瘋了,一想到舒念那幾個小時裡是在和別的男人糾纏廝磨,他就覺得眼前血紅,那種讓心臟都要爆裂開來的莫名的東西在胸口一點一點膨脹起來,脈動著,四處衝撞,連指尖都要被脹裂一般,逼得他幾乎要發狂了。

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只能像被刺瞎了眼睛的困獸一般,痛得團團轉,發洩地把每一樣抓得到的東西都發狂地撕得粉碎,可卻還是一樣痛。

那是他的舒念……

從來捨不得任何人碰,哪怕只有那麼一下下都不可以。

像他這樣被寵壞了的大少爺,對被別人染指過的東西,總是覺得髒。

下場只有扔掉或者毀掉,一點餘地都沒有。

可是舒念不一樣……和「他的」寵物和玩具完全完全不同的那種所有。

他不是覺得髒,只是覺得痛。痛得不知所措,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他的舒念,現在真的已經不再是他的了嗎?

像他這樣的男人,抱著頭坐在地上痛哭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可他也是沒辦法。

這種心情,和被搶走其他任何東西的感覺都不一樣。

因為他在此之前從來沒有經歷過,所以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這種感覺……就叫……失戀嗎?

 

第十九章

舒念出了門,就只是急急地走,一直不停匆忙匆忙地往前走,好像這樣身體忙著動,大腦就可以停止運轉,就可以什麼也不去想。

不去想那個人毫不留情地打他耳光,罵他「賤人」。

不去想昨晚一邊痛得痙攣一邊在心裡反覆叫那個人的名字。

不去想他對那個人專心致志的十幾年。

不去想他小時候就開始有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嚮往。

不去想那個人對他有過的,那一點點安慰了他十幾年的溫柔和曖昧。

不去想第一次被那個人擁抱時候那短暫又虛假的幸福。

不去想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掐在他臉上的稚氣霸道的手指。

不去想那天下午那個人牢牢印在他視網膜裡的,燦爛明亮的臉。

似乎這麼一路不停地走過來,就能把有關那個人的記憶,從現在到過去,從最終到最初,都倒退著一點一點抹殺掉。

那他就什麼也不用妄想,什麼也不用牽掛了。

「小念……」

到了這把年紀的男人,居然還像小孩子似的一心一意渴望什麼愛情。他也真是傻得厲害。

說出去,會被人笑話的吧。

「小念…………」

早就該死了這份心,安分守己把剩下的時間一點點過完。

「小念!」

一雙手緊緊從背後摟住他,舒念這才驀然驚醒般地站住,瞬間恍惚了一下,竟然覺得抱著他的人是謝炎,心臟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小念……」

難道是……

如果是……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這樣……」

「……我知道我錯了,可我沒辦法……」

「我喜歡你……」

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這些話,如果,真的,是從謝炎嘴裡說出來的,

那他就是死也甘心了。

舒念自嘲地笑出來,眼睛有點發潮。

背後的人還在用力地,生怕他跑了一般地緊抱著他:「對不起,對不起……你怎麼怪我都好,要怎麼打我罵我都沒關係,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是柯洛。

當然只可能是柯洛。

那個人哪會追出來,哪會在乎呢。

「對不起……我喜歡你……」

舒念木然站著,不忍心掙扎,也沒有回應。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你不要這樣……求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喜歡你……我只要你就好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的……我喜歡你……不要不理我,說句話好不好?我喜歡你……不管你跑到那裡我都會把你找回來……我喜歡你……」

少年帶著哭腔的反反覆覆的告白讓他一陣心酸,呆立了半天,從喉嚨裡含糊不清地「啊」了一聲。

柯洛立刻幾乎要把他勒斷一般,用盡全身力氣死命抱住他,讓他動彈不得。肩膀上感覺到一些濕意,心軟地想勸說些什麼,意識卻越來越渙散,終於還是認命地合上眼睛。

「小念,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不知道為什麼柯洛開始叫他「小念」,這種親暱的稱呼方式總會讓他有種做夢般的錯覺,好像是那個人正對他說話。可一睜開眼睛,面前清秀俊美的臉還是柯洛的。

在床上躺到現在,已經好幾天了。睡在柯洛的床上,讓柯洛從頭到腳細緻入微地照顧他,他其實很不自在,只想病能早點好起來,不用再留在這裡。可惜身體不理會大腦的意願,還是一昧發著退不下去的高燒,讓他整天熱一陣冷一陣,迷迷糊糊的,只能由著柯洛給他餵藥,端三餐到床邊看他一點點吃下去,幫他擦澡,睡覺的時候守在旁邊一遍遍撫摸他的臉。

柯洛火熱的眼神裡那種不言自明的慾望讓他著實覺得尷尬異常,撫摩他的動作,雖然頂多只到脖頸,而且輕柔又小心翼翼,但還是讓他即使努力地想裝睡,背上也控制不住一陣陣顫慄。

柯洛很莊重地再三保證過絕對不會再強迫他,但卻也一樣固執地聲明絕對不會放棄他。

他這樣的老男人,其實究竟有什麼好呢?

「我買了魚片粥回來,要不要嘗嘗看?味道很好哦。覺得太淡的話,我還買了好多別的東西,你看看想吃什麼?」

舒念在噩夢裡掙扎了不知道多久,頭都痛得發脹。睜開眼虛弱地坐起來接過他手裡的粥,朝他和氣地笑了笑。

那天晚上的事情忘掉就好了,柯洛畢竟還是個孩子……偶爾不懂事,也不能太怪他。

那時候……只是一時衝動而已吧。

「還是很不舒服嗎?」修長清涼的手指伸過來撥開他汗濕的頭髮,手掌壓在他額頭上試探溫度,「我再叫醫生來幫你看看,好不好?」

「不用了。」舒念搖搖頭,病去如抽絲,需要的只不過是時間而已,再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

柯洛想了想,也不再堅持,只是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注視著他慢慢喝粥的動作,目不轉睛。

雖然早該習慣了柯洛的眼光,但無論誰在吃東西的時候被人盯著,總會不自在。草草吃了幾口就想放下勺子,又怕柯洛擔心,只好半低下頭慢吞吞攪著熬得精細的粥。

嘴角突然一熱,沒回過神來,呆呆任柯洛用拇指擦拭他的嘴唇。

「沾了點東西。」清麗的臉上笑容溫柔,眼神卻是按捺不住的狂熱。

舒念尷尬地僵硬著,這回真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了。

「不吃了嗎?」

「呃……恩……我有點困……」

掩飾著放下粥,別開微微發紅的臉。大概自己真是年紀大了,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個正處於青春期感情熾熱的少年相處。

「睡太多不好,我開一下窗子讓你多呼吸點新鮮空氣吧。」

為了讓他好好休息而放下來的厚重窗簾一拉開,原本略微陰暗的房間頓時一片燦爛。舒念有些訝異:「現在幾點了?」

「還很早呀,所以你不能再睡……」

「那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你又逃課?!」

柯洛一下子臉漲得通紅,被揭穿似的,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把手塞進口袋裡又抽出來,侷促著:「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啊……」

「不放心什麼?!我又沒什麼大事!」舒念氣急,他的心情和天底下所有考生的父親都是一樣的,「少找借口逃課!都快考試了,還不好好唸書?!還不快給我回學校去?!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我不要。」柯洛皺了一下眉頭,抿著嘴唇倔強地坐回床邊。

「你去不去?」如果能爬得起來,舒念肯定會像那些逮到兒子翹課的爸爸那樣,發狠拎著他的領子硬把他拖到學校去。

「不去。」

舒念直氣得眼前發黑:「你,你……」

「我不去。」柯洛微擰著眉,嘴唇上咬出淡淡的齒痕,「我好怕回來的時候……你就不見了。」

「……」

「你一直想走,對不對?」

「……」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我要你。」

舒念的頭「咚」地一聲往後重重撞在牆壁上,嚥了一下口水,手足無措地看著柯洛的臉在眼前放大。

「我不會讓你走的,」表情是帶著委屈的耍賴,語氣卻很強硬,「我寧願你……好不起來,就可以天天都留在這裡,讓我照顧你……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能碰你……」

舒念實在退無可退,又沒力氣推開,只能僵著脊背任溫熱的嘴唇貼上來,緊壓著他的,輾轉摩擦了好一會兒,才極力壓抑著似的放開他。

對視了一會兒,柯洛捧住他的臉,失望地道歉:「對不起……」

雖然只是嘴唇相觸的淺吻而已,但舒念知道自己的臉因為過度緊張,一定僵硬得很難看。

「抱歉……」少年緊貼著他的嘴唇,低聲喃喃的,「我只是忍不住……我不會強迫你的,真的……」

晚上舒念躺著,怎麼也睡不著。

這麼多天來,在這種時間段保持清醒,這還是第一次,大概因為胃裡不舒服的緣故吧。

睡前剛吃過藥就一陣噁心,忍不住全吐了出來,幸好柯洛沒看見。

少吃一次藥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吃了這麼多天,也沒見什麼效。

現在柯洛應該正在客廳的沙發上裹著毯子淺睡。

柯洛是真心對他好。

但那應該不是愛情吧?柯洛對他這麼執著,只不過是因為向來缺少人關愛,想要從他身上汲取一些溫情而已。柯洛還太年輕,弄不清楚感情之間微妙的界限,對他做出那些事情,都只是因為一時衝動,加上小孩子脾氣……

門口突如其來的細微聲響打斷了他原地繞著圈子,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

開門的人無疑是柯洛。舒念忙閉好眼睛裝睡,免得又要聽小老頭似的嘮叨。

輕微謹慎的腳步聲在床邊停住,安靜了一會兒,一隻手撫上自己的臉。

舒念沒動,繼續他偽裝的睡眠。

撫摩持續了一會兒,手停下來,清楚聽到柯洛歎氣的聲音。

「為什麼你就不肯喜歡我呢?是不是因為覺得我年紀太小了?還是因為我是個男人?可是我會對你很好……比任何人都好……真的……我已經長大了……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所以請你喜歡我好不好?」

靜默了一會兒,感覺到柯洛悄悄掀開棉被鑽進來,然後緊緊抱住他。

「現在離天亮……還有五個小時呢,我就可以再抱著你五個小時……每天這個時候就會覺得好幸福……」聲音癡癡的,「你為什麼要那麼怕我……我不會再對你做什麼了,那次是我不對……我現在只要抱著你就好……可是,你一定不肯讓我抱對不對?為什麼呢?……我這麼喜歡你……」

「每天從學校回來,都好害怕推門進來看到你不在床上……幸好你到現在還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的藥裡加安眠藥……可是我真的好怕你會趁我不在的時候跑掉……我不能沒有你的……我喜歡你……你不會明白的,我真的好喜歡你……」

「我真希望你的病好不起來……這樣就可以天天躺在這裡,讓我照顧你……永遠都不離開我,別的人都不能碰你……對不起,我也知道這麼想很過分。生病很不好受……可是,你離開我的話,我會比你現在更難受一萬倍……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這麼愛你……」少年孩子氣的委屈的抱怨帶了點哽咽。

接著嘴唇上是熟悉的柔軟熾熱的觸感,舒念猝不及防,僵了僵,把正專注地吻著他的柯洛嚇了一大跳,一下子鬆開手,半天才無措地:「你……你還沒睡著嗎?」

「啊……」這種時候也說不清到底誰比較尷尬。

「對不起……」聲音聽起來泫然欲泣,「你不要生氣……我,我實在是忍不住……我想抱你……」

幸好黑暗裡看不見對方,不然舒念真不知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對著他。

摟著自己腰的胳膊緊了緊,感覺得到少年纖長卻壓迫感十足的身體強勢地壓上來,舒念忙一把想推開他:「不行,你……」

「吻一下就好……只是一個吻而已……好不好?」

舒念維持著推拒的姿勢,卻終於不忍心把他推開。

嘴唇先是落在額頭上,接著慢慢往下,一點一點,寶貝一般地吻著他眉毛,眼睛,細緻到連半點肌膚都不漏過,反覆珍惜地慢而重地親吻著,終於到達嘴唇的時候,那種含住他雙唇的狂熱吮吸的讓他有種要被一口吞下去的錯覺,牙關被撬開,硬探進去的舌尖翻攪糾纏著,深深侵略著他,停在他腰上的手也用力揉搓撫摩著,硬把他壓向那年輕火熱的軀體。

濃郁的情慾氣息和抵在他小腹上的堅硬讓他不由緊張起來,但又只能被動地微張著嘴唇讓柯洛深吻。等這個漫長熾熱的親吻終於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出了一頭的冷汗。

柯洛忍耐似的移開嘴唇,微微喘息著,卻不肯放手,仍然緊扣著他的腰:「讓我抱著你睡覺好不好?我什麼都不會做的……讓我抱著你就好了……可以嗎?」

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讓他心裡一陣發痛。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疼愛著柯洛,一直不捨得柯洛過和他一樣的人生,希望柯洛能得到他不敢奢望的幸福,努力想給柯洛最好的……

或者……如果他可以給柯洛幸福……或者……只要他一個人受苦就足夠了?

舒念閉了一下眼睛。

 

第二十章

「我都說了我病已經好了啊。」舒念無奈微笑,平躺在床上很配合地讓柯洛往他嘴裡又塞了一支體溫計。

「但是……你臉色看起來還是不大好嘛……」柯洛低頭嘟噥著,微微鼓著兩腮,「不管怎麼樣,還是多休息比較好……」

等數夠時間,把體溫計拿出來認真看了看,柯洛光滑緊繃的臉頰鼓得更厲害了。

「怎麼樣?很正常吧?」

「恩……還好啦。」表情一點都沒有為他大病初癒而高興的跡象,反而像在賭氣。

「那你也該去上課了,再不走真要遲到啦。」

「恩……」不情不願地從床邊站起來,抓過放在一旁的課本和講義,磨蹭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往門口走,磨了一半又回過頭,望著正在床上朝他微笑的舒念,小小聲地:「我晚上放學回來……你還會在吧?」

「當然啊。」

柯洛又站了半天,才退出去關上房門。

從那晚起他就沒再偷偷給舒念吃安眠藥了,他也明白這種卑劣的禁錮其實對誰都沒好處,只是太害怕舒念會像那天早上一樣,在他睡著的時候悄悄離開,就病急亂投醫,胡亂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小小的藥片上。

一旦被識破,就羞愧得好幾天說話都壓著調子。

他只是孩子氣的執拗而已,並沒有瘋狂到不擇手段。

正因為這樣,不把強暴當強暴,只當成小孩子不懂事一時衝動做的錯事,舒念對他的感情還是憐愛多一些。

他原本把謝炎所不肯接受的那種感情轉成溫情再寄托在柯洛身上。既然那個人不要,他不如全給柯洛,好歹讓柯洛快樂一點,好歹至少有一個人是幸福的。

至於自己……那已經無所謂了。

這絕對不是在犧牲。他本來就沒有得到過,兩手空空,又有什麼可以拿來犧牲的?

舒念起了床,換好衣服,振作精神開始動手收拾房間,像以前在謝家做慣了的那樣,仔仔細細把每個角落都清理乾淨,坐墊被套全拆開來搬到陽台上,一件一件攤平了好好曬曬太陽,窗簾也拆下來重新洗過,順便把所有窗戶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好讓屋子裡多一點生氣,又在積了不少灰塵的廚房裡奮鬥了好幾個鐘頭,才把許久不用的料理台和廚具清洗得閃閃發亮。

這個陰暗清冷的公寓住久了的確會讓人變得陰鬱,他得多花點力氣把它整理得暖和一些。

從現在起全心全意照顧柯洛,就沒有時間和精力想那個人,這樣對他自己也是種寬容,也許只需要再多一些的時間,他就可以把那份令人羞愧的,無法自制的執著消磨掉,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接著到量販式大超市去大採購生活用品和晚餐的食材。柯洛還在長身體,營養均衡很重要,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剛好認真想想菜色搭配。順手還拿了幾盒酸奶,等下飯後逼柯洛喝下去,對腸胃有好處……

對的,就是這樣,滿腦子想著柯洛,塞滿到沒有任何角落可以留給那個男人,時間一長可能就不會再覺得痛了。

謝炎是他從小時候開始抱著的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就像大多數人的兒時理想一樣不切實際。區別只在於,一般人稍微懂事以後就明白能夢想只不過是夢想而已,而他卻傻氣地堅持到現在。

年輕的時候還有不負責任做夢的權利,而經歷了那麼多,到了這個年紀,就不該再認不清現實了。

他不能再奢侈地整天想著謝炎,奢望著愛情啊幸福啊之類。

做夢的時限已經到了,他空白地做了十八年,也該做夠了。從現在開始就得停止了。不再是一個熱烈愛著他那英氣驕傲的少爺的傻男人,而是個認真照顧著孤獨伶仃的柯洛的好「父親」。

結過帳拎著幾個大袋子走過收銀台,通道走到一半,迎面而來的男人讓他遲疑又尷尬地放慢了步子,那男人也有些躊躇起來,兩人在離對方還有三步遠的地方都猶豫地停住。

一時間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不好對視,無話可說,也沒想到該讓路讓對方通過,很不自在地堵在通道裡,難堪異常。

還是謝炎先開口,客套又含糊地:「買這麼多東西啊。」

「是……你呢?」

「我帶兩瓶紅酒回去。」

「哦……」

兩人隔得不遠,似乎又能聞到他身上混著淡淡香水的男性氣息,甚至好像連剃鬚水的清淡味道也感覺得出來,舒念知道這是自己感官的條件反射,因為對這個男人實在太熟悉了。

但再熟悉也是過去的事,現在中間隔著三步距離,像沒什麼交情的朋友一樣小心翼翼地打著招呼。那麼多年亦步亦趨地伺候著他而積累下來的深厚的東西,都被埋藏起來等著遺忘。

「現在……還好吧?」

「嗯。」

「那天……真是對不起。」

舒念搓了一下手,尷尬起來:「啊……沒關係。」

這個話題像是在揭他的短處。

他一直覺得,謝炎對他坦率得毫不設防,而自己在性向方面的隱瞞,和作為同性竟偷偷摸摸對謝炎抱有的難以啟齒的企圖,是種類似背叛的冒犯,而和同性有過的情事,更讓他在謝炎面前更覺得自卑和侷促。

「那……要……回來上班嗎?」

「啊?」舒念一怔,笑了笑,「這個……不大合適吧……」

「哦……已經找到別的工作了嗎?」

「沒……」舒念不大好意思,總不能說這段時間打算做全職家庭「主父」,專心照顧小孩。話題繼續不下去,靜默著實在很尷尬,「抱歉,我得走了,那個……回去要做晚飯。」

謝炎「哦」了一聲,手還是放在口袋裡,背挺得很直,挪了一下腳,但並沒讓開:「東西這麼多,要我……開車送你嗎?」

「不用,我自己有開車來。」當然是柯洛的車。

謝炎明白似地抿了抿薄嘴唇,別開眼睛笑一下:「那……你去忙吧,不打擾你了。」

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雖然已經想得很豁達,舒念還是覺得心裡空了空。

回到暫居的住處,讓自己誇張地忙碌著,一道接一道做了很多做法繁瑣的菜色,在餐桌上翻來覆去擺了半天,又煲了湯,一直忙到柯洛回來。

門被推開的動作有些遲疑,開門的人直到清楚看見他站在客廳裡,確認他還在,緊張地繃著的臉才放鬆下來,露出笑容:「哇,房間收拾得真乾淨!辛苦你了!……晚餐已經好了嗎?真好……」

「先去洗手吧。」完全是當爹的語氣。

柯洛聽話地丟下書包,動作迅速衝進廚房又衝出來乖乖坐好。

「好香喲,這麼多菜嗎?好棒……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柯洛一向清秀冷然的臉上微微發紅,看得出是真的很興奮。

舒念微笑著專心給他要照顧的少年夾菜,沒注意到柯洛滿口讚揚雖然是晚餐,眼睛卻片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來,喝點湯,味道怎麼樣?」

「恩恩……美味……」柯洛張大眼睛用力點著頭,樣子非常可愛。討好般地發奮圖強往嘴裡塞東西,再費力地嚥下去,含著勺子,含糊地,「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吃得到……」

「當然可以啊。」

「是嗎……」柯洛得到承諾,又快活得滿臉通紅,忙低頭努力扒著碗裡的飯菜。

「以後你就不用在外面店裡買便當了,中午也不用去學生餐廳搶咖喱雞飯,明天我給你準備一個飯盒,你可以帶便當去上課,想吃什麼我幫你做。」

「恩……」柯洛還是埋著頭,掩飾什麼似的,很快地動著筷子,半天才微微抬起頭,眼睛有些發紅,表情很難堪。

舒念吃了一驚:「怎麼了?」

「我還以為……你會討厭我……」

「對不起,那次強迫你……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那樣……對不起……還有藥的事情,也是……很抱歉……」

「你今天沒有走掉,真是太好了……我很高興……謝謝你……」

舒念放下筷子,伸手過去安慰地撫摸他的頭。柯洛很不好意思地抗議:「我已經是大人了,別這樣把我當小孩子……」

「大人還動不動就哭?」

「什麼嘛……我才沒有……」立刻挺直了背,「你去問問其他人,我什麼時候哭過!你都不知道我平時有多帥!」

「咦?可是我明明見過不止一次啊。」

「那也只是你而已……」柯洛又低下頭看著飯碗,「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對我……很重要。」

舒念露出歎氣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時間一天一天,過得飛快,到柯洛填志願,再到柯洛參加升學考試,再到最後公佈錄取結果,似乎只是短暫的一瞬,短得根本不夠他忘記謝炎。

而即將要去遙遠的T城念大學的柯洛,他也快見不到了。舒念一時有點失落。

為了慶祝柯洛考上第一志願而準備的晚餐他做得很精心,兩個人卻都吃得悶悶不樂,一副消化不良的面孔。

「幹嘛不高興?」洗過餐具,他打起精神,逗著和他一起並排坐在臥室床上發呆的柯洛,「你上了T大耶,高材生!」

「恩……」

「到了T城,柯家那些人就管不著你了,自由自在的不是很好?」

「恩……」

「好啦,順便也該準備你的行李了 ,看看需要帶什麼去學校,我幫你買……」

柯洛轉過頭來看著他,表情嚴肅:「我可以帶上你嗎?」

「……」

「可以嗎?」

「新生需要長輩陪同嗎?」舒念笑了笑想緩和氣氛,「那叔叔我……」

柯洛咬了咬嘴唇,一下子抓住他肩膀,湊過去。嘴唇剛一碰觸舒念就匆忙別開臉,狼狽地推開他:「你又胡鬧什麼!」

「我沒有在胡鬧,我是認真的!你比誰都清楚!」柯洛不滿又委屈,「為什麼你總是要假裝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是小孩子!拜託你不要總把我當成你兒子一樣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喜歡你!我想跟你在一起,絕對不是什麼長輩和晚輩……」

「柯洛,別鬧了……」舒念無力地,「我們年紀差太多了……你還小,不會明白什麼是愛情的,你喜歡我只是因為我可以陪著你,可以照顧你,其實……」

「我當然知道什麼是愛情!」柯洛受侮辱似的,滿臉通紅,平日冷流一樣的眼睛變得發熱發黑,「你別這麼看不起我!求你不要再忽略我好不好?我寧可被你堂堂正正地拒絕,也不要這樣!……是不是我連被拒絕的資格都沒有?你連認真把我當一個男人看待都不肯,對不對?」

「柯洛……」

「是,我這麼說你會覺得我不知好歹,……可我不是要你照顧我,也不是想你對我好……」柯洛緊抓著他的胳膊,「我想要什麼,你很清楚。請你別再敷衍我了……」

柯洛的激動和不滿像是壓抑了許久,側身堅定地牢牢抱住他,越抱越緊,邊倔強地尋找他的嘴唇。

舒念躲避著,同樣身為男性,掙扎起來,柯洛沒法完全制住他,終於被他抓住時機扇了一個不輕的耳光。

手掌和臉頰清脆響亮的碰撞聲讓兩人都愣了愣。

他打得其實也不是太重,只是為了讓柯洛清醒冷靜下來而已。

柯洛挨了這麼一記讓人難堪的耳光,不再吭聲,偏著臉安靜了一會兒,放開他,默默地抬起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像那種最溫存忠誠的狗遭了主人毫不留情的一頓打一般,不發怒也不反擊,只拿眼睛告訴他它的痛楚。

「抱歉……」舒念對著這麼一雙眼睛,一陣心軟,抬手想摸摸他臉上發紅的痕跡,「我是……」

柯洛別開臉不讓他碰。

「柯洛……」

柯洛又躲開他安慰的手。

「很痛嗎?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

「別碰我!」柯洛猛然站起來,和他拉開距離,「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在一廂情願,你打我也是應該的。」

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對不起。」薄薄的眼皮泛著輕微的紅色和水氣:「讓你覺得困擾了……因為你對我那麼好……讓我以為自己還有希望……」

舒念來不及說話,他就已經走出去,關上臥室的門。

之前的晚上,他通常都是忠心耿耿在床邊的地板上鋪上棉被,然後在地上過夜,因為想和舒念在一起,又不敢要求同床。

舒念後來實在不忍心,讓他上床來睡的時候,他那種驚喜又害羞又小心翼翼的表情,舒念一直忘不了。

他和舒念其實很相似,他們都執著得太盲目了。

半夜舒念還是忍不住爬起來,偷偷開了門進客廳。藉著從窗口透進來的路燈光芒,能模糊看到沙發上蜷縮著的人影。他愛憐地走過去在沙發旁邊蹲下,摸了摸少年半埋在胳膊裡的,微腫的臉。

柯洛卻一下就驚醒了,睜開眼睛看著他,對視了一會兒,又重新把頭藏在胳膊底下,一言不發。

「對不起……」舒念移開他壓著腦袋的胳膊,摸著他的頭髮,「對不起……」

柯洛沒反應,也不反抗。

「我什麼都能給你……只除了愛情。」

雖然燈光並不明亮,舒念還是清楚看見他修長的睫毛下面慢慢滲出來的液體。

「柯洛……」舒念實在心疼,忙伸手抱住他,柯洛無聲地緊閉著眼睛,倔強地反抗著。半天才放棄似的反手也抱緊他的背。

「對不起……你以後會遇到比我好一百倍的人……真的……」

少年把臉埋在他肩膀上,隔著睡衣他也能明顯感覺到肩上越來越重的溫熱的濕意。

他為自己沒辦法讓柯洛幸福而覺得愧疚。

 

第二十一章

兩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相互擁抱了一整夜,一直到他安慰地反覆撫摸柯洛頭髮的手慢慢停下來,意識模糊地沈睡過去之前,柯洛也還是半點也不放鬆地抓著他,把臉緊貼在他胸口。

他終於相信柯洛對他是認真的。可正因為這樣,他才更不能不狠心一次。

柯洛什麼不都想要,除了他的愛情,而他恰恰什麼都可以給,只除了愛情。

他怎麼敢再耽誤他。

柯洛還有漫長的青春,前面一定有更適合他的人在等著他,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和熱情來尋找那個人。

而他自己不一樣。他已經沒剩下什麼青春和激情了。他十八年的時間就只注視著謝炎一個人,只愛著謝炎一個人,只等著謝炎一個人,只給謝炎一個人。

他哪來的另一個十八年來醞釀積累另一份同樣深厚的感情給別人?

接下去的時間柯洛一直很安靜乖巧,哪裡也不去,一天到晚呆在他旁邊,忠犬一樣守著他,。每天睡覺前都用紅筆在日曆上鄭重其事地勾掉一個日期,很捨不得的,悼念一樣的表情,然後來回數著剩下的天數,發著呆。

舒念有幾次半夜醒過來,感覺到柯洛在偷偷吻他。抱著他的頭動作輕柔地,一遍遍反覆地親吻,但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他明白柯洛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分離儲存一點回憶和紀念,在珍惜最後這些可以溫存的機會。連他自己想到再過不久要送柯洛走,心裡就空蕩蕩的。忙前忙後幫柯洛收拾了大堆行李,還是覺得遠遠不夠,還是覺得缺了什麼,總擔心柯洛一個人在遙遠的T城,沒人照顧,會不會過得不好,也許受不了那裡的天氣,也可能吃不慣那裡的飯菜……

雖然也清楚這都是多餘的擔心,但就是沒法不擔心。

就算只是把柯洛當成兒子來疼愛,那也是一種愛。

他那點可憐的愛情全給了謝炎,而愛情之外的其他則全給了柯洛。

這兩個男人加起來,就是他感情的全部。

柯洛走了,就像把他挖空了一半。

所以他不睜開眼睛,繼續偽裝的睡眠,任由柯洛寶貝一樣抱著他,溫暖的胸膛壓向他,心跳的節奏和著體溫一點點滲透過來。

在分別面前,任何人都會變得軟弱許多。

「小念。」

「嗯?」舒念又在整理早整理過無數遍的行李,該托運的該隨身帶的,都要擺放清楚,箱子上一一貼好標籤,裡面裝了些什麼東西,也都仔細標在卡片上。行李的規模實在是過於龐大了一些,不像是外出就學,倒像在舉家搬遷。

大部分東西都是他替柯洛買的。給不了柯洛想要的愛情,就把其他的,他所能給得起的,盡量全都給出去。

「我後天就要走了。」

舒念手停了一下,「後天」這個伸手可及的詞弄痛了他,鼻子突然有點酸,「恩」了一聲,轉過頭去對著柯洛,想摸摸他的頭。

之前簡直不能在柯洛面前提「走」字,一提他就嘟著嘴紅著眼圈,可憐得要命,連帶舒念也覺得不忍心,好像這次一分開就再也見不到他。

抬手碰到那柔軟秀美的黑髮,才發覺站在面前的柯洛比幾個月前明顯又長高了不少。

頭髮剪短了一些,逐漸英氣起來的臉部線條更加明朗,微微皺著眉毛的時候,眉弓在眼皮上投下的陰影看起來卻很抑鬱。

最近他已經不去打球了,皮膚竟迅速回復成有些稚嫩的奶油色,光潔透明,這讓舒念更覺得他還是個正在長大的孩子。

但簡潔的短袖開領襯衫和LEVIS牛仔褲所包裹著的修長身軀,已經明顯寬闊起來的肩膀和差不多成型的挺拔脊背,又讓舒念不敢只把他當孩子看。

他都不知道究竟該拿柯洛怎麼辦才好。

「我想送你一點東西。」柯洛手放在口袋裡,說話的時候嘴唇微微往裡面撮,小心地慢吞吞地,「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還從來沒送過什麼給你……」

「嗯?」舒念露出微笑,邊溫柔地撥他的頭髮,邊看他垂下眼皮,一手在口袋裡摸索的時候抖動的長睫毛。這時候不需要客套的推辭,他們之間用不著。他也希望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而他們連張合照都沒有。

「這個……」柯洛摸出薄薄一沓層層折疊著的紙張,半低著頭遞到他面前,「我只有這個了……」

「嗯?」舒念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有些吃驚,迷惑了一會兒才遲疑地,「這是幹什麼?」

「我想把我名下的股份劃給你……」

舒念嚇一大跳,被燙到了似的忙把那疊證明和委託書塞回他手裡:「開什麼玩笑,越來越離譜了。快給我收起來!」

柯洛不肯接,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你不要嗎?」

「當然不要了!」舒念乾脆地硬拉開他的口袋,要把那些悉嗦作響的紙放進去。他以為百分二十的股份是什麼?能隨手拿來當禮券送人?他又是他的誰?憑什麼要這麼一大筆柯家的財產?!

「為什麼?」柯洛惶急地按著他的手,「你不喜歡嗎?」

「柯洛,百分二十的股份……」舒念有點頭痛地把手抽回來,「是什麼概念,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哪能這麼隨便給別人?好了,別鬧……」

「我是認真的,拜託你收下,好不好?」

「不不不……我不能要,」舒念苦笑著連連後退,「別胡鬧了,我跟柯家一點關係都沒有,平白無故受這麼一份大禮,太荒謬了,小洛,你別拿我尋開心。」

柯洛一臉空洞的失落,手還保持著半伸出去的姿勢,垂下睫毛默默站著,半天不說話,只是發著呆。

「小洛?」

「你真的不要嗎?」被遺棄似的微弱聲音。

「小洛,這不是開玩笑的,實在不能收……」

「我只是想送你東西而已,不要你回禮的,你不用擔心……也不用覺得有壓力,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是想送給你……」 柯洛把手放回口袋裡,半低著頭,在地毯上無意識地來回磨著腳,「……你是害怕收了這個就得做什麼來回報我嗎?完全不用的,你肯收下我就很高興了……」

「不是的小洛,」舒念心臟又開始發疼,忙過去安撫地握住他的胳膊,「我不收也就只因為不能收而已,這不合適……」

他想說我不值得你這麼對我,但沒說出口。

柯洛的眼圈已經紅了,本來謹慎地向裡撮著的嘴唇微微撅起來:「可是我……只有這個了……」

「那你想要什麼呢?我沒有別的可以留給你……」

「我想把我有的東西都給你……你能明白嗎?」

舒念「恩」了一聲。他當然明白這種心情。

「我除了自己,就只有這些。我的感情你已經不肯要了,這個也不要嗎?那我……我能給你什麼呢?我有什麼是你願意要的?……」

舒念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什麼也不需要啊。」

柯洛呆了呆,有點亮晶晶的東西在他的長睫毛上閃了一下,舒念沒來得及看清,他就轉過身,還是維持著手插在口袋裡的倔強姿勢,小聲地:「明白了,不要就算了吧……晚安。」

「小洛……」

「我去睡了,行李你不用再收拾,我不會帶的……我用不著你可憐我。」

舒念歎了口氣,抓住他肩膀硬把他轉過來,少年紅通通的眼睛和強忍著的眼淚讓他有種傷口被牽動的疼痛。他用長輩最溫柔的動作把自暴自棄地抽噎著的男孩抱在懷裡,摸著那分明已經堅實起來,在他面前卻又莫名脆弱的脊背:「傻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柯洛壓抑了很久似的爆發出來,啜泣著揪緊他的上衣。舒念和他相互擁抱著,只覺得越來越軟,軟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不」字。

不肯接受就是遺棄,他知道不收的話,在分離的漫長時間裡,柯洛就孤獨得連一點可寄托的想念都沒有了。

「乖……」舒念反覆安撫小動物一般撫摸他的背,「好吧,我先幫你保管……等你需要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拿回去,好不好?」

他也顧慮柯洛年紀太小,所擁有的和能承受的不成比例,並不是件好事。自己替他負擔一兩年,其實也未嘗不可。

對著柯洛,他心裡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充滿父親般繁瑣的寵溺。

遠遠看著那個益發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大廈入口,謝炎才一言不發開始倒車,掉轉方向。

他也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像跟蹤狂,但控制不住,不知不覺就跟過來了。

剛才是又在超市碰到那個人──那家超市裡舒念出現的機率很高,而且有規律,差不多是隔兩天去一次,連時間段都基本相同,只除了上回不知道為什麼沒來,害他白等了兩個小時。

他就站在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貨架後面,不動聲色看著他。舒念不論私底下還是公共場合,都是溫文又和氣,拿過以後才覺得不適用的物品絕對不會像別的顧客那樣隨手丟在附近的貨架上,總是耐心地推著車繞上半天放回原處。

他就喜歡看他這樣深入骨髓的本分和認真,喜歡他在層層貨架間走過時隨意掃視的眼神,喜歡他抓起一個鮮橙放在鼻子下聞聞看是否新鮮的天真,喜歡他在水產區想幫忙撿起蹦到地面上四處亂跳的青魚時候的手足無措,甚至喜歡他挑選東西時候用拳頭輕抵在嘴唇旁邊輕微咳嗽的樣子。他的每一點瑣碎的東西,他都喜歡。

喜歡得無法自制,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他也知道他從那一天以後就一直住在柯家那小少爺的房子裡,到前幾天柯洛走了,他也還是繼續住在那裡。

每次一看到他熟門熟路開著車「回」到那地方,謝炎就忍不住想咒罵。如果是在以前,他早在大腦運作之前就先衝上去了,而現在卻只能在車裡對著無辜的擋風玻璃猛飆三字經。他不是不敢,他只是還沒想清楚。

衝上去以後又能怎麼樣呢?把舒念搶回來?那搶回來以後呢?又該怎麼對他?

如果這次讓舒念回來,那就是一輩子。

要是他還沒做好一輩子的準備,就不能讓舒念回來。

以前那種膠著的曖昧不清已經不能再用了。

他從小被教育要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負責,但惟獨忘了把舒念包括進去。所以可以那麼任性,那麼恣意妄為,那麼本能。

但其實,舒念恰恰是他最該負責的。

謝炎抿緊嘴唇用力踩著油門,他喜歡舒念,可他根本不是同性戀,除了那個人以外,其他同性對他完全沒有半點吸引力。

這樣……卻要他現在確認自己對一個男人抱著那麼強烈的愛情,要他踏出那一步,從此以後就變成他所陌生的群體中的一個,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沒辦法不掙扎,連偷偷看著舒念的時候都是。那種甜蜜的痛楚,或者說痛楚的甜蜜,幾乎讓他快整個人沈下去了。

可是一旦決定,就不能回頭了。人對於僅有一次選擇機會毫無反悔餘地的事情,總是沒辦法閉著眼睛就伸出手去。

別墅裡舉行的酒會上,謝炎意興闌珊地站著,和對面兩三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周圍是璀璨的女人們端著各色酒液在游動,飄行。

早些時候他還會興致所至地看上幾眼,和旁邊的人不失風度地評頭論足,現在他根本連抬眼去看的興趣都缺,卯足了勁相互廝殺的各式香水也對他全然沒有絲毫殺傷力了,這些昂貴繁雜又奇妙的香氣只會讓他想起舒念身上淡淡的青草一樣乾淨新鮮又溫和的味道,那是舒念長年累月在用的沐浴露。

每次他一個人在浴室忍不住倒出大堆這種沐浴露來安慰自己的嗅覺感官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真是慘透了。

「柯家小少爺手裡的股份全到舒念手上了。」

謝炎手一抖,杯子裡的液體晃了晃,臉上表情只動搖了一下就收斂成若無其事:「是嗎?」

「所以他們這次硬把舒念也『請』來了,」說話的人笑得曖昧,「恐怕要熱鬧了。」

眾所皆知舒念是被他逐出謝家的,他不再是「主人」,大家當著他的面取笑起來也輕鬆,還有點討好的意思。雖然誰也說不出舒念犯了什麼錯──他看起來永遠那麼老實本分循規蹈矩──但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有足夠的空間來做各種各樣惡毒又鄙夷的猜測。

謝家養了他十幾年,謝炎又和他情同手足,卻突然翻臉趕他。表面上沒有過失,那事實上就一定是不為人知的齷齪罪行。

這種上流社會生活調料般的,一天也少不了的流言,當事人當然不會聽不到,跳出來澄清是最蠢的解決方法,只會讓大家傳得更熱烈。

所以謝炎也不反駁,就只等它過去。但再怎麼克制,聽人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拿舒念當笑話,他臉色還是止不住地僵硬起來。

「怎麼?」

「關於他是怎麼得手的,柯家的說辭很不好聽,今晚叫他來就是擺明了要給他難堪。也難怪,那些股份落到外人手裡,他們不抓狂都難。」

謝炎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一遍四周:「已經來了嗎?」

「早來了,在游泳池旁邊,我剛從那邊過來。好像戲碼剛開始呢。」

謝炎趕緊找個借口走開,不然會控制不住想一拳把對方臉上的促狹笑容狠狠打掉的衝動。

他一眼就看見舒念,還是那麼蒼白清瘦,樸素簡單的樣子,站在柯洛那幾個潑辣的嬸嬸表姐面前,微微皺著眉,鎮定而且少見的冷硬。

「除非是柯洛的意思,不然我不出席股東會議,放棄表決權,這樣可以了吧?」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沈又平和有禮,卻從那些人喧嚷的叫囂裡一下就清清楚楚地凸顯出來。

謝炎根本沒把那些人挑釁的叫喊聽進去,他本能地只捕捉他的聲音。

「我說過了,我只是暫時代柯洛保管而已,以後自然會還給他,這不用你們操心……」

…………

「柯洛要選擇誰來接管這些股份,是他的自由。他已經成年了,有權利不向你們報備。」

…………

「柯夫人,請你說話注意分寸。」舒念聲音漸漸拔高了一些,臉上是受辱的慘白,預備反擊般地挺直了背,嘴角忍耐地繃緊了,「他選擇我而不選擇你們,只是因為我比你們更像他的長輩,更盡職盡責。你們這樣毫無依據妄加猜測,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柯洛。」

…………

「這些股份是我和柯洛兩個人的事,怎麼處理何時歸還,都和你們沒有半點關係,」舒念被激怒了似的強硬起來,「不用再白花力氣糾纏了。我們沒做你所謂的那種齷齪勾當,柯洛跟我之間清清白白,請不要惡意中傷,否則請你們做好準備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任……」

謝炎放鬆似的吐了口氣,不管舒念說的是不是真的,他都情願相信,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反正無論如何舒念都該是他一個人的。一邊警告自己別衝動到出手毆打主人,邊往前走幾步,忍耐地喊了聲:「打擾一下。」

舒念震了一下,一轉頭剛好對上他的眼睛,吃驚地僵了僵,呆了半晌,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啊……」

舒念窘極了,他沒料到謝炎也會在,白得發慘的皮膚更青了一些,眉骨上多了點羞慚的紅色。方纔的鎮定冷靜似乎被謝炎的出現瞬間粉碎。整個人侷促站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他知道剛才柯家人那番惡毒的嘲諷謝炎都聽到了,聽到她們說他不知廉恥,為了把那筆股份弄到手就誘騙柯洛上床,跟柯洛同居,出賣身體做了幾個月齷齪事情才總算得手……

謝炎本來就已經夠輕蔑他了。

他直了直脖子,掉轉過眼睛,表情平靜又認命得近乎痛苦了。

那些人一見謝炎冷淡嫌惡的臉,就篤定了他是來看舒念出醜的,舒念認輸的表情又那麼明顯,就更覺得氣焰高漲,翻倍地囂張跋扈起來:「我們難道冤枉你了?那雜種看你的眼光都不對,有毛病一樣的,當我們是瞎的?你敢說沒做過?」

謝炎頓時臉色發青,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舒念已經不敢看他了,鯁直了脖子,受刑一般望著旁邊,半天才張了張嘴巴,生硬地:「我還有事,今天就到這裡為止,恕不奉陪。」

他這明顯的逃避像給她們打了針興奮劑,立刻「轟」地一聲,終於找到缺口一般蜂擁上去,緊揪住他不放。

「啐,真不知羞恥!」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子,還這麼不要臉!」

策劃了許久的羞辱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興高采烈地肆無忌憚地爭先辱罵,少侮辱他兩句就彷彿吃虧了似的。

舒念的臉和嘴唇都繃緊了,眼睛躲避著旁邊站著的那個男人,好像不是因為受辱而苦痛,而是因為是在他面前受辱,才難堪得連額頭上的青筋都在單薄蒼白的皮膚下繃得暴突了起來。

謝炎剛要發作,眼前一晃,沒看清是誰用什麼在舒念頭上重重甩了一下,也沒聽清楚撞擊的聲音,只一眼就看到舒念額頭上突然大量滲出來的紅色。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家都驚愕著,連舒念也猝不及防,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和劇痛大大搖晃了一步,一腳踩滑了,身體無法控制地直接往後摔進水裡。

加起來似乎也才不過是兩秒鐘之內的事情,落水的巨響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往這邊呆望。

謝炎只覺得腦子一脹,什麼也來不及想,等他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緊緊抱著舒念,摀住舒念額頭的手紅了一片,他是怎麼樣跳進水裡,怎麼樣用襯衫袖子壓著舒念頭上的傷口,他一點也記不起來。

「你們幹什麼?!」他瞪著池邊呆立著的幾個人,聲音兇惡陰狠得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舒念無表情地站直了,任被水沖淡的紅色淌下來,水珠從發尖流進眼裡的時候,他就木然地閉一下眼睛。

「道歉!馬上給我道歉!」他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凌厲到恐怖的地步,完全扭曲了,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畏縮著,甚至不敢和他對視。

上了岸,早有下人慌慌張張送來棉花,藥水和三角巾,戰戰兢兢地問:「要叫醫生來嗎?」謝炎小心翼翼擦著血跡,狠瞪一眼:「走開。」

這時候他的眼睛和動作完全不相配地凶悍而且尖利,把四周那些好奇的,會讓舒念更難堪更羞愧的眼光統統全都殺退了。

止血的時候,舒念半仰著頭靠在他懷裡,閉著眼睛,不敢亂動,等頭上血已經粗略止住,上好藥水,他又不安起來。謝炎哄騙般地在他耳邊小聲:「別動……再呆一會,一會就好……」

舒念聽話地停住了,不再動彈,只剩下眼珠還在單薄得近乎透明的眼皮底下猶豫地移動著。謝炎抱著他,等頭上滲出窄帶的血色慢慢不再擴散,覺得懷裡瘦削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著。

「你冷嗎?」

舒念已經閉著的眼睛似乎又用力閉了一下,沒回答。他看出了他的自卑和難堪,就又把他抱緊了一點:「失血就容易冷的,這樣有沒好一點?很冷嗎?嘴唇都白了……這樣不行,得換一套衣服…………」

他心疼得不得了,這是他的舒念,別人居然敢傷他,他真有種自己也被撕開一個傷口似的疼痛感,讓他只能拚命把懷裡的人摟得更緊。

「小念,小念……」

他的聲音和他看向別人的眼神截然不同地溫柔。印象裡他也的確沒對舒念以外的人這麼溫柔過。這是本能而已。

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就只是這個清瘦寡言的老實男人,他好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分隔開來,就會牽扯得他一陣陣發痛。他沒有想念過誰,但卻會酸楚又痛楚地想念這個一直陪著他的,作為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的男人。

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好像一放手就會覺得痛,好像只有這麼靜靜抱著這個人,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他就這麼抱著舒念讓司機開車回到謝家,舒念一直閉著眼睛,一半是因為失血不少和週身冰冷帶來的暈眩,另一半,也許是因為輕微的畏懼。

他不敢睜開眼睛看,他總覺得懷疑,從在水裡濕淋淋狼狽地站起來,被謝炎一把抱住開始,好像一切就變得不真實。他不敢想現在抱著他,語氣溫和地在他耳邊說話的人是謝炎,更不敢睜眼確認。

也許因為腳底虛浮的緣故,連帶後來進了房間,換上乾燥又乾淨的衣服,感覺都像在做夢。

頭上的傷也重新包好了,有只清涼的手停在他額頭上:「還痛嗎?有沒有好一點?」

舒念遲疑地「恩」了一聲,睜開眼睛,彷彿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到底是夢還是醒。

「頭暈嗎?那就睡一會兒。」

舒念茫然了一會兒,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蓋上被子:「睡吧……」

舒念只覺得這些都在他的理解之外,迷惑地緊張了半天才結巴地:「謝謝……」

但閉上眼睛,過了很久床邊的人還是沒離開,他只能僵硬地平躺著,一點睏意也沒有。

 

第二十二章

屋子裡安靜了很久,兩個人就這麼不動聲色對峙著,莫測的寂靜裡舒念心跳得越來越厲害,鼻尖開始泌出細細的汗珠,額頭蒼白的皮膚下淡色的血管更明顯了一些。

「小念。」

聽謝炎的語氣他就知道謝炎要對他命令些什麼,喉結動了動,睜開眼睛。旁邊坐著的男人正把手指插進他剛弄乾的頭髮裡,撫摸似地理順著他的黑髮。

「你回來吧。」

…………

「明天就搬回來。」

「少爺?」

「不,今晚就住在這裡,明天也不要走了。東西我叫人去幫你收拾。」

舒念沈默了一會兒,並沒有露出他意料中的忠犬般的興奮表情,反而偏過頭去,躲開他的手,悶聲道:「算了吧,少爺。」

「特意叫我回來幹什麼呢?不到一個月又會趕我出去。」

「你每次都是這樣。總這麼讓我來來回回瞎跑,我也會累的,」自嘲地苦笑了一聲,「少爺,你也大了,別再這麼玩了,我這種歲數,也不合適。」

「你從八歲開始,就會把東西丟出去再叫我去撿回來,還在旁邊掐秒錶,不能在規定的時間裡跑回來就得再撿一次,你記不記得你常用的那把弓?你力氣可真大,總射那麼遠……」舒念回憶似地苦笑著,睫毛有點濕,「真是任性的少爺呢……我還每次都跑得那麼賣力,唉……」

「年紀小的時候真是傻,你怎麼縮短時間我都會拚命去跑,明明知道我那點速度再怎麼賣命也不能讓你滿意,還是一聽到聲音就往前衝。年輕的時候……真是有活力……可是我現在,已經跑不動了。」

冷不防被他這麼直截了當提起以前的劣跡,謝炎有些狼狽地咳嗽一聲:「啊,那,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現在不一樣……」

舒念好像還想說什麼,喉結升降了幾回,才歎了口氣:「一樣的,少爺。一樣的。」

「我是那種人,我只喜歡男人,」他說得吃力,但口齒又慢又清晰,只有徹底的絕望才給了他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勇氣,「而且一直都對你…………」頓了一下,終於還是難以啟齒似的,「你知道的,少爺。所以我搬回來不合適。我這樣的人留在你身邊做事,用不了幾天你就會覺得不自在,還是一樣要趕我走的。」

「所以也不用費力氣搬回來了,少爺。」他像認命又像難為情地笑了一下,往上拉了拉被子,「今晚真是謝謝你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臉突然被緊緊捧住,舒念沒反應過來,遲疑又茫然地望著男人貼近的臉。

「不是的……」

「不是的,這次不一樣……我……」

乾燥溫暖的東西碰了碰他的嘴唇,舒念只覺得身體慢慢變僵,變得機械。

嘴唇重疊在一起,輕輕吮吸的動作讓他整個人都僵硬了,難以置信地睜著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和他的表情,可是靠得太近了,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看見一片模糊,而且越來越模糊,混沌成一團。

「小念……」

心臟都快從口腔裡跳出來了,手腳微微發抖著不聽使喚,喉嚨一陣陣發緊。

「小念……」

這是什麼?在和他……接吻嗎?

「我喜歡你。」

又在做夢了嗎?到現在還是會不知廉恥地做這種夢……醒過來的時候總覺得羞愧。妄想什麼呢?別再傻了……

「小念,搬回來吧,我喜歡你。」

……

臉已經往後稍微移開到能讓他看得清楚的距離,舒念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努力確認著面前男人的面孔,是謝炎,真的是謝炎,怎麼看都是謝炎。

可他怎麼樣都不敢相信。

「我們在一起吧。」

手指扭曲地抓著男人胸前的襯衫,想推開他,把自己從荒謬的夢境裡解救出來,卻又生怕一眨眼他就真的會憑空消失似的不敢放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不好?」

「少爺……」

「嗯?」

他吃力地:「別再耍我了,少爺,別開我玩笑……別拿我尋開心……少爺……」

謝炎一聲不吭湊過去又吻了他一下,然後用力把他抱在懷裡,勒得他脊背一陣陣發痛:「傻瓜,哭什麼呢?因為討厭我嗎?」

他也沒有想過要在他面前哭,只是不知不覺眼淚就往外淌,止都止不住,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也太巨大了,就算沒有真實感,就算也許只是在做夢,他也還是忍不住。

哪怕是虛假的幻象也好,讓他這樣被那個人抱著,躺在一起一個晚上,他也就夠了。

舒念按他的意思搬回謝家已經一段時間了,也繼續在謝氏上班,重新做著他的助手,可謝炎總覺得有些不對,明明一切都如他所願,卻又和他想要的不大一樣。

舒念和以前一樣溫順恭敬。不是戀人之間的依賴順從,而是比原先更謹慎猶豫的服從。

擁抱他,他不反抗,淺淺親吻他,他也不拒絕。會臉紅,會緊張,急促喘著氣的模樣也是正常反應,但是,連不怎麼體貼不怎麼敏感的謝炎也明顯感覺到了,他不是在甜蜜地回應,而是小心翼翼配合。

雖然說算是在交往,但並不完全是在戀愛。

「唔…………」想起今天早上在車裡吻他的時候,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僵硬,謝炎挫敗地丟開簽字筆,揉了揉眉心。

我的技術已經一落千丈到那種不堪的程度嗎?

還是他對我的感情和以前不一樣了?

呃,兩種差不多糟糕。

謝炎不甘心地抿了抿薄唇,按下內線:「叫舒經理馬上過來。」

「這是你要的材料,」舒念微微喘著氣,把一疊文件夾遞過去。他還真的是「馬上」到,因為跑得急,額頭上還有些出汗,臉頰上難得有了點淡淡的血色。

「嗯。」微笑著伸出一隻手,不接文件,反而摟住他的腰猛然扯過來。

「哇啊──」

「嘩啦……」

舒念跌坐在他大腿上,文件跌落在地板上。

「啊,糟糕……」

謝炎還沒來得及用另一隻胳膊把他固定在懷裡,他已經迅速掙脫,半跪在地上緊張地收拾散得滿地都是的紙張。

「……」

謝炎維持著雙手伸出的尷尬姿勢,對著他認真的背影,臉上抽搐了兩下。

這家夥,難道連半點「二人獨處機會」的意識都沒有嗎?

好吧,一板一眼的循規蹈矩的確是他吸引人的特性之一,但連這種時候也老實專心得不像話,就真讓謝大少爺開始懷疑自身的魅力了。

「小念……」撿完那些他現在根本正眼都不想瞧一眼的文件,他終於成功把舒念牢牢抓住,按在自己腿上,「下了班,我們出去走走吧。」

「哦,好。」舒念直著脊背,一副全身不自在的模樣。

按常理,以他現在從背後抱著他,曖昧地磨蹭著他的脖頸的姿勢,熱戀中的人不是都該半推半就地轉過頭來,然後來一場唇舌交纏的深吻嗎?可舒念偏偏就是逃避般地側著臉,讓他只能咬得到那微微發紅的耳垂。

謝炎吃不到嘴,委屈地磨了磨牙,覺得有點受傷。

「那要去哪裡呢?」貼在懷裡瘦削的男人背上撒嬌。

「隨便……哪裡都好。」舒念完全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隨時都想逃跑似的不安地扭動著。

大受打擊的謝炎把他抱得更緊了點,不讓他有滑下地溜走的機會,一手順勢從他襯衫的空隙裡探進去。

「啊……」一感受到他的手指,舒念果然緊張起來,卻因為胳膊被困住而無法阻止,只能努力扭動著,弓起背想避開,「別,別這樣……」

「怎麼?」謝炎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耐性來調戲別人,「我只是摸一下而已嘛,乖啦……」

「我,我沒什麼好摸的……」舒念因為那在自己胸前撫弄的手指而羞慚得脖子都紅了,拚命躲開。

謝炎只覺得他這種樣子可愛得要命,遺憾的是這是在公司裡,他們還沒淫亂到會在辦公室亂搞的地步,而再這麼逗弄下去的話,只怕自己呆會兒滿腔慾火沒得發洩,支著帳篷走路會很難看,只好勉強把手縮了回來。

「好啦,我不欺負你,下班以後我們先吃飯,然後去賓館。」

「啊?!」舒念又是大大一震,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去……去賓館幹什麼?」

「你說呢?」故意笑得邪惡。

舒念當然說不出,只是薄薄的皮膚瞬間紅得幾乎要燒起來,尷尬了一陣子:「沒,沒必要去那種地方啊,家裡……」

「那裡比較有氣氛啦。」他也會想和喜歡的人嘗試一下普通情侶在外偷歡的那種甜蜜。

「哦……,那……」舒念在他的手不安份地往下摸去之前推開他站起來:「再,再說吧,我……先回去做事了。」

謝炎張口結舌目送他離去,失落不已地趴倒在桌子上,十成十的棄夫相。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那天舒念分明還說「我一直對你……」,可他到現在連半點都沒感受到舒念還對他有什麼嘛。

在預約的餐廳用晚餐,舒念還是拘謹得很,越是快到吃完的時候,他的緊張就越明顯。

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還帶著畏懼。那種擔憂的神色太刺眼了,讓謝炎也慢慢失去了胃口。

顯然他是在害怕接下去要發生的事情。

上床對他來說,真有這麼不甘願?

謝炎皺了皺眉頭,竭力維持自己那快要被敗壞的興致,故作輕鬆逗他:「接下來我們去哪裡呢?」

只要舒念埋怨一句「你不是定好了嗎?」或者甚至只要不大好意思地保持沈默,他都會好心情地帶他去訂好的房間。

但舒念為難了一會兒,居然遲疑地:「不知道。」

謝炎臉色不受控制地有些發冷。

在這種接近抗拒的不情願面前,他屈辱地覺得自己好像在扮演一個長期性饑荒的色情狂。

很抱歉,他在性這方面從來都沒有勉強別人的喜好。

「那就算了,」他一點也不打算掩飾自己驟然冷下來的態度,「回去吧。」

「啊?」鬆了口氣的放鬆神情在舒念臉上一閃而過。

謝炎只覺得胸口發悶,憤怒又沮喪,一時又不知該如何發洩,一股怨氣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臉色難看得很,抬眼正好看到熟人,想也不想就招手:「HI,LIZZY。」

「這麼巧,」芭比娃娃一般有著巴掌臉大眼睛的卷髮女孩子驚喜一笑,款款邁著細高鞋跟襯出的長腿走過來坐下,「很久不見喲,最近忙什麼,都不來找我們。」

她是他在舒念離職那段時間裡,一次展台設計徵稿中認識的設計師,男友恰巧也是他生意上的夥伴,彼此交情不錯。

「啊,這位是?和你完全不同風格的喲,看起來好溫柔呢~~」

「我公司職員。」謝炎有點惡意地,特地看了他一眼。

舒念卻一點也不計較「公司職員」這樣毫不客氣的說法,和氣地笑著和她打招呼,然後低頭表情淡然地專心切盤子裡的東西。

好得很,連醋都不屑吃。

謝炎吸了口氣,一整天下來深重的挫折感讓他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把那個一心一意對付剩下晚餐的男人乾脆晾到一邊,賭著氣和女孩熱絡地閒聊,時不時做點曖昧小動作,惹得她愕然不已,捂著嘴發笑。舒念還是專心致志在吃他的晚餐,神情安靜到不能再安靜。

等盤子裡沒東西可吃了,他就靜靜坐在一邊,臉上半絲波瀾都沒有,完全是事不關己的安然與和氣。謝炎覺得心臟一點點冷下來,這麼賣力想證實他在舒念心目中地位的自己簡直就像個小丑。自取其辱到這種地步,他何必。

「你吃飽了吧,那就自己先坐車回家,」厭煩地對他抬抬下巴,「我等會兒要開車跟她出去。」

「是。」舒念站起來,微微向他彎了彎腰,真的轉身走了。

連半句話都不多問,還真乾脆。謝炎僵硬地握著裝著紅酒的杯子,差點就把精細的酒杯硬生生捏出裂痕。

「你怎麼了?」一隻手伸來碰碰他,「和剛才那個人吵架嗎?」

謝炎煩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低罵一聲,真的「碰」一下就把玻璃給捏碎了。

看戲的人都不在了,那他也沒辛苦做戲的必要。在餐廳裡讓服務生忙亂了一番,就帶了兩個手指上的OK繃開車回家。

把車停進車庫,又狠踹了兩腳才壓著怒火進屋。

上樓逕自就推開舒念臥室虛掩的門,無論如何他都得拎著那家夥的耳朵把話說清楚,不然以他的脾氣,要他若無其事憋到天亮,絕對會爆肝。

「你在幹嘛?!」

浴室裡嘩嘩的流水聲蓋過他走路的聲響,直到他站在背後發問,舒念才驚覺地從洗臉台上微微抬起頭來。

「啊……我……在洗臉。」

「我有話跟你說。」口氣硬邦邦的。

「恩……」舒念含糊著,卻沒有轉頭。

「轉過來。」謝炎愈發不舒服,「有什麼要洗的也等跟我把話說完了再洗。」

舒念還是不肯轉過臉來,腰彎得更厲害,模糊地說了聲「等一下……」,用力地往臉上潑著水胡亂摩擦,連擦了好幾次才猶豫著半低著頭伸手去拿細毛巾,謝炎已然不耐煩,抓住他的肩膀硬把他的身體扳轉向自己。

舒念滿臉水跡的樣子很是狼狽,躲閃似的低著頭,不肯對視。謝炎一把托住他下巴逼他抬高臉,遲疑了一下,用左手麼指婆娑著他發紅的眼角,聲音不自覺放柔了許多:「你怎麼了?」

「沒有……眼睛裡進了點東西,所以……洗一洗……」

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來更覺得可憐,謝炎歎了口氣:「你哭了?」

 

第二十三章

沒有……」舒念侷促地別開臉,「你剛才說有事要找我?」

「你哭什麼?」謝炎緊逼不捨,「因為我跟別的人女人親熱,所以你生氣?」

「我沒有,」舒念忙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水跡,鎮定了一下,「怎麼會生氣,那沒什麼奇怪的,很正常……」

「沒什麼奇怪的?」謝炎覺得怒氣隱約又要冒上來,「你倒很大方明理嘛,那你來告訴我,怎麼個正常法?」

舒念張了張嘴,垂下眼睛,為難地苦笑著:「這個……你本來就只喜歡女人啊……」

「……」謝炎怒極反笑,「好,一點沒錯,我是只喜歡女人。你真聰明。那你呢?說要跟你交往之類,也都是耍著你玩的,你知道吧?」

舒念被戳到似的猛地挺直了背,臉色白了一會兒,勉強附和:「是,少爺的玩笑話,怎麼能當真。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

謝炎氣得喉嚨發堵,只是吸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站在對面蒼白清瘦的男人也沒再開口,低頭看著地板,有些發呆,過了一會才往前機械地走了兩步,偏過臉側著身子,想從謝炎身邊擠過去。

謝炎一抬手就扣住他的胳膊,又深呼吸兩下才忍住沒變成舉手掐這個居然懷疑他一片真心的男人的脖子:「去哪裡?」

「哦……」舒念反應略微遲鈍,「我去……睡覺。」要把自己胳膊抽回來的動作卻很激烈,謝炎一碰他,他就往後躲開。

「你看著我。」

舒唸一聲不吭,固執地偏著頭。

謝炎抓著他硬要逼他轉過臉來,他從未有過地拚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終於還是被迫和謝炎面對面,臉部略微扭曲地互相正視著。

舒念緊閉著嘴唇,表情竭力維持冷淡,眼睛卻完全紅了,狼狽地濕成一片。

一向克制隱忍的男人滿眼的淚水瞬間就把謝炎浸軟了,方纔還鬱積在胸口的悶氣一下子散得乾乾淨淨,慌忙鬆開手改成緊抱住他,心疼地:「怎麼了,小念,你別哭啊……」

「請你放手。」舒念聲音嘶啞,為自己克制不住的落淚而羞恥不堪,更加強硬地推拒著想掙脫出來。

「我不放。」謝炎死皮賴臉抱著他,很沒出息地要把自己變成繞指柔,死纏在他身上。

「夠了吧,少爺。拜託你……別再耍我了……」

「我沒有!我沒有玩弄你,我是認真的啊!」謝炎也覺得委屈,用力扳正他的臉,「我說那麼多遍喜歡你,你都不信,隨便一句賭氣話,你就信了?!我喜歡你……我不是隨口說說而已,你明白嗎?我是認真的!」

惱怒又不甘地搖晃著面前沒什麼反應的人:「我難道是那種會輕易開口表白的人嗎?你怎麼就是不肯相信?!」

舒念繃緊了脖子,額頭上青白的經絡都浮了出來,憋了半天,才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你說你喜歡我,我也很想相信你啊!……可是萬一不是這樣的話我該怎麼辦?我只是你用來逗著玩的吧?……你根本不喜歡男人,我這樣的人對你來說能算什麼…………我……」

可他卻一直連開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害怕從不確定那是真的變成確定那不是真的,連那一點自欺欺人的謊言都弄破了。

「傻瓜……」謝炎躊躇了一下,歎口氣,秀麗修長的眉毛全擰到一起去了,邊撫摩著懷裡男人繃直得像快要斷掉的脊背,邊把臉靠近,抵住他冰涼的額頭,「居然說這種話,你也不想想我的心情……」

看著男人淡色的因為激動而輕微顫抖的嘴唇,忍不住心裡騷動起來,微微傾斜了臉的角度,想把它們含住。

舒念吃了一驚,忙把頭吃力地向後仰,拚命拉開距離:「幹什麼?!」

「我想吻你。」謝炎不依不擾地捧住他的臉,又逼近過去。

「別開玩笑……」舒念奮力掙扎著,聲音淒苦,「請你放手!這一點也不有趣,你……」

嘴唇強硬地覆蓋上去的時候他睜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謝炎真的會主動去吻一個同性似的,直到兩人的舌頭在他口中相碰觸,他才驚覺地本能朝後退。

謝炎不管他怎麼抗拒,都毫不放鬆地纏住他一直往後退縮的舌尖,逼得他退無可退地想整個人蜷縮起來,舌尖很可憐地縮得小小的,背也抵到門上去了,卻還是逃不開。

侵略深入到口腔內部,情不自禁變得火熱而且野蠻,索性不顧他掙扎地按住他後腦勺,好讓自己能吻得更深一些。光是唇舌交纏就讓腰部以下衝動起來,謝炎難耐地壓緊他,制住他微弱的反抗,強壓著他反覆翻攪吮吸,完全是要把他的氧氣都掠奪得乾乾淨淨的吻法。

糾纏了不知多久,直到氣都透不過來了,那種急躁感才稍微緩和一些,喘著氣摸著舒念汗濕的額頭,緩緩退出他的口腔。嘴唇膠著了一會兒,又不捨地改成含住他下唇,邊輕微喘息邊摩擦舔舐著,一手輕按住他因為急促呼吸而大幅度起伏的胸膛。

「明白了嗎?……如果不是太喜歡你……我怎麼會去吻一個男人。」

舒念滿臉通紅地急喘著,臉逃難似的偏向一邊,根本不敢看他,繃直的脖頸上細細的經脈清晰可見,微微前傾的肩膀縮得更厲害。

手掌觸摸著那單薄平坦的胸脯,明知道這是和自己全然相同的構造,卻還是一樣全身躁熱,想撫摸探索的衝動強烈得讓謝炎有些哆嗦,想也不想就把他的襯衫從褲子裡扯出來,手指急切地直接在那溫熱的肌膚上摸索。剛一碰到胸前的突起,舒念就遭到重擊一樣猛地彈起來,弓起背拚命抵抗:「不行,不要這樣……」

謝炎哪管他,把他抵在門上,擠進他兩腿之間,雙手按住他胸脯使他背貼著浴室的門動彈不得,麼指開始按壓搓弄著他前胸那兩點小小的突起。

雖然是和女性完全不能相比的,平坦到極點的胸部,卻讓謝炎怎麼也控制不住想撫摸逗弄的慾望,尤其是用牙齒輕微咬住的時候舒念戰慄著發出來的類似於哀求的聲音,更是令他全身的血液都滾燙起來。

「住手……拜託……」

謝炎一隻手就制止了他的抵抗,光是愛撫揉搓他的上身似乎遠遠不夠,手自然而然不受控制地解開他皮帶,用力拉開,探了進去。

「不要────別,別……」舒念悲鳴似的,一下子彎起腰往後縮,拚命想躲開他的手。

「乖,」謝炎克制地喘息著,繼續把手掌探入他股間,由後往前摸索,「我不會弄痛你的……讓我摸一下……」

「不行,不行……拜託你……真的不行……」

雖然是箭在弦上停都停不下來的衝動狀態,舒念乞求般的拒絕還是給他當頭潑了盆冷水。

「怎麼了?」失望不是一般的大,「……你不願意嗎?」

舒念臉上露出難堪的表情,死命拉著被解開的衣服前襟,竭力把自己裸露出來的地方遮住。

「我是男人……」

「什麼?」謝炎以為自己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我是男人。」矛盾又畏縮地,聲音幾近掙扎了。

「我知道啊。」謝炎有點哭笑不得,「我一直都知道你是男人。」

舒念半張著嘴,困難地在尋找措辭:「男人的身體……你不會想抱的……」

「我想抱啊。」謝炎聲音放溫和了許多,「我當然想了,你感覺不出來嗎?」

「不是……現在這樣可能你不覺得…………脫了衣服……你看到了,就不會想了……」舒念還在抖抖索索地扣著扣子,「男人的身體……和女人完全不一樣的……那些東西都沒有……而且……」

彎著腰把衣服重新整理拉攏,不讓下面隱藏著的,讓他自卑的,屬於男性的軀體暴露出來:「你不會有興趣的……和你抱過的女人……根本不一樣。沒有胸部……卻有那種東西。……硬邦邦的,抱起來,感覺比女孩子差很多。……你還是,不要試了……」站直了一下,為難地笑了笑,「你會覺得……噁心的……」

這是他自我維護的最後底線。

等脫光以後,也許同性裸體直接的視覺衝擊又會讓謝炎臉色大變,落荒而逃。

等他赤裸裸地,心甘情願地完全交出去的時候,才嫌惡地說不要。

他受不了這種踐踏。

 

第二十四章

安靜了一會兒,抓著他的手鬆開了。大概因為窗戶沒拉上,有風吹進來的緣故,身上高得不正常的熱度又慢慢流失了,因為掙扎和激情而衝上臉部的血液也一點點重新退了下去。覺得有點冷,舒念把衣服又拉緊了緊:「少爺……」

下身忽然一涼,等意識到自己褲子被一把拉到膝蓋,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伸手去護住裸露出來的腿間,手卻被用力制住。雙腿之間毫無遮擋地被謝炎直視的衝擊讓他結巴起來:「少,少爺……」

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的脆弱的男性器官瑟瑟發抖著,和人一樣可憐又可愛。謝炎覺得有點想笑,下腹自然而然地湧起一種甜蜜的疼痛感,讓他很有把面前的人一口吞下去的慾望。

半強迫地把那拚命想併攏在一起的雙腿拉得更開,把臉湊了過去。

最敏感的地方陷入溫暖濕潤的包圍的觸感讓舒念只覺得後腦被重重一擊般,大腦一片空白地呆滯了兩秒鐘,才驚恐地掙扎起來,用力推著那埋在自己腿間的黑色頭顱:「少爺,少爺,不……很髒的,少爺……」

謝炎不理會他近乎哀求的反對,專心致志含著他,緩緩動著嘴巴,用舌頭和喉嚨深處愛撫著他。雖然這是第一次,他卻做得再熟練自然不過,連吮吸的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逼得舒念膝蓋一陣陣發抖,連聲音都不連貫了。

搞不好他在潛意識裡想對面前的男人這麼做,已經想了很久了。

「少……」從舒念喉嚨裡發出來的聲音變得微弱又模糊。謝炎聽著他困難的喘息,極力想抑制又無所適從的呻吟,下腹騷動得越來越厲害,難耐地邊挑逗愛撫他,邊握住他形狀姣好的臀部,揉搓著把手指伸過去,在入口處小心探索著。

「少爺,少爺……不要了……」本來微弱得接近沒有的抵抗又強烈起來,謝炎惡意地重重愛撫著在自己口腔裡快達到臨界點的熾熱物體,不管舒念怎麼推他怎麼拚命想從他嘴裡退出來,他都不放鬆,還故意技巧地一吸,直到舒念發出短促的慘叫,溫熱的液體漫溢出來,他才笑著放開在自己手裡顫抖個不停的男人,站起來,做了個煽情的吞嚥動作。

「少,少爺……」舒念已經被他驚嚇得只能顛來倒去重複這個詞了。

「你蠻濃的嘛,很久沒自己解決過了嗎?」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想笑,嘴角不受控制地就往上仰,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要臉紅起來。什麼嘛,這種甜蜜得要命又害羞的感覺根本是十七八歲青澀少年的初戀情緒吧?!

「對,對不起,弄髒了……」舒念惶恐得有點口齒不清。在謝炎嘴裡釋放,這種再怎麼樣的癡心妄想裡都不敢出現的事情讓他完全混亂了,急急忙忙想擦掉謝炎嘴角殘餘的白色痕跡。正在笨手笨腳,手腕卻被抓住,眼前一花,嘴唇上突如其來的溫熱,發愣的那麼幾秒鐘裡,謝炎柔軟有力的舌尖已經探了進來。

雖然只是短暫的親吻,卻也足夠他呼吸困難地僵硬著不知所措了。

「你自己的味道,怎麼樣?」嘴巴上說得大膽挑逗,謝炎臉上還是微微的有些發紅。

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的舒念當然很緊張,可他更緊張。這種時候在喜歡的人面前能做到鎮定自若才有鬼,除非他官能性障礙。

渾身都是躁動的熱情,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宣洩。只顧自己發洩的爛經驗有過一次就夠了,現在他只希望能把舒念挑動起來,看這個拘謹內斂的男人在自己身下狂亂失控的樣子。

這種雖然急不可耐卻又必須小心翼翼的心情,是他對別的人從來都沒有過的。

雖然說出來很丟臉,但他實實在在是……有點害羞了。

「要試試我的味道嗎?」

在舒念回答之前,他又抵抗不了誘惑地湊過去吻這個往後退縮到背部完全貼在門上的男人,純粹的沒有其他動作的接吻,只有唇舌濕潤的碰觸,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地吻得嘴唇都要腫起來似的灼痛。舒念雖然還是縮著,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因為討厭。

因為被他用身體硬撐開來的兩條腿已經軟得支撐不住了。雖然舒念仍在竭力想讓自己站直,但脊背還是一直不斷無力地往下滑。

「到床上去吧。」

因為不能像女孩子一樣被抱到床上,舒念是自己走到床邊,自己躺上去的。

這種程度的配合所帶來的羞恥感已經讓他侷促得脖子都紅了,半邊臉埋在枕頭裡,恨不自己能陷進大床深處消失掉似的,緊抓著床單。

謝炎脫掉衣服,把修長有力的身體覆蓋上去。裸露的皮膚相接觸,舒念顫慄了一下,半閉著眼睛不敢出聲,喉頭上下輕微波動的樣子讓謝炎忍不住重重用腰部摩擦著他。

「啊……」舒念只發出一點聲音就立刻用單手摀住嘴。

想聽多一點他這種呻吟的謝炎立刻得寸進尺地握住他的膝蓋,把他因為痙攣而曲起來的雙腿大大拉開,擠進他腿間,赤裸的下身緊貼著,接下去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然而嘴唇卻逼近上去一點也不放鬆地吮吸逗弄著他胸前淡色的乳首,每用牙齒輕碰一下就能感受到他腰部的劇烈顫抖。

這樣專心致志地用唇舌愛撫著他的前胸,腰下最敏感的地方雖然只有輕微的碰觸,卻也已經迅速挺立起來了。

舒念現在要用兩隻手拚命捂緊嘴巴才能不讓自己喘得太厲害,偏偏謝炎一心想要逼他叫出來似的,進一步加劇了愛撫,手指在他男性中心的周圍畫著圈,肆意挑逗著,就是不肯碰那可憐地挺立著的地方。而在逗弄得他前端完全濕潤起來之後,那手指則更惡劣地往後探去,在入口處擠壓,想讓他放鬆一般地按摩著。

「啊……不行……」舒念聲音裡的悲慘只會讓人更有狠狠蹂躪他的衝動。借助準備好的潤滑劑(就是剛才從浴室順手帶出來的沐浴露啦- -)的幫助而順利插進去的手指更大幅度轉動著,被吸附的感覺和舒念顫慄著的可愛表情讓他忍不住又多加了一隻手指,探得更深地按壓著。

原本謝炎還不大相信這種有違男性本能的方式可以讓人得到快感,但現在舒念拚命想壓抑的呻吟和喘息讓他覺得這種做愛方式才該是男性本能。

僅僅是舒念快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和臉上恍惚的表情,就令他的慾望輕易勃發到最高點。

「我要進去了。」

「不行,不……哇啊…………」

已經柔軟了的地方根本抵抗不住他那樣有力的侵入,被一口氣貫穿到深處的舒念猛然脫力似的癱倒在床上,除了顫抖個不停的腰和膝蓋,好像哪裡都動不了。

被包圍的快感從脊背電流般直竄到頭頂。謝炎覺得這個時候要他裝紳士實在太難了,只能順從慾望地把腰往前挺了挺。

只一個細微的頂動就讓舒念痙攣起來:「不行,不行……」

「痛嗎?」

舒念說不出話來地喘息著,雖然在不斷搖著頭,發出「不,不」的破碎音節,表情卻全然不是痛楚。

「我要動了……」

「不要,別……」舒念急喘著的抗拒變得軟弱無力。相連著的地方所感覺到的徹底的軟化和順服讓謝炎按捺不住地壓緊他,爆發一般地律動著。

「不要動,不行……」舒念混亂起來的哀求把他身上的野性激發到最高,大幅度搖晃著的腰更用力地撞擊著身下四肢無力的男人,情色的動作讓沈重的大床都微微震動。

「舒服嗎?」

「啊……啊……」被抵在床上,因為謝炎的激烈動作而搖動的舒念只能可憐地急促喘息著,閉著眼睛胡亂揪著床單,下體的勃發已經頂住謝炎的腹部了,前端在兩人身體碰撞時候的摩擦讓他更無助似的,眼角在激情中開始發紅,滲出點淚水,上身瑟瑟地發著抖,很青澀的因為情慾而狂亂的姿態。

謝炎已經完全沒辦法自制,被快感俘虜的他再也顧不得憐惜,不管那不知所措地驚喘著的聲音有多麼可憐,他都一樣幾近惡狠狠地在那柔軟濕潤起來的地方頂動著,邊緊抱住那顫慄的瘦削脊背,把嘴唇烙印在可以碰觸得到的任何一個地方。

即使漫長的肆意抽送之後,劇烈脈動著在舒念體內釋放了,還是無法滿足,又就著相連的姿勢,把被蹂躪得連手指都動不了的舒念翻過身去,邊撫弄他的胸口邊在他背後毫不留情地插入,折磨得他因為頻繁的高潮而虛弱地抽泣不止。

只有這樣不停歇的糾纏才能把自己身體深處積壓了那麼多年的熱情發洩出來。

只給舒念一個人的熱情。

醒來的時候,比起陽光,更先感覺到的是懷裡溫熱的,縮成一團的物體。這個東西他抱了一整個晚上都沒鬆開過手,舒念瘦弱的蒼白背部因為長時間貼在他胸口的緣故,都有了大片的紅色印記,看起來愈發可憐又可愛。忍不住低下頭在那單薄的背上親了一下,舒念立刻不大安穩地動了動,同時又因為牽動身體引發的酸痛而倒吸了口氣,不大清醒地難受了一會兒,又沈沈睡了過去。

謝炎忽然很想逗他,湊過去咬他的耳垂,接著又慢慢吻他早就滿是吻痕的脖頸,直到把他轉過身來親吻胸口,他才總算眼皮辛苦顫動著,把眼睛睜開了。

「早啊。」

舒念卻表情恍惚,沒睡醒地努力辨認著眼前的人,半天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啊」了一聲,呆呆微張著嘴。

「怎麼了?」

那完全不像在看情人倒像在看怪物的惶惶然的眼神讓謝炎一陣不爽。

「少,少爺……」

「嗯?」

舒念辭不達義地結巴著:「現,現在幾點鐘?」

謝炎嘴角抽搐了一下:「九點半,怎麼?」

「糟糕!遲…………」後面沒發出的音節迅速變成悲鳴。那是當然的,一個晚上過去,他腰部以下就跟癱瘓了沒什麼區別。

「遲什麼到,老闆都還沒到公司啊。」謝炎一把摟住他又把他拉回來,「今天休息一天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

舒念還是背對著他,戰戰兢兢的。

謝炎又好氣又好笑,惡作劇地伸手環過他的腰,一把握住他腿間柔軟的性器。

「唏……」舒念倒吸一口涼氣,立刻漲紅了臉,拚命扭動著想掙開他的手,「幹什麼……拜託……」

「好可愛……」故意用很惡劣的聲音,「你這裡和你的人一樣可愛喲……」

舒念連脖子都紅了,羞恥得快抬不起頭來地阻擋著他亂動的手指:「少爺,不要鬧……」

「叫我謝炎。」

「……謝炎。」

「不對,應該叫『炎』或者『親愛的炎』」

舒念垂著眼睛把嘴巴閉得像蚌殼一樣。

「哦?不乖喲……」

手上的揉搓撫摸更挑逗了一些,舒念連背都弓起來,慌亂地:「不要鬧了,請你住手……」

「那,說你喜歡我。」

「…………」過了一會兒,才有低低的聲音傳出來,「這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可我想聽你說嘛。」

「…………」

「說啊!」

舒念像要把臉埋進枕頭裡一樣,半天才用不大的音量:「……我喜歡你。」

那種被迫坦白的難堪語氣讓謝炎一下子心酸起來。

「小念……」

「……」

「小念,」他把舒念的臉轉過來,鼻尖對著鼻尖,太近距離的相望,對方的眼睛在視野裡只是模糊的黑色光亮,「我以後,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

「真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一輩子都要跟你在一起。」

黑色的光亮抖了一下,眼淚慢慢流出來。

「對不起啊,小念……我是不是壞男人?」

舒念無聲地搖搖頭。

「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舒念只是閉著眼睛把臉貼在他脖子上,感覺那逐漸濕潤起來的地方溫熱而有力的脈動。

他的許諾,他就算不敢相信,也總是記得牢牢的,當成寶貝一樣藏在心裡,覺得痛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好像就沒那麼痛了。

 

第二十五章

接下來好幾天舒念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謝炎也不知道是食髓知味呢,還是覺得這種嶄新的經驗很新鮮有趣,從那天起就沒有一天晚上會放過他的。

雖然是兩情相悅的溫柔性愛,但對他這樣向來慾望淡薄的人來說,每晚幾個小時的纏綿實在是太激烈了。原本就不具備那種功能的地方,除了隱隱作痛以外,還殘留著鮮明的異物感,由此引發的回憶讓他一看到謝炎的臉就全身不自在。

而那個始作俑者卻一副坦然自若的面孔。

真是不可思議,照理來說,在清醒的狀態下發生肉體關係這種事情,對原本不是同性戀的那一方的衝擊不是應該比較大才對嗎?

虧他自己一直有著喜歡同性的自覺,又對謝炎抱有那麼深重的愛戀,而真正有了親密接觸,本來應該是欣喜若狂地對謝炎緊抓著不放才對,現在卻愈加拘束不已。

一想到自己在神志狂亂的時候流露出來的癡態都被謝炎一覽無遺,就覺得羞愧得抬不起頭。

「小念。」

原本因為腰酸背痛而微微塌著腰,在放滿資料夾的書架前面翻找東西,聽到謝炎的聲音,不由自主就緊張起來,忙把背挺直。

「身體好一點沒有?」

「還好……」

「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那裡會痛嗎?」

「……」被問到這麼直接的問題,舒念狼狽地避開他的眼光:「不,不痛……」

「唔,好冷淡呢,是不是怪我這幾天做得太狠了?」

舒念手僵在半空中,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表情尷尬。

而那臉皮厚得刀槍不入的傢伙則一手輕輕托住他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在他嘴唇旁邊用力親了一下:「當然啦,這是我二十多年來頭一次遇到真正的滿足的性愛,怎麼可能不失控啊。」

自己一直介意的事情居然被他這麼若無其事地大聲地說出來,舒念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狼狽不堪地按住嘴角,轉身落荒而逃。

才逃了兩步就被謝炎攔腰抱住。

「小念,你還是這麼害羞啊。」

「不,不是。」

把羞澀之類的形容少女的詞放在他身上感覺很怪異。他覺得自己只是太緊張。

他本性就是拘謹保守的人,太缺乏跟人進一步交往的經驗,連主動牽手都沒做過,要他大大方方跟謝炎親熱,他實在還需要一點時間來積累勇氣,把臉皮磨得更厚一些。

交往了一段時間,他的狀況已經比最初好很多了,不再會被謝炎一碰就全身僵硬,也不會因為靠近謝炎就聲音發抖,但要讓謝炎像這樣,大白天抱著他在光線充足的地方上下其手,他還是沒辦法泰然處之。

「真是沒辦法,你不要總是這麼生澀的樣子,得多多練習才行喲。」

「手……你手不要摸那裡……」舒念結巴著,連耳朵都紅了。

「但我想摸啊。」

「那,那個……」居然想不出話來反駁,舒念只能張口結舌任他的手隔著薄薄一層布料在胸口摸索。

「唉,小念,你這種表情會讓我想吃你喲。」

這個男人怎麼能這麼快就學會熟練地跟同性調情啊?!

「謝先生。」

敲門聲和破解魔法的咒語差不多,外面的人一推門進來,舒念就一把推開謝炎,逃命似的撿起東西慌慌張張衝了出去。

當然那天晚上他又被謝炎以「居然丟下我一個人跑掉」為懲罰的借口,折磨得叫都叫不出來。

他越是怕讓謝炎看到自己失控的狼狽樣子,謝炎就越是要逗得他完全無法自制。綁住瀕臨發洩的前端逼他求饒的事情都做過不知多少次,之後各種更惡劣的小手段就不用提了。

比如做到一半欲擒故縱地停下來,硬要他恥辱地紅著眼角低聲哀求「進來吧」才肯讓他達到頂點;故意一臉冷淡地玩弄他的敏感點,看他一個人在沙發上狂亂的可憐樣子;或者特地選有大面鏡子的浴室當場所,讓他清楚看到自己被進入的樣子而羞恥得脖子都紅透地蜷縮起來。

總之,都是要欺負得他流出眼淚才肯罷手。

這種越來越強烈的甜蜜的羞恥感,讓舒念對自己愈發覺得無力。

被這麼有點惡質地玩弄,反而很容易就全身火熱起來。根本就無法抗拒謝炎的一舉一動,對謝炎迅速熟練起來的調情技術,完全只有乖乖臣服的份。

大概因為謝炎無聲中流露出來的溫柔吧。那種故作冷淡的惡劣姿態背後,漫溢著的溫柔,讓他簡直快沈溺下去,一點點自救的反抗都做不出來。

這段時間的生活對他來說,就和夢境差不多。

熱情的,一天到晚在他耳邊不停重複告白的謝炎,還有在調教之下開始自暴自棄地放開身體墮落的自己,都太不真實了。

「小念……你好棒……」

浴缸裡的溫水在最後激烈的波動之後,總算慢慢輕蕩著平息下來了。

心滿意足地就著相連接的姿勢壓在他胸口上的謝炎放鬆地輕微喘息著,胳膊像圈著某種寶物一樣緊緊把他摟在胸前。

被分開來搭在浴缸邊緣的雙腿開始覺得發麻了,舒念疲憊地喘著氣,費力地把腿縮回來。剛才那種身體被迫完全敞開來接受侵入的姿勢,真是讓他羞慚得要暈厥了。雖然本能地拚命要用胳膊擋住自己因為被激烈侵犯被變得扭曲的臉,謝炎卻硬把他的手臂拉開固定在頭頂,一手托著他的腰,讓他的身體和情緒都全無遮擋地暴露出來。

近來總是被謝炎這樣近乎挖掘地索取著。每一次都以為自己快被搾乾了,卻總能在下一次又被發掘出一些新東西。無論是身體的潛能,還是對謝炎的感情。

對謝炎的愛慕和依戀濃厚到讓他自己都覺得無力承受的地步。以前的他還算處於比較鬆弛的狀態,被用刀割,被劍挑,也許都還能撐得住不破裂,而現在,整個人像被完全繃緊了的弦,只要輕微用針劃一下就會徹底爆裂開來。

在被這樣下藥一般地甜蜜對待以後,他真的是不能再受傷害了。

謝炎每次對他說「我愛你」,他都只能點點頭表示明白,而無法再多說什麼。

謝炎根本不知道他有多愛他,若是知道的話,一定會被嚇壞的。

像他這樣沉默得近乎卑微羞怯的人,卻有著接近絕望的強烈感情,表達不出來,就只能活活痛死。

「小念。」謝炎好像注意到他發澀的表情,捧住他的臉一點點輕吻過去,「怎麼了?你還是不放心嗎?」

「…………」

「還是不相信我嗎?因為我做得不好?」

「不是!」舒念忙用力搖頭,他真心覺得謝炎做得夠好的了。

這種程度的愛撫和呵護,是他以前從來都沒敢幻想過的,從謝炎願意為他用嘴的那一刻起,他就義無反顧地屈服了。

他願意相信謝炎,願意捨棄一切來相信謝炎。只是幸福來得太猛烈太突然,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雲端,腳觸不到實地。

「你啊……」謝炎親吻他額頭的動作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來,快點跟我表白。」

「啊?」

「剛做完不都是要說點甜蜜的話來知道氣氛嗎?說嘛。」

舒念因為他的孩子氣而苦笑起來:「……我喜歡你。」

「只是喜歡不夠啦,我要更甜蜜的。」

「……我愛你。」

「這樣才對。」謝炎高興地咧開嘴。

舒念頭一次知道謝炎也會笑得露齒,調皮裡面還帶點耍賴的意味,讓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少爺,一下子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眼裡一陣發澀。他對謝炎,真的是越來越不可自拔了。愛一個人愛到心臟都發痛的感覺……真是讓人想掉眼淚。

「小念!」

謝炎今天好像特別興奮,微微發紅的臉沒有半點他這個年紀和身份該有的沈穩,推開房門衝進來的姿勢根本就像個高中生。

「等等等等……我在打掃,你先出去,別把地板弄髒!」

舒念做家務的時候就會進入忘我狀態。被冷落的謝大少爺有點委屈地撅了一下嘴:「什麼嘛,我有重要的事耶……」

不過還是乖乖閉上嘴,等舒念專心清理房間。

「什麼事?」

手握吸塵器,鬆鬆垮垮穿著家居服的舒念看起來實在很家庭主婦,謝炎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裡摸索著,邊忍不住笑起來:「小念,這種氣氛不大對耶……」

「嗯?」

「我有東西送你。」

「都說了不要浪費錢……」說到一半就噎住了。伸到自己面前的掌心上躺著個絲絨的小盒子。

毫無心理準備地僵硬著,根本沒勇氣去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雖然情調很差,但我還是想直接說啦,小念……」停了停,看著舒念一副呼吸困難的緊張模樣,謝炎又憐愛地笑出來,一把拉過他,把他手裡握得緊緊的吸塵器丟開,然後摟著他,鼻尖抵著鼻尖地,「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舒念夢遊似的,木然著全無反應。

「我想跟你結婚喲。」

「謝,謝炎,」舒念結巴著,發抖的樣子都讓人覺得可憐了,「你……沒有必要……」

「嗯?」

「沒必要這麼做的,我,我沒那麼貪心……」

「嗯?」

「我沒有要一輩子……現在這樣就好了……我……我沒有逼你這麼做啊……現在這樣就夠好的了,我……」

「說什麼傻話,我是在跟你求婚耶,你給我一個肯定點的答覆啦。」

舒念喉頭上下移動著,緊張得臉都扭曲了,好像在努力抗拒著什麼,可根本說不出「不」字。

「乖,把手伸出來。」

舒念害怕似的遲疑著,又像抵擋不住誘惑一樣,慢慢把手抬起來。而後又驚醒地縮回去,在褲子上反覆用力擦了擦。

「有點髒……等一下。」這麼急促地喃喃著,還是沒辦法把手上打掃時候沾上的灰塵弄乾淨似的,「我,我去洗洗……」

「不用啦!」

「洗一下吧,會弄髒的……」

「我說不用就不用啊。」

眼睜睜看著謝炎把他的手握住,尺寸剛好的銀白色圓環套進他的手指,舒念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怎麼了?」

舒念還是顫抖著,根本說不出話。

「不喜歡嗎?」

舒念紅著眼角拚命搖頭。

不是的……

他只是太害怕了。

可萬一不是真的那怎麼辦?

萬一只是逗著他玩的,那怎麼辦?

可是……這麼大的許諾,這麼有誘惑力的許諾,他真的會相信的。

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站得這麼高。

被謝炎用雙手托得這麼高。

真的很害怕。

這種他從沒幻想過的,簡直無法站穩的高度。

只要謝炎一鬆手,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第二十六章

謝炎平時在公司難得有笑臉,最近幾乎天天都電眼微笑無條件大放送,讓上上下下下的女職員臉紅心跳;簽出來的名字也是流麗華美得可以入字帖,處處昭顯他的好心情,於是大家也都不失時機魚貫而入,把前段時間因為超低氣壓而積壓下來的各類單據文件全送去給他簽字。

謝大少爺樂得大方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一直唯唯諾諾的舒念對他比以前熱情了不少,或者說,大膽了一些。

雖然在公共場合哪怕是摟住肩膀這樣的動作都會被第一時間掙脫,但兩人獨處的時候,舒念就不會有任何反抗,乖乖任他擺佈,甚至鼓起勇氣自發地吻過他那麼一次兩次。

好像是因為擔心一昧畏縮會讓謝炎覺得無趣乏味的緣故,所以才努力想表現得積極一點,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主動去解他襯衫扣子的模樣的確很可愛,被他惡意欺負得紅著濕潤的眼睛不斷哀求的樣子更是極致誘惑,害得謝少爺經常會不顧場合就回味般地陷入深思,露出讓與會的各位董事毛骨悚然的笑容。

呃,至於要舒念騎在他腰上火辣邀請之類,雖然他也很嚮往,不過暫時還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知道舒念只是順從,卻還不信任他,也許這的確是因為他做得不夠好,但偶爾還是會覺得煩躁,連戒指那樣的承諾都給了,他還有什麼可以證明自己心意的事情沒做呢?

想方設法地對舒念表白,可還是不行,好像不論他怎麼努力,都只能證明現在,而沒辦法為舒念保證將來。

他也不輕鬆。他是調情高手,可並不是戀愛行家,人類微妙的心情,他沒辦法把握得住。

讓他捉摸不透的不僅是舒念,還有他那長年在外遊蕩的爸媽。明明說要在巴黎過完當季的FASHION WEEK,卻一聲不吭就飛回家,還來勢洶洶。

他當時在沙發上伸直長腿,抱著舒念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報道,專心致志地研究戀人的脖子親一下要多幾分鐘痕跡才會消失,正在自得其樂,毫無防備地客廳門被打開,害他當即僵硬。

還是舒念反應更快,從他懷裡掙出來只用了那麼電光火石的一秒鐘,總算免去被當場撞破的尷尬。

事出突然,雖然爸媽什麼都沒看見,舒念也被驚嚇得臉色青白,越發沈默寡言,餐桌上坐在遠離他的地方,受刑般地低著頭默默吃飯,不敢弄出一點聲音,直到就寢時間,各自上樓休息,也還是沒把背挺直。

當晚舒念臥室的門也沒有像平時那樣朝他敞開,而是閉得緊緊的,戀人那種大禍臨頭般的避難動作讓謝炎又好氣又好笑,一邊也覺得被遺棄似的滿心不爽,故意用不必要的力度敲著門:「小念,是我。」

舒念似乎本來是打算躲在門後面過一晚上的,被他敲得沒辦法,更怕讓謝家家長聽見,只好打開那扇蝸牛殼似的門。

門一開就被謝炎一把摟住,舒念嚇一大跳,躲閃著落下來的猛烈親吻:「這,這樣不好,今晚你還是回自己房間吧。」

「為什麼?」謝炎親不到嘴唇,就退而求其次,偏頭含住他的耳朵吮吸,聽到他因為這個細微的刺激而倒吸一口涼氣,就微笑著宣佈,「你明明也是想我的嘛。」

「不行,」舒念是認真在反抗,「老爺夫人都回來了……」

「有什麼關係。」謝炎答得坦然,「你管他們。」

「怎麼能不管!」被制住所有反抗,而後強硬推到床上,舒念狼狽地拚命抓著快被解開的衣服,「萬一他們發現的話……啊,你不要摸……別鬧了……」

「發現也無所謂吧,不是遲早都要讓他們知道的嗎?」

舒念驚愕地微張開嘴:「讓他們……」

「難道有可能我們一輩子在一起,他們卻完全不知情?」

「那樣……」舒念苦笑著,「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啊……」

「你不用擔心那麼多,全交給我就好。」

儘管懷裡的人掙扎個不停,謝炎還是成功地把他壓住,順利剝下他的衣服從背後進入了。

舒念雖然不情願,但已經習慣了遷就他大少爺的任性,善於容忍的身體根本抵擋不了多久,就讓謝炎長驅直入。

即使是半強迫的性愛,所能做出的也只是細細的抵抗,而後就只能隨著火熱起來的動作急促喘息著,把臉埋在枕頭裡,任由身後的人用大得不必要的力氣深入他。

赤裸的脊背大幅度起伏著,已經變成激情中的粉色,比平常要激烈得多的交纏讓沈重的大床都發出瑣碎的聲響,而被強有力的衝撞弄得一直發抖的舒念卻壓抑著聲音,除了低低的呻吟和抽氣聲,什麼動靜都被他咽在喉嚨裡了。

「不要忍……叫出來……」謝炎邊想逼他出聲地加大動作,一邊又被他因為忍耐而顯得情色意味十足的表情煽動得完全失控,大大分開他發軟的膝蓋,侵犯得他只能拚命咬著枕頭。

「你不用忍的,他們聽不見,」看他那麼辛苦,額頭上滿是細汗,氣都喘不過來了,又覺得心疼,「就算聽到,有我在,你也不用擔心……」

舒念還是不敢放鬆地緊繃著身體,直到感覺到體內漲滿到極點之後突如其來的濕熱,才斷斷續續喘著氣,無力地癱軟下來。

「你啊……」到底沒能成功逼出他的聲音,謝炎覆在他背上,一點點親著他冰涼的臉頰,也不知是該佩服他的毅力還是輕視他的膽小懦弱,「到底怕什麼呢?」

舒念緩過氣來了,累得厲害,半閉著眼睛露出一個不大好意思的笑容。

舒念也明白他的畏縮不討人喜歡,他對自己的缺陷總是知道得很清楚。

「怕他們會為難你?」謝炎換個姿勢,從旁邊抱著他,不讓他承受太多體重,「還是怕我經不住勸,會對不起你?」

舒念不安地動了動:「……沒有。」

「你放心,都不會的。」謝炎貼住他的額頭,撫摸著他的背把他抱緊,「我不會讓你難過……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恩……」

微弱到快聽不見的聲音。

他的確沒什麼信心。

樂觀地覺得不會遭到太大反對,習慣了兒子任性的父母這次還是會一樣繼續縱容,兩個人真的長久幸福地在一起──這不是他能做得出的幻想。

毫無前兆地被謝炎要求留下來,被謝炎告白,這已經是超出他想像範圍之外的奇跡了。

暗戀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明白拒絕過他,碰過他以後毫不掩飾地表示過嫌惡,一直接受不了同性戀愛大罵他噁心,有一天卻突然改口說喜歡他。

愛情這種東西,難道也可能像中大獎那樣從天而降的嗎?

他一直很想問謝炎,突如其來喜歡上他的理由是什麼。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長進都沒有,一切都一成不變,真的會有什麼地方,是可以吸引謝炎的嗎?

或者謝炎只是一時暈了頭。

比如說,可能是習慣他在身邊,離開太久就不適應,就像用順手的工具不在手邊,做很多事都不方便,會想急著找回來一樣。

身體接觸這樣的東西,做愛也好,親吻也好,只要習慣了,即使是同性,可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至於求婚……一直戴在手上,每天睡醒都要確認它還在的銀白色圓環,也只能告訴他那不是幻覺是現實,但不能保證那就是真實。

他不覺得謝炎會故意玩弄他,他只是害怕謝炎是弄錯了。

也許不是愛情,而不過是其他的,比友情更濃厚一點,加入一些親情和長年相伴滋生的溫情的東西。

當然,不是愛情也沒關係,就算是假象他也不介意。只希望能維持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可如果被人發現他們的關係,這點假象,大概也就該粉碎了吧。

做父母的會不遺餘力讓兒子清醒過來,叫他讓開,然後準備好最優秀的女性讓兒子走回正途。這都是必然的。

他預想得到,他也知道這樣以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所以現在只是在竭力維持現狀,拖到拖不下去,他才捨得放手。

也許謝炎是對的,第二天謝烽親眼看著兒子從舒念房間裡走出來,也沒多說什麼,只不過皺了一下眉,說聲:「你多大年紀了,還要和人擠著睡?」

但這種僥倖也只持續了不長的幾個小時而已。

「舒念,你到我書房來。」

正一個人在廚房裡準備謝炎下午茶專用的點心,突然被點到名,舒念微微吃驚,忙沖乾淨手,脫下可笑的圍裙,就跟過去。

謝烽的臉色並不比平時嚴厲,所以他的手抖得不算太厲害。

「你先坐下。」謝烽指了張椅子,看他手足無措地拉了拉,小心坐下去,姿勢雖然端正,卻彆扭,收緊了背提起上半身,不敢把身體全部重量都依賴上去的緊張坐法。

「我記得是有囑咐過你好好照顧小炎,」謝烽一向臉上都缺乏表情,看不出真正的意圖,「不過你也未免照顧得太周全了吧。」

舒念挺直了一下背,滿臉都是做錯事被撞破的尷尬,僵著兩隻濕漉漉的手,說不出話。

「你不用怕,既然叫你來談,就不會把你怎麼樣。好歹也是在謝家長大,我沒拿你當外人。」

「是……」舒念半低著頭望著地板。三十多的人了,他的尊嚴和權利卻還只相當於一個小孩子。

「你們這樣,有多久了?」

「也沒,沒多久。」

謝烽望著面前男人蒼白的,逆來順受的面孔,這樣一張臉和誘人犯罪引人誤入歧途的罪魁禍首實在相差得太遠,根本沒辦法激起他斬盡殺絕的怒氣。

一時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幸好是舒念,從小看著長大的,為人本分老實的舒念,比任何人都要容易解決;或者糟糕的是居然是舒念,從小看著長大,為人又本分老實的舒念,比任何人都要不忍心解決。

沈默的時間裡,舒念額上已經有了細細的汗,表情是待宰羔羊一般的隱忍。謝烽在心裡歎了口氣,聲音卻還是冷硬:「你從小就跟著他,凡事心裡都該有個譜,別讓他鬧得太過才是。小炎雖然胡來,但你也算管得住他,我們才放心長年不在家,哪知道他現在連男人都碰,不像話!」

「弄成這樣,你也太順著他了。歲數越大越離譜,男人到這個年紀都該收斂收斂好好顧家,你們倒開始玩這種東西?你怎麼照看他的?」

「少爺他……他還年輕,玩心……也會重一點……」說得難以啟齒。他總不能理直氣壯地宣佈,謝炎對我是認真的,說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送我戒指,還……

真這麼自信滿滿的話,別說是謝烽,連他自己都會覺得像在說夢話。

「他一時興起,你就由著他?這種事不是開玩笑!讓人知道,謝家的臉往哪裡放?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你別什麼都聽他的!還有,我要問你,小炎雖然亂來,也不至於用強的,他沒勉強你,是吧?」

舒念半天才認命似的苦澀地「恩」了一聲。

「你對小炎,不是認真的吧?」

「……」

預料之中的反應,謝烽不準備再追問了,原本叫他來就不是為了商量。

「舒念,你比小炎懂事,利害關係不用我說你也清楚。小炎娶妻生子,這一步少不了,他都快二十六了,不能再讓他由著性子胡鬧。」

「你也是,別把他答應過的都當真,男人玩的時候誰不會說兩句好話哄人?沒過幾天他就該膩了,你跟他這麼多年,這一點也是明白的吧?」

「以前他不是還為一個女生打斷嚴家少爺兩條腿,鬧得我們做家長的臉上都不好看,事情弄那麼大,誰都以為他打算來真的,沒過幾天還不是一拍兩散?後來天天幫他擋那女孩子電話的人就是你吧,你總不至於不清楚。」

「你要跟著他,我也不多說什麼,只不過你心裡該有底,別太死心眼。跟著小炎,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別死纏著他,不然事情鬧大,非得我來收拾,我不會留情面。」

「是……」

「你不要怪我說得難聽。當你是自己人,才把說都說這麼明白。醜話說在前頭,是為你們好。」

「還有,小炎也該定下來了,該是什麼樣的女孩子,我們早就有人選,雙方家長也都籌備得差不多。你自己想清楚,是要現在就跟他斷個乾淨,還是順著他的性子陪他玩。斷了當然最好。不過你要捨不得,願意陪著他,那也好,我不逼你。這段時間給我看緊他,免得他到外面惹事,沾上外面來歷不明的人,事情就扯不清楚了。你們現在愛怎麼樣我都不妨礙,只要到時候別給我鬧得太難看,該散就散。」

「是……」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謝烽覺得自己這次實在是夠寬大了,他本來想做的比這要嚴厲得多,卻不知道為什麼臨時溫和了下來。說不清是什麼讓他心軟的,究竟是舒念跟在兒子身邊盡心盡力的溫順,還是兒子在舒念身邊露出來的那種表情。

但他也有他需要維護的東西,不能因為兒子一時的衝動就讓謝家聲名狼籍。年輕人總覺得干擾自己感情生活的父母不可理喻,卻不會明白他們到了一把年紀還要為下一代忙碌操勞的疲倦和無可奈何。

「是……」

舒念站起來,推開門。他沒辦法開口問:「萬一少爺不肯放手呢」。

這種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就像是吊在懸崖邊上,全靠謝炎一隻手拉著。要是謝炎願意,也許還可以拉他上來。謝炎一甩手,他再怎麼捨不得,也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其實,就算謝炎放手,他也不會怪他。他會覺得那只是因為他太重了,讓謝炎覺得吃力又無趣而已。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變得討人喜歡一點,但是那些缺陷都不可更改。懦弱,乏味,還有,是個男人。

他為自己動彈不得的笨拙而慚愧和著急。

接下去那段時間的舒念讓謝炎覺得自己都快變身大惡魔了,總忍不住狠狠蹂躪他,弄得他快要暈厥過去地發抖也不肯住手,光是每天擁抱他根本不夠,簡直恨不得把他拆碎了吞下去才滿足。

只要單獨在一起就會想做,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把他抵在牆壁上不由分說持續侵犯,聽他隱忍的低聲哭叫,弄到他膝蓋發軟地跪倒,也不打算停止。

因為舒念已經不反抗了,不論多麼羞恥的姿勢都能接受,主動擺著腰迎合也可以,甚至會笨拙地去引誘。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努力的,只記得謝炎誇獎他似的說過跟他一起是「真正的性愛」。

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裡裡外外都沒有什麼可炫耀的優點,就算身體的吸引力,也是有時效的。他不年輕了。

雖然謝炎也許會跟女人結婚,可能會厭倦他,但畢竟那一天還沒到來,在一起的時間就還有希望延長。

他近乎絕望地在爭取。

 

第二十七章

謝烽夫婦在對待兒子擁有同性戀人這件事上的表現,算是很平靜散漫了,做父母的似乎已經習慣對付謝炎的任性妄為,只要不鬧大,就都懶得加以追究。

但該來的還是順理成章地來了,而且一來就是厚厚一大疊。謝炎對著遞到面前的照片每天都是一副牙疼的表情,雖然已經聲嘶力竭地聲明過自己是在和舒念交往,但好像沒什麼效果,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沒人拿他的話當真,這大概就是素行不良的後遺症。

父母和舒念一樣,都是用他最應付不來的方式溫和地固執。

他們會說:「我們不逼你現在就結婚,但好歹去看看,總有那麼一兩個入眼的吧?萬一剛好就遇到喜歡的呢?你就當這相親是去喝喝茶,又不是什麼大事。」

倘若他們手段激烈,他要反抗就容易而且有效得多,偏偏那麼和言細語,不慍不火,讓他打出的每一拳都好像落在棉花上。

可憐謝炎開始陷入相親的苦戰,隔三岔五被拉去和形形色色的名門閨秀見面,他可是一點都不愉快,身不由己地喝了一肚子茶,滿腹怨氣。

如父母所料,好女人當然是有的,但再好也與他無關,她們的好觸不到他。心裡已經被佔滿了的男人,哪裡還有閒暇去對陌生人評頭論足。

可惜舒念好像不能明白這一點。雖然什麼也沒流露出來,笑容也總是那麼讓人心安,但謝炎看得出他明顯的消瘦和惶恐。問他「你是在擔心嗎?」,他會趕快堅定地搖頭,宣誓似地說「我相信你。」

他連吃醋都不敢。

然而每次「喝茶」回來,晚上舒念就會主動到可憐的地步,那種不論多痛都拚命忍耐著討好他的樣子讓他也跟著痛。

雖然每天都會緊抱著舒念在耳邊一遍遍說喜歡的話,舒念也總是回應著靠近他,他心裡也明白舒念在害怕。

他迷戀舒念的安靜隱忍,但這種時候會覺得,如果舒念能野蠻一點潑辣一點也好,哪怕無理取鬧他也高興。

舒念什麼不滿的話都不會說,一點不悅的表情都不會做,好像認命了他自己的存在就只是為了討好謝炎而已,溫順地一聲不吭。

對著那麼張平靜的臉,謝炎猜不出他到底有多痛,也看不透他究竟能不能撐得住,所以隱約會覺得不安,怕舒念就在那樣承受一切的順從裡,毫無預兆突然倒塌了,而他連伸手去扶都來不及。

「小念,你在幹嘛?」進房間看到舒念正在彎著腰收拾東西,麻質布料繃緊在單薄脊背上的質感讓謝炎心裡不大正人君子地動了一下。

如果就這麼把他推倒在床上不知道會怎麼樣……

「夫人叫我取的,明天你要用的衣服。」舒念背對著他攤平襯衫,「路上領子不小心壓出點印子,我剛熨了一下。」

謝炎哭笑不得地從背後抱住他,用臉頰蹭著他的脖頸:「你不用勉強啊,這種事情,不想做就交給下人,我不管穿什麼去跟臉都記不住的陌生女人見面都無所謂吧。」

「整齊總是要的……」

謝炎手上加了點力氣把他轉過來,捧住他的臉:「小念,我是要你放心,不是要你大方。」

「你要是想把這套衣服丟在地上踩,那就直接這麼做,心裡不高興想揍我發洩也可以,你根本不用忍耐的。」

手心裡男人肌膚的觸感乾淨而冰涼,謝炎忍不住親了一下那發出細小的反對聲音的嘴唇,然後抵著他的額頭。

「小念,你不要這麼辛苦。你只要記得我不過是在敷衍我爸媽,我只喜歡你一個人,就好了。我說過這麼多遍,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舒念慌忙用力點頭,要讓他安心一般地,寬大地微笑。

謝炎無聲歎了口氣,把高瘦的男人抱在懷裡,坐到床上撫摸他彎起來的,瘦削的脊背:「小念,不管怎麼樣你都不放心……你要我怎麼辦呢?」

舒念辯護地想說「沒有」,聲音剛冒出來,嘴唇就又被輕吻了一下。

「對著我也要說謊麼?」

「沒……」

又一個親吻。每反駁一聲就要被吻一次,重複了幾遍,舒念已經被吻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謝,謝炎……」尷尬地躲閃著的樣子真可愛。

「小念,要是我們不在這裡呢?」

「嗯?」

「如果我們是在一座荒島上,只有你和我,你就不用再擔心,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不用被別人妨礙……」

「……」舒念被他握著的手動了動。

「你覺得呢?如果有這種地方,你會想跟我去嗎?」

舒念吃驚地望著他。

「會想走嗎?或者只是離這裡很遠的,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你敢嗎?」

感覺到包在手心裡的手掌僵硬著要慢慢往外退出,謝炎忙一把把他抓牢:「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們,我們隨時都可以回來。我只想讓他們相信我是認真的,也想讓你相信。」

「但是那樣的話,老爺夫人他們會……」

「你不需要替他們想那麼多。你只告訴我你想不想就好。」

舒念閉緊了嘴唇,拚命想抵抗誘惑一般繃著臉,努力不去看謝炎。

「沒關係,你偶爾自私一下,也是應該的。」

「……」

這家夥真是本分到龜毛的地步。謝炎一邊暗自抱怨,一邊乾脆利落解開他的上衣扣子,打算把一開始就想做的事情繼續下去:「乖,我給你時間,明天之內,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打定主意,就到南站等我。我還沒到的話就打我電話或者怎麼樣通知我都好。明白嗎?只有明天而已喲,錯過就沒有了。所以你要趕快下決心……」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舒念被他突然壓住愛撫,動搖不已地扭動著抗拒,雖然想冷靜,呼吸卻已經粗重起來了。

兩個人逃到另一個地方,過嶄新的自由的生活。

聽起來就像童話一樣。

他沒法相信,可是又太渴望那能是真的。

謝炎這天有些微的失望,大半天時間已經過去,天色都微微發暗,還是沒等到舒念。

那家夥,果然是不敢嗎?

早知道就不用問意見,由他自己高興,想跑路就把舒念綁好一起帶走算了,也省得現在要一副遊魂姿態在外飄蕩,考驗自己耐心。

不過他仍然自信滿滿就對了。舒念為了他,什麼都肯做,這點他無須懷疑。

只是等人的味道實在不好受,他也總算領略到了。

所以他將來絕對不會讓他的小念再等。

心不在焉開著車來回耗汽油殺時間,看著腕上的表,相親的時間都到了。他的傻小念,該不會要讓他盡職盡責地完成這回相親任務才能減輕罪惡感吧?

不過這也的確很像舒念的行事風格。

輕笑了一聲,掉轉車頭猛踩油門。

好吧,我可是打算用十分鐘就速戰速決喲,所以小念,你還是快點出現吧。

「你就是謝炎?」

謝炎放下手裡的水,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拜託……今天這個,帥氣短髮,相貌只能說英俊,跟嬌媚動人之類的完全搭不上邊,中性短外套,袖子捲得瀟灑萬分,架勢豪氣干雲,連聲音都雌雄莫辨……

除了性別大概可能是女的以外,有什麼地方會比舒念像女人嗎?!

老爸老媽急暈了頭也不用這樣吧?難怪他們今天的眼神不大有熱忱,也沒興趣陪同他來。

「是,你是夏均……小姐?」

觀感並不差,只不過叫一個相當有美男子素質的人小姐,舌頭還是小小打了一下結。

搞不好是人家弟弟之類,弄錯性別豈不是要挨揍。

「沒錯,我是夏均。」坐下來翹起一條腿的動作很是流暢,姿勢也頗優美,彈出一根煙來點的熟練與優雅程度更讓人歎為觀止,服務生過來委婉提醒另外有吸煙區的時候,她迅速按滅的大方態度也很自然得體,連清嗓子的聲音都磁性得很。

假如是個男人就完美不過了。

謝炎忍不住想看清楚那跟自己身上這件款式沒太大分別的襯衫下的脖子到底有喉結沒有。

「邊吃邊談,我不想多浪費時間。」落落大方開始享用叫來的牛排,手起刀落,動作兇猛,看得謝炎往後閃了閃。

「關於我的情況,你大概沒瞭解多少,坦白講,這是我第十三次相親。」舉著叉子抬起眼睛看謝炎,「你該明白一點了吧?」

潛台詞就是,識相的話就快點給我滾。

「我是第十四次。」雖然這種事沒什麼好攀比的,不過人爭一口氣,謝大少在這種地方也不肯隨便認輸。

夏均「呵」了一聲,拿叉子在手指間轉著玩:「老實說,現在的男人我一個都看不上眼,所以你也不用白花力氣。這頓飯我請,要什麼儘管點。」

「真不好意思,我對女人也沒興趣。」謝炎笑得比她更帥氣更不可一世,「老實說,我喜歡的是個男人,所以也請你不要介意。」

嚇到了吧?想在我面前耍帥,別笑死人。也不看看我是誰,我……

還沒得意完,領子突然被一把抓住,夏均的臉在面前迅速放大:「你說什麼?」

喂,公共場合,翻臉也不用這樣吧!

「你是同性戀?!」

難為謝大少被勒緊脖子還能那麼英俊瀟灑地鎮定自若:「沒錯。」

震驚吧?憤怒吧?想打架?反正無所謂,我過會就要跟小念……

「太好了。」

「哈?」

被鬆開領子,謝炎反而呆若木雞,看著夏均掏出手機迅速播通:「喂,爸,好了,這個我中意……對,謝家少爺,就要他。滿意了吧?好,以後你們少再拿這種事逼我。媽的心臟病也不用裝了。」

「……你在那裡自說自話些什麼啊?」

夏均啪地把手機塞回外套口袋裡,臉上終於露出點類似笑容的東西:「稍微配合點吧。跟我訂婚你不會吃虧的,我保證不干涉你一切自由,0K?」

「開什麼玩笑?!」

「NONONO,我是認真的。」夏均站起來,從容不迫地伸直胳膊撐著桌面,施壓一般地俯視對臉部扭曲的謝炎,「這對你也沒壞處。婚姻這種東西,作為HOMO,你用不著吧?拿來換取日後的耳根清淨,不是很便宜?你只要做做丈夫的樣子就好,其他的一概可免,在外面愛怎麼樣都行,我還可以替你保密,怎麼樣?」

謝炎往後仰了仰,大幅度皺起眉毛:「真抱歉,我看不出我這麼做的必要性。」

娶個女人當幌子,那舒念怎麼辦?

他只想和舒念結婚,接受同性婚姻的地方雖然不多但也總是有的,他們兩個人之間不該再插進來任何東西。舒念也許還會唯唯諾諾地接受,容不得一顆沙子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哈……那你拒絕的理由是什麼?」

「笑話,我當然只會跟自己喜歡的人談婚姻。」

「那是正常戀愛才有的權利吧?」

「有沒有權利我想還輪不到你來下結論。」

「……真固執……如果我說我很需要你幫忙呢?」

「抱歉,我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先照顧。」

「那你的意思是?」

「很遺憾我沒法如你所願,其他人或許更合適。」

對方靜默了一下,微微揚起眉毛:「謝炎,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沒興趣知道,謝謝。」

感覺到隔著衣物傳來的輕微震動,鈴聲響起的同時他已經站起來,邊把手探進口袋裡邊轉身要離開:「失陪了。」

指尖剛觸到手機,後頸鈍重的一痛讓他眼前驀然發黑,雙腿一軟摔得七葷八素。

暈迷過去的前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在公共場合被一個女人用手刀劈昏。

搞什麼?這算是個什麼世界啊?!

醒來的時候弄清楚自己處於什麼境地,謝炎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被脫得差不多,幾近光溜溜地躺在酒店房間的KINGSIZE床上,身上只蓋張被子,他要是女人只怕要當場大叫強暴然後為自己貞潔哀泣。

這種天殺的狀況雖然很可笑,他可是半點也笑不出來。

被侵犯當然是沒可能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是在喪失意識的情況下被一個女人強行脫光的,感覺也未免太差了。

後頸還在隱隱作痛,動手打他的那個夏均,生理結構真的是女人嗎??

「你醒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他就想破口大罵,好容易才忍住,抬眼冷瞪那個讓他暈過去這麼久的暴徒。

「頭很痛吧?我怕你醒太早,又多敲了你幾下,真不好意思。」夏均在旁邊伸著懶腰,從床上坐起來,她倒是衣冠楚楚得很,整齊地穿著本來該是為他提供的男式睡衣,「本來你可以睡得很好的,誰讓你不合作。」

理直氣壯的開場白過後,一堆衣服飛過來:「現在差不多是早上,你換好衣服就可以回去了。別忘了我們好歹也算過了一夜,好好籌備訂婚的事吧。」

謝炎花了好大力氣才不讓自己嘴角抽搐得太厲害:「喂,我什麼都沒做過吧?」

「重點不是你做沒做,而是我怎麼說。安啦,我們夏家很傳統的,你要作好負責的心理準備。」

「你腦子沒問題吧?」謝炎嗤之以鼻。

「奇怪你頑固什麼?拜託不要那麼小氣,名義上的丈夫不會累到你。而且像我這樣能把你從相親苦海裡解救出來,可以鼓勵並且保障你盡情出去交男朋友的妻子,也很難找得到。這麼互惠的事,你幹嘛不做?」

「你少自以為是,」謝炎不想再多費口舌,站起來面色不善地穿著衣服,「我的事自己會有打算,不歡迎陌生人插手……」

聲音到一半嘎然而止,大驚失色地愕然了幾秒鐘,手忙腳亂套好衣服,瘋了一樣奪門而出,根本沒時間理會夏均在後面「喂喂」的叫囂。

再怎麼趕也是太晚了。

已經第二天的凌晨,什麼約定的時效都過去了。

約好的地方果然沒有人,空蕩蕩的。不知道昨晚什麼時候居然開始下的雪,地上薄薄積了一片漏洞百出的白色。

不知道舒念是根本沒來過,還是來過了,又走了。

謝炎連罵人的閒暇都沒有,發狠踩著油門,胡亂加速,一路橫衝直撞。

回到家衝上樓,幾乎是用力撞開舒念房間的門,看到裡面半彎著腰在收拾什麼的男人,才微微鬆了口氣,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滿是大難生還的慶幸:「小念。」

被開門聲驚動的舒念忙直起腰來,但並不轉身,只是含糊應了一聲。腳邊是開著的不大的行李箱,裡面東西不多,擺得很整齊,舒念是在把它們一樣一樣重新拿出來,放回去。

「小念,真對不起,我……有點事耽擱了,所以……對不起啊,小念……」

「沒關係,」舒念還是背對著他,尷尬地動了動想遮住那個箱子,聲音不大,說完簡短的一句就靜默了,過了很久才繼續,「我也沒等多久,只站了一下子,就……就回來了。」

謝炎還能清楚看到他衣服上落雪融化以後的水跡。

也許是凍了一夜覺得太冷的緣故,他的肩膀看起來比平時縮得更厲害。

「抱歉,小念,我真的是想跟你走的,但是……」謝炎從來沒覺得如此口拙,不知道要怎麼把昨晚的荒謬掩飾過去,「突然發生一些事……」

「沒關係……」舒念表示回應地又低低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呆呆站著,覺察到謝炎沒有離開的意思,就困擾地輕微動著腳,機械地把剛取出來的圍巾反覆攤開又折上,略微煩躁似的,但始終低著頭。

謝炎只好過去想抱住他,把他拉進懷裡才感覺到他繃直的背在微微發著抖,似乎連呼吸也在竭力忍耐。

「對不起啊小念……」

想把他的身體轉過來,遭到無聲而堅持的反抗,就硬捏著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正視,他卻始終不肯抬起眼睛。

「小念……??」

舒念並沒有埋怨的意思,但慢慢地,低垂著的眼皮下開始有淚水失控地淌出來。流淚讓他很狼狽而且羞恥,但沒辦法控制這些漫溢的東西。他一向很能容忍,可這次似乎太多了一些,儘管也想和以前一樣完全容納,終於還是滿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謝炎的道歉好像很真誠,但他聽著空蕩蕩的,和那些承諾沒什麼兩樣。

一點點弄掉他眼淚的嘴唇和手指都很溫暖,可是他一個人在雪地裡等太久了,全身都冰得厲害,就算被抱得再緊,也沒有覺得暖和起來。

「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

把認真收拾好的行李又原封不動提回來的時候,他其實一點憤怒的心情都沒有,只是覺得茫然,喉嚨裡乾巴巴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終於到了自己也覺得恥辱和無趣的地步。早就該清楚自己不可能等得到,為什麼還要當真,還要凍得瑟瑟發抖地等到最後呢。

一動不動讓謝炎抱著,內疚地親吻安撫。

有補償,這樣的補償,他大概就得知足了吧。

想要再多,那根本就只是妄想。

「我先把東西擺回去。」快要碰到嘴唇的時候,舒念微微別過臉躲開,「我收拾一下……」

「行李就收著吧,這一兩天隨便什麼時候,只要你想,我們就走。」

舒念安靜了一會兒,苦笑著用發紅的眼睛望著他:「少爺,你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了。」

 

第二十八章

謝炎剛要反駁,卻聽他停頓了一下,用不大的聲音問:「你昨晚,去哪裡了呢?」

「…………」

那種荒謬的事情到底要怎麼說才能讓舒念不誤會?!

「我有點事……」見舒念正認真地等他的下文,謝炎只覺得腦子裡發脹,「……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算了,你先不用管它,等我有時間再慢慢告訴你。」

舒念過很久才「恩」了一聲,眼皮上因為瘦削和疲憊而顯出來的皺折更深了,眉弓在眼瞼上投了一層陰影。

謝炎抱歉地把他壓抑著輕微顫抖的身體抱得緊一些,見他嘴唇仍然是受凍過度的紫色,索性掀開外套把他包進來,將他冰涼的臉頰壓在自己脖頸上,想要他暖和過來。

「你的手好冰。」

握在手心裡摩擦婆娑,手指也依舊是缺乏溫度地縮著。

「那麼……」

抓起他的手從自己貼身襯衫下擺探進去,腰上狠狠一冷,謝炎也撐不住笑著打了個哆嗦,吸著氣順勢把他摟緊在胸前:「你真是凍得厲害呢。」

舒念錯愕一下,惶恐著要把手抽回來:「這不行,把你冰壞了……」

「這樣你才暖得快啊。」

低沈溫柔的聲音震動耳膜的同時,耳垂也被含住重重親吻了。

手掌在層層衣物下直接貼著他觸感滾燙的皮膚,被他修長有力的胳膊緊抱著,感覺到嘴唇真實的熱度,這樣,會覺得自己像是真的被他深愛著一樣。

在這樣的幻覺裡幸福得鼻子都開始發酸。

聽信他的許諾,收拾好行李在雪裡呆呆等了他一整個晚上,卻只能狼狽不堪地一個人回來,那時候感受到的痛楚,這麼一瞬間,似乎也都可以消逝不見了。

只要能讓自己覺得像和他在一起,大概就夠了。

只是想小憩一下,不知不覺卻睡沈過去了,醒來自然已經中午時分,幸好是不用上班的週末,還可以靜靜躺一會兒。謝炎側躺在旁邊看著他,微笑著撥開他前額的散亂黑髮,一副愛憐的表情婆娑著他的臉:「小念,你真是乖。」

三十多歲的老男人,被人寵溺無限地讚歎「乖」,舒念苦笑出來。

他知道謝炎這麼感慨的原因,他不吵不鬧,沒有脾氣,簡單道歉就可以原諒全部,不讓追問他就閉上嘴巴。

不管到什麼時候,他在謝炎眼裡都只是忠犬一類的生物,方便又順從。

「我怎麼捨得不喜歡你啊……」

聽著謝炎撒嬌式的喃喃,邊又被用熟悉的方式抱緊壓住。

「我以後也要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你。」

「恩……」

「少爺,老爺讓你下去。」

被打斷甜言蜜語的謝炎悻悻地衝著門外:「什麼事?」

「是有要緊的客人……」

謝炎這才不甘不願爬起來,舒念也忙跟著起身穿衣服,兩人一起睡到這種時候,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

其實是什麼也沒做,他只讓謝炎抱著他,要再進一步就會本能排斥地僵硬起來──雖然努力想當成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可心臟隱約還是會覺得抽痛。

他為自己的不夠大方而慚愧。

樓梯還沒下完,走在前面的謝炎忽然收腳站住,迅速往後抓住他的手:「回去!」

無緣無故的厲聲催促,舒念根本反應不過來,呆了呆才問:「什麼?」

「回樓上去,不要下來。」

見他臉色難看,舒念不敢再磨蹭,忙轉身就往回走,謝夫人的招呼卻已經傳到耳裡:「小炎你真是的,讓人家夏小姐等這麼久。」

舒念只遲疑了一下,腳就邁不動了,轉頭看看廳裡的訪客們,又看看謝炎不自在地板著的臉,喉嚨有點干。

客廳沙發中央坐著的人,雖然是英氣短髮,中性的休閒打扮,但實在是個長得很好的女人。

「小念你也過來坐坐吧。」

「別理她,叫你上去就上去!」

舒念沒有動,只用有點悲哀的眼神望著他。

「小炎你這就不對了,既然定好了,就該讓大家都知道,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舒念誰也不看了,就只呆呆望著謝炎,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他血液喧鬧地往頭頂沖:「媽你胡說什麼啊!不要聽那個瘋女人鬼扯!」

「放肆!」謝烽當著夏家人,面子上過不去,只好冷下臉,「誰把你教得著這麼沒規沒矩的?!昨天去跟夏小姐相親的不是你?在外面過夜的人不是你?打算訂婚那就訂婚,我們什麼時候不是順著你?掖著藏著算什麼?!舒念你先上去,免得當著你的面他顧三忌四,什麼沒膽識的混話都說出來,招人笑話。」

「才沒那回事!小念你別聽他們亂說,根本不是那樣的!我跟夏均沒什麼關係!」

「混帳!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快過來向夏小姐道歉!謝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謝烽還沒大方到能容忍兒子在外人面前跟一個男人曖昧不清的地步,「舒念,叫你上樓去,聽見沒有?」

謝炎清楚看到他臉上缺乏血色的蒼白,他已經不再看他了,只茫然看著地板,慢慢抽回手,然後轉身爬上樓梯。

一回到房間就關上門,對著床上殘留的兩人躺過的痕跡站了一會兒,覺得腿酸了,才想起來是可以坐著休息的,摸索了一下才就著床沿坐下。

腦子裡有點空,什麼也沒想,幸好什麼也都不需要想,謝炎臨時反悔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等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他連再思考都不需要了。

突然遇到一見鍾情的女人,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少爺,從來都是這麼隨性。

瞞著他,不肯對他說明。其實何必呢,反正他遲早都是要知道。他的少爺怕什麼呢?他既不會吵,也不會鬧。

謝炎推門進來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他忘記看時間,被粗暴的開門聲驚醒才發現自己忘了把臉上狼狽的痕跡弄乾淨,忙轉過身去掩飾地整理著被子。

「小念。」

舒念沒出聲,他再怎麼勉強,也還是忍不住覺得痛。

謝炎一靠近他坐下,他就挪開想站起來,卻被牢牢按住,力道之猛讓他差點面朝下摔在床上。

「小念,是不是連你也不相信我?」謝炎的聲音聽起來急躁又疲倦,「沒錯我昨晚就是被她耽擱了,在外面過夜也是真的,但絕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都是那女人一廂情願,我什麼都沒做。如果你願意聽,我還可以解釋得更詳細。但你應該明白,我只喜歡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舒念來不及回應,就被抓著肩膀強行轉過去,粗魯地親吻,捏著他下巴的力度大得讓他小聲悶哼著掙扎。謝炎卻不顧他抵抗地撬開他牙關,進到深處野蠻翻攪,舌尖死死抵著他的,害怕他逃掉一樣用勁力氣纏著他。

他只勉強發出一點聲音,就會立刻重新被堵住嘴唇,口腔被滿滿侵佔著說不出話,被吻得坐都坐不穩地失去平衡往後仰。他知道謝炎是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不想聽到他說出質疑或者拒絕的話。

謝炎討厭他的懷疑。可他無條件信任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被這麼牢牢封著嘴,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淤積著,舒念只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幾乎是想也不想的,用力合上牙關。

謝炎吃了一驚,條件反射一把推開他,受傷的舌頭微微感覺到甜腥味,似乎有點出血。被人咬這種恥辱的事,他還是頭一回遇到,瞪著舒念的眼光一下子冷下來。

舒念也被自己嚇住,動了動嘴唇,有點惶惶然想道歉,囁嚅了聲「少爺」。

換成是別人,謝炎早就一個巴掌過去了。偏偏是舒念。他氣結了一會兒,也還是忍不住沒骨氣地伸手托住男人的後腦勺,拉近一些對視著:「你想要我怎麼樣?」

舒念沒回答,喉頭動了動,低聲問:「你想跟她結婚嗎?」

「你說呢?!」謝炎有點恨恨的。

「那他們以後都不會來了嗎?」舒念的眼裡滿是像孩子一樣的渴切。

謝炎尷尬了一下,煩躁起來:「你給我一點時間,夏家那群老家夥死腦筋,一聽說我動了他們寶貝女兒的貞操就抓著我不放,才不會這樣就善罷甘休。」

舒念沈默了一會兒才垂下眼睛,自言自語似的:「男人的貞操,就什麼也不是了嗎。」

謝炎愣了愣。

「因為我是個男人,所以就什麼都不算吧……」

「我沒這麼說!」

「不是這樣的嗎?」舒念聲音不高,卻難得有了些尖銳,「碰了我可以讓我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為什麼她就不行呢……我果然,和那些大小姐是不能比的啊。是男人,就會方便很多吧,沒有責任什麼的,要用的時候就用,不要的時候,就算一腳踢開,我也不能像她們那樣光明正大來要求負責。的確是比較好用吧……」

謝炎腦子一陣發熱,順著手勢就給了他一記耳光,半天才咬牙朝他瞬間顯得茫然的臉上扔了一句:「你腦子什麼做的?!」還是不解恨,胸口憋悶著,又對著那怔仲的男人低罵:「老像個女人一樣疑神疑鬼,你煩不煩?!」

舒念木然了許久,臉上的呆滯才略微鬆動了一些。可並不是謝炎希望的那樣清醒過來,反而更空洞了。見謝炎還在直直望這他,他嘴唇抖了抖,低低說了聲「抱歉」,就不再出聲,也沒有再動。

那股要沸騰起來的怒氣一過去,謝炎就知道自己做錯了。

舒念這樣的人,會發脾氣,也許一輩子就這一次。

不過多麼隱忍的人,總是需要傾訴的,雖然平時也許都不說,可真正到了願意開口的那一刻,只要給他機會,他就會把心裡的一切都拿出來讓人看。

他終於肯打開門想讓謝炎看清楚,卻只來得及開一條縫,就被從外面一巴掌狠狠關上了。

「小念?」

舒念接受到命令似的抬頭看他,眼神卻已經不一樣了,完全是灰色的順從。

謝炎知道他再也不會向他開那扇門了。

 

第二十九章

舒念有天晚上又夢見小時候。

殘破老舊的孤兒院,連邊都捲起來了,卻愛惜得不得了的,僅有的畫冊,上面線條簡單粗糙的圖案,騎著駿馬舉著寶劍的王子,站在面前的,和那一切頹敗卑微劣等都格格不入的,精緻華貴的少年,傲然說:「我會對你好喲……」

不是對他說的,他不是公主。

他只是一個小男僕。

王子的馬載著公主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的時候,揚起的塵土嗆得他直咳嗽。

咳著咳著,就醒過來,一醒來卻連咳嗽也變得更真實了,怎麼都停不住,直咳得他整個胸腔都在抽痛,肩膀抖著縮成窄窄一線。

好容易才緩過來,天也快亮了,房間裡比夢境要更暗淡得多,他並不經常傷感,靜靜把臉貼著床單喘氣,卻莫名地覺得悲哀,好像那個夢提醒了他什麼。

大概真是老了,才會這麼經受不起。

以前,再年輕一點的時候,不是和現在一樣沒有希望,卻也不覺得太難受。

果然是老了,就容易覺得累。

深吸了口氣爬起來,心想自己也許著涼了,那天在雪地裡站太久的緣故,似乎是發燒了,但也不想小題大做,總覺得拖著拖著自然就會好起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發著熱,自己都覺得厭煩。有時間還是去隨便找點藥來吃,他身體並不健壯,卻覺得健康,只不過瘦了點,畢竟也是正常體格。

多穿了點衣服才去盥洗室,就著溫熱的水流擦洗了臉,然後看著鏡子,裡面和他對望的是個溫文清瘦的男人,其實也不顯老,前額,頭髮,臉頰,脖子,都年輕,和二十三四歲的時候完全沒差別,只有眼睛老了,有點凹,顏色也深,好像哪裡的一塊淤傷。

呆呆的和鏡子裡的人對看了很久,他想他做得不夠好的,就是沒有認清楚自己,所以想看得再仔細一點。

當然他除了熟悉的平凡卑微不起眼以外,並沒能看出其他的什麼東西,也看不到這一天會發生什麼。

早餐桌上理所當然遇到謝炎,這幾天他們都沒在一起過夜,因為舒念變得太容易驚醒,旁邊的人稍微有點動靜就會讓他無可奈何地睜著眼睛到天亮。以往謝炎抱著他兩人都能睡得很安心,現在卻只會適得其反。

的確是分開會好一些。

「昨晚睡得好不好?」謝炎發話,他就忙停止咀嚼的動作,抬頭應了聲「好」,完成回答後又繼續早餐,沒有多餘的對話。

他慢慢的已經不大說話了,怕一張嘴就會失控說出什麼錯來,也不大看謝炎,好像看的次數少了,就可以把那張臉忘掉。

他的少爺和夏均的糾纏還是沒完沒了,日復一日膠著的拖延,終於是讓他覺得灰心。

戒指他早就不戴了,和那本從孤兒院帶出來的寶貴畫冊放在一起,還有謝炎舊時送給他的零碎的東西,陳舊的玩具啊模型啊,還有手錶,行動電話之類。那個人的承諾和他兒童時代的幻想一樣都是空的,空的東西總帶在身上未免可笑,但又捨不得丟掉。

「你生病了嗎?」

「沒有。」他的回答很恭敬,很認真,但也簡短。

「可是臉色不大好,如果真的哪裡不舒服,就叫醫生來,反正今天也休息,知道嗎?」

「嗯,是。」

謝炎又注視了他半天,才別過臉吃早餐。他知道謝炎不高興於他的寡言,但他不是故意不說話。變得沈默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忍耐太久,出口慢慢被淤積下來的,沒說出去的東西堵住了。

雖然說沒關係,中午的時候卻咳嗽得愈發厲害了,想著無論如何呆會兒得出去買藥才行,吃了應該就會好起來,也就不費力氣找醫生。

只不過午餐的主菜──特意讓人送來的成桶新鮮螃蟹,雖然一直很喜歡,他卻沒法享用,吃海鮮只會咳得更嚴重。沒有人知道他生著病,他也不想讓人知道。

謝炎看坐在身邊的男人安靜地吃完簡單的清淡菜色,就默默離席上樓,真有些失落。

他是為討舒念高興才去訂這種張牙舞爪的討厭東西,卻連讓舒念多開口說句話或者多吃一口飯都做不到。

「一個大男人,一頓飯統共才動這麼幾筷子菜,小念最近怪裡怪氣的。」

「還好吧,他挺安靜,沒吵什麼。」

「就是不吵才讓人不放心,就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

「他那種性子,能做什麼?殺人還是自殺?你哪來的閒心管他。」

「還是提防著點,最容易出事的就是他這種悶生不響的,誰知道他暗地裡在想什麼,小炎的事他肯定恨在心裡,萬一弄急了做出點什麼……」

「那你就留點心眼,也叫下人多盯著他就好了。」

「爸,媽,你們說什麼啊。」謝炎不耐煩,「他就是胃口不大好,你們哪來那麼多話。下午出門別叫他,讓他多休息。他要是再吃不下,就換廚子。」

話是這麼說,但他去敲舒念房門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比父母要有風度。

舒念的無動於衷和無精打采讓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極限了。

那家夥想死氣沈沈到什麼時候?他從來是被寵壞了的少爺脾氣,自然不會婉轉承合那一套,素來只有別人討好他,輪不到他低頭。那記耳光打得不應該,可他也反覆道歉百般安慰,讓那家夥打回來他也不會有意見,偏偏舒念就只會有氣無力假笑著說「沒關係」,然後又每天故意灰著張臉,精神恍惚,食慾不振,是存心在鬧彆扭給他看嗎?!

真是夠了。

他用力敲著門的時候,舒念正剛從一連串的激烈咳嗽裡解脫出來。

剛才一聲不吭匆忙吃完是因為忍咳嗽忍得太辛苦了,又不想在餐桌上咳得天昏地暗倒人胃口。雖然不算什麼病,但持續的低燒也拖得太久了,讓他精神一直好不起來。無論如何,今天都該去買藥。

「少爺?」

開門以後謝炎不悅的臉色讓他有些茫然。

「下午你不用跟我們去了。」

「……哦。」不明所以,但也無所謂地點了頭。

「還有,你少鬧彆扭了,有什麼你就不能說出來嗎?跟我賭這口氣還是怎麼的?夏均的事,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懂?」

舒念被他的突如其來的責罵震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又是這種樣子!我不要你跟我打啞謎,拜託你,你這樣折磨得我也夠了!我要你直接開口說!」

「說,說什麼?」

謝炎瞪著眼睛看他,被他的茫然徹底激怒了似的,半天才低低詛咒一聲,摔門離去。

舒念一個人站著費力想了半晌,心酸地笑起來,他現在已經連謝炎在氣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遙不可及了呢?

吃了一小把去藥局買來的藥,咳嗽的衝動似乎沒那麼強烈了,欣慰地靠在客廳沙發上,老年人似的用條小毯子蓋著腿,似懂非懂地選了英文台節目來看,因為覺得自己該再學點東西。電視雖然很乏味,可他找不到其他消磨時間的辦法。

門鈴響了,在自己屋子裡躲著偷懶的傭人居然也不去開門,舒念不論是脾氣還是地位都不足以讓他們畏懼,只有舒念在的時候他們通常都很混。

一打開門舒念就露出明顯的遲疑,甚至還有懊惱,來客看穿他心思地爽朗笑著大聲道:「怎麼?不歡迎我?」

「少爺出去了。」

「是嗎?真可惜……可以請我進去坐一坐嗎?」

「哦,好……」他是沒權利把訪客,而且很可能是未來少夫人的人選關在門外。

「請自便。」讓夏均自己挑了個地方坐下,他就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默默望著電視屏幕,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樣未免太失禮,就問,「想喝點什麼嗎?」

「那是不用了,我剛從咖啡廳回來,真要命,你不知道陪討厭的人喝東西有多可怕……」

舒念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哦,是嗎」之類,完全是出於禮貌。

「不過我肚子餓倒是真的。」夏均毫不客氣地衝著他笑。

說實在話,她對這個斯文沈默的老實男人,興趣比對謝炎要大得多了。瘦得可憐,卻又總是一副年長者的沈穩和隱忍,怎麼欺負都不會發火,頂多也只是苦笑著流露出點拒絕的表情。

容易激發起別人虐待欲,尤其是她這樣有著濃厚劣根性的的T……哦,其實嚴格說起來她應該是男女通吃比較正確,不過也只偏好舒念這種適合綁起來欺虐的對象……呃,暫時想太多了……

「那我讓人準備茶點。」舒念欠了欠身準備站起來,卻聽見她說:「我不想要甜食,有熱菜一類的東西嗎?」

舒念為難地皺了一下眉,也只想起剩下來的不少螃蟹,才兩三個小時,應該也還是新鮮美味,稍微弄一下勉強能待客吧:「不知道螃蟹怎麼樣?」

「哦?那個我喜歡!再好不過,」夏均笑著往後一靠,「那就麻煩你嘍。」

舒念看看傭人們並沒有出來幹活的意思,就只好自己去廚房熱菜,重新調過味,然後端出來招待夏均。

他做這些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雖然這個若無其事的女人帶給他那麼多痛苦。

不覺得怨恨,那是在撒謊。但他做不出給對方難堪的事。只是臉上自然而然地不會有笑容,一片淡漠。

「哇,超鮮美呢,我就喜歡這種甲殼大兵,不過我們吃這個不是清蒸就是蔥爆,沒什麼意思,你有沒吃過烤螃蟹?味道很特別呢。」

夏均談興盎然,他也不好意思扭頭走開,只能靜坐著相陪,卻完全沒有交談的興致。

「真不錯吃,你要不要也來一個?」夏均倒是反客為主,熱情得很。

舒念搖搖頭:「不用了,謝謝。」

「沒關係啦,還有這麼多,陪我吃一些吧。」

舒念為她那樣自然而然的女主人姿態,而覺得鼻子一酸。

「不用,謝謝。」

「喂,你這樣,我會擔心你是想毒害情敵。」邊這麼說,手上敲出蟹肉的動作卻是一點也沒變慢。

這樣的玩笑話,舒念只能無奈笑笑。

等她邊說笑邊迅速吃完大堆,還是沒有走的意思,舒念有點脫力了。他真的沒有辦法大方到和一個可能跟謝炎有婚約的女人談笑自如。

夏均的臉色卻漸漸難看起來,微微皺著眉,不大舒服地按著腹部,但還是不忘取笑他:「喂,你不會是拿存放了一星期的爛蟹來對付我吧,這不道德喲……」

「沒有,那是中午剛送到的……夏小姐,你沒事吧?」舒念看她明顯蒼白的臉,緊張起來,無措地張著手,「夏小姐?你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醫生來,還是送你去醫院,夏……」

夏均摔在地上,全無反應的時候他只覺得全身都凍結了,驚愕了半天才跪下去搖晃她,試圖把她扶起來:「夏,夏小姐,你怎麼樣,你……」

那顏色異常的嘴唇讓他幾乎驚跳起來,忙想去抓電話,卻因為太驚慌而把整架話機扯了下來,摔得七零八落。跑出來的傭人們也只會茫然失措尖叫不已,一點忙也幫不上,吵得他更加心慌意亂,連哪裡還有可以撥電話的地方都想不起來,半抱著夏均惶惶然地四處摸索著,好容易才想起手機就在口袋裡,剛哆嗦著掏出來,就聽見門口的動靜。

謝炎他們回來了。

沒等他開口,傭人們已經在扯著嗓子比音量似的爭先恐後高聲驚叫:「老爺(少爺),出事了,不好了……」

接下來的混亂沒有他插手的餘地,迅速叫來的救護車,被抬上去的夏均,憂心忡忡跟去的謝家數人,來了又去了,他甚至來不及反應。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感覺方纔那場騷亂只不過是一場噩夢,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剩下他還在微微急促地喘著氣,心臟在胸口以不正常的速度顫動,手指也因為神經緊張而未從細微顫抖中恢復過來。真的是他給夏均吃了什麼有問題的東西嗎?

思來想去,那螃蟹都是在被細草繩捆得牢牢還能四處翻滾的時候處理乾淨再蒸熟的,廚子也是老廚子,不可能出紕漏,他熱菜的時候更沒加進什麼,應該不關謝家的事才對。

等晚上他們回來,回答他夏均暫時沒有危險了,他才完全放下心來,難得多說了幾句話:「真是太好了,沒事就好,萬一有什麼那就糟了……」

得到的回應卻很敷衍。他惦記著吃過晚飯就該回房間定時吃藥,也就沒多心,用完餐就獨自上樓了。

他一離開,原本沈悶的餐桌氣氛才勉強鬆動一點,但還是沒什麼人說話。

「不知道是誰幹的。」

「夏家不會善罷甘休,正在查不是嗎。」

「投毒不是什麼聰明的殺人辦法吧,太蠢了點,要查出來根本不用花力氣。」

又是一陣沈默。

謝炎只切著盤子裡的小排,一直不出聲。

「你們下午都在家,還鬧出這種亂子,怎麼做事的?」謝烽轉頭朝一邊伺候著的傭人發火,「交代過什麼全忘腦後了,你們工錢白拿的啊?!」

「不關我們的事,夏,夏小姐說肚子餓要吃熱菜,是舒少爺自己要進廚房幫她弄,我們也不好插手,就什麼都不知道……」這個時候為推卸責任扯點小謊也不算什麼了。

「舒念做東西給她吃?」謝烽的眉毛擰得更厲害。

「是啊……」

等一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另一個也討好似的補了一句:「我看見舒少爺出門買藥……」

謝夫人沒等他說完就厲聲喝止:「胡扯什麼!那種東西哪是藥局能隨便買到的?家裡隨便說說就算,到外面還亂敢嚼舌根,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都忙該忙的去,都杵在這裡幹什麼。」

當下沒有人敢再說話,全靜悄悄走開。三個人還默默在餐桌邊坐著,卻都不動已經涼了的晚餐。

半天才有謝夫人歎氣似的聲音:「我就是怕他想不開……早知道就不該逼急他……」

「唉,算了,就算到時真有什麼,我們也應付得了,不是大事。過去就過去吧,別再提了。」

謝炎這次對著父母臉上痛心又嫌惡的表情,沒再作聲。

吃過藥又多喝了點熱水,舒服一些,舒念正放鬆著想翻翻書,卻看見謝炎走進來,忙坐直了:「少爺。」

「小念,我問你,你要老實告訴我。」 謝炎坐到他身邊,嚴肅又有些謹慎的表情讓他本能緊張起來。

「你給夏均吃了什麼?」

「螃蟹啊。」舒念回答的時候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意圖。

謝炎望著他,壓抑似的耐心地:「她是中毒,你該知道吧?」

「……」舒念發了一會愣,才真正明白過來質問的意思,卻半天都說不出話,好像被什麼噎著似的,好容易才斷斷續續的,「中,中毒嗎?……」

謝炎只安靜地等他的下文。

「也許是……哦,」舒念想起什麼一般,恍然地急促解釋,「螃蟹和柿子同吃,是會腹瀉的,也許她來之前吃過柿子,或者,或者她如果吃了太多維生素豐富的水果,再吃螃蟹,也可能會輕度中毒……你可以問問她……」

謝炎皺著眉一副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的表情讓他更茫然了,喃喃了一會兒,轉頭翻找著架子上的書:「這個是有根據的,書上有說過,我找來給你看看……」

「夠了小念。」

「……」

「你不用扯那麼多,只要跟我說實話就好。」

「……我說的是實……」

「小念。」謝炎快失去耐性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否認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我都會理解你,也絕對會保護你。我只是想知道事實,你說實話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念靜靜望著他,眼光有些呆滯,謝炎一瞬間覺得看到他眼裡有眼淚。

但再看的時候,似乎又是乾的,不僅是干,而且還空,連原本不多的生氣,也都從裡面消失了。

他等著,但舒念沒有再說話,兩人只是石像一般對坐著,直到舒念開始動,用不明顯的動作,微微往後,慢慢從他面前,從他視野裡退開,退出去。

沒有等到答案,謝炎心情一直低沈陰黯,被隱瞞被排斥的不適感充斥了他身體裡的所有空間,讓他沒思考別的的餘地。

一晚都沒睡好,做了雜亂繁瑣的夢,似乎還看到舒念,默默望著他,有眼淚慢慢淌出來的樣子,醒來更是情緒差到極點,連胸口都發悶。

和父母靜悄悄吃著早餐,發生過那樣的事,誰都不會有興致談什麼話題。

都快吃完了,還沒看到舒念的影子,謝烽臉上明顯有了點不耐:「他怎麼了?還磨磨蹭蹭的?什麼架勢,整一個大麻煩。」

「我上去叫他。」雖然不舒服,還是擔心他不吃早飯,身體只會更差。

「小念,起來了沒有?」

裡面賭氣似的不理他。

謝炎忍耐著,繼續敲門,口氣放溫和些:「小念,該用早餐了,你不餓嗎?」

沒有回應。

「小念,別鬧了,出來吃飯吧,那些都不用管,你出來吧。」

「他不出來就算了。」連樓下客廳裡的父母都能聽得見他的聲音,安撫似的給了他一句。

回到客廳氣悶地給所有人一張冷面孔,一邊想著不去理會那個如此鬧彆扭的男人,一邊還是忍不住在咬牙切齒。

快到午餐時間,他簡直連頭頂都因為狂怒而發麻了,衝上樓毫無形象可言地捶著門大叫舒念滾出來,持續捶了好幾分鐘,快失控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門並不是從裡面鎖住的。

怒氣瞬間就從身上流失了,手抖了一下,幾乎是倉皇失措地推開門。

 

第三十章

屋子裡很安靜,什麼都還在。

只除了那個人,還有那個後來一直放在角落的陳舊的小行李箱。

謝炎有好幾分鐘都被抽空了一般動彈不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謝炎幾乎發狂了,他那幾天裡滿世界找舒念,明明頂多也只走了大半天時間,應該不會太遠,可就是找不到。

他總算明白,當一個人死了心不肯再見你的話,不管你怎麼有權有勢,不管你花多大的力氣,不管你怎麼樣把每個角落都翻過來,也見不到他。

他把舒念所有留下的東西都翻出來,指望能找到一點那個人的痕跡,知道他帶走什麼,然後也許就可以猜得出他去了哪裡,或者想去哪里或者能去哪裡。

可舒念用那個箱子裝走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只有兩套簡單的衣服,一本畫冊,一點微薄的積蓄。其他的什麼都在,包括他送的戒指。

他什麼都不想管了,父母,夏均,公司,其他所有一切和舒念無關的東西他都不理不睬,他成天所忙碌的,除了找舒念,就還是找舒念。

別人懷疑他是不是瘋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正常,可他也是沒辦法,因為舒念不在了。

他不是失去才懂得珍惜,他一直都很珍惜,不論什麼時候都捨不得舒念。那個人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他也只要那個人就夠了。

他是太笨拙,他還沒學會怎麼做一個好愛人,他任性強硬慣了,試著要柔軟下來去愛惜一個人,卻也還是做得一塌糊塗。

他到這樣的年紀才第一次戀愛,自尊不允許他去討教,只用自己的方式懵懵懂懂往前走。接受他生澀愛情的那個人,卻不會誠實說不好,只溫和地容忍,再隱忍,從來不告訴他他錯了。

是,他現在走進死胡同,當然明白自己弄錯了方向,雖然不清楚錯在哪裡。從頭再來他也不會覺得介意,只要清楚告訴他,他會改正。

但是,機會呢?

讓他再走一次的機會呢?

除了痛楚,他也覺得輕微的恨意,那個人,為什麼不在他第一步走偏的時候就告訴他?

那個人不敢愛惜自己,卻把他們倆都毀了。

夏均不久後又險些被人刺傷,犯人是因為追求不成反被出言侮辱而起的殺機,供認之前也趁邀約對方喝咖啡的機會下過毒,又因為有醫師出示其精神病史證明而讓夏家人無可奈何。

消息刊在小報,他們無意都看見了,翻著報紙的謝烽放下手裡咖啡杯的姿勢有些不自在,只說:「原來是這樣啊。」,其他人都回應以沉默。

謝炎感覺得到他們在那尷尬的靜默里輕微的愧疚,但也只是輕微的,很快就消散了。

如果舒念在,應該也只會微笑一下,對這莫名其妙的誤解表示體諒和不介意。他已經習慣了,他從來都不計較,也是真的不在乎。他如果真的只害怕一個人的輕視,那就是謝炎。

謝烽看兒子低著頭一聲不吭,肩膀微微顫抖,想他是在後悔,就咳嗽一聲開口:「你也不用擔心了,舒念不是逃跑,那就多半只是賭氣才離家出走,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回來……」

「夠了,」謝炎聲音不大,卻讓做父親的驚愕地閉上嘴,「他不會回來的,你不明白……你們都不會明白……他不會回來了……你們都不知道……」

做父親的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兒子流眼淚,震驚讓他連阻止都忘了。

「你們都不知道,他對我有多重要……」

連那個人都不知道。

他不是廉價的悔恨,他是在哭自己錯失的東西,哭自己來不及的表白,哭自己的笨拙,哭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晚上謝夫人在抱怨兒子不懂事,為了找那麼一個大男人連公司都不管了,也冷下臉再也不去和她安排的閨秀們見面,連連失約,令她在密友們面前顏面皆失。

做丈夫的第一次打斷妻子的嘮叨,應了一聲:「算了吧,以後他愛怎麼樣就由他去吧。」

妻子發楞的時候,他又補一句:「小炎是長大了,年輕人的事,我們真插不進手的。」

倔強自傲得連無麻醉縫合傷口時都不肯皺一下眉的兒子,在眾人面前失聲痛哭的樣子,想起來讓他不由苦笑一下:「誰叫我們不懂呢。」

尋找似乎和生活一樣漫長得無止境。也一樣讓人疲憊不堪,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輕易放棄。謝炎已經覺得害怕了。

本來不應該這麼難的,不是嗎?

但他不去想那個可能的結果。他只相信舒念是因為傷心才躲起來,四處躲著他,但還是一樣可以看得見他。

之所以不肯出來,是因為舒念不知道他有多努力,不相信他是真的在愛著他。

所以他只要繼續辛苦地找,出高價買所有可能用的線索,在報紙和電視上穿插找他的消息,不停讓人在路上貼海報,就可以。

只要舒念能看得到,聽得到,總有一天會心軟地回來的。

他的小念,不就是那樣善良的人嗎?他的小念,不論多麼氣他,不是都該對他還殘留一點點愛情嗎?

 

End-喜劇

可快兩年了,舒念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只要他還看報紙,還會收看電視節目,就該知道謝炎在認真又辛苦地不停找他。

卻連一通證明他還平安無事的電話也不肯打回來過。

明明他向來都是那樣體貼的人,不會忍心一聲不吭地看著別人為他而難受。

想到自己現在竟然已被他憎惡到了這種地步,胸口就滿是沉甸甸的陰暗感覺。

柯洛找上門來著實令他意外,少年幾近氣急敗壞地要他叫舒念出來,他要當面向舒念問清楚,寫那樣一封信又躲起來不肯露面算是什麼意思。

似乎是還回股份之類的事情,謝炎並沒興趣聽清楚,他只翻來覆去看那個信封,是幾個月前的信了,上面沒有寄件人地址,從模糊不清的郵戳上能勉強能辨認出所在城市,但也不見得有什麼用,寄信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在那裡,或者是不是還在那裡,根本不確定,何況之前尋找的時候也沒漏過那個地方,還不是一樣一無所獲。

雖然不抱希望,也還是把手上的事務整理一下,訂了機票。

意料之中地,幾天過去,半點能讓他興奮的發現都沒有,謝炎已經有些厭倦了。

邊機械地尋找,邊嘲弄自己,這樣盲目地猶如大海撈針一般找一個躲著他根本不願出來見面的人,會不會太無聊了。

就是找到又能怎麼樣。

不要妄想什麼從頭開始。舒念現在連見他一面都不肯,遺棄他到如此地步。

簡直都可以預見到兩人見面以後你追我躲的可笑畫面,最終也不過他把舒念綁回去,從頭強迫到尾。

有什麼用呢。

他一直都執著地相信那是他一個人的舒念,不論怎麼樣都不會真的捨得不再見他,總有一天會諒解他,給他時間和機會,慢慢摸索著,找到做一個好戀人的方法。

現在卻沒法不承認,舒念已經不在乎他了。

「少爺明天就要回去了麼?」

問話的人神態固然恭敬,謝炎怎麼總覺得那眼皮底下有種送瘟神的急切。

他惡狠狠命人一個公司一個公司地查過去,和舒念專長相關的職位一個也不能漏。在當地負責接待他的人被操勞得夠嗆,幾乎跑斷腿。

而還是沒有舒念的消息。雖然意料之內,情理之內,可沒法不失望。

「是啊。」漫不經心用著晚餐,假裝沒看見對面幾個人的偷偷鬆了口氣。

如果舒念真的在此地,知道他總算要放手離開,可能也會是一樣的慶幸神情。想到這個,就自我厭惡般地煩躁起來。

放下刀叉,有些陰沉地望著窗外。

下著雪,天氣陰冷,卻有些零散的路人停在街上,觀看什麼似的指指點點,面帶笑容。

謝炎也注意到他們在看的東西了,樓下對面似乎是家兒童餐飲店,室內可能相當溫暖,玻璃上結了層不薄的水霧,屋子裡有人在窗戶上用手指畫出些圖案。

雖然簡單但很有趣,歪歪扭扭的樹木,有些怪異的動物,大概是某個大人為了逗那些小孩子開心而信手畫的。動作一停下來,圖案就會慢慢模糊,再朦朧成一片,之後便有新的圖案取而代之。那個人興致勃勃地畫個不停,難得有心情享受一份悠閒的過路人就稍微停一下步子,等下一隻浣熊或者兔子出現。

謝炎看了幾分鐘,在兔子長出浣熊尾巴的時候不自覺微笑了一下,可卻覺得很壓抑,也許是天氣的關係,心裡沉甸甸的,又濕又冷。

似乎也有過這種坐在暖氣前面,等著那個溫順的少年忙忙碌碌在窗戶上塗塗畫畫的冬天,只不過已經是十幾年前了。

作畫的人似乎停下來了,對面的窗戶漸漸又恢復成不甚透明的一片,謝炎繼續等了一會兒,也覺得無趣,正要轉回視線,不經意地看到有人從那店裡走出來,進了門口停著的一輛小小的糕點店送貨車。

謝炎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倉促得差點連面前的酒杯都打翻了。

其實沒什麼,只是不清楚的一瞥,注意到是個清瘦的人影而已,其他的什麼也沒看見。他沒法解釋那一瞬間的緊張,也並不認為那一定會是舒念,但想清楚之前人已經衝下樓,追了出去。

車早就開走了,謝炎站在空掉的位置上,有點確認不了方向地張望著躊躇了一會兒,最後走進店裡。

「請問剛才出來的那個男人是誰?」

儘管發問得莫名其妙,老闆還是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哦,你是說來送貨的那個嗎?美味西餅屋的員工啊,做了好久了,這里大家都認識他,怎麼?」

「……覺得有點像老朋友,隨便問問。」

「是嘛,」老闆打量著面前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的男人,熱心地,「大概是看錯了吧。」

「那家西餅屋在哪裡?」

「哎喲,這可不好說,」老闆想了想,「那家店的位置還挺偏的,說了您也記不住。」

「麻煩你。」

「哎,我怕我也不清楚,」老闆撓撓頭,「這樣吧,他過會還要再來一趟,補送些東西順便收個帳,您要有時間就等那時候再看看。」

不知想到什麼,他又曖昧地笑了,「我看您多半是認錯了。他那樣子……哎,您看到他就知道了。」

謝炎讓陪同的人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坐在店裡,象徵性地叫了點東西。他那麼高大,在一群小孩子當中分外顯眼,弄得其他人都好奇地抬頭看他,索性選了個角落避開眼光。

店門不知第幾次被推開,這回進來的不是背書包穿制服吵吵鬧鬧的小學生,而是個清瘦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樣貌看起來沒多大特色,頭上的線帽壓得很低,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完全模糊了長相;平凡的身材和舉止,只不過走路的姿勢明顯不對,好像有隻腳很不靈活,簡單說就是瘸子。

老闆過去和他打了招呼,在櫃檯上攤開他從口袋裡掏出的單子,核算著,然後付錢。另一個穿著他和相似工作服的小鬍子男人則把兩籃糕點架在肩膀上扛進去,邊大聲抱怨:「真是的,不能搬就別逞能啊!差點全給你弄翻了!」

腳有殘疾的男人發出點歉意的笑聲,過一會兒謝炎才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大,隔著層口罩,嗡嗡的,有些怪異:「這個麻煩你帶回去交帳,我就不回店裡了,從這裡回家比較近一些。」

「行啊。」大聲大氣的小鬍子天生的高嗓門,「我說你,也坐坐公車吧,又不貴!走路那麼辛苦,不該省的就別省。」

男人又笑了笑,不說什麼。一小個包好的蛋糕卷丟過來,他不大熟練地接住。

「帶回去給小加吧,跟他說叔叔想他了,嘿。」

跟小鬍子告完別,男人就慢慢拉開門走了出去。

謝炎這才解凍似的,僵硬地站起來,去收銀機前付帳的時候手指還是僵著的。

老闆又沖他笑笑:「看見啦?您朋友不是這個吧?不過戴著口罩您大概還是看不真切,他上回來就是不小心把口罩扯下來,嚇壞了幾個小客人,所以現在不管什麼天,就都戴著。唔,話是這麼說,其實他人好得很,不少糕點還是他做的,味道真不錯。」

男人走得很慢,謝炎輕易就能跟上他,但沒叫住他,因為喉嚨發緊得厲害。在胸口那陣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安定下來之前,謝炎不想開口叫他。

男人進了菜場,謝炎在隔了幾步的地方看他笨拙地蹲下來,在顏色並不新鮮的蔬菜堆裡挑揀,接著付錢,又去買了塊肉,五個蘋果,提在手裡慢慢地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拐進不那麼吵鬧的住宅區,男人似乎意識到有人在跟著他,困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謝炎還是看不清他遮得嚴實的臉,更不用說表情。男人卻不知道為什麼,也呆在原地沒動,似乎在和他對視,過了好一會兒才急促地轉過頭,匆匆繼續往前走,因為走得快的緣故,一瘸一拐的殘疾就更明顯。

謝炎顧不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淌出來的眼淚,在他背後啞著喉嚨說:「小念,小念。」

聲音不大,可男人卻像聽到響雷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怔忡了一會兒,想跑似的,急走兩步,驚慌地蹣跚。

沒跑多遠就被從背後拉住,拖了回來。他踉蹌了一下,落在謝炎手裡的手掌觸感冰涼,全無熱度。

「小念。」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蒙在口罩底下的聲音聽起來嗡嗡作響,男人的臉在土氣的線帽和大口罩之下,只露出遮去一半的眼睛和眼瞼下的一小部分皮膚,和聲音一樣模糊不清。謝炎抓著他胳膊的手太過用力,他吃痛地縮起來,「認錯人了,先生。」

謝炎鬆開手,他立刻退了一步,想躲開,但這次被猛然抓住的卻是臉上用來抵擋寒氣的口罩,男人吃了一驚,忙伸手護著它:「……先,先生,請你住手……」

謝炎沒料到他會有那麼大的力氣,簡直是拼命一般用盡全力死死地按住那遮擋著他面孔的東西,身體蜷縮得像只蝦米。

拉扯之中站立不穩,男人踉蹌著往後跌了下去,袋子裡的東西滾落了一地,他也根本顧不得去撿或者撐住自己,雙手只倉惶地擋住已經失去口罩的臉。

「小念……」謝炎不顧他掙扎,蹲下去抱住他的背,硬要把他的頭轉過來,「你看著我,你讓我看看……」

男人反抗個不停,拼命躲藏著:「我不是……你弄錯了,我不是的……」

謝炎幾近殘忍地抓住他擋著臉的胳膊,強扭到背後,男人喉嚨裡發出輕微的斷裂般的聲響,沒有再動。

從左側太陽穴開始斜斜向下,劃過大半張臉,到右側嘴角還未停下來,很大而且深的一條疤痕,的確,是會嚇到那些小孩子。

連謝炎都茫然地呆怔了半天。

遲疑了許久才伸去撫摸那痕蹟的手指,讓男人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起來,臉都發白了,但沒吭聲,只是絕望地安靜著,嘴唇微微發著抖。

「……為什麼會……怎麼會這樣?」

男人被放開,才動了動,撐起身體,低頭撿著散落在地上的東西。

「出了車禍,就這樣了。」答得簡短,之後便沒有別的聲音。謝炎在這一片寂靜裡,連雪落下來的輕微聲響都聽得見。

男人站起來,稍微有些吃力,見謝炎在望著他的腿,就說:「裝了輔助器。」

謝炎的震驚和疑惑都是他能預料到的,重新戴好口罩拉上圍巾的動作也漸漸不再發抖。一切都整理好了,他看著呆立著的謝炎,問:「少爺……是來找我的嗎?」

「現在……見到了,回去的話,就跟老爺和夫人說我挺好的……有勞你了。」

聲音含糊,朝謝炎致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走開。習慣性地騰出一隻手壓著額前的線帽,手背清瘦得連經脈都凸顯出來。

以前他只是瘦,而現在是乾枯得面目全非。所以他說「我不是」,並不完全是在撒謊。

謝炎因為愧疚在找的舒念,不是他這樣的,沒有這麼狼狽,也不會又醜又瘸。

過去的自己都只能卑微地仰望他,現在就,更遙遠了。

公寓的房門打開,稚嫩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爸爸你回來了!」

正趴在客廳桌子上塗寫著的男孩扔下筆,爬下椅子跑過來:「今天好晚喲……咦?」

在熟悉的瘦高的溫和男人身後站著陌生的年輕男人,眼睛雖然有些發紅,但還是很凌厲。

七歲的男孩縮了一下:「爸爸,有客人麼?」

「……是啊,小加今天乖嗎?」

「有耶,老師今天也有誇獎我。大家都要爸爸媽媽接,只有我可以一個人走回家喲。」

「是嘛……」男人有些愧疚地微笑著摸他的頭,「肚子餓的話,今天也有蛋糕,只能吃一半喲,飯很快就可以做好了。」

孩子乖乖回到桌子前面繼續寫功課,舒念把東西提到廚房,謝炎默默跟著他。

「你的孩子?」

「……撿回來的,是孤兒,」舒念遲疑了一下,「他很乖。」謝炎還是望著他,他低頭切了一會兒菜,才又開口:「因為救他才出的車禍… …所以他就跟著我了。」

謝炎露出點咬牙的表情:「為什麼要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弄成這樣?!」

舒念驚愕地抬頭:「這是什麼話……他還那麼小!」復又垂下頭專心切菜:「活下來的話,還可以做很多事,他的人生那麼長。我,我就……無所謂了。」

「……」

「你留下來吃飯嗎?那就多下一點麵條。」

謝炎從剛才就一直微紅著的眼角,讓他也覺得有些難過起來。

再和這個人站在一起,對著那麼悲憫的眼光,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淒慘。

不知不覺間原來他已經丟掉那麼多東西了。

因為要吃飯,口罩只能取下來,屋子裡暖和的緣故,也不好戴圍巾和帽子。他被毀掉的臉在燈光下無所遁形。

一開始還試圖遮掩地把頭垂得很低,漸漸意識到謝炎的平靜和無視,才恍然醒悟過來。

謝炎就是要看清楚他到底變成什麼樣子,跟所有好奇和獵奇的人一樣。謝炎在可憐他,但也僅此而已。他再怎麼急著把缺陷掩藏起來,也沒用。那道疤不會因為低著頭就消失,腿不會因為竭力平穩地走路就不瘸。

謝炎也不會因為這偶然的一次見面,就對他有些別的什麼意圖。

結果都是一樣的。

在對面年輕男人的注視下一口一口把碗裡的面吃下去,原本膽怯躲避的表情也變得木然而坦然。吃完最後一點,就抬頭和男人對視著,他知道謝炎的眼光在研究他臉上的傷疤,也靜默地任由研究。

「小加先去睡吧。」

「嗯。」孩子怯怯地跳下椅子,收起自己的課本和紙筆,聽話地回臥室去。

結束晚餐之後,又洗好了碗筷,怕吵到孩子而關小了音量的電視節目也索然無味地演了好一陣子,表情陰鬱的男人還是沒有告辭的意思。

「少爺……如果沒事的話……」

原本就是為了單人居住才租用的公寓,並沒有可以讓客人留宿的多餘房間。

一直在腹前交叉著手指靜坐不動的謝炎突然往前傾了傾,舒念茫然地註視著他靠過來的臉,直到嘴唇上感覺到溫暖柔軟的觸感,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吻。

只來得及吃驚地張大眼睛,就被摟住腰一把抱到他腿上,而後上身不穩地朝後傾斜著,被壓在沙發上。動作很溫柔,但異常用力。被用雙手抱住的頭動彈不得,嘴唇上的親吻那麼鮮明而沉重。

「少,少爺!」掙扎著驚慌地阻止。謝炎並不理會,也沒說話,繼續深入的濕吻,只是略微急躁地脫掉他的外套和毛衣,動手解開底下襯衫的釦子。

「不行!別胡來了!你這是……」

腿被牢牢壓住,穩熱的手掌已經直接貼上他胸口的皮膚,手指渴望了很久似的揉弄著他平坦胸脯上的細小突起,反复揉搓到紅腫。舒念一直在掙扎,但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只剩下抽氣般的喘息聲。長褲被解開,手指熟練地探進去的時候他的脊背猛地彈起,又重重落回去,拼命要製止那正在輕柔而執著地玩弄著他的後穴的修長手指,但根本反抗不了。

「不,不要!」

感覺得出來謝炎並不是在討好或者其他,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在做想了很久的事情而已。無法抵抗地被壓制著盡情玩弄,舒念眼睛慢慢潮濕起來,有些後悔把這個人帶回家。

「小念。」

漫長而激烈的愛撫似乎告一段落,緊貼在一起的情況危險的下身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耳邊是男人催眠般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卻帶著點傷心的意味。

「為什麼不回來……出了事……生活不容易的話,為什麼不回來?你知道我在找你……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麼不肯來見我……已經討厭我,到那種程度了嗎?」

「連電話都不肯打……名字和資料也改了……你就那麼怕被找到嗎?我已經糟糕到……不能原諒的地步嗎?」

「為什麼突然要這麼恨我?雖然是差勁的男人……可是我以前更差勁的時候,你不是一樣喜歡著我嗎?我要變成好男人的話……總是……要一點時間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嗎?只要稍微再等一等就好……」

被抱得很緊,手臂有力地勒住脊背,男人的臉埋在自己頸窩裡,明明那麼強勢,這時候卻顯得疲倦而且委屈。舒念恍惚地,覺得好像在做夢。

「少爺,」他用認輸般的聲音慢慢說,「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你。」

謝炎抬頭的時候,正對著他有點哀戚的笑容。

「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不會不喜歡你。你明明知道的。我就是到死了……心裡也只會有你一個人。」舒念清楚自己用這張臉說著這種話,會有什麼可笑又可怕的效果,可還是繼續他可憐的衷心告白,「所以你不用介意這個……不要因為我一聲不吭走了就耿耿於懷。我沒有背棄過你,不會捨得背棄你。」

謝炎詫異地註視著他,但沒開口,明白他雖然停下來,話卻並沒有說完。

「我現在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我知道你會可憐我,會叫我回去。可是……回去幹什麼呢?少爺……你不會明白的。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我只要能留在你身邊就好,不管你做什麼,對我怎麼樣,看著你我就夠了……比夠還夠……可是現在不行,我變貪心了……」

「我想要你也喜歡我……」舒念勉強的笑容裡帶點自我嘲諷的淒涼,「最好……只喜歡我。可是怎麼可能呢?我……我也不是不懂,只是看見你跟別人,心裡就難受……怎麼開導自己都沒用。我現在又變成這樣……還是算了吧……少爺,你就讓我死心吧。」

「回去的話,對你沒有好處……我也不好受。你不知道我變得有多怪,我已經是這種嚇人樣子了,看到你,還是會想讓你只陪我一個人。你看看,我這麼不通情理……以後再住在一起,恐怕會瘋子一樣纏著你……」

手指伸過來輕輕擦掉他眼角盈滿著卻沒有落下來的眼淚。舒念沒再說下去,抑制不住地哽咽起來。

「小念……」

湊過去吻他冰涼的血色貧瘠的嘴唇,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吻他,和性愛無關的那種,可是卻渴望得連胸口都發痛了。

「小念,你只有一個地方不好……你只要把這一點改過來就夠了。」

用力抱著男人有著柔軟黑髮的頭顱,因為傷心而抽泣著的男人,那連清秀都不復存在的面孔,健全都算不上的身體,抱在懷裡,卻像是從自己軀體里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有了這個人,自己才完整起來似的:「那就是……你總是不肯相信我,說多少次喜歡你,只愛你一個人,你都只當我在撒謊。」

「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呢?你現在這樣我也一樣喜歡你。還是只想跟你結婚……有沒有婚禮都沒關係,只要把你的人生交給我就可以,我一輩子都只陪著你,不行嗎?就算你完全不能走了,我也不會不喜歡你。這樣保證,你還是不肯放心嗎?」

舒念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全身都因為繃緊而發抖,那種神情讓他都覺得痛了。

「你相信我嗎?」

舒念紅著眼睛,吃力地克制著,沒有點頭,他不敢。

「相信我嗎?」謝炎低下去,抵住他的額頭,鼻尖也碰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溫情又傷感,「相信嗎?……小念?」

舒念只看著他,拼命拼命看著他,突然急促地:「你還沒有見過我的腿,雖然沒有斷,可是……使不上力氣了,現在兩邊不太一樣,看起來會有點怪……身上還有,還有一些疤痕沒有消掉,你是沒看到,看到的話,說不定就……」

剩下的「改變主意」還沒說出口,就又被用力緊緊抱住,謝炎好像笑出來了,喃喃地說:「傻瓜……」可是赤裸的肩膀上分明感覺到一陣潮濕。

「傻瓜……你這個混蛋……」謝炎反复無邏輯地責罵,「傻瓜,說這種蠢話……」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啊。」

舒念忙吃驚地反手抱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不知道說出這種告白的他,在為什麼而哭泣。

在狹小的沙發上作愛,雖然有些辛苦,但誰也沒有終止的意思。

全無遮蓋地赤身糾纏自然覺得冷,怕驚醒臥室裡沉睡的小加而特意壓抑著聲音,不習慣被進入的地方也覺察到疼痛,但被擁抱的溫暖感覺卻勝過一切。

在那長久想念愛慕著的身體下連結著呻吟,被富於技巧的手指和舌頭弄得一陣陣痙攣,明明是這麼幸福,卻忍不住在最後的時刻哭了出來。

「怎麼了?」滿足之後也不想起身穿衣服,而只用力把男人鎖在懷裡,反复摸他的頭,擔心地發問,「很痛嗎?」

男人哭著對他說:「要是你厭倦我了,請一定要說出來,不然我怕我不明白……」

他抱住舒念的頭認真親吻那消瘦的,帶傷疤的臉頰:「我不會厭倦的……」

「請你答應我……」

謝炎也只好嘆了口氣,說著「真的有那一天,我會坦白告訴你的……」,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來安慰他。

懷裡流著淚抽噎著的男人因為得到承諾,而漸漸平靜下來,他也安心地更加收緊胳膊,知道舒念不會再次逃開,想就這樣相擁著,著涼也沒關係。

他並不知道舒念「一旦被厭倦,就找個地方自己悄悄死掉」的決心。

他並不知道舒念一生就只有他而已。

任憑他怎麼想像,他也不會真正明白,懷裡抱著的瘦弱男人,究竟有多麼愛他。

「回去以後,我會聯繫最好的醫生幫你整容。」

舒念吃驚似的微微動了動,疑惑而不安地:「……臉……果然是很噁心吧。」

謝炎苦笑起來:「才不是。我一點也不介意啊。只是……」他捧住男人的臉,親了一下那冰涼的鼻尖,「變回原來樣子的話,你不是會高興一點麼?」

從現在起,我只要你安心,高興就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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