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臣楔子
瀝血殘陽裡,一騎風馳電掣飛駛過蒼莽荒野,在蹄後揚起陣灰黃塵土,驚起了滿天飛鳥。奔近大片蘆花蕩時,馬匹終於累極脫力,悲鳴著跪倒。
「啊!──」馬背上一人低聲驚呼,慣性使然跌了下來。尚未碰到地面,便被坐在他身後的青年迅疾抓住腰帶。
青年翻身穩穩躍落地,才鬆開手中的腰帶,放開那人。
男人身上的鎏金戰甲濺滿了鮮血與塵土,髮髻散亂,蒼白清俊的臉龐上亦沾了不少已接近乾涸的血珠,顯得十分狼狽疲憊,右腿肚子還插著支箭。他努力想挺直身體,然而晃了兩晃終究站不穩,踉蹌坐倒在地。
他伸手握住箭身,咬了咬牙,忍痛將箭拔了出來。鮮血急飆,他卻顧不上包紮傷口,仰頭望住那同樣衣袍濺血的青年,顫聲道:「斬霄,你有沒有受傷?」
青年雙眼覆著條黑布帶,竟是目不能視的盲人,聽到男人關切焦急的詢問,他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只管慢慢解開胸前衣結,將一直背在身後的一個男童抱入手裡,交到男人懷中。
「慕兒他怎麽了?」乍見男童雙目緊閉,男人吃了一驚,隨即發現男童氣息平緩,只是被點了穴道昏睡未醒,周身上下也毫髮無傷,他心神稍定,抱著孩子勉力站起身,就去抓青年的手。「斬霄,你竟然趕來戰場救我,我還以為你不願再見到我,啊?──
青年微一側身,避開了他的手,將兩個小瓶子丟在男人腳邊,開口,冷硬清澈如寒冬裡碎裂的冰棱。「裡面是金創藥和生肌散,坐騎也留給你。」
男人愕然,見青年點著手中的玄鐵手杖轉身就走,他面色慘變,拖著血流不止的傷腿踉蹌追去,驚慌令他的聲音亦變得嘶啞起來:「岳斬霄,別走!」
前方的人罔若未聞,挺拔身影絲毫不見遲滯,仍逕自大步前行。
「斬霄,不要走──啊!」男人急著追趕,沒留意腳下,被石頭絆了一跤直往前摔倒,他怕壓到男童,倉促間無暇細想,本能地用右手撐地,卻聽肘部一聲輕微異響,隨即劇痛狂躥──手肘竟脫了臼。
男人坐倒在地,額頭直冒冷汗,對著青年的背影嘶聲哀求:「斬霄,別離開我……
岳斬霄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沒回頭。袖袍在風中微微顫抖,倏忽輕笑,語氣平靜異常,卻讓男人本就惶惑不安的心越發往下沈。「殷長華,你忘了嗎?當年我也曾求過你別離開我,可你呢?」
「斬霄,我──」殷長華面如死灰,囁嚅著想為自己辯解,被岳斬霄一聲歎息打斷。
「往事已矣,我不想再責怪你。今後你我也不會再相見,你自己保重。」
他背對著男人,黯然無聲笑了笑,不再理會身後殷長華的呼喚,重新邁開了腳步。
「斬、斬霄……」這刻,殷長華終是確信岳斬霄竟是真的鐵了心要棄他而去,五內俱焚,喉頭倏地一陣腥甜上湧,忍不住咳嗆起來。眼前發黑的瞬間,隱約看見點滴猩紅濺染了地面黃土……

亂臣 1
「哧──」匕首寒光過處,帶起一蓬鮮血,灑得鋪在廳堂正中的巨幅織錦地毯上盡是斑斑血跡。
中刀的灰毛公狼發出數聲瀕死的淒厲嚎叫後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不再動彈。
「好!」圍坐在大廳上的眾人都轟然叫起好來,有些更隨手解下佩戴的小飾物,拋向持刀站立在廳中的中年魁梧漢子。
那漢子袒露著上身,雙臂筋肉虯結,胸口在适才與公狼的搏鬥中被抓了好幾條血痕,他忍痛露出笑臉,把匕首往腰後一插,抱拳連連向四座道謝:「謝各位大人,多謝……
殷長華就端坐在主位的漆金檀木案後,也朝跪坐在他身側的侍從微一揮手,示意打賞。
今日,正是他十六歲生辰。永稷城內的重臣除了脫不開身的,均齊聚在他的信王府內,為他這句屏大皇子慶生。這雜耍班子,也是親信侍從特意找來,為宴飲助興。
句屏君臣上下大多喜愛狩獵鬥獸。那班子頭領便投其所好,親身上場搏殺灰狼,他恭恭敬敬地接過侍從端來的兩錠金,對主座那貴氣渾成的清俊少年哈腰笑道:「小人謝信王賞賜,還有個有趣的玩意兒,請信王和各位大人們慢看呢!小人這就去牽它上殿。」
他帶著兩個打雜的夥計撿了滿地的小飾物和銀兩,收拾走灰狼的屍體,小步跑著出了廳堂。
眾家大臣在絲竹歌舞中繼續喝著美酒,高聲談笑,等那班主回來,卻見王府總管匆忙入內,身後跟隨一名面白微髭的錦服男子。眾人不由得低聲交頭接耳起來:「是二皇子府裡的郎總管……
「小人奉二皇子之命,特來向大皇子送賀禮。」錦服男子等王府總管通稟後,朝殷長華躬身一禮,舉高手捧的雕花木匣子,恭聲道:「二皇子昨晚受了些寒,身體不適,沒法親自登門道賀,特命小人代為告罪。」
「郎總管言重了。」殷長華微笑著命侍從收下禮物,打開匣蓋,一抹寒芒便即照亮他眉宇。看清是柄薄如蟬翼的短劍,殷長華亦為之動容。
「是斬霄寶劍!」
殷長華身為句屏大皇子,卻並非句屏皇最寵愛的兒子,只因他是庶出,論尊崇,自然及不上皇後所生的二皇子若閑。上月二皇子慶生,這柄寶劍便是句屏皇賜予愛子的禮物。殷長華愛劍,當時贊了聲,少不得生出幾分豔羨。不料弟弟若閒居然十分慷慨,把此劍轉贈與他。
郎總管笑道:「二皇子知道大皇子喜歡此物,便叫小人送了來。」
殷長華心中歡喜,當下重賞了郎總管,打發他回去覆命,暗自盤算著待明日親自去皇弟府中探病道謝。
這時廳上起了陣小小的騷亂。原來是那班主去而複返,他手裡牽著根細繩,一端竟穿在頭直立行走比他還高大的黑熊鼻孔上。
句屏近海,極少見到黑熊之類的猛獸。廳堂上數名舞姬都忍不住停了舞姿,小聲驚叫,幾個膽小的文官也微露懼色。
班主急忙賠笑道:「各位大人不必驚慌,這黑熊是小人自幼豢養熟了的,絕不傷人,還會不少精彩玩意兒呢!笑兒──
他吆喝著擰轉身,眾人這才發現他後面還亦步亦趨跟了個男孩,先前給班主魁梧的身形遮住了。
男孩約莫十歲出頭光景,雖然穿著粗布衣裳,卻眉清目秀,俊美異常,一頭烏亮黑髮更襯得他小臉白嫩,如能掐出水來,只是略嫌瘦小單薄,若再豐潤兩分,換上華服,活脫脫便似個粉妝玉琢的下凡金童。
殷長華府裡並不乏俊俏僮僕,但見這男孩與皇弟年歲相仿,樣貌又出眾,卻偏偏生在低賤的雜耍班子,不禁替男孩有些惋惜。
「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給各位爺露上兩手,聽到了沒有?」班主邊叮囑邊將牽熊的繩子交給男孩,自己退到一旁。
男孩脆生生地應了,輕揮手中的柳條鞭子,指揮那黑熊晃晃悠悠地走到廳中,拱起兩個粗大的熊掌,似模似樣地向殷長華作起揖來。
殷長華身為皇族,又是庶出的長子,向來謹言慎行,遠比同齡人沈靜內斂,但終究少年心性,見這黑熊憨態可掬,不禁失笑。
男孩原本還有些拘謹,見主人家笑了,表情頓時大為輕鬆,喝令黑熊原地轉了幾個圈,又躺到地上慢吞吞地接連打滾。
滿堂哄笑。眾人直叫有趣,打賞接二連三拋入場中。班主更是眉開眼笑。
一員武將已飲到七八分醉意,哈哈笑道:「這黑毛畜生倒也聽話,賜它喝上一杯。」
「呃?大人,這──」班主一驚,正想婉拒,那武將的隨侍已奉命將一大碗酒水放到黑熊腳邊。
黑熊聳動鼻子,嗅了嗅酒香,學著人的模樣捧起碗,張開大嘴便把酒水一傾而盡,還咂著嘴,似乎意猶未盡。
武將大笑,乾脆讓隨侍將案頭的大半罎子酒都端了過去,轉眼也落了黑熊的肚。
這酒勁極烈,黑熊腳步立見散亂,卻仍仰頭嗅著飄溢在空中的酒味,跌跌撞撞便朝離他最近的一張幾案撲去。
男孩從沒碰到這場面,一時竟呆呆地不知所措。
「笑兒你這混小子,還愣著幹什麽?」班主大急,拿了皮鞭罵罵咧咧地沖上前,劈頭蓋臉猛抽黑熊,想將它逼退回場中。
黑熊連挨了幾鞭,暴躁地低吼,倏地揚起巨掌,一抓之下,那班主慘叫一聲,半邊臉立時鮮血淋漓。
眾人驚呼四起。案後坐著的年邁文臣更是唬得面無人色,看著那凶性大發的黑熊張牙舞爪撲過來,他腿腳發軟,根本站不起身逃離。
男孩此刻倒是被班主的慘嚎驚醒,不假思索地奔上前,用柳條鞭狠抽黑熊背脊,試圖阻止它繼續行兇,卻毫不管用,反而激怒了黑熊。黑熊一個轉身,喉嚨裡呵呵作響,揮舞著兩隻巨掌直撲男孩。
眾人都替男孩捏了把冷汗。幸虧男孩身材矮小靈活,兇險萬分地在黑熊腋下鑽來轉去,躲過黑熊幾下襲擊,「嗤啦」一聲,左臂衣服仍是被黑熊的爪子勾到,撕裂了一大片,胳膊上鮮血長流。
廳上侍衛均已兵刃出鞘,卻因忌憚猛獸,又恐刀槍無眼誤傷了男孩,裹足不前。這時黑熊又是一掌拍下,男孩腳步稍慢被打中了肩膀,在眾人驚叫聲中整個人向斜裡飛跌出去。黑熊四肢著地,吼嘯著追擊獵物。
眼見情勢危急,殷長華順手抓起斬霄寶劍,拋到男孩身旁,邊對那些侍衛叱道:「你們還不快救人?!」

亂臣2
劍正落在男孩手邊。他反應極是敏捷,急忙提起寶劍,尚未爬起,頭頂掠過陣腥風,黑熊碩大的身軀已將他全身罩進陰影裡。他本能地雙手舉劍,奮力往上一紮──
削鐵如泥的劍身頃刻便沒入黑熊腹中,黑熊迸出聲驚天動地的嚎叫,撲地壓倒在男孩身上。
侍衛們聽到大皇子發話,不敢怠慢,刀劍長矛爭相斫向黑熊,卻有一人身法極快越過眾人,一腳踢開黑熊,手起刀落,割開了黑熊的喉管。那黑熊立時斃命。
那人抹去臉上濺到的熊血,原來正是那武將,他酒意早已醒了大半,面帶愧色,歸刀入鞘後向殷長華請罪道:「都是微臣一時興起,給這畜生飲酒才惹禍,累信王與諸位大人受驚了,還請信王降罪。」
「此事誰都始料不及,邊將軍不必自責。」
這邊將軍乃朝中重臣,算來還與殷長華的母妃沾親帶故,殷長華哪會責難,他說著話,目光卻只落在男孩身上,見他滿身都沾染了熊血,動也不動,一驚,剛要囑咐隨從去探視。那班主捂著兀自淌血的半邊臉,上前就往男孩身上胡踢亂踹。
「你這死小鬼,連頭畜生也看不住,看老子──
「住手!」殷長華難得沈下了面色,頗有幾分不怒自威。
班主不敢造次,跪地哭喪著臉連連磕頭。「是小人沒管教好這畜生,小人該死,求王爺開恩。」
殷長華如今只關心那男孩的生死,叫親隨乘風抱了男孩送去醫師處診治,見班主還跪著等候發落,便淡淡撫慰了他幾句,打發下去治傷。
經此一場變故,眾人也都沒了繼續飲酒作樂的興致,陸續告辭。殷長華也不強作挽留,待送走最後一人,他拂袖,也不要侍從跟隨,飄然出了廳堂。
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就是惦念著那生死未卜的男孩,急著想見上一見。
醫師的小院處掌著燈火,乘風正站在小廂房的榻邊守候,見殷長華步入,忙趨前行禮:「大皇──
「噓!」殷長華及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望榻上。
男孩全身裹在棉被裡,僅露出張蒼白的小臉,雙眼緊閉,呼吸聽著虛弱,倒也還算平穩,殷長華登時寬了心,低聲向乘風詢問起男孩的傷情。
乘風也壓低了嗓門:「大皇子但請放心,他之前是被黑熊壓昏了,沒大礙。傷口已經包紮好,大夫說是皮肉傷,只是這孩子身體瘦弱,又流了不少血,得將養些日子才能痊癒。」
殷長華頷首,光看班主先前對男孩辱駡踢打的狠勁兒,想必平時也不會善待男孩,更不可能給孩子好吃好喝的。他微歎了口氣:「這孩子生在雜耍人家,也是可憐。」
乘風為人伶俐,看得出殷長華對這男孩極有好感,討好地道:「大皇子垂憐他,是他的福氣。啊,大夫那邊熬的藥多半快好了,乘風去拿。」
他走後,室內便只剩下殷長華和男孩的呼吸聲。榻邊燭焰搖動,映著男孩垂落的眼睫,在眼窩下投落兩抹微顫的顫慄陰影,更讓殷長華心頭也發了軟,忍不住坐到榻沿,伸手輕撫起男孩拂在額頭的兩縷柔軟黑髮。
掌心觸摸到的肌膚,柔滑如絲緞,卻略有發燙。
發燒了……殷長華憐意大盛,忽見男孩眼皮微動,慢慢張眸。
「唔嗯……」男孩眨著還有點迷茫的雙眼,似乎尚未從昏厥前的驚險一幕中回過神來,但很快他就認出了殷長華,吃驚不小,掙扎著就在榻上跪起身請安:「王、王爺,啊?──
被子從他身上滑落,露出具纖細白皙的赤裸身體,僅下體系了條犢鼻褌。男孩臉一紅,急忙又鑽回被窩裡。
「呵呵呵……」見他窘迫,殷長華也不禁發笑,搖頭道:「乘風也太粗心,替你脫了血衣,怎麽就不記著給你換身衣服。」
他步出廂房,喚過個就在左近巡行的侍衛:「去丹墨公子那裡,拿身乾淨衣裳來。」
府內沒有跟男孩身材相仿的僮僕,丹墨是他的伴讀之一,比男孩大著幾歲,衣物必不合身,但如今夜已深,命人出府採辦也晚了,只能暫且將就。
他返回榻邊,正安慰著神色惴惴不安的男孩,乘風端了湯藥回房。趁著男孩喝藥的當口,乘風向殷長華小心翼翼地地道:「那班主帶了一班徒弟,都在大院外跪著呢,不知大皇子要如何處置他們?」
這雜耍班子正是他為了討殷長華歡心找來的,眼下出了亂子,乘風的面色也不好看。
殷長華倒無心怪罪,只叫打賞便是。回頭看了眼男孩,頗不捨得讓這俊秀靈慧的孩子再回雜耍班子操那兇險營生,正自沈吟,男孩仿佛亦從殷長華眼裡捕捉到了一絲憐憫,放下藥碗,鼓足勇氣顫聲道:「王爺,我不要回去。」
他周身蜷縮在被子裡,在榻沿頻頻磕頭,可笑之中令殷長華胸口微酸。「我三歲時給海盜抓了,賣給班主的,求王爺救救我。」
句屏海域遼闊,海盜由來已久,猖獗時讓官府也為之頭疼,擄人越貨更不在話下,是以殷長華並未覺得突兀,再想到剛才驚鴻一瞥之際,望見男孩身上有不不少鞭笞留下的舊傷痕,不消說,必定都是在班子裡受的鞭打。他阻住男孩叩頭,溫言道:「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回去挨打的。乘風──
他扭頭,吩咐道:「跟那班主說,這孩子我買下了。他要多少贖身銀兩,叫他自己開個數。」
「謝、謝王爺……」男孩一愣後眼泛淚光,道了聲謝後就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大皇子。」乘風忙應著去了,心底卻忍不住歎了口氣。永稷宮中和官場上男風頗盛,達官貴人家豢養幾個俊俏男童的不在少數。只是大皇子素來持身嚴正,從不授人話柄,不料這回竟一反常態,對個出身低微的男孩青眼有加,看來是被這男孩的漂亮臉蛋迷住了。
殷長華哪知自己這親隨肚子裡在嘀咕什麽,替男孩抹著淚,等先前那侍衛送來了衣裳,他見夜色已深,不再羈留,叮囑男孩只管安心養傷,在男孩感激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男孩始終盯視著殷長華清逸的背影,直到背影被照壁擋住,他才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轉而打量起自己此刻棲身的小廂房。
與之前富麗堂皇的廳堂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比起他在雜耍班子裡得與其餘幾個少年一起擠在輛破馬車內睡覺,不啻好上千百倍。更何況這位大皇子待他如此平易和藹。
從他被海盜擄走的那天起,將近八年,他幾乎每天都在班主和師傅們的辱駡責打中度日,成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恐一個疏忽惹惱了班主,便得皮肉受苦。做夢也沒想到,那麽尊貴俊雅的大皇子竟會為他擦眼淚。
那雙好看又有力的手,摸著他面頰的時候,卻出奇地溫柔,真像……兒時娘親的手,儘管他已經記不太清楚,雙親的模樣了……

亂臣 3
「你就是昨晚那個耍熊的?」一個冷淡又帶著說不出輕蔑的年輕聲音在男孩耳邊陡然響起,將他嚇了一大跳。
男孩才剛起身,穿起枕邊那套大了不止一圈的衣裳鞋襪,搖晃著出了廂房想找清水洗漱,頭腦仍暈沈沈的,還有點不適應院子裡明亮得略嫌刺眼的朝陽,他仰頭,微眯了眯眼,才看清說話的人是個陌生白淨的少年,衣衫很華麗,腰間還垂著玉玦香囊,正執扇輕搖,透著身書卷氣,不像僕役,更不像侍衛。
「你是……」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少年,然而少年臉上明明白白寫滿了對他的嫌惡,令他困惑不已。
少年哼了一聲,半吊起微翹的眼梢,將男孩從頭看到腳,最終嗤笑道:「賤民就是賤民,再上等的衣料,穿在你身上就不倫不類,簡直糟蹋了本公子新做的衣裳。長華也真是的,怎麽就在乎起個賤民,還非要把你買下來。」
男孩恍然大悟,自己穿的原來是這少年的新衣服,低頭看見偏長的袍子下擺已經沾上了泥屑,他極是過意不去,囁嚅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弄髒它的,是王爺叫人拿給我穿的。」
「信王爺是你隨便叫來叫去的嗎?」丹墨越發皺了眉頭,眼角瞥見醫師正提了藥罐自月洞門走近,他自恃身份,不願被人看到他和個低賤僮僕鬥氣,便搖著摺扇走了,臨行仍不忘嘲諷:「當了王府下人,見人也不知道要行禮,沒規沒距的……
男孩呆立,不知不覺間已咬緊了嘴皮子──對啊,他怎麽就因為大皇子昨晚流露的溫柔,忘記了自己身處的,是信王府。這府裡每一個人,只怕隨便伸出根小手指,都能輕易令他這初來乍到最微不足道的小僕役消失。
除了憐惜他的殷長華,他在這陌生的地方別無依仗,可那人,是高不可攀的皇子……
殷長華大清早就去了皇弟殷若閑府上探病,兄弟倆閒聊片刻,殷若閑體力不支,殷長華便不擾他靜養,打道回府,想著昨日大肆宴飲,耽誤了一天的課業,就叫轎夫將轎子停在書房「半忘齋」前。
丹墨與另兩個伴讀已在書房內點了檀香,靜覽詩書。見殷長華入內,他一撇嘴,也不像其餘兩人一樣,起身相迎。
殷長華倒沒在意。這丹墨是邊將軍的次子,論起輩分也算是他的遠房表弟,邊將軍出身行伍,長子又是個武夫,便將次子自幼就送來當殷長華的伴讀,一心想讓次子從文,免得被同僚看輕他邊家粗鄙不文。丹墨著實爭氣,年紀雖輕,已在永稷數場豪門詩會中頻露頭角,頗得殷長華器重。
他坐定,看了幾篇治國策論後略覺雙眼酸脹,起身走到半開的花窗前揉著眼醒神,驀地一怔──院中鵝卵石小徑上跪著個瘦小的身影,可不正是那男孩,肩頭甚至還掉了兩片半黃落葉,也不知已經在書房外跪了多久。
殷長華微蹙眉,出了書房,嗔怪男孩:「你怎麽不在大夫那邊養傷,跑這裡來做什麽?」
聽到他略帶嚴厲的質問,男孩的頭垂得更低了,小聲道:「王爺把我買下了,我就該來聽差……
「我府裡又不缺人伺候著,你傷還沒好,快回去。」殷長華好氣又好笑。留下男孩,不過是對這身世堪憐的俊美孩童動了惻隱之心,可沒想過要將男孩當僮僕使喚。
男孩一顫抬頭,惶恐地道:「我的傷不要緊,粗活也能幹,王爺──
「放肆!」一聲呵斥,卻是出自跟隨在殷長華身後的丹墨之口,他揮扇,不緊不慢地道:「在王爺面前,你怎能「我」啊「我」的,真不懂規矩。」
「我──啊,不、不是……」男孩略顯蒼白的小臉更白了,怯怯道:「小、小人知錯了。」
殷長華見他怕得厲害,不悅地瞟了丹墨一眼,頗不以為然。「只是個小孩子,你何必這麽較真?」轉向男孩柔聲道:「起來吧。」
男孩轉動著黑亮的眼珠,偷偷看了眼面無表情的丹墨,猶豫了一下,才在殷長華的微笑示意中站了起來。
「這才聽話。」殷長華贊許地摸了摸男孩才到他胸口的頭頂,吩咐他趕緊回房休養去。
「王爺!」男孩剛放鬆少許的小臉立刻又驚慌地繃緊了。「王爺是嫌我、不,嫌小人沒用嗎?」
殷長華有些無奈地暗自搖頭,看這樣子,他要是不給男孩安排點差事,男孩更要疑神疑鬼地安不下心來養傷。「等你傷好了,再來書房裡做事吧。對了,你姓什麽?昨天聽班主叫你笑兒,是歡笑的笑,還是孝順的孝?」
男孩眼中閃過絲羞愧,低頭輕聲道:「小人不識字,只知道自己叫岳笑兒,也不知道這幾個字是怎麽寫的。」
丹墨不屑地一笑,雖沒說什麽,卻足以令男孩漲紅了小臉。
殷長華安慰男孩:「不識字也不是什麽錯事。今後就讓丹墨公子教你認字。不過笑兒這名字聽著難登大雅之堂,得改改……」沈吟間,見男孩黑如點漆的雙睛正無比虔誠地凝視著他,一臉專注,如在聆聽聖旨,他不由得好笑,倒是憶起了男孩昨天劍刺黑熊時的機敏果決,道:「就叫斬霄吧。」
這孩子,質如璞玉渾金,假以時日,當能琢磨成大器。
「哼,一個大字都不識的野孩子,哪配得起那麽有氣魄的名字?」等男孩被殷長華好言勸回去養傷後,丹墨才不滿地搖著扇子沖殷長華髮牢騷:「我說長華你是怎麽了,幹嘛對那小鬼頭那麽和顏悅色的?還要我親自教他識字!我可沒那份閒心!」
殷長華只道他怕男孩駑鈍,笑道:「丹墨你不用擔心,我看斬霄資質不錯,雖然這年紀才啟蒙是晚了點,不過有你指點,斬霄肯定學得快。」
「這可說不準。聰明面孔笨肚腸的人,多的是。」丹墨打從心底不願接近那個他第一眼就生厭的小鬼,但見殷長華已返身向書房走去,他也不便再推三阻四惹殷長華不快,只得悻悻收了聲。
兩人回書房看了片刻詩文,侍女送來茶點,還有一盅養心安神的石蓮肉人參大補湯。原來是醫師聽說昨晚筵席上黑熊行兇,便囑廚房燉了,給殷長華壓驚。
殷長華喝了兩口,想起男孩才是昨晚受驚嚇最厲害的一個,就叫侍女將剩下的大半盅補湯給男孩送去。「待會開飯時,再挑些滋養補血的菜肴給斬霄。」
丹墨一邊聽,白淨的臉色越發冷,輕咳一聲攔住侍女,對殷長華淡淡道:「不如我去送好了,趁著用飯,正好順便教他學幾個字。」
「也好。」殷長華點頭,不忘提醒丹墨:「你可別像剛才那樣凶他。小孩子嘛,多哄哄才管用,呵呵……
丹墨嘴角微勾,也跟著他一起笑,目光卻始終冷冰冰的。

亂臣 4
岳斬霄回到屋內,躺在榻上仍是心情激蕩,想著今後能到書房侍奉大皇子,期待歡喜中又有點忐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眼看將近正午,他腹中饑餓,正愁該去哪裡找吃的,房門忽被推開。
「丹、丹墨公子……」他害怕地忙下了榻。
丹墨拎著個多層朱漆食盒走進,往小桌上一放,斜睨岳斬霄,譏笑道:「少在本公子面前裝可憐樣。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心思倒挺多的,打聽到信王爺在書房,就去跪著博同情。嘿,也就長華心疼你,本公子可沒那麽好騙。」
見岳斬霄張口欲言,他不耐煩地道:「我沒工夫聽你的廢話。過來!這是信王爺賜你的飯菜,還不快吃。」
岳斬霄一陣激動,過去打開食盒──
幾個精緻的碟子裡盛著的,盡是些被人啃過的骨頭雞爪、魚頭魚尾,幾條菜根,一碗米飯也是冷的。
「看我幹什麽?」丹墨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皮笑肉不笑。故意到廚房找了這些下人吃剩準備喂貓狗的飯菜,就為看男孩這刻的表情,他嘖嘖道:「怎麽?嫌飯菜不好啊?信王爺說你身子骨瘦小,就得多吃些骨頭補補。」
岳斬霄鼻樑發酸,眼窩一熱似要掉淚,急忙忍住。他雖年幼,可自小在雜耍班子裡沒少受師兄們的欺侮捉弄,明知這多半只是丹墨公子要給他個下馬威,他也不敢將之挑明。
真要得罪了丹墨公子,他的處境恐怕更艱難,說不定還會被攆出信王府。
他默默端起飯碗,吃了起來。
殘羹冷炙,總好過跟隨班主漂泊賣藝,饑一餐飽一餐。更何況只要能留在待他溫柔如親人尊長的大皇子身邊,別說吃這些粗食,就算做牛做馬,他也甘願。
丹墨原本等著看笑話,誰知岳斬霄兩眼紅紅的,一聲不吭,將飯菜都吃了。他怔了半晌,又覺有些噁心,厭惡更深,冷笑兩聲後取出帶來的筆墨紙硯,道:「長華要你去書房聽差,那就給我先把字給學會了,不然到時叫你找本書都找不到,一天到晚誤事。」
他說得難聽,岳斬霄卻點了點頭。「小人一定會用心學的。」不用丹墨公子提醒,他也要儘快學會識字,免得大皇子嫌他愚笨,不願再讓他在身邊伺候。
丹墨有心刁難他,也不從最簡單的筆劃入手循序漸進,提筆就寫下岳斬霄三字,叫他臨摹。
聽說是自己的新名字,岳斬霄認認真真地照著謄寫。初握筆自然歪歪扭扭寫不好,免不了被丹墨奚落。他充耳不聞,又寫去了好幾張紙,終是將自己的名字寫得純熟。
丹墨陰著臉,這三個字一筆一劃,全像足了他的筆跡。這小鬼倒確實不笨,也令他愈發不舒坦,轉而拿出句屏孩童啟蒙用的一本《童學》,教岳斬霄讀了兩遍後,便要他將這千字詩文背誦出來。
岳斬霄記性極好,居然一字不漏地背出了大半,最後幾句時稍有遲疑,手心立刻被丹墨抓住,用扇柄狠抽了一記。他心中委屈,又不敢表露出來,含淚將呼痛聲咽回腹中。
丹墨又打了數下,見他手心紅腫才罷手,冷笑道:「信王爺既然要我教你,本公子可不能隨便敷衍了事。你要是覺得受不了,不想跟我學字了,儘管去找信王爺訴苦。」
「小、小人不敢。」岳斬霄咬著嘴唇直搖頭。說實話,在班子裡學藝馴獸時,挨打是家常便飯,而且班主和幾個師父下手比丹墨公子狠多了。這點痛,比起被大皇子輕視,實在算不上什麽。
「哼,隨你。」岳斬霄逆來順受,丹墨倒似出拳打在了棉花裡,激不起反應,只覺索然無味,交代幾樣功課後,自行走了。
整個下午,岳斬霄便在廂房內專心練字背書。黃昏時分,來了個中年僕婦替他量身,說是奉命要給他趕制幾套合身的衣服。他心窩一暖,頓覺中午所受的那點委屈全都煙消雲散,胸口只餘感激喜悅。連大夫送來的藥膳也變得香甜起來。

亂臣 5
翌日正午,丹墨翩然而至,照例帶了一堆吃剩的骨頭和菜渣。見岳斬霄已經換上了僕役的裝束,他陰陽怪氣地笑了笑:「這衣裳才合你的身,看著像個小廝的樣子。」
岳斬霄抱起換下來的那身衣物,戰戰兢兢道:「公子這些衣裳,小人一定會洗乾淨再還給公子的。」話音未落,手上已冷不防被丹墨倒轉扇柄用力一敲,他吃痛,衣物脫手掉地,旋即被丹墨踩上兩腳。
「笑話!被人用過的東西,本公子豈會再要?!都給我扔了,就當我施捨給叫花子了。」
這可都是上好的絲緞啊!岳斬霄一陣惋惜,但知道自己在丹墨面前沒反駁的份,只得默默依言撿起衣裳,丟出了房。
丹墨今日來,除了考查昨天佈置的功課,更帶來好幾冊詩書教岳斬霄誦讀。他一心想要逼這小鬼自己打退堂鼓,好擺脫這煩人的差事,選的自然都是詰屈聱牙的文字,逮著岳斬霄稍有忘詞,便毫不客氣地罰打手心。不料岳斬霄竟是憋足了一股勁,硬將詩文都背了出來。
丹墨大感挫敗,之後數日,變著法子教岳斬霄默寫詩文,處處吹毛求疵,將岳斬霄雙手掌心打得青紫腫脹,可氣這小鬼就是不哭不鬧也不求饒,叫他更是無名火冒三丈。
責駡聲時不時傳到大夫耳裡,他也覺這丹墨公子對岳斬霄太過苛刻,但同情歸同情,總不能為了個寒微小廝去得罪王爺的表弟,唯有裝聾作啞,佯作不知。
殷長華這日進宮給父皇母妃請安回來,坐下沒多久,邊將軍登門拜訪。兩人沿著花苑小徑邊走邊聊,聽說次子這些天都在教岳斬霄學字,邊將軍對那俊美男孩的靈巧機敏印象頗深,捋須笑道:「那孩子留在雜耍班子,確實辱沒了。如今跟了信王爺,是他的造化。我瞧他手腳修長,腰腿韌勁也好,可是個不錯的習武胚子,若學武,再有王爺提擢,將來建功立業,大有前途。」
「邊將軍威名遠揚,如能指點他一二,那才是他的福氣。」殷長華客套了幾句,想起近來都沒再見到岳斬霄,也不知他左臂的傷勢是否已然痊癒,倒動了兩分牽掛,便與邊將軍一起往醫師的居處行去。
兩人剛踏進院落,便聽到一側小廂房內傳出清脆的讀書聲,相顧一笑,尚未走近,丹墨嚴厲的訓斥響起:「停!背漏了一個字,給我把手伸出來。」
「是。」岳斬霄順從地攤開手掌。
丹墨邊打邊冷冷地道:「這篇傳記要是背不全,你就別想吃飯,還有──
「丹墨,你打他幹什麽?」殷長華在外越聽越不對勁,清咳一聲踏入房中,正想向岳斬霄詢問傷情,無意中看到小桌上的飯菜,他愕然。「這就是你每天拿給斬霄吃的?丹墨,我不是說要給他吃些滋養補血的東西嗎?你怎麽拿喂貓狗的剩菜剩飯給他?」
丹墨沒想到殷長華竟會突然來到,微覺慌亂,但聽殷長華竟當著岳斬霄的面指責他,惱羞成怒。「一個賤民罷了,吃點骨頭又如何了?難不成還要天天山珍海味的供著他?長華,你幹嘛這麽關心個賤民?」
「混帳!」邊將軍跟在殷長華之後走進,氣得吹鬍子瞪眼。「你太公當年就是苦力腳夫出身,參軍立下赫赫戰功,才有我邊家今日的根基榮耀。你這混小子,賤民長,賤民短的,是不是要連祖宗也一塊罵?!」
丹墨最怕父親動怒,雖然心有不甘,也不敢頂撞父親,老老實實低頭受訓。
岳斬霄自從殷長華步入那刻,早已從書案邊起身,恭恭敬敬站著等吩咐。見邊家父子因他起口角,他走到殷長華身前,小聲道:「王爺,這些骨頭最補身體的,小人也很喜歡吃,是小人自己想吃,才要丹墨公子拿來的。」
殷長華怎會聽不出他是在替丹墨開脫,暗歎一聲,更心疼他的乖巧,握起岳斬霄兩隻小手,見他掌心全是瘀傷,有幾處還破了皮,忍不住責備道:「傷成這樣,怎麽不跟大夫說,讓大夫給你上藥?」
「小人不痛,真的。」怕殷長華又要說丹墨的不是,他忙著抽回手。「是小人太笨,總是記不住東西,才惹丹墨公子生氣,請王爺不要怪丹墨公子。」
丹墨猛地扭頭狠瞪他一眼,白淨面皮漲得微紫,怒道:「用不著你假惺惺的裝好人扮可憐!」回頭朝殷長華昂首道:「我就是看這小鬼不順眼,這教書的差事你另請高明罷。」
「丹墨……」殷長華眉頭輕皺,還想勸說兩句,丹墨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連邊將軍的怒吼也只當沒聽見。
「這孽子,簡直無法無天了!微臣這就把他帶回家去嚴加管教,改天再叫他來向信王賠罪。」邊將軍氣極,更擔心殷長華著惱,急忙拱手告了罪,匆匆追了出去。
殷長華搖了搖頭,見男孩一臉的惶恐不安,他溫言安慰道:「不關你的事,你不用害怕。說起來,也怪我這些天疏忽了,沒早點來看看你,讓你吃了不少苦頭。來──
他拉起岳斬霄的手,微微一笑:「你也該餓了吧,先用飯去。」
岳斬霄聽著他暖如春風的言語,早已忘了周遭一切,眼中望到的,也唯有殷長華溫柔得近乎夢幻的笑容。他心尖一陣顫慄,幾乎就想要跪倒在殷長華腳邊,虔心膜拜。
「王爺……」他真的跪了下來,誠心誠意仰望殷長華。「小人這輩子都會追隨王爺,用心伺候王爺的。」
一臉的稚氣加上異常認真的表情,殷長華不禁被他逗笑了,莞爾道:「起來說話罷,別動不動就跪。旁人看到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一個小孩子呢!還有,別再叫自己小人,我可沒把你當奴僕看。」
王府裡,根本不缺僕役,他不想這聰慧男孩也沾染上一身奴氣,只會見風使舵,阿諛奉承。

亂臣 6
鳳尾酥糕、醉瓊蟹、八寶樟茶鴨……十來道岳斬霄從所未見的精美菜肴糕點由幾個侍女魚貫送入飯廳。他早已饑腸轆轆,聞到撲鼻香氣,再也忍不住,腹中輕鳴。見幾個侍女掩口偷笑,他不禁赧然低下頭。
「坐下,吃吧。」殷長華笑了笑,搛了塊鴨腿放進岳斬霄面前的飯碗裡,見岳斬霄面露慌亂,張口欲言,他搶先道:「這是我命你吃的,不許推辭。」
……小人、不,斬霄謝王爺。」岳斬霄感激地在殷長華下首入了座,怕自己的吃相惹殷長華與侍女們笑話,他暗中留意模仿著殷長華的一舉一動,吃得十分緩慢。
殷長華知他顧慮,料想他不敢自己搛菜,便不時往岳斬霄碗裡添菜。岳斬霄受寵若驚,邊上幾個侍女瞧在眼裡,也彼此悄悄交換個眼色──信王年少清俊,至今仍無妾侍,看這情形,莫非信王喜歡的,竟是美貌男童?
岳斬霄渾然沒覺察幾個侍女的異樣眼神,吃完一碗飯,他起身囁嚅道:「王爺,我已經飽了,得回去練字。」
殷長華也放下碗筷,輕啜了一口侍女奉上的清茶,漱過口,才笑道:「我待會要去書房,你也跟著去吧。日後,就由我來教你學文練字。你若想練武,府裡幾個侍衛統領身手都不錯,讓他們教你便是。」
他後面說什麽,岳斬霄都沒聽進去,只驚喜萬分地怔怔看著殷長華。他沒聽錯吧?信王爺居然要親自指點他練字?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常常見到信王爺了?……
「怎麽?你不願意?」殷長華見他發愣,有些詫異。
「不、不是。」岳斬霄回過神,心情激蕩,又想下跪,猛地想起殷長華不喜他落跪,他忘情地抓住殷長華的衣袖,黑亮的眼瞳裡盡是歡欣。「斬霄一定會好好學的。」
殷長華貴為皇子,鮮少有人與他如此親近,雖然有個皇弟,終究並非一母所出,兄弟間客套多過親情,見了岳斬霄此刻一臉發自內心的依賴,他心窩也忍不住一熱,笑著摸了摸岳斬霄仍有點蒼白的小臉,思及先前看到的那些骨頭殘渣,更生憐惜,暗忖今後定要看著岳斬霄用飯,將斬霄養得結實有力。
「從今天起,你就在我身邊做事,不用再回大夫那邊去了。」
信王爺愛男色,這消息不消多久,便不脛而走,在王府下人間悄然流傳開來。眾人打量岳斬霄的目光,也都帶上幾分詭異、討好,自然還有一絲……鄙夷。
岳斬霄卻根本沒意識到周圍人對他的態度,只因他全副心神都已經被殷長華填得滿滿的,完全容不下其他。
兩年來,每一天,他幾乎都與殷長華形影不離。清早在入室晨風的吹拂下,為殷長華掀開帷帳,奉上侍女細心熨妥的衣物,替殷長華掛上玉飾香囊……
書房內,為殷長華送上香茗後,他碾一硯香墨,展開潔白如雲雪的宣紙,然後提筆,在殷長華的指點下臨摹著各種碑帖字畫。偶爾,殷長華還會握住他執筆的手,含笑糾正他的筆法。
殷長華的手,修長又溫暖,整個包握住他的手,讓他往往失了神,錯覺那一筆竟怎麽也沒有盡頭。小銅爐裡的熏香霧氣也似乎被這安謐得接近凝滯的光陰鎖住了流淌,靜靜的,浮在兩人之間,如個繁複的結扣……
那一刻,他甚至能聽清楚自己和殷長華的心跳聲。怔忪到深處,殷長華就會寵溺地在他額頭輕彈一記,半真半假地揶揄:「怎麽又發呆了?」
他赧顏,藉口要去練功,在殷長華的笑聲中跑出書房。也只有在練武場上,握著那些沈甸甸分量十足的兵器時,他才能聚精會神,暫時忘卻心裡那點自己也不明白的迷亂。
幾個侍衛首領的拳腳招數他早已學會,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力氣。近來,都跟隨邊將軍學武。
丹墨自從兩年前憤而離府後,一直未曾再踏入王府。邊將軍是耿直武人,倒並未因丹墨之事對岳斬霄心生齟齬,反而覺得這男童堅忍又識大體,假以時日,必非池中物,便常來信王府教岳斬霄武功,發現他悟性極高,邊將軍更是歡喜,將一身戎馬功夫傾囊相授。
「等你練熟了這路刀法,再跟我學長槍。今天你也練得累了,歇息去吧。」時值盛夏,樹頂蟬鳴聒噪不休,邊將軍又教了半天,自覺有些困乏,就退到一旁的濃蔭下休憩。
岳斬霄白嫩的臉龐也泛了紅,幾縷黑髮被汗水黏在額頭上,精力卻正旺,將今天新學的刀法反復練習數遍後,又提了弓箭練習起射箭。
「呵,斬霄真是不怕熱,也不知道歇一下。」
殷長華一身輕羅軟袍,緩步走到樹蔭下,望著遠處那個正全神貫注搭弓射靶的背影直搖頭,嘴裡雖在責備,卻掩不住讚賞,更有幾分嫉妒。「我真沒想到斬霄這麽喜歡練武,唉,他舞刀弄劍的時候,都快比跟著我習文的時間長了。」
邊將軍笑道:「這孩子練一身好武功,王爺得一個得力的貼身侍衛,豈不是美事?」
「我府裡侍衛多得是,哪用得著他這麽拼命練功。」看著岳斬霄背心衣衫已濕了一片,還在烈日下揮汗苦練,殷長華就忍不住心疼。
邊將軍乾咳一聲,略有躊躇,終究按捺不住,壓低聲音道:「信王爺,恕微臣冒犯,敢問王爺可是真的喜歡這孩子,想收他當男孌?」見殷長華俊臉微沈,他硬著頭皮道:「能得王爺垂青,是他的福分,微臣本不該多話,只是斬霄這孩子資質不錯,若不能人盡其才,未免可惜了。」
殷長華輕歎,他不比岳斬霄年幼懵懂,對府裡的流言蜚語也有所耳聞,況且前陣子他的親隨乘風為討好他,還自作聰明地向他請示,是否擇個吉日將岳斬霄納了,被他冷顏斥退。沒想到這閒言閒語越傳越凶,居然連邊將軍也有所耳聞。
他正色道:「下人亂嚼舌根,倒叫邊將軍見笑了。我收留斬霄,不過是見他年幼可憐罷了。」
邊將軍汗顏,「是,王爺仁厚,微臣不該妄加揣測,慚愧。」
「無妨。」殷長華恢復了雍容微笑,見那邊岳斬霄連珠數箭,均命中靶心,他正想揚聲叫岳斬霄過來樹底下休息,乘風一溜小跑趨近。
「大皇子,二皇子來訪,已經進了府。」
殷長華頗感意外,兩兄弟除卻宮宴會晤,平日裡極少私下往來,殷若閑又是深得父皇寵愛的嫡子,真要登門造訪,也向來是殷長華移步前往。他略一整衣容,與邊將軍剛往前廳方向走了幾步,一個錦袍玉冠的俊美少年已迎面走來,笑嘻嘻道:「皇兄,這大熱天的,你怎麽在練武場上曬太陽?哦,原來邊將軍也在。」
邊將軍不敢怠慢,忙跪地行禮。「微臣見過二皇子。」
殷長華微笑道:「我看書久了,出來透透筋骨。若閑,你怎麽想到來看我?」
「唉,母後最近鳳體違和,我這兩天都在宮裡陪著母後,今天好不容易能回府,路過皇兄府前,就順路來看看皇兄。」提及母後病情,殷若閑斂了笑,突然瞥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朝這邊走來,他雙眼頓時一亮,指著少年問殷長華:「皇兄,這是誰?」

亂臣 7
岳斬霄早在發現有訪客來到時就放下了弓箭,聽到這少年叫著皇兄,立時明瞭少年的身份,恭謹地下跪行起大禮。「回二皇子,小人岳斬霄,是信王爺的書童。」
「哦,原來是你。」殷若閑朝岳斬霄又看了好幾眼,轉身笑道:「皇兄,你這個書童果真生得出色,難怪皇兄最寵他,呵呵……」他露出個與年歲不符的曖昧笑容,沒再往下說。
殷長華與邊將軍均微微一凜。聽殷若閑的口氣,顯然也知道岳斬霄的存在。看來若非府裡下人嘴碎,便是二皇子一派早將眼線布到了信王府裡。
岳斬霄不明所以,不知該如何應答,有些無措地望向殷長華。
「你先回半忘齋去罷。」殷長華目送岳斬霄離去,邊將軍心知殷氏兄弟必有私下話要說,便也告了個罪,自行回府。
殷長華這才領著殷若閑在樹蔭底下的紫籐椅中入座,趁著乘風去取茶水點心的空隙試探問道:「斬霄只是我的書童,哪來什麽最寵?若閑你是聽誰在胡言亂語?」
「皇兄,你還不好意思承認啊!」殷若閑滿臉的不相信,見殷長華皺了眉,他眼珠一轉,笑道:「不是,那就更好。皇兄,我挺喜歡你那書童的,想跟你討下來,皇兄意下如何?」
殷長華面色微變。他早有風聞自己這皇弟年紀雖輕,卻學足了聲色犬馬的玩意兒,而且最愛孌童。眼下,竟把主意打到了斬霄頭上。
一點莫名的慍怒油然而生,他臉上克制著不露怒色。「若閑,斬霄他喜歡舞刀弄槍,萬一一個失手磕著傷著你,我可沒法向父皇交代。」
殷若閑大聲歎氣:「不就是個書童嘛!皇兄你也捨不得送給我。嘻嘻,我看皇兄分明對你那個斬霄寶貝得緊,還想瞞我。皇兄,我不管,我就要帶他回去。」
乘風這時端了消暑的冰鎮梅子湯和糕點過來,聞言一怔,礙於身份不便羈留多聽,斟了茶水後悄然退下。
殷長華強忍不悅,搖頭道:「他性子倔,又不懂討人歡心,若閑你若真缺人伺候,改天我叫人買幾個比他更俊俏懂事的送你府上。」
殷若閑討要岳斬霄,一半固然是想捉弄兄長,一半也確實對那俊美少年有點動心,但見殷長華不肯鬆口,他不無惋惜地笑了笑:「既然皇兄不願割愛,就算了。不說這個,來,皇兄,喝茶。」
殷長華表情略見緩和,邊喝著梅子湯,心下盤算著擇日定要叫總管召集府裡僕役,將那些個愛嚼舌的好事東西重重責罰一頓。
岳斬霄回房略事梳洗,換掉了适才練功濕透的衣裳,來到書房正專心看書,乘風一臉神秘地踏進,向兩個伴讀公子行過禮後,招了招手,將岳斬霄叫到書房外的小庭院裡。
「乘風大哥,有什麽事要吩咐我做嗎?」岳斬霄甚是奇怪。
「沒事沒事。」乘風連連搖手,環顧左右無人才低聲笑得諂媚:「霄哥兒,我是來恭喜你的。剛才呐,我聽到二皇子要討你回去。這二皇子可是最得皇上寵愛的,將來就是句屏的皇帝。你跟了二皇子,日後飛黃騰達,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到時你可別忘了多多提攜我這個故人啊……
什麽?!岳斬霄便似當頭被人敲了一悶棍,險些閉過氣去。聽乘風還在說個不停,他顫聲問:「王、王爺他,他答應了?」
「二皇子開了口,王爺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嘿,霄哥兒,你就回房去收拾下,等著跟二皇子回府吧。」乘風見岳斬霄呆若木雞,還以為他驚喜過頭,又說了幾句恭維話才離去。
岳斬霄仍似傻了一般立在院中,夏風酷熱吹在身上,他卻渾身發冷,胸口更是堵得難受。這輩子,他只想跟隨待他亦兄亦師的殷長華,根本不想侍奉殷長華以外的任何人啊……
……斬霄,你怎麽了?」殷長華送走了殷若閑,踏入書齋,就見岳斬霄站在大太陽底下發愣,不禁好笑,過去輕拍了拍他肩頭。
岳斬霄這才猛然回神,用力拉住殷長華的衣袖,宛如溺水之人扯住了救命稻草,仰頭哀求道:「王爺,斬霄不要跟二皇子回去,求王爺別送我走。」
殷長華一呆,隨即想到必定是乘風走漏了風聲,暗罵乘風多嘴。
「王爺?」見殷長華不說話,岳斬霄越發驚慌,也不顧地上石頭被太陽曬得發燙就直挺挺跪了下去,哽咽道:「王爺,斬霄只求能永遠待在王爺身邊,伺候王爺,別的什麽都不要。」
「快起來!」殷長華忙將岳斬霄拽起身,拭著他眼角不自知已溢出的一點水珠取笑道:「我又沒說要把你送人,你看你,居然都急得掉眼淚了。呵,看不出你平時練武那麽能吃苦,竟然也會哭鼻子。」
原來信王爺並沒有答應二皇子!岳斬霄心中的大石瞬間落了地,望見殷長華眼帶揶揄,多半是在笑話他的軟弱。他漲紅了臉,趕緊伸手抹淚。頭頂被殷長華撫慰似地輕揉了兩下,聽到殷長華幾聲低笑,他更加窘迫,忍不住朝殷長華望了一眼。
豔陽如火,照著岳斬霄紅暈未褪的臉龐,更顯粉嫩,宛若庭院荷塘中羞澀半開的粉玉芙蓉。長而微卷的眼睫上猶自沾著點滴水珠,亦被日光染上一抹迷離豔色……
殷長華刹那間,竟恍惚失神。兩年間幾乎日日相見,早已看慣岳斬霄的容顏,可這一刻,才驚覺眼前少年青澀纖美如處子,比兩年前出落得更為動人。難怪皇弟只與斬霄打了個照面,便口口聲聲向他討人。
就連他,面對這麽個美少年,也難免心旌搖動……
「王爺?」發現殷長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岳斬霄不安地道:「是不是斬霄說錯什麽了?」
少年清澄無垢的目光令殷長華如夢初醒,暗叫聲慚愧,搖了搖頭,想甩開腦海中不該有的綺念,手卻違背意願攬上岳斬霄雙肩,給了少年一個撫慰的微笑。「別胡思亂想,我不會讓任何人把你帶走的。」
岳斬霄至此方似吃了定心丸,歡喜過頭早忘了主僕之分,衝動地抱住殷長華的腰,埋頭在殷長華胸前喜極而泣。「謝王爺。」
換在以往,殷長華勢必會好笑,然而此時被岳斬霄雙手牢牢鎖住了腰,胸口隔著衣裳亦感受到岳斬霄身上傳來的熱氣,他只覺心神一蕩,正撫摸著少年肩頭的手掌也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將岳斬霄緊摟懷中,一邊柔聲道:「天太熱,回書房去,呵呵,我還要考你功課呢。還有那張佛像,昨天畫了一半,今天再教你畫完它。」
岳斬霄含淚點頭,剛有所消退的紅暈再度回到臉上──王爺說話的語氣,怎麽比從前更溫柔了?還抱他抱得這麽用力,令他肩膀都有點酸疼,卻又偏偏覺得說不出的喜歡。
能被長華摟著、護著,是他一生的幸……

亂臣 8
……這一筆別太使力,要用手腕巧勁勾挑……」殷長華笑著坐到岳斬霄身邊,握住他的手,教他勾畫佛陀的衣褶。
這樣的情形,也不是一次兩次,可岳斬霄覺得殷長華今天的手分外熱,連帶他的手也開始升溫。殷長華含笑拂過他耳畔的氣息,更比穿過雕花窗櫺照在他臉上的西斜陽光來得灼人。
整個人,連心房都仿佛在發燙,快要被緊貼他的殷長華融化了。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微顫的身軀,手一抖,將已將近完工的佛陀像染上個大墨團。惹來殷長華幾聲低笑,他越發心慌意亂。
「王爺,我、我不畫了……」他紅著臉想掙開殷長華的手掌,反而被握得更牢。耳邊幾聲低笑,叫他頭皮為之酥麻,下身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更竄起陣莫名難耐的燥熱,體內有什麽奇怪的東西似乎在翻騰著,越來越激烈,想找個出口往外沖……
「唔啊……」岳斬霄渾身一抖,輕叫出聲。睜眼的刹那,亮光刺得他雙目發澀,他眯了下眼,緩慢再張開,才意識到紅日滿窗,屋外枝頭上鳥雀爭鳴,正叫得婉轉歡快。
方才原來只是南柯一夢……一定是昨天王爺教他畫佛像時太過親近,害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睡覺都在想著殷長華。
他睡的錦榻就在殷長華的臥床邊,以便服侍王爺起居更衣。看窗紙上映出的淡紅晨光,日頭已高,岳斬霄趕緊朝殷長華的床上一張望,果然床帳早已掛起,被褥齊整,卻不見人。
他居然貪睡過頭,錯過了伺候殷長華起身!岳斬霄急著坐起身,剛想下榻,陡然愣住──
胯間涼涼的,褲襠和身下的褥子也濕了。
莫非是尿了床?!他難以置信,又覺羞愧,在被窩裡解開貼身褲子,濕掉的地方沾著乳白色的東西,甚至大腿內側和男根頭部也有不少。用手摸了下,黏稠滑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
回想起夢中那怪異的感覺,岳斬霄隱隱然覺得這些古怪的黏液是從自己體內流出的,驚愕之餘更添上幾分擔心,生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怪病,可又沒察覺到身上哪裡有不適。況且這麽羞恥的部位,又怎麽好意思找大夫看?
他正在左右為難,虛掩的房門忽被推開,殷長華身披一襲淡藍縐紗輕袍緩步入內,邊啜著手中一盞清茗邊笑道:「你可睡醒了,我今早見你好睡,就沒叫你。」
「是斬霄貪睡,王爺恕罪。」岳斬霄下意識地就要掀開被子下床請罪,猛然想起自己下身和床上一片狼藉,慌忙拉上褲子,整個縮回被窩裡,只露出腦袋,小聲囁嚅道:「王爺,能不能請你先出去一下?」
聽到這前所未有的請求,殷長華大奇,反而更向榻邊踏上一步。「怎麽了?」
「沒、沒什麽……不、王爺你先出去。」岳斬霄將被子裹得更緊了。
殷長華見岳斬霄眼神躲閃,神情慌張,緊攥著被子,直覺被窩裡必有古怪,好奇心大熾,放下茶盞就過去揭薄被。
岳斬霄大窘,牢牢抓著被角不放,奈何人小力弱,又不敢真個使出全力與殷長華相爭,終究給殷長華奪走了被子。他臉通紅,極力併攏雙腿,不想讓殷長華發現他褲子上濡濕的痕跡。
殷長華眼尖,卻已瞄見褥子上幾點精斑,一怔後頓時明白過來,嘴角忍不住微揚──他的斬霄,開始長大了。見岳斬霄仍緊夾著腿,他不由得好笑,往榻邊一坐,道:「傻孩子,這有什麽怕羞的?快把褲子換了,穿著不難過麽?」
岳斬霄哪肯當著殷長華的面換衣裳,一個勁搖頭。殷長華見他滿面飛紅,捉狹心頓起,出其不意地伸手,將岳斬霄的褲子扯了下來。
「啊啊?!──」下身驟然暴露在人前,岳斬霄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手忙腳亂想抓點東西來蔽體,卻被殷長華單手擒住了手腕。併攏的雙腿也給殷長華另一隻手硬是拉開。
見殷長華直往他胯間看,岳斬霄又羞又急,更怕殷長華嫌棄他得病,磕磕巴巴道:「王爺,我、我馬上去找大夫……
殷長華呆了呆,旋即猜到岳斬霄心中的顧慮,取下腰間的熏香汗巾,替岳斬霄擦拭起下身,笑歎道:「斬霄,這不是生病,是你長大了。呵……
岳斬霄繃緊的心稍有放鬆,然而下一瞬,又輕輕咬住了唇瓣──殷長華的動作很溫柔,汗巾也很柔軟,可他被碰過的地方卻酥酥麻麻的,不是難受,倒像殷長華的手隔了汗巾,在他心尖上撫摸著。
身體最羞恥的器官被汗巾拂過的須臾,一股與夢中相似的異樣快感倏忽從腰後升起,他渾身一激靈,抓住殷長華還在幫他擦身的手,近乎乞求地道:「不要擦了,王爺。」
往日清澈分明的眼,泛著瀲灩水光……少年俊美的臉,羞紅如雨後嬌豔的春花……光滑細膩尚未生出體毛的兩腿間,那先前還安靜蟄伏的青嫩莖身仿佛也感受到了房內曖昧升高的溫度,悄然顫巍巍半抬起頭……
殷長華敢向天發誓,自己並不喜好男色,對岳斬霄更從來沒興過齷齪的念頭,可是此刻他如受蠱惑,竟無法將視線自岳斬霄身上移開。
少年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漂亮得無可挑剔,無聲吸引著他靠近、摩挲……
意識稍清時,他的手已經拋下了汗巾,包握住少年的脆弱。
……啊?王爺,別……」岳斬霄驚慌失措,想讓殷長華放手,卻在殷長華手指來回輕柔磨蹭下周身發軟,喉嚨也痙攣不已。只有被殷長華愛撫的部位精神奕奕地挺立起來,硬到近乎脹痛。
身體再度被燥熱俘虜,他顫抖著半張嘴,想喊,又喊不出完整的字眼。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覺逐漸都隨著血流彙集到了一處,叫囂著,試圖衝破束縛……
「唔唔……」幾絲白液飛濺射出的同時,岳斬霄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看到殷長華手上沾了白液,他羞到無地自容──他這是怎麽了,居然在殷長華面前失禁,還把殷長華的手也弄髒了。

亂臣 9
「王爺,我、我……」他語無倫次,目光更飄忽著不知該往哪裡看才好。下頜忽被抬起,對上殷長華清俊含笑的面容。
「正常男人都會如此,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殷長華安撫著岳斬霄,眼睛卻落在少年兀自輕喘翕張的粉潤嘴唇上。近在咫尺,鮮嫩如含苞半綻的花蕾,吹出的氣息拂到他臉上,比散逸在兩人之間的淡淡體液味道更令他著迷。
胸口,仿佛有只看不見的無形手掌在輕揉撩撥……不知不覺間,他的呼吸也變得粗沈起來,情不自禁地一點點慢慢低下頭……
唇瓣相觸的刹那,岳斬霄如遭雷殛,猛一僵硬後周身酥軟,頭腦亂成一團,雙手無措地抓住殷長華雙肩,扭頭,想叫殷長華停止這叫他心悸的奇怪舉動,可嘴唇適時被殷長華舌尖挑開。那侵入的滑膩異物起初還只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很快就大膽地恣意遊走,盡情挑逗著他無處可逃的舌頭。
……嗯啊………………」一切,都似乎被攪亂了。他顫慄著闔上眼皮,在唇舌纏綿間呢喃咿唔,雙手也緊緊摟住了殷長華的脖子,不如此,他怕自己會被溺死在這陌生而又強烈的快意之中。
吮吸盡少年嘴裡青澀的津甜,殷長華終於強自按下心猿意馬,依依不捨地鬆開少年已被他吻至微腫的嘴唇。
一線透明晶瑩的津液如銀絲般連在兩人唇瓣間,曖昧到了極點。殷長華小腹發熱,幾乎想再度欺上,但見岳斬霄依然緊閉著雙眼,睫毛不知是因害怕還是情動微微顫抖,少年緊摟他脖子的手也在無意識間拉拽著他頸後髮絲,殷長華深吸進一口長氣,硬逼自己從欲火中清醒過來。
斬霄,還是個孩子……
他轉而輕啄起少年粉紅發燙的精緻耳垂,微笑:「不早了,快起來梳洗吧。」
岳斬霄飛蕩的意識這才自飄渺雲端緩慢回落,睜開濡濕的眼眸,望見殷長華的笑容,明明熟悉無比,可就是透著股與往日迥然不同的意味,他不禁又是一陣面紅耳赤,小聲喚了聲王爺,便被打斷。
「叫我長華。」聽著岳斬霄嘴裡吐出王爺兩字,殷長華突然覺得十分刺耳,笑著輕點了岳斬霄的額頭,道:「今後別再叫王爺了,知道嗎?」
岳斬霄嚇了一跳,怎敢逾矩,直搖頭。
殷長華在心底歎了口氣,再想想王府裡人多眼雜,斬霄這要是一改口,難免更惹人閒話,也就不再勉強,退而求其次道:「現在只有你我兩人,你就叫我一聲長華,沒人會聽到,不礙事。」
岳斬霄仍在遲疑,禁不住殷長華期待鼓舞的眼神,最終斯斯艾艾叫了聲「長華」,換來殷長華清朗一笑和落在他額角的一個輕吻。
所有到了嘴邊的疑問就在殷長華的氣息裡化作無數碎片飛散。這回他沒有閃避,大著膽子湊到殷長華耳邊,再次喚了一聲「長華……
初次發現,原來直呼王爺的名字,並不如想像中艱難。這一刻,他不是主,他也不是僕,真好……
岳斬霄已經記不清,究竟是從何時起,自己不再心懷顧慮,習慣了與殷長華獨處的感覺。
人前,兩人自然還是謹遵主僕之分,人後,殷長華就會溫柔含笑望著他,比以往更悉心地教導他撫琴、下棋……趁他走神的罅隙,偷偷在他嘴角印落一吻,笑看他羞紅的臉。
「斬霄你現在的樣子,真叫我忍不住想再親你兩下。呵呵……
而他,每次聽著這樣的話,心裡某個角落總會一陣悸動,隨後莫名的歡喜似地底湧泉,日復一日,不絕流瀉。
一點情苗,就在他懵懵懂懂間萌了芽,像盛夏院中的碧藤蘿,日夜地長。等他驚覺自己似乎片刻也離不開殷長華的時候,已是秋色清澄,葉搖黃。
這日,殷長華被母妃派來的親信宦官季公公召進宮,踏入母妃所居的萬星宮。
程貴妃就跟宮室裡諸多閃耀著璀璨珠暉的奇珍異寶一樣,美麗端莊而又高傲冷漠,縱使在自己唯一的兒子向她請安時,她也僅是微頷首,旋即又恢復了不苟言笑的模樣。
媚笑,是要留給皇帝的。至於面對殷長華,她更像在看一個可以助她攫取更多權勢的工具,利用和算計,早已蓋過了她心底殘留的那點舐犢之情。
「長華,你近來往宮裡走動得越來越少了。」她接過宮女奉上的香茶,略一沾唇,便叫撤了下去,連殿內的宮女也一併揮退,僅留季公公在殿門口把風。
看這架勢,殷長華知道母妃必定有要事與自己商量,恭敬地道:「娘,您今天特意找孩兒來,有何訓示?」
程貴妃笑了笑,雖然是三十許人,但長年養尊處優,保養有方,容色絲毫不輸於少女,笑起來益發豔光照人,然而笑意並未達到她的眼底。殷長華瞧著,背脊悄然生寒,這也是他一向對母妃心存畏懼,不太願意與之過於親近的緣由。
「我的長華就是聰明,句屏將來,也正需要你這樣的皇帝。」程貴妃語出驚人。
殷長華不覺變了面色,低聲道:「娘,您千萬別這麽說,若閑皇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
「長華你太畏手畏腳了,娘的心思,你還不清楚麽?」程貴妃用戴了鑲玉金指套的尾指輕敲著手邊的玉如意,打斷了殷長華的話,輕描淡寫地道:「娘十四歲進宮,能一路走到今天,得罪的人不少。若你日後不能登基稱帝,咱娘倆別說榮華富貴,恐怕都無法善終。「
她美目泛起幾分森然,緊盯殷長華。「太子之位至今仍懸而未決,這位子,你就算不想坐,別人也未必會放過你。長華,這利害,不用娘提醒,你總該懂。
殷長華默然,聽到母妃續道:「皇後數月來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娘買通了太醫,聽說那賤人已經病入膏肓,即便有回春妙手,她也拖不了長久。等她歸天,若閑那小兒年幼,不是長華你的對手。你再在你父皇面前多多用心,讓你父皇立你為儲……
殷長華忽地抬眸,直視程貴妃,平靜地道:「娘,您找上太醫,不單只是為了打探皇後的病情罷。」
程貴妃纖細的黛眉一下挑得高高的,眼裡驟然露出的陰冷讓殷長華也為之一怵,但很快,程貴妃以袖掩口,咯咯輕笑起來。「娘就知道,長華你是明白人。那賤人是非死不可,誰叫她總是仗著皇後的身份爬在我頭上耍威風,明明我比她早入宮,還第一個為皇上生下了子嗣。她憑什麽要我對她下跪叩拜?!」
她說到最後,神情更顯怨毒。殷長華只覺說不出的反感,委實不想再聽下去,起身請辭。「娘,您的意思孩兒都已明白,娘若沒什麽其他事,孩兒想去給父皇請個安,改天再來陪娘。」
程貴妃倒沒多加挽留,道:「你父皇今早就出了宮城狩獵,娘也是趁著他不在,才召你來說些體己話。這時辰你父皇他多半還在返程路上,你也不必等,回府去罷,等明天再進宮請安。記著在你父皇面前多殷勤些。」
殷長華如釋重負,抬腳沒走出兩步,又被程貴妃叫住。
「娘險些忘了,長華你已年滿十八,該成親了。長華你可有中意哪位大臣家的千金?也好多個姻親勢力襄助。」
殷長華一驚,「娘,孩兒還未曾想過婚姻大事。」
程貴妃輕歎了口氣,點著頭。「娘也聽說你身邊只有書童伴讀,沒納妾侍。這親事,娘會替你留意著,總得找個才貌雙全的高門嫡女才配得上我的孩兒。」
「孩兒先謝過娘。」殷長華勉強一笑,告退出了萬星宮,帶了在外候命的乘風朝宮門行去。沿途撞見幾個宮女內侍,聽著眾人恭順的請安,他心下也不知怎地,根本快活不起來。
他生為庶子,自小便明白自己與帝位無緣,從不曾起過非分之想,對權欲也並不熱衷,只想做個與世無爭的太平閑王,寄情山水書畫,逍遙自在。可如今母妃卻執意要他跟皇弟爭奪皇位,還要為他物色妻子,不由得他平添無數煩惱。
算了,還是先回府去再作打算。今天出來之前還同斬霄約好了,要教斬霄學幾首新曲。小家夥現在一定已經在書房等得心焦了……
想到岳斬霄每次仰望自己時那專注異常的目光,殷長華縱在心煩意亂間,嘴角仍忍不住微微露出絲笑容。

亂臣 10
今天的練武場很空曠,只得岳斬霄一人。他提了斬霄寶劍,那是前些日子殷長華送給他練劍用的,左手捏了劍訣,運劍如風,練起邊將軍幾天前教他的一路新劍法。
正練到酣暢處,忽見遠處不少僕役紛紛往王府大門方向奔走,形色倉促,總管更是走在眾人之前,嘴裡還不斷催促眾人道:「快、快!」
難道是長華回來了?他一喜收了劍,卻沒隨眾人前往,匆忙折回臥房,打水沐浴。待會要跟長華學琴,總不能帶著一身的汗味去書房。
他換過衣裳,逕自走去半忘齋。尚未踏進書房,透過半卷的細竹簾已見到書案邊背對他坐著一人,手裡還握了書卷,正看得認真。
「長華──」他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臉上的喜色卻在那人回頭之際瞬間凝結。
那是個年過三旬的陌生男人,發束金冠,一身玄色箭袖外罩天青錦緞大氅,濃眉薄唇,目如鷹隼,英挺貴氣中又透著股壓迫感十足的冷峻。看清岳斬霄面目的霎那,男人眼中劃過絲驚豔,原本微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他放下書卷,饒有興趣地問眼前的少年:「你是何人?竟然直呼信王名諱?」
被男人氣勢所懾,岳斬霄脫口應道:「我叫岳斬霄,是王爺的書童。」話落才意識到這陌生人擅自闖入了王府書齋,他下意識地握上劍柄,驚疑不定。「你又是誰?」
「斬霄?」男人瞥了眼他腰懸的斬霄寶劍,了然微揚起唇角:「長華倒是對你不錯,連斬霄劍也賜了給你。」
岳斬霄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無端悄然泛寒,正想再問,院中腳步匆忙,府裡的大總管領著兩名侍女手托茶盤垂首入內,跪地將茶水高舉過頂,恭聲道:「皇上,請用茶。」
皇上?!岳斬霄愕然。一直以為皇帝應該是個威嚴的老人家,不料竟出乎他意料的年輕。
總管抬眼,猛地望見岳斬霄愣愣站在一側,他面色大變,低斥道:「皇上在此,你還不快跪下!」
岳斬霄這才驚醒,跪倒在地。想到自己剛才沖著皇帝大聲質問,臉不禁微微發了白。
「呵呵,你現在,該知道朕是誰了?」殷晸輕揮手,喝退了總管與侍女,長身而起,繞著還低頭跪立的少年緩步兜了個圈子。
今日狩獵結束得早,回城經過信王府時,他一時心血來潮,想來考查下長子的課業,卻聽總管稟告說殷長華去了宮中請安。既已來到,便到書房小憩片刻,順便看看殷長華平素都在讀些什麽詩書,不想竟撞見這麽個美少年。
比起宮中那幾個色如春花的孌童,眼前的少年並算不上如何的嬌媚過人,眉宇間卻別有股青澀英氣,另有一番新鮮風情,也讓他下身隱約發緊。
殷晸笑了──這趟出獵,不虛此行。
「大皇子,到府了。」
乘風恭謹的聲音隔著簾子傳進轎內,殷長華終於從滿腹心事中回過神來,下了轎子。踏進門沒走多久,一向老成持重的總管迎上前,神色古怪地向他稟報皇上先前駕臨王府,才走。
「哦?皇上他可有說什麽?」
「那倒沒有……」總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殷長華並沒在意,只急著走去半忘齋找岳斬霄。本以為少年必定在書房等他,卻意外地不見人。他怔了怔,回頭吩咐乘風:「去練武場看斬霄在不在。」
「是。」乘風剛抬腳,一直跟在兩人後面的總管無奈地乾咳一聲,不得不支支吾吾據實相告:「大皇子,不用找了。皇上今天見到了斬霄,就、就把他帶回宮去了。」
「什麽?!」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殷長華腦間轟的一聲,似炸開了雷。待意識稍清,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父皇好男色,且最愛纖細白皙的秀美男童。斬霄這一去,哪還能逃得過?
「大皇子?」見殷長華面色慘變,總管和乘風互換了個眼色,心下惴惴,正想勸解,殷長華驀地轉身,直往外沖。
斬霄,斬霄……

亂臣 11
九重宮闕,隱在血色一般的落日煙華里,暮鼓悠揚,巍峨之中更透出幾分森嚴氣象。
殷長華一口氣從信王府打馬加鞭,也不帶隨從,趕到句屏皇的寢宮青陽殿前,來時衝動發熱的頭腦被逐漸轉涼的夜風一吹,有所冷卻,有些懊惱自己太過冒失魯莽,但想救岳斬霄的強烈願望終究壓過了一切,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命殿前太監通報求見。
他正擔心父皇此刻不肯見他,那傳話太監卻很快返回,將他領進偏殿暖閣。
殷晸披著件寬袖暖袍,正獨自坐在榻上飲酒。殷長華對這威儀逼人的父皇素來敬畏,也不敢多看,跪地請過安,起身仍低垂頭,硬著頭皮囁嚅道:「父皇,兒臣聽說,兒臣那個不懂事的書童斬霄給帶進宮了。父皇,兒臣用慣了他伺候起居,斗膽懇請父皇准他回去。」
他說完,殿內依舊一片沈寂。殷長華心頭正自七上八下,猛聽父皇一聲冷哼,重重放下了酒杯,森然道:「長華,你那個書童確實不懂事,不願受朕的寵倖倒也罷了,竟膽敢向朕行兇。」
殷長華駭然抬頭,宮燈燭焰下望見殷晸正冷冷地盯著他。男人頸中纏著白布,透出暗紅的血漬,左頰也有道凝血抓痕。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又跪了下去。
聽父皇的口氣,斬霄必定是不甘受辱奮力反抗,以致錯手傷了父皇。這可是殺頭的大罪。若張揚出去被別有用心的人拿來大做文章,他縱奴行刺,固然難以倖免,只怕連母妃也會被安上個謀逆的罪名。
背心衣衫,須臾被冷汗浸透。聽到父皇還在冷笑,殷長華藏在袖子裡的雙手止不住微微起了顫慄,聲音也在抖:「父皇明鑒,斬霄他、他只是年幼不懂事,父皇息怒。」
「呵,你倒很會護著他。」殷晸輕描淡寫的一句,令殷長華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喉嚨口。殷晸卻已不再看他,轉而拿起擱在茶几上的斬霄寶劍。
劍身寒光流轉如秋水,映著殷晸淩厲的眉眼,殺氣四溢。
殷晸輕彈劍刃,一聲錚鳴清亮如龍吟。他斜眼一瞥跪在榻前的殷長華,倏忽振腕,將斬霄劍拋到殷長華身前。
劍光,照青了殷長華血色全失的臉。
殷晸嘴角反而勾起絲微笑,悠然道:「名劍難得,丟了卻也可惜。朕還不想要他的命。長華──」他笑容遽然陰沈下來,寒聲道:「你去跟他說,若他再不識抬舉,嘿,就淨身留在宮中當雜役。」
心知父皇言出必踐,殷長華遍體生寒,再沒勇氣開口求情,被太監催了一聲才茫然站起,跟著那太監走去寢殿。
太監走到低垂拂地的數重雲龍錦簾前便止了步。殷長華勉強定了定神,掀開簾子踏進內殿,就著燭焰,一眼就看到岳斬霄全身赤裸,手腳反綁,側躺在龍床上。
……嗚嗯……」少年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半邊臉已被打得紅腫,飽含驚恐絕望的眼睛霍地睜大了,露出絕處逢生的狂喜。想說話,卻因嘴被布條勒著,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幾聲咿唔。
殷長華連忙快步上前,坐到床邊替岳斬霄解著勒嘴的布條。離得近,少年身上好幾處明顯的牙印清清楚楚躍入他眼中,他一陣難過,移開目光,卻見岳斬霄腿根內側有幾點血跡。他心跳都漏了一拍,抖著手翻過少年的身體,果然見後庭裂傷,滲著血絲。
他死死地咬緊了牙根。從得知斬霄被父皇帶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斬霄難逃厄運,可心頭始終還是存了幾分僥倖,這刻親眼得見,胸口便似遭巨石重壓,幾乎無法呼吸。
那是他自己都不捨得碰觸的斬霄啊……
布條一得解脫,岳斬霄再也控制不住驚嚇、羞愧和難堪,顫聲叫道:「長華,快救救我,長華……
出生迄今,從未如此害怕過。被殷晸從信王府帶離時,他還渾不知男人的意圖,直到被推倒在龍床上,才意識到不對勁。
男人像頭噬人猛獸重重壓制住他的掙扎,撕開他的衣裳,咬著他的皮肉。他尚未來得及思索該如何反抗,男人已推高他雙腿,用胯下猙獰滾燙的陽具抵住了他想都沒想過的地方,沈腰壓入。
身體像被燒熱的鐵棍捅了進來,他慘叫,拼命扭動想甩脫這劇痛,卻只換來男人一陣大笑和下身更強烈的撕痛。
這瞬間,他腦海一片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逃離這可怕的男人。等嘴裡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發現自己竟已咬破了殷晸的脖子,雙手也在胡亂揮舞中抓上男人的臉。
男人震怒,一巴掌扇得他眼前金星亂舞。慶倖的是,男人似乎被他掃了興,退出了他的身體,吩咐殿內候命的太監將他綁起後,陰著臉拂袖而去。
先前的腳步聲令他以為是殷晸去而複返,還好,來的是殷長華。
「長華,救我……」他雙眼瞬息不眨地盯著殷長華,唯恐一閉眼,救星就會消失。
見少年怕得厲害,殷長華更是心痛,一邊低聲安慰,一邊替岳斬霄解開手腳束縛。
手腳終獲自由,岳斬霄十指立刻緊揪住殷長華的手臂,宛如受驚的雛鳥,終於回到了成鳥羽翼庇護之下。
面對少年一臉的驚恐和求助,殷長華只覺鼻根發酸,用最輕緩的力道輕輕拍了拍岳斬霄仍在輕顫的手背,心中也終是打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氣,道:「別怕,我去求父皇放你回去。」
岳斬霄見他起身,更抓緊他袖子不肯放手。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殷長華露出個最溫柔的笑容。
岳斬霄心中的不安總算減輕了些,慢慢鬆開手。長華,不會騙他……
殷長華返回偏殿,往榻前一跪,對還在獨酌的殷晸道:「兒臣想帶斬霄回府,好好勸他,求父皇恩准。」
殷晸執杯的手在半空一頓,挑了下濃眉。
「父皇,兒臣定會嚴加教導他的。」知道岳斬霄的安危就在父皇一念之間,殷長華暗中審視著父皇的面色,斟詞酌句小心翼翼地道:「斬霄他那裡有些傷著了,又是頭一遭入宮,不懂規矩,若硬留下來,兒臣擔心他伺候不好父皇。還求父皇慈悲,容他養好傷,學會了宮裡的規矩,再進宮伺候父皇,免得再冒犯父皇。」
殷晸略覺不耐,但還是點了頭──生平初次破天荒地碰到敢拒絕反抗他的人,反而更激起他的征服欲,確實不想太快玩壞這新鮮玩物。

亂臣 12
岳斬霄的衣裳,已被撕破,他赤身裹著殷長華的披風,蜷縮倚靠在殷長華胸前,兩人同騎,出了宮城,沐著頭頂清亮的月光往信王府行去。
他的雙手,一直揪著殷長華的衣襟,即使當駿馬抵達王府門口,他仍無視上來牽馬的侍衛,埋首殷長華懷中,不肯下馬。
小家夥這次,真是給嚇壞了……殷長華無聲苦笑,忽略周圍人狐疑閃爍的眼神,抱著岳斬霄躍下坐騎往裡走,邊在少年耳邊輕聲道:「斬霄,已經到家了。」
乘風得了侍衛通報,匆忙迎上來,見到岳斬霄,愣了下,伸手便想將他抱過來。「霄哥兒,你怎麽能叫王爺屈尊抱著你?呃?──」手剛碰到岳斬霄一邊胳膊,就被岳斬霄用力一掙甩開。
「不要碰我!」始終沒出聲的岳斬霄突兀叫了起來,尖銳又帶著厭惡。 
乘風訕訕收手,極是尷尬。
殷長華暗自歎氣,原本還想喚醫師來給岳斬霄上藥,但看斬霄現在這樣子,根本就不容他以外的人近身,便叮囑乘風去醫師處取藥箱。
他抱著人走回臥房,將外間值夜的幾個侍女都轟了出去,才把岳斬霄輕輕放到床上,揉著少年淩亂披散的黑髮輕歎:「斬霄,這裡沒別人,你不用再擔心了。」
終於,從那個噩夢一樣的地方逃出來了麽?……岳斬霄慢慢仰起頭,望住殷長華。強忍許久的委屈與悲慟終是一發不可收拾,只想放聲嚎啕大哭,卻又恥於像女孩子一樣哭哭啼啼,又會被殷長華笑話,他使勁咬著嘴唇,封住嗚咽。
殷長華瞧在眼裡,胸口也漲痛著不好受,更怨懟父皇荒淫無道,可身為人子,又不得寵,根本就對父皇的所作所為無能為力。這次能說動父皇,將岳斬霄帶回府,已屬萬幸。
他摟住少年,低聲安慰了一陣,岳斬霄總算逐漸平靜下來,正抹著淚,門上剝啄,乘風送來藥箱。見兩人眼圈發紅,自然不敢多嘴亂問,放下藥箱躬身告退。
……斬霄,你後面,上點藥吧……」殷長華右手蘸起一團止血消腫的軟膏,又怕刺激到岳斬霄,柔聲道:「我只是擔心你自己上藥不方便,沒別的意思。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就停手。」
岳斬霄淚痕未幹的臉不由漲得通紅,真不想讓那麽髒的部位暴露在殷長華的眼皮底下,然而一直以來,都對殷長華敬若神明言聽計從,哪說得出拒絕的話?唯有點了點頭,順從地趴在了殷長華大腿上。
手指緩慢探入,撐開剛遭受蹂躪的肌肉。傷口接觸到藥膏,清涼中又有種難言的刺痛。龍床上的一幕重現腦海,岳斬霄整個人忍不住劇烈顫抖了一下。
「痛麽?」雖然看不到少年的表情,但少年倏然繃緊發僵的腰腿都在告訴殷長華岳斬霄的不適,他小心地想撤出手指,卻被肌肉收縮的穴口咬得牢牢的動不了,試著用力抽動,正碰到裂碎的傷口,岳斬霄吃痛,抱緊了殷長華的膝蓋,身體變得越發僵硬起來。
殷長華從沒試過這陣仗,也不禁鬧了個大紅臉。猶豫了一下,左手繞到岳斬霄身前,握住少年的根莖,輕柔愛撫起來。
「長華?!」岳斬霄微驚,緊跟著,就被殷長華的撫弄奪走了思考能力,咬著唇閉目低喘,與胯間逐漸騰起的快感天人交戰。
由夏入秋,兩人獨處時少不了唇舌纏綿。有時情之所至,殷長華就會像現在這樣更進一步地撫摸他隱秘的地方,甚至也會拉著他的手,摸上殷長華同樣悸動亢奮的器官。岳斬霄起初極為羞赧,漸漸地,便也拋開拘謹和窘迫,更喜歡上了被殷長華的手掌細心摩挲的感覺……
那份溫暖,直叫他身心為之沈醉,什麽也不願深思,只想在殷長華給予的溫柔和快意中永遠漂浮下去。
……嗯嗯…………」已經開始濕潤的頭部被殷長華的指腹來回搓揉,快感潮漲。
聽著岳斬霄氣息逐漸急促,殷長華自己也難抑情動,翻轉岳斬霄,輕吻少年緊閉輕顫的眼簾。岳斬霄臉上那個清晰的巴掌印更叫他憐惜不已,只想著該如何彌補自己那無道父皇帶給斬霄的傷痛。
親了下少年不自知咬到發紅的唇瓣,他彎腰,將少年已然挺立的漂亮分身納入口中。
「啊?──」驚覺下身忽然陷入了一片奇妙的柔軟濕熱,岳斬霄睜眼,頓時慌了手腳。「長、長華,不要……」那是用來小解的地方,怎麽可以放進長華嘴裡!
殷長華知他心思,鬆口輕笑道:「斬霄,你一點也不髒,別亂動。」低頭,再度含入那因失去了溫暖包圍而微微抖動的青嫩男根。
舔弄、吞吐……這衝擊,比以往用手撫摸時強烈了不知多少倍。岳斬霄張開嘴,想要大喊釋放出體內湧動叫囂的可怕快意,溢出喉嚨的,卻盡是近乎低泣的呻吟,連他自己聽了也覺羞恥。目光迷離中,依稀見殷長華正抬起埋在他雙腿間起伏的頭,含笑朝他望了一眼。
長華,一定是在笑話他了……岳斬霄面紅耳赤,用雙手遮住了自己滾燙的面孔。
殷長華笑著用力一吮口中越來越硬熱的肉塊,少年猛地放開捂臉的手,瞪大了眼睛,雙手緊握成拳,似乎在極力忍耐著射精的衝動,到底敵不過最原始的欲望,下肢抖了抖,一股熱液終於破閘而出,溢滿殷長華口腔。
──長華,對、對不起……」看到一縷白濁自殷長華嘴角滑落,岳斬霄又羞又過意不去,想起身替殷長華擦嘴,可剛釋放過的身體酸軟酥麻,除了喘息,根本無力動彈。
「小笨蛋,這有什麽對不住的,你覺得舒服就好。」殷長華好笑地抓起一角被褥擦了嘴,將手指從岳斬霄逐漸鬆軟的後庭慢慢抽離,蘸取了藥膏繼續為岳斬霄塗拭。
他的眼神,卻始終躲閃著不敢再與少年接觸──全身每個角落都在受情火煎熬,胯下更漲得難受,不滿地叫囂著想要闖入少年體內盡情馳騁。可真要這麽做了,斬霄鐵定會當他和父皇是一丘之貉罷。
他勉力摒棄紛遝綺念,專心上藥,等忙碌完,外面梆子聲已篤篤敲過了二更。
替氣息漸平的岳斬霄穿上衣裳鞋襪,殷長華就著燭焰凝睇少年俊美羞澀的面容,直看得岳斬霄赧然垂首,殷長華才萬分不舍地長歎了一口氣,拉岳斬霄下了床。
「走吧……
「嗯?」深更半夜的,長華要帶他去哪裡?岳斬霄有些錯愕,但深信長華所做的一切必有用意,便沒多問,跟著殷長華出了臥房。

亂臣 13
東城門,星光寥落。角樓上幾盞氣死風燈在夜半寒風裡明滅搖晃。城腳下守城的兵士也聚在一塊哈著熱氣暖手,抱怨這明顯比往年來得早的寒氣。
蹄聲得得,暗夜裡一輛馬車由遠及近駛來。眾人頓時警覺,剛叱問了一聲「什麽人」,駕車的清俊年輕人已舉起塊腰牌朝眾人一揚,淡然道:「把城門打開。」
為首的城門管上前看了看,見是信王府的通行權杖,雖覺奇怪,也不敢怠慢,忙叫手下開了城門,目送那年輕人揚鞭策馬,趕著馬車逐漸沒入遠處濃重如墨的夜色裡。
殷長華驅車疾行了數十裡路,回頭已全然不見城樓影蹤。他略覺安心,一拉韁繩,將馬車停靠在一片低矮丘陵腳下的密林邊,掀開車廂布簾。「斬霄,下來吧。」
岳斬霄探出身,發現四周黑漆漆的,沒有屋舍燈火,極是偏僻荒涼,終究按捺不住問道:「長華,我們來這裡幹什麽?」
「呵呵,你怕我把你帶到山裡喂狼麽?」殷長華含笑揶揄,見岳斬霄一臉窘迫,他笑著抱岳斬霄下了馬車。「放心吧,我才捨不得讓你再受一丁半點的傷。」
提起車廂裡一個包裹,他牽起岳斬霄的手,藉著頭頂那點黯淡星光穿過密林,往丘陵深處走去。
乾枯的枝條在兩人腳下陸續發出輕微裂響,越往山坳裡去,草木越茂盛,還時不時驚起夜鳥走獸。殷長華數度放緩腳步,觀測地形,又走了大半個時辰,他在座長滿藤蔓的石峰前止步。「到了。」
岳斬霄正在奇怪,殷長華已伸手撥開眼前密密麻麻的的藤條,露出個黑咕隆咚的狹窄洞口,勉強可供一人彎腰進入。涼風不斷吹到身上,顯然洞穴前方另有出口。
殷長華點起個火摺子,帶著岳斬霄鑽進洞穴,慢慢轉過幾個彎,幾絲清冷月色果然漸入眼簾。
出口外,是個被山丘林木包圍的小溪穀,因地勢隱蔽鮮有人至,地面青草長得分外高。幾隻肥大野兔更被兩人腳步聲驚動,蹦跳著飛快逃竄。
殷長華欣慰地笑了:「我五年前曾和丹墨出城踏青,無意中發現了這個隱秘的小山谷,還好我沒找錯地方。」
他把包裹和自己的佩劍放進岳斬霄手裡,柔聲道:「裡面有乾糧傷藥,還有些銀兩盤纏。劍給你防身和捕獵用,你就暫且先在這裡躲上一陣子。我回去會跟父皇說你已經潛逃,即便父皇下令捉拿你,過上三兩個月,他也肯定不再記著此事。到時你就離開這兒,遠離永稷,找個偏遠地方好好過日子,記著今後凡事謹慎,別惹官府起疑。」
岳斬霄越聽越驚慌,長華不要他了麽?……他扯住殷長華的衣袖,猛搖頭。「我、我不想離開你啊,長華,我不走!」
他的反應全在殷長華意料之中,殷長華又何嘗願意放手,可想到父皇那勢在必得的眼神,說什麽也不能再讓斬霄留在永稷,淪為父皇的玩物。他拉開岳斬霄的手,強自笑道:「你要是再留在王府裡,父皇遲早還會找上你的,到時我也無能為力,沒法再救你第二次了。」
岳斬霄一顫,淚水猶在眼窩裡打轉,卻沒再出聲──長華說得沒錯,而他,絕不要再踏進那個可怕森嚴的宮殿。
……乖,別哭……」替岳斬霄抹去眼角不自知滲出的一點水珠,殷長華揉了揉少年發頂,最終硬起心腸,收拾起滿腹惆悵與不舍,轉身朝洞口走去。
岳斬霄呆立著,眼看那黑黔黔的洞穴像個無名怪物的大嘴,吞沒了殷長華的身影,他心中也仿佛有什麽東西被一併吞噬了,空洞得可怕。兩年來,所有的心思都是圍繞著殷長華在轉,如今便似突然坍了天,壓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他怔了許久,對著寒涼的空氣喃喃道:「長華,長華……
山谷寂靜駭人,唯有回音在響。
岳斬霄遽然丟下包裹,沖進了洞穴──縱使從今往後都不能再與殷長華相見,也得告訴長華,他喜歡他……
循著來時的路一路奔行,將出山腳那片密林時,隔著枝葉他已隱約看到殷長華正佇立在馬車旁。
還好,趕上了!他激動萬分地加快了步伐,忽地望見殷長華從懷裡緩慢取出一物。
殷長華除掉匕首刀鞘,刀刃在星輝裡頓時折出片寒光。他輕歎,將匕首對準了自己胸膛,咬咬牙,閉目刺落,林中倏忽響起少年震驚的大叫:「長華!」
他一驚,那刀便沒有紮深,但仍是在胸口拉了道口子,鮮血長流,須臾染紅了衣襟,人也搖搖欲墜。
「長、長華,你這是幹什麽啊?!」岳斬霄嚇白了臉,手忙腳亂地沖過來,奪過殷長華手裡的匕首遠遠丟了出去,扶著人在草叢裡坐下。扯開殷長華衣襟一看,幸虧只是皮肉傷,並未傷及臟腑。他狂跳的心終於落回胸腔。
昔日在雜耍班子裡受傷是家常便飯,他拿殷長華腰系的汗巾替他堵住傷口,又用衣帶牢牢縛緊。
……斬霄,別、別幫我包紮,我得回去了……」殷長華想格開岳斬霄的手,動了動,就因失血感到一陣暈眩,也就作罷。對上少年痛惜又困惑不解的目光,喘息著苦笑道:「父皇絕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我只有身受重傷,才能把這苦肉計演像,好向父皇交代,讓他相信是你刺傷了我,逃出永稷。」
「別再說話了。」看著衣帶上還在慢慢暈開的血跡,岳斬霄心疼中更升起無盡愧疚,都怪他連累了長華。見殷長華掙扎著起身往馬車走去,他哪肯讓殷長華負傷趕車回城,緊抱住殷長華腰身,哀求道:「長華,讓我幫你先上藥啊!」
殷長華出生迄今,被下人如眾星捧月般供著護著,確實未曾受過半點傷,此刻眼前陣陣發黑,手腳發軟,想跨上馬車也難,只得任由少年架起他,半拖半抱地走回林中。

亂臣 14
岳斬霄塗完大半盒金創藥,殷長華的傷口終於止住了血。這時已將近黎明,星月漸隱,天穹慢慢透出寂寥的青灰色。
殷長華背靠山石而坐,一直因傷痛微皺著眉頭。儘管岳斬霄在他身旁生起了火堆給他取暖,然而殷長華手腳仍有些發涼,面頰和嘴唇在火光映照下,依舊顯得極為蒼白。見岳斬霄滿臉的自責,他勉力笑了笑:「這不關你的事,別往心裡去。」
岳斬霄再也忍不住,抱住殷長華的脖子,顫聲道:「長華,別回去了,和我一起逃吧。我、我喜歡你,我不要跟你分開。」
殷長華整個人都震了震,他向來知道岳斬霄對自己極為依戀,但親耳聽到喜歡兩字自少年口中吐出,這衝擊仍可謂強烈。欣喜過後更多混亂──和斬霄一起逃離永稷嗎?……
恍惚彷徨之際,感覺少年摟抱著他的雙臂更用力了。「我們一塊走。長華,我們設法找船出海,去我家鄉瓊島。那裡遠離京城,官兵一定找不到我們的,我們一輩子都可以在一起,長華,好不好?」
聲聲呢喃,便似世間最醉人的烈酒,搗亂了殷長華心底最後那點清明,令他完全無法定下神來思考。眼中,也只看得到曙色裡少年晶亮無比的眸子,正瞬息不眨地凝望著他,那麽的認真熱切,滿是毫不掩飾的情意和渴望……
這一瞬,心馳神搖,意亂情迷。他如著魔般點了點頭,換來岳斬霄喜不自勝的笑容。
「長華,瓊島可漂亮了,一年到頭都像春天一樣。你去了,一定會喜歡的。還有啊,那兒的瓜果比永稷的還多……「岳斬霄一半是興奮,一半也為了打消殷長華的顧慮,滔滔不絕向殷長華描述起記憶中的故土風情。
殷長華亦被少年似要從心底笑出來的歡快感染了,胸口的刀傷也仿佛不再那麽疼痛難忍,心頭縱然仍有絲縷不安,均在岳斬霄的笑臉中冰消雪解。
離開永稷,也好。不必違心去娶個素昧謀面的女子,更不必勾心鬥角,去跟弟弟若閑爭什麽皇帝寶座……
岳斬霄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殷長華微笑聆聽,眼皮卻慢慢變得沈重起來,頭也靠在了岳斬霄肩上,一點點,被疲倦拖進了黑暗夢鄉。
……長華……」岳斬霄輕喚兩聲,見人已睡熟,便小心地讓殷長華躺下,用自己的大腿給他當枕頭,好讓殷長華睡得舒服些。
雖已入了深秋,山中仍多蚊蟲。他扯了幾片大樹葉當扇子,替殷長華驅趕蚊蟲。目光始終不離殷長華清俊的眉眼,難抑心頭歡喜。
今後,就能永遠和長華在一起了……
陽光落在臉上,曬得肌膚發熱,殷長華睜開了眼簾,微凝神,發覺自己躺在草地上。日頭升得老高,腳邊火堆早已熄滅,穀中流水潺潺,翠鳥啼鳴,岳斬霄卻不在。
他吃了一驚,按著兀自隱隱牽痛的胸口坐起,見包裹仍好端端地放在一旁,更覺奇怪。起身去溪邊匆匆洗漱一番,正要去找人,熟悉的身影已經從洞口鑽了出來,手裡還拎了一大塊血水未幹的肉。
「長華,你怎麽不再多睡一會兒?」看見殷長華坐的地方陽光猛烈,岳斬霄忙奔過來,將殷長華攙扶到濃蔭底下。
殷長華盯著被少年丟下的那塊肉,「這是?……
「是馬肉。」岳斬霄拿了肉走去溪畔,邊清洗血水泥汙邊解釋道:「我早上突然想到那馬車還在山腳下,追兵要是看到了,說不定會在這附近搜找。我就趕了車又走出幾裡路,把馬殺了,連車一塊推進大河裡,好引追兵順流往遠處找去。這馬肉是給你滋補身體的。長華你流了好多血,光吃那些乾糧面餅哪行。」
那馬是殷長華心愛的數匹坐騎之一,他心頭微痛,但心知岳斬霄的顧慮半點沒錯,也不便出言責備,然而臉上終究流露出幾分不忍。
岳斬霄瞧見了,他咬了咬嘴唇,原本歡快的神情籠上層陰鬱,不再吭聲。默默洗刷乾淨馬肉,又找了些樹枝重新生起火堆,將馬肉架上篝火烤著。忙完這一切,他低頭走到殷長華身邊,小聲道:「長華,你是不是怪我殺了它,生我的氣了?」
「你別胡思亂想。」殷長華即使真有不快,面對岳斬霄,也給沖淡了。伸手摸著少年臉頰上猶自青腫的巴掌印,想到自己酣然高臥時,少年卻已帶著傷來回奔波了好些路,心疼還來不及,柔聲道:「你做得對,我怎麽會生氣?我只是擔心你的傷勢。」
岳斬霄頓時漲紅了臉,頭垂得更低,聲如蚊蚋:「我、我一早已經塗過藥了,不礙事。」羞歸羞,倒是被殷長華一言提醒,他取來金創藥,揭開纏繞在傷口處的沾血布帶,替殷長華換藥。

亂臣 15
傷口不深,塗的金創藥又是宮中秘制,藥效極佳,傷口此刻已經收了口,不再滲血。岳斬霄看著那條鮮紅的刀疤,眼圈不由自主地泛了紅。如果可能,他寧可被匕首刺中的人是自己,也不要長華為他負傷受苦。
……都怪我沒用,連累你受傷……」他塗完藥,驀然抬頭,直視殷長華,認真地道:「長華,我將來要把武功練好,就沒人再能欺負我了。我也會保護你,不讓你再受任何傷。」
殷長華被他一臉的保護欲逗樂了,咳嗽了兩聲,一點他額頭,莞爾道:「那個常在我面前哭鼻子的又是誰啊?呵呵,怎麽說也該是我來保護你。」
岳斬霄小臉發窘,卻仍堅持道:「我是說真的。長華,等我長高長大了,一定能好好保護你照顧你的。」有些招架不住殷長華含笑凝睇的雙眸,他扭頭,抓過殷長華潔白修長的手掌緊握著,笑得靦腆。「我不會讓你後悔跟我一起走的。」
頭頂落葉飄搖,掠過遠山近水。幾許癡,幾許真,盡在少年歡欣微綻的嘴角笑靨裡。
殷長華怦然心動,拉近岳斬霄,吻上少年粉潤的唇,手亦摩挲著少年青腫的半邊面頰,呢喃輕歎:「還痛不痛?斬霄……
……嗯唔………………」被掌摑處,其實一直都在隱約作痛,然而這一刻,再多的傷痛和委屈,也都像日光下的雪,消融了。岳斬霄闔眼,沈醉在熟悉的親吻愛撫裡,雙手緊揪住殷長華搭落在臂彎間的衣服,穩住自己逐漸發軟的身軀。
明烈的日光從樹蔭縫隙間漏泄而下,在少年泛紅的臉龐、脖子上投落一點點搖曳的曖昧光影……微敞的衣領下,光潔細緻的肌膚因興奮起了層寒粒,隨漸轉急促的呼吸輕輕牽搐著……
那殘留的幾個牙印,也晃動著,不時刺痛了殷長華的雙眼。
斬霄在父皇身下之時,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喘息輕顫呢?殷長華明知自己不該再去糾結這個問題,可心底深處始終有一股妒火揮之不去,如頭蟄伏在陰暗角落裡伺機撲食的陰險野獸,冷不防就躥出來,朝他心頭最脆弱柔軟的地方咬上一口。
痛,更多不甘──那明明,是他呵護等候的心愛之物……
嫉意一發,便不可收拾。他陡然摟緊岳斬霄,近乎粗暴地扯開少年的衣襟,銜住了少年胸口小巧的紅點瘋狂吮吸。
「啊啊?……嗯呃──」胸口被吸到脹痛,岳斬霄忍了忍,小聲呻吟,想推開在他胸前移動的頭顱,又怕不小心碰到殷長華的傷口,猶豫著不敢下手。遲疑間,殷長華火熱的嘴唇已經貼著他細韌的腰身一路往下。
每寸被殷長華吻咬過的皮膚都仿佛被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燒得他神智混亂。直等背脊觸碰到柔軟的草地,岳斬霄才略微有所清醒,意識到自己已接近全裸。
睜眼,跪在他兩腿間的殷長華同樣衣不蔽體,下身傲然挺立,還微微跳動著,滴著透明的淚液,向他逼近。
這情形,岳斬霄並非第一次看到,然而有過昨天青陽殿內那不堪回憶的經歷,他心有餘悸,顫聲道:「長華,不──……
到了嘴邊的拒絕被殷長華以吻封緘。殷長華的下身,更頂住他胯間,與他緩慢廝磨。熟稔又難言的快感很快如潮湧至,幾個來回,岳斬霄半抬的欲望便已硬挺,顫慄著似在渴望更多愛撫。
……哈啊……」少年唇瓣間漏出的含糊喘息越發粗促,音色裡,逐漸染上幾分本能的歡愉,他羞愧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殷長華的氣息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粗重,抱起岳斬霄雙腿架上臂彎,彎腰,在少年緋紅的耳邊暗啞著嗓子安慰道:「斬霄,不用怕,我不會讓你難受的……
他的動作卻不似言語那般溫柔,急切甚至有點粗魯地沈下腰,找到了緊張收縮的入口,把自己推進嚮往已久的幽閉秘徑。
「呃啊啊──」熟悉的鈍痛再一次撕開了舊傷口,岳斬霄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挺身掙扎,雙手一搡,竟將身上的殷長華推了個跟頭。
「唔嗯……」胸口刀傷恰巧被碰個正著,鑽心的痛,殷長華臉色遽然發白,胯下亢奮的性器也因這意外的疼痛頓失威風,很快萎靡不振。
「長、長華?對不起。」岳斬霄驚愧交加,趕緊扶起殷長華,急著檢視他傷口,還好沒有綻裂。

亂臣 16
「沒事,剛才是我自己太唐突了,咳……」殷長華好不容易才緩過氣,勉力笑了笑,鼻端忽聞一陣焦臭──
「啊!肉烤焦了!」
兩人适才意亂情迷,均未留意火堆上的馬肉早被烤得油脂四溢,滴進火中,火舌躥得老高,將整塊馬肉都卷了進去。等岳斬霄撲滅火堆,只搶出一塊幾成焦炭的馬肉。
岳斬霄懊惱地丟下馬肉,從包裹裡取了些乾糧遞給殷長華,見自己手上沾滿了撲火落下的黑灰,一摸頭臉,髒兮兮的。聽到殷長華幾聲輕笑,顯然是在笑話他蓬頭垢面的樣子,他臉一紅,脫了衣物鞋襪,將兩個髮髻也解散了,走進溪流中清洗。
溪水並不深,僅到他胸口,溪底有不少魚兒成群結隊遊動著。起初還被岳斬霄所驚,向四處逃散,不久似乎覺察到入侵者沒惡意,便又悠哉遊哉圍攏過來。
馬肉沒法吃了,就給長華烤幾條魚吧。岳斬霄屏住氣息,驀然伸手抓住了一尾魚兒。那魚兒周身佈滿黏液滑不留手,剛出水面,就猛地一跳從岳斬霄手中逃脫,躍回水中。
岳斬霄倒被激起了好勝心,頻頻出手,濺起水花無數,每次都能逮住一條,可轉眼就被魚兒逃逸。
殷長華瞧得好笑,放下乾糧,卷起衣裳下擺,也慢慢走下水來幫忙。
兩人大呼小叫地忙碌了一番,卻仍是毫無所獲,岳斬霄臉上頭髮上更沾了不少水草落葉。殷長華終是忍俊不禁,捏了捏少年愀然不樂的臉蛋,道:「別抓了,包裹裡還有乾糧,夠我們吃好幾天的。」
岳斬霄直搖頭,「吃點葷的,你的傷口才好得快。長華,讓我再抓──……
殷長華一根修長的手指按到他嘴上,阻止了他的反駁,俯首在他耳邊輕吹一口氣,低笑:「我其實,只想吃你。」
聽懂了殷長華的意思,岳斬霄滿臉暈紅,眼神躲閃著不敢與殷長華接觸,惹來殷長華一聲笑歎:「放心吧,這些天我們只管養傷,不做別的。」
情瀾仍在心胸間起伏湧動,但殷長華已經決定收斂起所有不合時宜的欲念──來日方長,他可不想一時衝動,再弄疼斬霄。
「斬霄……斬霄……」他閉目,輕輕吻上少年兀自沾著溪水的唇瓣,任由水草的青澀氣味與少年輕顫不穩的氣息將自己包圍。
……唔嗯……」少年最初是羞怯的,逐漸在殷長華聲聲溫柔呢喃中拋開了所有的惶惑與不安,雙臂一寸寸,攀上殷長華的後背,用力環抱,忘情地追逐起在口中嬉戲的舌尖。
這刹那,鳥鳴絕,清風靜,唯有黑髮淩亂糾纏,鋪開水面,隨波輕漾,拂亂了一山秋色。
「劈啪」,樹枝在火堆裡輕爆,跳出幾點火星子,飄過溪邊和衣相擁而坐的兩人眼前。天心月華清柔若水,落了兩人滿肩霜華。
岳斬霄細心翻動在架在火堆上的數串溪魚。黃昏時他拿了劍當魚叉,輕鬆捕獲好幾條魚兒,總算挽回點顏面。聞到魚香漸濃,他欣喜地拿起一條,剝去微焦的魚皮,吹至不再燙嘴,又將魚骨剔除,才遞到殷長華手裡。
「你先吃,我自己來就行。」雖說以往早已習慣了被岳斬霄和王府其他僕役無微不至伺候著,然而此時此刻殷長華就是突然彆扭起來──小家夥一臉的認真和體貼讓他錯覺自己成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未免有些鬱悶。
不等岳斬霄反對,他硬把烤魚塞回給岳斬霄,自己動手另取了一條,張口就咬。
「小心燙……」岳斬霄剛提醒了一聲,殷長華已被燙到,張開口不住以手扇涼。
岳斬霄鮮見殷長華如此狼狽,噗哧一笑,倒把心底殘留的那點陰影徹底驅趕到角落裡。人前總是高高在上清貴從容的長華,原來也有這麽冒失的時候。不過,也只有在他面前,長華才會毫無保留吧……

亂臣 17
說不出的感動和喜悅在心口翻騰,他吃完手頭的烤魚,心滿意足地慢慢躺下,枕著殷長華的膝頭仰望夜空。
月明如冰輪,星辰疏淡,卻有數點微弱綠光在兩人周圍來回飄飛。細看,原來是草間流螢。
「想不到深秋了,這山谷裡還有螢火蟲。」他張開五指,看著幾點幽光在指間穿梭飛舞,恍惚間,竟憶起了模糊的兒時光陰。
「我記得小時候住的木屋子邊上,到了晚上,也有許多螢火蟲飛來飛去。有一次爹爹抓了幾隻裝進紗囊,掛在我床頭當星星,可惜第二天都死了。我那時很傷心,還沖爹爹發脾氣。爹爹一點也不生氣,只看著我笑,晚上又抓了更多螢火蟲來哄我……爹爹他待我最好,從來都沒對我發過火。我要做什麽,他都依著我……
殷長華想像著岳斬霄兒時嗔怒的稚氣模樣,不覺莞爾,輕撫少年頭頂,道:「對了,那你娘呢?她對你好不好?」
話出口,才驚覺自己這兩年間與岳斬霄幾乎朝夕不離,卻居然從未想過向斬霄詢問家人境況,愧意暗生。
「娘也很疼我的。」岳斬霄嘴邊笑意一僵,神情黯淡下來,搖頭道:「我都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那些海盜打劫完了臨走時,放火燒村子。我還聽到好幾人在火裡哭叫……
當日可怕的景象重現眼前,雖事隔多年,他聲音仍抑制不住地發了抖:「我、我怕爹娘已經不在了。娘那時還大著肚子,根本跑不快。」
殷長華惻然,輕拍了拍岳斬霄微微顫抖的肩膀安慰他:「你也別太難過,興許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他們要是還在世,看到我,多半也認不出我了。」想到雙親若真的僥倖逃過那場大火,這些年來必定又生了弟弟妹妹,對他只有陌生,岳斬霄心裡就一陣隱痛,抓過殷長華的手掌緊緊握住,那溫暖的溫度終於讓他踏實起來。
無論前方是風是雨,有長華陪著他,就足夠了。
他回頭,望著殷長華,很開心地笑了:「長華,能遇到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的福氣。要不是你當初收留我,我現在大概還在雜耍班子裡受氣挨打呢。長華,我那時就想,一輩子都要記著你的恩情,好好伺候你。」
殷長華心頭再次一震,當日收留斬霄,只是一時出於憐憫,卻未料到少年就此銘刻在心。垂眸,見岳斬霄黑如點漆的雙眼反射著月色星輝,正像以往數百個日夜那般瞬息不眨地朝他凝睇著,他心潮激蕩,最終化為輕笑:「你傷還沒好,今天又趕馬車又抓魚的,也累了,時候不早,快睡吧。」
岳斬霄聽到抓魚兩字,情不自禁想到了白天兩人溪邊親熱的情形,臉一紅,又隱約有幾分擔心殷長華再來向他求歡,乖乖趴在殷長華腿上,閉起雙眼,漸入黑甜夢鄉。
穀中除卻溪魚,尚有許多飛鳥走獸。岳斬霄休養兩天後,傷勢已無大礙,怕殷長華吃膩了烤魚,這天晌午便特意打了只野兔。
「長華,給你的。」他撕下烤得噴香的兩條兔子腿,都放到殷長華面前。
殷長華不願獨享,叫岳斬霄也來吃一條,岳斬霄卻只是搖頭,固執地道:「我說過以後要好好照顧你的,當然要把最好吃的留給你。長華,你就吃吧。」
這小家夥!殷長華無奈兼好笑,剛把兔子腿送到嘴邊,一個耳熟的不屑冷笑從石洞口突兀傳來:「好大的口氣,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丹墨──」殷長華驚愕地丟下兔腿站起身,看著昔日伴讀鑽出洞穴,朝他走來。
丹墨身後,還跟著數十名宮中侍衛,更有個鬢髮花白表情嚴肅的老太監夾雜其間。
殷長華認得那正是父皇身邊的近侍閔義閔公公,頓時慘然色變──這藏身之處的確隱匿,他卻唯獨算漏了丹墨。
「我就猜長華你不會走遠,多半還在京城附近躲著……」丹墨責備地望了眼殷長華,旋即盯住同樣面色蒼白的岳斬霄。
時隔兩年,他落在岳斬霄身上的目光,依舊如當年充滿了輕蔑和厭惡。「你竟敢劫持信王爺,不想活了?」

亂臣 18
「丹墨……」殷長華艱難開口,丹墨卻不容他說下去,回頭對那群侍衛道:「逃犯已經找到了,押他回宮,咱們也都可以交差了。」
侍衛無不點頭,幾人提了繩索上前,就來捆綁岳斬霄。
「長華!──」岳斬霄很清楚自己絕非一大群侍衛的對手,焦急地向殷長華求助。眼前倏然一花,丹墨橫身擋在他和殷長華之間,厲聲道:「你劫持王爺,已是死罪,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旋身,對上欲言又止的殷長華,他極力壓抑著嗓門,卻仍難抑惱火與懼意:「長華,你是瘋了傻了?還是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竟做出這種事!這幾天宮中已亂翻了天,私下都在說你忤逆皇上,私自帶人潛逃。再找不到你們兩人,你母妃難逃一死,連我邊家還有諸多位沾親帶故的大臣也都得遭殃。長華,你是要袒護他,連累千百人枉死嗎?」
他說的,其實數天來,早已在殷長華頭腦深處盤旋了無數回。每每思及觸怒父皇的後果,殷長華便不寒而慄,可看到岳斬霄滿臉的歡快與憧憬,他又心疼得拋開了一切顧忌,只想護住斬霄。此刻一經丹墨挑破,他再也無法裝作無動於衷,整個人都抖了抖。
那近侍太監閔義也領著兩個侍衛湊近身來,叫了聲大皇子,神情間十分冷淡:「皇上聽說大皇子被劫持出了城,也很擔心。可喜今天找到了人,奴婢這就著人護送大皇子回信王府。大皇子,請吧。」
父皇總算是還念著父子之情,給他留了一絲情面……殷長華默然,在兩個侍衛貌似恭敬的左右挾持下邁開腳步。
岳斬霄已被侍衛壓著肩膀跪倒在地,眼看殷長華朝洞口走去,他心裡一下子被無法形容的恐懼填滿了,顫聲大叫道:「長、長華,救救我!別……別離開我啊!」
殷長華渾身一僵,頓住了步子,卻聽身後丹墨低聲警告:「長華,你救不了他的。當斷不斷,只會給你自己和大夥惹來殺身之禍。」
剛騰起的那些微衝動就在丹墨冷靜到幾近嚴酷的言語間萎縮了。殷長華死命咬緊牙根,驀地甩開攙扶他的那兩名侍衛,快步走向石洞,彎腰踏入。一路,都如逃離,更無顏回頭。
…………華?……」天穹豔陽當空,岳斬霄卻只覺掠過身周的風越來越冷,寒意一直滲到了骨子裡。
為什麽,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視線?不是明明答應過他,要保護他,和他一起走,一輩子都不分開的嗎?……
「長華!你答應過一輩子都和我在一起的!──
他對著吞沒了殷長華背影的洞口大喊,自己也知道,那個人救不了他,絕不會再回到他面前。可既然長華早知這結局,為什麽還要給他虛假飄渺的希望?讓他自以為攀上了快樂的山巔,再親手將他推落絕望的深淵?
淚水奪眶而出,尚未滴落草地塵埃,被丹墨一巴掌打飛。
「死小鬼!你是不是想害死長華才甘心?」丹墨又氣又驚,叫侍衛趕緊將人綁了,又用布帶勒住了岳斬霄的嘴,才定下心神,對那太監道:「這小鬼就愛胡說八道,讓閔公公見笑了。」
閔公公微微一牽滿是皺紋的嘴角,算是回以一笑:「這次多虧邊小公子機靈,又識大體,帶咱們找到這地方,老奴回去,定會向皇上稟明,論功行賞。」
「豈敢豈敢,這都是公公您指點有方,丹墨後生小子哪敢居功?」丹墨賠著笑,絲毫不敢得罪這在殷晸跟前最說得上話的閔公公。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岳斬霄,少年滿面淚痕未幹,眼中卻已無淚,宛如兩潭無波的死水。
丹墨猛打個寒噤,不敢再與之目光相接,扭過了頭。

亂臣 19
青陽殿內,檀香沈浮繞帳。鮫珠七彩流光,映在岳斬霄眸子裡,僅餘一片沒盡頭的灰暗。
雙腿被身上的男人反折壓在胸前,男人薄唇邊猶噙著冷笑,甚至未解衣冠,只撩開了下身衣裳,便強硬地闖進少年緊致的體內,開始抽動。
「啊啊呃──」岳斬霄只在男人插入的時候發出聲短促尖銳的嘶叫,隨後緊抿住嘴,鎖住了所有痛呼。
他的臉,已因後庭火燎般的灼痛而扭曲。雙臂也起了痙攣,卻被兩個與他年歲相仿同樣不著寸縷的姣美少年一左一右緊緊按在頭頂上方,十指揪住了唯一能抓到的床褥,幾乎將之撕裂。
「你真是愚蠢,以為能逃得出朕的手心?哈哈哈……唔嗯……真緊,啊哈……呵,要不是你的滋味不錯,朕早就叫你人頭落地。」肉體撞擊廝磨的曖昧音色伴著男人的嘲笑,在殿內來迴響。
逼人窒息的血腥氣漸漸地,隨著肉杵的進出從兩人下體連接的地方飄出。血絲在抽插之際濺落,繪出幾點猩紅。
「怎麽不出聲了?」少年一反前態地既不掙扎,也不哭喊,令殷晸享受不到征服獵物的快感,他懲罰似地加重了下身搗弄的力道,邊冷笑著吩咐那兩個姣美少年:「讓他給朕叫出來,否則──
「是,皇上。」兩個少年不等殷晸說完就已嚇得不輕,戰戰兢兢地對望一眼,一人低頭開始親吻岳斬霄佈滿冷汗輕顫不已的上半身。另一人乾脆爬了兩步,張嘴將岳斬霄軟綿綿的根莖含入口中,熟練地吮吸吞吐起來,雙手也沒閑著,掰開岳斬霄兩瓣臀丘,讓男人粗大的兇器出入得更順。
……」身體連同內臟仿佛都被人拉扯著,在痛苦和暢快之間搖擺糾纏。岳斬霄鼻息漸粗,更使勁地咬住嘴唇,緊閉的眼簾下,隱約滲出了水光。
兩個少年怕殷晸降罪,無不賣力地使出了渾身解數又摸又舔。岳斬霄強忍片刻,終於敗給身體深處泛起的原始欲望,低喊著泄在那少年嘴裡。少年大聲咳嗆,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輕鬆表情。
殷晸正深埋在岳斬霄後庭碾磨的男根亦被驟然鎖緊蠕動的內壁夾得無比舒爽,迸出聲低吼,放開岳斬霄已被捏得青紫的雙腿,抱緊岳斬霄窄臀狂猛地大起大落用力撻伐。一輪聳動後齊根沒入,停了下來,閉目,唯有喉結上下移動。
…………」半晌,他才吐出口長氣,緩慢抽出了自己的兇器。
半軟低垂的頭部兀自微微抖動,還在往外吐著白濁黏液,根部猶粘著幾縷殷紅血絲。兩個少年卻似乎完全不怕污穢,爭相爬到殷晸胯間,用舌頭替男人清理起莖身。
可怕的折磨終於結束了麽?……岳斬霄無力地張大了血絲隱現的雙眸,茫然看著眼前淫靡的情形。眼窩火辣辣的,他覺得自己應該會失聲慟哭,可是喉嚨如被什麽堵住了,痛澀之極,只能發出兩聲微弱嘶啞的呻吟。
「今後,還敢再違抗朕麽?」殷晸居高臨下打量著尚在輕顫抽搐的獵物,眉梢的戾氣令他俊臉上的笑容越發顯得森冷。他推開還埋首在他腹下伺候的那兩個少年,拖過岳斬霄,就著穴口處血和黏液的潤滑,再次將自己送入,一手揪緊岳斬霄汗濕的頭髮,聲音與他下身的動作一樣冷酷無情。
「你記住,朕可以饒過你和長華這一回,但絕不會有下一次。」
…………
努力逼迫自己遺忘的名字鑽入耳中,岳斬霄突然間悲痛欲絕,再也控制不住,顫抖著任由淚水泉湧,湮沒了視線裡所有的一切。

亂臣 20
……大皇子,丹墨公子今天又來求見,大皇子你看……」乘風站在緊閉的房門前,聞著從門縫窗隙裡逸出的湯藥味,直搖頭。
自從殷長華兩天前被侍衛送回信王府,連夜便發起了高燒,囈語不斷,刀傷也有復發的跡象,飲了幾副湯藥病情才略有好轉,人卻始終頹唐不振,足不出戶。邊丹墨兩度登門拜訪,均被殷長華拒之府外。
聽到臥房內斷續響起一陣沙啞低咳,乘風暗忖今日那丹墨公子肯定又要吃閉門羹。果然,殷長華嘶聲回絕道:「跟他說,我不想見他,讓他不用再來信王府。」
乘風動了動唇,想勸,最終還是忍住了。那天他暗中向押送殷長華回府的那兩個侍衛打聽過,得知正是邊丹墨帶眾人尋去山谷找到了人,將岳斬霄擒回宮中。大皇子最寵斬霄,必定恨極了丹墨公子。他暗歎口氣,自去回話。
聽乘風腳步聲逐漸消失,殷長華握緊了拳頭,驀然將桌上那個不久前剛端來的藥碗打翻在地。
瓷碗四分五裂,藥汁濺了他滿身,他也感覺不到痛,只不住喘著粗氣,忽又捂住了臉,頹然坐倒在床沿。
幾聲嘶啞低嚎漏出指縫,如負傷的孤禽無助哀鳴。
恨丹墨帶人抓走了岳斬霄,更恨自己懦弱無能,竟連回頭看一眼斬霄的勇氣也沒有。可是,看了又如何?……
「斬霄……斬霄……」只有在此刻,他才敢喊出這名字。每一聲,都仿佛在自己心頭狠狠戳上一刀,痛得他渾身哆嗦,卻又不想停止,反而想藉此讓自己更痛,可即便如此,依然減輕不了心中無處躲藏的愧疚。
斬霄,有沒有被重刑折磨?如今,是生是死?……
「篤篤!」門上傳來兩記剝啄,乘風去而複返。「大皇子──
丹墨還不肯走?為什麽還要來煩他?殷長華憤而咆哮:「滾!我說了,不見。叫他滾!」
乘風給殷長華前所未有的狂暴嚇到,唬了一跳,支吾著小聲道:「是季公公來了,正在花廳上候著,說是奉娘娘之命,務必要大皇子進宮一趟。」
殷長華背上寒氣猛升,靜了下來。
那天在山谷中人多眼雜,他和斬霄間的親密曖昧想必早被侍衛們暗中張揚開去。母妃在宮中耳目眾多,必然有所聽聞。這次召他入宮,絕不是什麽好事。
…………」他幾乎能想像到母妃比刀子更刺人的眼神,慘笑一聲,打開了房門。
已久違數日的炙熱秋陽落了他滿身,曬得他炙痛難當,他的臉,依舊蒼白憔悴如寒夜裡遊蕩的幽魂。
乘風見他失魂落魄,也不好受,想勸解幾句又無從說起,搖著頭,為殷長華披上一領黑狐大氅,陪殷長華慢慢走向花廳。
殷長華本已準備了承受母妃的數落痛斥,到了萬星宮後卻發現程貴妃非但沒半點怒意,反而比往日更和顏悅色。
「唉,娘聽說,你被人劫持,還被那該殺的小賊刺了一刀。看你臉色白得跟張紙似的,真是叫娘心疼。」程貴妃邊歎氣,邊叫身旁伺候的兩個心腹侍女去太醫院取些大補的參茸,又吩咐季公公去拿補血藥酒來。
殷長華深知母妃叫他來,絕不會只是出於關心,又不敢貿然發問,只得勉強笑了笑:「孩兒如今好端端的,沒什麽大礙,娘您不必擔心。」
程貴妃正在逗弄桌上一隻白羽鸚哥,聞言輕抬美眸瞥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經心,目光卻了然又尖利,令殷長華如坐針氈。「莫非要等你死在娘面前,才叫不好?」
殷長華自然聽懂她話外之音,囁嚅著正不知該如何應答,幸好季公公端著藥酒返回,替他解了圍。
隨藥酒一起奉上的,還有好幾個畫軸。
「長華,還記得前陣子娘說過要為你物色個佳偶麽?這裡就是娘精心挑選的幾家千金,每個都是出色的美人兒呢。」程貴妃讓季公公逐一展開畫軸,呈給殷長華過目,微笑道:「你中意哪個,只管說。」
這,才是母妃今日宣召他的目的罷。殷長華痛苦地閉了閉眼,心正為岳斬霄倍受煎熬,哪裡還容得下他人進駐。他深深吸口氣,推開了季公公送到面前的畫像。「……娘,孩兒不想成親。」
女人笑容頓斂,落在他臉上的眼神如他所料,變得尖銳刺人。他心一寒,卻不想就此退縮,跪倒在程貴妃腳邊,黯然道:「孩兒真的無心成家,娘,您就別再逼孩兒了。」
季公公在旁面色大變,「大皇子,您怎能如此忤逆貴妃娘娘?還不快向娘娘認錯?」
「季福海,不用你提點他!」程貴妃冷然一瞥,令季公公悚然收聲。她起身,垂眸望著殷長華,氣怒到極點,反笑得分外和藹。「長華,從小到大,你可從來沒有違背過娘的意思。如今就為了那個勾引你父皇的下賤書童,你竟要和娘作對嗎?」

亂臣 21
「娘,斬霄他不──
殷長華甚至沒能說完辯解的話,一記耳光已甩上他的臉,打得他兩耳轟鳴。面頰上一陣蟄痛,被程貴妃鋒利的指套尖劃開道血痕。
「你還敢提那小賊的名字!」程貴妃全然沒了往日的雍容,渾身都在抖。氣這兒子執迷不悟,更多,是恐懼。
「長華,你再這麽糊塗下去,娘也救不了你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次是闖下了彌天大禍?!這幾天有多少位大人輪番在皇上耳邊進言,說你包藏禍心目無君長,想要置你於死地!若非娘在你父皇面前賠盡小心說盡好話,又請邊將軍他們聯手保你,你現在早已下了天牢!」
她揪起呆住的殷長華,緊盯他雙目,聲色俱厲。「娘苦心謀劃十多年,不惜背上一身罪孽,替你掃清絆腳石,是要看著你當上句屏的皇帝,不是想看到你死在娘面前。長華,娘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若有不測,娘也只得死路一條了啊!長華,你究竟聽明白了沒有?──
…………」殷長華張了張發白的嘴唇,卻因過度的驚駭說不下去。一直還以為父皇顧念父子之情,沒來為難他,原來全仗母妃和諸家大臣周旋說情,他才得以逃過此劫。
膽顫心寒之際,更聽母妃怒道:「你要是再割捨不下,娘只好設法替你除掉那小賊,幫你做個了斷!到時你可別怪娘──
「不要!」清楚母妃絕非虛言恫嚇,殷長華面如土色,握住程貴妃雙手苦苦哀求道:「娘,您千萬別傷他。」
「那就看你自己怎麽做!」程貴妃將他往殿門方向一推。「去!趁著你父皇暫且還未開口要發落你,立刻去向你父皇請罪!長華,娘和你,還有那小賊的性命,可都在你自己的手上捏著!記住千萬不可再觸怒你父皇!」
「大皇子,請。」季福海將畫像放到案上,扶著魂不守舍的殷長華,向殿外走去,剛抬腳又被程貴妃叫住。
女人輕撩雲鬢,已恢復了氣度,一覽那幾幅畫像,隨手拿起一張。「長華你無心挑選,就讓娘為你做主吧。衛應侯家的千金秦冰模樣端秀,家世也夠顯赫,就是她了。」
她慢條斯理地卷起畫像,緩步上前,將畫軸交給季福海,又舉袖為殷長華輕拭去頰上那抹血絲,微笑道:「請完罪,別忘了求你父皇賜婚。早日為你父皇誕下長孫,我們娘倆在宮中的位子,才能坐得更穩當。」
殷長華頭腦中一片混亂,隱約覺得自己該拒絕反駁,然而久在母妃積威之下,剛才那一巴掌已經打得他勇氣全失,再憶起父皇的淩厲眼神,他更是不寒而慄。被季福海催了兩聲,才茫然拖著兩條如灌了鉛的腿,一步步,走出了萬星宮。
長廊迂回九曲,兩側松柏擎天,深秋裡依然繁花鬥豔,靈鶴唳飛。殷長華眼裡卻絲毫看不到美景,只盯著前方青陽殿越來越放大的飛簷寶頂發愣,驀地停下了腳步。
季福海一直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沒提防險些撞上,忙急退兩步,輕咳一聲提醒道:「大皇子,娘娘也是為殿下您著想,走吧。」
殷長華緘默片刻,終是忍不住心底積攢數日的擔憂,澀然道:「季公公,斬霄他,他可還好?」
「噓!」季福海急忙示意他噤聲,環顧左右無人,神情才鬆懈下來,低笑回話:「大皇子盡可寬心。奴婢聽青陽殿的人說,皇上這幾天可寵著那孩子呢!每晚都要他侍寢,還挺疼惜他,召了御醫為他治傷──
「夠了!」一聲痛楚壓抑的怒吼打斷了他的下文。
殷長華衣袍簌簌抖,胸口如有百爪抓撓,痛徹心肺。半晌,慘白著臉,繼續前行。
句屏皇卻不在青陽殿內。季福海一問殿內宮女,原來是去了御苑湖心水榭行酒。
兩人折去御苑,臨近重兵把守的金波湖畔,悠揚絲竹便已隨風飄來。
水榭中輕紗幾重飛舞飄拂。殷晸衣襟半敞,盤踞在正中的青玉長案後,啜著美酒,正聽圍坐在他身周的幾個俏麗男童吹笛撫琴。望見垂首走近的殷長華和季公公,他嘴角微露嘲諷。
一向沒將這溫吞謙恭的庶子放在眼裡,不料這小子竟敢陽奉陰違,倒叫他不由得重新審視起殷長華。後者雖然低著頭,繃緊的身形卻已將內心惶恐洩露無遺。
「呵!」想與他作對,還嫌太早。
殷長華已走到青玉案前,聽到父皇這聲殺氣四溢的冷笑,頸後寒毛根根豎起,更無膽量抬頭,屈膝跪伏在地,顫聲道:「父皇在上,兒臣請罪來了。」

亂臣 22
季福海也跟著撲地跪倒,不敢稍透大氣。
殷晸對兩人視而不見,仍慢悠悠地品著杯中酒,手還隨琴笛聲輕擊玉案,悠閒地打著節拍。每一下,聽在殷長華耳中,都似驚魂奪命的一錘。
短短一瞬,於他而言,漫長得令他呼吸維艱。縱在深秋裡,貼身衣裳很快就被冷汗沾濕了。手臂忽被身後的季福海暗中捏了一把,他想起母妃的威脅,一激靈,咬咬牙,提高了嗓門:「父皇,兒臣今日前來,一為請罪,二來,有事相求。」
殷晸哦了聲,終於一揚手,示意少年們緩下絲竹,瞅著殷長華始終低垂的頭,笑得森寒。「你這次,難道還想求朕放他隨你回府?」
「兒臣絕無此意。」知道此刻自己的生死就在父皇一念之間,殷長華的額頭幾乎叩到了地上的織錦氈毯,滿嘴苦澀難當,卻不得不違心道:「兒臣、兒臣當初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犯糊塗,父皇明鑒。兒臣其實早有心儀之人,是、是衛應侯府上千金。兒臣此番特意帶來了她的畫像,還求父皇下旨賜婚。」
季福海急忙膝行爬上兩步,將畫軸高舉過頂。「請皇上過目。」
殷晸叫邊上侍立的小太監取了畫軸,也不看,只沖著殷長華微微冷笑:「你倒也風流。不過,朕聽說你往日十分喜歡他。那日去了山谷的侍衛也說,你答應過要和斬霄在一起。怎麽,這麽快就變卦了?」
每一字譏嘲,均如無情一刀,紮得殷長華心頭奇痛,更羞愧到無地自容,然而聽到季福海在旁兩聲低咳暗示,他明白自己根本無路可退,竭力擠出個難看的笑容,陪著小心澀聲道:「父皇,兒臣愛的是女子,哪會真的與他廝守終生,只不過是哄哄他罷了。」
「哈哈哈……」殷晸放聲大笑:「好,好!既然你真個心有所屬,朕就成全你。起來說話罷!」
殷長華久懸的心終於落地,謝過父皇坐起身,正對上殷晸臉上說不盡的嘲弄意味。
「斬霄,還不給朕和信王斟酒?」
殷晸放下杯盞,長笑一聲,震得殷長華腦海裡刹那空白──
斬霄?!也在這裡?!……
少年黑髮散亂,吃力地慢慢從殷晸身後的虎皮毯子上撐起身體,挪到玉案邊,提起了酒壺。袒露衣外的肌膚上分佈著好幾個顯眼的牙印吻痕,鬢角甚至還依稀殘留著些微汗光,少年的臉,卻毫無表情,淡漠如個玉琢的人偶。
殷長華整個人呆若木雞,等意識稍清,直恨不得一頭撞上水榭亭柱就此死去──原來斬霄就在父皇身後躺著,只是被父皇和邊上那幾個孌童的身形遮住了,他又只顧著埋頭請罪,竟未發覺。
他那些話,斬霄一定聽到了……全都,聽到了。
他直勾勾地望著岳斬霄,後者卻只專心地斟著酒水,仿佛只有眼前的這兩杯酒,才是他的全部。
少年眼裡,再沒有他的存在……
「怎麽不喝?」殷晸持杯一飲而盡,見殷長華仍呆坐著,他眼底戾氣一掠而過。
殷長華猛地一震回神,面對父皇的冷笑,他慘然笑了笑,用盡全力才讓伸出去的手不發抖,舉起了酒杯,低聲道:「謝父皇……
一杯酒,卻似重逾千斤,入喉更是像熔化的鐵水,活生生地將他胸口傷口處剛癒合的皮肉再度熔毀,一直灼痛到魂魄深處。眼窩裡也似被人灑進了一把針芒,疼得他無法再看清斬霄的容顏。
而事實上,岳斬霄斟完酒後便默然退回殷晸身後,把自己整個人都藏在了陰影裡。自始自終,他都沒有看殷長華。
乘風隨殷長華進宮後,就在寄停車馬的角門處等候,眼見日影一點點西斜,他心頭益發忐忑起來,正在擔心殷長華的吉凶,忽見殷長華在季公公的陪伴下緩步走來。
他大大松了口氣,快步上前去扶殷長華,卻被拂開。他一愣,又見殷長華的臉色比入宮前更加蒼白,雙眼也定怏怏的毫無生氣,對他視而不見,乘風大驚,小聲問季福海道:「大皇子他是怎麽了?」
季福海搖了搖頭,在宮中當了大半輩子的差,早就將世事看得通徹,也更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只道:「大皇子先前陪皇上喝了兩杯酒,說是傷口有些作痛。你趕緊扶大皇子回府歇息了,應無大礙。」
乘風扭頭,見殷長華已逕自踏進車廂,他顧不上再向季公公打聽內情,告個罪,趕著馬車出了宮城。
怕車馬顛簸損及殷長華的傷口,乘風一路上走得並不快,等馬車停在信王府的大門臺階前時,暮色已濃。
一個瘦削身影筆直地站在門庭燈籠下,竟是丹墨。看殷長華跨下馬車,他走上一步攔住殷長華的去路,道:「長華,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自己想想清楚,就算沒有我帶路,你和他遲早也會被逮住,你──
「我不恨你。」殷長華突然嘶啞著嗓子打斷了他。「該恨的人是我自己。」
「啊?」丹墨方自一怔,轉瞬驚見殷長華臉容扭曲,驀地低咳一聲,一大口暗紅的血濺灑塵埃。
眾人齊聲驚呼,丹墨和乘風急著伸手去扶,可殷長華硬是推開了兩人,獨自拾級而上,邊走邊咳。
恨丹墨,又有何用?他自己,才是天底下最面目可憎的人。莫說斬霄不肯再正眼看他,連他自己,也想狠狠啐自己一口。
……啊哈哈……」他反常地大笑起來,更多腥甜的血絲湧上喉頭,幾乎要將他溺斃在一片濃重的血腥氣中。
如果就這樣死了,倒也算是種解脫,不用再忍受噬心般的痛楚,可母妃一定會遷怒加害斬霄。
渾身力氣仿佛被瞬間抽離了軀殼,他再次嘔出口鮮血,雙腿一軟,暈倒在趕來攙扶的乘風手裡。
「快,快叫大夫。」乘風嚇得臉孔發青,手忙腳亂地抱了殷長華,沖進王府。
丹墨耳邊猶自回蕩著殷長華昏厥前悲愴絕望的慘笑聲。始終以為這表兄身為帝子,哪會真的對個寒微小廝看上眼,無非是一時衝動昏了頭,才被岳斬霄攛掇著私奔。眼下才發現,自己根本錯得離譜。
他在寒風中呆立良久,最終邁開遲滯的步履,轉身緩慢走遠。

亂臣 23
「怎麽?還是不肯說話?斬霄,你是想挑戰朕的耐心嗎?」殷晸藉由龍床邊的燭臺赤焰,端詳著胯下赤裸的少年,冷冷一哼,挺身往更深處頂進。
幾聲斷續壓抑的呻吟自岳斬霄緊咬的嘴角漏出,雖然微弱,仍令殷晸眉梢揚起幾分得意。他是一國之君,就不信收服不了個小小少年。
他一邊撞擊著,一邊伸手撫過少年汗濕繃緊的纖細腰身,滑向少年胸口──兩粒小巧嫩紅的乳頭赫然穿上了帶有幽藍珍珠吊墜的金環,映著少年白裡泛紅的肌膚,分外的詭媚妖豔。
「你還真是倔強,給你穿這個時也竟然忍著不吭聲,呵呵,不過朕總有辦法讓你開口。」殷晸律動不停,手指還時輕時重撥弄著金環,眼看少年因乳頭傳來的強烈刺激緊握雙拳,鼻翼額頭都浮起了薄汗,面色也越來越紅,他微露嘲笑,忽然停下馳騁,緊抵住少年腸道深處好一陣輕旋碾磨後,將自己硬挺的肉刃一分分抽了出來。
失去了熱度慰藉的穴口似乎無法適應這突來的空虛,仍在輕微抽搐翕張著,流出絲縷夾雜血沫的透明黏液。
幽幽異香,混著螭龍香爐裡的檀煙,仿佛一隻無形的手,直往人心頭上抓撓。
岳斬霄的嘴皮子已給自己咬到發紫,鼻息卻更粗重。
以為殷晸在那場殘暴如酷刑的蹂躪中得逞了獸欲,就會對他失去興致,不會再來碰他。可沒想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淩辱。數日來,男人對他索求得更歡,行房時甚至還拿來些甜香撲鼻的藥膏抹進他體內。
冰涼的藥膏很快就融化成水,方便了男人的進出抽送,更像是在他身體裡點著了一把火,燒得他口乾舌燥。後庭更酥癢難搔,只有在男人劇烈磨蹭時才稍有緩解。他萬分不想承認這可恥的事實,可身體卻與意識背道而馳,忠實地順從欲望,緊緊含住侵入的男根,饑渴地吮吸著,希冀男人進入得更深……
而這時,身上的男人便會大笑,邊欣賞著他苦苦忍受藥力的折磨,邊加快了抽動,逼他在半昏半醒間啜泣、落淚。
「難受麽?開口求朕啊。」殷晸仍不緊不慢地把玩著岳斬霄胸前的金環,笑看少年急劇起伏的胸膛,了然地湊到少年耳邊,沈聲誘惑道:「只要你說一聲,朕就能滿足你。」
他的大手,滑入岳斬霄雙腿間,捉住了少年已悄然半抬頭的青嫩玉莖加以撫弄。
…………啊呃……」藥力終於占盡上風,岳斬霄猛搖頭,身體裡每一處都如有無數羽毛在來回拂掃,殷晸吹到他耳朵裡的火熱氣息更幾乎將他殘存的那點理智都化成了煙氣,可腦海盡頭,仍有一絲清明──絕不向這個恣意羞辱自己的男人低頭屈服。
為奴為僕,遭人輕賤戲弄的滋味,早已嘗夠,哪怕會惹火殷晸落得個身首異處,他也不想再重蹈覆轍,淪為他人一時興起的玩物。
或許唯有一死,才能徹底逃脫這囚籠,才可以徹底忘卻白天在湖心水榭聽到的那些言語……
長華,原來只是哄哄他,可笑他卻信以為真。放他走,也無非是一時心軟可憐他罷,他卻會錯了意。 
也是,他真蠢,怎麽會天真地以為高不可攀的皇子願意為了他捨棄榮華富貴,與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卑賤小奴亡命天涯!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呵……他突兀發笑,繼而抿緊嘴,一縷血絲溢出唇瓣。
殷晸一凜,疾出手捏住岳斬霄的下顎逼他張開口,見少年舌尖直冒鮮血,竟是妄圖咬舌尋死,他既驚且怒,對這少年的倔傲硬氣卻也更生出幾分賞識,歎口氣,抬高岳斬霄一條腿,重重貫穿了少年滾燙痙攣的後穴。
「算朕輸給你這小鬼了!」他搖著頭,把挫敗化為欲火,縱情馳騁起來。
岳斬霄任由男人擺佈,只呆呆地望著殷晸上方的床幃。明黃色的錦帳流蘇在他眼前來回晃,漸漸地,變成一片越來越淡的蒼白,猶如殿外飄零墜落,沾上簷瓦的寂寞飛雪。
秋逝,冬臨。

亂臣 24
厚厚的雪,覆住了半忘齋小院中的鵝卵石徑。枯樹裹素,樹下的青石桌凳也積了兩寸多高的雪。
殷長華披著狐毛領錦袍,踩著積雪,慢慢地走到樹下,拂開一張石凳上的雪,慢慢坐下後,就對著滿園悽惶蕭條的雪色發起呆來。
久久,他都沒有分毫動彈,也不說話,隨侍在他身後的乘風也只能跟他一起陷入沈默,心底苦笑不已。
自大皇子嘔血那天起,宮中御醫奉程貴妃之命來了好幾撥,良方妙藥不斷往王府裡送,大皇子的病情卻一直不見太大起色,整個人清瘦憔悴得叫他看著心疼。今天好不容易見大皇子精神好了些,他力勸殷長華離開臥榻,走動下鬆散筋骨,不料大皇子走到半忘齋便開始發呆。
大皇子,多半是想起了和霄哥兒在書房共讀的情形……乘風暗歎,勸道:「大皇子,這風又吹得猛了,回房去吧。」再坐下去,只怕大皇子觸景傷情,病情又要加重了。
殷長華仍坐得筆直,仿佛沒聽到乘風的話,直等乘風又小聲重複了一遍,殷長華才起身,抬腳往書房走去。
書房日日有婢女灑掃收拾,仍潔淨如昔。案頭上一冊書卷翻開了一半,壓著沈甸甸的黑金石鎮紙,正是他教斬霄讀到的那頁。
牆壁上,還掛著斬霄親手臨摹的一幅天女散花圖,天女端麗嫵媚的臉上,繪著只蝴蝶。那是斬霄作畫時,他趁斬霄不備,在斬霄嘴角輕啄一口,害斬霄羞紅了臉,也分了心,手一顫在天女臉上落下個墨點。
「啊,我都快畫好了,這下可好,長華,都怪你……」少年一臉的惋惜。
他含笑提筆,在墨點上幾筆塗抹,畫就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這樣不就行了,裱起來,可是幅獨一無二的畫。」望著少年轉嗔為喜的笑臉,他低聲笑:「其實這畫再好看,也比不上你。我要是蝴蝶,一定停在你臉上,再也不走了。」
「長華你就會取笑我!」斬霄佯怒,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全是掩飾不住的歡喜與愛慕……
……咳咳……」他抬手輕撫畫像,喘息輕笑,臉上的表情卻比任何時候更悲哀。
乘風不忍再看,硬起心腸道:「大皇子,請回吧。過了正月,還得前往衛應侯爺府上下聘敲定婚期,大皇子保重身體要緊。」
殷長華嘴角最後一絲淒涼笑意就此凝固,目光黯淡如灰燼。
向父皇請罪後的第二天,父皇便頒旨賜了婚。依著程貴妃的意思,恨不得殷長華立刻前去迎親,怎奈殷長華病得不輕,才將下聘之事一再推延,定在了正月後。
除非自己長病不起,否則遲早得走上母妃為他鋪就的這條道路。殷長華淒然垂眸。若說最初還對這門親事滿懷抵觸和恚恨,大病兩月以來,心頭怨氣已被磨平,也看清了自己眼下無權無勢,想要與父皇母妃叫陣,無異於以卵擊石,更遑論奪回斬霄。
羽翼未豐前,他所能做的,只有忍耐。 
乘風暗中窺伺著殷長華,見他面色一時酸楚,一時悲憤,一時無奈,最終一團漠然。他胸口發悶,想勸上幾句,殷長華卻靜靜地旋身,走出了書房。
「從今天起,叫人把這半忘齋封了。」
「啊?這──」乘風愕然跟上殷長華,只聽他低咳著道:「斬霄用過的所有器物,還有他留下的衣物鞋襪,也都放到半忘齋。咳,一起封了吧……
前塵舊夢,盡鎖塵埃。他喃喃笑,眼底濕意點點,尚未滴落雪地,便讓蕭瑟冬風吹幹在鼻翼兩側。

亂臣 25
冬去悄然,春夏匆匆,轉瞬又見金秋風起,卷盡天穹雲霾,送來十裡鼓樂,罄鳴長天,香車花燈,熱鬧非常。
句屏皇長子信王殷長華,今日迎娶衛應侯掌珠。
京城臣民對這場皇室盛典無不津津樂道,都道大皇子與大權在握的衛應侯家結了姻親,這勢頭可著實蓋過了二皇子。程貴妃一系的諸家大臣更是眉飛色舞,待金殿禮成,共赴御苑宮宴,眾人向殷長華頻頻敬酒,爭相道喜奉承。
殷長華病癒後將養了數月,氣色已恢復許多。今天穿了身大紅金絲刺繡喜服,發挽高髻,戴著雙蟒銜珠的鎏金王侯冠,越發顯得清雅貴氣,對大臣們的敬酒來者不拒,很快便現醉態。
程貴妃隨侍君側,見兒子俊臉酡紅,醉步踉蹌,不免心疼,對殷晸道:「長華的酒量還是沒長進,再喝下去,怕是回不了信王府了。臣妾斗膽,請皇上准他先去小休片刻再來敬酒。」
殷晸哈哈大笑,打趣坐在下首的衛應侯:「這新郎官要是醉倒了,今晚入不了洞房,只怕親家翁你要來埋怨朕,為令嬡抱不平了。」
「皇上說笑了。」衛應侯撚須,與周圍坐得近的朝臣們盡皆大笑。
程貴妃招過兩個小宮女,吩咐兩人攙殷長華去萬星宮偏殿小憩。那兩女應了,扶殷長華繞過金波湖,絲竹喧嘩已漸不可聞。
殷長華先前一直醉醺醺的,這時倏地止步,甩開她倆的手,道:「我酒已經醒了大半,自己走去萬星宮即可,不用你們服侍,你們只管回席上去伺候貴妃娘娘。」
兩個小宮女貪圖熱鬧,聞言大喜,謝過殷長華,歡歡喜喜地去了。
殷長華默然注視兩女走遠,臉上再不見筵席上強裝的半點微笑和醉意,僅餘無窮苦澀。
縱使躲過了群臣無休止的恭賀,又怎生逃得過府裡那個新嫁娘?他苦苦一笑,悵然往掩映在碧藤煙樹間的萬星宮走去。
路邊,大片的丹楓層層染染,紅若焰火,卻有一人白衣單薄,靜立在林中。
看清那人的側面,殷長華周身劇震,氣息全亂:「斬、斬霄……
竟是斬霄!較之一年前,少年長高了,容色亦比殷長華記憶裡更為俊美。聽到聲響,少年緩慢轉過身,眉宇間英華內蘊,清冷得完全超越了他的年歲,讓殷長華也覺陌生。
……斬霄……」他應該有千言萬語要向少年傾訴解釋的,可被岳斬霄淡漠又疏遠的目光注視著,殷長華喉頭刺痛,壓根吐不出個完整的字眼。
說什麽,其實都已枉然。
岳斬霄沈默地看了他一陣,揮袖,走向楓林深處。
殷長華這才瞥見少年右手裡提著長劍,顯然是來林中練劍的。他拔腿追上岳斬霄的背影,明知任憑自己百般辯解,也無濟於事,但仍存了一線奢望,艱澀地道:「斬霄,那天我不該、不該丟下你的,可我,可我真的是無能為力。我……我成親也是情非得已,被母妃所逼的。要是不這麽做,母妃她會對你不利,我不能再讓人傷了你……
他越說越小聲,只因前邊的少年絲毫不為所動,仍走得疾快。
強烈的鈍痛在殷長華胸口橫衝直撞,雙眼更酸脹得厲害,可他依然緊跟不舍,顫聲道:「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相信我。斬霄,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保住你,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女人──
岳斬霄猛旋身,劍攜寒芒,直指殷長華咽喉,阻斷了他的訴說。少年開口,清冷如冰雪。「信王喜歡何人,與斬霄無關。」
「斬……」殷長華這時候,恨不能奪過劍,親手將自己開膛破腹,挖出心來給岳斬霄看,然而少年已收起長劍,頭也不回地快步穿林而過。
殷長華如癡了一般,呆立著,任由紅楓片片飄零,落了兩肩,心亦隨著吹入林中的風不斷地變冷。
日日夜夜的親昵思慕,輾轉追憶,到頭來,灰飛煙滅,只得兩字「無關」……
斬霄,竟恨他如斯。
……哈哈哈哈……」都只怪他自己,連自己心愛之人也保護不了。
那天,殷長華大笑著返回宮宴上,不顧程貴妃的勸阻,一杯接一杯,飲至酩酊大醉才被人送回王府。連進洞房,也是被幾個喜娘丫鬟抬進去的。
龍鳳喜燭淌著紅淚,滿床的被褥喜幛都是刺目的猩紅,只有新娘摘下喜帕的臉粉嫩如白萼。兩彎纖眉籠煙月,嬌怯含羞。
確實是個少見的美人,只可惜,他的心,已被另一個人奪了去。他癡癡笑,隨後扯過被褥擋住了新娘不解幽怨的眼神,蒙頭大睡。
即使拜了堂成了親,他也不想碰觸斬霄以外的任何人。
翌日,他不理會下人暗中議論紛紛,搬進離婚房遠遠的一處別院,任由新人獨守空閨。

亂臣 26
世間沒不透風的牆,沒多久,殷長華就被程貴妃叫進了宮興師問罪。
「長華你還在拗什麽勁?衛應侯和他兒子可不像娘這麽好說話,要是風聲傳到他父子耳朵裡,知道你冷落了新婦,還不找你拼命!」程貴妃一通埋怨,見殷長華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禁氣惱,陰下臉道:「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小鬼?」
殷長華一顫,急忙否認:「沒有。」
「沒有就好。」程貴妃面色和緩下來,道:「娘也不想逼你。只是皇後那賤人病了長久,還不肯死,萬一那賤人命大,竟又好轉過來,可就大事不妙了。好在若閑那小子不長進,只知整天與男童廝混,我看他也沒法替殷氏開枝散葉,傳繼香火。長華,只要你趕緊生下子嗣,再有娘親這邊的大臣們為你助陣,太子之位就是你囊中之物。」
她端詳著殷長華一臉的苦澀,歎道:「長華,你得罪過你父皇,娘這些年又樹敵極多,咱娘倆走到這步,早就沒了退路,娘也懶得再多說什麽,你自己想清楚便是。」
殷長華緘默許久,終於擠出聲自己聽著也難受的苦笑:「孩兒明白。」
那一夜,殷長華將自己灌得大醉,帶著滿身酒氣,闖進了新娘秦冰的房內。
溫香軟玉在懷,他心底翻湧而起的,卻是說不出的愧疚和自我厭惡。他吹滅了室內所有燈火,讓黑暗遮掩住自己醜陋扭曲的面容,藉酒意在女人身上胡亂發洩著滿腔無處可訴的鬱憤。
新娘嬌喘抽泣著,並不知道那個粗魯的夫婿滴到她臉上的,除了鹹澀的汗液,還有淚水。
信王妃有孕了,這喜訊傳出,程貴妃喜上眉梢,擔心信王府裡的侍女僕婦服侍不周,乾脆將兒媳婦接進萬星宮,親自經手湯水補品,又一日三柱清香敬天祭祖,祈求兒媳肚皮爭氣,誕下個龍孫來。
老天爺似乎也樂意襄助,十月瓜熟蒂落,果然是個麟兒。殷晸龍顏大悅,賜名慕。
宮中人盡皆沈浸在喜慶之時,纏綿病榻經年的皇後最終敵不過病魔肆虐,香消玉殞。
少了這最後一層威脅,程貴妃再無顧慮,待皇後出殯大禮過後,便指使權臣輪番上表,奏請早立大皇子殷長華父子為皇太子、皇太孫,以告慰殷氏先祖,安定朝野民心。
皇後娘家人自然不甘示弱,力持立嫡不立長。兩派人馬在朝堂上爭鬥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程貴妃這邊占了上風。在皇孫周歲大宴之日,殷晸一道聖旨,冊立長子殷長華為太子。
皇儲之爭,總算塵埃落定。
冬至日,山嶺薄雪,被正午陽光一照,數個山頭連同殷氏宗廟的屋頂均泛出雪光,白得耀眼。
二皇子殷若閑待太子冊封大典禮成,覷個空隙,來到兄長面前,陪他向宗廟山門外的車馬走去,不忘道賀。「皇兄,恭喜你呀!」
殷長華對這皇弟多少心懷歉疚,苦笑:「若閑,你不怪我──
「皇兄你說哪裡話呢?」殷若閑笑嘻嘻地壓低了聲音,滿不在乎地道:「我本來就不想當什麽太子,處處都要規規矩矩的,不能越雷池半步,又要每天上朝議政,跟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夥們周旋,聽他們嘮叨,還不把人悶死了!皇兄,你這是幫了我的大忙啊!」
殷長華看他神色,知道這皇弟說的是真心話,並非出言諷刺,不由得啼笑皆非,暗忖幸虧左右尚無大臣經過,否則皇弟這番牢騷落入臣子耳中,難免生出風波。
他搖了搖頭,正想勸殷若閑日後謹言慎行些,目光無意中瞥見前方父皇那駕八駿車輦,頓時凝滯。
巨大的青緞華蓋遮住了當空高懸的日頭,在車輦周圍投落片濃重陰影。一人就悄靜無聲地站在車旁,正對著遠處淨白無垢的山巒雪色出神。
自楓林一別迄今,已然整整兩年。少年一身素白錦袍,銀環束髮,個頭高了許多,不再似當初般纖弱青澀如處子,盡顯俊美英氣。
殷若閑嘖嘖兩聲:「這冊封大典如此隆重莊嚴,父皇居然也讓他隨行伴駕,看來宮裡人說得沒錯,父皇果真最寵他。」
少年陡地扭頭,兩道目光比山頭的積雪更冷三分,落在殷若閑臉上。殷若閒心裡發寒,收了聲,隨即就覺得自己堂堂皇子,怎麽對個男寵心生忌憚。正待說上幾句場面話挽回些顏面,少年已轉身往山門旁的歇腳涼亭走去。
「皇兄,你這書童脾氣真大。」殷若閑訕訕一笑,卻見皇兄神色痛楚,直勾勾地望著少年的背影,竟似完全沒聽到他的揶揄,他忍不住歎氣,推了推殷長華的臂膀,道:「皇兄你若是有話要跟他說,快去啊!等父皇出了廟就來不及了。」
殷長華驀然驚醒,三步拼作兩步,在涼亭裡追上了少年。

亂臣 27
「斬霄,你、你還好吧?」話出口,殷長華就已懊悔。看到少年回過頭來,滿臉的自嘲,他更恨不得狠抽自己兩個耳刮子──他這混蛋,怎地一緊張便語無倫次,偏問了斬霄最忌諱的話。
想道歉,在岳斬霄冷漠的注視下又羞愧地無言以對。他努力逼自己露出個微笑,低聲道:「你長高了,再過幾年,就快趕上我了。」
岳斬霄目光從殷長華充滿悔恨和期待的臉上緩慢掠過,轉望白茫茫的空曠天野,平靜地道:「恭喜信王如願以償,榮登太子之位。斬霄很好,不勞太子牽掛。」
一口一個太子,便如刮骨尖刀,在殷長華體內反復紮刺,每寸筋骨都在痛,他顫抖著踏上一步,想去拉岳斬霄的手,然而少年周身散逸著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氣息,令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斬霄……」他最終無力地垂下手臂,苦笑道:「是我無能,害了你。不過我發誓,日後定會好生保護你。等我當上句屏皇帝,絕不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呵!」岳斬霄倏忽發出聲冷笑,厭惡地望向殷長華。「太子,斬霄不是你父子爭奪之物。」
殷長華急著澄清:「斬霄,我絕沒有把你當玩物,我一直都喜歡你,今後一定──
「謝太子抬舉,斬霄承受不起。」岳斬霄打斷他,嗓音似因憤恨而變得尖刻起來:「斬霄如今有皇上庇護,何需太子你費心!況且太子已有妻兒家室,還談什麽今後!」
殷長華如同被人劈臉啐了一口,整張俊臉都扭曲了。
岳斬霄卻反而像是發洩了多年的積怨,笑得更響。「斬霄自幼為奴,受人欺淩,只求有個好主人庇佑,安穩度日,可惜太子做不到。只有皇上才能真正保我不再漂泊受苦,用不著太子再來為斬霄操心。」
他說完,甚至都不屑再多看殷長華一眼,從呆如泥雕木塑的殷長華身邊擦肩而過,出了涼亭。
殷長華仍未緩過氣來,隱隱聽到閔義尖聲尖氣的聲音傳來:「哎呦,斬霄公子,你怎麽在這兒啊!皇上已經上了車輦,你趕緊過去伺候吧。」
他一點點緩慢轉過幾近僵硬的脖子,父皇的車輦已在大批侍衛的前呼後擁下起了駕,青緞華蓋下的明黃紗簾隨風飄舞,叫人看不清車上那兩個模糊的人影,只聽見父皇幾聲得意大笑。
心瞬息間痛如錐刺,他再也無力站立,一屁股坐倒在涼亭的石欄邊上。
兩年來,在父皇面前竭力掩飾起所有的不甘,強作歡顏曲意逢迎,終於令父皇打消了猜忌,立他為皇嗣。眼看著離皇位越來越接近,可他與斬霄的距離,卻越來越遙遠。
是否昔日一步走錯,從此便回天乏力?……他淒然笑,悲涼無限。
殷晸看著垂首靜立在自己眼前的少年,也在笑。眼角幾絲皺紋裡隱含殺氣。「閔公公說,今天太子和你在涼亭裡說了不少話。」
岳斬霄緘默不語,黑亮的眉梢在青陽殿的宮燈華焰裡微微跳了跳,未能逃脫男人敏銳的目光。
「你不用害怕,既然你視朕為庇佑,朕又怎會來向你問罪。」殷晸伸手,托起少年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三年了,你始終都不願與朕說話,對著長華,卻肯開口。呵,你心裡,到底還是向著舊主。」
捏著少年下頜的手猛然用力,岳斬霄臉上頓露痛楚,下意識想扭頭掙脫殷晸的手,反而被殷晸順勢一推,將他面朝下按倒在書案上。
男人一邊扯著少年的腰帶,一邊冷笑:「斬霄,你騙得過別人,可瞞不了朕。白天你發現閔公公走近涼亭,才故意對長華說那些話,好借閔公公的嘴來告訴朕,你對長華並無舊情,免得朕加害長華,是不是?」
岳斬霄背脊一僵,耳後青筋微凸,卻沒反駁。
「朕說得沒錯吧!」殷晸已撩起少年褻衣,手指順著少年漂亮微凹的脊線緩慢往下滑,譏諷中又帶著絲妒意:「朕這三年來對你恩寵有加,莫非還比不上棄你而去的長華,嗯?」
移至後庭入口處的手指霍地向裡一推,少年腰肢猛然抖了抖,繃緊了兩半挺翹的半圓。

亂臣 28
「難受麽?」殷晸用手指抓住入口處垂落的一縷絲絛,緩慢往外拉。
一串珠鏈被慢慢地從穀道抽出,每顆珠子均如鴿蛋般大小,沾了黏液,閃著淫靡色澤,次第滑出穴口,令岳斬霄喉嚨深處斷續溢出極力忍耐的呻吟。
最後一粒後庭珠退出,他終於心神微松,然而身後的男人根本沒打算給他喘息的空暇,撩衣扶住已一柱擎天的陽具,對準尚未來得及合攏的暗紅穴口用力插了進去。
「嗯呃──」儘管被男人進入的次數早已多不勝數,岳斬霄依舊沒能適應男人驟然侵入時那強烈的壓迫感。他張大了口吸氣,身體起了痙攣,勒得殷晸也一聲悶哼。
「腿再張開點!真是的,怎麽還學不會放鬆!」男人皺緊濃眉,雙手抓上少年緊實的臀瓣一陣搓揉,試圖讓少年僵硬的身體軟化下來。
說來好笑,他中意的向來都是柔媚溫馴身子柔軟的男童,一旦蓄養的孌童年紀稍長,骨骼漸壯,開始變聲,他就再無興致沾身,打發去宮中樂坊司職。偏生輪到這岳斬霄,竟破了例。
最初是被少年的倔傲所吸引,一心想要將之徹底征服。這幾年來軟硬兼施,在少年身上也用過不少手段,始終沒能讓岳斬霄真心臣服,他受挫之餘,反而更不捨得就此放手。明明岳斬霄長年習武,體格較同齡少年更為矯健有力,原本是他最不喜歡的,交歡時卻叫他分外迷戀。幾年來身邊也陸續換了不少年幼孌童,他仍頻頻宣召岳斬霄侍寢。
他手底撫摸了一番,少年的身體仍繃得緊緊的,殷晸挺進至中途便被夾得無法再深入,他長籲一口氣,抽身而退,將少年翻轉身面對自己。
案邊燭焰照著岳斬霄被迫大張的雙腿,胯下玉莖耷拉著,周圍竟沒有半根體毛,光溜溜的一片,白嫩如幼童──兩年前,少年體毛漸盛,殷晸命御醫給少年塗了藥,之後便再也長不出。
知道男人的目光一定在打量自己最恥於示人的部位,岳斬霄難堪地闔上眼簾。
殷晸低笑,將少年雙腿扛上肩頭,俯身含入了少年的命根子。
……」岳斬霄十指緊抓住書案邊角,抵擋不住的酥麻快感從被男人反復吞吐的地方蔓延周身,一點水跡,逐漸滲出眼底。
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起,男人開始用這招來折辱他。每逢此時,岳斬霄就忍不住痛恨自己這不爭氣的身體,也曾苦苦抵禦體內翻湧而起的強烈欲念,可最終還是不敵本能的衝動。
耳聽少年鼻息漸趨急促,殷晸得意地松了口,拿起岳斬霄的衣帶,將少年已腫脹挺立的陽具繞了幾圈,牢牢紮緊。在少年近似悲鳴的痛苦低喊聲中,沖進少年火熱的體內,大力抽動。
呻吟、喘息,混雜在肉體撞擊拍打的連綿聲響裡,更將男人的征服欲推至巔峰。他兇狠地搗弄著,嘴唇也不忘找上岳斬霄穿了金環的乳頭,舔弄撕咬,盡情品嘗起少年鮮血的滋味。
兩人下身銜接處,有透明體液隨著殷晸的律動溢出,順股溝淌落檀木案面,一片狼藉。
上下最敏感的部位禁不起男人一再玩弄,岳斬霄顫抖著伸手探向自己紫脹的分身,還沒碰到,就被殷晸扣住了手腕。
「朕還沒出來,你這麽快就想先去了?這可不行。」殷晸沙啞著嗓子笑,挺腰,奮力把自己擠進更深處,整個人趴在少年幾乎被對折成兩半的身上,開始又一輪狂抽猛送。
魂魄,似乎都要在這暴風驟雨般的撞擊中支離破碎,欲望已經到了噴發的出口卻遭堵截,岳斬霄搖亂了滿頭長髮,呼出的每口氣息都燙得像著了火。
殷晸亦在劇喘,汗流浹背,下身聳動得越來越快,覺察到少年在不斷扭動掙扎,他低頭,見少年的陽具頭部紅腫到油亮發紫,顯然已至極限。他終是開了恩,突地抽出自己濕淋淋的肉刃,替岳斬霄解開了男根上的束縛。「看在你今天還算懂事,沒跟長華胡亂言語,朕就讓你先射吧。」
「哈啊啊!──」岳斬霄渾身輕顫,失神呐喊著釋出白色的精華。
男人大笑,將自己重重送回少年因高潮而酥軟如棉的濕熱後庭,一插到底後又抽出,再插入。幾個來回後,終於在少年體內釋放。
熱液肆意傾注,再度玷污著這具早已骯髒不堪的身體。這可笑又屈辱的日子,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
岳斬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把刺目的宮燈燭焰連同上方男人的臉都隔絕在黑暗之外。
掌邊,漸有無色的水緩慢滑落,流經耳孔,冷冰冰的,一如這座天底下最華麗卻也最森寒的牢籠。

亂臣 29
開春,冰消雪融,一掃嚴冬寒氣。永稷城門大開,千騎紛遝,旌旗飄揚,簇擁著殷晸的駕輦浩浩蕩蕩開赴西郊皇苑獵場。
這每年一度的春獵,除卻數日狩獵,更要祭祀天地穀神,以祈秋收豐饒,朝中重臣盡皆隨行,殷長華兄弟兩人也各自騎著駿馬,緊跟在父皇駕輦後。
相比皇弟殷若閑興高采烈地盤點沿途山水景致,殷長華卻鮮少開口,神情之抑鬱,讓殷若閑忍不住大皺眉頭。
他順著殷長華的視線,看了眼前方圍以數重紗帳的皇輦,心底也多少有了眉目,無奈地搖搖頭,提韁靠近殷長華,低聲道:「皇兄,周圍有這麽多雙眼睛,你就別再一個勁盯著父皇的駕輦看。就算要看,也別哭喪著臉啊!」
殷長華強笑:「若閑,我哪有──
「皇兄,你跟我還來這套!」殷若閑微挑起眉,見皇兄一臉憂悒,倒不忍心再指責,轉而抱怨道:「父皇也真是的,上次帶他去祖廟,這次春獵,帶哪個孌童伺候不行,偏又帶上他,害得皇兄你這麽心神不寧。皇兄,到了獵場,我看你也不要去打獵了,免得一不留神,叫餓狼黑熊傷著了。」
他連珠般說個不停,殷長華連話也插不上,唯有苦笑。
隨父皇出獵春狩也不是第一回,可今次父皇竟帶上斬霄同行,著實令他心亂如麻──猶記得起駕時父皇拖著斬霄的胳膊將人拉進駕輦,還有意無意地回頭對他投以一瞥。那種眼神,說是示威亦不為過。
炫耀,抑或警告,殷長華都已無心力再去深究。
自從冊封大典之後,岳斬霄那番傷人的言語就一直在他腦海裡日夜盤旋。睜眼閉眼,都是少年自嘲的笑容。惆悵悲慟糾結於胸,又根本無處傾吐。此刻人就在他前方的駕輦裡坐著,他不禁又生出幾分希望,只盼此行能逮個時機與岳斬霄單獨相處,好將自己種種無奈苦楚向斬霄和盤相告。
斬霄恨他背信退縮,娶妻生子,又何嘗知他這三年來人前強作歡顏,看似風光顯赫,背轉身卻無時無刻不在受煎熬,過得和那行屍走肉也沒什麽分別。
殷長華心潮起伏,萬念流轉,直等聽到左右侍衛呼聲高亢,他一驚回神,才發現大隊人馬已到了圍場。
木柵欄圍起了方圓百里的草地林木,裡面圈養著各色珍禽走獸,專供殷氏皇族子弟狩獵玩耍。監管圍場的官吏素知春獵隆重,事先更特意買了些健壯牛羊充入欄內。獸群驟見這大批人馬到來,受驚奔走,一時只見草地間蹄急塵飛,煞是熱鬧。
眾人安下營帳後,殷晸已換上了出獵用的箭袖袍服,打馬當先,一箭射中了一頭神駿白鹿。群臣齊聲喝彩,武將們也紛紛提箭挽弓,均想在皇帝面前顯下身手。
殷若閑眼見眾人多有斬獲,他也不甘示弱,在個親隨的指引下尋找獵物,緊趕著一頭健壯角牛追出數十裡路,接連幾箭,均中那牛腦門。角牛晃了兩晃,不支倒地,四肢抽搐一陣後沒了動靜。
殷晸擔心愛子有閃失,帶著幾名侍衛一直策馬跟在殷若閑身後掠陣,見愛子箭術了得,甚是嘉許。正待褒獎殷若閑幾句,前方響起一聲猛吼,緊跟著群獸亂嘶,倉惶四逃。
「有大蟲!」侍衛失色驚叫。
殷晸定睛望去,一頭黃黑相間體態龐大的老虎不知從何處鑽進了圍場,正追逐著獸群撲食,忽地抬起頭顱迎風嗅了嗅,目露凶光,撇下獸群往殷若閑撲過來。他大驚,急叫殷若閑回撤。
父子倆在侍衛簇擁下往回奔出沒多遠,兩側腥風大作,又有兩頭吊睛白額大虎躥出,向眾人沖來,體態竟不比在後追趕的那頭老虎瘦小。
三頭大虎前後合圍,連聲狂吼。眾人胯下坐騎在這萬獸之王面前唬得四肢發軟,直打趔趄。
見情勢危急,殷晸朝那幾個面露懼色的侍衛厲聲大喝道:「快護二皇子走!」手底猛抽一鞭,疾沖向左側猛虎,一箭射中它後腿。
猛虎吃痛怒吼,與右側的同伴瘋也似撲將過來。殷晸正是要引開這幾頭大蟲,好讓愛子安然撤回營帳,當下奮力連揮幾鞭,策馬向旁飛馳,兩頭猛虎咆哮著緊追不捨。
「父皇!」
「皇上!」
殷若閑與那幾個侍衛的心都替殷晸懸在了半空,苦於另一頭猛虎仍在迎面奔來,眾人膽顫心驚,連射幾箭都落了空,只得拼命打馬回逃。
在營帳附近狩獵的將士這時也已看到了殷若閑等人,又見有老虎在後追趕,急忙上前營救。上百人飛箭亂刀齊下,將猛虎圍困其中。
殷若閑驚魂未定,擠出人群,指著父皇先前馳離的方向對殷長華焦聲道:「皇兄,還有兩頭大蟲呢,追著父皇去了,你趕緊派人去救父皇啊!」
殷長華一驚更甚,也無暇細想怎會有數頭猛虎混入圍場,點了多名精壯的御前侍衛,便順殷若閑所指的方向縱馬追去援救。
這邊眾人一輪狂砍,幾乎把猛虎剁成了肉醬。
數名大臣正亂糟糟地調兵遣將,大聲叫嚷著速去營救皇上和太子。皇輦上的紗簾忽被甩開,岳斬霄一躍落地,順手奪過一名侍衛的佩劍和馬匹,上馬沖了出去。
「斬霄公子?!你可不能亂跑啊!」隨駕的閔公公尖聲阻攔。
少年充耳不聞,策馬揚鞭,一襲素衣直追前方已奔出老遠的殷長華一行。

亂臣 30
殷長華率著侍衛狂奔出大半個圍場,前邊林木漸茂,不比草地上視野開闊,當下吩咐侍衛們三人一組,兵分數路入林搜尋。
他自己也帶了兩人往林中行進。走了半柱香工夫,突然一聲低沈虎吼飄入三人耳中,聽聲音,就在左近。
三人一凜,忙打起精神循聲而去。撥開眼前茂盛的長草低枝,果然看到殷晸半身浴血,臉色慘白,正背靠著一株大樹,持劍揮舞,與身前一頭猛虎對峙著。
殷晸腳邊草叢裡還躺著頭老虎,虎身上中了好幾箭,肋下亦有劍傷,血流了一地,只有虎腹還在起伏,顯然已傷重瀕死。
兩名侍衛立功心切,下馬發聲喊,齊齊殺向猛虎救駕。
殷長華也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殷晸。「兒臣救駕來遲,父皇恕罪。」
殷晸見到救兵,強自支撐到現在的一股銳氣立時泄了,整個人掛在殷長華肩上,不忘焦聲追問道:「若閑呢?可有平安回去?」
「若閑皇弟他毫髮無傷,父皇但請放心。」見父皇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大氣,殷長華心底一酸,說不清的嫉意油然而生。
從小到大他都心知肚明,父皇寵愛的只是嫡子若閑。錯非皇弟若閑沈溺男色,耽於玩樂,而自己生了皇長孫,又有母妃和諸多大臣推波助瀾,輪番上諫,這太子之位,說什麽也決計落不到自己這庶子的頭上。
他在父皇眼裡,不過是個為殷氏皇朝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根本沒多少父子親情可言。否則,父皇也不會明知他對斬霄的情意,還硬把斬霄從他身邊奪走……
發現殷長華竟在這危機四伏的節骨眼上發起呆來,殷晸焦急地催促道:「還不快走?!」一瞥那邊戰局,那兩個侍衛身上都已經掛了彩,狼狽萬狀,逐漸抵擋不住猛虎的攻勢,踉蹌後退。
殷長華醒過神,忙攙扶著殷晸往坐騎走去。目光卻情不自禁地落在殷晸幾處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的傷口上,猛地閃過個連自己也為之齒冷的念頭──倘若此刻向父皇偷偷捅上一劍,父皇定無防備。甚至不用自己親自出手,只需將父皇撇在此處,想必父皇就會繼那兩個侍衛之後,葬身虎吻。
只要父皇死了,他就能重新得回斬霄……
惡念既起,便如無形魔爪,緊緊盤踞住他的頭腦。殷長華雙手微微發抖,腳步也停了下來。
「小心!」殷晸猛地大吼一聲,用盡全力將殷長華推開,自己也因用力過猛,坐倒在地。
猛虎一個撲躍,自兩人中間飛過。
殷長華一幅衣袖被虎爪勾了個正著,頓時「嗤啦」破碎,他驚出身冷汗,這才看見那兩個侍衛滿身沾血均已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若不是父皇剛才及時推開了他,只怕虎爪撕破的,就將是他的身軀。想到自己先前還在想著怎麽加害父皇,他一時間羞愧難當。
猛虎身上也是傷痕累累鮮血淋漓,卻仍兇悍異常,一擊無功,落地掉轉頭,沈聲咆哮著又朝殷長華撲來。
殷氏父子面色慘變,驀地裡一條人影翩若飛鴻,掠過殷長華的頭頂,擋在他與猛虎之間。
少年反手一掌,把殷長華掃得遠遠的,長劍亦快如電光,直插入猛虎一隻眼睛,在猛虎驚天動地的狂嘯聲中,從後腦勺穿出,帶出紅紅白白的鮮血腦漿。猛虎還在狂跳不已。岳斬霄拔劍,再一劍刺破了虎腹,腸子流出,那虎終於砰然倒地。
「斬、斬霄……」殷長華驚喜交加,想不到斬霄的身手竟如此了得,更想不到斬霄嘴上雖說得絕情,仍然冒奇險趕來救他。
少年緩慢回頭,漠然望著一臉激動的殷長華,默不作聲,倏忽神情劇變,猛旋身──
原先中箭倒地的那頭老虎竟搖晃著爬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狠狠撲向還癱坐在一旁無力躲避的殷晸。
「父皇!」殷長華駭然驚叫。
岳斬霄瞳孔微縮,縱身急躍落在殷晸身前。
揚起的虎掌從他腹部抓過,綢衣頃刻變成數條碎布片。劇痛中鮮血飛濺,岳斬霄迅猛一劍,幾乎同時割過老虎的喉頭。虎血泉湧,噴得他和身後的殷晸都成了血人。
一切如電光火石發生得太快,殷長華頭腦幾成空白,直等岳斬霄長劍落地,人也軟軟倒地,他才猛地驚醒過來,急沖上前,顫抖著手想為岳斬霄包紮傷口,面對少年血肉模糊的腹部卻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是好。

亂臣 31
殷晸亦為少年捨命相救的奮勇震撼不已,長吸一口氣定下心神,叫殷長華速去喚人前來相救。
殷長華已六神無主,被父皇一言提醒才想起隨行的侍衛,急忙吹響攜帶的牛骨號角知會諸人。
等侍衛們陸續趕到,殷晸和岳斬霄都已因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
一場春獵,變生肘腋,竟遭猛虎闖入,以致皇帝重傷暈厥。負責出獵事宜的官員人人自危,那監管圍場的數人更是驚恐到了極點,跪伏在殷長華和殷若閑兩人腳邊磕頭如搗蒜,滿口只叫「小人該死」
殷長華急於救人,也沒心思追查猛虎的來歷,只命侍衛將那幾人暫且收押,留待日後再審。
祭天典禮自然也無法再如期進行,眾人匆匆收拾起營帳,待隨行御醫為傷者料理了傷口便返程回京。
入得永稷,已然滿天星斗。殷長華以天色太晚,父皇傷重不省人事,不宜繼續顛簸趕回宮城,將殷晸、岳斬霄與那兩名受傷的侍衛都帶回了信王府暫歇。又命乘風火速進宮,召最好的御醫前來為皇帝診治。
殷若閒心知皇兄找這藉口,無非想藉此機會與岳斬霄獨處,他也不點破,與殷長華一起留在父皇下榻的房內守夜伺候,趁著閔公公不注意,對殷長華悄聲道:「皇兄你惦記著他,就去吧。父皇這裡由我看護就行。」
殷長華看了看床上昏睡的殷晸,面色雖然灰白,氣息還算平穩,並無性命之憂,他微點了下頭,也不要僕役帶路,自己提了燈籠,避開眾人耳目,獨自往半忘齋走去。
塵封三載的書齋今夜終於重啟門戶,拾掇一清給岳斬霄留宿用。
殷長華踏入書房時,兩個侍女剛替兀自昏迷未醒的少年蓋上薄被,剔暗了榻邊燈燭,見殷長華入內,忙上前行禮,還沒開口,被殷長華輕噓一聲截住。「這邊沒你們的事了,出去吧。」
兩個侍女識趣地垂首告退。殷長華輕手輕腳走到錦榻邊,拉開被子。
昏黃燭焰顫顫巍巍,映照上岳斬霄比殷晸更慘澹的面龐。他腹部傷口已由御醫上藥包紮得嚴實,被冷汗濡濕的眉頭卻始終緊皺,似乎仍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殷長華想起林中那驚魂一幕,難抑悲酸,坐在榻沿拿汗巾輕按岳斬霄額頭,為他拭去滿頭冷汗。心痛之餘,也忍不住揚起絲苦笑。
救他,已屬意外,為什麽斬霄還要冒死去救父皇?……
「難道你就不恨他?」他喃喃地低聲自言自語,悵惘良久,起身出門──斬霄身上的衣袍染滿虎血,腹間還破了大片,得換身新的。
他找出自己一身便服,回到書房,彎腰就去替岳斬霄解衣裳。
才拉開一點衣領,昏睡中的人已被驚醒,猛睜眸,嘶聲低吼:「誰?!」
看清殷長華的手還搭在他衣襟上,岳斬霄面色一變,費力拍開殷長華的手,滿眼盡是厭惡和戒備。「別碰我!」
心房,都被少年的目光紮得萎縮成一團。殷長華顫抖著解釋道:「斬霄,我只是想替你換掉血衣。你別這樣……
岳斬霄吃力地半坐起身,看到殷長華放在他枕邊的乾淨衣物,他抿緊嘴,扭頭,避開殷長華哀慟的注視,卻望見了牆上懸掛的天女散花圖。
是他畫的……
游目四顧,書房內一紙一筆,擺放的位置都與他三年前被殷晸帶走那天看到的沒有絲毫變化。牆角裡多了幾個箱籠櫃子,他身下躺的,也正是當年放在殷長華臥床邊,他睡過的那張錦榻。
……我怎麽會在這裡?」
「我們入城時天已經黑了。你和父皇傷勢又重,不宜連夜趕路回宮。就在這歇上一宿,明天再回宮不遲。」
殷長華說著話,目光一直追逐著岳斬霄的視線而移動,澀聲道:「依祖制,我當了太子,本該入主東宮,可我不想離開信王府……這幾個箱櫃裡,都是你穿過用過的衣裳器物。你所有的東西,我全都好好地收藏在半忘齋封存著。如果不是你今晚回來了,這書齋還會繼續鎖下去。斬霄──
他輕喚少年,比劃著自己心口,淒然凝望岳斬霄幽黑雙目。「你不在的時候,我這裡也一直鎖著。除了你,誰也進不來。」
岳斬霄震了震,擰身背對殷長華,影子投映到牆壁上,微微戰慄。
殷長華小心地跨上一步,用最輕柔的力道撫上少年雙肩,含淚微笑道:「今天你肯出手救我,我就知道,你那天在祖廟說的那些是氣話,對不對?斬霄,這三年多來你受盡委屈,我也和你一樣,沒一天真正快活過。斬霄,呃啊?──
雙手再次被少年無情甩開,他震驚,更痛入肝腸。
岳斬霄回頭冷冷望著他,聲音很微弱,可每一字都像世間最尖利的針,盡挑殷長華心頭最脆弱不堪一擊的地方紮刺。「太子的甜言蜜語,還是留著對太子妃說去罷。斬霄卑賤之人,承受不起。」
他說完,不再理會殷長華,喘息著穿起鞋子,按住腹部傷處緩慢往外走。

亂臣 32
殷長華跟著他走進庭院,又不敢阻攔,免得更惹岳斬霄不快,顫聲道:「你要去哪裡?」
「太子何必明知故問?」岳斬霄頭也不回,淡然道:「當然是回皇上身邊聽候差遣。」
殷長華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扯住岳斬霄手臂將他扳轉身。
星光寒亮,照岳斬霄蒼白仍不失俊美的臉容,落下一片明暗變幻的光影。唇邊一抹譏笑,狠狠刺痛了殷長華的雙眼。
「你就這麽急著去見父皇?」他不用攬鏡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臉上必定滿是困惑和妒意。「他死了,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嗎?為什麽白天還要拼死救他?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恨他嗎?你說啊!」
岳斬霄定定看著他,最終笑一笑,反詰道:「哄我騙我,言而無信的那個人從來都是你,又不是皇上。我為什麽要恨他?」
「啪!」,一聲脆響,打碎了夜色。
岳斬霄的臉被打得偏向一側,面頰上很快腫起五道青紫色的指印。他應該痛的,可嘴角依舊掛著先前的譏笑,與月光投落的陰影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在笑殷長華,還是在笑自己。
殷長華銜憤揮出那一巴掌後,便懊悔到無以復加。明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好斬霄,眼下一時嫉怒攻心,居然打了斬霄。他還憑什麽讓斬霄相信他,重回他身邊?
「斬霄,我、我……」他顫抖著伸出手,想為岳斬霄擦去溢出唇瓣的一縷血絲,可怎麽也鼓不起勇氣。
突然低喊一聲,沖回書房抓了案頭的黑金石鎮紙,又奔回岳斬霄面前。
「剛才是我昏了頭,我不該打你的,斬霄,是我不好,我這就向你賠罪。」他咬了咬牙,高舉那方沈甸甸的鎮紙,朝自己右手砸落。
骨頭碎裂聲細微幾不可聞,一陣劇痛即刻從手背傳遍全身。他痛得面唇發青,幾欲昏厥,卻仍勉強擠出個微笑,哆嗦著嘶聲哀求道:「斬霄,別生我的氣。」
岳斬霄無動於衷,只默默抹去嘴角的血絲,推開殷長華,往院門走去。
即使砸斷自己的手骨,也無法求得斬霄原諒麽?斬霄,甚至都不屑再回頭看他一眼……殷長華頹然跌坐在地,握住像個饅頭般腫起的右手,想放聲大哭,喉頭卻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只能發出兩聲幹嚎。
岳斬霄走出幾步,就見一個嫋娜娉婷的身影立在月洞門外,正驚愕地睜大了一雙秋水明眸。女子手中的託盤裡,還放著盅正在冒熱氣的燉品。
看這女子的服飾氣度,岳斬霄已猜到她的身份,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斬霄見過太子妃。」也不待女子開口,便逕自越過她出了半忘齋。
他略一觀望四下屋舍,東側別院的燈火最亮,還有不少侍衛在附近巡走,殷晸應當就在那別院中,當下忍著腹部傷痛,一步步向那邊挪去。
秦冰呆了片刻,緩步走到還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殷長華跟前,愣愣看著夫婿臉上斑駁的淚痕,想說什麽,可未開口,珠淚已婆娑而下。
她咽盡流進嘴裡的苦澀淚水,盯著燉盅苦苦一笑。聽下人說此次春獵險些出了人命,她特意命廚房燉了盅補氣安神的藥膳,向侍女問明殷長華的下落,親自端來給夫婿壓驚,偏叫她看到了最不願看到的人。
「你常年冷落我,不與我同房,就是為了他麽?」她低聲問,不聞殷長華否認,淚再次沾濕衣襟。她放下託盤,拭著淚,離開了書齋。
不用殷長華親口回答,她其實早知真相──成親數載,她那夫婿僅在喝得滿身酒氣後才會進她的房,抱著她的時候,嘴裡似哭似笑叫喊的,唯有斬霄兩字。而自從她懷孕生子至今,殷長華更是不曾再碰過她一根手指頭。
庭院裡,只剩下殷長華一人。幾聲嘶啞哽咽斷斷續續,終被夜風吹散。

亂臣 33
殷晸這次傷勢極重,回宮將養大半月後終於恢復了元氣,重返金殿臨朝。本待要嚴查圍場遇虎一事,那幾個監管圍場的官吏竟然已經在牢中暴斃。
群臣暗地裡議論紛紛,都道此時透著蹊蹺。殷晸倒是不動聲色,只問了獄卒一個疏忽失職之罪撤辦了事,不再追查,又重賞了那兩名奮勇救駕的侍衛。一場風波總算就此平息。
程貴妃在萬星宮內也輕舒了一口長氣,叫季福海端上屬國進貢來的時令鮮果,款待入宮請安的殷長華一家三口。見孫兒殷慕在母親懷裡睡得香甜,她冷麗的面容也不覺露出絲微笑,繼而又輕歎:「聽說慕兒前些天染了風寒,可有好些?唉,這孩子生來體弱多病,冰兒你可得多加小心照看他。」
「娘您放心,慕兒他今天已經好多了。」秦冰看著孩子紅紅的小臉,一陣心酸──孩子出生至今,總是小病不斷,御醫私下委婉地問過她受孕經過,說是殷長華酗酒後與她行房,累及胎兒先天受損,體格孱弱。她暗中大哭一場,卻也無濟於事,只能期冀老天開恩,保佑孩子平安長大。更不放心把病弱的孩子交給乳娘撫育,事事親力親為,將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程貴妃點頭道:「娘也知道你親自照料多病的慕兒十分辛苦,本宮當年選中你做我殷家的媳婦,果然沒錯,呵呵。」 
秦冰忙站起身,恭敬地道:「這是冰兒的分內事,娘您這麽說,折煞媳婦了。」她偷眼一瞟程貴妃的面色,續道:「冰兒還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娘答應。家父近來患病,媳婦想帶慕兒一起入宮暫住,沾點皇家龍氣,一來為他老人家齋戒祈福,二來也求菩薩保佑慕兒從此遠離百病。不知──
程貴妃心情正不錯,聞言笑道:「你一片苦心,娘哪有不允的道理。娘待會命人去把宮中的佛閣淨慈園收拾妥當,明天你就和慕兒搬進來吧,本宮也正想多些機會與我的乖孫兒見面呢!」
「多謝娘成全。」秦冰大喜,眸底隱泛淚光。
殷長華坐在邊上,一直緘默不語,見秦冰喜形於色,他移開了目光──祈福云云,都是托詞。秦冰無非是對他徹底斷了念頭,不願再留在那個活墳墓般的太子府裡。
也罷,他和秦冰,名為夫婦,實則尚不如點頭之交的路人,再同處一個屋簷下,只會令兩人徒增傷感而已。
那邊婆媳倆又聊了片刻,孩子睡醒了肚餓啼哭,秦冰向程貴妃母子告了個罪,帶著孩子去偏殿暖閣餵奶。
程貴妃等人走遠,望瞭望殷長華裹著草藥傷布的右手,道:「你這傷到底是怎麽來的?可別想騙娘。娘才不信,你是在太子府內不小心摔傷的。長華,是不是春獵那天為救你父皇受的傷啊?」
殷長華苦笑:「娘,你就別疑心了。兒臣確實是在府中不慎摔倒,傷了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過些日子就能痊癒。娘你不用擔心。」如果母妃知曉他是為了斬霄砸斷自己的手骨,絕不會放過斬霄。 
程貴妃信疑參半,也不再追問,頷首歎道:「不是圍獵時受的傷就好,不然娘可要於心不安了。」
殷長華一怔,隨即背脊汗毛直豎,猛地從座椅中彈起身,駭然道:「娘,原來是、是你?!」 
猛虎闖入戒備森嚴的圍場,已非尋常。候審人犯又暴斃獄中,斷了線索,種種蛛絲馬跡,足見有人暗中作祟。他卻萬萬沒想到,會是母妃!
程貴妃反而笑了,慢悠悠道:「長華,雖然你已經當上太子,可若閑那小鬼始終是心腹大患。只有他死了,你的位子才穩如泰山。娘這次重金收買了圍場小吏,放入猛虎,又買通若閑身邊的人,故意把他引向虎群,可惜那小鬼命大,被他逃過了。」
殷長華憤懣之餘又覺痛心,「若閑皇弟待我不薄,你何苦非要趕盡殺絕?娘,你今後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就當為慕兒積點德吧。」
「住口!」程貴妃陰沈地盯著他,恨聲道:「傷天害理?呵,那也還不是為了你!沒有娘替你一一除掉你父皇留在別的妃嬪宮娥肚裡的孩子,就憑你這溫吞脾氣,別說跟若閑爭太子之位,只怕早給別的王子踩在腳下了。」
「娘,兒臣寧可不當太子,也不想你兩手沾血……
程貴妃嗤笑:「長華,後宮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娘若是不夠狠心,又怎能安然活到現在?更保不住你!」
殷長華噗地坐回椅中,再也無言反駁。 
「你的心還不夠狠,只有等你真正坐上了龍椅,才會明白帝王之家,最不該有的,就是婦人之仁。」
程貴妃說著,忍不住輕蹙柳眉,不悅地道:「說起來,你父皇這次也真是糊塗妄為,為救若閑那小鬼,不惜隻身引開猛虎,也不怕葬身虎口,幸虧你救駕及時才化險為夷。對了,長華,娘聽說兩頭老虎最後都是被岳斬霄殺死的,那小賊什麽時候,練了一身好武藝的?皇上枕席間留著個會武功的,可不大穩妥……
驀然聽到斬霄的名字,殷長華整個人都恍惚起來,眼前來回晃動著的,盡是岳斬霄那晚清冷譏誚的蒼白容顏。少年毫無血色的唇邊,還掛著殷紅血絲,那是拜他一記耳光所賜。
斬霄的傷,可有好轉?是否,因為那一巴掌,從此對他越發地厭惡生恨,再也不肯原諒他?……
熟悉又深邃的鈍痛再次張開了猙獰的爪牙,開始在殷長華體內撕咬肆虐,痛得他聽不清母妃還在絮絮叨叨說些什麽。

亂臣 34
「這一次,你救了朕。這天大功勞,想要朕怎麽賞賜你?」
殷晸坐在榻上,望著站在榻前的岳斬霄,語氣雖和往日一般無二,心底卻極不平靜。沒人更他更清楚,岳斬霄對他的寵倖有多反感。他也知道,三年多來,少年一得空暇,就去宮內藏書閣翻閱武學典籍,偷偷苦練武功。
即便哪天岳斬霄在床笫之間突然向他行刺,他都不會覺得奇怪。可偏偏生死關頭,少年竟捨命為他擋下了猛虎的利爪。
回宮後,他就想向少年問個究竟。怎奈岳斬霄傷重亟需靜養,他也就暫且忍住滿腹疑問。直到今天,御醫終於宣告少年能下床走動,殷晸便命閔義將人宣來了青陽殿。
「想要什麽,儘管開口。」他催促少年。
岳斬霄蒼白的唇瓣微動了動,下一瞬又閉上了嘴。
「你仍不肯與朕說話,真是固執。」殷晸搖頭,算是徹底敗給了這強脾氣的少年,吩咐閔義去拿筆墨。
「斬霄,你不願說話,就寫罷。呵,你豁出性命救了朕,朕總不會讓你白受這個傷。只要不是想重回信王府,其他的,朕都可以──
殷晸沒說完話,只因岳斬霄倏地一撩衣袍,單腿跪地,破天荒地在他面前開了口。
「斬霄別無所求,只求皇上准斬霄從軍。」
男人唇噙的笑意就此冷凝,眯起黑眸,緊盯住少年低垂的頭顱,陡然一聲冷哼,殺氣之凜冽,叫剛拿著筆墨折回的閔義打了個寒顫。
「嘿,你這麽賣力救朕,原來便是指望立功討賞,好光明正大地離開朕。斬霄,朕說得可有錯?」
岳斬霄按在膝頭的手背橫起幾條青筋,卻並未否認,深呼吸,朗聲道:「斬霄幼遭海盜擄掠為奴,雙親生死未蔔,家園亦被盜匪焚毀。斬霄此生但求戍邊蕩寇,滅盡海賊,請皇上成全。」
殷晸臉色徹底沈了下來,冷笑著轉頭吩咐閔義:「去拿斬霄劍來。」
「皇上……」閔義聽出殷晸已起殺機,他這三年多來也算是看著岳斬霄長大,知道這俊美少年因為脾氣倔強,沒少在殷晸手底吃苦,對岳斬霄頗為憐憫。想要為少年說上幾句好話求情,但見殷晸目光狠戾,哪敢多嘴,只得匆忙領命而去,很快取了寶劍返回。
殷晸拔劍,輕輕一抖,寶劍一聲龍吟,震人心魄。
他執劍下榻,緩步走到岳斬霄面前,淡淡道:「這劍蒙塵三載,終究還是不甘寂寞,定要出鞘飲血。」
猛揮劍,邊上閔義不忍卒睹,閉起雙眼,卻沒聽到意料之中的慘叫聲,他愕然睜眼──
劍刃貼著岳斬霄的脖子掠過,幾根髮絲立時斷開,緩慢飄落地面。少年仍恭敬跪立著,巋然不動,更未發出半點驚呼。
「哈哈哈……」殷晸仰頭大笑,拋下寶劍,連說幾個「好」字,激賞中掩不住幾分失落與感慨。「朕到底是困不住你。呵,起來罷,朕准你所求,明日便讓兵部將你編入水師,離京戍邊。」 
岳斬霄霍然抬頭,直視殷晸,確定男人所言非虛,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一步步倒退著出了青陽殿。
縱然傷勢仍未痊癒,他轉身跨出宮門之際,背脊挺得比任何時候都直。
殷晸看著少年的背影,只是低笑。
閔義服侍了殷晸多年,這會也有些揣度不透殷晸的心思,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您真的打算讓斬霄公子離京了?」
「就算朕將他在宮中困上一輩子,也囚不住他的心,就放他去罷。」殷晸難得地長歎一口氣,旋即又笑了笑:「他那倔傲性子,有時還真和朕年少時候有那麽丁點相像。可惜朕那兩個兒子,反而都沒這份傲氣。」
閔義陪笑奉承道:「那是他有幸,能貼身伺候皇上,日久天長,自然也沾上一點皇上您的氣度了。」
殷晸失笑,隨即斂了笑容,搖頭道:「朕就擔心他的強脾氣,到了軍中必遭人排擠……」不過以少年的性情,即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肯定不會再回到他的羽翼之下求庇護。
金鱗本非池中物,一朝脫困風雲覆。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時衝動下做的決定,對少年究竟是禍還是福。

亂臣 35
岳斬霄一步步回到自己在青陽殿後的小院。時值午後,春日慵懶,臥房內窗戶緊閉略顯黑暗。他點起燈燭,慢慢走到一側角落裡。
那裡放著張妝台,上面的大銅鏡許久都沒有擦拭過,落了層塵埃。
他拿起塊抹布,仔細擦乾淨銅鏡上的灰。
入宮三年多,他從來沒有照過一次鏡子,只因無顏面對自己這個骯髒的身體。但今天,是例外。
他解開衣襟褪落素衣,凝望銅鏡中赤裸了上身的少年。
乳頭上的珍珠吊墜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在鏡中晃出一片暗藍色的光華,妖豔詭媚。
他伸手,去掰金環搭扣。
……唔嗯……」幾年下來,金環早已與周圍的肉長到了一塊,此刻硬生生地剝離,疼痛猶勝當年被穿刺之時。
他合上眼簾,重重一拔,終是摘落一枚金環。吸口氣,將另一枚也取了下來。
兩行血珠,從破碎的乳頭緩慢淌落,痛徹肺腑,他卻喘息著笑了。
終於,可以摘下這恥辱的標記,不用再受男人的束縛與蹂躪。儘管他很明白,即便拿下了金環,孌童的身份仍將跟隨他一輩子,永遠也無法擺脫。哪怕他離開永稷,遠赴邊關,依然會是軍中人人恥笑的對象。
「呵呵……」被人蔑視也好,嘲笑也罷,都好過繼續留在永稷當殷晸的禁臠。然後,在某一天殷晸殯天後,再成為殷長華的所有物。
以色事君的恥辱,一次便已足夠。如果真的成了殷家父子兩代人的玩物,他和殷長華,都會淪為朝野笑柄。
長華,又如何受得了被天下人戳著脊樑嘲笑、辱駡……說不定哪天,又會像山谷中那樣退縮了,再度棄他而去。
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經不起再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與背叛。也許唯有遠走天涯,從此與長華永不相見,才能將一切不該再有的羈絆徹底斬斷。所以一次次,用最尖刻的譏笑將殷長華的懺悔拒之門外。明知殷長華砸傷手骨時有多哀痛,他仍漠然無視,只當沒看見長華震驚絕望的目光。
心死了,長華也就能真正放下他……
他淒然笑,緩慢掩起衣襟,走到窗邊推開久未啟開的木窗,仰望橫過屋簷下的數條樹枝。
葉芽鮮綠初綻,一派綠意生機。千里之外的邊關海域,是否能有容他重生的一片天地?……
幾場春雨淅瀝,將半忘齋院門前的青苔藤蔓洗得青綠發亮。
殷長華也不打傘,直挺挺站在重新被上了鎖的院門前發呆。冰涼雨絲順著他濕漉漉的鬢角頭髮往下滴,流經嘴角,苦澀難言。
秦冰母子半個月前已搬入宮中,少了孩子的啼哭,整個王府變得冷清寂寥。他受傷的右手也已經可以活動,但逢到這陰雨天,手背就隱隱酸痛。他乾脆告了病,也不上朝,躲在府內一個人面對無邊空虛,獨自舔舐心底那塊始終也癒合不了的傷疤。
可惜,總有人不肯讓他安寧。
「太子!」乘風打著柄油布傘飛步跑來,急道:「你怎麽在這淋雨?萬一病倒,貴妃娘娘又要降罪── 
「走開,我要一個人清淨下,不用你伺候。」殷長華揮手擋開乘風遞過來的油布傘,一個熟悉的面容驟然在傘後露了出來。 
「丹墨,你怎麽來了?」他面色大變,向滿臉苦笑的乘風狠瞪一眼。
「是我非要闖進來,你不用怪他。」丹墨不顧殷長華形之於色的疏遠,歎道:「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來,沒別的意思,只想告訴你,斬霄他已經離開永稷了。」
「什麽?」殷長華氣息頓亂,將乘風推到一旁,抓住丹墨的衣領,焦聲追問:「把話說清楚,他、他如今在哪裡?是不是……是不是得罪了父皇或者什麽人,被、被……」說到最後,牙關打顫,喉嚨都痙攣了。
丹墨搖頭道:「他好得很。長華,是家父告訴我,斬霄救駕有功,皇上許他參軍入伍。幾天前他就離京了。你一直沒去上朝,也難怪不知道這事。」 
「斬霄……」竟在無聲無息間,悄然離他遠去了……
殷長華一下子似被人抽空了力氣,放開丹墨,捂著臉坐到院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呆滯著說不出話來。
丹墨沈默了半晌,低聲道:「話我已經送到,告辭了。若有他的消息,我再來告訴你。」
「等一等……」殷長華突兀出聲,喊住轉身欲行的丹墨,定定看著他。「為什麽要幫我?你不是一直討厭他麽?」
丹墨眼裡閃過絲陰鬱,對殷長華望了許久,旋身離去。「我的確討厭他,可你終究是我表兄,我不想再看你為他消沈頹唐下去。」
幾聲輕歎,終被雨絲蓋過。
殷長華仍呆坐著,手不知不覺已揪緊了臺階石縫間掙扎冒出的青草,心亂如麻,然而千頭萬緒最終還是牢牢系在了岳斬霄身上。
軍中武人多粗鄙,斬霄去了,會不會又受人刁難欺辱? 
為什麽,他總是無法保護好斬霄?……他頹然長歎,蒙住臉,堵住了自己壓抑的呼吸。
乘風看得鼻頭發酸,輕手輕腳走近,打傘替殷長華遮住頭頂越下越大的雨水,勸道:「太子,等你登基當上了皇帝,就能讓霄哥兒回來的。」
……呵,你不懂……」殷長華苦笑。
父皇肯定是不願輕易放開斬霄的。從軍戍邊,定是斬霄自己的意思。
斬霄,是真的不想再見到他,所以才遠遠躲開他。

亂臣 36
琉璃島,句屏海域南方最大的一處島嶼,也是南方三路水師屯兵操練之所。
春夏之交,海島已十分炎熱。島上隨處可見練兵後光著膀子納涼的兵士,三五成群,聚在一塊鬥酒小賭。喝到興之所至,話頭也漸趨粗俗下流,開始商量起何時再去岸上找窯姐兒瀉火。
「初春坊那幾個娘們夠風騷,老子上回差點就樂死在她們肚皮上。等這次攢夠了銀子,再找她們樂子去,哈哈!」
一人抱怨道:「那家的娘們要起錢來真他娘的太狠,唉,去了,每次都給她們扒掉層皮。我看我還是找別家的姑娘吧。」
另一人嗤之以鼻,「小子你又想玩女人還捨不得花銀子,嘿。你還不如──
「不如什麽?」周圍幾人都給他吊起了胃口。
這人已喝得半醉,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笑道:「不如去找他啊,哈!」
他手所指的,正是不遠處緩步走過的一個少年。雖然天熱,少年俊美精緻的臉上也掛著幾滴晶亮汗珠,仍一身戎裝齊整。
「小心說話,你不要命了?!」眾人無不色變,急忙堵住那醉漢的嘴,低聲警告道:「聽說這小子曾經伺候過皇上,誰敢碰他啊!」
「哼!被、被皇帝老子睡過就了不起啦!」那人兀自掙扎著咕噥不已:「不就是個給男人玩屁股的貨色嘛!還天天板著個臉,裝得多清高似的,真當自己是京城來的貴人啦!還要單獨占一間營房,我呸!
「你就少說幾句吧!…… 
聽著不斷飄入耳中的污言穢語,岳斬霄目不斜視,繼續往前方十餘丈外的一處岩礁走去。
來到琉璃島已有些時日,類似的嘲諷聽得他耳朵早已麻木,明裡暗裡,也不知遭到過多少白眼,他權當飛過面前的灰塵,不予理會。這姿態,自然令旁人越發地以為他恃寵而驕,紛紛排擠於他。甚至還有人暗中在他的被褥上澆上污水,將他晾洗的衣物故意扯落在地,再踩上幾腳爛泥。 
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他既不生氣,也不辯解,一如初來時的沈默,只慶倖自己當日臨行時,從宮中藏書閣帶了不少劍譜心法,足夠他練兵之餘,打發軍營中枯燥乏味的日子。
那方大半孤懸水中的岩礁,就是他靜心練劍的地方。不過今日卻已被人捷足先登──
幾個年輕兵士正嘻嘻哈哈圍住了一人,拳打腳踢。那人躺在沙地上,抱著頭蜷縮成一團,不住呻吟。
「老家夥,還裝死!」一個魁梧兵士再起一腳,朝那人踢去。然而腳還沒碰到那人的腦袋,就被突然飛來的一粒小石子擊中膝蓋,他哇哇大叫,抱住腿連聲叫痛。
「誰?!」另外幾人都吃了一驚,等看清緩步走近的岳斬霄,幾人臉上不由自主露出鄙夷之色,陰陽怪氣地道:「喲,原來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岳公子啊!」
岳斬霄微垂眸,看了那掙扎爬起身的人一眼,是個兩鬢已蒼的夥夫兵。他原本是見有人被群毆,勾起幼時在雜耍班子裡被同伴欺淩的回憶才出手相救,此刻更對這老人動了惻隱之心,對那幾人道:「你們走吧,今後別再恃強淩弱。」
幾個兵士本就看他不順眼,聞言大怒,先前被石頭砸中膝蓋之人更是氣歪了鼻子,沖過來就朝岳斬霄劈臉一拳。「娘的,你算什麽玩意兒?!敢來教訓老子!啊呃──
拳頭被岳斬霄輕描淡寫擒住,他輕輕一捏,那人頓時殺豬般痛叫起來。
另外幾人眼看苗頭不對,發聲喊,拔出刀劍,一擁而上。
「小心啊……」那年老夥夫兵直看得提心吊膽,轉眼卻聽一陣乒呤乓啷,眾人手裡的刀劍全都飛了出去。
岳斬霄劍尖逐一揮過眾人腰間,削落腰系的刀劍鞘套,挽個劍花歸劍入鞘,不再看這幾人慘白的面色,逕自走向岩礁。
這刻,無人敢再輕視這沈默寡言的美少年。眾人慌亂撿起掉地的兵刃,帶著滿臉驚恐快步逃離,不忘撂下場面話遮羞:「姓岳的,等大帥回營,有你受的,咱們走著瞧!」
岳斬霄壓根不予理會,剛練了幾招劍法,那老夥夫拖著受傷的腿腳蹣跚走近,感激地向他道謝。岳斬霄一問之下,才知道老漢姓全,無妻無子,便以軍營為家。常有兵士欺他年邁,向他勒索財物。老人勢單力薄,一直敢怒不敢言,這次實在無錢孝敬,便被眾人往死裡猛揍。
「多虧岳小哥你救了我,不過那幾人上頭還有人護著,小哥你也要留心。唉,都怪我全老漢沒用,連累你了。」
老人一個勁地自責,岳斬霄並沒放在心上,只淡淡勸慰了老人幾句。
事後數日,全老漢擔心岳斬霄遭人報復,每天都來岩礁轉悠一下,見他平安無事,也就放了心。幾天下來,他也隱約從旁人口中得知這少年的來歷,憐他年少俊彥偏又命途乖蹇,便特意多做些可口的飯菜點心,給岳斬霄留著。
這天午後趁著將士們都在休憩,老人又偷偷潛入岳斬霄的營房,送來碟紅豆糕。
岳斬霄暗自感激老人一片好意,卻也不得不提醒他:「全伯,你真不用再給我送吃的來了。萬一被別有用心的人看到,你會有麻煩。」
「我老漢賤命一條,還怕什麽?」全老漢已完全視這少年為子侄親人,只勸他快吃。
岳斬霄拗不過他,正吃著糕點。一個護衛忽然來到,不鹹不淡地道:「岳公子,大帥剛回營,有事宣你,跟我走吧。」
全老漢一驚,岳斬霄也微怔,放下手裡剛咬了半塊的紅豆糕。
他編入的,是句屏七路水師中的天樞營。入營以來還未曾見過那主帥,聽說是負了皇命在外,不料今日一回來,便指名要見他。
「糟糕!多半是那幾個混帳東西在大帥面前告你的惡狀啊!」全老漢急得團團轉。
岳斬霄目光微沈,也多少猜到些端倪,起身隨那護衛走出營房。

亂臣 37
踏進大帥府議事堂的刹那,岳斬霄便知自己所料不錯。那天在他手下吃了敗仗的幾人果然齊刷刷跪在堂下。被他砸了膝蓋的那個魁梧漢子更扭過頭,對他露出個得意洋洋的挑釁笑容。
「你就是岳斬霄?」坐在高處條案後的男子打量著少年,威嚴發話。
「斬霄見過大帥。」岳斬霄單腿屈膝行起軍禮,抬頭驟見那大帥的面目,著實愣了愣。男子不過二十來歲,劍眉飛揚,鼻直口方,一臉不怒自威,雖是初見,竟依稀有幾分面熟。
「邊大帥,就是他,仗勢欺人打傷了咱們,弟兄們跟他理論,他還口出狂言,藐視大帥!求大帥替咱們弟兄們做主!」眾人異口同聲嚷了起來。
聽到這聲邊大帥,岳斬霄猛地明白過來──朝中姓邊的武將本就沒幾人,這個邊大帥,應該就是曾為他啟蒙武藝的邊子雄將軍的長子,丹墨的兄長,無怪他一眼間便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想起丹墨昔日對他不假辭色的厭憎,他的心倏地往下一沈,已經預見今日之勢必對自己不利,卻仍據實道:「斬霄只是見不得他們欺侮老弱,並不曾傷人。」
「大帥,他胡說!」魁梧漢子一把卷起衣袖,指著胳膊上兩條見血的傷疤大聲道:「這就是給他刺傷的。大帥,這小子目中無人,還滿口謊言,大帥千萬別被他騙了!」
「就是,屬下那天也給他踢中了一腳,哎唷,現在腰還在痛……
「屬下也是,背上給他打了兩拳……
余人七嘴八舌地呼痛,爭著撩起衣裳,身上果然都有青紫瘀傷。
那邊大帥一挑劍眉,逼視岳斬霄。「傷勢俱在,你作何解釋?」
岳斬霄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他只是挑飛了眾人的兵刃,那幾人卻不惜自傷肢體以圖栽贓陷害於他。聽邊大帥的口氣,顯然早已先入為主,認定是他下的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也懶得再與那幾個無賴小人爭論,更不想要全老漢來作證,將老人牽連進這場風波,只淡然一笑道:「斬霄若有心傷人,他們今天豈還能站在這裡血口噴人?大帥既然不相信我,斬霄也無話可說。」
邊上侍立的多名護衛聽他語氣狂妄,都變了臉色,大聲呵斥起來:「放肆!大帥面前,哪有你這麽說話的!」
邊大帥倒不生氣,揚手止住護衛們的鼓噪,問那魁梧漢子一干人:「你們說的,可是實情?欺瞞本帥該當何罪,你們也該清楚。」
眾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只有那魁梧漢子豁了出去,硬著頭皮道:「屬下字字屬實,絕不敢撒謊。」
邊大帥點了點頭,猛地沈下臉,喝令左右護衛:「將他拿下!」
他手所指的,竟不是眾人意料之中的岳斬霄,而是那魁梧漢子。
幾個護衛均呆了呆,不敢抗命,上前將那魁梧漢子捆了。
「大帥?!大帥!」魁梧漢子驚駭大叫。邊上的同伴也都看直了眼,岳斬霄亦有點始料未及。
邊大帥踱下中堂,對那幾人微微冷笑道:「你們以為本帥數月不在營中,就可以肆意妄為,欺上壓下了?哼!你們幾個平日裡欺淩老弱同袍,強索財物,本帥早有耳聞。」
「大帥!」那魁梧漢子還想狡辯,邊大帥指著他胳膊上的傷痕,厲聲道:「這傷口的形狀,分明是用腰刀割的,而且創口上深下淺,是你自己劃了下去又吃痛,才會力道越來越輕罷。你當本帥是瞎子,看不出來麽?!」
魁梧漢子頓時泄了氣,癱軟如泥。
邊大帥聽他再無言詭辯,才走回案後入座,吩咐護衛將人推出去斬首。
岳斬霄一凜,雖然對這等險惡小人並無好感,但終究覺得尚罪不至死。他微一皺眉,那邊大帥目光炯炯已朝他望了過來,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正色道:「軍伍之中,最重風紀。這廝今日可以為報私仇信口雌黃,誑騙本帥,他日也會謊報軍情,壞我大事。唯有殺一儆百,才能肅我軍紀。」
最後一句,則是對著另幾人說的。那幾人聽到外面傳來一聲慘叫,已然唬軟了腿,連連磕頭求饒。
護衛提了還在滴血的人頭回來覆命。邊大帥一揮手,叫護衛傳首全營,以儆效尤,又下令將那幾人杖責三十軍棍。
眼看護衛們推著那幾人出去行刑,堂上只剩下他和岳斬霄兩人,他又朝靜默不語的岳斬霄仔細端詳一番,最終示意他起身,頷首微笑道:「家父書信中曾數次提及你,果然是個人物。岳斬霄,你的過往我也略知一二,但你既入我營中,便與其他將士無分彼此,均是我麾下兒郎。有功賞之,有過則罰,我邊勁成並非趨炎附勢的昏庸之徒,我不會輕信讒言來刁難你,卻也不會偏袒你。你可聽明白了?」
岳斬霄最希冀的,就是不再被周圍人視若異類,處處排擠。聽到對方這番推心置腹的話,不由一陣激動,再度跪下,肅容道:「斬霄謹記大帥教誨。」
「起來說話。」邊勁成離座扶起岳斬霄。離得近,也才看清眼前人雖然是個十六七歲的俊美少年,可一雙清冷眼眸裡卻盛載了這個年歲本不該有的淡漠、倦怠與……滄桑。
他輕歎,拍了拍少年的肩頭,道:「我聽家父說過,舍弟丹墨對你多有成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像舍弟那樣為難你。只要你恪守軍紀,奮勇立功,總有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
岳斬霄在宮中三載有餘,早已見慣各色人的嘴臉,看得出這邊勁成確實是個光明磊落之人,他道聲謝,垂下了目光。
什麽建功立業,對他而言其實毫無意義。縱使功成名就,也依然洗刷不了已經深深烙印在他身上的屈辱。他只想斬殺海寇,徹底清剿這些害他失去家園,此生盡毀的罪魁禍首。
卻不知,何年何月他方可完成心願,才能放下一切,重回瓊島尋覓或許早已不在人世的雙親……

亂臣 38
春雨煙柳,燕飛回,又開始在信王府的庭院屋簷下修補舊巢,孵化新雛。
殷長華獨自坐在涼亭內,慢慢輕撥橫放膝頭的古箏,目光卻追逐著院中忙碌飛舞的幾隻燕子。
又是一春至……
距斬霄離京已經五個年頭了。悄然無聲間,光陰總如逝水流沙,任憑他如何百般挽留,仍毫無留戀地匆匆過。
岳父衛應侯數年前已因病辭世,秦冰以替亡父誦經守孝為由,帶著孩子長居宮中淨慈園,一直沒搬回王府。
孩子的身體也一直時好時壞。御醫對這先天體弱也無力根治,只能開些滋補丹方調理。
程貴妃好幾次暗示殷長華再與王妃生上幾個兒女以備不測。殷長華只是苦笑──這一生,他已虧欠秦冰母子良多,如何還能一錯再錯。
為回避母妃喋喋不休的勸說,他乾脆常年告病,一年中除了數場不可缺位的盛典宮宴,其餘時候便都推說不適,躲在王府靜養,不入宮門半步。
程貴妃仍不死心,以為兒子是對秦冰提不起興致,又物色了幾名貌美少女往信王府裡塞。殷長華卻連眼角也沒向諸女稍瞥,統統打發去淨慈園服侍秦冰母子。程貴妃無奈,只得作罷。
「呵……」殷長華悵然笑,前半生盡在母妃掌控之中,當上了太子,卻也失去了心中最珍視之物。後半輩子,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當母妃手中的傀儡。
「太子!太子──」乘風興沖沖地一溜小跑奔進院中,揮著手中的信箋興奮地道:「丹墨公子又有書信來了。」
殷長華滿心憂鬱霎時被驅散,喜道:「快呈上來。」
這五年來,丹墨果然守信,常向自己兄長打聽了岳斬霄軍中近況,傳書給殷長華知曉。雖然每次來信僅不過寥寥數語,殷長華已足以慰懷。
托了丹墨兄長的福,岳斬霄在天樞營並未遭遇殷長華擔心的諸般欺淩,更因身手出色殺敵有功,幾年來屢遭提拔,前不久更奉命領兵征討句屏邊陲小國鶴山。殷長華喜他終得重用,又忍不住擔憂起他的安危。
「不知道鶴山之戰如何了?」他撕開信箋,一覽後,雙手微微發抖。
乘風以為信上是什麽噩耗,緊張地道:「太子,霄哥兒他怎麽了?」
……斬霄,他要回永稷了……」殷長華緊握住信箋,想笑,雙眼卻不爭氣地發了酸,他急忙仰起頭,不欲讓乘風望見他就快控制不住湧出眼眶的淚液。
鶴山之役,大獲全勝,岳斬霄不日即將隨同邊勁成一起護送鶴山國的使節進京入質。
是否老天爺也見他可憐,所以才格外開恩,讓他一解相思之苦?
斬霄,如今也該長得更高更壯了,有沒有被海疆的驕陽曬黑?是不是還在記恨他那一巴掌?……
往事幕幕,便如綿長畫卷,重展眼前。殷長華如癡如醉,一顆心已然系到了那人身上。
鶴山使臣覲見之日定在兩月後的吉日。
殷長華這天特意起了個大早,沐浴修容,換上太子朝服,早早趕去金鑾殿,等著見岳斬霄。
站在金殿上,他又是期待又是歡喜,更有幾分忐忑不安,不知斬霄見到他時會是何等表情。然而看到魚貫踏上金殿的一行人,他頓時像被當頭淋了桶冷水,失落到極點──岳斬霄竟不在其中。
鶴山使臣上表獻貢,殷晸大加褒獎邊勁成等有功將領,群臣歌功頌德,一派歡騰。殷長華置身其間,卻只覺陣陣恍惚,想抓住人追問岳斬霄的下落,又根本不知道該找誰去問。
青陽殿裡,森嚴依舊。
「岳公子,請用茶。」一個頭挽雙髻的小宮娥托著個茶盤,來到端坐在檀木案邊的青年面前,奉上茶盞,又偷偷打量了那青年一眼,臉色微紅。
進內宮當差以來,身邊來往的,都是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太監,看到的男人除了皇帝,就只有皇帝蓄養的那幾個比女人更嬌滴滴的男童,難得今天見到這麽個俊美挺拔的青年男子,而且聽之前帶青年入內的閔公公說,這青年還是個立了大功的軍爺,怎不叫她春心萌動。只是──
這青年固然俊朗出眾,面色卻始終冷漠異常,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不容人親近的凜冽寒氣,讓她想與之說上兩句話也不敢造次。她又不甘心地等了一會,也沒聽到青年開口,只好愀然不樂地走了。
岳斬霄聞著殿內熟悉的龍涎香霧,略牽了牽嘴角,垂眸凝望自己擱在膝頭的雙手。
修長有力的手指,掌心薄薄的繭子,無不昭示著手主人的魄力,也曾在疆場上摧敵無數,讓昔日藐視他的軍中將士從鄙夷到信服,再到敬畏。
他看到了眾人目光中的變化,也加倍地發奮,一心想用軍功來遮掩掉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往。可今天本該隨邊勁成一同金殿面聖,殷晸卻命閔公公將他帶來青陽殿候著。
是覺得他孌童出身,卑賤之人不配踏進金鑾殿?還是,對他另有所圖?……
岳斬霄眼神微暗,隨即搖頭,把後一個念頭逐出腦海。五年的風霜磨礪,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纖美少年,料想殷晸見了他,也肯定不會再起淫欲。
不上殿,也好。不必與那個他此生都不願再相見的人碰面,徒增傷懷……
他澀然一笑,慢慢啜完一盞香茗,殷晸仍未退朝回殿。岳斬霄略覺無聊,更不想在這充滿恥辱回憶的地方多待,當下起身步出青陽殿。
「斬霄公子,你這是要去哪?皇上還要見你呢!」閔義吃了一驚,便想攔住他。
「我只是在附近走走散下步,一會自然回來,請閔公公放心。」

 

亂臣 39
岳斬霄信步只往清淨處走。繞過幾道曲折回廊,青青鬱鬱的一片林木映入眼簾。初夏日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林中的鵝卵石小徑上搖落斑駁陰影。幽幽淡淡的塔香味順風飄來,沁人心脾。
前方樹梢縫隙間,隱約露出一角飛簷。
…………嗚嗯……」幾聲微弱呻吟倏忽響起。
岳斬霄一怔,循聲走了幾步,赫然看到前面草地上倒著個人。
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張小臉卻白得像紙,正因疼痛皺成了一團。見有人來,男孩吃力地朝岳斬霄伸出小手,輕叫道:「救、救我……好痛啊……
岳斬霄見男孩另一隻手一直緊揪著胸口衣裳,顯然是犯了心絞痛之類的病症。幾年的軍伍生涯,他心腸已被磨練得冷硬。看這男孩的穿戴絕非小太監,又倒在這僻靜處,未免蹊蹺。正在沈吟之際,那男孩急喘兩聲,臉色發青,似乎就快接不上氣來。
岳斬霄心一軟,上前扶起男孩,伸掌貼住孩子心口,果然發現男孩的心跳時快時慢,極是紊亂。他輕吐掌心,緩慢將一點真氣送入孩子體內。
男孩喘息漸平,青紫的嘴唇逐漸恢復血色,緊皺的眉毛也慢慢舒展開來。
「謝……謝謝……」他感激地看著岳斬霄,道:「我以前好像,好像從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侍衛嗎?我會叫我娘重賞你的。」
這孩子好大的口氣。岳斬霄正在思忖男孩莫不是哪個親王家的孩子,一陣匆忙腳步聲已急急闖入林中。
「慕兒?你在不在裡面?慕兒?……」秦冰帶著兩個小宮女走近,與岳斬霄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
「是、是岳公子。」她認出了岳斬霄,甚是尷尬,又擔心他對兒子不利,忙從岳斬霄手裡抱過男孩,埋怨道:「慕兒,你怎麽不乖乖地待在書房裡練字,跑這裡來了?害娘好找。」
「娘,我是看見有一隻漂亮的大蜻蜓飛進書房,我想抓來玩,就、就追著它跑到樹林裡了。剛才突然胸口疼得厲害,多虧他救了我呢!」男孩在秦冰嗔怪的注視下越說越小聲,卻仍是指了指岳斬霄,道:「娘,你要記得賞賜他啊!」
原來,這男孩竟是長華的兒子……岳斬霄只覺嘴裡發苦,默然轉身欲行。
「等等……」秦冰將孩子交給身後的宮女抱了,朝岳斬霄的背影施了一禮。「岳公子,多謝你相救慕兒。」
岳斬霄默不作聲,走出沒幾步,男孩的氣息又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慕兒,你怎麽了?!」秦冰和兩個宮女大驚失色,不住替男孩按揉心口。
男孩只是一個勁呻吟叫痛,雙眼淚光漣漣,望著訝然回過頭來的岳斬霄,小聲道:「救我……
岳斬霄也說不出此刻心裡究竟是何滋味,但腳底還是不由自主走了回去,抱過男孩,再次輸入些真氣,替孩子調理氣脈。
「我住處還有些藥,岳公子,快帶慕兒跟我來。」秦冰這時也顧不上男女之嫌,拉起岳斬霄便往淨慈園走。
幾粒丹藥灌了下去,岳斬霄又為男孩輸氣導息,半晌,男孩終於安靜地閉起眼睛,沈沈睡去。
秦冰一直在旁守著,見狀放下心頭大石,將孩子抱去自己房中休息。
岳斬霄耗力甚多,自覺有些疲倦,便在榻上闔目盤膝打起坐,漸入物我兩忘的境地。待體內真氣行完一個大周天,他緩慢睜開雙眸,目光驟冷。
對面椅中,不知何時竟坐著他最不想見的人。
「斬霄……」殷長華輕喚著五年來無時不刻不在心頭縈繞盤旋的名字,欣喜又難抑悲酸──斬霄看他的眼神,依然那麽冷淡。
他勉力露出微笑:「我今天上朝,本以為能在金鑾殿上見到你,你卻沒出現。還好我順便過來看下孩子,在這裡碰到了你。斬霄,我聽冰兒說,慕兒之前發病,是你救了他。斬霄,多謝你。」
岳斬霄一言不發,沒等他說完就跨下軟榻,往外走。
殷長華驚慌失措,急著起身攔住去路,抓住岳斬霄的手。「斬霄,別這樣──啊?!」
手腕猛被岳斬霄出其不意地一擰,鑽心的痛,幾滴冷汗頓時掛下額頭。
岳斬霄聽到他壓抑痛苦的抽氣聲,也注意到自己擰住的是殷長華的右手,當年殷長華拿鎮紙自碎手骨的一幕重現腦海,他胸口不禁微微抽痛了一下,鬆開了手。沈默須臾,低聲道:「別再碰我。」

亂臣 40
殷長華捧著被抓出道青腫瘀痕的右手,心頭淒苦比手上的痛更勝百倍。五年過去了,他以為光陰如流水,能沖淡斬霄對他的恨,卻沒想到事與願違,斬霄竟比當年更絕情。
這一瞬,也才驚覺,眼前這俊美冷峻,甚至可說是淩厲的青年,真的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曾經視為他一切,總是用無比虔誠的目光追逐他的斬霄了……
可為什麽,他仍是放不下?
他哀傷又貪婪地凝望著岳斬霄冷若冰霜的側臉,笑得艱澀:「你比五年前又長高許多,都高過我了,武功更厲害了,人也變了很多……
「是人,總會變的。」岳斬霄冷冷截斷殷長華,拂袖朝房外走去。
「斬霄!──」他聽到殷長華在他背後大喊,本已打算硬起心腸一走了之,然而殷長華那淒厲的聲音令他錯覺自己若不回頭看上一眼,男人定會郁悒攻心吐出血來。
他停下腳步,緩緩回首。
殷長華目中隱約有淚光流動,臉上卻帶著岳斬霄最怕看到的溫柔微笑,他就深深地凝睇岳斬霄,柔聲道:「斬霄,不管你還願不願意再相信我,我只想告訴你,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心轉意。」
強作的冷漠與鎮定突然就被殷長華這一句擊得粉碎。岳斬霄全身都忍不住輕顫起來,他努力做了幾個深呼吸,終於讓自己歸於平靜,波瀾不興地道:「太子愛做什麽,跟斬霄絲毫無關。」
他轉身,剛走到松柏蒼鬱的庭中,閔公公尖銳蒼老的嗓門直飄進淨慈園。
「哎喲,斬霄公子,你散步怎麽散到這來了?趕緊跟老奴回去!皇上已經等你好一陣子了,快走吧!」
閔公公沖過中庭,朝跟著岳斬霄步出的殷長華告了個罪,一把拉住岳斬霄的衣袖,拖著他快步離去。
殷長華怔怔望著岳斬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被林中枝葉徹底吞沒,驀地裡一股錐心刺骨的鈍痛毫無預兆地升騰而起,呼出的每一口氣息仿佛都帶上了血腥氣。
那年山谷中,斬霄驚惶無助地看著他匆匆逃離的背影時,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心痛欲裂,肝腸寸斷?
……呵,咳咳……」口中,再次嘗到了久違的鹹澀血味,他用力抿住嘴,將即將湧出嘴的熱流生生咽下。目光依舊執拗地停留在岳斬霄背影消失的方向──
斬霄,斬霄!
一次錯手,換來九載別離與愁怨。餘生,又有多少歲月可蹉跎?
「斬霄,我一定會讓你再回到我身邊的……
岳斬霄隨閔義回到青陽殿內,殷晸高踞錦榻,臉色在宮燈掩映下顯得陰沈沈的,已等得極不耐煩,看到岳斬霄走近,他著實一怔。
不想讓岳斬霄與殷長華在金鑾殿上見面,他才命閔義將人領開,另一層私心裡也頗有些蠢蠢欲動,眼下卻意外地發現記憶裡當年那個翩翩美少年已出落得俊挺頎長,眉宇間滿是喋血沙場磨礪出的冷峻肅殺,行走之際更是氣度沈穩凜然生威,雲停岳峙,盡顯大將之風。
殷晸原先的那點邪念頓時蕩然無存,更情不自禁升起幾分自己也不願承認的陌生與畏懼──那是當人面對強大威脅時才有的感覺……他微眯起眼眸。
岳斬霄也在看著殷晸。五年光陰並未在男人身上留下太多歲月痕跡,然而心細如他,還是捕捉到了殷晸鬢角裡微露的一點銀白。 
殷晸,終究也開始老了。他在心底無聲笑,神情卻淡漠依舊,恭謹地向殷晸下跪行禮,朗聲道:「斬霄見過皇上。」
殷晸並沒有立刻宣他起身,反而下了錦榻,繞著岳斬霄緩慢踱起步來。邊上閔義瞧得心驚,剛想開口,殷晸輕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略顯森冷的殿內,只剩下兩人。 
岳斬霄垂著頭,視線裡僅看見男人移動的衣服下擺。這情形,與九年前他初遇殷晸時何等相似。那一次,殷晸硬將他帶回了皇宮,從此一切天翻地覆。而這一次,殷晸又想如何處置他?……
「起來罷。」殷晸終於停止了走動。
岳斬霄起身,正對上男人深沈探究的目光。
「你長大了,斬霄。」殷晸笑得很冷:「朕這幾年來,也聽說你立下不少赫赫軍功,邊勁成那小子先前在金殿上還大力薦舉你,為你請功討封。呵呵,斬霄,你還真是讓朕刮目相看。」
岳斬霄低頭,平波無波地道:「斬霄能有今日,全拜皇上所賜。」
下頜猛地一痛,已被殷晸鉗住,被迫抬起頭。
男人目如利刃,冷冷掃過岳斬霄頸中,似乎想用眼神讓人身首異處,卻見岳斬霄仍垂眉斂目不動聲色,他靜了靜,松了手。「退下吧。只要你忠君不二,朕不會虧待你。」
「謝皇上。」岳斬霄緩步退出青陽殿。
殷晸一直盯視著他的身影,神色冷肅。

亂臣 41
邊勁成常年戍守邊疆,這次難得回京,散朝後便回了邊府與雙親和妻妾團聚,共敘天倫。岳斬霄在永稷無處可去,唯有回到專供地方官吏進京述職歇腳的館驛裡等著。
「岳公子,來,吃點東西充充饑。」全伯送來剛沏的一壺熱茶,還有幾碟糕餅。
岳斬霄這幾年屢屢建功,有了軍職,邊勁成原本也按例撥了護衛親兵給他,岳斬霄卻不習慣身邊突然多了一群陌生人,便婉言謝絕了邊勁成的好意,只讓全伯照顧他起居,免得這年事已高的老人繼續待在夥房裡操勞。老人自是感激,越發盡心盡力服侍岳斬霄。
看著岳斬霄吃了幾塊糕餅後,全伯按捺不住好奇心,笑道:「今天你和邊大帥進宮,皇上見了來進貢的使節,一定高興,重重賞賜你和大帥了吧!」
岳斬霄一哂,賞賜也就罷了,沒當場將他拿下已算萬幸。他很確信,殷晸在青陽殿內,有一瞬間已對他起了殺心,只是這種事,他並不想說出來讓老人為他擔心,當下淡淡一笑,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岔了開去。
「閔義,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殷晸瞧著閔義在仔細收拾他剛批閱完的一疊奏摺,擱下朱筆,長歎道:「朕總覺得,斬霄那孩子總有一天,會向朕報復。朕當年一念之差讓他從軍,倒是養虎為患了。」
閔義眼皮子不由得突突發跳,今天他就瞅著殷晸自岳斬霄走後,面色一直不對勁。聽皇上這刻的口氣,分明是想除掉岳斬霄。他猶豫了一下,恭聲道:「皇上不必多慮。依老奴看,斬霄公子對皇上也算恭敬,況且他如今好不容易剛能出人頭地,也是皇上成全他的,諒他斷不敢以下犯上,自毀大好前程。」
「哼,你可看錯他了。」殷晸嗤笑:「那小鬼,看似恭順,朕卻知道他心裡恨朕恨得咬牙切齒呢!眼下他不過是翅膀還沒夠硬,才不敢輕舉妄動。他日若得時機,定會效仿前朝那些亂臣賊子,危及我句屏江山社稷。」
閔義越聽越心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的顧慮也有道理,只是,老奴想著他要是真的恨皇上,當年春獵之時,也不會拼死為皇上擋住猛虎那一撲。」
他偷眼打量著殷晸稍霽的臉色,賠笑道:「他想離開皇上是真,但若說想要動搖句屏天下局勢,憑他一人談何容易?皇上您也實在太高估他了。再說了,咳咳,他再怎麽著,也絕不會加害到長華太子,皇上盡可放心。」
殷晸表情本已緩和不少,聽到最後卻重重一哼,妒意橫生。「朕也就是知道長華那不爭氣的小子一心向著斬霄,所以才下不了決心殺那小鬼,以免傷了朕父子和氣。」
想要處死岳斬霄並不難,可殷長華勢必與他反目。殷氏的香火江山如今都系在殷長華身上,他也不想為了個岳斬霄,弄得父子間勢同水火,甚至鬧出骨肉相殘的局面來。 
「皇上聖明。」閔義想了想,續道:「還有一事,老奴倒忘了稟告皇上。老奴先前是在淨慈園找到斬霄公子的,聽太子妃身邊的宮女說,慕皇孫他今天又發病了,恰好斬霄公子路過撞見,替慕皇孫醫治了一番,居然頗有奇效。說不定慕皇孫的頑症,還指著靠斬霄公子治癒呢!」
皇孫殷慕的病情,一直是殷晸心頭的一塊大疙瘩,聽閔義這麽一說,他歎了口氣,硬將心中那點殺機壓了下去。「他若真能治好慕兒,朕也由他去了。」

亂臣 42
館驛裡的日子平淡無味,岳斬霄待到第三天上,仍不見邊勁成歸來。全伯卻匆匆來到他居住的小院中,說是宮中來人傳下口諭,要他即刻入宮。
莫非殷晸最終還是想將他除之而後快?!岳斬霄微凜,提起十二分的警覺心,隨著來傳口諭的小太監動身進宮。那小太監對他倒是客客氣氣,帶著他一路走到了淡香嫋嫋的淨慈園前。
「怎麽到這裡來了?」岳斬霄愕然。
「哦,是──」小太監剛要解釋,一個清朗的嗓音已從門外傳出:「是我要他找你來的。」
殷長華步出大門,打發了那小太監去領賞,凝視岳斬霄,柔聲道:「我想見你,不然等你回了水師營,你我又要幾年都碰不到面。」
岳斬霄瞪著他,胸口陡然一陣揪痛──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已經說得他自己都已疲倦,殷長華居然還不肯死心?!他倆之間,早已情冷如死水灰燼,為什麽殷長華仍看不開?堪不破? 
他扭頭,將那張寫滿殷切期冀的俊雅容顏摒棄在視線外,拂袖就往回走。
「斬霄!」殷長華急忙追上來,卻不敢再去拉岳斬霄的手,只是苦笑:「你不願見我沒關係,可是慕兒他、他今天又犯了病……斬霄,求你救救他…… 
原來,找他來只不過是為了要他給孩子看病……岳斬霄緘默了一刻,驀地轉身,冷漠地揚起眉。「斬霄又不是大夫,太子你找錯人了。宮中有的是御醫,太子何必捨近求遠?」
殷長華毫不意外岳斬霄的回絕,黯然道:「幾年了,御醫都治不好慕兒。只怪我當年酒後、酒後圓的房,害慕兒在娘胎裡就有不足。」他抬眼,笑得悽楚。「斬霄,錯的人是我,可孩子無辜,不該為我承擔罪孽。你就救救他,好不好?等慕兒病好了,我不會再來糾纏你的。」 
岳斬霄這次沈默了更長時間,最終抵擋不住殷長華仿佛悲哀到了骨子裡的乞求眼神,點了下頭。
男孩這回的臉蛋比上次更蒼白,整個人蜷縮在秦冰懷裡直打顫。秦冰已哭得雙眼通紅,等岳斬霄從她手裡接過男孩,她才像是盼到了救命符,喜極而泣。殷長華怕她在旁擾了岳斬霄靜心施救,好說歹說,勸著秦冰一起悄然退出屋外。
岳斬霄斷斷續續為男孩輸了幾輪真氣。男孩緊握著的兩個小拳頭終於緩慢鬆開,呼吸也恢復了正常,睜開還有些迷糊的雙眼,看到是岳斬霄,男孩虛弱地笑了起來:「斬霄叔叔,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男孩聲音還很低,精神卻格外好。「那天我睡醒後就問爹爹你是誰,原來你以前是我爹的書童啊!爹說,你的名字還是他給你起的呢!……
……
「就叫斬霄吧。」清俊的少年信王垂眸望著他,溫柔目光映著嘴角一抹和藹微笑,讓他看得出了神,忘記了昔日身受的諸般打罵委屈,只想緊抓住眼前人的溫柔,永生永世地沈溺下去,為那人歡,為那人憂……
「叔叔,你在發什麽呆呀?」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袖。 
「呵呵呵……」前夢如泡影,刹那碎。岳斬霄重重一搖頭,將那些不該再逃出記憶牢籠的片段甩出思緒。
「慕兒,慕兒你醒啦!」秦冰在外聽到說話聲,歡喜萬分地走了進來,抱過男孩,對岳斬霄千恩萬謝。
殷長華隨她入內,見岳斬霄鬢邊微汗,不由心疼,低聲道:「斬霄你也累了,先歇息一陣再回去吧。」
秦冰赧然道:「我也是高興糊塗了,我這就叫人給岳公子送些燉品來。」說著將孩子往殷長華懷裡一放,走到房門口喚過個侍女,命她去張羅燉品。
岳斬霄聽著他夫婦倆一人一句說個不停,心頭便似被人抓住了慢慢地擰,痛到極點,卻又無處宣洩,哪裡還能若無其事地在殷長華一家三口面前等著喝燉品。下了榻,道:「既然慕皇孫已無恙,斬霄告辭。」
「斬──」殷長華未來得及挽留,岳斬霄衣袂飄飄,已快步出了淨慈園。
斬霄心中,到底還是在乎著他,才會連在他與秦冰面前多待片刻也無法忍耐……就像他,每每想到父皇和斬霄在一起的光景,都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聾子才好。
情到濃處情轉薄,無情只是多情處。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斬霄才肯承認?
傾盡一生等候,可否換來那人再一次凝眸?…… 
他苦笑。

亂臣 43
三天後,殷晸傳下旨意,於殷氏宗親中選了個郡主封為合貴公主,賜予新歸附的鶴山王為妃。提任邊勁成為南方三路水師總督帥,改由岳斬霄接掌天樞營帥印。又任命太子妃的兄長──衛應侯秦沙為送婚使,待宮中星官擇定吉日後,由邊勁成與岳斬霄陪護,啟程護送合貴公主赴鶴山國完婚。
消息一出,邊將軍府上自然被前來道賀的朝中同僚踏破了門檻。來館驛向岳斬霄宣讀聖旨的閔公公待岳斬霄接了旨,也笑著說了幾句恭維話,隨即話鋒一轉,低聲道:「岳將軍沐此皇恩,今後可更得忠心耿耿,千萬別讓聖上失望啊!」
岳斬霄聽懂了他話裡警示,道:「多謝閔公公提點,斬霄自會留意。」
閔義點了點頭,叫身後隨行的小太監取出紙筆,向岳斬霄詢問起父母名諱。「斬霄公子既然接掌了帥印,令尊堂也理當受朝廷封誥。」
岳斬霄心頭一痛,這幾年來他曾不止一次想過重登瓊島尋覓生死未蔔的雙親,總苦於抽不出身,他黯然道:「斬霄已與雙親失散多年,也不知他們如今是否尚健在,而且當年我還是個不懂事的三歲孩童,都不知道雙親叫什麽名字……
模糊不清的印象裡,只依稀記得娘親曾喚父親為「海哥」。他又努力想了想,憶起有一次無意中看到父親在擦拭一把腰刀。刀柄上鐫刻的字他當初不認識,現在回想起來,是「觀海」兩字,莫非那就是父親的名字?
他悵然苦笑:「……家父他大概是叫觀海,至於我娘親──
「觀海?」閔義驀地尖聲驚叫,隨即便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收聲,卻怎麽也藏不住滿臉震愕,他定了定神,揮手吩咐那小太監退到數丈外的庭院角落裡,才焦急地小聲追問岳斬霄:「那你娘呢?她是不是叫嫣濃?」
「這?……」岳斬霄怔了怔,搖頭道:「我確實不知娘親的名諱。閔公公這麽問,難道是認識我雙親嗎?」
閔義老臉上的皺紋抽搐了一下,「老奴曾識得個故人也叫觀海,不過他多年前就該病逝了。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也不在少數,老奴一時糊塗,讓岳將軍見笑了。天色不早,老奴也要回宮覆命去,告辭。」
他乾笑數聲,帶著那小太監匆匆離去。
全伯一直站得遠遠的候命,這時跑過來為岳斬霄歡喜不已:「我就知道岳公子你不是等閒人,總有一天,公子你把七路水師都接掌了,看那些從前瞧不起你的人怎麽說。」 
岳斬霄還在奇怪閔義适才激烈過頭的反應,聽全伯說得激昂,忍不住淡淡一笑。殷晸對他已起戒心,怎會任由他繼續坐大。眼下任命他統領天樞營,只是因為他尚可利用罷了。自己今後更要步步為營,絕不能得意忘形,給人抓住了把柄。
閔義直到回到宮中下了轎子,先前發青的臉色才略有好轉。他默默走了幾步,猛然回頭,盯住身後亦步亦趨的小太監,尖聲道:「剛才在館驛裡岳將軍說了不知道他父母的名諱,你可沒有亂記下什麽東西罷?」
小太監只覺閔公公那雙平時渾濁的老眼此刻尖銳得嚇人,直勾勾瞪著他,仿佛他只要一言不慎,就會被那目光活活釘死,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咽了口唾液,戰戰兢兢道:「回公公,奴婢什麽也沒聽到,沒、沒記下。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閔義的目光終於從小太監臉上移開,咳嗽兩聲,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就對了……」他歎口氣,恢復了平時垂眉斂目的表情,走向籠罩在濃重霧氣裡的青陽殿。
殷晸正在暖閣裡閉目養神,聽到閔義歸來,他伸腿,將趴在他腳邊捏腿的兩個美貌少年趕下了榻,問閔義:「斬霄接了旨,可有說什麽?」
閔義恭敬地笑道:「斬霄公子可高興著呢,再三叩謝皇上龍恩。奴婢瞧他那是打心底裡感激皇上。」
「有這等事?」殷晸皺了濃眉,怎麽也不信岳斬霄會因為高官厚祿對他感激涕零。他哼了聲,道:「他那是故意做給你看的。朕就知道,這小鬼的隱忍功夫是越來越厲害了。他現在越是謙恭,將來反噬起來,也勢必越狠,朕絕不能小看了他。」
閔義欲言又止,只在心底暗暗著急。皇上這麽說,分明仍未對岳斬霄放下殺心,他一定得想個法子才行……

亂臣 44
連續多日雨水,綿綿不絕,整座永稷城都隱在陰鬱潮濕中。
岳斬霄在館驛內耐心等待著出發之日的到來,期間殷長華又遣小太監來過幾次,請他赴宮中為慕皇孫醫治。岳斬霄想著不久後便將離開永稷,也就沒有推辭。
給孩子看病的次數多了,孩子對他也越來越熱切,叔叔前叔叔後叫個不停,這天更執意挽留他在淨慈園用飯。岳斬霄想推辭,可拒絕的話剛說出口,孩子就淚眼汪汪的似乎快要哭出來,他怕孩子病情加重,只得默默應允。
席上,就只聽到孩子一人興奮的說話聲,三個大人均是神色尷尬。岳斬霄更是如坐針氈,受不了這幾乎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他勉強吃完碗裡的飯菜,便起身辭行。
「斬霄……」殷長華忙追著他走到大門外,低聲賠罪:「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可慕兒他只是感激你,想與你親近,別無他意,你別放心上。」
岳斬霄默然望著殷長華眉宇間幾分歉意,扭頭,冷靜地道:「我前後給他輸過好幾次真氣,調理過心脈,他的病情應該已沒往日嚴重,就算再發作,找御醫診治便是。太子那天說過,只要孩子病好了,就不會再來糾纏於我,為什麽還非要找我來?」
殷長華被他一語揭穿,極是羞愧不安,忙解釋道:「是慕兒只要你給他醫治,不要那些御醫近身。再說……
他繞到岳斬霄身前,隔著紛飛雨絲凝睇青年冷峻如雪嶺冰霜的俊美容顏,悵然苦笑:「我的心,你還不明白麽?又何必多問!斬霄,你嘴裡不承認,可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沒放下過我,就和我一樣,我── 
「別再說了!」岳斬霄陡地低吼一聲,嘶啞如傷禽困獸。
為什麽?非要將他心底最深處好不容易才遮掩藏起的傷疤再血淋淋地剝開?難道長華以為,挑破了舊傷疤,就能長出完好如初的新肉來?
多年前那一點情苗,才剛露芽就被長華殘忍地連根拔起。年復一年,春風吹綠了枝頭萬物,可他的心,已經枯槁如朽木,永遠也不會復蘇。
他深深幽幽地吸了一口氣,終於讓自己鎮定下來,淡然道:「放得下,放不下,又有何分別?往日已矣,時不再來,你我都不可能再重回九年前。太子是個明白人,一向最懂得大道理,何苦再來為難斬霄?」
「我……」殷長華還想傾訴衷腸,岳斬霄已邁開步伐往前走。殷長華長歎,追著岳斬霄的背影輕聲解釋道:「我頻頻召你入宮給慕兒治病,也是為了保你平安。」
岳斬霄腳步一頓,呼吸有點沈重。
殷長華環顧四下無人,才黯然一笑:「是閔公公不久前暗地裡提醒我,父皇對你已起殺機。我一再找你來醫治慕兒,就是想讓風聲傳到父皇耳朵裡,讓他知道,慕兒的病非你不可,好叫父皇不敢對你下手。斬霄……
他輕輕走到岳斬霄身後,明知岳斬霄不願回過頭來看他,他仍溫柔地笑了:「我當上太子的那天,就說過今後一定會好生保護你的。斬霄,我知道你現在武功高強,可我還是會保護你,哪怕你不需要。」
一字一句,岳斬霄都聽得很清楚,也知道殷長華說的,全是真話,然而他心中找不到絲毫感動,泛起的,只有濃到化不開的苦澀。
在他最恐懼無助,向長華求救的時候,長華卻放了手,任由他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今的補救,又有何用?!
「斬霄確實不需要。」他聽見自己在笑,冷淡,又刺耳。「生死由命,斬霄早已看淡,不用太子多管閒事,告辭了。」語畢,更不停留,徑直拂袖離去。
殷長華呆呆地站了許久,那細雨飄到身上,滲進衣裡,陰冷滲骨,令他錯覺自己整個人都是冰涼的。最終,他略牽了牽嘴角,想對自己扯開個自嘲的笑容,可嘴唇一張,就滴落幾滴猩紅。
心痛嘔血的老毛病,終究復發了。他垂眸望著滴濺在草葉上的血跡,竟不覺驚慌,反而無聲笑──等他為斬霄嘔盡體內最後一點血,斬霄,是不是就會回心轉意了?
或許僅有如此,才能還清他虧欠斬霄的一切。
可他還想長命百名地活著,只因還沒看夠斬霄的容顏,還沒能讓斬霄重展歡笑。
夜來,幾點暗淡的星芒,照著衛應侯府內鱗次櫛比的屋宇飛簷。書房內點了燈燭,將兩個人影映在了窗紗上。
「什麽?你想明天跟著一起去鶴山國?萬萬不行!」說話人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面目英俊,一身深碧長袍,發束王侯冠,正是秦冰的兄長,繼承了亡父爵位的秦沙。
他瞅著坐在對面的殷長華,不贊成地道:「你身為太子,怎能貿然遠離永稷?就算皇上准了,這一路上來回跋涉數千里,萬一你出了半點差池,我可沒法向皇上交待。就是冰妹母子,也不會饒我。」
殷長華早料到這大舅子必然不肯答應,微笑道:「我當然不會大搖大擺地跟著去,我打算扮作你的隨從,不必驚動父皇。反正我這幾年來幾乎天天在府裡休養,一年也上不了幾次朝。離開數月,也不會有人知曉。至於府裡下人,我自然會命他們守口如瓶。」
秦沙仍大搖其頭,一挑眉,直視殷長華,正色道:「長華,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繞圈子。你想與我同行,可是為了那岳斬霄?」
見殷長華微露苦笑,他面色一沈,悻悻道:「我就料到是這緣由。長華,你與冰妹夫婦間的事,我也不便多說什麽,可你居然想拋下她們母子倆去親近那姓岳的,恕秦某幫不上忙。況且這事若走漏了風聲,被皇上得知,只怕你和岳斬霄都將大禍臨頭。」他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我就是怕父皇對岳斬霄不利,才要暗中跟著去保護他。」殷長華來衛應侯府之前,早已盤算好了說辭,輕咳一聲,歎道:「斬霄如今鋒芒嶄露,父皇已有些容不下他。我擔心這趟鶴山國之行,父皇會暗遣殺手傷害他。斬霄若有意外,日後慕兒發病,卻找誰救去?」
秦沙數日前入宮探視妹子,確實聽秦冰提及岳斬霄給孩子治病之事,他向來心疼妹子和外甥,聞言雖不樂意,但思量再三,還是點了點頭。
殷長華見他首肯,欣喜之下,只覺胸口也不像之前那些悶漲疼痛了,打起精神,與秦沙商議起諸般出行細節。

亂臣 45
翌日,天空一掃連日陰雨放了晴。金闕鍾鼓長鳴,繁縟的大典直至午後方告成。秦沙率領浩浩蕩蕩一行人,簇擁著公主的駕輦,還有殷晸賜下的幾十車陪嫁之物,大出城門,踏上送親之路。
輜重繁多,隊伍走到天色將黑時分也才行進了二十多裡路,在館驛落了腳。當地官員早已接到指令,忙前忙前殷勤打點一切。
岳斬霄也被安頓在秦沙居所外不遠處的一座小院內休憩。他用了晚飯,挑亮燈芯,正待看一會書卷再入睡,突然聽到院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大叫道:「喂,你鬼鬼祟祟地在這裡東張西望,探頭探腦的,想幹什麽?」
全伯在跟什麽人說話?!岳斬霄有些錯愕,擱下書卷推門而出。
屋外天色已全黑,僅院落四角裡紮著幾個火把照明。全伯正揪著一人的衣襟,不依不饒地追問:「你是哪來的?說話啊!」
「全伯,怎麽回事?」岳斬霄緩步走近。驟然一眼,竟覺被全伯抓著那人的身形與殷長華十分相似,他心跳猛地裡停頓了一拍,但隨後便就著閃爍的火光看清那人背脊微駝,臉色黧黑,還長了不少小疙瘩,頗為醜陋。
他再一眼,發現那人身上的裝束倒不陌生,與他白天見到的秦沙身邊的隨從一模一樣,便示意全伯放開那人,淡然道:「看你的穿著,你是衛應侯爺的手下麽?」
那人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含糊不清的幾聲咿唔,一邊猛點頭,一邊指手畫腳,指著自己的嘴,又搖了搖手。
全伯年邁,火氣卻不小,當胸又抓住那人的衣領,向岳斬霄道:「岳將軍,我剛才經過院門口,就看見這廝在門口亂張望,現在又裝聾作啞的,多半不是什麽好東西!侯爺家又怎麽會用個啞巴做事?這身衣服,說不定是他從哪偷來的呢!我這就把他送去館長那裡,好好請他吃上頓板子,看他還敢不敢再裝神弄鬼!」
他也不待岳斬霄點頭,就推搡著那人往外走。
「等等!」一人從院外步入,正是秦沙。
他嚴厲的目光掃向全伯,老人心底一虛,訕訕放開了手。
秦沙這才轉過頭,對岳斬霄不冷不熱地道:「這人的確是我的近侍,多年前因病傷了咽喉,說不了話。先前我命他出去辦點事,想是回來時他一時心急走錯了路,才誤闖到岳將軍這邊。有得罪之處,還請岳將軍包涵。」
岳斬霄拱手道:「原來是秦侯爺的近侍,是斬霄失敬了。」
秦沙瞪他一眼,也不多話,帶上那人揚長而去。
全伯滿心不服氣,又不敢多嘴,直等那兩人都走得不見了影,他才向岳斬霄小聲嘟噥道:「那人鬼頭鬼腦的,絕非善類。岳將軍,我看他說不定是侯爺故意派來監視你的,你要多加小心呐!」
岳斬霄揚了揚眉,真要監視他,也不至於找個啞巴。何況他适才看那人離去的步態身法,即使會些拳腳,也是稀鬆平安。當下安慰了老人幾句,回屋繼續看書。
秦沙回到自己房內,把門一關,便壓低了嗓音沖著那啞巴道:「長華,你冒冒失失地過去幹什麽?要不是我聽到動靜及時趕過去替你解圍,看你怎麽收場?」
……我也想不到會被那個老僕撞到……」啞巴開口,音色清朗醇厚,赫然是殷長華。
喬裝成這模樣躲在送親的人群裡,倒也沒被人看出破綻。他深知自己不該隨便接近岳斬霄,可思慕之人就近在身邊,卻又如何按捺得住?幸虧自己急中生智裝作啞巴,不然可就要露出了馬腳。只是經這一鬧,再想接近斬霄,卻更加難了。
「那老僕還真是礙事。」他苦笑。
秦沙哼了聲,道:「要支開那老家夥還不容易,不過就算你得以近岳斬霄的身,只怕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他識破你這個假啞巴。」
「那不妨讓我變成真的啞巴算了。」殷長華絲毫不意外秦沙落在他身上的錯愕目光,微笑:「你不是會點穴嗎?替我封住啞穴,就不用擔心被人識破了。」
「穴位封得太長久,對人可是大有損傷的,長華你──」秦沙本想斷然拒絕,但觸及殷長華眼中的固執,他閉上嘴,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

亂臣 46
岳斬霄第二天照例醒得很早,梳洗完畢,仍不見全伯的身影,甚是意外。以往這時候,老人都已起身,為他送來粥點。
他出了臥房,來到全伯休息的小廂房,床上被褥淩亂,人不在。他微微一驚,走去院外尋人,卻見昨晚那個駝背啞巴正托著盤熱氣騰騰的粥菜朝他走來。
看到他,啞巴似乎很高興,將託盤抬至他面前。
「你是來給我送飯菜的?」岳斬霄詫然,見啞巴點頭,他皺起了眉頭,正想著該怎麽向這啞巴打聽全伯的下落,忽抬眸,望向正施施然走近的青年男子。「見過侯爺。」
「免禮。」秦沙一指殷長華,道:「岳將軍,你那年老僕從今早怕是吃壞了肚子,正在隨軍御醫處看病呢。秦某才叫他給岳將軍送飯菜來。」
岳斬霄更是奇怪,全伯年紀固然大了,身板可一向硬朗得很,幾年裡也沒得過什麽病。但聽秦沙這麽說,他也不便當面質疑,只得道聲謝,接過了殷長華手裡的託盤。
殷長華目送岳斬霄回房,回頭對秦沙暗中一翹大麽指。今天一大早秦沙就密令掌管夥食的大廚子在全老漢的粥菜裡下了巴豆粉,足以叫老人拉上幾天幾夜,也算替他出了口惡氣。
岳斬霄惦記著全伯,來不及用早飯,就尋去御醫處,進門果然就看見全伯還躺在床板上,滿頭冷汗,臉色極是難看。他剛詢問了幾句病情,老人腹中一陣異響,跌跌撞撞地沖去茅房。
御醫在旁直搖頭,「唉,這一早上,已經拉了五六次。我看他今天是沒法跟著大夥一塊上路了。」
岳斬霄不由得為老人擔心,道:「大夫,全伯他到底是得了什麽病?」
那御醫早得了秦沙的囑咐,哪敢吐實,只說老人多半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所致,又道老人年邁體虛,腸胃弱,不宜太勞累奔波,最好留下來靜養個幾天。
「岳、岳將軍,老漢我沒事。」全伯有氣無力地扶著牆返回,聽到御醫在說他老邁不中用,頓時急了。「不就是拉肚子嘛!吃上幾貼藥不就得了,我、我──」話沒說完,腹中竟又翻江倒海般發作起來,他煞白著臉,捂住肚子又沖了出去。
岳斬霄也忍不住跟著御醫一起搖頭。耳聽外面人聲鼎沸,眾人都在忙著整理行裝上路。全伯這樣子,的確不便硬撐著趕路。看來只能依那御醫所言,讓老人暫且留在館驛內養病,等病癒了自行回琉璃島。
過了半柱香工夫,全伯才氣喘吁吁地回到屋內,聽到岳斬霄要他留下,極不樂意,但也知道自己若是跟著上路,肯定會拖累大夥的行程,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這一日眾人埋頭疾行,日暮時趕到了下一處館驛。
岳斬霄在房內剛休息了片刻,聽到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打開門,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啞巴那張長滿小疙瘩的醜臉。
白天途中歇腳時,也都是這啞巴給他遞茶送乾糧。他暗忖那秦侯爺與他往日素無交情,不來為難他這個「勾引」了妹夫的禍根已經夠大度了,居然還命隨從對他獻起殷勤,其中必有古怪,便將送來的食物都悄悄置於一旁,並未進食。乾渴時也只喝自己隨身水囊中的水解渴。
啞巴此刻,又端來了幾大碟噴香的飯菜,進屋擺了滿滿一桌子。
岳斬霄一整天粒米未進,聞到飯菜香味,不禁勾起饑腸轆轆,他略一沈吟,看見那啞巴還站在桌邊等著,心中微動,走到桌旁入了座,將飯菜撥成兩份,又取出自備的一雙竹筷,把啞巴送來的那雙筷子往對面一放,淡然笑道:「你也坐下來一起吃吧。」
殷長華驟聞,竟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愣住。
「怎麽不坐下?你是嫌棄岳某一介武夫,不屑與岳某同桌?」岳斬霄戒心大盛,言語裡也隱約帶了鋒芒,臉上卻依然掛著笑。
殷長華朝思暮想,也無非盼著岳斬霄能對他重露微笑,這時見到岳斬霄的笑容,他只覺一顆心在胸腔裡怦怦跳得厲害,似乎即將蹦出口,哪還注意到岳斬霄話裡機鋒,急忙點頭,在岳斬霄對面入座。
一時情急,膝頭重重磕在了凳子上,他險些跌倒,忙按住桌子穩住身形,卻又把筷子碰落了地。他趕緊撿起筷子,臉上熱辣辣的,好在塗著易容藥物,也看不出來。
岳斬霄見他手忙腳亂的,十分笨拙,也不覺失笑,招呼他先吃,等殷長華吃了好幾口飯菜後,他暗自細察,確無異樣,這才開始吃起飯菜。
幾口入肚,他驀地發現,這幾樣菜肴,居然都是他在信王府時最喜歡吃的。
醋溜黃魚酸甜適中,清炒白玉鵝脯選的是最嫩滑的部分,銀絲魚豆腐羹裡放了補中消暑的茨實……
這等廚藝,絕不可能出自館驛裡的廚子之手。送親使團中有禦廚隨行,專司負責公主與衛應侯的膳食,可禦廚雖然能燒一手好菜,又如何清楚他昔日口味?
難道……是殷長華在眾人離京前,吩咐禦廚的?
一塊樟茶鴨腿被送到他碗裡。他震了震,瞬間竟怔住──猶記得初次與殷長華同桌共食時,殷長華搛給他的第一樣菜,便是條八寶樟茶鴨腿。
……
「這是我命你吃的,不許推辭。」殷長華似乎怕餓著了他,不停往他碗裡搛菜,很快就高高堆起……
回憶就如佈滿尖刺的荊棘,纏繞住他的心臟緩慢收緊、再收緊……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逼自己將過往封印,此刻卻發覺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他死盯著碗裡的鴨腿,握著筷子的手越來越用力,手背青筋浮現。
殷長華一時衝動搛了鴨腿給岳斬霄,見岳斬霄面色不對,才省起自己太過冒失,怕岳斬霄起疑,急忙低頭扒飯,耳邊猛聽一聲大響。
岳斬霄重重放下了碗筷。殷長華不明白他為何發怒,捧著飯碗不知所措。
岳斬霄緘默片刻,面無表情地道:「我已經飽了,你把東西收走吧。」
這分明是睜眼說瞎話,殷長華指了指岳斬霄碗裡那條鴨腿,示意他快吃,卻換來岳斬霄冷冷一笑。「我最不愛吃這些東西,快拿走。」
殷長華伸出手還想比劃,岳斬霄已冷著臉離開飯桌,走到一邊燭臺下執起書卷,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殷長華只得收拾了飯菜碗碟,默默離去。走到庭院中,忍不住回頭,窗紙上映出岳斬霄的影子,仍一動不動地在燈下覽卷,他黯然收回目光,看著託盤上都沒吃上幾口的菜肴,無聲苦笑。
這幾樣,都是斬霄當年最愛吃的。他特意親自督著禦廚精心烹飪,沒想到竟遭斬霄掃地出門。
斬霄,是真的想把過往種種都一併抹殺掉麽?……
他在漸升漸高的皎潔月色下怔忡許久,終於失意地走出了院子。

亂臣 47
岳斬霄手裡雖然握著書卷,心湖卻仍因那條鴨腿微瀾不止,目光壓根兒沒有落在書頁上,只盯著案頭緩慢流淌的白色燭蠟發呆。
蠟炬成灰淚始幹。長華,卻又要到什麽時候,才會死心,不再來糾纏他?……
……你為什麽還不明白?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了……」他聽到自己的喃喃低語在空蕩蕩的房內響起,空洞落寞得令他自己也覺害怕。
更聲篤篤,驟然敲響,震碎了夜間死寂。岳斬霄猛然回神,歎息著拋下書卷,取了一身乾淨的貼身衣物推門而出,踏著灑落在青石板上的銀白月華向院中一隅的水井走去。
以前就寢前沐浴,全伯都會將熱水送來他房中,如今老人不在身邊,他也懶得去廚房找熱水,提起一桶井水,便開始寬衣解帶。
剛脫下外袍,他眼神猛冷,腳尖一挑,已將腳邊一枚碎石踢起,直射院門外晃動的黑色身影。「誰?!」這快半夜三更了,誰還會往他這裡來?莫不是有歹人潛入?
念頭還沒轉完,碎石己擊中了那黑影的肩膀骨。那人一跤摔倒在地,手裡的東西也「啪」的碎了。
瓷碗碎片飛開一地,幾個白白圓圓的東西滾了老遠。
岳斬霄定睛一看,卻是幾個猶自冒著熱氣的包子,他不禁啞然。這時月光也照上了那人黧黑的面龐,一臉的疙瘩。他暗自搖頭,走到摔得狼狽的啞巴身邊,皺了皺眉道:「你怎麽還沒睡,還端著包子在我院前晃來晃去的?」
殷長華爬起身,揉著還有些酸痛的肩膀,連比帶劃大作手勢。岳斬霄耐著性子,總算大概看明白了。 
……你是說怕我之前沒吃飽,所以給我送幾個包子來充饑?」 
殷長華連連點頭。
岳斬霄心窩沒來由地一暖,想到自己先前還對這啞巴冷顏相向,微起歉疚,靜默了一下,走過去撿地上的包子。
都已經髒了,還吃?!殷長華不假思索地沖上去,想搶先奪過包子丟掉,一時大意沒發現包子邊上有一塊碎碗片,被割中了手指,血頓時冒了出來。
岳斬霄吃了一驚,忙將殷長華拉到井邊,用水替他清洗傷口。心下微微浮起幾分恍惚──這啞巴手上的皮膚雖然也很黑,卻甚是細膩,不像軍中那些整天舞槍弄棒的武人般粗糙……
掌中的手突然抽了回去,他一愣。t
殷長華急急拿了塊汗巾包起受傷的右手,才松了口氣。他臉上手上塗的這種黑色易容藥物易融於水,再這麽擦洗下去,就要露出破綻了。他用左手蘸了點桶裡的井水,在井口石欄圈上歪歪斜斜地寫道:包子髒了,別吃。我再去拿幾個來。
岳斬霄本想拒絕,但想對方如此熱心,不忍心潑冷水,便點了下頭。
殷長華歡喜地剛走出幾步,忽聽身後岳斬霄喊了聲「等等!」,他一驚,正擔心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差錯,岳斬霄已緩步走到他面前。
見啞巴目露驚疑,岳斬霄微微一笑:「你也給我送過幾次飯菜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又是那個他夢寐以求的笑容……殷長華一時竟看得癡了,直等岳斬霄眼神一凜,他才驚醒,用左手在地上寫了兩字──程錯。
「程……錯?」這名字倒也特別,岳斬霄笑了笑,隨即正色道:「之前是我失禮,不該對你擺臉色,還望你別往心裡去。」
殷長華連連搖手,幾乎是慌不擇路地奔出了院子。再不出去冷靜一下,他怕自己就會融化在斬霄難得的和顏悅色裡。
岳斬霄目送那微駝的背影匆忙消失,沈思須臾,輕歎──與這個程錯相識不過兩日,他已看得分明,這啞巴雖是衛應侯的手下,但對他極有好感,一心想討好他。
參軍五載,軍營中不是沒有人對他示過好,可大多都是覬覦他的容貌,心懷齷齪念頭。他一概不假辭色,便有幾個不知進退的,也均在他手底下吃了苦頭,從此對他望風而逃。
不過這程錯雖然目光躲躲閃閃的,始終不敢與他直視,他卻直覺此人並非淫邪之徒,多半是因為自身貌醜,又啞又駝,才會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極盡小心。
「呵……」啞巴應該尚未知他底細罷,若哪天知道了他的過往,只怕就會像周圍大多數人一樣,明裡對他恭敬,暗中,極盡鄙夷。
畢竟,這個骯髒的身體,連他自己也恥於面對,更何況旁人。
殷長華拿著幾個包子返回院門口,一眼就望見岳斬霄坐在井邊,微垂頭,安靜地凝視著井口,仿佛正在看自己在水裡的倒影,嘴角還帶了些微自嘲。
天心月華如霜雪,將岳斬霄周身都籠進了一層似有似無的煙水中,分外孤寂清寒。
斬霄禁足深宮,獨自一人時,是不是也時常如此,靠發呆來打發沒盡頭的屈辱和孤苦?可每次在旁人面前,卻又用冷漠將自己層層包裹,不肯露出哪怕一丁半點的脆弱與無助。
他一直自以為這些年來活得辛苦,可斬霄,遠比他更哀痛……殷長華一陣心酸,眼窩也開始發澀,他急忙擦了擦眼角,故意放重腳步走上前,將包子塞進岳斬霄手裡。
包子是重新蒸過的,很熱。
岳斬霄默默吃著,殷長華就默默看著他。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斬霄剛開始與他同桌用飯時,總是偷偷學著他如何入座,如何拿筷子,如何剔魚骨……認真地模仿著他的一舉一動,唯恐失了禮,被他笑話輕視,遭他嫌棄疏遠……
那時的斬霄,滿心滿眼,只有他。可如今,一切都變了樣……
岳斬霄吃完包子,見啞巴還在怔怔地看著他,目光裡幾許悽楚,居然依稀與記憶裡殷長華的眼神重疊了,他一震,隨後暗嘲自己怎麽回了趟永稷後,就整天胡思亂想。他定下心神,對殷長華道:「夜深,你快回去睡覺吧,多謝你的包子。」
殷長華萬分不舍地點了點頭,一時間衝動上湧,蘸水寫道:你之前是不是不高興?有什麽煩惱事,說出來可好?寫完就見岳斬霄俊臉變色,他不禁大悔──好不容易才接近斬霄,他怎麽就得意忘形,渾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對不住。他慌慌張張寫下這三個字後,不敢再逗留,疾步出了院子。像做賊一般地偷偷摸回自己的臥房,才歎了口氣。
能每天與斬霄見面,聽斬霄與他說上幾句話,已經是他在永稷時連想都不敢想的幸事,他可千萬不能再冒失,將這難得的機會搞砸了。

亂臣 48
打定了主意,殷長華其後的路途中,便越發盡心盡力地為岳斬霄打點一日三餐。
秦沙亦非蠢人,幾天下來自然看出殷長華堅持同行,無非是為了想要接近岳斬霄。他大為光火,但畢竟君臣有別,不好真個向殷長華興師問罪,再轉念一想殷長華迷戀男子,總勝過納上成群姬妾,生下孩子威脅到秦冰母子倆的地位,便硬是把一股怒氣按了下去,途中眼開眼閉,權當沒看見殷長華往岳斬霄身邊走得頻繁。
邊勁成旁觀者清,也瞧出了幾分端倪。這天正午,驕陽四射。大隊人馬趕了半天路,在一處果林邊乘涼歇腳。邊勁成下了馬,走到岳斬霄旁邊一坐,指了指不遠處正在溪流旁清洗果子的駝背身影道:「斬霄,你那新隨從真是勤快,一停下來就替你摘洗果子。我身邊親兵十幾個,可就沒一個像他那麽機靈的。」
岳斬霄聽出他話裡揶揄,尷尬地道:「讓邊大帥見笑了。」
邊勁成糾正他:「斬霄,我不是說過你已經接掌天樞帥印,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叫我大帥了?」
「斬霄叫慣了,不易改口,邊大帥莫怪。」岳斬霄笑了笑。對邊勁成,他向來心懷感激,從不願失了禮數。
邊勁成拿他沒辦法,搖搖頭,見那啞巴已洗乾淨果子,用衣擺兜了朝這邊走來。他輕咳一聲,低聲叮嚀岳斬霄:「那人始終是秦侯爺的手下,我瞧他對你太過殷切,其中恐怕有詐,你要小心為上。」
岳斬霄頷首道:「我明白。不過程錯他武功平平,而且這些天走來,他並無異樣,應當不會鬧出什麽大動靜來。」
邊勁成想到岳斬霄身手卓絕,也就放下心,一拍岳斬霄的肩頭笑道:「以你的機警,天下也沒幾人能算計得了你,是我多慮了。」
「哪裡。邊大帥提點,斬霄多謝還來不及。」
殷長華已走到一半,見邊勁成和岳斬霄兩人言來語去,相談正歡,他胸口頓似被人打了一拳,隱約作痛。
「咦,那人怎麽站在那裡不動了?」邊勁成注意到殷長華帶著敵意仇視的目光,一愣後不覺失笑:「斬霄,你那隨從似乎不高興呢!」
岳斬霄不由得轉頭望去,正與殷長華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想到自己滿眼的不悅和嫉妒都落入了岳斬霄眼裡,殷長華慌亂失措,扭頭便走,直到轉到秦沙的馬車後,確定岳斬霄再也看不到他,他才背倚車輪坐了下來,對著那幾枚果子無聲苦笑。
心系之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無法更進一步與之親近,只有靠著偽裝才能求得斬霄的一個微笑,寥寥數語,還要看著斬霄與他人談笑。
他這一趟,還真是自尋折磨。
白天的暑氣臨近黃昏時分,凝成了大團厚重烏雲,黑壓壓地懸在眾人頭頂上,似乎隨時都可能砸落塵埃。秦沙忙叫眾人加緊趕路,剛隱隱約約地看到下個城池的城樓影子,一場豪雨已傾盆而至,間或還滾過幾個響雷。
眾人忙著避雨,秦沙聽到合貴公主在馬車內不時被雷聲嚇得失聲驚叫,便過去安撫幾句。t
岳斬霄一一檢視過那些裝著公主嫁妝的車上都披上了蓑氈,不至淋到雨,自己一身衣服幾乎被大雨澆了個濕透。倏地,一柄油布傘遮上他頭頂,擋住了紛飛雨珠。
他轉眸,就看到了殷長華。
雨傘撐在他上方。為他撐傘的人,卻在雨中,只用一塊大汗巾將頭臉包住,露在外的雙眼裡,滿是濃烈到他無法忽略的關切。
……程錯,你……」他靜了一下,伸手握住傘柄,想把傘推回去。殷長華卻忽然將傘往他手裡一塞,抱頭逃也似地沖回秦沙的馬車。
岳斬霄怔了半晌,回頭,秦沙已從公主處返回,正盯著他,面色十分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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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阿嚏──
殷長華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才止住,摘下包頭的汗巾,上面已染了幾處黑色污痕。他慶倖自己剛才躲得及時,不然這張臉就要被暴雨沖出原形了。
秦沙跨進車廂,便見殷長華一臉污七八糟的狼狽樣,忍不住氣往上沖,替殷長華解開了啞穴,壓低聲音怒道:「你看你現在的模樣,哪像個太子!那姓岳的究竟有什麽好的,讓你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還裝下人裝出癮來了?我看你也別繼續跟著了,回永稷求皇上直接下道聖旨,革了岳斬霄的軍職,再廢了他的武功,發回你府裡為奴,免得你整天為他丟魂落魄!」
殷長華也不動氣,低咳兩聲,才覺喉嚨裡舒服了些,取出易容藥物邊往臉上擦邊歎道:「我和斬霄的事,你不懂,就別再過問了。唉,如果能讓斬霄回心轉意,就算要用皇帝交椅來換,我也願意。」
「你說什麽瘋話?!──」秦沙氣得不輕,直想把這昏了頭的妹夫揍上一頓出氣,拳頭已經在衣袖裡捏得咯咯作響,最後還是壓住了火氣。
打傷了殷長華,痛的是妹子秦冰的心。
歸根究底,禍端就是那岳斬霄。他似乎低估了岳斬霄在殷長華心目中的地位,再任由殷長華沈溺下去,恐怕遲早會出大亂子。突又想起宮中流言,說岳斬霄進宮前,還曾勾引殷長華一同私逃過,他更覺不安。
這殷長華要是哪天鬼迷心竅,再鬧上這麽一出,太子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唇亡齒寒,屆時他秦家也不免跟著遭殃。
一定,要想個釜底抽薪的辦法……
殷長華仍在忙著塗抹藥物,所以並不知道,秦沙的目光,穿過了被狂風卷起的車簾,落在遠處岳斬霄的身上,森冷駭人。

亂臣 49
句屏的雨季,長而悶熱。一行人就在烈日和暴雨的交錯侵襲裡忙碌趕路。夏蟬逐漸銷聲匿跡時,送親的隊伍終於抵達碧藍耀眼的大海邊。登上當地官府一早奉命備妥的船樓,揚帆直駛琉璃島。
鶴山國由深海中多座島嶼組成,從琉璃島前往,尚需航行多日。眾人到了琉璃島,鶴山國的迎親使節早已等候多時,參拜過公主與衛應侯,稟稱鶴山王將親率船隊,於下月十五月圓之日前來迎接公主。
秦沙見對方禮數周全,頗為滿意,當下安頓了眾人,靜待鶴山王來迎親。
是夜,秦沙於帥府裡大擺筵席,宴請迎親使節。一干送親將士均在列作陪。眾人奔波良久,今晚總算卸下了肩頭重擔,無不高聲談笑,開懷痛飲。
岳斬霄平日裡幾乎滴酒不沾,此刻喝了好幾杯,已有些頭暈眼花。見眾人仍在暢飲,他於是悄然離席。
殷長華也在席上不起眼的角落裡坐著,目光自始自終都圍繞著岳斬霄打轉,發現岳斬霄腳下打飄,他不放心,便悄悄尾隨跟了上去。
帥府外,喧囂不再。海上月色特別的亮,岳斬霄踏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獨行,走到平時練功的那方岩礁邊。
白天湛藍澄澈的海水入夜後就變成了幽邃的深藍色,被海風吹拂著,拍打岩礁,濺開無數帶著海腥味的泡沫,轉瞬退去,留下一片平滑如鏡的沙灘。許多小蝦蟹四處爬動,很快又被再次襲來的海水覆蓋,沖刷到更遠離大海的地方,抑或被浪潮卷回大海。
岳斬霄一手扶岩石,一手揉著發熱脹痛的腦門,凝望身前一遍又一遍周而復始的海潮,突兀笑。
他想他今晚是真的喝醉了,竟破天荒想起了遙遠得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的兒時回憶。他還是個剛學會自己走路的孩子,光著小腳在沙灘上搖搖晃晃地走,撿拾那些五彩斑斕的貝殼。
雙親就跟在他身後,笑著叮囑他別貪玩,小心被海神婆婆帶了去。t
那時他以為海神婆婆是最可怕的,直到和島上別的孩子被一群兇神惡煞的海盜擄上船後,他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比海神更可怖的人。
被擄的好幾個同伴因為不聽話,被活活拋進了大海裡喂魚。原本,上了賊船後,他們的命運,也就和那些被浪潮攜卷的蝦蟹貝殼一樣,生或死,已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即便到了今日,他依舊擺脫不了宮中的陰影,更忘不掉自己最想忘卻的那個人……
「唔──」雙眼辛辣刺痛,仿佛就快有灼熱的液體滑落。酒意也在胃裡翻江倒海地湧上來,他張嘴,恨不得能將多年來所有積壓的情緒都連同酒水吐個乾淨。
殷長華就站在岳斬霄身後數丈開外,見岳斬霄醉得厲害,一陣心疼。
「呃啊……」吐光了腹中最後一點酒水,岳斬霄喘息著直起腰,邊解開沾了汙物的衣裳,邊往海水中走去,準備洗去一身的濃烈酒氣。
斬霄想幹嘛?!莫非一時想不開,竟要自尋短見?!殷長華大驚,苦於啞穴被制叫不出聲,急忙沖了上去。
岳斬霄醉意醺然,耳目也遠不及平素靈敏,直等殷長華的腳步奔近,他才聽到,猛回頭,殺氣淩厲,但隨即認出了來人,滿身殺機便似潮水退了回去,大著舌頭道:「是、是你啊──呃?」
手臂被殷長華拽住了,直往岸邊拖。他不滿地甩開殷長華的手,道:「我要洗澡,別、別管我。」
殷長華如釋重負,暗笑自己緊張過了頭,下一瞬,目光卻凝住了──
月色照落在岳斬霄赤裸的上半身,如給這具矯健有力近乎完美的肉體抹上層誘人的珠光,然而殷長華怦然心動之餘並未漏過那些傷痕。
腹肌處幾條淺淡的白痕,是那年春獵被猛虎抓傷的。另有數處或深或淺,是不是這幾年來征戰中負的傷?……可真正令殷長華心悸震驚的,是岳斬霄有些殘破的乳頭。
這,是怎麽回事?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尚未碰觸到岳斬霄,就被後者拍開了手。
「我的身體,很醜吧?嚇到你了?」頭腦仍在暈眩,岳斬霄看不清殷長華眼眸裡究竟是什麽情緒,可便是用腳趾想,也猜得到對方心裡一定很驚訝,更多厭惡。
「哈哈哈……程錯,你難道不知道,我本來是什麽人嗎?」他指著自己破損的乳頭,大笑:「這裡曾經被皇上穿了環,當我能摘掉的時候,都已經和皮肉長在一起了。只有用力扯,才能把它拿下來──
殷長華再也聽不下去,張開雙臂緊摟住岳斬霄,幾乎想把岳斬霄整個人都嵌進揉進自己體內,深深地藏起來,讓所有人從此都無法再傷害到岳斬霄才好。
只恨自己,當初救不了斬霄。

亂臣 50
發燙的臉頰上逐漸感受到濕氣,意識到啞巴在顫抖著無聲流淚,岳斬霄猛地將人遠遠推開。「你哭什麽?呵,我不需要別人來可憐。走開,我要洗澡,不用你在邊上看著。」
他不再理睬殷長華,搖搖晃晃地往海裡走,直至腥冷的海水漫過他胸口。
身周浪濤波湧,有海魚靈活遊動。
他想起了多年前,他在溪水裡抓著那些滑不留手的魚兒。長華也下了水,幫他一起抓魚。兩人忙碌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還沾了滿頭滿臉的水草和落葉。
長華飄散在水面的黑髮,也如同有生命的水草,輕撫著他的雙肩,纏繞住他的脖子,和他的頭髮糾結在一起,難捨難分……
長華落在他臉上、唇間的吻,纏綿又溫柔,奪走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想就這樣,兩個人永遠地相擁著,在這潺潺溪水中永遠地沈醉下去……
可世事,終不如他願。
長華已經上了岸。而他,卻還溺在昔日回憶裡。
……呵呵呵……」哀痛,就像海水,不斷地侵襲著他的身體,將他故作堅強的鎧甲一點點腐蝕掉,剝出那顆舊傷累累的心,再一次恣意沖刷、擠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任憑他如何逃避,如何用冷漠將自己層層包裹,皆是枉然。
江湖遙,廟堂遠。歲月婆娑逝,浮華紛繁後,泛上心頭的,始終還是那個早已鐫刻進魂魄深處的影子。
…………華,長────」這瞬間,他再也無力承受決堤的滅頂痛楚,朝著洶湧大海嘶聲呼喊起在心底深鎖了九年的名字。
也只有在這刻,在浩淼無邊的大海中,可以拋開一切顧忌,盡情宣洩。
殷長華呆立在沙灘上,聽著岳斬霄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他喉嚨裡熱熱的,閉目,鎖住即將再度肆流的熱淚。究竟該如何,才能為斬霄解開心裡的死結,讓斬霄不再折磨自己。
……────」海水中的人已經喊到聲嘶力竭,更像是在哀號哭泣。
殷長華深深地吸了口氣,走近岳斬霄,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一回,岳斬霄似已心力交瘁,沒有再掙扎,任殷長華將他帶上岸。雙腳出了海水,他一軟,坐倒在沙灘上,木然望著面前起起落落的潮水,陷入了沈默。
殷長華以為會在岳斬霄眼裡看到淚光,可是那雙眼中冷冷閃動著的,只有激烈燒盡燃殆後的絕望。
心死的人,才會看不到任何未來。
殷長華忽然覺得心頭奇痛,顫抖著張嘴,想說點什麽,才省起自己啞穴未解。他於是在岳斬霄身邊坐了下來,替岳斬霄清理起頭髮衣服上沾到的海草、沙粒。
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慢。喧囂的海浪聲在這刻也似乎消失了,天地裡靜謐得出奇,只有斬霄的呼吸和心跳,一聲聲,落在他心上,雖近,卻又那麽地空遠。
月過天心,他拿掉了岳斬霄髮絲上最後一點沙子,用手指當梳子,將濕漉漉纏在一起的頭髮梳理整齊,微一猶豫後,小心地用雙臂環抱住岳斬霄冰冷的身體。
……」始終如石像的岳斬霄終於緩慢扭過頭,開口,聲音沙啞。「程錯,你喜歡我麽?」
殷長華萬沒料到岳斬霄會突然直截了當地向他發問,震了震,不敢對視岳斬霄雙眼,慌忙垂首,又重重點了下頭。
「呵……」耳邊,傳來岳斬霄一笑,倦意闌珊。「別傻了。我曾是皇上的孌童,你再跟我接近,也會被人一塊恥笑。」
殷長華連連搖頭,伸手正想在沙中寫字,岳斬霄已長身而起,歎著氣往來路回走。「之前你看到聽到的,全都忘了吧。還有,既然已經回了琉璃島,府裡自有護衛執事,明天起也不必再勞煩你給我送飯菜。多謝你這一路上的照顧。」
幽幽歎息隨著他修長孤寂的背影逐漸遠去,最終被深沈的夜色徹底吞噬。
殷長華如癡了傻了一般,坐在空曠無際的沙灘上。身後海浪拍岸,夜風低鳴,仿佛還帶著岳斬霄先前的聲聲呼號,悲淒如失所無依的雛鳥。
怎能忍心,再任由斬霄在風雨飄揚的大海上孤獨漂泊?……
「嗯?長華你想回永稷後求皇上將岳斬霄調任京城?」秦沙眼裡掠過絲異樣神情,幾分酒意也醒了大半。
酒宴直鬧騰到夜半才結束。他回到房內,殷長華已在等他。啞穴得解後第一句話,就說回京後要向皇帝請旨,大出他意料。他替自己斟了茶水,輕啜一口後笑道:「那天我說了這法子,你當時還不愛聽。怎麽今天又突然改變主意了?」
殷長華苦笑:「我是想等斬霄自己回頭的,可依著他的性子,就算我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也未必肯自願回來。琉璃島又和永稷相隔千里,我總不能常年留在這裡。」
他直視秦沙,正色道:「父皇對斬霄頗有戒心,恐怕不肯答應。到時還得請你幫我一同進言,讓父皇召他回京。我想過了,斬霄身手那麽好,以後就讓他教導慕兒習武健身。父皇應該不會反對。」
「事關慕兒,我這當舅舅的當然得出力。」秦沙含笑點頭,心裡卻冷冷地哼了一聲,打定主意,絕不能讓殷長華如願。
那個岳斬霄,處處亂了殷長華的心,更是殷長華順利登上句屏皇位的絆腳石,非除掉不可。

亂臣 51
岳斬霄一直睡到第二天午後才被斜照進房內的陽光曬醒。宿醉已清,見自己還披著昨天的髒衣服,他忙起身換了,推門想去井邊提水洗漱,一眼,就看到啞巴正在院門口的椰樹下坐著。
見到他,殷長華歡喜地站了起來。t
「我昨晚不是叫你不用再來伺候我了麽?你……怎麽又來了?」岳斬霄微蹙眉,殷長華卻咧嘴一笑,轉身興沖沖地跑出院子,片刻後返回,端了飯菜,自顧自就往屋內送。
岳斬霄無奈搖頭,洗漱完,踏進房內。
飯菜比往日來得清淡,還多了盅醒酒暖胃的土茯苓葛花燉肉湯。殷長華不住打著手勢,示意他多喝點湯水。岳斬霄也不知為何,忽覺鼻根發酸,慢慢喝著湯,低聲問:「你今天一直在外面坐著,就為了等我起身?」
殷長華只是無聲笑。
這世上,怎麽還有這種比他更傻的人?岳斬霄惘然,想勸啞巴別再在他身上白費光陰,可面對啞巴一臉滿足的微笑,他話到了舌尖,終究說不出口。
算了。反正不用多久,等送親之事告成,這程錯就得跟著衛應侯回京,從此與他再無瓜葛。他現在又何苦非要急著趕人,傷了對方?
他長歎了口氣,拋開糾結,專心用起飯菜。剛吃了幾口,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他放落碗筷。
「斬霄,你起了。」來人正是邊勁成,他打量了岳斬霄兩眼,笑道:「我聽說你昨晚喝多了,如今沒事了吧?斬霄,你的酒量可真是差勁,哈哈,今後我少不得要陪你多練練酒量。你是我句屏第一良將,酒量可也不能給人比下去。」
「邊大帥取笑斬霄了。」岳斬霄恭敬地請邊勁成入了座,心知邊勁成來找他,絕不會僅為了看他醉態,多半是有要事相商,當下對殷長華道:「我與邊大帥有事要談,你暫且退下。」
殷長華自打邊勁成出現,就止不住一股子酸氣直往上冒,可又不能硬杵著不走,只得低頭告退,站到了院中。
房門很快被岳斬霄關上,隔斷了他的視線。
邊勁成聽殷長華腳步聲走遠,這才一肅面色,道:「我剛接到急報,七艘運送貢品的大船在東海被朱天那賊子給洗劫了。東二路水師救援不成,還中了朱天的計,損兵折將,傷亡慘重。」
「又是朱天!」岳斬霄眼神轉冷。
句屏多年來海盜猖獗,其中勢力最大的一股,糾集了數千人之眾,儼然已成海上霸主。首領朱天身手不凡,被其他盜匪尊為「鯊皇」。岳斬霄這幾年剷除了不少海盜,也曾領兵前往朱天在東海的老巢血鯊嶼,想剿滅朱天這個海盜頭子,奈何走漏了風聲,撲了個空無功而返。
他略一沈吟,道:「朱天如此倡狂,不儘早剷除必將後患無窮。邊大帥,可要斬霄前往剿匪?」
「此賊不除,句屏海域一日不得安寧。不過眼下送親之事尚未了結,是否出兵,還得由那衛應侯爺定奪。我來這之前已向秦侯爺稟明此事,他卻未表態,我也不便擅作主張。」邊勁成是武人出身,素來只推崇軍功,頗瞧不起那些世襲的貴胄公子哥兒,邊說邊搖頭。「我看他八成是不想多事攬這麻煩上身了。」
岳斬霄歎道:「只怕不惹麻煩,麻煩自己也會找上門來。公主遠嫁鶴山,朱天那廝怎會不知?他有膽劫持貢品,再來劫公主的嫁妝也不出奇。」
邊勁成一拍大腿,道:「我就是擔心這個,所以才找你商量,看該如何防範那海盜頭子才是。」
兩人一樣的心思,當即取出海圖,聚精會神研究起策略來。
殷長華還在院子裡站著,離得遠聽不到屋內兩人說話聲,透過窗上半卷的竹簾,卻清清楚楚看到邊岳兩人並頭相談,狀極親密。他越看越覺心口堵得慌,驀地氣血翻湧,一陣難受,急忙捂著嘴離去。
剛轉過牆角,喉嚨裡又痛又癢,他忍不住幹嘔一聲,放開手,衣袖上已染了斑斑血跡。
他閉目喘息片刻,終於將嘴裡還在繼續往上湧的血腥味壓了下去,苦笑著把沾血的袖口卷起來。
要是被秦沙看見了,鐵定不肯再為他封閉啞穴。然而他很明白,嫉妒,才真正是那把看不見的利刃,一分分,剜著他的心。也更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儘快把斬霄帶回永稷,不能再讓斬霄留在琉璃島。
能坐在斬霄身邊,陪著斬霄說話的人,從前是他,將來,也只能是他。他不在乎還要等待多長久,才能重新迎來那一天,可絕不會再像當年一樣,將那個本屬於他的位置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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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岳斬霄與邊勁成正在部署兵力,加強對琉璃島周邊行經船隻的搜查。永稷特使駕臨,傳來了殷晸的聖旨。
貢船遭劫,東二路水師受挫,龍顏震怒,責令南路水師討賊,由正坐鎮琉璃島的衛應侯秦沙親持大局,務必清東海賊寇,振句屏國威。
秦沙領了聖旨,回到屋內,便立即找來殷長華商議。「島上三路水師,最多只能分兩路去剿匪。再過些日子,鶴山王就要來迎親,我這邊肯定還得安排下精兵良將,以防事態有變,還要跟隨公主至鶴山,等大婚禮成,才不負皇上所托。」
「那是自然。」殷長華頷首。鶴山剛臣服句屏,焉知那鶴山王是否真心歸附還是假意投誠,島上留守將士必不可少。至於攻打朱天──
他咳嗽兩聲,道:「邊勁成在這裡駐守多年,由他領兵清剿盜匪,最合適不過。可讓他帶上一路人馬去打頭陣,引開那夥盜賊的主力,第二路人馬便可趁虛而入殺入血鯊嶼,找回被劫的貢品,端了盜匪的老巢。」
秦沙目光閃動,「兵分兩路,法子是不錯。不過打頭陣的人,可就有些兇險了。」
殷長華面無表情,冷冷地道:「疆場之上本就風雲難測。況且食君之祿,就該忠君之事,生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秦沙似乎也嗅出了殷長華言語裡那絲醋意,微揚眉,輕笑兩聲:「好,就這麽定了。讓邊勁成打頭陣,皇上點名要我支持大局,我怎麽也得帶上一路人馬去會一會那海盜頭子。護送公主去鶴山完婚之事,就交由岳斬霄罷。」
「如此甚好。」殷長華說了一陣話,已覺有些不適,扶額往椅背上一靠。
秦沙見他神色疲倦,了然地道:「我早跟你說過連日封穴會大傷元氣,你偏不聽,如今知道滋味了吧?回房好好休息,我找御醫煎貼安神藥,遲些給你送去。」他一邊搖頭,一邊還是替殷長華將啞穴重新封住。
殷長華這幾日暗地裡確實又嘔過幾次血,自知體力不支,於是不再強撐,返回自己房中。坐在椅中聽著圍牆外隱隱約約傳來的操練聲,怔了半晌,微牽了牽嘴角。
莫怪他用心歹毒,故意想置邊勁成於險地。眼看心愛之人與他人光明正大地談笑,自己卻只能躲在面具背後獨自咀嚼失意和妒火。這等煎熬,天下又有幾人能受得了?
……你在想什麽?」秦沙不知何時已進屋,手裡端了碗藥湯,笑一笑,將藥碗遞給殷長華。「喝了它就睡吧。出兵之事,我自會安排。」
殷長華喝完藥湯,就覺倦意上頭,慢慢垂下眼簾,頃刻,便已靠著椅背入睡。秦沙一直在旁站著,見殷長華睡熟,他臉上的笑容最終隱去,僅余一片森冷。

亂臣 52
殷長華從來沒睡得這麽香甜過,翌日醒來仍覺渾身懶洋洋的,梳洗後也不想出門。午時秦沙來到,給他端來些飯菜,此外還有一碗與昨天相同的安神藥。
「御醫昨天說了,這藥得連喝上幾天,多多臥床休養,才能把元氣補回來。伐賊之事我也已吩咐下去,只等這幾天裡海風轉向,就可出兵偷襲血鯊嶼。長華你不用操心,只管安心養好身體。」
殷長華不虞有他,端過藥喝了,沒多久,又被睡意拖去了黑甜鄉。
之後數日,他均在房內休息。那安神湯藥果然頗有見效,幾天下來,殷長華胸口不再發悶,只是仍精神不濟,日夜昏沈沈的,極是嗜睡,而且醒來的間隔也越來越長。
這天黃昏時,殷長華才被饑餓感喚醒,睜眼見房中黑乎乎的。風吹在緊閉的窗戶上,窗紙發出類似撕裂的聲響,十分刺耳。
他茫然聽了好一陣,突地意識到,風向轉了。
秦沙已經離開領兵琉璃島了吧?所以白天都沒來叫醒他用飯。他下了床,推開門,果然門外樹影搖動,刮得好大風。
他只披著件單衣,微覺寒氣,回屋加了件袍子,倏忽想起岳斬霄身上一直穿得單薄,不知道起了大風後,斬霄有沒有及時添上衣物。說起來,他已經好幾天都沒去給斬霄送飯菜了。
思念的衝動一旦成形,就迅速佔據了他整個心緒。他略事梳洗,朝廚房走去。
人呢?
殷長華端著盤飯菜,來到岳斬霄居處,卻見房門虛掩,屋內也沒有燈火。他愣了愣,點起案頭蠟燭,擺好碗碟,等了片刻,窗外夜幕已完全落下,岳斬霄仍未回來。
他開始有些不耐煩起來,正想出去找人,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殷長華一喜,忙打開房門。
來的,是秦沙身邊的一名近侍。他面色焦灼,看見殷長華,不由得松了口大氣,邊走邊嚷道:「原來你在這裡啊!侯爺出海前吩咐過我給你送飯送藥。東西都在你房裡放著呢,快回去吃吧。」
殷長華大失所望,搖搖頭,指了指桌上的那些飯菜,又朝那人比劃一番。
「你是說要等那個岳將軍回來一起吃?」那近侍看懂後忍不住失笑:「昨夜風向一轉,岳將軍就已經先率人前往血鯊嶼了。等他剿匪回來,你這些飯菜早就餿了,哈哈哈……
什麽?!殷長華耳邊便似突然炸了個響雷,霎時間,頭腦裡全成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渾身都發了抖,陡地一把揪起那人的衣襟,張嘴想質問,喉嚨裡卻只能擠出幾絲嘶啞的氣流。
「你幹什麽?」那人惱怒地扯開他的手,見這啞巴醜臉扭曲,眼睛發紅,他心底不禁有點發毛,不敢再跟這古裡古怪的家夥說話,悻悻地走了。
殷長華的手腳仍因這巨大的驚變而簌簌輕顫。難怪這些天他總是昏昏沈睡,一定是秦沙在安神藥裡做了手腳,好支開他,暗中搗鬼!他猛一跺腳,沖了出去。
「站住!大帥府邸豈是你隨便能闖進來的!快走,走!」
邊勁成正在自己院中練習刀法,忽聞院門口值守的親兵大聲呵斥,他微一皺眉收了刀,走到門口,藉著簷下燈籠,見被親兵攔住的,正是那個常向岳斬霄獻殷勤的啞巴,不禁奇道:「你來這裡有何事?」
看到邊勁成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殷長華最後一絲希望就此破滅──以身涉險的人,居然真是斬霄!
他已經無暇去細想秦沙究竟是如何下得軍令,抖著手撿起根樹枝,在地上寫起字來。
邊勁成沒等他寫完最後一筆,兩道濃眉攢得更深了。「你要我派船送你去血鯊嶼?那邊即將有一場惡戰,你去幹什麽?你家秦侯爺有大軍護著,不會有閃失。」
殷長華恨恨地拗斷了樹枝,事到如今,他也無法再保持鎮靜,抓住邊勁成就往邊上拖。
「放肆!」幾個親兵全都勃然色變。
邊勁成也是一怔,但他到底是見慣大風大浪的,抬手阻止親兵上前,隨殷長華走到一旁僻靜處,道:「你可是有什麽緊要事?啊,這是?──
一方雕刻著盤龍的金印被殷長華遞到了他眼前。天色雖黑,邊勁成目力好,仍辨認出印上「毓德行寶」四字,大吃一驚。
毓德,正是太子殷長華的封號。這啞巴竟然身懷太子印章,又是與衛應侯一同來的,十之八九是太子遣來暗中督查軍情的密使。
他剛要對著印章下跪行禮,卻被殷長華攔住,頓時會意對方不想暴露身份,當下低聲道:「閣下但請稍後片刻,我這就去安排船隻。」言畢快步離去。
殷長華收起金印,仰望夜空,心也如這夜色般,一片沈黑。
斬霄,千萬別出意外……

亂臣 53
海上風起雲湧,遮住了星月,唯有遠處遙遙數點暗紅的火光明滅閃爍,透出幾分詭譎。海浪拍打著船舷,一波接一波,令可載數百人的戰船也左右搖晃不定。
岳斬霄挺立船首,雙腳似在甲板上生了根,巍然不動,只凝望前方那分不清是夜色還是海面的一團漆黑,良久收回了視線。
瞧這天象,一兩天內,將有暴風雨,不利於他們偷襲血鯊嶼。況且他此行雖然帶了七八艘戰船,真正可用的兵士卻僅有百人。戰船上看似披堅執銳多不勝數的「將士」,均是用稻草樹枝紮制的假人。
……
「兵不厭詐。本侯爺想過了,先紮些假人偽裝成將士,將盜賊的主力引開,本侯爺再親率大軍直入賊穴,殺他個措手不及,奪回貢品。」
數日前,秦沙將他和邊勁成召去密談,定下聲東擊西的計策後,笑吟吟地直把目光在他兩人間打轉。「這負責引蛇出洞之人可得智勇雙全,得盡力與敵周旋,拖延時間,絕不能給賊人看出破綻,壞了大計,不知兩位誰願意擔此重任?或者邊將軍你可有何人舉薦?」
這計策,說穿了就是讓先去的那隊人馬以身做餌。岳斬霄見邊勁成張口欲言,他怎能坐視這常年照拂提拔他之人赴死,便搶先拱手請纓:「斬霄不才,願領軍令狀出戰。」
秦沙哈哈大笑:「岳將軍大敗鶴山,攻打這小小的血鯊嶼自然不在話下,就依你所言。由你帶領百名精兵,打這頭陣。」
邊勁成面色微變,「秦侯爺,光憑百人怎能──
秦沙不等他說完就冷下臉,截道:「軍中主力得隨本侯爺殲敵,還得留夠人手鎮守琉璃島,保護公主。公主若有半點差池,哪怕我等盡滅海賊,也功不抵過。邊將軍,你不必多說了。」
「可是──
「邊將軍,你難道想越庖代俎,代替本侯爺發號施令?」秦沙咄咄逼人。
「不敢。」邊勁成無奈地閉上了嘴。
岳斬霄聽著兩人爭執,始終緘默不語,心底卻無比豁亮──秦沙,是想借此機會置他於死地!
「岳將軍……」身後傳來一聲吞吞吐吐的呼喚,打斷了他的回憶。
岳斬霄回頭,見那兵士欲言又止,淡然道:「何事稟報?」
那人低聲囁嚅道:「弟兄們都在私下說,就咱們這幾號人,怎麽夠跟那些窮凶極惡的海匪打。卑職看大夥兒似乎都有點亂……」聽到岳斬霄一聲冷笑,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下去。
岳斬霄絲毫不覺意外,這秦沙撥給他的所謂百名精兵,其實大多是營中執役打雜之人,根本跟精悍兩字扯不上邊。此刻未戰先怯,陣腳已亂。
他默然望了眼甲板上三三兩兩坐著的兵士,猛地抽出腰懸短劍。森寒劍光,映上他冷峻如冰石的俊美面容。
那人以為岳斬霄怪他擾亂軍心,要拿他問罪,唬得連退幾步,跪倒在地。餘人聽到動靜,也都一驚,停止了竊竊私語。
岳斬霄目光掠過眾人臉上驚怯、狐疑、迷惘各色神情,最終落在斬霄劍上。
五年前,他離開青陽殿時,殷晸叫住他,望了他好一陣子,將斬霄劍賜還給他。「拿去罷!就算入了軍營,你也曾是朕的人。若有人敢對你不敬,斬了便是。」
閔公公在旁,一個勁給他打眼色,要他趕緊叩謝此等聖眷殊恩。他卻深以為恥,多年來只將此劍壓在箱底。這次臨行前,終是取了出來。
他彈指,輕叩劍身,在清越龍吟聲中轉身回望黑黔黔的大海,平靜地道:「一旦開戰,你們只管守住戰船,分散敵軍。殺敵之事,我一人足矣。」
「岳將軍!」數名兵士都愕然叫了起來,他們都知道岳斬霄武功精深,與鶴山國一戰後更是聲威遠播,可單憑一人,如何敵得過千百對手?!
岳斬霄背對眾人一揚手,壓下了眾人的喧嘩,聆聽著海風呼嘯,浪潮起伏,嘴角泛起絲苦笑。
秦沙既然已對他起了殺心,即便率領大軍攻入血鯊嶼,也必定不會來救援他。想要替自己和這些稀裡糊塗成了炮灰的兵士殺出條生路,只能憑運氣放手一搏。

亂臣 54
濃重的黑雲如塊巨大的幕布,幾乎遮住了整個天空,隨著越刮越烈的海風舒卷翻湧,像鍋快煮沸的墨汁,看得殷長華胸口喘不過氣來。
腳下的船隻亦被風浪吹打得來回搖晃,幸好船上舵手均十分老練,雖然自琉璃島出發後,這兩天內遇上過幾個大浪,都有驚無險地避過了。眾人打起精神,駕著船朝前方已隱約可見燈火的血鯊嶼趕去。
又行了半柱香光景,在船頭負責瞭望的一個兵士突然叫了起來:「咦,那邊怎麽一片通紅的?啊,是著火了!」
殷長華一怵,沖到船首,果然見前邊幾塊陸地上火光熊熊,將半邊夜空也燒紅了。濃煙火舌間還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廝殺呐喊聲。
看這情形,雙方惡戰正酣,卻不知斬霄可有兇險!殷長華整顆心都懸在了半空,拼命打著手勢,催水手加快船速。
那幾人出發前都受了邊勁成吩咐,要聽命於殷長華,當下眾人齊力,將船隻駕得飛快。
漸近血鯊嶼,逼人熱浪已吹得殷長華面龐生疼。等水手剛將船停穩,他便迫不及待地沖過踏板下了船。撩開撲到臉上的煙霧,他見不遠處有幾撥人正打得熱鬧,看穿著,句屏水兵已穩占上風,將被困在中間的黑衣漢子步步緊逼。
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黑衣盜匪血肉模糊的屍體,也有少數水兵。殷長華紅了眼,張嘴想叫,卻怎麽也喊不出岳斬霄的名字。
他揪住一個正好奔過他身旁的句屏水兵,才比劃了兩下,那人已不耐煩地甩開他。「這裡也快燒起來了。你還杵著幹什麽?還不趕緊一起幫忙去把貢品搬上船!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殷長華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眾多兵士都在火海裡來回奔走,將無數個箱籠抬上戰船,場面十分混亂。他又接連攔住幾個兵士,想打聽岳斬霄的下落,那幾人哪有耐心看他指手畫腳,均不理睬他。
殷長華心急如焚,游目四顧,驀然望見一處火勢未及處露出半艘戰船殘骸,殘破的桅杆旗子在風中飄動,上面繡著「岳」字。
那是斬霄的帥旗!
他充耳不聞身邊幾個兵士的催促,踩著滿地屍體,一腳高一腳低地向那邊狂奔而去。
戰船擱淺處,有大片背風的山石,大火尚未燒過來。殷長華匆匆一掃戰船四周,只有幾個水兵和黑衣盜匪的屍體。再往前,盜賊的屍體接連不斷,一直鋪向地勢漸高的山坡。
這些盜賊的屍體,大多數都是被一劍封喉,臉上甚至沒太多驚恐痛苦之色。似乎是因為出手者出手太快,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死亡的降臨,便已奪走了他們的生命。
這多半都是斃命於斬霄手下!斬霄一定還活著,殷長華精神一振,循著屍體往山上跑。
山坡看著不高,但多嶙峋怪石,極難攀爬。好不容易爬到頂上,殷長華已累出一身大汗。正抹著汗,頭頂一個焦雷,緊跟著豆大雨點密密麻麻地砸將下來。
山頂上,屍體明顯少了許多。他一邊抹雨水,一邊竭力張望,看該朝哪個方向繼續尋找──
越來越密的雨幕裡,突然有個紅色的影子闖入他視線。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斬霄是誰!
殷長華欣喜若狂,隨後發現岳斬霄披頭散髮,衣上濺滿了血跡,才將一身素衣染成紅色。人也有些踉蹌地慢慢倒退著,顯然是在惡戰中負了傷。
他心疼地拔腿奔上前。離岳斬霄還有數步之遙,岳斬霄已聽到動靜,猛轉身,斬霄劍隔空指著殷長華的喉嚨,厲聲叱喝:「誰?」
殷長華刹住腳步,擦著滿臉雨水,手頓時變成了黑色。料想臉上的易容物已被這大雨沖了個乾淨,再也遮不住本來面目。
斬霄一定會恨他刻意欺瞞吧?他苦苦一笑,踏上半步,卻聽岳斬霄又問了一遍:「誰?」
殷長華愕然。這時空中倏忽亮起道閃電,宛如條巨大扭曲的白色蟒蛇,撕開了雨幕。
岳斬霄的俊臉,也被閃電照得雪亮。他緊閉著雙目,眼皮上籠了一層紫黑色。
斬霄的眼睛?……殷長華毛骨悚然,如果不是啞穴受制,必定驚叫出聲。手已先於意識,顫抖著伸到岳斬霄眼前,輕輕揮了兩下,不見岳斬霄有任何反應,他張大嘴,半晌,發出呃呃兩聲,嘶啞到極點。
他的斬霄,瞎了……
岳斬霄臉上肌肉微一抽搐,左手疾伸扣住了殷長華的手腕,掌心傳來的膚觸似曾相識,他慢慢斂去了殺氣,放開手道:「你是……程錯?」
殷長華點頭,立刻就想起岳斬霄再也看不到他任何舉動,心痛欲裂,淚水奪眶而出,轉眼便與雨水混在了一起。他哽咽著拉住岳斬霄的手,在他掌心寫起字。才寫了兩筆,就被岳斬霄甩開。

亂臣 55
「你想知道我的眼睛怎麽瞎了?」岳斬霄竟反常地笑了起來:「當然是跟朱天那賊子打鬥時,被他灑了毒粉弄瞎的。不過他也被我奪了刀,還劈中了他的臉,應該活不了。我也算替自己報了仇,哈哈哈……
殷長華聽他笑得幾近瘋狂,心知岳斬霄定是一時受不了這雙目失明的打擊,他咽下喉間奔湧的熱流,伸臂試圖抱住岳斬霄,剛碰到對方的身體,就被岳斬霄狠狠推開。
「我只是瞎了,又不是瘸了!不用你扶,我自己也能走回去!」
他一邊怒吼一邊往前走,卻不知道前面坡邊有方泥土被暴雨沖刷得鬆動,腳底一滑,人已摔了出去。
殷長華想都沒想,急忙伸手拽住岳斬霄的左臂。被他一帶,兩個人都沿著斜坡滾落。幸好落地處的泥土已被這場猛烈的大雨泡軟,兩人滾了滿身泥濘,並未傷到筋骨。
岳斬霄以劍支地撐起身,耳邊只聽到雷電交加,雨聲滂沱,雙眼也仍蟄痛難當,可他依然摸索著往前走,想要逃離這片!人的黑暗。才跨出兩步,就絆上塊石頭,再度摔倒,短劍也脫手而飛。
這次,他坐在泥水裡,任由暴雨無休止地澆淋,動也不動。
他真的已經瞎了,連幾步路也走不好,從此只是徹頭徹尾的廢人一個,還談什麽征戰殺敵?……
「呵呵呵……」笑聲起初很低,越來越響,最終變成狂笑。他不斷用力捶打著地面,似乎想用這毫無意義的方式來轉移無處可去的怨憤。
殷長華見他近乎自殘的舉止,揪心地痛,沖上前抓住岳斬霄已經蹭破了皮的雙拳,也不顧還沾著泥濘,低下頭,去舔傷口滲出的血絲。
鹹澀,發苦……一如蜿蜒流進他嘴裡的雨水和淚水。
「滾開!」岳斬霄像被侵犯了領地的負傷野獸低聲咆哮,掙脫殷長華的手。「用不著你來同情我!你走!」
深藏在孤傲敵意背後的絕望和自嘲更令殷長華的心陣陣悸痛,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少年,正緊抱雙臂,蜷縮在森冷空曠的青陽殿內,眼中盛滿悲哀、驚恐、戒備,更多被人拋棄的彷徨無助……
他再次挪近,緊緊抱住岳斬霄,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捂熱對方被雨水淋得涼透的身體,儘管他全身上下的衣裳,也同樣濕透。
岳斬霄終於被激怒,猛地將殷長華按倒在地,扼住他脖子,嘶聲道:「你聽不懂我的話麽?叫你滾,為什麽還來糾纏?你以為我瞎了,就有機可趁了?你是不是跟那些無恥之徒一樣,就想著我的身體?哈哈……
一次次出生入死,也慢慢地以為自己能用血和汗洗脫往日的恥辱,可老天爺終究還是看不起他這骯髒卑賤的人,重新將他打回原形,推進黑暗的無底深淵。
多年的努力刹那間盡付東流,他註定,只配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在旁人的鄙夷指點裡苟且偷生。
一個目不能視的廢物,再活著,也不過是給人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料。
「呃呃──」卡在喉頭的手越來越重,殷長華幾乎窒息,費力想扯開岳斬霄的雙手,卻怎麽也拉不開。就當他快暈厥過去時,岳斬霄遽然放開了他。
他摸著還在作痛的脖子剛大口喘息兩下,驚見岳斬霄坐起身,雙手在地上一陣摸索,找到了寶劍,淒厲一笑,橫劍便往頸中刎去。
殷長華直嚇得魂飛魄散,用盡全力死死捉住岳斬霄執劍的手,眼看岳斬霄仍不鬆手,他一口咬上岳斬霄手背。
「唔──」岳斬霄猝不及防被咬個正著,一痛,本能地松了手,劍掉落泥濘。殷長華怕他再去撿劍,更用力地抱緊岳斬霄。心情激蕩之餘,什麽顧慮都被他拋諸腦後,他顫抖著吻上岳斬霄冰涼的嘴唇。
哪怕懷中人瞎了、聾了、殘了、廢了,也永遠是他心裡最割捨不下的啊……斬霄,可懂?……
「滾……嗯唔……」這個程錯,看似憨厚,竟敢趁人之危來輕薄他!岳斬霄怒到極點,掙開對方環抱住他的雙臂,揚手就是一掌,正中殷長華胸口。
「呃!」殷長華噴出一大口血,雙眼發黑。第二口血還沒吐出,已被撲上來的岳斬霄再一次推倒在滿地泥濘中。
電光頻閃,照亮了岳斬霄漆黑濕透的發,慘白的臉,還有說不出的瘋狂和悲涼。
「你們心裡,都認定我就是個玩物,對不對?呵!好啊,既然你想要,我就滿足你,哈哈哈……
殷長華一邊咳血,一邊搖頭,可岳斬霄根本看不到他的否認,仍在歇斯底里地笑著,手摸索著伸到殷長華腰間,去扯他的褲子。
斬霄,清醒些,別這樣……殷長華費力掙扎,下一刻,就被岳斬霄扇了兩個耳光,雙耳轟鳴。

亂臣 56
他無力地喘息著,嘴裡湧出的血混著雨水泥水流了他滿臉,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再也看不清身上那人的表情,只在雙腿被強行分開抬高的時候繃緊了身體。
進入,是超出他所有想像的痛。他瞪大了眼睛,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類似獸類瀕死的嘶啞低鳴,然而這悲鳴根本改變不了他的處境,反而像是催情的媚藥,讓撕裂他身體的人愈加亢奮,更兇狠地挺腰往裡力挺,入侵到更深處。
「你想要不是嗎?那我就給你!」岳斬霄用力喘著粗氣。深陷對方身體裡的感覺,原來竟是如此火熱奇妙,瞬間將他最後一絲理智也擊得支離破碎。
他狠命重重一頂,齊根而入。將男人僵硬的雙腿緊壓在胸口,開始瘋狂起伏,追逐起最原始的快感。
……」身體,似乎都要被由裡而外地貫穿,撕碎。殷長華張著嘴,隨身上人的律動斷續發出無意義的暗啞呻吟,又立刻被雷電風雨聲遮蓋。
夢裡想過無數次,能再抱住斬霄,重溫當年旖旎,可從沒料到,兩人生平最親密的碰觸,竟是發生在此時此地。而斬霄,卻看不到他,甚至都不知道,抱的人是他。
……呵呃……」真是天大的諷刺,他想笑,血就和雨水倒流著灌進喉嚨裡,幾乎奪走了他的呼吸。他拼命吸氣,雙手在岳斬霄又一個猛力頂進下緊握成拳,可旋即便被岳斬霄掰開。
身心,已徹底被本能俘虜。岳斬霄十指交叉著嵌進殷長華痙攣發僵的指縫裡,牢牢揪緊此刻腦海裡唯一的存在,下身也加快了撞擊。
強烈的快感全被積聚禁錮在兩人銜接磨蹭的狹小空間裡,不斷沿著脊柱攀升。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粗重,突然放開了殷長華雙手,轉而抓住殷長華被冷汗和雨水打得濕透的緊繃臀瓣,用力向兩側掰開,瘋狂地往男人滾燙收縮的身體深處發起攻勢,嘴裡甚至吐出了自己從來連想都沒想過的污言穢語:「叫啊!為什麽不吭聲了?哼嗯……還、還夾我,哈啊……看我不戳死你!嗯嗯……啊啊────
高潮迸發的刹那,他忘乎所以地叫了起來。
所有的不甘和力氣,似乎都隨著欲望一併發洩了出去。他渾身發軟,疲倦地趴倒在殷長華身上,低喘。
整個人,仿佛都將從被對方包容的地方開始融化了……滿耳的雷電雨聲變得很遙遠,世界一下子安靜異常。心跳卻響如擂鼓,血也在沙沙地流,宛如那年半忘齋牆外的碧羅藤,被秋風吹拂著,枝葉輕響……
身下的軀體,也很溫暖。多年前,他曾時常枕在長華大腿上入夢。長華的膝頭,很暖,叫他分外安心……
雨仍下個不停。殷長華半晌才緩過氣來,想推開還重重壓在他身上的岳斬霄,卻發現岳斬霄鼻息微微,竟已睡著了。表情已不復先前狂亂,顯得十分平靜,嘴角還微彎起個弧度。
殷長華驀然間覺得鼻根一陣發酸,身體仍酸痛不已,他的手卻下意識伸了出去,輕輕環住身上的人,小心地撫摸著岳斬霄濕漉漉的頭髮,笑得淒涼。
倘若斬霄今後都能像這刻般安靜地留在他身邊,他這生,已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雨幕裡,驟然響起陣腳步聲。
殷長華倏忽驚覺,微抬頭,依稀望見遠處正有十來個模糊的身影朝這邊走來。他大驚,急忙將猶在沈睡的岳斬霄推到身旁,忍著下身鈍痛,匆匆收拾好兩人淩亂的衣物。
剛理妥,那群人已經走近。
為首那人滿臉凝重,正是秦沙。戰事已大獲全勝,他正準備揚帆回琉璃島,卻聽送殷長華來血鯊嶼的兵士稟告說找不到人,不禁又驚又急,疾命人四處搜尋。
他一眼看到殷長華坐在泥水裡,臉上的易容之物已被雨水沖洗乾淨,忙下令親兵原地等候,快步上前用背影遮住了身後諸人的視線,才點開殷長華的啞穴,頗不樂意地低聲責備道:「這兇險之地,你來幹什麽?嗯?──」他目光微瞥,已看清睡在殷長華身邊那個滿身泥濘的人是岳斬霄,一凜,提腳踢中了岳斬霄的昏睡穴。
「你、你還踢他!唔──」殷長華一氣牽動肝火,又吐了幾口血,勉強壓下喘息,吃力地把岳斬霄抱了起來,盯住秦沙閃爍躲避的眼神,一字一句警告道:「不准再加害他。」
秦沙知道自己的伎倆已被殷長華識破,強自笑道:「長華你誤會了,是他自己主動請纓出戰,我──
「不用多說。」殷長華打斷他的辯解,垂眸凝望岳斬霄紫黑的眼皮,澀然道:「斬霄的眼睛已經給毒瞎了。秦沙,你聽著,斬霄若再有任何閃失,我也不會獨活。」
秦沙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亂臣 57
體一晃一搖的,仿佛還在戰船上破浪行進。斷肢殘骸帶著血雨飛過眼前,漫開一片怵目驚心的猩紅,繼而又變成濃重的黑暗。
他掙扎著想沖出這片駭人暗色,可手腳像是被綁住了,怎麽也動不了,連眼皮也沈重地無法抬起。昏昏沈沈間,只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時而還捏開他的嘴,給他灌下藥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一天,他意識終於稍有清醒,睜開眼,依舊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東西。
摸了摸手邊,是柔軟的床褥被子,不再是那晚泥濘不堪的地面……
陷入昏迷前的那些混亂場景突然間湧入腦海,他一僵,咬住了唇──那個人,只是怕他尋短見,想救他而已,他怎麽會頭腦發昏,竟出手傷人,還不顧程錯的掙扎強行施暴?!
那時的他,跟以往他最鄙視的那些恃強淩弱的禽獸,有何分別!
「醒了?」一個男子聲音倏地響起,離他很近。
是衛應侯……岳斬霄一震,神智徹底清明,慢慢從床上坐起身,側耳聽了一陣。
浪花水聲不絕,偶爾還劃過海鳥嘹亮的鳴叫。周圍的空氣裡,彌散著鹹味,卻沒有那晚記憶裡的刺鼻血腥氣。
手裡摸到的被褥,質地柔滑細膩,顯是上等料子做的,絕非軍營戰船上所用。
「這是去哪裡?……
「回永稷。血鯊嶼已破,找不到朱天那廝的屍體,想必是被大火燒成了灰燼,他手下賊人業已伏誅,公主昨日已由邊勁成領兵護送,跟隨鶴山王回國成婚。本侯爺自當帶著奪回的貢品回京向皇上覆命。」秦沙笑了一聲,也聽不出什麽喜怒。「這次破敵,你居功最偉,本侯爺會向皇上據實稟告,請皇上論功行賞。」
岳斬霄面色微變,道:「朱天中了我幾掌,面門也被我砍中一刀,多半活不了。只是……斬霄身為天樞營主帥,怎可擅離職守,擅自回京?還請秦侯爺讓斬霄回琉璃島。」
秦沙淡然道:「岳斬霄,你昏迷的這幾天裡,我已經命御醫看過你的雙眼,他也束手無策。就看回去後,宮中其他御醫有無妙方替你解毒了。難不成你不想重見光明嗎?」
岳斬霄神色一黯,不再堅持要回琉璃島。隔了一會,低聲問道:「敢問侯爺,那、那程錯他人呢?」
「他啊!」秦沙的回答讓岳斬霄大吃一驚:「本侯爺返回琉璃島,清點船上將士時,才發現不見他的影子,說不定是失足落海了。」 
程錯失蹤了?!岳斬霄徹底怔住,隨即身體起了微微顫抖。那個程錯,一定是遭此淩辱不想再看到他,所以才讓衛應侯這般說辭罷。
秦沙將目光轉向船艙一側的角落裡──殷長華就靜靜地坐在椅子裡,屏氣斂息,目光溫柔又酸楚,瞬息不眨地望著岳斬霄,仿佛岳斬霄身上,有他永遠也看不夠的東西。
他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朝殷長華打了個出去的手勢,故意放重腳步,與殷長華一同出了船艙。
碧海晴空,陽光熾烈,照著殷長華藏在披風軟帽下蒼白清俊的面孔,也未能添上幾許血色。他手扶船邊圍欄,默默遠眺海天一線,半晌,用手捂住嘴,堵住一輪壓抑的咳嗽。
秦沙站在他邊上,見狀唯有搖頭。那晚離開血鯊嶼後,殷長華在船上就開始頻頻吐血。他嚇得不輕,想替殷長華輸些真氣止住傷情,殷長華卻似乎怕他再加害岳斬霄,抱著人死活不肯鬆手,更不容他靠近,叫他無計可施。
好不容易趕回琉璃島,他立即召來御醫把脈。殷長華起初還堅不吐實,最後被御醫追問到沒辦法,才說出是受了岳斬霄一掌。
秦沙氣到七竅生煙,恨不得立刻就去將岳斬霄宰了,但思及殷長華的威脅,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忍耐。
無論如何,總不能拿殷長華的性命和他秦家的身家富貴當賭注,而且岳斬霄已經是個瞎子,御醫也未必能令其複明。殷長華現在固然癡心得緊,過上幾年,或許就對個盲眼的廢物不再有興致。
更何況……他看了看還在悶聲咳嗽的殷長華,微笑道:「岳斬霄雖然盲了,你也不可掉以輕心,別被他聽出你也在船上。萬一露了餡,恐怕他寧願跳海遊回琉璃島,也不肯再跟你同舟回永稷,呵呵……
「我知道,所以才要御醫給他服藥,趁他昏睡帶他上船。」不用秦沙這番「好意」的提醒,殷長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任憑他百般委曲求全,岳斬霄都不會領情,一心只想遠離永稷避開他。
縱使天下人都笑他癡愚,又如何?情之所至,他早已病入膏肓,只有斬霄,才是他餘生唯一的救贖。

亂臣 58
血鯊嶼一役,全殲海賊,重獲貢品。捷報傳回永稷,殷晸龍心大悅,待秦沙一行凱旋回京後,便大肆封賞。見岳斬霄雙目失明,他連說了兩聲可惜,心中原有的幾分忌憚卻也就此消散。
一個瞎子,再也不可能有什麽威脅。是以當翌日秦沙與殷長華連袂覲見,請求殷晸降旨將岳斬霄留在永稷,也好方便為慕皇孫醫病,殷晸欣然應允,還賜了根寒鐵手杖給岳斬霄助行,又下令為他修建府邸。
冬雪陸續飄零時,岳斬霄從暫居的館驛搬進了趕建而起的將軍府。
「岳將軍,前面是門檻,小心些啊……」全伯扶著他往正廳裡走,老眼始終紅彤彤的。
都怪他這把老骨頭不爭氣,一場腹瀉,沒能跟著岳斬霄同行伺候,病癒後他就急著往琉璃島趕,途中在館驛裡聽說岳將軍已隨衛應侯回京,便又急匆匆地跑回永稷。找到岳斬霄時,卻驚見他盲了眼。老人心痛不已,得知原委後更少不得把那賊頭子朱天連同秦沙都咒駡了一通。
「當心,左腳邊有花瓶!來,來,坐這裡。」他領岳斬霄在花梨木椅裡入了座,看著岳斬霄眼上覆的黑布帶,一陣心酸。「岳將軍,你先歇著,我這就下廚做飯去。」
光聽老人語帶哽咽,岳斬霄就知道全伯又開始自責,他淡漠的臉上微露無奈,道:「全伯,我說過多少次了,我這雙眼是殺敵時所傷。就算你當時隨我一起回營,我也一樣逃不過這劫,你沒必要怪罪自己。」
「唉,總之都怪老天不長眼,好人反而沒好報。」全伯強忍悲痛,給岳斬霄沏好一壺茶後,自去廚房忙碌。
岳斬霄安靜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良久,放開手杖,摸上蒙著雙眼的布帶,苦笑。
暫居館驛這些天裡,宮裡也接連來了好幾名御醫,說是奉命為他診治雙眼,結果個個都道查不出朱天用的是什麽毒藥粉,無力施救。他失望之餘靜心一想,也就釋然。以殷晸對他的戒心,即便御醫能醫好他的雙眼,殷晸也不會答應。遣御醫來,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為了在百官面前顯示下帝王眷顧功臣的恩德罷了。
初失光明,他確實難以接受,但數月下來,怨憤已大減。隱隱然覺得這似乎反而是最好的結局──從此,看不見殷長華,不必再為殷長華眼裡的悲哀乞求而心煩意亂。
而事實上,自從他回永稷以來,殷長華一次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哪怕有幾次他被宮人請去淨慈園替慕皇孫醫病,也只有秦冰陪著孩子,不聞殷長華的聲音。
想也是,一再遭他冷嘲熱諷地拒絕,長華的心便是鐵打的,也會動搖了罷。如今他又雙目失明,長華終究開始對他失去興致,不再來糾纏於他。
…………」這正是他希冀的結果。
他與長華,本就是天壤之別的兩個人。老天爺開了個玩笑,才讓他倆相遇,現在,該是讓一切煙消雲散的時候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拿過手杖,起身跨出兩步,「!當」一聲,撞倒了花架,花瓶落地粉碎。
「哎呀!花瓶碎了!」全伯捧著碟剛炒好的雞蛋踏進廳堂,見狀趕緊沖到岳斬霄身邊,將他帶離那些花瓶碎片,歎道:「岳將軍,你眼睛不方便,就別隨便走來走去了。唉,我知道你不喜歡閒人,可今後府裡總得找幾個下人來幫忙,不然哪天我老漢病倒了,誰來伺候將軍你?」
岳斬霄微微一笑,其實住在館驛的數月內,他百無聊賴,便日夜苦練耳力,以期一日終能以耳代目。雙目既盲,他的聽覺反而加倍地靈敏起來,近來風吹花落,蟲聲呢喃,均不在話下。
剛才他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故意踢倒花架,想試試看自己能不能聽風辨形,躲過四下亂飛的碎片。不過要是照實說,肯定會惹老人更擔心。他也不點破,點了點頭,道:「我自會小心。」
全伯又上下仔細審視了他一通,發現並沒受傷,這才放心,拿來簸箕掃帚清掃碎片。
聽著碎瓷片相互碰撞發出的刺耳聲響,岳斬霄竟想到了那晚月夜下水井邊打碎的碗,還有滾落在地的幾個包子。那張長滿疙瘩的黧黑面孔亦如水中月,恍恍惚惚地從他心底浮了上來,他不由自主握緊了手杖。
這半生,他自問光明磊落,唯獨愧對程錯。回永稷的路上,他也曾經旁敲側擊,幾次向秦沙提起程錯,秦沙始終不露半點口風。岳斬霄最終放棄了追問。
即便找到了程錯,除了道歉和讓兩人難堪,他又還能做什麽?那個人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卻無以回應,只因他的心,早已為殷長華成了一片荒蕪。

亂臣 59
漫天的雪,如無數被撕成碎屑的棉絮,緩緩地從天空飄搖紛落,罩上青黑色的屋瓦牆頭……將永稷城內冰封的街道再次鋪上一層淒清的白。
街市上罕覓行人,商鋪也大多門戶半閉,唯有車輪碾過,壓出幾條雜亂痕印。
「咳咳……」幾聲壓抑的咳嗽,斷斷續續漏出車廂。
「太子,今天這天氣實在冷,你病還沒痊癒,不如回府歇息吧?」乘風趕著車,聽車內人咳得厲害,忍不住放緩了速度。心裡直歎氣──太子出了一趟遠門,抱病回府,靜養了許多天,仍時不時地咳嗽,病得不比多年前傷心吐血那次輕。他看著都為殷長華難過,可偏生殷長華不知愛惜自個身體。這天寒地凍的,人人都只想躲在屋裡烤火取暖,殷長華卻執意出門。
「我沒事,你只管趕車就是。」殷長華掀開一點窗上的棉布簾子,透過滿天飄舞的雪花,遙望前方那座府邸惘然出神。
最後一次偷偷地見斬霄,還是在回京的歸途中。那時他已竭力屏住了呼吸,然而斬霄的耳力十分犀利,仍聽出了他的存在,幸好秦沙在旁搪塞過去。他怕被斬霄察覺,便忍住衝動,沒再接近斬霄。回王府後又因旅途顛簸勞頓,掌傷病情反復,直至今日,方覺精神了些,再也耐不住相思之苦,冒著風雪出了信王府。
蹄聲得得,離岳府越來越近。乘風長籲一聲,勒停馬車,上前拍響緊閉大門上的門環。
應門的家丁是新近才進岳府當差的,聽說太子來訪,他有些手足無措,正急著要往裡通報,被殷長華清咳阻止。
「本王自己去找岳將軍即可,不用你帶路。」
「這……」那家丁還在猶豫,殷長華與乘風已越過他,逕自入內。
府裡僕役本就寥寥無幾,隆冬裡也都窩在屋內取暖。殷長華主僕一路上都沒撞見人,繞過長廊,未近後院,便見庭中開滿臘梅,香雪花影,競相浮豔。
一人素衣黑髮,正撐著手杖靜靜地佇立梅下,似乎在細品風中幽香。
殷長華私底下也曾著人詢問過為岳斬霄診治的幾個御醫,知道岳斬霄複明無望,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真親眼看見岳斬霄雙目蒙著黑布帶,一股尖銳的刺痛還是在體內翻攪起來。
他深呼吸,正要開口,卻見岳斬霄輕揮左袖,周圍梅樹立時落英繽紛,無數嬌黃花瓣攜著碎雪將岳斬霄籠罩其間,一片玄影亦隨之揮出。
手杖每一記點出,均中一朵落花。梅瓣簌簌揚揚,在他身邊落了滿地,竟沒一瓣沾上他衣裳。
乘風看得咂舌不已,殷長華也是驚喜交加。這份身手,放眼天下,只怕也鮮有幾人能與之比肩。岳斬霄失明後,竟能在短短半載內便至此化境,必定少不了徹夜苦練。一念及此,他更為岳斬霄心疼。
岳斬霄扣指彈開掠過他面門的最後一瓣梅花,驀然朝兩人站立的方向擰過身,一頓手杖,容色冷峻。「你們兩個,是什麽人?」
「霄哥兒,是我。」乘風急忙回話,他可不想被岳斬霄誤以為是擅闖入府的歹徒,命喪杖下。
聽出是乘風的聲音,岳斬霄怔了怔,面色微變尚未說話,殷長華已逸出聲輕歎,取過乘風一直捧在手裡的一襲銀貂毛領大氅,向岳斬霄走去。「斬霄,這幾日天冷得厲害,我來給你送件袍子,披上吧。」
岳斬霄俊美的臉容徹底籠上層陰雲──時至今日,長華居然還來送殷勤。難道長華不知道,他的雙眼,永遠也不會有重見光明的一天了?為何還要如此執著,不肯放手?!
……斬霄,穿上吧……」發現岳斬霄在微微顫慄,殷長華抖開大氅,想為他披上,被岳斬霄用手杖隔空一攔,推了回去。
「太子美意,斬霄心領。我府裡簡陋,有辱太子玉趾,太子請回罷。」他一指大門方向,面無表情地下著逐客令。
殷長華已受慣他奚落疏遠,唯有苦笑。
邊上乘風卻看不過眼,忍不住插嘴道:「霄哥兒,太子冒著風雪大老遠地給你送禦寒衣服來,你何苦這麽不近人情?你可知道太子這陣子都──
「乘風,別多嘴。」殷長華不想乘風抖出他的病情,惹岳斬霄起疑,急忙喝止。乘風滿心不甘願,但還是閉上了嘴。
殷長華望著岳斬霄臉上似乎千年不變的冷漠,苦笑著將大氅遞到他身前。「把衣服收下,我走就是。」
岳斬霄眼角跳了跳,忽然提高嗓子叫道:「全伯,全伯──
「來啦來啦。」不一刻,老人就邊跑邊呵著熱氣暖手,匆忙奔近,驟見多了兩個陌生人,他吃驚不小,正要質問,岳斬霄已冷著臉道:「全伯,替我送客。」
「霄哥兒,你莫太過分了!當年是你苦苦哀求太子救你,太子可憐你,把你從那雜耍班主手裡買下來,好心收留你供你吃穿,你才有今天。你如今倒好,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
乘風氣不過,憤然出聲指責,可岳斬霄無動於衷,絲毫不理會他的怒氣,拂袖揚長而去。
殷長華黯然神傷,歎口氣,將衣服交給兀自摸不著頭腦的全伯,帶乘風離開了岳府。
乘風一邊趕車,一邊越想越是為殷長華抱不平。「太子,你對霄哥兒掏心掏肺,可他呢?半點都不念舊情,真是看得讓人窩火。唉,太子你也別怪我多嘴,為什麽你不告訴霄哥兒,你之前跟著他一起去的琉璃島,還幾次為他傷心嘔血犯病呢?」
「要是說了,恐怕他更會氣我一路上欺瞞他。」殷長華輕咳一陣,疲憊地靠上車廂板壁,閉目長歎。
為情所苦,再傷再痛,他都從未怨懟過斬霄,只因今日的一切苦果,都是昔日他自己種下的。而他的驕傲,也不容許他拿自己的病情去向斬霄乞憐。
他要的,是斬霄回心轉意,而非施捨般的同情。可他真的不知道,究竟何時才能等到斬霄回頭,像當年那樣,笑著再叫他一聲「長華」。
寒風吹起車簾,將數點雪花送入車內,沾上臉面,刺骨的冰寒。他一連打了幾個寒顫,心緒也如這無休無止的大雪一般,茫然亂飛,終歸淒白蒼涼。

亂臣 60
這年的雪,下得特別長久,厚厚地覆蓋了句屏境內大半州府。直至暮春深濃,方開始消融。永稷城內,也掃盡積雪,大開城門,迎來了貴客。
鶴山王蒙泉率領百人使團,攜帶了諸多奇珍特產前來拜謝賜婚之恩,還帶來喜訊,說是合貴公主已有喜,正留守鶴山宮中安胎。
殷晸原本還對這鶴山王心存戒備,但見蒙泉執禮恭順,厚幣卑辭,顯然是在句屏水師手下吃了苦頭後真心懼怕句屏天威,便寬了心。他有意要在這新降伏的屬國面前炫耀國力,於是在宮中設下盛宴,集文武百官,一同款待鶴山王一行。
席間歌舞曼妙,觥籌交錯,十分的熱鬧。殷長華身為太子,自然逃不掉這場合,坐在龍椅玉階下第一張長案後,正與鶴山王蒙泉隔空坐了個面對面。
那蒙泉二十來歲,並不似之前眾人想像中昏庸無能的模樣,身材高大,膚色古銅,寬額下一雙濃眉斜飛入鬢,極是英武逼人。
注意到殷長華在打量他,蒙泉一笑,狀似友善,殷長華卻隱隱然覺得此人的笑容極不舒服,當下移開視線,轉而觀賞殿前十余名武士正在表演的劍舞。
蒙泉也聚精會神地看起劍舞,待眾武士收劍退場,他大力擊了幾下掌,高聲贊道:「世人盡傳句屏將士英勇,果真不假,無怪疆場上能所向披靡,威懾天下,小王佩服。」
這幾句馬屁拍得其實頗為過火。句屏近海,國人大多熟習水性。有這得天獨厚的優勢,水師固然在諸國中矯矯不群,但論陸上兵力,比不上出了名驍勇善戰的玄龍大軍,也沒有鄰國赤驪威力十足的獨門火器。不過奉承話人人愛聽,殿上百官均有些飄飄然起來。
殷晸也面露得色,正想說上幾句客套話。蒙泉一指坐在他身側的一名滿面皺紋的乾瘦褐衣老者,道:「這位百里寂先生是小王的師父,也是我鶴山國內第一高手,近年來剛閉關練成一路新劍法,還想請貴國高手賜教一二。」
「這──」好端端一場宮宴,比什麽武!殷晸不悅地皺了下眉頭。那百里寂已起身離席,步入殿中,慢慢拔出腰間佩劍。
劍身灰濛濛的無甚光彩,離他較近的數人看得清楚,竟是用普通的木頭削制而成。老人瘦削的面容也泛著灰黃色,仿佛常年食不果腹,兩道灰眉稀疏倒垂,一雙細目微翻間卻氣勢冷厲,令人全無小覷之心。
坐在殷長華下首的二皇子殷若閑笑道:「今天這場筵席,可是專為鶴山王你洗塵而設,比武就太煞風景了。這位百里先生若真想比試,改日也不遲!」
蒙泉微揚嘴角,還未答話,他身旁隨從裡卻有人清脆地笑了起來:「看來句屏是怕輸啊,不敢跟咱們百里劍師比試。」
這人不過十七八歲,皮色白淨面目清秀,一笑左邊臉頰還露出個小酒窩,語氣貌似天真,聲音也不高,但又恰好讓周圍諸人聽得清清楚楚。
殷晸父子與群臣不由得都變了面色──到這刻,眾人自然明白了對方是有備而來,執意要挫下句屏的銳氣。
武將中有性子暴烈的當即按捺不住,向殷晸請戰後,拔出了腰刀。此人鎮守京畿,身手自是不凡,刀法精妙,數招間便已揮出一片刀影,將那百里寂罩了進去。
句屏君臣正瞧得眉飛色舞,那人猛地悶哼一聲,腰刀落地,人也踉蹌退後幾步才站穩,右臂血流如注。
百里寂木劍一挑,將掉地的腰刀撥到那人腳邊,蒼老的面容上露出絲不屑,冷冷道:「得罪了。」
那人羞憤難當,連刀也恥於撿起便垂首退回席間。其他武將急於替句屏挽回顏面,雖然見百里寂劍術厲害,仍硬著頭皮向他挑戰。百里寂也不多話,幾下便又令對手棄械掛彩。
待最後一個武將也敗下陣來,殷晸面上烏雲密佈,看了看席間,也就邊子雄將軍等幾員老將尚未出手,但這幾人都年事已高,就算勉強上去比試,也無非多幾個人丟人現眼。
蒙泉瞟了眼殷晸鐵青的臉,朝面目無光的句屏群臣拱手笑道:「剛才多蒙貴國高手承讓,呵呵,不知還有哪位肯下場賜教?」
百里寂亦仗劍傲立,目光自句屏群臣臉上逐一掃過,見無人應戰,他略一揚眉,道:「莫非句屏再也沒人可以與老夫一戰了嗎?」
幾個老將氣不過,可知道自己即使上場,也是自取其辱,只得忍氣吞聲,向蒙泉和百里寂怒目而視。
蒙泉朗笑兩聲,召百里寂回席間坐了,慢悠悠地歎了口氣:「真是可惜啊!小王本以為貴國英才濟濟,總能找出一二與家師切磋武技,沒想到……
他一瞥殷晸越發陰沈的面容,笑而改口道:「不過今日宴上怎麽不見貴國岳斬霄岳將軍?想當日他領兵與我鶴山作戰,英勇無敵。小王雖未親征,也聽臣下提過他的風采。小王生平最是敬佩英雄人物,聽說他也在永稷,皇上何不命他前來一見,也好讓家師向岳將軍討教高招?」
殷長華聽到他最後那句,心頭不由得一凜。這蒙泉嘴裡說得謙卑,其實是不忿兵敗於岳斬霄之手。讓百里寂來比試,無非是自恃百里寂劍術高強,想借這機會除掉岳斬霄,一雪前恥。

亂臣 61
殷晸自然也聽出了眉目,淡淡道:「岳斬霄雙目早已失明,不良於行,叫鶴山王失望了。」
蒙泉愣了下,目光閃動。「小王對岳將軍神往已久,若不能見上一面,實為此行憾事,請皇上成全。」
他一再求見,殷晸倒也不好再回絕,正自沈吟,先前發話的那個少年忽又噗嗤一笑,對坐在一旁的百里寂小聲道:「我看他們是給百里先生你打怕了,哪還敢再出來丟人啊!只好裝聾作啞又當瞎子了,嘻嘻。」
「薄青,別多嘴。」蒙泉故意沈下了臉。那少年扮個鬼臉,笑嘻嘻地不再說話,但邊上離得近的幾個句屏臣子都已聽到了,無不恚怒。
殷晸面色鐵青,再也無法裝作沒聽見,召過閔義,命他速去岳府,宣岳斬霄進宮。
殷長華自從那天給岳斬霄送冬衣遭拒後,他數度登門造訪,都吃了閉門羹。想趁著斬霄去淨慈園給孩子治病時看上一眼,結果岳斬霄聽到他的聲音,便拂袖離去,竟是不給他絲毫情面,也令他無計可施。待會總算可以見到斬霄,他自是歡喜,卻又擔心岳斬霄被硬逼著與那百里寂比武,會吃大虧,一時心頭亂極。
席上重又奏起絲竹,酒過數巡,閔義終於領著岳斬霄入殿。
岳斬霄雙目仍覆著黑布條,穿了身玄色刺花的寬袖朝服,越發顯得氣度凜然。蒙泉從他踏進金殿的那刻起,黑眸便頓時一亮,不住朝他打量。等岳斬霄見過駕,蒙泉朗聲笑道:「岳將軍果然相貌出眾,難怪我鶴山將士都說岳將軍是少有的冰美人,呵呵。這天公也忒不作美,偏讓岳將軍目不能視,句屏從此少一良將,實在是可惜了啊!」說著又連歎幾聲,語氣甚是輕薄浮滑。
殷長華大怒,礙於場合不便發作,一張臉已陰了下來。岳斬霄也扭頭轉向蒙泉的方向。儘管隔著黑布,蒙泉仍覺岳斬霄的目光似乎穿過布帶在「看」他,原本戲謔的笑容變得不自然起來。 
「鶴山王是以為岳某盲了眼,就不堪一擊了?」岳斬霄來此前,已從閔義口中得知比武之事,又聽這鶴山王對他評頭品足,十分輕侮無禮。他生平最忌人提他貌美,因此言辭裡也毫不客氣,輕輕一頓手杖,寒聲道:「聽說百里先生劍術高超,岳某不才,請先生賜教。」
百里寂臉上皺紋牽了牽,傲然道:「老夫從不與殘廢之人交手。」
岳斬霄本就毫無表情的俊臉更冷三分,倏地一揮左袖,揚起股勁風,直襲蒙泉──
「啪!」,蒙泉手中的酒杯被無形真氣擊得粉碎,笑容頓僵。他身邊隨從盡皆色變。
百里寂倒掛的兩道灰眉猛然立起,神情凝重,再無輕蔑之意,緩步走到岳斬霄身前丈許處立定,拔劍出鞘,比了個起手勢。「方才是老夫眼拙,多有失禮,還請岳將軍不吝賜教。」
「好說。」岳斬霄薄唇噙上絲冷笑。
殷長華那天雖然見識過岳斬霄擊飛落梅的神功,但心底終究不踏實,正想出言阻攔,那百里寂已一振手腕,劍如出洞毒蛇,直刺岳斬霄眉心。
邊上幾個句屏臣子都不禁驚呼出聲,殷長華更是捏緊了酒杯,眼見岳斬霄刻不容緩之際微側身,險險避過木劍,他一顆狂蹦亂跳的心才落回胸腔。
百里寂一招落空,低吼一聲,木劍破空舞出千重幻影,招招襲向岳斬霄要害,然而看似淩厲無比的劍招每次總是差著一兩寸,擦著岳斬霄的衣服而過,刺不中岳斬霄。
兩人騰躍挪移間已飛快交手數十招。殿上諸人都看得驚心動魄,屏住了呼吸。百里寂久攻不下,眼裡掠過絲殺氣,木劍連環劈刺,風聲驚人,左手卻自袖中抽出柄匕首,緩慢向岳斬霄腰間紮去,沒發出半點聲響。
殷長華所坐的位置正好將百里寂此舉瞧得一清二楚,驚怒交迸,大聲道:「百里先生,你暗箭算計個盲人,不覺羞慚嗎?」
百里寂老臉一紅,攻勢不由得略緩,岳斬霄已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機,手杖穿過劍網,快如電光,先後點中了百里寂兩邊肩井穴。
木劍匕首同時落地,百里寂一個倒翻躍回案後,僵著老臉道:「岳將軍身手卓絕,老夫甘拜下風。」
句屏總算挽回了顏面,殷晸先前一直繃緊的面色也有所和緩,給岳斬霄賜了座,向蒙泉冷笑道:「鶴山國可還有誰認為我句屏國中無人,不妨一併下場比試。」
蒙泉本打得如意算盤,想藉百里寂羞辱句屏,更要將大敗鶴山的罪魁禍首岳斬霄斬於劍下,沒想到百里寂竟不敵個瞎子。聽到殷晸語帶威脅,他乾笑兩聲,起身一揖到地。「小王适才失言,還請皇上見諒。」
他提了酒壺,走到岳斬霄案前,笑容可掬地往岳斬霄面前的酒杯裡斟著酒,邊道:「岳將軍如此英雄,蒙泉今日有幸得見,不枉此行。來,容小王為岳將軍斟上一杯,權當為先前賠罪。請!」
話說到這份上,岳斬霄倒不便再對這鶴山王冷語相向,舉起了酒杯。
蒙泉瞧著他仰頭飲酒,突然疾伸手,出其不意扯落了岳斬霄蒙眼的黑布帶。

亂臣 62
「你做什麽?!」殷長華早在蒙泉斟酒時就戒心大起,唯恐這笑裡藏刀的鶴山王對岳斬霄暗施詭計,暗中緊盯他一舉一動。蒙泉伸手的刹那,他便已不假思索地邊喊邊沖過來,擋在岳斬霄身前,怒斥道:「鶴山王,休太放肆!」
蒙泉著實一怔,待看清殷長華滿臉不加掩飾的袒護之情,他眼眸微眯,了然地笑了笑:「小王只是見岳將軍武藝高強,不相信岳將軍真的無法視物,才有所得罪,倒讓毓德太子受驚了。」
「你──」殷長華還想指責,猛聽龍椅上殷晸一聲乾咳,他霍地驚醒,一望四周,見群臣的臉色都十分的古怪曖昧,頓知自己剛才太過緊張失態,默然返回自己案後。
蒙泉又朝岳斬霄泛著紫黑的緊閉雙目看了兩眼,試探問道:「小王也略懂些醫理,敢問岳將軍的雙眼,可是被毒瞎的?」
岳斬霄拿了布帶,正待重新系起,聞言一頓。
「看來小王沒猜錯。」蒙泉微笑,轉向殷晸道:「我鶴山國內有種產自深海的海草,有補骨生肌的奇效,用來治眼疾,也頗有靈效。小王敬岳將軍是個人物,如皇上恩准,小王願帶岳將軍回鶴山,設法為他醫治雙眼。」
殷長華在旁看清蒙泉的目光不時在岳斬霄臉上打轉,顯然起了邪念,更何況蒙泉前一刻還想借百里寂的手除掉岳斬霄。姑且不論蒙泉所說的海草是真是假,斬霄若真的跟此人去了鶴山,哪還能全身而回?他不等殷晸開口,搶先道:「鶴山王美意,先謝過了。只是永稷到鶴山千里迢迢,鶴山王何不著人將草藥送來永稷,也可免岳將軍長途奔波之苦?」
蒙泉嘴角微勾,「小王也不想勞累岳將軍奔走,只是那海草一旦出了海水,三天內便得及時入藥,否則效力全失。」
殷長華不由語塞。
殷晸居高臨下,將各人神情盡收眼底。他自然絕不樂見岳斬霄雙目複明,然而見殷長華處處護著岳斬霄,一股久違的醋意忍不住直泛胸臆。
時隔多年,他這長子對岳斬霄的情意卻未減分毫,為了岳斬霄竟然在金殿上大失城府,不成體統。一國未來之君,怎能心有牽掛,輕易被人左右?日後又如何駕馭臣下,號令四海?
岳斬霄,始終是妨礙殷長華真正成為句屏之主的攔路石……殷晸雙掌慢慢捏緊了龍椅扶手,驀然沈聲笑道:「鶴山有此良藥,再好不過,就讓岳斬霄去鶴山試上一試,或許真能醫好雙眼。」
「父皇!」殷長華愕然,父皇如此睿智之人,難道竟未看出那蒙泉對斬霄虎視眈眈?可捕捉到殷晸眼底一閃而過的殺氣,他猛一激靈,立時明白過來父皇是想借刀殺人,除去斬霄!
蒙泉目露喜色,道:「既然如此,小王就──
「且慢!」殷長華高聲打斷了他,深吸了口長氣,在群臣詫異的注視之下走到玉階下,恭恭敬敬地道:「父皇,您前些天還跟兒臣商議過,要岳斬霄出任七路水師統帥,練兵以防玄龍。岳將軍有要職在身,不宜離京遠行,還請父皇三思。」
殿上群臣從沒聽說此事,都覺意外,相互交頭接耳打聽起來。
殷晸一怔後大怒,殷長華竟不惜冒激怒他的危險,信口雌黃,想要留下岳斬霄。可如果他當堂拆穿殷長華的謊言,只會讓鶴山國人與大臣們得知他父子間齟齬不合。他這兒子也正是吃准了他不願在外人面前自曝其短,才敢鋌而走險罷。他轉念間壓下怒火,不動聲色地道:「朕今天多喝了幾杯,倒把這事給忘了。岳斬霄身居要職,確實無法離京,只能辜負鶴山王一番美意了。」
殷長華如釋重負,蒙泉難掩失望之色,群臣也在暗中嘀咕,均覺皇上竟將如此高位授予個孌童出身之人,大為不妥,一時豔羨、嫉妒、鄙夷種種神情都有。
眾人竊竊私語聲中,岳斬霄靜坐如磐石,淡漠依然,仿佛根本沒聽到周圍人的閒言碎語。
「斬霄──
宮宴散後,殷長華匆忙送走了鶴山王一行,便急著回頭找人,終於在快出宮門的長廊裡追上了岳斬霄。後者腳步一頓,卻只拿背影對著他,一言不發,疏遠之意不言而喻。
殷長華苦笑道:「你是不是氣我不讓你去鶴山國醫治雙眼?斬霄,那蒙泉絕對沒安好心,你要是真跟他去了,性命堪憂。」
……我知道。」岳斬霄波瀾不興地道:「我眼睛雖然瞎了,人還沒傻,多謝太子方才出言相救。」
殷長華剛想叫岳斬霄不必如此客套,可岳斬霄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淡然續道:「皇上此刻應該氣得不輕,太子還請趕緊回去向皇上請罪,今後也別再過問斬霄之事。斬霄賤命一條,不值得太子為我與皇上交惡。」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得下你的,還說這些幹什麽?」殷長華悵然長歎,歎息才到一半,身後已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季福海匆匆趕過來,抹著汗湊到殷長華耳邊小聲道:「太子,貴妃娘娘著急見你,快去吧。」
殷長華眼神微暗,不用多問,他也猜得到是自己先前在金殿所為已被人通風報信告知母妃,想跟岳斬霄道聲別,後者卻已然衣袂飄飄快步走遠,他唯有無聲苦笑著搖了搖頭。

亂臣 63
程貴妃近年身體已大不如前,半倚半坐靠在湘妃榻上,臉上妝容豔麗,可脂粉施得再厚,也遮不住她額頭細細的紋路和泛白的唇色,只有目光比以往更毒辣。
看著緩步走近面前的兒子,她聲音也越發地尖銳:「長華,你已經快而立的人了,怎麽做事還如此輕率莽撞?這幾年來你一直託病不出王府,大臣們早有微詞,說你疏於朝政,庸碌無為。你再激怒父皇,這太子位置就坐不穩了。你──
「娘,兒臣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您不是很清楚麽?」殷長華平靜地望著母妃的怒容,竟微微笑了。「兒臣忘了,娘您真正關心的,只是兒臣能不能當上句屏皇帝,至於兒臣這些年來是否過得快活,您也不在乎。」
「太子,您怎能對貴妃娘娘這麽說話呢?」季福海在旁聽出了一身冷汗。
程貴妃豎起柳眉,氣道:「娘想助你當上皇帝,還不都是為了你?長華,我看你就是被那個姓岳的迷了心竅,分不清好歹。」說到氣憤處,忍不住輕咳。
季福海急忙上前給她捶背順氣,程貴妃閉目喘息片刻,氣息稍平,揮了揮手道:「算了算了,不提那孽障。長華,不管你樂不樂意,你已經是句屏太子,早就沒了退路。你給我打起精神來,絕不能讓你父皇改立若閑那小鬼為皇儲。」
殷長華沈默了一刻,直視程貴妃。「娘您又想對付若閑皇弟了?娘,您看您這兩年一直身體欠安,就別再多事,當為自己行善積福吧。兒臣也不會讓您一錯再錯,再造殺孽的。」說完不等程貴妃發怒,逕自轉身離了萬星宮。嘴角自始自終噙著縷苦澀。
再看不慣母妃的所作所為,那也畢竟是他的至親之人,總不能向若閑皇弟挑明,陷母妃於駡名。
怕母妃暗中遣人對皇弟下毒手,殷長華之後多日頻頻往殷若閑府上跑,與皇弟一同煮茶品茗,下棋論詩,幾乎形影不離。
月餘一晃而過,倒也風平浪靜。他擔心母妃仍不肯善罷甘休,自己又總不能成日羈留在皇弟府裡,苦思良久,終於想出個法子,向父皇獻策,讓殷若閑與鄰國赤驪的儲君池雪影聯姻。
赤驪歷來以女主臨朝,殷若閑一旦入贅赤驪,程貴妃即使有心加害,也鞭長莫及。而有了赤驪做姻親盟友,句屏亦無需再忌憚北方強國玄龍日益強盛的國勢。
殷晸顯然深曉個中利害,對殷長華這提議大為首肯,不日便派秦沙為特使,前往赤驪為女皇祝壽,並為二皇子殷若閑提親。
程貴妃得知此事後,在萬星宮內氣得拍著桌子,直叫不妙。
「皇上如今正想著如何廢黜長華,改立若閑那小鬼為太子。長華可真是糊塗了,竟向皇上出這種主意,豈不正中皇上下懷?若閑身為嫡子,本來就多大臣擁護,要是再娶了那赤驪儲君,更加如虎添翼,隨時都能取長華而代之。」
季福海心底也直打鼓,道:「娘娘,這可怎麽辦?秦侯爺已經往赤驪去了,就算派人半路攔截,恐怕也攔不住。」
「即使攔得住秦侯爺,皇上也還會派第二撥、第三撥人去。」程貴妃已慢慢冷靜下來,坐回椅中,目光前所未有地冷。「要保住長華,只有釜底抽薪。」 
殷晸病倒了。
一向體健的皇帝突然染恙,群臣自是驚疑不定,幾家大臣入宮探視,均被程貴妃的心腹太監季福海以皇上病重亟需靜養為由,阻攔在青陽殿外。
群臣更覺蹊蹺,暗地裡向御醫打聽,御醫也是支支吾吾言語閃爍,被問急了,才偷偷吐露殷晸是因常年荒淫縱欲,得了見不得人的病,而且這病最易傳染,一旦得上,無藥可醫,閔公公就已經被染上了,臥床不起。群臣聽得膽戰心驚,哪還敢去探病。
殷長華深居簡出,數天後才得悉這消息,心念幾轉,立刻想到必定是母妃使的手段,面色劇變,連夜趕入宮中。
深夜的青陽殿內燭影重重,濃郁的藥香味裡不時飄起殷晸幾聲嘶啞的喘氣聲。
男人躺在龍床上,保養得法的英俊面龐已在短短時日裡徹底凹陷下去,眼窩嘴唇均色呈青紫,十分駭人。
程貴妃就坐在床沿,拿著蘸了清水的帕子替殷晸輕拭額頭冷汗,眼淚一滴滴滾過面頰,落在殷晸臉上。
殷晸似乎被她的淚水燙著了,吃力地張開緊閉的眼簾,揮手就朝她臉上摑去,嘶聲道:「賤、賤人,你給朕下毒,還哭什麽?滾!滾出去¬──
程貴妃輕易按住殷晸無力的手掌,眼淚仍流個不停,卻露出絲笑容。「皇上,臣妾這麽做,也是情非得已。無論如何,臣妾也不能讓皇上廢掉長華。」

亂臣 64
「朕、朕什麽時候說過要廢黜他了?」殷晸瞪住程貴妃,睚眥欲裂。「賤人,這些年你在後宮胡作非為,害死了好幾個懷上朕龍種的妃嬪,那年春獵又想加害若閑,以為朕都不知道嗎?朕始終念在你是長華的娘,也沒追查下去治你的罪,你不思悔改,居然向朕下毒,你、你這毒婦!」
他還想要大聲斥駡,然而一陣猛咳令他氣喘不已,再也說不出話。
程貴妃邊搖頭,邊繼續用帕子為殷晸擦著臉上的汗水,緩緩道:「臣妾入宮這麽多年,皇上你心中想什麽,臣妾難道還會不清楚嗎?皇上你雖然立了長華為太子,可還一直偏心若閑。長華一天沒登基,臣妾的心就一天不安寧。」
她聲音越來越輕柔,拿著帕子的手也移動得越來越緩慢,最後停在殷晸口鼻之上。
…………」殷晸被濕帕子捂住了口鼻,呼吸不暢,不禁奮力掙扎。
他雖然中了毒,終究是男人,垂死掙扎起來那力量甚是驚人。程貴妃一時竟被他推開。她眼神驟冷,整個人撲到殷晸身上,用全身力氣壓制住男人亂動的手腳,一邊扯過被子將殷晸連頭蒙住。
男人在被子底下劇烈抽搐著,程貴妃的面容也扭曲得厲害,卻仍死死緊壓住殷晸。
慢慢地,殷晸動作漸緩,最終停止了掙扎。從被子下露出的臉一片青紫,雙目怒凸,死不瞑目。
程貴妃顫抖著伸出手,想替殷晸合上眼皮,可抹了幾下,殷晸的雙眼依舊睜著,無法合起。她呆了片刻,倏地泣不成聲:「皇上,臣妾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上路,會陪你一塊去的。」
「娘娘……」季福海倉促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寢殿,隔著珠簾遲疑地道:「太子他來了,非要見皇上。娘娘您看──
「讓他進來罷。」
程貴妃抹去滿面淚痕,摟著殷晸的屍體,抬起頭,望向在季福海引領下走近龍床的殷長華。
……父、父皇他?──」殷長華乍見殷晸恐怖的臉容,打個冷顫,渾身發僵。「父皇他、他死了?」
程貴妃反常地輕笑:「是啊,長華,你父皇他已經殯天了,今後,你就是句屏的皇帝,娘也終於可以放心了。長華,明天你就將你父皇駕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再替娘打造棺槨,娘要為你父皇殉葬。」
「什麽?!」殷長華震驚萬分。
程貴妃已不再看他,低頭輕輕撫摸著殷晸的臉,目光罕有地溫柔。「皇上,從今往後,你都是臣妾一個人的,誰也不能再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
殷長華本來還想質問父皇的死因,可聽著母妃的喃喃自語,悲從中來,哽咽著跪倒在程貴妃腳邊,顫慄難言。
雖然憎恨過父皇橫刀奪愛,也不齒母妃的毒辣手段,然而這兩人畢竟是他的生身父母,卻要雙雙離他而去,留他一人面對更為孤寂的歲月。
殿外晨鍾蒼涼響,震落了夜露丹楓,天際青霾漸散,紅丸般的旭日才剛露半點輪廓,轉瞬即被片濃重的雲霞遮蔽。
永稷天穹一片陰暗,仿佛亦同百官一起沈浸在帝崩的哀痛中。
岳斬霄在府中聽全伯稟告殷晸病逝的死訊後,呆了許久,都沒有動彈。
「岳將軍,你這是怎麽了?」全伯見他整個人都似僵住了,忍不住替他擔心。
……沒什麽……」岳斬霄最終慢慢從胸腔裡吐出一口積壓了多年的鬱氣,拂掉飄落肩頭的落葉,緩步走向庭院深處。
殷晸死了。那個毀了他一生,帶給他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恥辱的男人真的死了。
不是沒想過親手殺死殷晸雪恥,可每每這念頭在心裡剛浮出個頭,就被他按下。殷晸,始終是長華的爹啊……他無法想像,如果殷晸真的死在他手裡,屆時長華會用怎樣的眼神來看他。所以再多恨,也都悉數深埋心底。
所幸,從今天起,他終於可以從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大陰影裡掙脫出來了,但為何他此刻心中竟沒半點該有的欣喜,代之而起的,反而是無窮無盡的空虛?
「呵呵……」他茫然低笑。
「將軍,將軍!」全伯從院外一路嚷著走來,「宮裡來了人,說太子請你入宮有事商議呢!」
岳斬霄靜了下,旋即又開始笑──長華啊長華!為什麽還依舊執迷不悟?縱使殷晸已死,他兩人,也早就永無未來可言……
他漸漸越笑越響,震開了飄過身前的落葉飛花,墜落一地寂寞與斑駁。

亂臣 65
小太監領岳斬霄去的,正是青陽殿。
昨夜還恢弘肅穆的宮宇此刻一片羅!,上百名工匠正聚集在周圍,掄著鐵錘、鐵鍬,敲砸著雕工精美絕倫的玉牆金柱,拆除屋瓦木梁……碎屑塵土濺揚得到處都是。
殷長華就站在邊上看著眾人拆房,一身素白孝服上已沾了層灰,神色沈痛中又有幾分解脫,見岳斬霄走近,他急忙上前將岳斬霄帶到遠離灰塵的地方。「小心,別給碎石頭濺到了。」
岳斬霄甩開殷長華的手,冷漠地道:「這是在幹什麽?」
「父皇已歸天,這青陽殿,也該拆了重建……」這樣,是否能幫斬霄抹去心底最哀傷的那些晦暗記憶?殷長華緊盯著岳斬霄,不捨得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斬霄,往後再也沒有人能分開你我,我──
岳斬霄突然發出聲嗤笑,搗亂了殷長華原本想好的滿腹說辭,噙著絲不屑轉過臉,頸中幾條青筋在秋日照耀下微微鼓起。
「太子,不,如今該稱呼你皇上了。」從他嘴裡吐出的字眼明明很恭敬,可那冰冷的語氣就是讓殷長華難受得透不過氣來。「君臣有分,請皇上莫再信口開河,陷微臣於駡名。」
殷長華苦笑,想要放下身段繼續遊說,瞥見數名大臣周身縞素,正面帶悲戚朝這邊行來,他不得不將已到嘴邊的話強自忍住。
那幾個大臣是來找殷長華奏請登基之事,看到岳斬霄也在,眾人神情登時都露出幾分古怪,互相使著眼色。
殷長華心知自從那次金殿宮宴上他對岳斬霄關心過頭,關於他倆的流言便在百官間傳得繪聲繪色,也難怪岳斬霄對他更加敬而遠之。此刻見眾人暗中擠眉弄眼,心裡有氣,又不好發作,只能眼睜睜看著岳斬霄借機告辭。
「太子?太子──咳咳咳……」發現殷長華心不在焉,一人大聲乾咳起來。
殷長華終於硬逼自己從岳斬霄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耐著性子聽眾人奏事。
先帝出殯、新皇登基、祭天祀祖……
一切,繁瑣得令殷長華心生厭煩。而比起諸多繁文縟節,他更難以忍受自己與岳斬霄的距離變得越發遙遠。從前,他尚可悄然前往岳斬霄府邸探視,如今想要出宮,就有大批宮奴侍衛誠惶誠恐地趕來護駕,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想再召岳斬霄進宮一見,岳斬霄卻數度推託拒不入宮。
閔公公原先是被程貴妃下令囚禁天牢,殷長華念在閔義曾向自己通風報信,暗中對岳斬霄頗多維護,對這老太監倒是存了幾分感激,並未依循祖制送閔義陪葬先皇,只叫人將之釋放。
誰知閔義出了牢獄,來到禦書房朝他三跪九叩後,翻來覆去勸諫殷長華讓岳斬霄辭官歸田,離開永稷。
「閔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朕與斬霄的舊情,朕如今終於可以讓斬霄重歸身邊,你卻要朕逐他出京,是何居心?」殷長華不悅地皺起眉頭。
閔義頻頻叩首,額頭上都磕出了血,任憑殷長華怎麽追問,他就是死活不再開口。殷長華一氣之下,將閔義打發去看守皇陵。
風聲傳到朝中那些老臣耳中,群臣免不了憂心忡忡,都道新皇帝耽溺先帝男孌,大失國統,絕非社稷之福。諫章隔三岔五送到殷長華案頭,勸他以國事為重,更有甚者,彈劾岳斬霄奸佞禍國,要新皇帝將岳斬霄革職嚴辦。
殷長華怒極,有心拿那幾人開刀,思及自己剛登基,貿然處罰重臣,只會引得群臣遷怒岳斬霄,更陷岳斬霄於不利境地,便強忍火氣,按兵不動。
年輕時的草率衝動,令他嘗夠了無休止的悔恨和痛苦。這一次,他不會再意氣用事,再讓斬霄受傷害。
然而儘管理智告訴他,大局未穩前不宜與岳斬霄太過接近,但元宵宮宴上,看到岳斬霄難得地前來赴宴,他心底所有強自壓抑的思念就此氾濫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宮宴散後,他再也不顧旁人詫愕詭異的眼神,硬是來到岳斬霄身邊,以孩子病重為藉口,哀求岳斬霄一同前往淨慈園。他知道岳斬霄無法抗拒這個理由,果然,岳斬霄俊臉上沒什麽表情,卻還是默默點了下頭。

亂臣 66
兩人一前一後,在宮中緩步走著。很快,岳斬霄就意識到腳下的路並非通往淨慈園,冷笑一聲,轉身朝宮門折回。
殷長華心慌地跟去,在涼亭處截住了岳斬霄,一番傾訴卻只換來岳斬霄一如既往的冷漠回絕。後者甚至不給他機會再多說,揚長而去。
「斬霄、斬霄──」他追逐著前邊的背影,惶惑又心痛──日復一日的追悔與等候,難道始終都不能讓斬霄回頭麽?
多年的痛楚驀然間爆發,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快步趕上岳斬霄,緊抓住岳斬霄握著鐵杖的手,不讓他走。一邊顫抖著湊近臉,試圖吻上夢中渴慕無數回的人。
「斬霄,別再對我這麽冷淡。你心裡,明明一直還有我的啊!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
這一刻,他衝動地想告訴斬霄,自己就是程錯。可話還未說出口,岳斬霄俊美的面孔已泛起最令他心悸的憎惡。一掌挾怒意朝他當胸拍落。
「住口!」
「斬──唔嗯……」胸口如遭鐵錘重擊,鮮血奪口而出,染紅了他的視線。
又兩掌接連而至,他難以置信地徐徐倒地,意識徹底陷入黑暗前,他極力伸長手,想要扯住岳斬霄濺血的袍角,最終抓到的,僅有冰涼空氣。
兩天後,他才在御醫大力施救下醒了過來。
皇弟若閑追問之下,得知他是被岳斬霄所傷,為他大鳴不平,要他下旨捉拿潛逃出京的岳斬霄。他卻再三告誡若閑,千萬不得將此事聲張出去。
即使被斬霄傷得再重,他也不想讓斬霄背負上弑君的罪名。
他曾以為,斬霄這次是真正被他激怒了,不會再出現他面前。沒想到生死攸關的戰場上,斬霄居然帶著殷慕闖入千軍萬馬,救他突出重圍。可他還沒來得及高興,斬霄卻又決然離去。
………………
漫長的回憶終於被越來越多溢出嘴角的血沫湮滅,殷長華單手抱了孩子,費力拖著傷腿往前挪動,一邊嘶聲呼號,希冀能換得岳斬霄回頭。然而黃昏的風冷冷刮過,將他的乞求無情地吹散在荒涼曠野,前方的人始終沒再為他停下腳步。
一身染血素衣,在他益漸模糊的視線裡不斷地搖晃著,搖晃著,最後融進了天際那半輪暗紅似血的殘陽裡,終歸一片昏黑……
雙耳,再也聽不到殷長華的聲聲呼喚,岳斬霄這才稍微鬆開自己緊咬著的下唇,滿嘴的血腥氣告訴他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他也不擦拭,反而加快了腳步。
又走出幾裡地,他身形逐漸變得遲緩下來,最終從喉嚨深處漏出聲悶哼,雙腿一軟,撐著手杖慢慢跪倒在地。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左側腰腹之間,此刻開始輕抖抽搐。指縫裡滲出的血絲,赫然是詭異的青黑色。
「呵……」越來越明顯的暈眩感直襲腦門,岳斬霄喘息著笑,卻發覺自己喉頭的肌肉也在一點點僵硬。
槍林箭雨的戰場上,他既要保護殷長華父子,又要殺敵,亂中一時不慎,被一支飛鏢射中腹部。當時他也沒在意,隨手將之一拔,但等殺出重圍縱馬飛馳的時候,他才發現傷口處又麻又癢,還呈不斷擴散之勢。
那支飛鏢上應當喂了毒,他沒及時運功逼毒,以致毒性已隨血流深入臟腑。
如果長華知道他中了毒,肯定會不顧一切地帶他去有人煙處求醫。如今句屏境內到處都是捉拿殷長華的眼線,長華一旦暴露行蹤,很快就會再引來追兵。而他中了毒,非但無法出手禦敵,反而會成為長華的累贅。
一個滿身污穢的瞎子,又何必再去拖累長華。就這樣毒發身亡,興許才是他最好的結局,不必再一次次在長華的苦苦哀求聲中備受煎熬……
蒙眼的布帶上,逐漸傳來濕意。
曾以為那個醉酒之夜,自己在海邊就已經將所有的眼淚盡數流幹,可現在,竟怎麽也鎖不住還在緩慢溢出眼窩的淚液。
……呃唔……」同樣青黑色的幾縷血絲從他發青的嘴唇湧出,混了淚水,苦澀難言。
生命到盡頭,他終究,放不下長華。
他想笑,臉上的肌肉卻已麻木,手也無法再握緊手杖,整個人頓失倚仗摔倒在地,掙扎了兩下,漸被毒氣奪走了最後一點殘留的意識……

亂臣 67
夜風低吼,掠過空曠黑暗的荒涼大地,宛如餓馬嘶鳴。不多時,風聲中真的響起幾聲馬嘶。
一個男子全身粗布衣裳,頭戴斗笠,策馬由遠及近駛來,手裡還提了盞火光搖曳的氣死風燈。驟見前方地面趴伏著一人,他警惕地勒停坐騎。朝岳斬霄的背影打量了兩眼後,男子愕然躍下馬背,快步上前翻過岳斬霄的身體。
「斬霄,果然是你!」男子驚喜地叫出聲,轉眼就因岳斬霄青黑的面色斂去了所有喜悅。他疾伸手一按岳斬霄頸中經脈,發現還在微弱跳動,略松了口氣,取出把鋒利的匕首在岳斬霄兩個手腕上各劃了一刀。
暗紅發黑的血,即刻汩汩冒湧而出。
男子收刀,抱了人翻身上馬,揚鞭飛馳,須臾消失在夜幕裡。
晨曦乍綻,照紅了潺潺流出山澗的一條清溪。流水幾曲,繞過隱藏在樹叢中的兩間茅草屋,其中一間頂棚上還嫋嫋飄起些炊煙。
男子端著碗剛煮好的白粥從廚房出來,走進隔壁房內。
很簡陋的屋子,除了兩張胡亂搭就的木板床,四壁蕭然。此刻靠牆的一張床上,正躺著岳斬霄,面色雖然仍透著點青氣,但比昨夜已大有好轉。
「還沒醒啊……」男子隨手將粥碗往地上一放,摘下了斗笠,露出張方正俊臉,劍眉飛揚,竟是邊勁成。
他走到岳斬霄床邊,抓起岳斬霄的手,將包紮在手腕上的染血紗布小心解開,明知岳斬霄聽不到他說話,他還是忍不住搖頭歎道:「你也太大意了,還好我昨晚路過,及時替你放了毒血,手頭又正巧有些解毒藥,不然你這次真是凶多吉少。」
為岳斬霄雙手傷口都換過了止血的金創藥,重新包紮停當,邊勁成從床尾包裹裡翻出套乾淨的換洗衣服,正準備替岳斬霄換掉血衣,屋外響起陣馬蹄聲。
「哥,我回來了。你看還有誰來了?」邊丹墨揚聲高喊。
邊勁成一喜,弟弟兩天前外出採買米麵油鹽,遲遲未歸,他生怕丹墨遭遇不測,昨晚出去尋找卻意外地撞見了岳斬霄,他急於救人,只得先行返回。聽到丹墨已平安歸來,他欣慰地踏出茅屋。
「這趟沒遇到什麽兇險吧?呃?皇上──
丹墨正從馬鞍後搬卸採購回來的食物,他身邊赫然跟著殷長華父子。
邊勁成急忙跪下行起君臣大禮。
殷長華苦笑阻止:「家國已破,你們也不必再對我這亡國之君拘泥這些俗禮了。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丹墨相救。」
昨晚他悲鬱攻心暈厥過去,幸虧被路過的丹墨救起,還力邀他到兄弟倆暫居處醫治腿傷。殷長華對邊勁成多少心存芥蒂,本不願前往,但孩子醒後直叫肚餓,他心一軟,便點了頭。
三人敘起近況,原來邊子雄已在年前叛軍攻打永稷的戰役中以身殉國。丹墨帶了母親和嫂子乘亂逃出京城投奔兄長,途中又遇叛軍,與嫂子走散了。邊老婦人因水土不服又擔驚受怕,一病不起。
丹墨安葬了老母親,好不容易才找到兄長。其時邊勁成手下人馬數月之前與叛軍數度交鋒,傷亡慘重,倒戈相向者亦大有人在。邊勁成自己也身受重傷,眼見官兵大勢已去,邊勁成便同弟弟藏身山中養傷。
「待末將傷勢痊癒,當追隨皇上討伐朱賊,重振我句屏河山!」
邊勁成慷慨陳詞,殷長華臉上的苦笑卻更深,搖頭道:「你們在山中消息不通,也難怪。如今玄龍大軍趁我句屏大亂借機入侵,前幾日更介入我與朱天的戰事中,以致我麾下兵馬幾乎全軍覆沒,要不是斬霄趕來營救,只怕我已經命喪沙場了。一個朱天,已是棘手,再加上玄龍,我殷氏想要複國談何容易!」
想起斬霄離去時的絕情,他心口又是一陣尖銳刺痛,咳出口血來。
「父皇!」殷慕嚇白了小臉,緊張地抓住了父親的衣袖。
邊勁成一驚,還沒來得及細問戰局,丹墨已臉色大變,扶住搖搖欲墜的殷長華往屋裡走,邊對兄長道:「哥,快拿救心丹丸來!還有,皇上腿上也受了傷,得重新上藥包紮……
殷長華剛踏進屋,就看見了床上昏睡的岳斬霄,他頓時震驚地甩開丹墨的扶持,撲到床邊。
「斬、斬霄,你怎麽會在這裡?你……
下一瞬,殷長華便發現岳斬霄的臉色青白憔悴得異常,雙手還纏著紗布,他回頭,對跟在丹墨身後進屋的邊勁成投去詢問的目光。

亂臣 68
「他中了毒。」邊勁成被殷長華眼中驟然騰起的敵意唬了一跳,不敢隱瞞,將昨夜遇見岳斬霄的情形如實相告。
殷長華怔了半晌,垂眸凝視岳斬霄,蒼白的嘴唇哆嗦著,表情似悲又似喜。
丹墨擔心不已,拿了塊乾淨手帕想叫殷長華拭去正緩慢溢出嘴角的血絲,殷長華卻搖了搖頭,伸出手,如同觸摸世間最珍貴易碎的寶物般,輕柔撫過岳斬霄的臉,喃喃笑:「傻孩子……
怕連累他,所以寧可讓他誤會,也依然狠心背轉身,暗中獨自擔負起所有的傷與痛。但斬霄可曾想過,如果真的就這麽走了,他這輩子,更無法原諒自己!
殷慕站在一旁,看著父皇臉上比任何時候都溫柔的神情,他眼裡突然閃過絲恨意,暗暗咬緊了嘴唇。
岳斬霄悠悠醒轉時,已是翌日午後。腦海間仍有幾分昏沈,腰腹傷口處傳來陣陣牽痛,卻不像那天毒發時麻癢無比。
毒性,似乎解了?他混沌的意識逐漸變得清醒,雙臂一撐,從床上坐了起來。
「小心!你還有些餘毒沒拔盡,手上的傷口也沒還結疤,太用力會崩裂。」邊勁成一直在屋內守著,忙過來替岳斬霄墊高枕頭,好靠坐得舒服些。
岳斬霄一下子就聽出了邊勁成熟悉的聲音,句屏兵亂之後他就不曾有過邊勁成的音訊,還以為邊勁成或許已經戰死疆場,此刻故人相逢,難免驚喜。「邊大帥,是你救了我?」
「我那晚見你暈倒在地,就把你帶回來了。」見岳斬霄氣色好了許多,邊勁成大為寬慰,道:「看來我那些解毒藥劑還算有用,不過剩下的餘毒,就得靠你自己逼出來了。對了,你已經睡了快兩天,我去給你盛點粥來。」
「邊大帥──」岳斬霄想說自己去取即可,不用勞煩邊勁成,後者已快步走了出去。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床邊,卻沒找到寒鐵手杖,料想是邊勁成那時急著救他,忘了將手杖一齊帶上。
也罷,那是殷晸所賜,本來就該隨著那男人的逝去一同塵封永久,沒什麽可惜的。他無聲長歎了口氣,靠在床頭發起呆來。
連老天爺也不願意收他這個不潔之人,今後,他又當何去何從?
也許,傷癒後,該是時候重回瓊島了。不論雙親是否還在人世,那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應該能容得下他罷。
只不過去年元宵宮宴那天他打傷殷長華後,便遣散了全伯和府裡所有僕役,打算從此回家鄉終老。出海多日,結果仍沒能憑兒時記憶找到瓊島,還被夙敵朱天在半路上截了去。但願這次的運氣,不會再像上回那麽糟糕。
他正想得出神,一陣粥香順風飄近。
岳斬霄剛想道謝,就敏銳地覺察到那人的腳步聲與邊勁成有所不同,他一凜。「是誰?」
來人沒回答,氣息壓得很低很輕,似乎在刻意屏住呼吸。步履有些拖遝,慢慢挪到床頭邊,終於開了口:「……斬霄,是我。」
是長華!他居然還是沒能擺脫長華!岳斬霄幾乎是本能地一揮手。「走開。」
「!當!」,粥碗墜地粉碎。
「怎麽了,長華?」丹墨在隔壁廚房聽到動靜,忙沖了過來。
見殷長華的衣裳下擺濺得都是粥水,正苦笑著彎腰收拾滿地碎碗片,他氣往上沖,拉起殷長華,朝岳斬霄怒道:「姓岳的,你究竟還要折磨長華到什麽時候才肯甘休?當年長華無權無勢,救不了你又不是他的錯,況且他為保你性命也已經盡了力,你難道真要長華當時與你一塊被處死才高興?」
「丹墨,你別說了。」殷長華瞧著岳斬霄越來越淒厲的表情,心裡越發地痛,喉嚨裡湧起股腥甜,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堵住即將爆發的劇咳。
丹墨也看到了,非但沒住口,反而更提高了嗓門,憤然道:「小鬼,你別以為就你一個人最可憐,全天下都欠了你。告訴你,長華多年前就為你傷心到──
「丹墨!──」一聲嚴厲的怒吼,打斷了丹墨的控訴。
他還不甘心,可殷長華雙目盡赤瞪著他,丹墨終究不敢在這皇帝表兄面前太過造次,緘口不語。
邊勁成在隔壁也被爭執聲驚動,走過來見此情形,向丹墨使了個眼色,示意弟弟別再火上澆油。
殷長華深呼吸,差一點,丹墨就要將他的病情都抖出來了,可他絕不想藉此向斬霄博同情。他咽下口中血腥,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對岳斬霄柔聲道:「地上有碎碗片,你別下床,免得踩傷了腳。我再去給你打碗粥來。」
他轉身,殷慕小小的身影驀然奔進屋,扯住殷長華的胳膊,眼淚汪汪地道:「父皇,慕兒好想母後啊!父皇你什麽時候帶慕兒去找母後?」
屋裡四個大人的面色都變得尷尬起來,殷長華更是怕孩子童言無忌,刺傷岳斬霄,忙低聲哄道:「父皇現在還有要事跟邊將軍他們商量,你先出去玩,聽話。」
殷慕咬了咬嘴唇,綻開個笑容脆生生地應了。「慕兒知道了。父皇,等找到了母後,我們一家三口今後都不會再分開了,是不是啊,父皇?」
殷長華看著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根本答不上話來。耳邊只聽「咯!」一聲輕響,岳斬霄翻身下了床。
……斬霄……」他伸手去扶,可岳斬霄面無表情地微側身,躲開了他的手。

亂臣 69
「邊大帥救命之恩,斬霄永銘在心。大帥有要事商議,斬霄不便多留,就此別過。」向邊勁成所站的位置拱了拱手,岳斬霄絲毫不給對方開口挽留的空暇,摸索著就往茅屋外走。
「斬霄!」殷長華慌亂失措,拖著傷腿疾步上前擋在了門口,哀求道:「你身上有傷,餘毒也還未清,萬事等養好傷了再說,好不好?」
邊勁成也附和勸道:「是啊,斬霄,皇上說得沒錯,你別意氣用事。」
岳斬霄薄唇牽搐了一下,猛揮袖一掌掃開攔在他前方的殷長華,不顧丹墨發出的怒叱,快步走出了茅屋。
「這小鬼也太無情無義!長華你當初真不該收留他!就該讓他死在雜耍班子的猛獸爪下。」
丹墨氣到口不擇言,見殷長華被适才那一掌推得跌坐在地,也不起身,滿臉的淒涼,他更為殷長華不值。「長華,他壓根不把你當回事,不領你的情,你又何苦再為他牽腸掛肚,就忘了他吧!」
邊勁成直皺眉頭,低斥道:「丹墨,你少說兩句!」
「哥,我有說錯嗎?」
……咳咳……」殷長華倏地張嘴,接連嘔了幾大口鮮血,面色亦如金紙,十分駭人。
「父皇,父皇!」殷慕急叫,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
邊氏兄弟也不禁慌了手腳,將氣息微弱的殷長華扶到床上,喂下幾粒護心丸,等了片刻,仍無起色。
丹墨面如死灰,驀然從喉嚨深處爆出聲嘶吼,旋身就往外沖。「我去把那姓岳的混帳叫回來!」
「丹墨?──」邊勁成追出茅屋,想叮囑弟弟切勿衝動,惹惱了岳斬霄,事情只會更棘手,卻見丹墨已跨上坐騎,頭也不回地縱馬飛馳而去。
斬霄體力遠未恢復,兼之饑餓無力,又沒有手杖探路,在山間行走得很緩慢,沒走出兩三裡遠,身後蹄聲急驟,一騎追了上來。
「岳斬霄,你給我站住!」
丹墨跳下馬,揮著鞭子沒頭沒腦地往岳斬霄身上抽,破口大駡:「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長華當年怎麽就會瞎了眼喜歡上你!岳斬霄,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馬上跟我回去!」
岳斬霄閉著嘴,也不閃避,任由馬鞭雨點般落下,轉瞬已挨了數十鞭,衣衫也被鞭子撕爛了好幾處。他才微微一挑眉毛,抓住鞭尾一甩。丹墨立足不穩,踉蹌連退好幾步,一屁股跌倒在草叢裡。
「剛才那頓鞭子,就當是斬霄償還丹墨公子昔日教我識字讀書的恩德。你再糾纏不清,別怪斬霄得罪了。」
岳斬霄漠然丟下皮鞭,轉身就走。
丹墨氣得渾身發抖,可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岳斬霄,他雙眼都急出了血絲,沖著岳斬霄的背影咬牙切齒道:「有種你走了再也別回頭!長華已經為你病得半死不活,他死了,你也別後悔!」
岳斬霄腳下一滯,以為丹墨說的是他去年宮宴後打傷了殷長華,他沈聲道:「那幾掌我並沒用全力,有御醫傾力醫治,長華絕不至於有性命之憂……」話雖如此,心裡依舊微起痙攣。曾想用那三掌徹底了斷兩人間的羈絆,卻仍無濟於事……
「呸!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糊塗?」
丹墨爬起身,沖到岳斬霄面前劈臉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當年你被閔公公帶回宮中,長華自責無法保護好你,心痛吐血,大病了幾個月才好,可從此他就落下了這病根。剛才又被你氣到心疾復發,吐了好多血,恐怕、恐怕……」想到可怕處,他喉頭似被梗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岳斬霄呆若泥雕木塑,好一會才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說的,都是真的?」
丹墨憤而咆哮:「長華都快死了,我還騙你幹什麽?!要不是為了長華,我才不會來找你回去!……
岳斬霄萬分不願相信,然而內心深處很清楚,這丹墨公子向來自恃出身高貴,瞧他不起,若非長華確實危在旦夕,丹墨絕不屑拉下臉面來找他。
風起,明明是午後,陽光熱辣照上身,他卻脊樑發寒,茫然聽著丹墨還在源源不斷吐出口的怒駡,整個人,都被無形的恐懼攫住了。

亂臣 70
「咳……」在又一次被撬開牙關灌下數顆藥丸後,殷長華終於止住嘔血,喘息著睜開雙眼。
邊勁成高懸的心總算暫時落了地,見殷長華費勁地扭頭張望,他會意,忙道:「皇上是在找慕太子嗎?他之前哭累睡著了,末將怕太子醒來會吵到皇上,將他送到隔壁睡去了,請皇上不必擔心。」
殷長華寬心地點了點頭,僅是這麽個簡單的動作,他已累出身冷汗,疲倦地正待再度闔上眼皮,蹄聲得得,駛近茅屋,丹墨去而複返。
邊勁成見他隻身返回,心一沈,試探著低聲問道:「怎麽,沒追上岳斬霄嗎?」
丹墨沮喪地搖頭。
殷長華澀然笑了笑:「丹墨,斬霄要走,就讓他走吧……咳咳,我、我大概也命不久矣,不該再纏著他──
「長華,你胡說什麽晦氣話呢?!」
丹墨顫聲打斷他,殷長華嘴角那些怵目驚心的血跡更刺痛了他的眼,他不忍再看,垂首道:「為何先前不讓我告訴那小鬼,你為他傷心吐血?你為他心痛了十多年,他卻什麽也不知道。長華,你為什麽要這麽死心眼?」
殷長華笑得倦怠,一顆心早已為斬霄淪陷,即便吐盡鮮血就此身亡,他也無怨無悔。丹墨怪他執迷不悟,他卻隱約覺得,自己其實早就預見到了這結局。既然年復一年的等待與懺悔,都換不來斬霄回頭,那乾脆就用自己這條命,還斬霄餘生平靜罷。
沒了他的糾纏,斬霄也應該不會再那麽痛苦為難。而他,也能永遠從求不得的絕望裡解脫了。
若說遺憾,他只恨自己終究沒能為斬霄撫平心底的傷痕,讓斬霄重展笑顏。
幾點腥熱的液體隨著他一聲壓抑低咳湧出口,他在邊氏兄弟的驚呼聲裡搖了搖手,閉目躺回床頭,輕聲道:「我累了,想睡一會,你們出去吧,不用管我。」
丹墨白淨的臉一陣扭曲,只聽殷長華尚在喃喃地自言自語:「我若是醒不來,就只能勞煩你倆照顧慕兒,帶他去雲州離安縣找他母後,還有乘風和一些朝中舊屬。咳,慕兒體弱,我也不圖他日後匡複殷氏皇朝,只要他能平安長大,安穩度日,足夠了。如果……如果你倆今後還能遇到斬霄,別、別怪他,也不要向他透露我的死訊,我不想他可憐我,呵……
邊氏兄弟瞧著殷長華唇邊那抹自嘲又透著無限悲涼的笑容,均覺胸口堵得慌,更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一片悄寂中,遽然響起個飽含了太多情緒的聲音,清冷如舊,卻難得地起了戰慄,脆弱似一擊即碎的水中薄冰。
「長華,你……你不會死的……
岳斬霄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外,屋簷茅草在他微微抽搐的俊美面龐上籠了一層陰影。他顫抖著踏入茅屋,一步步走向殷長華。
邊勁成一愣,問丹墨:「你不是沒追上斬霄嗎?」看見弟弟臉上浮起幾分複雜表情,他略一思索後,也就明白過來。弟弟是與岳斬霄一同歸來的,讓岳斬霄屏氣斂息地待在屋外,也是為了誘殷長華吐露心裡話。
「走吧,哥。」目的既已達到,丹墨猛扭頭,拉著邊勁成出了茅屋,順手帶上門板,將一室清淨留給了屋內那兩人。
殷長華怔怔望著靠近自己的人,突然把手放到嘴邊用力一咬──很痛!卻也明白地告訴他,眼前的岳斬霄並非幻影。
喉頭熱流上湧,眼窩也刺痛起來,他竭力伸長胳膊,將岳斬霄拉到床沿坐了,顫抖著手輕撫上岳斬霄的臉。
透明的淚,濡濕了覆眼的布帶,正順著面頰無聲流。
記憶裡,斬霄年少時在他面前流淚,早已久遠得像是前世浮夢,又出奇地清晰。
他永遠都記得,那是個豔陽如火的下午,半忘齋裡夏蟬鳴囀,荷塘中的粉玉芙蓉羞澀半開。
少年在聽到他承諾,絕不會將其轉送給二皇子若閑後才轉悲為喜,不再落淚,長而微卷的眼睫上還沾著點滴水珠,被日光染上一抹迷離豔色,刹那間,亂了他的心……
從此情根深種,千般愛怨萬分難舍,滿心,滿眼,只看得到斬霄一人。
……別哭……」這一刻,殷長華似乎又望見了月夜大海邊醉酒悲嚎的人,胸口全被柔軟到近乎發痛的疼惜填滿了,他小心地為岳斬霄抹著淚水,溫柔輕笑:「我還活著呢,你不用這麽難過,咳咳……
岳斬霄渾身都因殷長華劇烈的一輪咳嗽聲而顫慄,他緊抓住殷長華還在幫他拭淚的手腕,嘶聲哽咽道:「我聽丹墨說了,你、你早就落了吐血的病根,為什麽從不告訴我?如果我早點知道你這些年來身體一直不好,那次元宵宮宴我絕不會打傷你。我──
「我就是不想你覺得內疚。」殷長華微笑著截斷岳斬霄的自責,用另一隻手輕揉了揉岳斬霄簌簌發抖的頭髮,雲淡風輕地道:「斬霄,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別再放心裡,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你的傷……」岳斬霄想阻止,可殷長華已吃力地從床上支起上半身。岳斬霄不忍心再拒絕殷長華這小小的要求,又想殷長華多半是有話要跟他說,不想讓隔壁的邊氏兄弟聽到,於是攙扶殷長華慢慢挪下床。
兩人沿著溪流繞過個小山坳。日頭西斜,正緩慢隱入對面的青山背後。霞光雲海、峰林歸鳥,均在一片朦朧的暮色光影裡浮沈變幻,很不真實。
殷長華強撐著走到片草地間,胸悶氣喘,再也沒了力氣,坐到地上。喉嚨裡仍在痛癢,可他的心情非常好,向陪著他一起坐下的岳斬霄輕聲笑:「斬霄,今天的黃昏真是美,我很久都沒看過這麽漂亮的落日了。」
岳斬霄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殷長華每一聲夾在虛弱微笑裡的咳嗽都像鋒利一刀,紮刺在他心尖上。他解下罩袍,裹緊了殷長華一直在輕顫的身體。「起風了,回去吧。」
殷長華不想動彈,歷經十二輪春秋,才換來此刻夢寐以求的一個擁抱,如何捨得匆匆放棄與岳斬霄並肩依偎的機會。他斷續低咳,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岳斬霄,發現岳斬霄覆眼布帶上的淚印被風吹幹了,又漸漸透出濕意,他心痛地攬住岳斬霄,讓斬霄的頭枕在他肩窩處。
被斬霄重新依靠的感覺,比他想像中更充實美好。他滿足地笑了,柔聲安慰還在努力壓抑悲哀的人:「我只是舊病復發,休養上一陣子就會痊癒,死不了。斬霄,你再哭,我可要笑話你了,呵呵……
肩頭上,濕意更深。「長華,對不住……
岳斬霄是真的後悔到噬臍莫及。
這些年來,長華每一回的乞求與期待,他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卻次次用冷嘲熱諷和決絕的背影將長華一步步推向絕望的深淵。以為兩兩相忘是他倆唯一可走的路,結果卻逼得長華身心俱傷,奄奄一息。
他顫抖著握住殷長華冰涼修長的右手,耳朵裡彷佛又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刺得他周身每根骨頭都開始痛。那個夜晚,殷長華為了向他賠罪,高舉鎮紙,砸碎了自己的手骨。而他當時,竟能視若無睹地揚長而去。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也為當日的冷漠無情感到不寒而慄。
「長華,你的手……還痛不痛?」他沙啞著嗓子問,滿臉盡是愧悔。
「傻孩子……」明白斬霄在想什麽,殷長華用盡全力摟住岳斬霄戰慄不已的肩膀,微笑:」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斬霄,你嘴上說得絕情,可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沒有放下我,不然那晚在海邊,你也不會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
岳斬霄猛地從他肩窩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只能用震驚來形容。「你、你是──
殷長華本來並不想揭穿此事,然而此刻卻有股強烈的衝動驅使著他坦承一切。也許是這一回死亡的陰影太過逼近,他怕再不說,可能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他邊咳,邊抹去岳斬霄臉上猶濕的淚痕。「對,你想得沒錯,我就是程錯。斬霄,我怕你不願意見到我,只能喬裝改扮跟你相見,還讓秦沙封了我的啞穴裝啞巴,並不是有心要欺騙你。斬霄?……
看到岳斬霄的臉容在漸沈的暮色裡越來越蒼白,殷長華的心跳也有一刻為之停頓。斬霄,是不是生氣了?

亂臣 71
……」岳斬霄張大了嘴,喉頭肌肉因這驚人意外痙攣著發不出聲音,以往堆積在心底的種種疑團卻都在這刻得以解開──為何他面對程錯時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為何程錯會對他那麽殷勤,甚至熟知他最愛吃的那些菜肴?為何他傷心之時,程錯的眼神比他更痛苦無望?
若非愛他至深,長華怎會甘心拋棄太子之尊,屈身為僕,只為能伴隨他左右?可他在雙目被毒瞎的那個晚上竟出掌重傷了長華,還、還對長華做下了一個男人最難忍受的事!
強大的負罪感須臾如潮水覆頂襲來,這刻,岳斬霄簡直無地自容,腳下不自覺間已後退了兩步。「長、長華,我……
殷長華以為岳斬霄恨他欺瞞,想要躲開他,頓時慌了,費力站起來去拉岳斬霄,卻腳下虛浮,一個趔趄,摔倒在岳斬霄腳邊。他緊抓住岳斬霄的腳踝,邊咳邊喘苦苦哀求道:「我真的是太想見你才出此下策,斬霄,你別生氣!別再走,斬霄!」
岳斬霄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激蕩,跪地扶住殷長華,在殷長華耳邊顫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
驟然聽到自己奢望了多年的承諾,殷長華反而愣住,連咳喘也停了,半晌才顫巍巍地追問:「真……真的?」
看到岳斬霄點頭,殷長華一下被狂喜沖刷得頭腦微昏,眼前也有些發黑,剛笑了一聲,下一刻就被黑暗奪走了知覺,倒在岳斬霄肩頭。
「長華?長華!」岳斬霄大驚,探過殷長華的鼻息,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
「長────」這時遠處也傳來幾聲呼喚,丹墨久不見殷岳兩人回茅屋,放心不下找了來。
他走近,見殷長華雙目緊閉倒在岳斬霄懷中,不由變了臉色。「你對長華做什麽了?岳斬霄,你要是再敢傷長華,我就算打不過你,也決不饒你!」
岳斬霄沒理會丹墨濃濃的敵意,只用最輕柔的力道抱起了殷長華,帶著絲酸澀又釋然的笑邁開步伐。
不用丹墨警告,他也不忍見長華再為他心碎傷懷。
殷長華這次的病情比前幾次更嚴重,兼之經歷大悲大喜,傷神耗心,連躺了多日才穩住病勢。
岳斬霄已逼盡餘毒,便每天斷續為殷長華輸氣療傷。邊氏兄弟也在山林間四處尋覓草藥給殷長華補身。這山地處僻遠,山裡倒是藏了不少野山參、黃!之類的上好草藥,拿來當飯吃也綽綽有餘。
滿山草葉飛黃,秋色漸濃時分,殷長華在三人悉心照料下已能如常起居走動,人卻瘦了一大圈,面色也透著幾分大病初愈的蒼白清減。
之前那些米麵油鹽已然告罄,丹墨又出山採購了一趟食物。這天回到茅屋,帶回了一個驚人消息──句屏已被玄龍吞併,淪為屬國,由玄龍皇帝的胞弟紫陽王玄晉鎮守,朱天則被冊封為攝政侯,輔佐紫陽王主理朝政。
殷長華自從玄龍大軍侵入句屏,便早已隱約料到會有這一天,苦笑一聲,與表情沈重的邊氏兄弟一同陷入緘默。
岳斬霄看不到三人的神色,但也想得到那君臣三人必定心情糟糕,正想出言勸慰,倏忽側耳凝神聆聽,隨即飄身而出,走進不遠處的另一座茅屋。
邊氏兄弟將原來的屋子讓給殷岳兩人居住後,新建了間茅屋棲身,怕殷慕吵到殷長華養傷,便讓殷幕與他兩人同住。此刻殷慕正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捂著心窩低聲呻吟。
「怎麽突然又發病了?」岳斬霄有點擔憂地蹙了雙眉,腳下已自然而然走近殷慕的小床,準備為孩子輸氣。手掌剛貼到殷慕胸口,猛被男孩用力拍開,他愕然。
「別來碰我!」殷慕喘著氣,怒視不知所措的岳斬霄。「我最討厭你了!為什麽非要死賴在我父皇身邊不肯走?真不要臉!告訴你,父皇永遠都是我母後的,你休想搶走父皇!」
岳斬霄從未想到以往一直對他很恭敬,開口閉口叫他叔叔的殷慕竟對他懷著如此深的敵意,整個人都怔住了。
殷慕吃力地下了床,推開還站在床邊的岳斬霄,就往外跑,小臉上全是從沒在人前流露過的憎惡。
最初幾次被岳斬霄相救時,他確實心存感激,然而偶爾有一次,無意中聽到父皇和母後在岳斬霄走後的談話,他所有對岳斬霄的好感都化作了憤恨。
原來,就是這個看似冷若冰霜的岳將軍,害得父皇和母後貌合神離,也令他長居深宮,一年也難得能與父皇見上幾次面。那刻,他就暗自咬牙發誓,一定要替可憐的母後出這口氣。
經過岳斬霄幾次施救,他的先天心疾其實已經好了許多,發作時也沒以前那麽疼痛難忍,但他依舊隔三差五地喊疼,讓父皇將岳斬霄請來淨慈園為他治病,還故意留岳斬霄用飯。
看著岳斬霄在父皇和母後面前顯出萬般不自在與難堪黯然,他心裡,就不由自主地騰起報復得逞的快感。
那天當著岳斬霄的面,他更是一個勁地吵著要父皇去找母後,終於成功地逼走了岳斬霄。他心裡一陣得意,以為岳斬霄這回總該知難而退,誰知丹墨偏要多管閒事,又把岳斬霄給找回來了。他暗中恨得牙癢癢的,礙於父皇病重,只能隱忍不發。
昨天他聽丹墨說父皇的病已快痊癒,他也打定主意,不能再讓父皇繼續待在這裡,再和岳斬霄在一起。
殷慕氣呼呼地奔到殷長華所住的茅屋外,小臉上的怒氣在踏進門的時候便已收斂,轉為一臉悲傷。他抹著眼淚,朝坐在床沿的殷長華撲了過去,抽泣道:「父皇,慕兒想母後想得好難過,我們到底什麽時候出發去找母後啊?」

亂臣 72
殷長華這些天都沈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中,見到孩子,頓時被勾起了心底的煩惱。無論如何,秦冰母子都是他此生逃避不掉的一副重擔,他暗歎,輕拍了拍殷慕抽噎起伏的後背,柔聲道:「慕兒,先別哭,慢慢說話──
殷慕「哇」的一聲,也不管邊氏兄弟也在場,反而哭得更凶了:「父皇你是不是不想去找母後了?慕兒就知道,父皇你討厭我!討厭母後!」
「父皇怎麽會討厭你呢?」殷長華不禁慌了手腳。
「那我們明天就走,去找母後,好不好,父皇?……你說話呀,父皇!」
殷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臉和嘴唇都發了紫,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昏厥。殷長華心疼之極,不停為孩子擦眼淚,連聲道好,只求哄得孩子不再哭鬧傷身。
岳斬霄就佇立在窗外,聽著屋內殷長華溫柔萬分的低聲勸說,他愣了片刻,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廚房灶上正小火煮著為殷長華準備的老紅參燉山雞,香味和蒸氣不斷地從瓦煲蓋子的小氣孔中溢出。
「熟了啊……」岳斬霄喃喃自語,拿起瓦煲,又取出個湯碗,把瓦煲裡的雞肉倒出來。
這本是他這兩個多月來已經做熟了的事情,今天心不在焉,竟將雞湯倒到了自己拿著湯碗的手上。他一痛鬆手,湯碗直往下掉。好在他反應敏捷,及時伸手一撈抓住快摔到地上的湯碗,但碗裡的雞肉連同湯水仍是潑灑了一地。
他無聲苦笑,去水缸裡舀了一大瓢水,淋著燙紅的手止痛。
清涼的水令手上的灼燒感逐漸消失,心裡某個地方,卻彷佛還被一滴又一滴燭油般滾燙的雞湯慢慢滴著,蝕出絲絲裂縫,每一絲縫隙都在顫抖灼痛。
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不再躲避,可他卻忘了殷長華有家有室,那斬不斷的骨肉親情,始終是他和殷長華跨不過的天塹鴻溝……
……你怎麽了?」丹墨的聲音突兀響起。
他跨進廚房,看到地上狼藉,岳斬霄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得歎口氣,拿掃帚掃乾淨地面,把瓦煲裡殘餘的雞湯都倒在碗裡,對岳斬霄道:「我看你神思恍惚的,這雞湯,就由我替你給長華端去吧。」
他走了兩步,不聞岳斬霄出聲,回頭,見岳斬霄依然站在水缸邊發呆,他白淨的面皮忍不住掠過陣陰影,帶了幾分嚴厲低聲警告道:「我之前看到你站在窗外,我也不管你都聽到了什麽,在想些什麽,總之不准你再動離開的念頭。長華的身體剛有那麽點起色,絕不能再受打擊了。你聽見沒有?」
岳斬霄總算恢復了動彈,將臉轉向丹墨的方向,嘴角牽出個艱澀笑容,輕聲道:「丹墨公子,你其實,一直喜歡著長華吧?」
丹墨面色微變,整個人都震了震。岳斬霄不等他回答,悵惘一笑:「我小時候想不通,為什麽你會那麽討厭我,後來我也就明白了。」
這一次,丹墨沈默了更長久,最終冷冷地打破了廚房裡壓抑的氣氛:「對,所以我見不得長華對你好,可更加見不得長華為你傷心欲絕……」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話,端著雞湯匆匆離去。
岳斬霄撫摸著手上還在隱約作疼的水泡,心潮起落,終是從胸口深處緩慢吐出口長氣,慢慢地出了廚房。
屋外秋陽暖,山花隨風爛漫開。但他的眼前,永遠還是那一片無邊的黑暗。他就順著溪水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找了個曬不到陽光的陰暗林地盤膝坐下,靜聽風動,流水逝,腦海裡空蕩蕩的,什麽也不願去想。
……斬霄?斬霄……
不知過了多久,殷長華焦急的呼喚伴隨著窸窣腳步聲逐漸靠近他背後。
「原來你在這裡。」殷長華欣慰地松了口氣,坐到岳斬霄身旁,莞爾道:「我還以為你又走了呢。斬霄,天已經黑了,回屋去罷。」
一根細長的竹竿塞到岳斬霄手中,他一怔。
「這是我剛才替你做的新手杖。來,試試看,合不合適?要是覺得不稱手,我再重新替你做一根。」
岳斬霄撫摸著還殘留殷長華體溫的竹杖,百感交集,最後點了點頭。「很好。」
聽到殷長華喜悅歡朗的笑聲,他心窩酸脹到幾乎難以自持,原先橫亙在心間的某些東西卻也簌簌地崩解了。
「長華,你別胡思亂想,我那天已經說過,不會離開你的。」他含笑站起身,點著手杖走在前邊,如此就不用擔心會被殷長華發現他蒙眼布帶上微濕的痕跡。
「不管長華你今後要去哪裡,我都會陪著你,保護你,照顧你……」正如他年少時暗自許下的心願──好好地為奴為僕,伺候長華一輩子。
瞬息間,也釋然了。他與長華的緣分,大概也僅止於此。他只是奴,卻非要忘了本分任性逾矩,妄圖獨佔長華一生的寵愛,才會招致上蒼對他倆的懲罰折磨罷。興許,只有不再奢求什麽,才能平平安安地守著長華終老。可為什麽他的心,會劇痛如割?……
「斬霄,慢點走──」殷長華大病初愈,很快就被越走越快的岳斬霄拋在了後面。
岳斬霄一驚回神,緩步返回到微微喘息的殷長華身畔,歉然道:「對不住。」
「你跟我還這麽客套做什麽?」殷長華半真半假地埋怨,用手扶住岳斬霄的肩頭喘了幾口氣緩過勁,與岳斬霄並肩慢慢往回走。
暮色已深,所以他並未注意到岳斬霄臉上的憂悒,只仰望著夜空明暗閃爍的迢迢銀漢,邊走邊微笑:「這山裡的景致,真是不錯。不知道到了瓊島,還能不能再看到這麽美的夜色……
岳斬霄仍在走神,隔了會兒才愣道:「瓊島?」
「沒錯。」殷長華將目光從漫天星光移到岳斬霄臉上,後者驚愕的表情讓他覺得一陣心酸,也更堅定了自己來找岳斬霄之前便已下定的決心。他挽住岳斬霄微顫的手,柔聲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家鄉去嗎?你我明天就起程去瓊島,往後就在那邊定居。」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岳斬霄方寸全亂,停下腳步。「那、那慕太子呢?」先前長華不是還答應了要帶殷慕去找娘親嗎?
殷長華更用力地握緊了岳斬霄的手腕,低聲道:「我已經將慕兒託付給邊勁成兩兄弟,請他們送慕兒到他母後身邊。斬霄,從此天涯海角,就只有你我兩人,再也不會有人來阻擾我們。」
「可是,你就不想複國了?」岳斬霄仍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長華真的願意為他放棄帝位權勢,甚至拋妻棄子?
「斬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殷長華伸出手,拿走了隨風飄落在岳斬霄黑髮上的一片枯黃落葉,微笑,看透世情的通徹。
「世事如潮,有起便有落。一將功成萬骨枯,百年富貴能幾何?玄龍併吞諸國已是大勢所趨,我縱然能再召集舊部將士,也無力回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為了殷家的私利讓更多人去送死,連累句屏百姓再受戰亂之苦?況且……
他深深凝眸,望住對面那個牽動了他半生心緒的人。「登上句屏皇位,並非我所願。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一人。」
心房,就快承受不了殷長華的濃烈情意,岳斬霄顫聲道:「你想過沒有,這麽做,慕太子會恨你一輩子。」
殷長華輕歎,斬霄說的,也是他心裡最難解的一個結。捫心自問,他這些年來確實虧欠了秦冰母子良多,然而看到岳斬霄已因他這聲歎息面露淒涼,他胸口不禁熱血上湧,將那些許愧疚盡數湮滅殆盡。
已經錯手失去過一次,在無窮無盡的悔恨絕望中痛苦掙扎了十二年,才換來斬霄回眸。前路縱有再多風雨崎嶇,他也只想與斬霄攜手同行。
他輕輕解開岳斬霄蒙眼的黑布帶,拉低岳斬霄,在他緊閉微顫的眼皮上印落一吻。「慕兒和旁人怎麽看我,我也管不了。我最怕的,就是你離我而去……斬霄,我不能再失去你……
近乎乞求的呢喃最終融進了幾聲低咳中。
岳斬霄喉頭哽咽著,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唯有張開雙臂,緊緊抱住殷長華在寒風中顫慄的消瘦身軀。
隔著衣物,他也能觸摸到殷長華皮膚下凸出的骨頭。所幸長華的體溫,仍跟當年一樣溫暖。心跳一下下,撞擊在他胸口,那也是他跟著殷長華練字學畫時最常聽到的聲音。
半生漂泊輾轉,怨過,錯過,逃過,到頭來最讓他安心依戀的,原來還是長華胸膛間的方寸天地。

亂臣 73
東海深處,碧水連天。銀鷗恣意!翔蒼穹,偶爾一聲鳴叫,斂翅停落在一面白色船帆的桅杆頂上。
船是艘上下雙層的大型漁船,幾個膚色黧黑的漁夫正在甲板上齊聲吆喝,將張大漁網從海中提上來。裡面滿滿的海魚都在蹦跳掙扎,還有不少貝類。
殷長華戴著頂遮陽的竹笠,靠坐在上層船艙的欄杆邊,看了一陣漁夫殺魚煮飯,扭頭朝身旁的岳斬霄道:「今天抓到幾尾與前些天不同的魚,斬霄,我們終於可以換下口味了,呵呵。」
「再忍上幾天,等到了瓊島,我們就能吃上新鮮果蔬了。」
岳斬霄安慰著殷長華。戍守海疆多年,他固然早已聞慣了帶著腥味的海風,過慣了以魚類為主食的日子,可殷長華畢竟常年居於永稷,錦衣玉食,近來連吃了好多天的腥鹹海魚,肯定已經膩味,只是怕他擔心,長華每次用飯時總是裝作興高采烈,讓他好笑又感動。
為了他,這個曾貴為帝君的男人真的是不惜放下了一切。
岳斬霄猶記得他和殷長華從茅屋出發的那天,殷慕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牢牢拽著殷長華的胳膊死活不肯放手。
他在旁聽著也覺刺耳揪心,料想殷長華心中一定更不好受,但最終殷長華仍是硬起心腸,掰開殷慕的小手,將孩子塞到丹墨手中,拉起他的手轉過了身。
「父皇!我恨你們!你們永遠都別想安穩在一起!我恨你們!──」殷慕在他倆身後聲嘶力竭地哭號詛咒。
岳斬霄不禁為這小小孩童的切齒恨意打了個寒噤,殷長華已然覺察,握緊他的手,在他耳邊輕聲道:「走吧,斬霄,別回頭……
他默然,最終無聲笑了笑,與殷長華快步前行,終將殷慕的哭叫拋在了腦後──既已選擇踏上這條路,他與長華,註定已無法再回頭。
兩人一路上十分小心,用了化名,時而喬裝改扮成樵夫農戶,又專挑偏僻山路行走,有驚無險地躲過好幾次盤查,來到東海之濱。
岳斬霄不想再像上次那樣在海上徒勞無功地盲目尋找,便想雇個認得瓊島所在的漁夫帶路前往。其時已入深秋,漁民們忌憚海上惡浪,大都不肯進出深海,但見殷長華拿出枚赤金鑲羊脂玉的腰飾後,幾個漁夫不免動心,答應出船將兩人送上瓊島。
天公也極為作美,連續航行多日都是晴空朗朗,風平浪靜。昨天更聽船老大說離瓊島僅剩數天路程,他激動之餘,竟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雖然這些天已向船老大打聽過,瓊島上仍居住著不少漁民,可他依舊害怕踏上島後找到的,只是雙親的墳塚,甚或雙親早已葬身在當年那場大火中,屍骨無存。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岳斬霄忍不住在心底搖了搖頭,聽到木梯上傳來蹬蹬腳步聲,當即收起愁緒。
來的是船老大,五十開外,瘦小精悍,仍如年輕人般袒露著被海風日頭常年吹曬得發紅的上半身。
他將手裡一個冒著熱氣的大大碗公放到兩人面前,一笑,露出半口金牙。「今天運氣不壞,除了大魚,還打到些平日難得吃到的稀罕貨。來,來,兩位爺,嘗下我老黃的手藝!我給你們打飯去!」
他轉身下樓,一會又端上來兩碗米飯,忙前忙前,伺候殷長華和岳斬霄用飯,分外殷勤。
殷長華身邊向來奴僕如雲,並未在意,只忙著給岳斬霄搛菜剔魚骨,絲毫沒發現船老大眼帶貪婪,盡往他兩人身上轉悠打量。
一頓飯吃完,船老大收拾了殘羹碗筷下到甲板,立刻被手下幾個漁夫圍住。「黃老大,怎麽樣啊?那兩個果真是肥羊?」
「噓──」黃老大忙叫那人噤聲,把眾人都叫到底艙裡。
關上艙門後,他才面露得色道:「這次我可瞧准了,那兩個人光是腰帶鞋頭上,就縫著不少珠寶。他倆隨身攜帶的包裹裡,肯定還有更多金銀財寶。那天隨手給咱們的那枚掛飾,就能換幾條大船呢!要是把他倆的寶貝都拿了,咱們今後還用得著在大風大浪裡拿命換飯吃嗎?」
幾個漁夫的眼珠子也不由得發了光,「那黃老大你的意思是?……
「還不容易?!」黃老大壓低嗓門,伸手比了個砍頭的動作。「那兩個,一個是瞎子,另一個又病怏怏的,咱們隨便在他們吃的東西裡下點打漁用的麻藥,等他們手腳發軟,就把他倆宰了,再往海裡一扔,神不知鬼不覺。」
「這恐怕不行吧?」一人猶猶豫豫地道:「黃老大,你忘了這個月可是海神婆婆的壽月,這殺人的勾當做不得啊!萬一觸怒了她老人家,咱們幾個也沒法平安回到岸上了。」
船上討生活的人最是敬畏海神,經這人提醒,眾人均露出幾分懼色,卻又抵擋不住貪念,齊刷刷把眼睛望住了黃老大,等他拿主意。
黃老大倒也不敢觸犯這世代相傳的禁忌,陰著臉點起水煙煙抽了幾口,最後敲了敲煙杆道:「這往瓊島去,不是得先經過個礁盤嗎?咱們也不用動手殺人,就把他倆丟在那,讓他們自生自滅去,不就得了。」
「還是老大你想得周到啊!」眾人七嘴八舌地恭維起來。
黃老大得意地呼嚕嚕吸著水煙,在艙內油燈昏暗的火光裡眯起了眼。

亂臣 74
漁船在翌日近黃昏時放緩了行進,兩個漁夫還將原先綁在船尾的一艘小木船也抬上了甲板。
殷長華瞧得奇怪,問黃老大,後者伸手朝前一指,笑道:「程爺,這船上備的清水已經用完了,咱們得去前邊那小島上取夠淡水才能繼續上路。」
殷長華凝目,果然見前方藍綠色的海面上隱約高出點陸地的影子,他點了點頭,不再多問,舀起碗黃老大剛叫人送上來的魚湯,吹涼到不再燙手,端給岳斬霄。
岳斬霄嘗了一口便微皺眉,放下碗道:「今天的湯味道有些怪,這魚似乎不太新鮮,別喝了。」
「最多也是用昨天吃剩下來的魚做的罷。」殷長華正口渴,拿起碗就喝,確實滋味不佳,但拿來解渴也挑剔不了這許多。
喝完魚湯沒多久,他腦海裡便開始發暈,恰逢一個浪頭打來,船身有些傾側,殷長華暈得越發厲害,忍不住趴在欄杆上喘氣。
「怎麽了?」岳斬霄微驚。
殷長華揉了揉兩側太陽穴,仍覺頭昏腦脹,腿腳也有點發軟,怕岳斬霄擔心,他勉強一笑:「我沒事,只是頭暈而已。」
黃老大從甲板上抬起頭朝他倆嚷道:「程爺,今天風浪大了點,你這是暈船了。前面就快到小島了,你不如上島走一走,接個地氣也就舒坦了,不然等晚上起了風,海浪更大,我怕你撐不住。」
這時漁船離小島僅有裡許,海水已由深藍轉為變幻凝厚的幽綠色,水下礁石參差叢生,大船吃水深,已靠不過去。
眾人合力將小木船放下海。黃老大提了兩個儲水用的大木桶扔上船,力邀殷長華一同前往小島。
殷長華只覺頭越來越暈,心想這船老大的土法子或許管用,便在岳斬霄的攙扶下踏上小木船。
黃老大坐在船尾,手裡兩柄槳劃開兩道白浪,直向小島駛去。
殷長華雙足踏上小島,第一眼險些被落日裡色彩斑斕變幻的地面照得看不清東西。隔了一會才看清原來這整座小島竟然是由片方圓數裡的巨大七彩珊瑚礁石聚成,有些地方還長年累月積起厚厚一層貝類殘骸,淺處則仍可見海水輕漾,各色豔麗的魚兒遊動其中。
他從沒見過這等美景,一時走走看看,倒忘了頭暈,對岳斬霄笑道:「這珊瑚島上要是再長上幾棵樹,可算得上是人間仙境了──
「你說這裡是個珊瑚島?」岳斬霄俊臉驀地微一抽搐,低聲道:「糟了!」
珊瑚礁盤裡根本蓄不起淡水,那船老大常年行船,不可能連這都不清楚,故意將他倆騙上島,必有陰謀!之前那味道怪異的魚湯裡肯定也被做了手腳!
他來不及向殷長華解釋,疾道:「長華,你快看看那船老大去了哪裡?」
殷長華見他臉色凝重,也知道事態有變,舉目張望,只看到那艘載著兩個木桶的小木船還停泊在他們來時上岸的地方,船老大卻不見影蹤。他頓知壞事,忍著頭暈拉岳斬霄跑到小船邊。
木船底竟被鑿了個洞,海水正慢慢湧進船內。
離島十餘丈的海水裡,一人正遊得飛快,往大船而去。大船上的幾個漁夫也忙著調轉船頭,只等接應了黃老大便揚帆離去。
殷長華驚怒交迸,「船老大,你鑿穿木船,把我們丟在島上是何居心?!」
「程爺,待在島上,你就永遠不會暈船了。」黃老大得意大笑,隨後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裡。
殷長華氣得說不出話來。
岳斬霄臉上如罩嚴霜,氣運丹田,將清冷的聲音隨風遠遠送出:「黃老大,你在魚湯裡放了什麽?不想死,就別再亂來。」
黃老大從水中冒出頭來換氣,嗤笑道:「一個瞎子還這麽大口氣,笑死人了,哈哈哈……
岳斬霄已聽明他所在,竹杖輕挑起小木船裡的一個木桶,發力一甩。那幾十斤重的木桶立時飛了出去,在海面上劃過道弧線,正砸在黃老大腦袋上。
黃老大一聲慘叫,頭破血流,頃刻便將身邊的海水染紅了一大片,奮力湧動的身影也緩了下來。
大船上那幾個漁夫見岳斬霄如此神力,全都慌了,也顧不上等黃老大追上來,扯足了帆全力開船,
黃老大大驚,邊遊狂喊了兩聲,大船非但沒放緩速度,反而行得更快。他破口大駡道:「他娘的一群小兔崽子,竟敢撇下老子獨吞寶貝!老子讓你們跑!遇上大浪叫你們這群兔崽子個個沈海底喂魚去!啊────
又一聲慘叫響起,他咒駡驟斷,揮舞著雙手在海中胡亂撲騰起來,身邊血水越冒越多。
殷長華仔細看了看,只見黃老大周圍有好幾片碩大的背鰭在來回盤旋,顯然是被黃老大的血腥味吸引過來的。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向岳斬霄道:「有鯊魚。這船老大謀財不成,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他歎口氣的工夫,黃老大整個人已被拖下了水面。
「那你還有哪裡覺得不舒服?那魚湯裡多半下了藥,你喝了才會頭暈。」岳斬霄本來還想設法將黃老大拖回來逼討解藥,這下來了鯊魚,他也束手無策。
殷長華吹了陣海風,此刻已不像在大船上時暈得厲害,料想那船老大手頭也不會有什麽劇毒之物,道:「我已經好多了。倒是這下大船也開走了,你我恐怕──」他苦笑,沒再說下去。
這個季節,本來就絕少有漁船進入深海捕魚,更別提駛近這座礁石小島。島上沒有淡水,他倆遲早會渴死。
岳斬霄緊抿著嘴唇,半晌才擠出一句:「這裡離瓊島不遠,我們看能不能把木船補好,總不能坐以待斃。」
殷長華想說兩人手頭連枚釘子也沒有,想要修補木船談何容易,但見岳斬霄的嘴唇皮子都發了白,不忍再打擊他,與岳斬霄合力,將大半已沈入海水中的小木船拖上了岸。
兩人一陣忙碌,將另一個大木桶拆散了,用碎木條填補船底的洞,又將兩人的外衣袍子撕成布條,填滿木頭間的小縫隙。推入水中一試,海水片刻間就浸透了布頭,漫進船內。
這結果,早在殷長華意料之中。他苦笑兩聲,拍乾淨手上的木屑坐到地上,拉了下岳斬霄的胳膊,歎道:「這破船看來是沒法修好了。你也別白費力氣了,坐吧。」
岳斬霄僵立許久,終於慢慢在殷長華身邊坐了下來。
最後一絲暗紅的日光也被幽藍的海面完全吸斂,氣溫開始下降。島上又無樹木岩石遮擋強勁海風,寒氣大盛。
殷長華大病剛愈,只穿著貼身衣物,便有些難抵寒風,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岳斬霄默默張開雙臂,摟住殷長華。他的身體很熱,抱得也很緊,很快就驅散了殷長華身上的寒意。呼出的氣息吹過殷長華耳畔,拂起絲縷長髮。
「長華……」他在海水拍岸激起的浪花聲裡低聲道:「對不起,如果不是陪我出海……
就知道斬霄又要開始鑽牛角尖了,殷長華微笑著打斷他:「去瓊島是我提議的,你可別往自己身上攬。撞上這幫見財起意的歹人,也是我運氣差。生死有命,我從來沒怪過你。呵呵,況且這小島景致不錯,又遠離人群,永遠也不愁會有人來打擾你我,死後也沒人會來分開你我的屍骨。」
岳斬霄胸口陣陣發酸,最終顫抖著湊上殷長華的耳朵,毅然道:「長華,我不會讓你死的。」

亂臣 75
島上食物十分充足,海魚、螺貝信手拈來。殷長華貼身還帶著個火摺子,用木料生起個火堆正好烤食。
但尋遍整座礁島,都找不到半點淡水,白天又被日頭曝曬。到第三天上,兩人的喉嚨乾燥得如要冒出煙來,嘴唇也裂開了好幾道細微的小血口子。幸虧下午有頭海鳥飛過岳斬霄頭頂,被他一掌擊落。
鳥血腥氣沖鼻,兩人也顧不上嫌棄,痛飲一番後總算稍解乾渴。
可這時節,海鳥也不是好抓的,絕少飛來小島。之後數日裡岳斬霄只打落了一頭,那點血根本不足以解渴。兩人最後就盼著老天能降場雨水,等到望眼欲穿,天氣依舊好得出奇。
殷長華體質虛弱,已先支撐不住。白天只能儘量在岳斬霄用珊瑚礁石搭起的遮陽處躲著,即便如此,仍日漸昏沈。
這天清晨醒來後,他全身乏力,連坐都坐不起來了。眼看岳斬霄越來越急躁,他強打起精神想說上幾句安慰話,開口就是陣嘶啞之極的喘氣聲,咳了兩聲,眼前發黑,竟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依稀覺得有點溫熱的液體滴到嘴上。乾枯龜裂已久的嘴唇頓時如同久旱的土地遇到甘霖,拼命吮吸吞咽起來。
等滿嘴都充滿了熟悉的血腥味,殷長華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喘息著緩慢睜開沈重的眼皮。
岳斬霄就坐在他身邊,橘色近似血紅的晨光落在臉上,那膚色仍是蒼白的,與蒙眼的黑布帶相比,越發怵目驚心。同樣蒼白的嘴角微揚起點彎度,「長華,好點了嗎?」
……好、好多了……」嘶啞依舊,但至少,有了說話的力氣。
岳斬霄欣慰一笑:「那就好,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他起身快步走遠,過了一會拎回來兩條已開膛破肚斬去頭尾的海魚。
木料在兩天前已用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塊船板作為最後不備之需,兩人則開始生食魚肉。今天也不例外,岳斬霄將魚撕成碎塊,喂殷長華吃飽了,自己才拿著剩餘的部分,背對殷長華慢慢吃。
隨後數天的運氣似乎不錯,殷長華每天昏睡時都能喝到鳥血,然而隨著神智漸清,他心裡也逐漸起了疑雲──鳥血的味道,與最初的大不相同……
這日,看到岳斬霄又提來幾條海魚,殷長華的疑惑亦到了頂峰,盯住岳斬霄比前幾天更蒼白,甚至僅能用灰白來形容的臉道:「你身體也不好,我們吃你打下的海鳥就行了,不用你再費神去捕魚。」
岳斬霄眼角猛地跳了下,正在撕魚的右手也停住了動作。
「咳咳,斬霄,你怎麽、怎麽這幾天都只用右手?」殷長華忽然用力抓住岳斬霄一直縮在身體後側的左臂,硬拖到面前。
幾道深深的傷痕縱橫交錯,分佈在手腕脈門上,最新的一條,血跡猶未乾涸。
「這是抓魚時在礁石上劃破的。」岳斬霄急著解釋,可殷長華一聲苦笑,令他再也說不下去。
「到現在,你還想騙我?」殷長華望著那些猙獰的傷痕,心抽痛到恨不能將幾天來喝的血盡數嘔出來。「你讓我喝你的血活下去,可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斬霄,不論生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
「我懂。」
岳斬霄已從被識破的驚慌失措中鎮定下來,低下頭,繼續專心將魚肉撕成小塊,緩緩道:「所以只要還有一線生機,我們都得想辦法活著。也許再過幾天,就會有船隻經過這裡。你放心,我還撐得下去,不會比你先死的,不然你就喝不到血了。」
「你──」殷長華已經找不到言語來形容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緊握住岳斬霄的左手,全身都在輕顫。
感動,更多害怕──他若死了,斬霄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跟隨他而去,就如他一樣。
本以為兩人同生共死,是天經地義無需言明的默契,但真正臨到生死關頭,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願意見到斬霄死去。
他的斬霄,已經飽受多年委屈,好不容易才剛過上幾天舒心日子,怎能為了他再把性命賠上!
刹那間,他衝動地想叫岳斬霄別再管他,帶上最後那塊船板自行游離礁島,說不定還能僥倖避過鯊魚群,遇上過往船隻獲救。雖然那樣的機會渺茫得近乎癡人說夢,總勝過陪著他在這裡等死。可他更清楚,斬霄絕對不會聽他的。
「我不喝。」
翌日,當岳斬霄將新割開道口子的左手伸到昏昏欲睡的殷長華嘴邊時,殷長華奮力搖了搖頭,邊解下自己束髮的綢帶,要替岳斬霄把傷口包紮起來。
岳斬霄不理會他,乾脆鉗住殷長華的下頜逼他張開口,將滴血的左腕湊了上去。
「唔……」硬被灌下幾口鮮血後,殷長華逮著空隙急喘了幾口氣。目光無意中瞥向海面,遽然凝滯。
「斬、斬霄!」他陡地放聲大叫,欣喜若狂。「有船來了!別再割血給我喝了!是真的,我沒騙你!」
視線裡,果真有一片帆影朝小島而來,不是幻覺,更非海市蜃樓。
他用盡全力掙脫岳斬霄,沖上小島地勢最高的一處礁石,連連朝帆影揮手呼救。
岳斬霄循聲急縱到殷長華身邊,提起最後那點丹田之氣,聲音便如海水波紋般一層層,送出老遠。
帆影愈近,是艘小漁船。殷長華幾乎已能看到船頭站立的人影輪廓,激動萬分,拉起岳斬霄踉蹌奔向岸灘邊。

亂臣 76
「嘩啦啦!」,一隻鐵錨被扔下水,船頭之人架起跳板,上了岸。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肩寬腰細,一身麻布短打,光著雙腳。腰間還掛著個竹簍子,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在日頭下閃著淺銅色的亮光。青年面容十分俊秀,飄揚的黑髮下一雙眼睛更是明亮清澈。他驚奇地打量著近前的殷岳兩人。「你們也是來這裡采珠的?你們的漁船呢?」
殷長華愣了下,隨即醒悟。他和岳斬霄的外袍早已撕爛了,身上只穿著短衣,又被困多日,只能用海水洗澡,太陽曬後全身結起層白花花的鹽花,更加上蓬頭垢面,跟野人似的,難怪會被青年認作了漁民。
他順水推舟道:「在下程錯,那位是我同伴,姓岳。我們想去瓊島附近打漁,沒想到船在這裡觸礁沈了,幸虧天無絕人之路。」
「那可真巧。」青年爽朗地笑了:「我叫海生,就是從瓊島過來的。等我忙完,你們就跟我一起先回瓊島吧。過些天,島上有大船去陸上城裡採辦年貨,你們可以搭船回去。」
殷長華大喜。岳斬霄更料不到會在這裡遇到家鄉的人,激動之餘就想打聽父母的生死,但聽這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比他還年輕些,未必知道當年的事情,還是等到了瓊島,找幾個老人詢問來得可靠,便強自按下衝動,道了聲謝。
「我看你們大概也渴得厲害了,我船上有水,等著。」青年回船取了罐清水給兩人,隨後將披散的頭髮在頭頂紮起個髮髻,口銜一柄小刀,利索地下了水。幾個折身,如同一尾靈活的大魚,在水下珊瑚叢中穿行自如。
殷長華拿綢帶小心包紮好岳斬霄還在微微滲血的左腕,和岳斬霄一人一口,輪流喝著罐中比黃金更珍貴的清水,均慶倖天公開眼,讓他倆絕處逢生。
「還好你我熬了過來,長華,這次老天爺也在幫我們,你說是不是?」岳斬霄笑著握住殷長華的手,「闖過這一劫,我們今後一定能否極泰來,太平度日了。」
滿臉歡喜與憧憬,就在殷長華眼前,同當年山谷中那個青稚少年的笑容重迭了。自從兩人言歸於好以來,這還是斬霄初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輕鬆自在。殷長華一時竟瞧得癡了。
倘若真能與斬霄遠離紅塵紛爭,安然相望到老,此生,再無遺憾……
黃昏,海面金波輕湧,一點帆影融在落霞煙瀾中,絢爛如繪。
甲板上炊煙嫋嫋,青年正盤坐在個小爐子旁煮著魚湯,眼看熟了,他招呼坐在他對面的兩人一同來吃。
「多謝海生兄弟,我倆就不客氣了。」殷長華拿碗盛了兩條魚,照例先為岳斬霄剔去魚骨。
一頓飯吃下來,他倆與海生也已熟稔,知道他是瓊島土生土長的島民,自幼起就水性極佳,跟著島上老人做了采珠奴。
句屏漁民大多以打漁為生,也有少數人專事下深海採摘珍珠。
采珠這活計雖然獲利頗豐,但全靠運氣,一年到頭也未必能采到值錢的上好珍珠,遠不及打漁穩當,而且太過兇險,稍有不慎便會葬身魚腹。有時冒死采到枚好珠,又會遭人覬覦,惹來殺身之禍,因此大多數漁民都不願幹這營生,只有最窮苦的人走投無路了才會鋌而走險下海采珠,一旦家境寬裕了,也就收手改行。
珠寶商賈時常找不到願意采珠之人,乾脆直接向官府買些囚犯官奴,強迫他們下海,賤稱珠奴。
久而久之,囚犯出身的采珠人越來越多,采珠幾乎成了句屏人最不屑的賤役行當,所有的采珠人都被呼作珠奴,備受歧視,動輒得咎。珠奴為避禍,也往往絕少與外人來往。
海生以為殷岳兩人也是漁民,因此對他倆並無避忌。又見岳斬霄盲眼,手腕也受了傷,頓起憐憫之心。「你們在小島上渴了多天,身體也快垮了。到瓊島後不妨先到我家住著,也好把身體調養過來。」
殷長華連聲道謝,褪下手上一串鑲嵌舍利子的沈香木珠,想贈給這古道熱腸的青年,權當去他家吃住的花費,被海生一笑拒之:「出海在外,誰沒個閃失?你倆已經夠倒楣了,我再拿你們的財物,不就成了趁火打劫了嘛!來,別客套了,多喝點魚湯補補元氣!我艙裡還有點活血的藥酒,正好合你們用,我去給你們拿來。」
殷長華與岳斬霄均想這海生雖是個珠奴,氣量著實不凡,他倆要是再硬塞給海生財物,倒是把人小覷了,便不再提。
等海生拿了藥酒回到甲板上,三人圍坐飲酒,談笑風生。
海生性情豪爽,酒量卻是尋常。兩盅落肚臉就紅了,大著舌頭向兩人告了個罪,和衣往甲板上一躺,倒頭便睡,很快傳來微微鼻息。
殷長華擁著岳斬霄,倚在船舷邊靜享劫後餘生的安寧。
月光皎潔如洗,溫柔地照拂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耳邊,除了海浪聲,便是岳斬霄清晰的呼吸與心跳。
岳斬霄嘴角一抹微笑,更叫殷長華情難自已地低下頭,在岳斬霄唇上輕啄一口,換來後者羞惱的低聲抗議。
「長華,船上還有人……
「他睡著了。」殷長華輕笑,轉而吻向岳斬霄變紅的耳根。沾著海鹽汗水的鹹味湧入口中,醉人的蠱惑。他忍不住將舌尖伸進岳斬霄耳孔裡,探索起未知的更深處……
「別再鬧了……啊!……」岳斬霄一顫,想推開殷長華,從耳鬢傳來的酥麻卻令他喉嚨發幹,呼吸漸沈。
「唔嗯……」甲板上躺臥的人陡然含糊不清地發出聲響,殷長華和岳斬霄都嚇了一跳,幸好海生只是翻了個身,繼續夢周公。
岳斬霄虛驚一場後,再也不容殷長華胡來。殷長華暗笑斬霄還是跟當年一樣靦腆怕羞,卻也不再逗他,將頭往岳斬霄肩頭一擱,抱緊懷裡同樣升了溫的身體,靜待欲望在海風中逐漸平息。
潮聲如訴,月華似水。浩淼天地間,一片空寂,彷佛只剩下他倆存在。
……斬霄……」他在睡意來襲前微笑:「今後我們買艘漁船,白天出海打漁,晚上就在海上飲酒賞月,過神仙般的逍遙日子……
呢喃越來越低,終至無聲。

亂臣 77
青藍凝碧的海水,如情人張開雙臂,溫柔環抱著懷中的島嶼。時值深秋,島上依然綠樹成蔭,花開滿坡,仍是一派春日風光。
一群孩童正在銀白的沙灘邊追逐嬉鬧。其中更有調皮的,抓起一把沙子,趁著蹲在旁邊縫補漁網的中年男人不備,偷偷灑進男人衣領內,得意地逃開,引來那中年男人抬頭笑駡:「你們這群小鬼,找打啊!咦?──
海面上,正有艘漁船平穩駛近。
男人眯眼瞅了瞅正在船頭降帆的人,道:「原來是海生回來了啊!你娘這幾天都惦記著你呢!趕緊回家給你娘報個平安去吧!」
「知道咯!馬叔,我這就去!」海生高聲應了,將船靠岸、下錨,領著殷長華和岳斬霄上了岸。
殷長華沿途留心看了下,瓊島上居民不算多,大多在瓊島北側的小山坡腳下搭建木屋居住。南邊大片平地則開墾成田地,種著各家的糧食蔬菜。
海生家坐落在山坡拐角處,幾間木屋,用青竹籬笆圍著,十分幽靜。籬笆裡還養了群雞,正低頭啄食,見有人走進院子,咯咯一陣叫,煞是熱鬧。
「娘,我回來啦!」海生推開虛掩的屋門,不見人影,又發現倚靠在牆角的農具也不在,他哦了聲,對殷長華道:「我娘准是去田頭忙活了,你們先在屋裡歇著,我去找她,順便摘點新鮮蔬菜回來。」
他走到門口,一拍腦袋回過身來,笑道:「我這糊塗的!你們好多天沒洗過澡了,後院有清水,你們正好洗個澡,衣服就先穿我的將就一下吧。」
他打開箱籠,翻出兩身乾淨衣物,帶著殷岳兩人走去後院。
沐浴處是個簡陋的草棚子,頂棚吊著盞暗淡油燈照明用。幾根粗竹筒連成個水管穿牆而入,將清澈的山水蓄入一口大水缸中。
殷長華和岳斬霄多日都沒有好好梳洗過,看到清水只覺渾身發癢,等海生交代離去後,兩人便開始寬衣解帶。
幾瓢清水澆上身,殷長華愜意地抒了口氣,用絲瓜絮擦洗起全身,扭頭見岳斬霄正在摸索水缸邊的皂角,他忙走過去道:「我來幫你洗。」
「不用,我自己能洗。」岳斬霄下意識地搖頭,即使殷長華再落魄潦倒,在他心目中,始終都是當年清貴無比的主人,怎能讓長華紆尊降貴來伺候他!
然而殷長華僅是笑了笑,捏碎幾枚皂角,捧起岳斬霄有些淩亂的頭髮搓洗起來。
「長華,不──
「你手上有傷,不方便,還是讓我來幫你吧。」殷長華用微笑堵住了岳斬霄未出口的拒絕,舀起一瓢清水慢慢淋上岳斬霄的頭頂,沖去皂液。
水珠紛紛,沿著黑髮流淌而下,滑過岳斬霄的臉頰、鎖骨、胸膛……油燈火苗搖曳,在肌理流暢又挺拔的身軀上投落一點點誘惑的陰影。
殷長華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岳斬霄的裸體,可他此刻依舊被牢牢吸引了目光。胸腔深處,逐漸湧起許久都未曾有過的躁動。衝動之下,他撩開岳斬霄纏繞在頸後的髮絲,深深吻了下去。
「啊!……」濕熱的唇落在肌膚上,用力吮吸,彷佛要將他的血肉都吸出去。岳斬霄整個人都顫慄了一下。
「斬霄,斬霄……」殷長華從背後環抱住自己夢中浮現過無數次的身軀,順著岳斬霄微凹的脊樑一點點往下吻,印上真正屬於自己的痕跡。
他的雙手也緩慢地在自己的領地上巡遊著,撫過岳斬霄上下移動的喉結、升溫發燙的胸膛……直至擦過岳斬霄胸口已發硬立起的乳頭。
記憶裡那殘破的傷口頓時在殷長華腦海裡翻騰而起,他甚至不敢去想像斬霄當年是如何被父皇穿上了乳環。心痛中更揮不去愧疚,他顫抖著扳轉岳斬霄,低頭含住了一粒暗紅的乳頭,輕舔深吸。
岳斬霄俊臉忍不住微微扭曲。自從離開皇宮後,他的身體就不曾再被人如此撫弄過。儘管明知此刻與他親熱的人是殷長華,然而在他漆黑雙眼前浮起的,竟是殷晸佈滿欲望和譏嘲的臉。
男人緊抓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口,用滑膩的舌頭來回舔弄著他被穿環的乳頭。淫靡的氣味,與無處可逃的絕望一起,籠罩在他四周,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呃呃……」他本能地抓住殷長華雙肩,想阻止對方進一步的舉動。
殷長華卻把岳斬霄的推拒當做了情動,心底欲火越發高漲。重重一咬嘴裡的乳頭,他將岳斬霄上半身抵在水缸邊緣,瘋狂地親吻著目光所及的每一寸肌膚。
「不──啊!」拒絕的字眼在下身被一片柔軟濕熱包圍時慘遭腰斬,岳斬霄張著嘴,發出自己也覺羞愧的低喊。
殷長華含糊地笑,雙手分別按住岳斬霄輕顫不已的大腿根,埋頭,將岳斬霄的欲望根源吞得更深。那沒有半點體毛的下體光潔得仍像他昔日記憶裡那個青澀少年,也讓他忘乎所以地擺動著頭部,努力吞吐口中越來越腫脹硬挺的肉塊,執意想讓斬霄與他同樣狂熱沈淪……
「長華…………」快感與些微抹不掉的厭惡混雜在一起,此起彼伏折磨著岳斬霄已接近潰堤的神智。腰眼倏地一麻,他低喘,將欲望盡數交付在殷長華嘴裡。
「斬霄……舒不舒服?」殷長華抬起頭,抱著劇烈喘息的岳斬霄並頭倒進水缸旁的草地裡。
他的下身也已經挺立到疼痛,可他還是忍住了立即長驅直入的衝動,吐出口中那些黏稠白液,用手指蘸了些,探向岳斬霄緊繃的臀丘。
久未遭異物造訪的入口猛被手指侵入,岳斬霄全身僵硬。
「斬霄,鬆開點……」艱難地擠進一個指節,就遇到了更強的阻力,殷長華有些焦灼地舔了下自己乾澀的嘴唇,低頭去吻岳斬霄,試圖讓身下人放鬆。
唇瓣相觸的刹那,他才驚覺岳斬霄不光是身體,連牙關都咬得緊緊的,雙手更攥緊了手邊的青草,青筋畢露。
斬霄是在極力忍耐……意識到這點,殷長華停下了手,嘴角露出絲苦笑。他早該想到的,過了好幾年屈辱承歡不堪回首的日子,斬霄肯定對這等行徑深惡痛絕。縱使心裡願意,身體卻無言抗拒著他的求歡。
……長華?……」身上的人突然安靜下來,手指也離開了他的身體。岳斬霄一愣,隨即一陣不安便自心頭蔓延開來。他咬了下嘴唇,慢慢張開雙腿,低聲道:「繼續啊,長──嗯唔……
熱炭般的唇瓣覆了上來,以吻封緘,卻不同於之前的激烈。
殷長華這次吻得很慢,逐寸逐分地探索,最後再度含住了岳斬霄胯間軟垂的性器,幾下吮吸,就讓那肉塊重新抖擻起精神。
聽著岳斬霄壓抑在喉間的粗重氣息,他淡淡一笑,將手指伸向自己身後。
穴口被自己手指緩慢撐開的感覺十分怪異,更多羞恥。殷長華微皺起眉頭,忍著脹痛不適,藉由黏液潤滑把手指推進更深處,抽動了一會,自覺已不似最初那樣緊澀,他呼出口長氣撤回手指,抬起臀,扶住岳斬霄已然一柱擎天的男根對準自己後穴,咬了咬牙,緩緩往下坐。
「啊呃呃……」身體最敏感的部位被一點點吞噬進了一個潮熱緊致的空間,快感直沖頭腦,岳斬霄忘形地溢出聲呻吟,緊跟著他就回過神來,駭然道:「長、長華,你這是幹什麽?快、快停下,啊啊──
「你難道不喜歡麽?」殷長華沙啞著嗓子笑,表情卻透著痛苦。
只勉強吞進了頭部,後庭就已被撐開到極限,有些撕裂刺痛,原本亢奮的昂揚也因之萎縮了。但想看斬霄為他癡狂的強烈欲望蓋過了一切,他按住岳斬霄汗津津的胸膛,深吸一口氣,一坐到底──
「啊哈!」兩個人,不約而同叫出聲。痛與歡,難分難辨。
身體像被穿在了堅硬發燙的棍子上,殷長華一時竟不敢再動彈。努力吞咽著唾液,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稍微適應了體內還在微微跳動的硬物,開始抬起腰,再坐落,上上下下地緩慢套弄起來。
從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麽瘋狂淫蕩的一刻,可只要想到在自己身體內進出的,是斬霄的一部分,看到斬霄臉上交錯浮現的情欲與癡醉,暈眩般的快意便占盡上風,連肉體的疼痛也變得微不足道。
「斬霄,你舒服嗎?斬霄……啊呃……」他仰起汗水淋漓的脖子,在起落間低聲呻吟,呢喃。
「不……唔,長華……」岳斬霄的呼吸也越來越粗促,僅存的一線理智拼命想叫殷長華停下來,然而身體是最忠實的,在殷長華又一次將他全根吞沒時,情潮決堤,湮滅了一切。
他忍無可忍地低吼一聲,猛地挺身坐起,反客為主,將殷長華掀翻在地,牢牢釘在了身下,拉開男人雙腿,在那個緊致得快要將他勒斃的方寸禁地裡兇狠地抽動起來。每一下,都恨不得將男人捅穿。
「啊啊啊────」身體幾乎被彎折成兩半,殷長華嘶聲呐喊,用力摟住岳斬霄的脖子,用力吻著青年臉上淌落的熱汗。
肉體拍打撞擊的聲音,充斥了小小的草棚。汗水混著津液在抽插間溢流,潤滑了他倆連接的地方,讓岳斬霄進出得更為順暢。
這一刻,被欲望禁錮太久的兩人完全拋開了禁忌,甘願淪為本能的俘虜,如同兩頭發情的獸,不顧一切地抱緊彼此,翻滾糾纏,吞噬掠奪著對方的氣味,乃至血肉,掠奪對方的所有。
高潮來臨之際,岳斬霄遽然抽身而退,拉起殷長華,將人背對自己緊按在大水缸邊,從背後狠狠貫穿了男人痙攣火熱的谷道,大力操弄。他的手也繞到殷長華胯下,抓住男人半軟的命根飛快擼動。
太過強烈的刺激令殷長華失神地仰起頭,渾身的肌肉都開始顫抖收縮,體內更是猛地絞緊,如漩渦般吸引著岳斬霄更用力地往裡深入。
「長華,我們一塊……唔嗯……」重重頂了兩下後,他顫慄著趴伏在殷長華流滿汗水的背上,停止了抽聳。
掌心,很快被來自男人的熱液染濕。
兩人耳邊,盡是對方急促紊亂的喘息和心跳聲……
半晌,兩人粗重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
岳斬霄張開嘴,輕咬殷長華汗濕的耳垂、脖子、肩膀,雙手撫摸著殷長華胸前微凸的肋骨,嗓音低啞而恍惚,更帶了三分惶惑歉疚:「長華,為什麽?」
雷雨夜那一次,是陰差陽錯。可這回,長華明明想要擁抱他的,為何還容他以下犯上恣意侵犯?

亂臣 78
「呵……」殷長華擰轉頭,抱住岳斬霄潮紅的俊臉,深深吻,在唇舌纏綿間輕聲笑歎:「只要你喜歡就好……
再駑鈍的人,也聽得出殷長華話裡的情意,岳斬霄喉頭一熱,正想說話,驀地面色微凜──
「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他倆就聽到海生在院外大聲道:「程大哥,你們人呢?是不是還在洗澡啊?」
岳斬霄這才省起自己還停留在殷長華體內,不由得紅了臉,急忙退出。殷長華亦怕海生冒冒失失闖進草棚子,高聲道:「就快好了。」
「不急,你們只管洗,我和娘正好做飯。」
殷長華匆忙洗滌一清,擔心海生久等起疑,便先行換上衣服,邁著酸痛的兩腿,慢慢回到屋內。
一張木制飯案上已經擺好了幾盤熱氣騰騰的菜肴。海生正端了幾碗米飯從灶房過來,看到殷長華,他兩眼著實一亮。「程大哥,原來你長得這麽神氣,一點也不像個打漁的啊!」
殷長華一笑,倒是有點後悔將臉洗得太過乾淨,萬一被人識破了身份,可就大禍臨頭了。轉念又想這瓊島孤懸海外,人多閉塞,應當不會有人能認出他,稍覺安心。
這時一陣香氣撲鼻,一個婦人端著鍋雞湯走了進來。
「娘,小心燙,我來拿吧。」海生忙走過去,從婦人手裡接過砂鍋。
殷長華也從條凳上站起身,喚了聲伯母。見那婦人雖然已年過四旬,布衣荊釵,卻生得一張白嫩的瓜子臉兒,目如秋水,年輕時定是個娟秀動人的美人兒。
婦人已從兒子口中聽說過搭救殷岳兩人之事,回了一禮,道:「程相公不用多禮,先夫姓郭,你叫我郭大嬸就是了。」她說話也是柔聲細氣,十分嫺靜,兼之談吐文雅,絲毫不似個粗鄙的鄉野村婦。
三人入了座,等著岳斬霄來後再開飯。
郭大嬸朝殷長華打量了好幾眼,終究難掩疑心,道:「我聽海生說,你和朋友是來瓊島打漁,途中沈了船。可看程相公你相貌堂堂,這身氣度,哪是我們這種粗人能比的?」
殷長華也知道自己的樣子與漁家農夫實在相去太遠,清咳一聲據實道:不瞞郭大嬸,我和朋友確實不是漁夫,是來這裡尋人的。船夫見財起意,把我倆丟在了孤島上,多虧遇上令郎才得以脫困。」
他轉向海生,道:「之前我倆也是怕再遇到歹人,才有所隱瞞,還請海生兄弟你多包涵。」
海生有點不悅,但還是點了點頭。「你們被人坑慘了,也難怪會有戒心。」
郭大嬸仍是將信將疑,想再盤問,竹杖點地聲漸近,岳斬霄業已梳洗停當,點著手杖從後院走來。
殷長華忙走上前,領岳斬霄在飯案旁坐下用飯。
郭大嬸自打岳斬霄出現,明顯愣了一下,吃著飯,目光直在岳斬霄臉上打轉。殷長華略覺不快,礙於對方是海生的母親,不便出言詢問,眉頭卻已皺了起來。
海生也注意到了,他向來心直口快,奇道:「娘,你盯著人家看什麽?」
「沒、沒什麽。」郭大嬸微窘,低頭吃飯。
岳斬霄倒是想起了此行初衷,放下碗筷,道:「大嬸,我想打聽個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這島上有對夫婦,男的應該是叫觀海,他們還有個兒子,幼時就給海盜擄走了。那對夫婦如今可還在世?」
「啪!」,筷子從郭大嬸手裡掉落在地。她一張臉瞬息間血色全無,發白的嘴唇抖了兩抖,顫聲道:「你、你是什麽人?打聽這幹什麽?」
殷長華和海生見她似乎被嚇到了,都愕然停了箸。
岳斬霄看不見,黯然道:「他們是我爹娘。我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直到今天才重返故里,想──
他沒能說完,只因郭大嬸突然急喘一聲,整個人往後仰跌了下去。
「娘!」海生就坐在她身旁,急忙抱住她,又掐人中又灌清水。
片刻,郭大嬸終於悠悠醒轉,顫巍巍伸長手去摸岳斬霄的臉,聲音似哭又似笑:「娘就覺得自己一定見過你,笑兒,笑兒,原來你還活著……可、可你的眼睛怎麽、怎麽瞎了啊?……娘心好痛啊……」淚水撲簌滾落,她泣不成聲。
三人全都怔住。
岳斬霄好一陣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輕顫著握住了女人還在他臉上摩挲的手掌。那溫柔的觸感一下子勾起了他兒時記憶,他再無懷疑,跪倒在女人腳邊嘶聲道:「娘,是我,我回來了。」
郭大嬸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笑兒,娘這些年做夢都在想你啊!那些該死的海賊把你抓了去,還縱火燒死了島上不少人。你爹他為了救我,也給坍塌的屋樑砸死了。娘多虧了鄉鄰們接濟,才能順當把你弟弟生下來拉扯長大。娘還到處求人,打聽你和被擄孩子們的下落。後來有出海回來的人告訴娘,他們在海上看到好幾具小孩子的屍體,都已經被泡爛了,給魚咬得殘缺不全。娘那時以為你也遇害了,真想一死了之……還好,還好老天爺大發慈悲,讓你回家了……
岳斬霄也是悲不可抑,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殷長華輕歎,知道岳斬霄經年累月,心中積攢了太多的苦楚,是該痛痛快快哭一場,便選擇了靜默,任由岳斬霄盡情宣洩。
海生在旁愣了半天,終是上前一手一個,將還在抱頭痛哭的母子兩人拉起身,道:「娘,哥哥,我們一家團聚,該高興才對,你們別再哭了!」
「海生說得對。」郭大嬸抽噎著胡亂抹去滿面淚痕,抬頭仰望岳斬霄俊美面容,愛憐無限。「笑兒,快告訴娘,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來的?還有,你的眼睛……究竟是怎麽了啊?」
岳斬霄不想吐露自己和殷長華的真實身份,只說自己當年被海盜賣到永稷為奴,幸虧遇到在京經商的程錯,見他可憐,替他贖了身,留他在身邊幫忙打理營生。如今句屏已被玄龍吞併,他倆怕再待在京城惹來禍端,就變賣家業打算來瓊島避難。至於他的雙眼,則是多年前生了場重病瞎掉的。
郭大嬸聽得時悲時喜,中間自然又掉了許多眼淚,轉身對殷長華深深一福到地,感激涕零地道:「程相公,多謝你救了笑兒,將他養育成人,我這做娘的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殷長華連稱不敢,看著眼前一家三口,固然替岳斬霄高興,心底深處,卻有點難言的失落悄然滋生──這刻,他就像個多餘的外人……

亂臣 79
斜陽殘照,田埂盡頭野草叢生,兩座土墳在黃昏血色光線裡更顯淒涼。
郭大嬸挽了個藤籃,帶著岳斬霄一行來到墳前,指著較小的一個墳頭哽咽道:「娘一直以為笑兒你已經不在人世,才拿你的衣服鞋子起了這衣冠塚,明天就讓海生把它推平了。」
她從籃子裡取出瓜果飯菜等祭品,在大墳前擺放整齊,點起三炷香遞給岳斬霄。「笑兒,給你爹上個香,告訴他,你平安回來了,讓你爹在泉下也可以安心了。」
「哥,小心,地上有碎石頭。」海生見岳斬霄落跪處有幾塊細碎石子,忙撥到邊上,免得膈痛兄長。
每年掃墓,他總見娘親在墳前以淚洗面,自責當年沒照看好孩子,以致孩子被強人擄走,死得淒慘,他也為自己從沒謀面的父兄唏噓不已。如今兄長意外生還,卻又雙目失明,更叫他同情心起。他噗通跪倒在岳斬霄身邊,對著墓碑認真地道:」爹,你放心,海生會替你照顧好娘和哥哥的。」
殷長華默默站在岳斬霄身後,瞥見墓碑上刻著「亡夫郭君觀海之墓」,心頭一動,問岳斬霄:「令尊姓郭,怎麽你卻姓岳?」
「這──」岳斬霄和海生都愣了下。
郭大嬸也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抹著臉上淚水道:「我娘家姓岳,先夫是入贅到我家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就隨了我姓,海生才是隨父姓。」
民間貧苦男子無財力娶妻,入贅女家並不罕見,殷長華頷首,疑慮頓消,也未留意女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之色。
瓊島上居住的,不過百來戶人家。哪家有什麽動靜,很快就會傳遍各家。兩天後,好幾個平日裡與郭大嬸最相熟的鄰居提著禮物上門,慶賀她與失散多年的兒子團聚。見岳斬霄生得俊美,偏又盲了眼,都不免為他惋惜。
郭大嬸與海生忙著殺魚宰雞,又去鄰舍借碗借椅凳,中午在門前大樹下開出一大桌豐盛飯菜。眾人圍坐著高聲談笑,比過年還熱鬧幾分。
那中年男子馬叔也在,還從自家拎來了兩瓶自釀的果酒。喝了幾盅後,他一張黝黑的面孔開始發紅,話也多了,沖著岳斬霄笑道:「笑兒,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馬叔啊?你小時候可是常來找我家那香萍丫頭玩的,還說長大了要娶她當新娘子呢!哈哈!」
殷長華坐在岳斬霄的邊上,也插不上什麽話,只含笑聽眾人七嘴八舌地閒話家常,一邊輕啜酒水,聞言一口酒頓時喝岔了,他捂嘴悶咳,在桌子底下伸腿,輕踢了岳斬霄一腳。
岳斬霄心知殷長華肯定在心裡笑話他,俊臉微紅,尷尬地道:「馬叔,小時候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馬叔長歎了一聲,搖頭道:「說起來我那丫頭也是命苦啊!八年前她那漢子出海打漁遇到龍神風,連屍體也沒找到,丟下丫頭和她剛出世的女兒。我一直想替她再物色個好人家,可她那時說什麽也不肯再嫁。唉,現在她想通了,可又找不到能託付終身的人。再過幾年我也老了,捕不動魚了,到時誰來照顧她母女倆?」
說到煩惱處,他咕咚咕咚連灌了自己好幾盅,打個酒嗝,醉醺醺地朝郭大嬸道:「大妹子,今天趁著高興,我說上幾句你可別生氣啊!你看笑兒也老大不小了,眼睛又看不了東西,總得給他找個媳婦才好照應。依我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家丫頭嫁過人,還拖著油瓶,就讓他倆做個伴,你看怎麽樣?」
其餘幾個鄰人怔了怔,都道是樁好事。
有個胖婦人也已喝得半醉,沒發現岳斬霄和殷長華的表情均冷了下來,兀自熱心地問起殷長華有否成家,竟是要給殷長華也扯上段紅線。
郭大嬸自從兒子回來,心裡也正在為岳斬霄的終身大事發愁。這島上未嫁的姑娘本來就沒幾個,她曾經托媒人想為海生說門親事,姑娘家都嫌貧回絕了,更不可能看得上個瞎子。聽馬叔這麽一說,她轉憂為喜,道:「馬大哥,你家閨女如果肯遷就我的笑兒,我求之不得呢!不如──
「娘──」岳斬霄終是開口,聲音和他的面色一樣清冷:「我已經有了意中人,婚姻大事,你就不必為我操心了。」
郭大嬸想追問個清楚,但看著岳斬霄冷峻冰寒的臉容,突然對這兒子起了陣莫名畏懼,不敢再說什麽。
幾個鄰人眼看勢頭不對,都停下起哄。
馬叔討了個沒趣,好在他性子直,倒也沒往心裡去,端起酒盅道:「原來笑兒你有喜歡的姑娘了,那就當馬叔多嘴,我自罰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來,來,大夥別光顧著說話,吃菜啊!不然菜都要涼了!」海生也在旁打圓場,起身為眾人斟酒布菜。
篩過一巡酒,眾人慢慢放開了拘束,重新有說有笑起來。殷長華卻已沒了胃口,嘴角自始自終掛著絲淡然苦笑。眾人談得正歡,都沒在意。
杯盤狼藉,人散盡。
郭大嬸和海生收拾著滿桌碗碟,殷長華幫不上忙,信步走到後院中,遙望長天,輕吐了一口氣。
「長華……」輕巧如葉的腳步聲來到他身後,一雙手隨之按上他肩頭。
岳斬霄先前在席間聽不到殷長華說話,已敏銳得覺察到男人心情低落,果然跟到後院,就聽見殷長華在喟歎。他湊到殷長華耳際,低聲卻沒有猶豫。「你放心,我不會成親的。」
「我知道。」殷長華微笑轉身,凝睇岳斬霄一臉的執著。從來都不曾懷疑過斬霄的決心,但這次──
「我怕你拗不過你娘親日久天長的勸說。」
之前郭大嬸被岳斬霄拒絕後,雖然沒再說什麽,殷長華卻看得出她有些不甘心。他深知郭大嬸這類人,平時看似柔弱謙卑,一旦認准了,也往往比常人更頑固。尤其郭大嬸愛子心切,肯定千方百計想促成這親事。
岳斬霄忍不住在心底歎氣,長華想的,也正是他所擔心的,所以他才急著來找殷長華。「我已經想過了,我們明天就去附近找片空地,搭上兩間屋子搬出去住,就不用再聽我娘提這事了。」
殷長華心頭微震,「你才跟家人團聚沒幾天,真捨得離開他們另擇居處?」
「知道他們平安,我已心滿意足。長華,你才是我最不想分開的人。」岳斬霄執起殷長華的手,淡然一笑,映著身後紅日雲天,風華絕世。
殷長華心頭縱還有萬千不安,這刻也都被岳斬霄的笑容驅散,他難抑情動,抱住了岳斬霄,閉目,沈醉在只屬於自己的氣息裡。
這、這?!
海生端著碟剛切好的水果,瞪目結舌地站在後院門口。
想端水果來給哥哥他倆醒酒的,結果卻叫他望見這一幕。
傻子也明白,兩個大男人摟抱得如此曖昧,絕不正常。難怪兄長方才一口拒絕了親事,原來兄長所說的意中人,居然是個男人!
海生一時間窘迫萬分,想出聲,張了張嘴,卻又怕驚動娘親,便生生忍住,躡手躡腳地轉身走開了。娘親年紀大,身子骨又向來單薄,經不起太多大喜大悲,他可不想娘親給氣病了。

亂臣 80
「什麽?笑兒你要搬出去?」
飯案上,郭大嬸正在給岳斬霄盛魚湯,拿勺的手陡地停在半空。邊上海生也驚訝地放下了飯碗。
「為什麽?」看著岳斬霄臉上慎重的表情,郭大嬸意識到岳斬霄並非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手忍不住抖了下,惶然道:「笑兒,你是不是嫌這裡太簡陋,嫌娘服侍得你不周到?還是──
「娘,你別多心。」
岳斬霄伸出手,握住了郭大嬸微涼的手掌,道:「我只是覺得這裡住上四個人太擠了,你看我和程兄占了海生的臥房,害他只能夜夜打地鋪,總不是個辦法。今早我已經跟程兄出去走了走,發現有片空地還不錯,正好搭上幾間屋子住人。離這兒也就一兩裡路,我回來看望娘也方便。」
「可是,娘不在你身邊了,今後誰來張羅你的衣食起居啊?」郭大嬸紅了眼圈。
殷長華一直緘默不語,這時清咳一聲,正色道:「伯母你盡可放心,我會照顧好斬──呃,笑兒的。」
岳斬霄也道:「娘,有程兄與我同住,你不用擔心。」
郭大嬸愣了足有片刻,終於抹了眼角淚珠,勉強露出個笑容,柔聲道:「笑兒,你跟娘到裡屋去,娘有話要和你說。」
岳斬霄微一遲疑,頷首,起身隨她離了飯案。
郭大嬸掩上房門,讓岳斬霄坐了屋內唯一的竹椅凳,她也在對面的床上坐了,對這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兒子端詳良久,哽咽著輕聲道:「笑兒,你老實告訴娘,你是不是喜歡那程相公,才不願成親,還想住出去?」
岳斬霄微微一震。
不用岳斬霄親口承認,光看他的神情,郭大嬸已經明瞭,舉袖拭淚,眼淚一滴滴滲在袖口上,很快暈開了一片水跡。「笑兒,娘不糊塗。娘這幾天看那程相公瞧你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歡你。可是笑兒,你要想清楚啊!你眼睛瞎了,程相公他現在確實是對你好,肯照顧你,但將來呢?說不定哪天他就厭倦了,會嫌棄你是個累贅,不要你了。那時你老了,又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怎麽辦?你已經吃了這麽多的苦,娘不想再看到你受罪啊!」
岳斬霄薄唇輕揚,「娘,我相信他。」
「笑兒啊──
「我相信他。」岳斬霄重複了一遍,嘴角的微笑平靜又執拗,讓郭大嬸再也無法勸說下去。」娘,他不會離開我的。」
郭大嬸終是放棄,含淚道:「好,好,娘不說了,只要你過得開心就是了。」話雖如此,終究難言悲酸。她長吸了幾口氣忍住抽噎,起身從衣箱裡找出匹布頭,往岳斬霄身上比劃了下,道:「快過年了,娘這裡有布,剛好給你做身新衣服。到時你搬進新家,總不能還穿著你弟弟的舊衣裳。」
岳斬霄心窩一暖,「多謝娘。」
「我是你娘,謝什麽!」郭大嬸嗔他,頓了頓,低聲道:「還有,吃完飯,你把程相公他自己的那身舊衣服拿來給娘做個衣樣子……你弟弟的衣裳,程相公他穿著也不合身。娘左右是閑著,布又有多,順手也給程相公做身衣服。」
岳斬霄聽娘親這麽說,等於是默許了他與殷長華,欣喜地點了點頭。
殷長華和海生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在飯案邊僵坐了半天,才見郭大嬸和岳斬霄返回。郭大嬸更是雙眼紅紅的,顯然哭過一場。他倆也不便多問,只得埋頭吃飯。
等用完了飯,殷長華將岳斬霄拉到了後院僻靜處,道:「剛才你娘都跟你說些什麽了?」
岳斬霄聽出他憂心忡忡,突然起了捉狹心,故作消沈地長歎,搖頭不語。
「到底怎麽了?」殷長華越發著急。
岳斬霄暗自好笑,慢吞吞地道:「我娘說,你將來多半會嫌棄我這個瞎子,她不放心我和你在一起。」
殷長華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娘她已經知道了?」
「如此最好,她不會再來逼我成親。」岳斬霄面對殷長華,笑道:「我娘還說,要給你這兒媳婦做身嫁衣呢!」
殷長華總算明白岳斬霄先前那副沈痛模樣是故意裝出來逗他的,好氣又好笑,抬手在岳斬霄額頭輕彈一記。「小鬼,你什麽時候居然學會捉弄我了!」
心裡那點憂慮卻也隨之煙消雲散,他喜不自勝,攬住岳斬霄,莞爾道:「告訴你娘,叫她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把你交給我就是。我若是嫌棄你,就讓我像那個船老大一樣,掉海裡喂鯊魚去。」
「這瓊島邊上似乎沒有鯊魚吧……
「那就喂王八。」
岳斬霄忽覺兩人此刻的對話簡直和兩個孩童沒分別,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真正的一臉輕鬆。
殷長華目不轉睛地瞧著岳斬霄與年少時一般無二的無憂笑容,胸口情意翻湧,眼窩不知不覺間竟有些濕潤了。他將人摟得更緊,低聲道:「斬霄,再笑一下給我看。」
覺察到男人吹到他臉上的呼吸發了燙,岳斬霄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掙脫了殷長華的環抱,點著竹杖往廚房走去。「我們整天飯來張口的,什麽活都讓海生和娘做,也不象話。走,幫他們劈柴去。」
見他害羞,殷長華笑著搖了搖頭,收起綺念,追上岳斬霄並肩而行。
島民淳樸熱心,聽說郭大嬸家要起新屋,左鄰右舍有力氣的都來幫忙。沒幾天,數間木屋已矗立起來。院子裡養了些雞鴨,一片土地也由海生和幾個後生翻墾了,種上晚熟的作物,只等來年春季便可收成。
屋內的床櫃桌椅也是各家東拼西湊送來的。殷長華過意不去,回頭一看身邊恰好還有點散碎金銀,便都讓海生拿去分發給幫忙的鄉鄰,算是謝意。
入夜,他在油燈下翻看著自己那幾件精緻絕倫的隨身飾物,皺了皺眉頭。隨便一樣,都價值連城,但也因為太過貴重,拿出去肯定會招人疑竇。他想了想,拿起枚鑲珠的玉佩往地上一砸,頓時碎開。
岳斬霄盤踞床上,剛打完坐,朝殷長華這邊轉過了頭。「什麽東西打碎了?」
殷長華從碎玉屑裡撿起那顆寶光流轉的珍珠,笑道:「光是顆珠子就不會讓人懷疑了。海生說再過十來天,下月初一馬叔他們會出海進城採買年貨。到時請馬叔幫我賣了這顆珠子,換艘漁船回來。過了年,我倆就可以駕船捕魚去。」
岳斬霄想像著兩人日後笑看煙霞,漁歌夕陽的逍遙日子,悠然心動,拉殷長華到床沿坐下,將頭枕在殷長華大腿上。那熟悉的溫暖令他從心底愜意地輕歎了口氣。
終於,能和長華安安靜靜地兩相廝守……
「斬霄……困了麽?……」發現岳斬霄一臉慵懶,殷長華有點心疼。這幾天斬霄都跟著大夥一塊伐木,肯定累著了。
他寵溺地撫摸著岳斬霄散落在他膝頭的黑髮,拎過條被子正要給岳斬霄蓋上,岳斬霄一笑抬頭。
「砍幾根木頭,哪裡累得倒我?」
他一把抱住殷長華,一起倒進床頭,對殷長華的耳孔哈著熱氣,雙手也順著男人的腰身慢慢往下滑。「今天是喬遷之喜,我們可要好好慶祝一下。」
聽懂了岳斬霄話裡赤裸裸的欲望,殷長華的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
「你硬了,長華……」岳斬霄低聲笑,用自己已經硬挺起來的部位壓上男人同樣堅硬的地方,僅是隔衣磨蹭,就成功地讓殷長華髮出聲悶哼。
「斬霄,你學壞了,呵……」嘴裡抱怨著,心裡卻是得意的。
他自己也不曾想過,居然會心甘情願地躺在一個比他年輕的男子身下,任由那人在他曾經貴為帝皇的身體上為所欲為。可物件是岳斬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他甚至竊喜那昔日冷若冰霜拒他於千里之外的人,如今竟主動來親近索求他。
想到岳斬霄那天在他體內瘋狂的撞擊進出,殷長華只覺全身每一處肌膚都像被點著了火。他勾下岳斬霄的脖子,沙啞地吐出露骨誘惑。「進來吧……
回答他的,是岳斬霄顫慄著湊上的唇瓣,跟滑進他衣底的手掌一樣滾燙灼人……
海生向最後一戶幫忙的鄉鄰送完銀子,回到家,發現娘的臥房裡亮著燈,映在窗紙的人影卻一動也不動。他吃了一驚,跑去敲了兩下門,也沒回應。他一急,乾脆直接推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郭大嬸就坐在床邊,垂頭看著鋪開在床上的一身貼身衣物,面色蒼白如紙。
「娘?娘!你怎麽了?!」
海生連喊了幾遍,郭大嬸纖瘦的身子抖了抖,終於回了神。
「娘,你發什麽呆呀?」海生驚疑不定地走近床邊,「咦,這不是程大哥的舊衣裳嗎?」破舊歸破舊,衣服布料卻是比他和娘穿的不知好了多少倍。衣服上還用金絲線繡著繁複精美的飛龍雲彩,被燈焰映照著,金光閃耀,幾乎照花了他的眼。
郭大嬸一震,趕忙把衣服卷了起來,強自擠出點笑容道:「是啊,娘是拿來照個尺寸,想給他做身新衣裳的。」
她聲音也在顫抖,哆嗦著從櫃子裡拿出套已經縫製好的新衣,對海生道:「這是你哥的,剛做好,娘這就給他送去。」
「娘,天都已經這麽黑了,夜裡說不定有野獸出沒,你明天再去吧。要不,我替你給哥哥送去?」
「不用。娘自己去就行了。」
郭大嬸不顧海生的勸阻,捧起衣服,提了盞油燈逕自出門,留下海生獨自發呆──娘親今晚,實在有些古怪……

亂臣 81
夜幕如紗,籠罩著島上草木。
小木屋內,彷佛生了爐子,熱浪襲人。
床上的被褥,業已被兩人的汗水濡濕,皺成一團。淩亂的喘息聲中不時還夾雜著一兩聲床板的吱嘎輕響。
「呵……這張床,哈啊,也、也太不結實了。長華,你說是不是?唔嗯……
岳斬霄雙臂撐在殷長華身側,邊笑,邊重複著世間最銷魂蝕骨的律動。每一下起伏,都換來身下軀體一個劇烈的抖動。男人纏繞在他腰間的雙腿也不斷蹭著他腹側,令他欲火更熾,然而他的動作,比那天輕緩收斂多了。只因那次歡好後,殷長華連著幾天都身體不適。
雖然殷長華在人前掩飾得極好,更沒向他吐露半點埋怨,但好幾次他半夜裡都聽到長華翻身時,發出輕微呻吟。起初他還不明所以,追問長華。長華聲音裡難得帶上幾分狼狽,支吾著不肯說。他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那天不知節制,將長華那裡傷到了。
他最清楚,這種有違天道的行為,對承歡者而言,痛楚其實遠大於歡愉。所以儘管情動,卻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肆意馳騁,抽送時更用起了巧力,時不時停下撞擊,輕輕旋磨、碾動……
「啊……」酥麻混著疼痛,在四肢百骸間流淌著,殷長華忍不住將雙手插進岳斬霄垂落在他臉旁的頭髮裡,緊摟住那張他怎麽也看不夠的俊美面容,喘息著吻了上去。汗水淋漓的腰身也更用力貼緊岳斬霄,磨蹭著自己被夾在兩人腹間的性器,追逐起燎原快感。
「很舒服是不是?長華……那這樣呢?……呵呃……長華……」岳斬霄也徹底沈浸在給予男人更多極樂的快感中,不斷喃喃呼喚殷長華的名字,一邊變換著姿勢,逼殷長華髮出更嘶啞的呻吟。
分不清是忍受,還是享受,抑或兩者兼有之。欲仙、欲死,本就僅有一步之遙。
「篤篤──」門板上突然響起兩下敲門聲,聲音並不算大,卻驚得床上兩人瞬間僵硬。
岳斬霄怔愣過後,欲望退卻,殺人的衝動騰空而起。「誰?!」
「笑、笑兒,是、是娘……」女人明顯被岳斬霄的厲聲呵斥嚇到,嗓音抖得厲害:「娘是來給你送新衣裳的。」
岳斬霄無奈地長吸一口氣,抽身而退,與殷長華匆忙套上衣物,理了下散亂的頭髮,打開門。
郭大嬸白皙的臉早已漲得血紅,偷眼一瞥殷長華和床上皺巴巴的被褥,她垂下頭,將手裡的衣裳放到岳斬霄手中,囁嚅道:「笑兒你明天穿上試試,要是不合身,再拿來讓娘改。」
被娘親撞到這種尷尬場面,岳斬霄也覺窘迫,放好衣物,道:「娘,夜都深了,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太平,我送你回去。」
見岳斬霄已提起了倚靠在門邊的竹杖,郭大嬸忙道:「不用了,娘帶著油燈呢,看得清路。」她猶豫了一下,道:「笑兒你要是不放心,讓程相公送我就行了。娘……也正好有幾句心裡話想跟程相公說。」
殷長華頓知郭大嬸此行送衣裳來只是藉口,多半是有話要交代自己,又不便當著兒子的面說,他於是攔住岳斬霄,道:「我來送伯母回去。」
岳斬霄也聽出了娘親的意思,擔心娘親為難殷長華,不禁面露憂色。「娘──
郭大嬸柔聲道:「娘只是想和程相公聊上幾句,笑兒你別多心。」
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岳斬霄也不好再說什麽,點點頭,聽著娘親和殷長華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今夜雲層極厚,沒有月光,星子在幽遠的夜空裡忽明忽暗的閃爍著,似無數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塵世間那些渺小生靈。
郭大嬸慢慢地走在前面。油燈的火焰一晃一晃的,透過銅罩子透出來,帶了絲血一樣的暗紅色,混著林中錯落參差的樹影,將她原本娟秀的面孔染上幾分幽詭氣息。唇閉得死緊,嘴角的肌肉卻在輕微抽搐。
殷長華默然跟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她腳步越來越緩,他清了清喉嚨,道:「伯母,你有什麽話要賜教,但請直說無妨。」
郭大嬸腳步頓止,纖細的雙肩都開始發抖,但最終她還是轉過身。
從女人雙眼中迸射出的,是殷長華從所未見的淒厲目光。女人的臉,在火光裡也扭曲得有點可怕。
殷長華心一寒,剛想開口,郭大嬸「噗」的一聲,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腳邊。
「伯母?!你、你這是做什麽?」
他愕然,下意識地彎腰,想扶郭大嬸起身,郭大嬸卻膝行著往後急退兩步,躲過了他的攙扶,以額觸地,淒聲道:「皇上面前,哪有奴婢賜教的份。」
殷長華色變,勉強笑道:「伯母,我只是程錯。這玩笑話,可不是能亂說的。」
「奴婢也指望這不是真的,可我先前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笑兒他、他叫您長華。我聽島上出海歸來的人說過,去年永稷城被義軍攻破,皇上殷長華也失蹤了。你們又從永稷來,您就是皇上。」
「那……是我的字。伯母,世間人就算同名同姓,也沒什麽稀奇,你──
殷長華還想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郭大嬸霍地抬起頭,雙眼發紅直勾勾望著殷長華,竟似要滴出血來。他一震,臉上強撐的笑容也僵住了。
「名字可以雷同,可年歲呢?還有皇上那身衣物,上面可是依照宮制繡得五爪騰雲雷龍,除了皇上,誰敢冒著殺頭抄家的險穿著它?您說姓程,那正是皇上母妃程貴妃的姓氏。」
見殷長華張口欲言,郭大嬸牽了下嘴角,竟笑了,卻比哭更悲淒。「皇上是不是奇怪,我一個海外鄉婦,怎麽會知道這些?不瞞皇上,我曾是青陽殿的宮女,伺候過先帝。」
殷長華愣住,隨即疑雲頓起。「那、那你又怎麽會來到瓊島?」
宮中上千宮女,四年便會換上一輪。未獲帝王寵倖又無主人願意將之留下的均被遣散出宮,但大多會由官府指配給京中大臣家做妾,或是發去邊關與戍邊將領婚配。這郭大嬸論姿容,在當年必為男子傾慕,不愁找不到權貴棲身,不至於流落到瓊島這等海外邊荒之地。
郭大嬸苦苦一笑:「皇上,您還沒明白奴婢剛才說的話嗎?我、我伺候過先帝,還懷上了身孕。皇上您的生母程貴妃容不下宮中別的女人生下龍子,在我之前,已經有幾人因為懷了龍種,被程貴妃暗中害死了。幸好那時皇後娘娘也有了身孕,程貴妃她只顧著對付皇後娘娘,沒注意到我這低賤宮娥。可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眼看快瞞不住程貴妃的耳目,我只能去向閔公公求助。他找來個侍衛,也就是後來海生他爹,偷偷把我送出了宮。我倆怕事情敗露被程貴妃找到,只能一路往遠離永稷的地方逃,最後在瓊島落了腳。」
殷長華越聽越離奇,「閔公公他為何要冒險幫你?」那閔義在內宮當差多年,已是百煉成精的人了,哪肯為個小宮女得罪貴妃?
「奴婢的外祖母,和閔公公是親姐弟。」郭大嬸雙眼血絲隱現,道:「奴婢知道皇上不信,皇上可以去問閔公公。還有當年宮裡負責給宮女們例行驗身的戚婆婆,她是第一個發現我有了孕,可憐我,也幫我隱瞞著。皇上問她還記不記得青陽殿的嫣濃,就知道奴婢沒撒謊。」
殷長華不由得直搖頭,事隔多年,郭大嬸所說的戚婆婆說不定早已作古,至於閔義,被他貶去了看守皇陵。叛軍大舉攻入永稷,宮室盡毀,殷氏皇陵也未能倖免。覆巢之下,閔義多半也難逃被叛軍殺害的厄運。
突然間,閔義當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的情景闖進了腦海。
「皇上,求皇上降旨讓岳將軍辭官離京啊,皇上……」老人拼命在冰冷堅硬的地上磕頭,很快皮破血流,將蒼蒼白髮也染紅了。
殷長華猶記得老人那時的雙眼也跟此刻的郭大嬸一樣,佈滿了紅絲,宛若泣血。心頭如被什麽重物猛地捶打了一下,幾乎停止跳動。他臉色霎時慘白如雪。
一直不明白閔義為何堅持要讓岳斬霄離開永稷城,這刻,卻有個令他渾身毛骨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郭大嬸和皇後當年差不多同時有孕,而、而斬霄,和皇弟若閑年歲相仿……閔公公一定是早就查知到了什麽內情,所以才會冒死苦諫,想要分開他與斬霄……
頭腦間血氣上湧,他身形一個踉蹌,撞上背後一株大樹才未倒下,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彷佛被人用繩索緊緊勒住了脖子,垂死時發出的那樣嘶啞駭人。
「笑兒、笑兒他是……
郭大嬸點點頭,淒然一笑,淚水撲簌簌滾落草間,哽咽道:「皇上您應該已經想到了。笑兒他就是先帝的骨血,皇上您的親弟弟。」

亂臣 82
有那麽一刹那,殷長華覺得自己被拋進了一個寒氣刺骨的空間,從頭冷到腳,身體裡的血似乎也都被凝結起來了。
……不是……
兩個字,卻幾乎花費了他畢生的力氣,才從打顫的牙縫裡擠出。他垂眸望向還跪得筆直的郭大嬸,忽地發笑,輕聲道:「伯母,你別再胡言亂語了。」
「皇上!」郭大嬸悲哀又憐憫地看著殷長華灰白如死人的臉,抽泣道:「您何必再自欺欺人?您跟笑兒真的是兄弟,不能再在一起,做、做這禽獸般的亂倫之事。否則日後下了九泉,都無顏去見列祖列宗啊!皇上,求您放過笑兒吧!他已經受了太多苦,我不要笑兒他再背上這大罪,死後都不得超生啊!」
殷長華茫然聽著她聲聲悲泣,只是搖頭。
怎麽能放手?他和斬霄都已說好了,將來要泛舟碧海,月下行酒,過神仙也羡慕的逍遙日子……
他顫聲微笑,轉過身。「伯母,你快回家去吧。我也該回去了,他一定等我等得心急了。」
「皇上──」郭大嬸急得顧不上君臣男女之別,撲上前緊緊拽住殷長華的褲腳,嘶聲道:「皇上您要是不肯離開笑兒,我只好把真相告訴笑兒,讓他自己拿主意。我知道笑兒他喜歡您,可這是亂倫,會遭天譴的,笑兒他也承受不起的啊!對,我這就去跟笑兒說!」
殷長華遽然一震──要是讓斬霄得曉這秘密,知道自己竟是被生身父親當做玩物玷污玩弄了數年,斬霄會作何想?
那段屈辱的日子,已是斬霄心底永遠抹不去的傷痛。如果再聽到這不堪的真相,斬霄定會崩潰,甚至,會瘋掉……
巨大的恐懼瞬間揪緊了他的心臟。看見郭大嬸已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奔,他猛地大吼一聲:「站住!」
郭大嬸唬得腳都軟了,顫巍巍扭過頭來,見那個平時總是雍容含笑的男人正死死瞪著她,清俊的面孔上殺氣彌漫,她竟錯覺殷長華會沖過來掐死她,心膽俱喪,噗通又跪了下去,渾身瑟瑟發抖。
可殷長華什麽也沒有做,僅是看著她。眼神越來越黯淡,最終浮起認命的疲倦。
……起來罷。」他輕柔地道,平靜異常,嘴角卻有點殷紅的血絲緩慢淌落。
郭大嬸失聲驚叫。
殷長華靜靜地抬手擦去那抹血絲,笑了笑。「過些天,我就隨馬叔他們的船隻離開瓊島,今後也永遠不會再回來找笑兒。」
郭大嬸驚愕中又難掩狂喜,朝殷長華接連叩首。「謝皇上──
「不用謝我。」殷長華歎息著拉起郭大嬸,定定凝視女人哭紅的雙眼。「我只要你發誓,終此一生,你都絕不能把他的身世秘密告訴他。他若知道,受不了的。」
郭大嬸得他允諾離去,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一個勁地點頭,當下對天起了個毒誓。
殷長華心裡終得安定,輕咳兩聲後放開了郭大嬸,緩步往回走。
他和斬霄的木屋就在前方,還亮著暖黃的油燈火,在他視線裡一點一點地變亮,終至一片白……
意識到自己雙眼已模糊,殷長華再也無力繼續前行,頹然坐倒在草叢裡。
曾深信不疑地以為這一次,終於能夠和斬霄平淡廝守到老,到頭來,竟只是曇花一現的幻象。他仍被宿命狠狠地捉弄擺佈了一番。
可笑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母妃。
如果不是母妃為了鞏固她母子倆在宮中的地位,痛下殺手,郭大嬸又怎會為避禍遠遁天涯,斬霄也不會流落民間,更不會淪為父皇的孌童。他與斬霄,又何至於淪落到如此絕境。
「報應……都是報應。娘,你看到了麽?」他喃喃問,猛用手捂住臉,堵住就將爆發的哭嚎。手掌所及處,已滿面淚痕。
十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地被斬霄嘲諷、冷落、撇棄,傷得再重,痛得再深,他都未曾放棄過,然而這一回,整個世界均被無情摧毀,真真正正地徹底絕望,萬念俱灰。
前一刻,還在天堂之巔,下一刻,便已被推落萬劫不復的地獄,一無所有,生不如死。
頭頂有夜梟撲翅飛過,在搖曳的樹叢枝葉間落下幾聲怪叫,似乎也在嘲笑他在命運面前的無能為力。
他枯坐半晌,最終抹去淚,在夜風中調勻了呼吸,起身向木屋走去。
岳斬霄坐在桌旁慢慢喝著茶水,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心神不寧。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靠近屋門,他不禁一喜。「長華,你回來了!」
殷長華推門而入,看到岳斬霄燈下的笑容,心如刀割,幾乎又要吐出血來。他深呼吸,竭力逼自己逸出聲與平時無異的微笑。「你怎麽還沒睡?」
「你去了這麽久還不回,我哪裡睡得著。」不過聽長華語氣輕鬆,岳斬霄倒是放下了擔憂,道:「我娘她沒為難你吧?」
豈止為難……劇烈的刺痛翻攪著肺腑,殷長華輕顫著伸出手,摸上岳斬霄垂落在臉側的烏亮鬢髮。愛不釋手,可用不了多久,他就無法再碰觸眼前人一絲半毫。
「長華?」
……沒什麽。」殷長華強吞下滿嘴苦澀,故意笑得大聲:「你娘怕我虧待你,要我好好地寵你疼你,不然她就要把你領回家去。」
岳斬霄紅著臉笑駡了一句胡說八道,心裡卻沒半點懷疑,抱住殷長華的腰身就往床上拖。「還不知道是誰疼誰呢?呵呵……
笑聲淹沒在兩人纏繞的髮絲裡,他輕啄著殷長華微顫的嘴唇,向男人宣告自己尚未饜足的欲望。
此時此刻,來自對方的每一個親昵舉止都如最尖利的一根毒刺,深深地往殷長華心口最脆弱的地方紮了下去。痛不欲生,可他沒有推拒,只是緊閉起雙眼,禁錮住那些就快失控奔流的淚水。
既然已決意斬斷一切,那麽至少在離開前,把自己能給斬霄的所有快樂盡數交付……
……長華,你……哭了?」
在男人臉上遊移的唇無意間蹭過眼角,嘗到眼簾下滲出的鹹澀淚液,岳斬霄不覺遲疑地緩下抽動,小聲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呵,怎麽可能?」殷長華用笑聲遮掩起一切,搖動著腰,還用力夾了下體內的硬物。
快感潮湧,岳斬霄低哼一聲,理智頓失,將心頭那點疑惑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緊抓住殷長華的腰骨,猛一挺身,在男人暗啞的呻吟聲中開始了又一輪激烈撞擊。
等待離別,或許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酷刑,所以之後的那些天裡,殷長華選擇了徹底放縱貪歡。
幾乎一得空暇,他就摟住岳斬霄,與之沈溺在不分晝夜的肉欲中,讓自己沒有機會去想任何不願想起的東西。而等喘息漸平時,他與岳斬霄一起坐在半開的窗子前,慢慢用手指梳著岳斬霄汗濕的頭髮,輕聲向岳斬霄描繪著院子裡長得茁壯的莊稼。
……那青菜比剛種下去的時候肥壯了許多,葫蘆也開始爬藤了。啊,院子那頭兩隻公雞在打架呢!斬霄,你聽到了沒有?還有,今天對面山坡頂上的雲彩也比昨天漂亮……
「長華……」岳斬霄從他懷中轉過頭,隔著蒙眼的布帶「凝望」他。「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漁船,去鶴山國吧!長華,你還記得鶴山王說過他國中有能治眼疾的海草嗎?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我都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那海草。」
他握住殷長華修長的手掌,笑了:「長華,我是不是太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樣,還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們住的屋子外那些雞鴨、莊稼……
心,都已經因斬霄臉上的憧憬和微笑而刺痛、萎縮了。殷長華喉頭抖動著,吐不出隻字片言。只因他知道,那是他倆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奢望。
他一點點收攏手臂,抱緊懷中人,似乎想用這種方式把流走的光陰鎖住。然而日頭還是在他眼前緩慢地墜了下去,徒留一片淒豔的紅,將天空塗抹得如化不開的血。
日落月升,複日出。

亂臣 83
臨行的那個夜晚,他取出了喬遷之日海生送來的一壇酒,與岳斬霄月下大醉,然後瘋狂地歡愛,直至天色破曉。
身體像是在碎石上碾壓過,無一處不在隱約酸痛。他吃力地穿好衣裳,又去灶上為岳斬霄做好了早點,端到房內。
岳斬霄還在被窩裡酣睡,嘴角微彎起點笑意,似是夢見了什麽高興的事情。
殷長華輕手輕腳地坐到床沿,朝岳斬霄癡癡凝睇許久,伸出手,輕撫岳斬霄黏在額頭的幾縷黑髮。
他已經把動作放到了最輕,但岳斬霄還是被驚醒了,宿醉未消,迷迷糊糊地道:「長華,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今天是初一。馬叔他們就要出海,我得過去把珠子給馬叔。」殷長華溫柔地笑道:「早飯我已經給你做好了。天還很早,你只管睡覺,等我回來叫你起床,一塊吃。」
岳斬霄這十來天床笫間頻頻鏖戰,確實覺得有點疲倦,聞言點點頭,沒多久,再度墮入了夢鄉。
殷長華臉上仍掛著淒涼微笑,在已睡著的人身邊坐了很久很久,最終起身,悄然走出了木屋。
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很慢很慢,如墜了千鈞重物,可自始自終,他都沒有回頭。
淡白飄渺的霧氣,鎖住了淡紅旭日,籠罩著清晨的瓊島,樹木房屋都隱在霧裡,影影綽綽看不真切。枝頭偶爾響起幾聲清脆婉轉的鳥啼聲,將寧謐撕裂了道口子。
海生向來起得早,坐在自家院門口砍著柴禾。劈完一大堆後,他抬手抹著臉上的汗水,忽見有個人影穿過薄霧,正朝他走來。
「程、程大哥,是你啊……」他認出了來人,忙站起身,緊張地在衣襬上擦乾淨雙手,突然驚愕地瞪大了雙眼,說話也結巴了:「你……你的頭、頭髮……
白霧裡,殷長華的衣服頭髮也已沾上不少朝露。原本烏黑的兩鬢,竟現出了絲縷花白。
見海生一臉震撼,殷長華卻平心靜氣地道:「早晚都會變白,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這些白髮,就是在這十多天內急速冒出來的。攬鏡自照的時候,他心裡意外地沒有悲涼,只慶倖斬霄看不到。
海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撓了撓頭,道:「程大哥,你是有事來找我娘的嗎?她還在睡,我去叫她。」
「不必了。」殷長華搖頭,將一封折疊得很仔細的信箋遞給海生。「我待會就搭乘大船離開瓊島。這封信,是留給你哥哥的。他找我時,你替我念給他聽罷。」
把信塞到呆住的海生手裡,殷長華旋身就走。
「等、等等──」海生終於回神,兩步追上殷長華,看著男人痛苦又決絕的表情,他鼓足勇氣道:「你真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找我哥了嗎?」
殷長華眼神一凜。
海生垂首,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那晚娘去給哥哥送衣裳,我擔心娘回來時走夜路不太平,就去接她,正、正好撞見你和我娘在林子裡說話。我……我怕你們尷尬,就一直躲著沒出聲……
他越說越輕,抬頭見殷長華神色冷肅,忙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把那秘密告訴我哥的,我也不想他難過。」
殷長華緊繃的面容稍有鬆懈,悵然苦笑:「既然你都聽到了,就該知道,我除了離開,別無選擇。」仰天長吐了一口氣,他狠下心,大步遠去。
海生握著手中那封信,怔立風中。半晌回頭──
郭大嬸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口,眼中淚光閃爍。
…………
「娘沒事……」郭大嬸伸手抹淚,可怎麽也擦不乾淨。「娘也不想那樣逼他的,可他們兩個,真的不能在一起啊……
岳斬霄這一覺睡得分外香甜,醒來時仍有幾分慵懶。聽不到殷長華的聲音,他翻身下床,在飯案上摸索著。
粥碗已經涼透。
長華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他略覺詫異,卻也沒太往心裡去。梳洗後將那些粥菜端到灶上重新煮熱,等殷長華回來再一同用飯。
靜靜等候了長久,覺察到窗外吹來的風中已逐漸帶上了傍晚特有的寒意。岳斬霄再也沈不住氣,拿起竹杖出了門。
長華在瓊島上沒幾個認識的人,這麽晚未歸,莫非是被娘親叫去了?
木屋裡點起了油燈。郭大嬸和海生面對面坐在飯案旁,兩人的目光卻都落在案頭那封書信上,黯然無語。
「娘──」屋外突然響起岳斬霄一聲呼喚。
郭大嬸娟秀的面容掠過絲驚慌,雖然知道這一刻終會來臨,但聽到岳斬霄找來,她仍是亂了陣腳。海生全看在眼裡,歎口氣,過去打開屋門,將岳斬霄迎進屋內。
「娘,海生,你們今天有沒有見過程錯?他一早就出門了,說是去找馬叔交代事情,到現在還沒回來。」
岳斬霄說著話,已聽清屋內並沒有第四個人的聲息,眉頭擰得更緊了,轉身道:「我再去別地方找他。」
「哥,不用去了……
海生艱難地喊出聲,見岳斬霄驚訝地回頭,他一時間直想打退堂鼓,可哥哥遲早會知道實情,他硬著頭皮囁嚅道:「程大哥他已經跟著馬叔他們的大船走了,他今早來過這裡,留了封信,要我轉交給你。他還說,不會再回來了……
他以為兄長聽了定會震驚萬分,但出乎他意料,岳斬霄竟沒露出半點震怒,只有些發愣,忽地叱道:「海生,你胡說什麽?他只是去找馬叔,請馬叔幫忙賣掉珠寶,換艘漁船回來。等來年,我們還要出海捕魚去,還要──
「哥!」海生不忍再聽下去,顫聲打斷岳斬霄,抖著手拆開了那封信。
……程大哥信上說,他、他想念慕兒,實在沒辦法再在這舉目無親的瓊島待下去了。他要回去找慕兒,今後也永遠不再回瓊島。他說對不起你,要哥哥你從此忘了他……
海生一邊說,心裡一邊堵得難受,又覺奇怪,抬眼道:「哥,那個慕兒……是誰啊?哥?──
發現岳斬霄呆若木雞,一張俊臉更慘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海生悚然收了聲。
岳斬霄起初還以為海生在撒謊,但聽到慕兒的名字,已知這信確實是殷長華親筆所留,他的心也隨之緩緩往下沈,往下沈,直到漆黑一片的無名深處。
長華,為什麽?……在他最快活的時候,又一次將他拋棄……
……你不是說,要回來和我一起吃飯的麽?……」他木然笑了笑,點著竹杖往屋外走。
海生被他臉上詭異的笑容嚇住了。
郭大嬸在旁早已珠淚婆娑,這時再難強忍,沖上前抱住岳斬霄僵硬的身體,哭道:「笑兒,娘知道你心裡難過,你就痛快哭出來啊!不要這樣笑,你不要嚇唬娘啊!笑兒……
岳斬霄似乎根本沒聽到她的悲泣哀求,只是輕輕推開她,繼續往前走,恍惚微笑:「他現在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得趕緊回去把粥菜再熱一熱……
郭大嬸「噗通」在他身後跪了下去,放聲大哭:「笑兒,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找你的,你醒醒吧!笑兒,娘求你醒醒啊!……
「娘!」海生忙著彎腰,把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娘親扶起身,猛聽一聲巨響,他駭然抬頭。
院中那株合抱粗的老樹竟攔腰斷成了兩截,上半截樹冠轟然倒塌砸在地上,激起滿地塵土,驚得院中雞鴨四下飛跳亂叫。
岳斬霄緩緩收回手掌,全身的力氣彷佛也已經隨著适才那驚天一擊消失殆盡,漸漸地,從手到全身,都開始顫抖。竹杖似乎也承受不住他的哀傷,「啪」地從中折斷。
巨大的悲慟,如磐石壓得他腰背也逐漸佝僂起來。張嘴想狂喊怒吼,可擠出喉頭的,僅有一兩聲毫無意義的乾澀低嚎。微弱,嘶啞,被風一吹即散。
十二年前,長華答應與他遠走高飛,他信了,從此換來最灰暗的一段人生。歲月輪回,他終於被長華打動,掩埋起遭人背棄的傷痛,再次對長華的允諾信以為真。結局卻是如此的可笑、不堪。
那個男人,究竟要欺騙他多少次才肯甘休?!
「笑兒?笑兒你怎麽啦?」發現岳斬霄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後整個人似是不堪重負跪到了地上,郭大嬸又是驚慌又是心痛,甩開海生沖了過去,費力去拉岳斬霄,卻被推開。
「別管我!」岳斬霄站起身,搖晃著向前走出兩步,驀地一個踉蹌再度倒地,再無聲息。
「笑兒!」
「哥!」
郭大嬸母子齊聲驚呼,上前將岳斬霄翻轉身,見他臉龐和嘴唇在暮色裡都透出一片驚人的蒼白,已暈厥過去。
「快,快扶你哥進房去!」郭大嬸與海生一人一邊,將岳斬霄攙到海生的床上,掐了會人中,岳斬霄終於緩慢吐出口鬱氣,恢復了知覺。
郭大嬸悲喜交加,怕岳斬霄悲怒攻心再昏過去,便叫海生細心照看著,自己匆匆跑去灶上煮姜湯。

亂臣 84
岳斬霄從不曾得過什麽大病,可這一次,真正地病倒了。醒來後就不言不語,任憑娘親和海生如何想方設法引他說話,他始終毫無反應,如個無生氣的蠟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到了第三天上,郭大嬸再也坐不住,請來了瓊島上唯一懂些醫理的蔣大娘替岳斬霄把脈。
那蔣大娘是接生婆,平日裡替人醫個頭痛肚疼倒還差強人意,遇到岳斬霄這等模樣也只能搖頭,經不住郭大嬸哀求,開了幾貼去火壓驚的湯藥。郭大嬸灌岳斬霄服了,仍是毫不見氣色。
眼看著兒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似個活死人,郭大嬸一籌莫展,這天在灶上做著飯,想到心酸處便忍不住掉淚。
海生也來到廚房幫忙,低聲勸道:「娘,你別哭了。哥哥只是一時傷心過頭,等過些日子,應該就會好轉的。」勸歸勸,他心裡也沒半點底,說到最後,連自己也苦笑起來。
郭大嬸被他一說,反而越發地傷心,丟下鍋鏟,坐到灶旁的小木凳上掩面低泣。
海生頓失慌了手腳,正急得想跳腳,院外響起個遲疑的女人聲音:「郭大嬸,你在家嗎?我是香萍。」
海生和郭大嬸都愣了下。香萍正是馬叔的女兒,平時極少會來串門,今天不知被什麽風給吹來了。郭大嬸忙拭了眼淚,一邊往外走一邊應道:「在,在。」
一個布衣清秀女子正站在籬笆外,手裡端著個還在冒熱氣的砂鍋,見郭大嬸眼圈紅紅的,她輕聲道:「我今早碰到蔣大娘,聽她說笑哥病了,我正好給我家妞兒燉了山雞湯,就送點過來給笑哥補補身體。」
「香萍,你太有心了,多謝你了。」
郭大嬸忙著請她到屋裡坐,香萍膚色微黑的臉蛋一紅,將砂鍋交到郭大嬸手中。「郭大嬸,我還要趕回去照顧妞兒,就不進去了,改天再來探望笑哥。」
「這怎麽好意思呢……」郭大嬸還想挽留她,香萍已欠身一禮,匆忙走了。
郭大嬸捧著砂鍋,數天來一直緊鎖的愁眉倒是舒展開了少許。看香萍的樣子,想必是聽她父親提過有意將她許給岳斬霄,她自己也有幾分樂意,才找個因頭來接近岳斬霄。
要是能有個女子陪在斬霄身旁,日久天長,斬霄總能慢慢忘了那段不該有的孽緣,重新振作起來罷。
郭大嬸有心撮合兒子與香萍,第二天便藉口請香萍幫忙縫製鞋子,將香萍請來家中。
兩人做了會針線活,眼看日頭近午,便下廚煮了些雞蛋麵條。郭大嬸盛起一大碗,道:「海生在田頭幹活,我給他送飯去。香萍啊,就辛苦你幫我照顧笑兒了。」
香萍知道郭大嬸是故意讓他倆有機會獨處,紅著臉點頭道:「大嬸你放心,我會照看好笑哥的。」
她端了麵條,走進岳斬霄房內。
床上的人似乎完全沒聽到她的腳步聲,仍平平躺著,如果不是胸口尚在微弱起伏,就跟屍體無異。
香萍之前已聽郭大嬸提過岳斬霄的病情,親眼看見不免又一陣難過,她試探著走到床邊,輕聲道:「笑哥,我是香萍,你還記得我嗎?」
岳斬霄毫無動靜。香萍又叫了兩聲,仍得不到半點回應,她歎口氣,放下手裡的碗,將岳斬霄半扶起身靠在床頭板上,挑起一筷子麵條吹涼了遞到他嘴邊,柔聲細氣地勸他進食。
她說了好幾遍,岳斬霄依舊似泥雕木塑,對她不理不睬。
香萍失望地放下碗筷,呆呆看著岳斬霄消瘦凹陷的面孔,忍不住哽咽道:「笑哥,你小時候挺快活的一個人,還常常逗我笑,怎麽現在、現在變成這樣了?笑哥,你就開口說句話吧,你這個樣子,你娘和我看著都心痛啊!笑哥……
…………去。」很輕的兩個字,卻令香萍驚喜地收了眼淚。
「笑哥,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出去。」岳斬霄終於轉動了一下脖子,朝向她,好些天粒米未進,他已接近虛脫,嗓音更是嘶啞乾澀之極,每一字,都像是費盡全力才擠出的。」我不想見任何人,別來煩我。」
香萍愣住,可看到岳斬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她無法再厚顏逗留下去,紅著眼圈從床沿站起身,將要走出門口時,聽到岳斬霄在喃喃自言自語。
……騙子……長華,你這騙子……
她不知道岳斬霄嘴裡的那個「長華」是誰,但話裡悲憤之意直聽得她鼻頭發酸,回頭低聲問:「笑哥,我聽爹說,你已經有了意中人,就是「長華」嗎?你是為了她,才病倒的麽?」
岳斬霄緘口不語,嘴角兩側的肌肉卻都在輕微抽搐,神色淒厲。
香萍已知自己所料不差,眼前人的模樣讓她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當年乍聞夫婿噩耗時,也是悲痛欲絕,如行屍走肉般消沈了許久,對岳斬霄同情更甚,含淚勸道:「笑哥,我不知道你和你的意中人怎麽了,可你別再把什麽都憋在心底,只會傷了自己,也害郭大嬸她擔心。我明白你心裡難受,當初妞兒他爹過世的時候,我也恨不得跟著他一塊去了,但日子總還要過下去。笑哥,人一輩子哪能樣樣都順風順水的呀!有時候,只能認命……
她說著說著,反倒勾起了自己的傷心舊事,捂住嘴不讓自己在岳斬霄面前哭出聲來,低頭匆忙往外走。
「香萍?」
郭大嬸挽著個空籃子送飯回來,剛到籬笆外,就見香萍抽噎著奔了出來,聽到她叫喚也不停步,逕自走了。她驚疑不定,忙跑到岳斬霄房中,見岳斬霄木然靠坐在床上,床邊矮腳小幾上還擱著滿滿一碗麵條,顯然香萍也沒能讓岳斬霄開口進食。
她大失所望,更不敢向面無表情的岳斬霄追問什麽,端起那晚已冷掉的麵條,淚珠子一滴滴直往碗裡掉,哀聲求道:「笑兒,你就吃上一口吧!你想餓死自己,讓娘也心疼死嗎?笑兒啊……
任憑她苦苦哀求,岳斬霄依舊不言不動。郭大嬸終是無計可施,流著淚走了出去。
聽著娘親略帶踉蹌的腳步聲遠去,岳斬霄輕聲道:「我不會認命的。」
臨近黃昏,紅日半墜山崖後,鳥雀歸巢。海生扛著鋤頭也從田頭返家,離著木屋還有段距離,竟意外地看見岳斬霄慢慢地跨出了屋門,走到院中。
「哥,你終於肯起來了!」他撂下鋤頭,驚喜地奔上前去扶岳斬霄。」哥,你好多天沒吃東西,身體虛著呢,先坐下來。」
郭大嬸正在灶下準備晚飯,聞聲也從廚房走出,連聲叫岳斬霄趕快進屋去,免得受涼,又歡喜地問他想吃什麽。
岳斬霄卻不理會娘親和弟弟,揮袖拂開海生就往外走,腳下無意中踩到了那天斷裂的竹杖。
他俯身,將兩段竹杖撿了起來。
……
「這是我剛才替你做的新手杖。來,試試看,合不合適?要是覺得不稱手,我再重新替你做一根。」……
殷長華那時笑得溫柔,話裡更充滿了期待和討好……
握著手杖的指節已因用力而泛白,岳斬霄沈默許久,將竹杖一頭插入另一半開裂處,輕點竹杖飄然走向院外。
「笑兒?笑兒!」郭大嬸愕然,更怕岳斬霄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麽傻事來,忙對海生道:「快!快把你哥追回來──
「知道啦,娘!」海生和娘一樣的心思,沒等她說完,便已快步跟了上去。

亂臣 85
岳斬霄儘管目不能視,腳下走得很快,充耳不聞海生在他身後的呼喚,一個勁地往前走。
他去的,正是曾與殷長華住過短暫時日的小木屋。
院子裡的那些雞鴨在他病倒後,已經被海生捉回了家中飼養照看。沒了人居住,木屋四周連鳥雀也難覓蹤跡,唯有晚風吹動著屋頂的茅草樹葉,瑟瑟響,淒涼如訴。
木門也被海生上了鎖。岳斬霄一掌震開門,緩慢步入屋內。
每一個角落裡,彷佛還殘留著殷長華的氣味。他默然坐到床沿,撫摸起曾和殷長華一起蓋過的被子,一起睡過的枕頭。
……
「等過了年,我們就一起出海捕魚去……
山盟海誓言猶在耳,卻已衾寒,枕冷,人杳杳。
摸索的手移到枕頭裡側時,突然停了下來──枕頭下硬硬的,藏有異物。他掀開枕頭,摸了兩下,已知是幾件飾物,當是殷長華留給他的。
棄他而去,卻留下這些,是要他後半輩子睹物思人?還是覺得有愧於心,想用這些財物來補償他?
「哥……」海生業已追到門口,見岳斬霄臉上掛著他從所未見的譏誚笑容,他心裡一怵,不敢再出聲。
岳斬霄抓著那幾樣飾物,一寸寸握起了拳頭,緘默片刻後,倏地長身而起,對著床淩空拍出一掌。木床發出聲悶響,轉眼便被掌風震成了一堆碎木片。他又接連數掌揮出,木屋頓時摧枯拉朽般傾塌。
海生險些被坍下的屋簷砸到,急忙退後,正擔心兄長會不會被砸傷,岳斬霄已從彌漫的的煙塵中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明天和我出海,我要回陸上找他去。」
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長華棄如敝屣。哪怕長華躲到天邊,他也要將殷長華找出來,當面問個清楚。
海生一驚,沒想到兄長居然仍如此執著,他極是為難:「哥,程大哥他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離開了,你、你又何必再去找他呢?再說我的漁船不大,只能在瓊島附近打打來回,去陸上那麽遠的路途,大風大浪的,恐怕走不了……
發現兄長面色越來越冷峻,他心虛地囁嚅道:「整個島上也就馬叔和另外幾戶人家合夥買了一艘大漁船。哥,你就算真想去,也得等馬叔他們的船回來。」
岳斬霄明知海生說得不錯,可滿心郁憤難平,哪還有耐心等待,冷然道:「你怕風浪,我找島上其它人陪我去也一樣。」
「哥!」海生受不了他激將,漲紅了脖子正待反駁,岳斬霄已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回走。他無奈地歎口氣,緊跟而上。
郭大嬸已在家中等得忐忑不安,見岳斬霄和海生歸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岳斬霄說要出海去找人,她驚愕之餘,試圖打消岳斬霄這念頭,岳斬霄卻根本聽不進她苦口婆心的勸說,只淡淡地堅持道:「我心意已決,娘你就不用多說了。」
郭大嬸一陣氣苦,」笑兒,娘是擔心你的安危啊……
海生一直在邊上沒吭聲,這刻終於安慰娘親道:「娘,既然哥哥一定要出海,我陪他去,我們總能平安回來的,你就別操心了。」
知道自己無力阻止,郭大嬸只得含淚點了點頭。也沒了心思用晚飯,自去替兄弟倆收拾明日啟程要帶的衣服行李。
岳斬霄冷漠的臉色終有緩和,道:「海生,多謝你。」
「你是我哥,不用這麽客氣。」海生回著話,心底卻苦笑不已。人海茫茫,哥哥想找到那個刻意躲避的人談何容易。更何況他那艘小漁船能否駛過變幻莫測的深海,安然抵達陸地尚未可知。
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旭日衝破雲層,將萬道金芒傾灑在碧海上,又是一個和風微瀾的大好晴天。
馬叔和七八個同行的鄉鄰蹲在甲板上,喝著熱騰騰的魚粥,都說這次出海天氣不錯,照這行船速度再走上十來天就能靠岸。
「這次得給我家閨女和她小丫頭扯上幾匹好看的布頭,再買上它十幾罎子好酒拿回家屯著慢慢喝。」馬叔幾口喝完了粥,又去鍋旁舀粥,見一人衣發臨風,正安靜地站立在船尾,忍不住高聲道:「程相公,你也過來喝完粥吧!」,一邊搖了搖頭。
這個程相公,看著俊雅雍容,人卻著實古怪。自從那天跑來說要跟船一起去陸上購買年貨,搭上他們的大船後,一直沈默寡言,大多數時候就矗立在船尾遙望瓊島的方向發呆。他雖然好奇,又總覺得這程相公身上散發著無形威儀,也不敢貿然打聽,只能將疑慮壓在了肚子裡。
殷長華緩慢回過身,兩鬢白髮比離島之日又多了幾縷,朝陽溫煦,也融不開他眉宇間的苦澀。他走到鍋邊盛了一碗粥,情不自禁想起臨行前給斬霄煮的粥菜,心臟頓時像被人攥緊了,根本食不下嚥。
斬霄此刻,一定在憎恨他的又一次逃離罷。倘若可能,他何嘗願意離開斬霄,可天意弄人,註定他和斬霄無法相守到老,唯有忍痛放手,換來郭大嬸守口如瓶。
再怎麽被斬霄怨懟懷恨,總好過讓斬霄得知那最不堪的身世。
他端著碗,黯然回到船尾。早從多日前開始,就已經看不見瓊島的半點影子了,可他依然不捨得放棄每一個遙望的空暇,儘管視線盡頭,除了連成一線的藍天碧海,什麽也看不到。
人離開了瓊島,他的心,卻早已被根無形的繩索牢牢地綁縛在斬霄身上,難以割捨。船離瓊島遠一寸,那繩索便更緊一寸,揪得他心肺肝腸都在顫慄。
就快受不了胸口翻湧而起的強烈撕痛,殷長華低咳兩聲,喘息著閉起了眼簾,靜待喉嚨口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散去,才慢慢睜開眼。
出海這些天來,他心痛的老毛病也變本加厲地復發了。好幾次血都已經湧到了嘴裡,又被他硬是咽了下去。有時候他甚至錯覺,自己只怕等不到上岸,便會因心傷嘔血倒下。
他苦苦一笑,端起粥碗喝了兩口,忽然望見遠處海面上逐漸升起片帆影。
十來艘三層高的大船前後相連,正快速朝他們的船隻駛來。船頭插滿色彩斑斕的旗幟,獵獵飛舞,看著絕不像是漁船。
馬叔和其它人也看到了這支船隊,沖到舷邊手搭涼棚看了一會,他驚道:「是鶴山的船。」
殷長華一凜,不由得想起了當日宮宴上那笑裡藏刀咄咄逼人的鶴山王蒙泉。眯眼,果然隱約看到那些大船上站立著不少兵卒,鎧甲兵刃在陽光下濯濯生光。又聽到馬叔急著叫大夥轉舵,對鶴山國十分忌憚,問起原委,馬叔歎道:「程相公你是不知道,自從句屏變了天,這鶴山國的船隻就開始在海上橫行霸道起來,截住咱們打漁的,逼著咱們給他交銀子。從前咱們是怕海盜,現在又得躲著這幫鶴山的吸血蟲,唉──
他絮絮叨叨發著牢騷,對面鶴山的船隊已越駛越近,見馬叔的漁船在掉頭,最前的那艘大船上眾人發出陣高喊,直向漁船逼近。
「糟了,糟了,這次逃不掉了!」
馬叔連連跺腳,沖到舵盤邊使勁打向,那大船已離馬叔的漁船不過數丈距離。船上兵士扭動機括,船頭陡地飛出十多條碗口粗的長鐵鍊,鏈頭帶有大型爪鉤,呼嘯著橫空落在漁船上。
十多枚爪鉤尖利無比,一下釘穿了甲板,深陷入內。馬叔和眾人大驚失色,想將爪鉤拔出,卻根本搬不動這些沈甸甸的鐵家夥。
大船上一個頭領模樣的男子大笑道:「這回看你們還往哪裡逃?」他一揮手,舵手發力絞動機括,鐵鍊嘎嘎收緊,將漁船拖了過去。
殷長華眼看情勢不妙,想到自己身上雖然穿的是海生的衣裳,但樣子實在不像個漁民,難免會招人猜疑,便趁著混亂悄然後退到船艙背後,從甲板上抹了把灰土往臉上塗。
這時漁船已被拖到大船邊,鶴山船隊的其餘船隻也都趕了上來,將漁船團團圍住。
幾個兵卒垂下條繩梯下到漁船上,逮住馬叔盤問起來。馬叔哪敢與這些帶刀的兵卒硬拼,只得忍氣吞聲奉上些碎銀,賠笑道:「軍爺,我們都是瓊島人,這快過年了,就想上陸地去買些年貨,還請軍爺通融,行個方便。」
幾個兵卒抓過碎銀,又在漁船上草草搜索一番,確實不見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便放開了馬叔,從繩梯返回大船上,叫舵手收回鐵鍊。
馬叔等人均松了一口氣。
大船頂層的甲板上站著一人,身披白狐裘,一手提壺,一手執杯,正自斟自飲,一直笑嘻嘻地在看熱鬧,倏地望見了殷長華躲在角落裡的身影,他目光一凝,細看兩眼後,變了面色。
「別放走他們!」他高聲下令,遙指殷長華,道:「快!抓住他!」
殷長華只覺這聲音依稀有點耳熟,下意識地抬頭,恰好與那人的目光淩空對個正著──白淨清秀的一張臉,左頰還有個小酒窩,正是當年隨蒙泉進京的使團裡那個幾次三番出言嘲諷句屏的少年人。此刻少年眼神裡,充滿著與當日相似的嘲弄意味。
這少年,一定認出了他!殷長華心底直叫苦,沒想到在這茫茫大海上,竟然冤家路窄,被人識破了身份。

亂臣 86
「是,小侯爺!」大船上數名將士應了聲,順繩梯迅速攀落,手持刀劍就向殷長華圍上來。
馬叔愕然,他倒是個熱腸之人,想著殷長華是郭大嬸家的客人,既然跟了他的船出海,總不能讓人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差池,上前想打圓場,被一個兵卒一腳踹開。「滾!別杵著礙事!」
其餘的水手急忙扶起馬叔,恨鶴山將士蠻橫,卻都敢怒不敢言。
殷長華連退幾步,後背已撞上了船舷。忙裡一瞥那小侯爺,見他嘴角盡是貓捉耗子般的譏笑,他暗自苦笑,轉身一按船舷,在眾人驚呼聲中縱身躍入大海──句屏曾大敗鶴山,他這落難皇帝要是落入了鶴山人手中,必將受盡羞辱。
幾個兵卒疾沖到船舷邊往下張望,只見海面濺起好大片水花,殷長華的衣裳在水中微一浮現後便沈入水中,不見蹤影。這幾人急忙抬頭朝那少年稟告道:「小侯爺,這人不見了,怕是被海魚拖了下去。」
「哼!句屏皇族,水性怎麽可能那麽差勁?」小侯爺拋掉了酒壺,足尖在甲板上一點,整個人便似只白鶴翩然躍起,輕飄飄地躍落到漁船上,俯身一望海面,之前的水花已然平息,海面微波蕩漾,不見異樣。
他微蹙眉頭,冷笑道:「我看他多半是躲在船底呢!真是老天開眼,讓我薄青練兵途中撞到他。嘿,拿住此人,回去可是天大的功勞。」
「小人這就下水去搜!」幾個兵卒立功心切,都自告奮勇地請起纓來。
小侯爺一擺手,阻止眾人,道:「用不著你們,本侯爺自有辦法。」目光一轉,望向馬叔等人,笑得天真,微微彎起的眼眸裡卻流露出幾分殺氣。
「既然人在你們船上,就該你們去把他請回來。」
馬叔等人兀自摸不著頭腦,小侯爺已隨手指住個水手,叫兵卒將此人捆綁了拋進大海。
那人嚇得魂飛魄散,跪地連聲求饒,鶴山國兵卒毫不理會他的哀求,三兩下就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拋下了漁船。
「啊啊────」那人長聲慘叫,落入海中,聲嘶力竭地才喊了幾聲救命便沈了下去。
小侯爺站在船舷邊看了一陣,提高了嗓門道:「句屏皇,我知道你就躲在下邊,出來吧!你逃不掉的,又何必連累自己的子民白白送死?」
他又笑了兩聲,見水面仍無動靜,哼道:「看來你是非要我把整船人都丟下去了!」
馬叔和餘下的水手均已面如土色,見鶴山兵卒又來抓人,眾人心一橫,均想與其被綁住了沈海,倒不如冒險逃生,都搶在兵卒前自行跳入海中,奮力游離。沒遊出幾丈,鶴山兵卒亂箭齊下,射死了好幾人。馬叔肩頭也被射中一箭,痛得直罵娘。
殷長華入水後便憋足了一口氣,遊到漁船底下,只望那小侯爺以為他已經溺斃海中,等鶴山國的船隻駛離後,他再設法回漁船。不料沒多久,一重物猛地落水,他隔著海水,看到那竟是漁船上的水手之一,手腳被綁,掙扎了兩下後,就在他眼前緩慢往下沈。
那人一雙眼睛猶如死魚般突出,佈滿驚恐、絕望、憤怒、指責,死死地瞪著他。張開了嘴,似乎想說什麽,卻只吐出連串氣泡,之後更冒出縷縷血絲。
殷長華惻然,但知道自己一旦遊過來相救,就會暴露行蹤,只能硬起心腸,看著那人沈到了深邃幽藍的更深處。心底對那小侯爺不由得起了幾分寒意,想不到那少爺貌似天真,手段卻極為毒辣。
他又等了片刻,肺中空氣幾近耗盡,一蹬水稍將頭臉露出水面換氣,正聽到小侯爺那番狠話,緊跟著馬叔等人紛紛落海,身中亂箭,鮮血將四邊海水染成一片猩紅。
「句屏皇,你以為躲在船底不吭聲,就可以逃過了?你再不現身,可別怪我將他們趕盡殺絕!」頭頂上,再度飄來少年的威脅。
殷長華暗歎,心知此番脫身無望,也犯不著再連累這幾個無辜漁民,當下游到視線開闊處,道:「我隨你們走,放他們平安回去。」
「呵呵,句屏皇,你還真是體恤臣民啊!」小侯爺得意地打個手勢,叫兵卒停止放箭,將漁船舷邊的繩梯放落,好讓水中諸人爬上來。
殷長華攀著繩梯剛回到漁船上,幾柄刀劍嗆啷出鞘,交叉著擱在了他脖子上。
小侯爺噙了絲冷笑踱到殷長華面前,打量著他一身粗布衣裳,嘖嘖兩聲,朝邊上的將士喊道:「你們都來看看這句屏的亡國之君,居然扮作漁民躲到這海上來了,可不像只喪家之犬嘛!哈哈哈!」
鶴山將士也都跟著哄堂大笑。
眾人的羞辱和嘲諷,早在殷長華意料之中。轉眸見馬叔和倖存的幾個水手都已狼狽不堪地爬回甲板上,人人身上掛彩,神色間盡是茫然和不知所措。他長吸一口氣,直視小侯爺。「這幾個都是不知情的打漁人,放他們走。」
「嘿,殺他們,我還嫌髒了自己的手呢!」小侯爺不屑地昂起頭,倒也沒再為難馬叔等人,吩咐兵卒將殷長華押回大船上。
「等一下……」殷長華忽地停下腳步,回頭對馬叔道:「回了瓊島,別告訴郭大嬸母子我被鶴山國的人抓走,就說我上岸後便和你們分道揚鑣獨自走了,知道麽?」
「啊?」馬叔詫然,但在殷長華沈靜又疲倦的悠遠目光注視之下,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看著殷長華被兵卒們左右挾持,沿繩梯攀回鶴山船艦上。
船隊浩浩蕩蕩,與漁船擦肩而過,駛向青藍色的深海。連片帆影旌旗,最終融入海天一線。蒼穹深處烏雲漸濃,昭示著將有風雨來襲。

亂臣 87
一場大雨過後,天空重歸湛藍。
海生檢視過木船上的器具,見並沒有缺損,安下心,轉頭見岳斬霄挺拔的身影仍如生了根般站在船頭,一動不動。黑髮和衣裳全都被剛才那場大雨淋得濕透,水珠子順著發梢衣角還在不斷地往下滴淌,他唯有搖頭歎氣的份。
與兄長出海也有好些天了。老天幫忙,最初一路上都還算風平浪靜,前幾天起斷斷續續地下起雨來,好在雨勢雖大,卻沒刮颶風,他這艘木船總算勉強挺了過來。
不過接下去的行程中,是否還有這樣的好運氣便不得而知了。而兄長的情形,更令他不安。一路行來,兄長的臉色始終陰沈得駭人,更不與他多話。
他重重歎了口氣,開始張羅食物,看著鍋中逐漸飄起的熱氣,人卻陷入了恍惚。得知兄長身世的那刻起,他與娘親同樣的震驚,也覺娘親做得沒錯,然而如今,竟有些動搖起來。
兄長究竟該不該與殷長華在一起,只有當局人自己才最清楚。看看兄長現在的樣子,娘親和他,或許真的做錯了……
可懊悔歸懊悔,都已經改變不了什麽。殷長華既然有心躲開兄長,這一走便如泥牛入海,說不定兩人再也沒有相見之日,到時他該如何才能把兄長勸回家去?
想著這些煩心事,他就忍不住頭疼,長籲短歎。
接下來的數天航程,就只有他的歎息和鳥鳴海風相伴。岳斬霄的表情也一天比一天森冷,看得海生心底陣陣發慌。
這天午後,始終空曠無物的海平面上逐漸有點帆影駛入海生視線之內。
「前面有船!」初冬時節,幾乎不會有漁船進深海打漁,他詫異地跑到船頭眯眼張望,看了片刻,認出那居然就是馬叔的大船。
「咦,馬叔他們怎麽那麽快就回來了?往年這時候大概還沒上岸呢?……
海生還在嘀咕,旁邊一直像個木頭人般站著的岳斬霄嘴角微一抽動,終於有了反應,扣住海生的手腕,低聲道:「真是他們回來了?快把船開過去!」
「知道了,哥。」手骨都被兄長捏得發痛,又不好抱怨,海生跑去桅杆下將兩面船帆全都扯開,朝著大船全力駛去,心裡卻在奇怪,難道是殷長華途中改變了心意,讓馬叔他們又把船開了回來?
木船靠近大船時,大船上放下了繩梯,將海生弟兄倆接上大船。馬叔奇道:「海生,你們兩個怎麽駕著小船出海來了?」
海生一邊忙著把自家木船系牢在船尾後拖曳,一邊回話:「馬叔,我是陪哥哥來找人的……對了,程大哥呢?」
他環望四周,不見殷長華的影子,又發現馬叔肩頭包紮的白布上染著褐色血跡,大吃一驚。再看其它水手,也都個個有傷,神情委頓,面帶悲傷。
……馬叔,你們這是怎麽回事?還有其它的人呢?」
馬叔苦笑著還沒開口,岳斬霄已飄然躍到他面前,面如嚴霜。「程錯呢?」
「他,他呀──」馬叔一下結巴起來,他可是答應過那個程相公,不把被俘的消息告訴郭家兄弟的,但對著岳斬霄冷峻威嚴的臉容,舌頭竟似打了結,愣是說不出原先編造好的謊言。
「他人呢?!」聽不到回答,一股不祥的預感頓時在岳斬霄心頭升起,聲音更嚴厲了三分。
馬叔心膽一寒,硬著頭皮支吾道:「笑兒啊,那個程相公他上了岸之後就不辭而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海生張口欲言,岳斬霄已先逸出聲冷笑:「以你們的船速,根本不可能已經到過陸上。馬叔,你以為我眼睛瞎了,就能糊弄我?」
馬叔黝黑的面皮漲得通紅,海生怕兄長再說出尖刻話來,忙道:「馬叔,你就直說吧,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馬叔還在猶豫,邊上一個水手紅著眼睛道:「咱們前幾天不走運,遇上了鶴山國的船隊。程相公給他們抓走了,還連累我們死了好幾個人。」想到枉死的同伴,他口氣也變得極為不善,礙於大家都是瓊島的鄉鄰,才忍住了火氣,沒惡言相向。
見瞞不過,馬叔苦笑:「唉,也不知道程相公是怎麽招惹上鶴山國那個什麽小侯爺的。那幫人心狠手辣,已經殺了船上幾人,我怕再被鶴山國的人回頭追上來趕盡殺絕,也沒心思再去買什麽年貨,早點回瓊島是正經。」
鶴山國?!岳斬霄霍然一震。
海生也是吃驚不小,他知道殷長華的真實身份,頓知事態嚴重,偷眼一望兄長緊繃的俊臉,囁嚅道:「哥,這怎麽辦?」
岳斬霄薄削的嘴唇緊抿成一線,握著拐杖的手指也已捏到發白。當年鶴山一役,盡折鶴山數萬精兵良將,海面飄紅十裡,繼而被迫向句屏稱臣納貢,鶴山人對句屏可謂恨之入骨。
而今長華,卻落到了鶴山人手中……
想到長華將會遭受到的種種折磨,岳斬霄不寒而慄,深吸一口氣,才將胸口翻江倒海般的濃烈不安壓了下去,沈聲道:「去鶴山。」
馬叔等人已被鶴山國人嚇破了膽,聞言連聲勸阻。
岳斬霄罔若未聞,只扭頭「注視」海生。「鶴山我是一定要去的。海生,送我到那後,你就自己回瓊島去吧。跟娘說,不論我回不回來,她都別再為我傷心。」
兄長這話,怎麽聽都像是在交代遺言!海生不滿地道:「哥,你這說的什麽話呢!我們哥倆一塊出海的,要回去,也要一起回。」
「海生……」這一刻,岳斬霄不禁有些愧對這個硬被自己拖著蹚渾水的弟弟,心底暗暗打定了主意,鶴山之行再多兇險,也得保海生平安,不能再讓海生陪著他以身涉險。

亂臣 88
鶴山之名,源於島國特有的一種大鳥,性情兇猛,不畏虎蛇。島上人將之視為先祖圖騰,以神鶴稱之,大鳥出沒之地也就成了神山。
鶴山皇宮就坐落在山頭,依山而建,險峻雄渾。朱紅色的宮殿屋頂在滿山蒼翠中分外顯眼,一條長長的赤石臺階從山腳蜿蜒著通向宮門,宛如天梯。
「句屏皇,你也走得太慢了吧。」小侯爺薄青換上了一身絳紫色的隆重華服,手搖摺扇,居高臨下,看著在數名侍衛挾持下緩步而行的男人,眼裡閃動起貓捉弄耗子的幾分殘忍光芒。
殷長華對少年的譏笑選擇了沈默以對,只是慢慢拖動雙腿,費力挪步。
他走不快,自從被俘那天起,他雙腳腳踝上就被鎖上了粗重的鐵鍊,末端還拖著個大鐵球,每邁一步,腳腕處的皮肉便被鐐銬鐵圈磨蹭著,早已皮破血流。薄青見了,還「好心」地叫人給他清洗傷口,用的卻是鹹澀的海水。傷口碰到鹽水後,更是鑽心地痛。
身上的衣服,也被兵卒拉扯之際撕扯得破破爛爛,落魄潦倒,一路上,沒被鶴山將士少嘲笑奚落過。
不過,更大的折辱還在前方等著他罷。鶴山王蒙泉,將會如何處置他這個階下囚?是剝皮抽筋?還是杖斃坑殺?唯一能確定的是,對方絕不會讓他痛快死去。也許趁早找個機會自行了斷,還可以少受點活罪,然而身為皇族的驕傲,不容他在敵手面前示弱自盡。
「少磨蹭,走快點!」押解他的幾個侍衛怕薄青怪罪,叱喝著用刀柄在殷長華背上狠抽了兩記。
殷長華一個踉蹌險些絆倒,回頭掃了那幾個侍衛一眼。雖然落拓,幾分皇者銳氣猶在,那幾人氣息一窒,腰刀舉在了半空,倒不敢再往他身上抽。
「句屏皇好氣勢!等到了殿上,你再盡情耍威風吧!」薄青一撇嘴,冷笑著拾級而上。
走完數千級的臺階,殷長華兩個腳踝已被磨得血肉模糊,似有無數尖針在輪流戳刺,褲腳和鞋子都給血水染紅了。
兩排血腳印,歪斜著停在了烏金王座下。
「句屏皇,別來無恙啊!」王座上的男子朗聲長笑,在空曠殿宇內激起陣回音。
殷長華默然望了眼,蒙泉王座兩側高高矮矮,站著不少臣子。眾人臉上表情各異,幸災樂禍有之,也有人義憤填膺,更多則是咬牙切齒。
小侯爺收起摺扇,得意地單膝跪地,向蒙泉行禮道:「薄青見過國主。句屏皇已帶到,請國主發落。」
「薄青,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起來吧!」
薄青嘻嘻一笑站起身,道:「這是老天爺開眼,才把咱們鶴山的大仇家送上門來。國主正好殺了他,祭奠我鶴山死難的萬千將士。」
眾臣群情激憤,紛紛附和道:「薄小侯爺說得是!殺了他!」
一個文臣更厲聲呵斥起挾持殷長華入內的幾個侍衛:「這人目無國主,拒不跪拜,你們怎麽也不懂規矩,任由他放肆!」
幾個侍衛面露驚慌,怕國主降罪,侍衛頭領急忙操起腰刀狠狠砸向殷長華右膝內彎,站得近的幾人都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骨頭斷裂聲響。
痛,一下子從右膝躥遍全身。殷長華面色慘白,卻仍憑一股傲氣支撐著身體挺立不倒。
那侍衛頭領提刀正準備如法炮製,去砸殷長華的左膝,被蒙泉及時喝止。
「住手!」
蒙泉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悠閒地步下王座,走到殷長華跟前,瞅著他滿臉的冷汗和兩鬢白髮,狀似惋惜地歎道:「當年永稷一別,小王還想著日後有機會再去拜會我那岳丈大人呢!沒想到他壯年早逝。句屏到了你手上,短短時日就亡了國,呵呵,句屏皇,你這皇帝,當得可真是無能啊!」
眾人已知國主是要盡情羞辱這昔日宗主,都順勢譏笑起來。
殷長華根本無心與蒙泉做口舌之爭,只忍痛沙啞著嗓子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風涼話,就不必說了。」
「句屏皇到此田地,居然還傲骨錚錚啊!」蒙泉眸底滑過絲嘲諷,突然抬腳,踢中了殷長華的右膝。
「唔!──」殷長華再也難忍劇痛,跪倒在堅硬冰冷的石磚上。眼前一陣發黑,幾乎就要被這直鑽骨髓的奇痛奪走意識。
蒙泉臉上依然笑容不減,垂首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男人,故作為難地道:「小王也不想委屈句屏皇,不過嘛,就這麽輕易殺了你,我鶴山國臣民可不會答應。你說,小王該如何發落你是好?」
幾個機靈臣子頓時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提議將殷長華淩遲曝屍的,也有人力主火刑,蒙泉只是含笑聆聽,時不時還略點下頭,似乎頗為讚賞那幾人的點子。
殷長華聽著眾人嘴裡層出不窮的酷刑,自知在劫難逃,心底倒也沒任何懼意,也或許是因為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經被右腿越來越強烈的痛楚所掌控,冷汗留個不停,腦海裡暈眩一波勝一波,耳邊的各種聲音也逐漸變得遙遠……身體晃了兩下,終於倒地失去了知覺。

亂臣 89
醒來,眼前一片昏黑,身上陣陣發冷,雙腿竟似已麻木,感覺不到存在。
他呆滯了片刻,眼睛開始適應四周,辨明自己置身處是間水牢。雙腕被高高吊起,鎖在了屋頂垂吊下來的鐐銬裡,雙膝以下全浸泡在一池子冰冷腐臭的水中,難怪已無知覺。
水牢中沒有油燈,僅有一絲微弱的光線從唯一的小窗子泄進來,照在黑黝黝的水面,偶爾反射出幾點白光──
水裡,竟半浮半沈著不少已被浸泡到慘白的細碎肉塊,有的甚至還連著點骨頭毛髮。
看清那應當是屬於人類的屍骨殘骸,殷長華毛骨悚然,胃裡更是一陣翻江倒海地直翻酸水,只是他許久未曾進食,只發出幾聲幹嘔。
「喲,醒了啊!」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隔牆響起。
沈重的鐵牢門很快被打開,兩名獄卒舉著火把走了進來,踏著搭在水面的木板走到殷長華身前,一人還故意將火把湊近殷長華照了照,刺眼的火光令殷長華不得不眯起雙眼。
那人瞅著殷長華火光裡仍慘白無血色的臉,對個頭較矮的同伴笑道:「聽說這人就是被奪了皇帝寶座的句屏皇帝,瞧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難怪連自家江山也守不住。哈哈哈!」
「句屏仗著國力,殺了咱們鶴山多少將士,逼咱們稱臣納貢,活該被滅國!」那矮個獄卒說來咬牙切齒,陰著臉將手裡一碗飯菜送到殷長華嘴邊,惡狠狠地道:「要不是國主有令要留你一條狗命,老子現在就一刀宰了你。快吃!」
殷長華閉目不語。再餓,也不可能受這等卑微獄卒呼來喝去,更何況那碗飯菜一股餿味直沖鼻端,也不知道已經放了多久。
見殷長華不吃,那人更是生氣,猛地伸手捏住殷長華的下巴就要將飯菜強行喂進他嘴裡,卻被高個子同伴及時攔住。他慍道:「你這是幹什麽?」
高個子笑道:「人家好歹是皇帝,咱們可不能怠慢了。句屏皇既然不愛吃這飯菜,咱們另外準備去。」邊說邊朝那矮個直打眼色,拖著他走了。
聽兩個獄卒腳步聲消失,殷長華才緩慢睜眸,澀然苦笑。一國之君,如今竟淪落到了遭獄卒欺侮的田地,可想到昔日句屏對周邊小國恣意征伐,橫徵暴斂,也怨不得旁人。
一切,都是風水流轉,報應不爽。
時光在死寂的水牢中近乎凝滯,殷長華身上的寒氣卻不斷加深,全身都忍不住微微發抖。昏沈之際,那兩人又返回水牢。
高個獄卒手中,還端了個大大碗公,裡面滿滿一大碗肉湯,正冒著熱氣。他笑著把肉湯端到殷長華面前,道:「看你凍的,臉都發青了。這可是我倆剛剛特意為你煮的,熱乎著呢!喝吧。」
他在火把裡笑得十分輕蔑,但殷長華此刻已快受不了水中陰寒,看到這碗熱氣騰騰的新鮮肉湯,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難抵誘惑,低頭往碗口湊去。
那高個子嘴角扯開個冷笑,忽然伸手捏住殷長華的下巴迫他張大嘴,將大半碗滾燙的肉湯往他口中倒──
「啊────」殷長華失聲痛叫,渾身劇顫。
那人卻不為所動,把剩下的肉湯一點不剩,全灌進殷長華嘴裡。看著殷長華痛苦喘氣拼命搖頭,整張臉都痛得扭曲了,兩個獄卒放聲大笑,丟下碗揚長而去。
殷長華髮出一連串咳喘,聲已嘶啞。嘴巴、舌頭、喉嚨、連同五臟六腑彷佛都被沸騰的鐵水燙過,火辣辣地灼痛。
這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暈死過去,也好少受點活罪,可身處水中,雙手受制,就算想把自己打昏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發出垂死般的劇烈喘息。驀然喉頭一陣腥甜,連吐了幾口血。
鮮血滴在水中,很快泛開漣漪。好些條黑不溜秋的小魚原先不知道躲在池子哪個角落裡,此時都被血腥氣吸引遊了過來,圍在殷長華身邊慢慢打著圈子。遊動一陣後,似對殷長華不感興趣,又逐漸散開,開始去啄食漂浮在水中的那些碎屍塊。
這些屍塊,原來就是被這小魚咬食成這樣的,而自己,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淪為魚群的口中餐……
……
「告訴你娘,叫她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把你交給我就是。我若是嫌棄你,就讓我像那個船老大一樣,掉海裡喂鯊魚去。」……
這,算不算是一語成讖,懲罰他離開斬霄?殷長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兩個獄卒似乎並不想就此放過他,沒多久便又返回,兩人手裡還拿了火盆烙鐵。
「還沒死啊?你還挺經得起折騰的嘛!」高個獄卒一邊嘲笑,一邊從燒得通紅的炭木中提起烙鐵,與同伴走向殷長華。
炙人的熱浪直逼面門,殷長華駭然,奮力掙扎起來,卻被矮個子獄卒牢牢揪住頭髮,被迫仰起臉。高個獄卒冷笑一聲,將烙鐵對準殷長華的額頭按了下去。
「吱──」皮肉焦臭的味道立刻伴隨著殷長華暗啞的慘叫在水牢裡彌散開去。
等烙鐵提離,殷長華已然暈厥。額頭肌膚一片焦爛,被烙上了一個「囚」字。
「這樣才像個階下囚,哈哈!」高個獄卒移動著手頭的烙鐵,還想找下一個地方下手,那矮個子搖了搖頭,道:「我看他可沒那麽硬朗,萬一弄死了他,可不太好向上邊交差,還是改天再來吧。」
高個獄卒抬手連扇了殷長華幾個耳光,見他仍低垂著頭毫無動靜,自覺無趣,便放下烙鐵,和同伴離開水牢。
「!啷」一聲,厚重的鐵門被鎖上,隔斷了一切。
「國主,聽說你抓到了句屏廢帝?」
冷冰冰的女人聲音,在石室裡響起。
女子全身裹在黑袍裡,雪白的臉頰兩側各繪了株黑色花朵,妖媚中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正用比袍子更漆黑的雙眼冷冷注視著坐在對面蒲團上的蒙泉。「為什麽不儘快殺了他?我聽青兒說,大臣們都在議論,為何不拿他來祭奠陣亡將士?」
面對女人毫不客氣的質問,蒙泉竟不動怒,反而恭敬地微笑道:「巫女大人,我留著他,當然有用處。我聽聞半年後,炎雪國要為儲君選妃,我正打算送王妹前往。如果能結下這門姻親,也就能攀附上大國玄龍。」
「你想向玄龍稱臣?」巫女的眼神變得更尖銳。
蒙泉微微一揚唇角,「當今亂世,玄龍獨大,各國都依附玄龍求自保。我鶴山國小勢弱,就算偏安大海,也遲早會招來玄龍鐵蹄。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投誠,免得惹來兵禍,待他日我國力強盛了再做打算。那個殷長華,可不就是我用來結交炎雪和玄龍的一份大禮麽,呵呵。」
巫女冷然道:「夜長夢多,萬一被句屏廢帝逃走了──
「巫女大人,你大可安心。」蒙泉胸有成竹地笑道:「那殷長華不足為慮,憑他一個人,根本別想能逃得出水牢。況且,進了水牢,他從此就是個廢人,就算出了去,也翻不了天。」
聽他說得篤定,巫女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蒙泉告辭出了石室,笑容斂去,眉頭微皺起一絲疑惑──被巫女一言提醒,他倒是想到了殷長華儘管已是亡國之君,但總該有死士追隨,怎會突兀地出現在一艘從瓊島出發的普通漁船之上?
莫非殷長華兵敗後,將孤懸海外的瓊島當做了新巢,在那培植兵力以圖東山再起?島上應當有其黨羽,獲知殷長華被擒,肯定會趕來營救罷……
水牢裡日夜昏暗,唯一的那縷光線透窗而入,照在殷長華面龐上,慘無血色。那天被烙傷的地方起了不少大小水泡,有幾處已破,滲著淡黃色的膿水。
比起額頭的傷,他口腔喉嚨裡更是一片潰爛。
幾天來,那兩個獄卒嫌給他灌沸水熱湯還不夠解氣,還弄來了辣椒水取樂。直到昨晚看到殷長華接連嘔血,那兩人倒也有些慌了,生怕弄死了這重要的人犯難以交待,便沒再來折辱他。
殷長華業已被疼痛折磨得暈死過去好幾次。醒來,總錯覺自己已經到了陰曹地府,可喉頭火燎般的奇痛告訴他,這噩夢並未結束。
幾聲腳步逐漸接近牢門。是那兩人又來了麽?他一寒,勉力抬起沈重得像灌了鉛的頭顱。
一點暗紅火光隨著開啟的牢門,從來人手提的朱紗燈籠裡泄了進來。那人高挽雲髻,一張俏麗臉蛋被火光映著,帶了幾分驚惶,竟是遠嫁鶴山的合貴公主。
「是……是你……」殷長華口齒不清地艱難擠出兩個字後,喉嚨一陣蟄痛,只能喘氣。本以為句屏被滅後,這和親的公主肯定也難逃厄運,說不定已遭鶴山王加害,見她出現,略覺寬慰。
「皇上,是我。」
合貴公主聲音壓得很低,踩著木板走近殷長華,看清他額頭烙上的「囚」字,她忍不住掩嘴驚呼,眼圈也泛了紅。「皇上,他們竟然把你折磨成這樣……我、我這就回去找藥膏。」
「不、不……用了……你快、快走吧……」殷長華吃力地搖了搖頭。既已命不長久,也不必再去連累這已出了嫁的遠房妹子。
合貴公主知他顧慮,低聲哽咽道:「皇上放心,我怎麽說也為鶴山王生下一女,他不會真來害我的,我──
門外獄卒倏然一聲咳嗽,打斷了她。「王妃,時候不早,請回吧。待會上邊要是來人看到了,咱們也擔當不起。」
合貴公主乃是花費重金偷偷買通了獄卒才得以入內,聞言不敢再耽擱,抹了眼淚匆忙告別。

亂臣 90
翌日,合貴公主果然又潛入水牢,還帶來了傷藥,交代那兩個獄卒給殷長華上藥。那兩人收了公主不少好處,也沒再為難殷長華。待公主走後,胡亂替殷長華塗了點藥。
公主不敢驚動宮中人,自然也沒向太醫討藥,拿來的只是些普通止痛的藥膏。塗上幾天後也沒什麽大起色,殷長華額上依舊膿水不止。嘴裡喉間的傷口也越發嚴重,到後來便開始吐膿血。至於公主帶來的滋補食物,更是無法下嚥,勉強喝下兩口敗火清毒的湯水,轉眼就嘔了出來,還夾帶著紫黑血塊。
公主見了,心急如焚,但也無計可施。
殷長華已隱約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反而強撐起精神安慰她:「別……難過,我、我就快…………解脫了……
「皇上,你別再說話了……
公主拿帕子替他抹著淌落下頜的血絲,一條雪白的絹帕很快就被染紅,想到自己前兩天依稀聽說鶴山王要將殷長華押送給玄龍皇帝,屆時殷長華的下場肯定更為淒慘,她不忍告知殷長華,唯有暗自掉淚。
殷長華咳出幾大口瘀血後,喘著氣,遙望窗口那絲縷微弱青光,失了神。
斬霄……斬霄,可還在為他的不告而別傷心憤怒?
「呵……咳咳……」是恨是怨,他都快償清了。
這個本就羸弱的身體,終於再也無力承受更多,即將走到盡頭。這樣也好,等此身腐爛,一切煙消雲散,他也不用再承受命運的擺佈捉弄,不必再品嘗所求不得刺骨錐心的痛苦了。
赤石砌就的城樓,被正午的日頭照著,遠望如火。
海生扭頭,朝身邊的岳斬霄輕聲道:「哥,前面就是鶴山都城了。」
岳斬霄微點了下頭,塗了泥巴灰土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薄唇卻始終緊抿著。
與海生日夜行船,一路經歷了好幾場海上大風雨,幸虧海生駕船的本事不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鶴山國,但那艘木船也已磕碰壞多處,他倆將木船丟棄在登岸的那片礁石灣裡,幾乎沒有休憩,就直往都城趕。
沿途打尖住宿,他也留了意,並未聽到關於殷長華的傳言,想是鶴山王尚未處置殷長華,然而他一顆心仍繃得緊緊的,根本輕鬆不起來­──長華有心疾,又傷過病過數次,如何經得起牢獄酷刑。
一定要儘快找到長華……
聽到城門口守兵的盤查吆喝聲逐漸清晰,他長長吸了口氣,拋下滿腹雜念,與海生混在進城的人群裡,走向城門。
他倆頭戴斗笠,腰掛竹簍,一身漁民打扮,並未引起兵士注意,很輕易便混進城內,找了家僻靜小客棧落腳後,岳斬霄叫海生閂上房門,從懷中掏出了殷長華留下的那幾樣飾物。
燦燦珠光寶氣,頓時將房內照得亮堂起來。
僅靠他和海生兩人之力,要在這陌生的鶴山國救出殷長華,絕非易事,萬一打草驚蛇,只會令殷長華陷入更危險的境地,需得有七成把握才能動手營救。
這些珠寶,或許能幫上他的忙……
年關將近,薄青這天恰逢閒暇,便由管事陪同著,逐一檢視起準備送往宮中和大臣府上應酬的年貨。見均已具備妥當,便淡淡贊了那管事幾句。
那管事連說不敢。薄青卻揉了揉眉心,往檀木椅裡一坐,歎道:「國主明年就要赴炎雪結親,讓我給準備好贈送炎雪王族上下打點的厚禮。我們鶴山國除了海產,又哪有什麽真正拿得出手的寶物?時間偏又這麽緊迫。」
管事笑著提醒:「小侯爺,咱們鶴山雖然是小國,所產的珍珠珊瑚,那可都是寶貝啊!」
薄青沒好氣地哼了聲,悻悻道:「當年鶴山兵敗句屏,多少珍稀寶物都給搜刮走了。國中如今能找到的,恐怕根本入不了別人的眼。」
那管事眼珠一轉,賠笑道:「說起這,小人倒想起件事。前幾天有兩個珠奴在外求見,說是采到了幾顆上好的鮫珠,不捨得賤價賣了,揣著來都城想找個好買家。小人當時見他倆髒兮兮的,就叫人把他倆轟走了。要不,小人再去找那兩人來?」
「兩個珠奴,能有什麽好寶貝?」薄青嗤之以鼻,但近來正為禮物之事頭疼,想了想,還是微頷首。「找來看一下也好,如果真是上等的深海鮫珠,倒也送得出手。」
「是。小人這就去辦。」管事興沖沖地走了。
薄青返回書房,看了陣子書卷,和衣上榻正待小睡片刻,管事來到書房,恭聲道:「小侯爺,人已經帶到了。」
「哦,叫他們進來。」
薄青懶洋洋地一手支頤,半坐半臥看著管事領了兩個男子魚貫入內。
管事行過禮後,見身後那兩人還站著,靠前那個年輕人更愣愣地直盯著薄青看,他忙訓斥道:「這位就是薄小侯爺,你們還不快行禮!」
「是,是。」海生屈了一膝下跪,臉上不自禁地有點發熱──沒想到這小侯爺如此年輕,而且唇紅齒白,活像個漂亮的女兒家,比瓊島上那幾個膚色發黑的姑娘好看得多……
薄青沒留意海生,只對另一個仍戴著斗笠拄杖而立的男子皺了下眉頭,暗惱這等粗人不懂禮數,懶懶地道:「聽說你們有上好的鮫珠要賣,呈上來。」
那戴斗笠的男子壓低嗓音應了聲是,薄青正覺得此人聲音聽著依稀有點熟稔,那人腳上一滑,衣袂帶風,已如魅影般欺近軟榻。
有詐!薄青尚未來得及閃避,肩頭一麻,已被那人右掌按住,頓時像壓上塊大石頭無法動彈,他張口正要呼救,那人左手輕彈,一顆黑乎乎的圓丸不偏不倚飛進他口中,隨後抓住薄青下頜,往上一推。
「唔!」圓丸順喉直下,薄青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時他也已經看清那人雙眼覆著黑布帶,滿臉污泥仍難掩俊美輪廓,不由得驚叫道:「岳斬霄!」
管事在旁看直了眼,前兩天這兩個漁民找上門來,暗中向他塞了件貴重首飾求他通融,他這才極力向小侯爺引薦這兩人。此時方意識到這兩人絕對來路不善,驚慌失措,色厲內荏地喝道:「大膽!竟敢對小侯爺無禮,你們不想活命了?」
岳斬霄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反手淩空一掌,將那管事打昏過去。
海生恐管事醒來叫囔,便取出繩索把人捆了個四馬攢蹄,嘴裡還塞上團布頭。
薄青見識過岳斬霄的身手,知道即使自己叫來府裡的侍衛,也不是對手,強作鎮定道:「岳斬霄,你潛入我鶴山,想幹什麽?」
「殷長華呢?他被關在哪裡?」
「原來你想來救人啊!」薄青變色道:「我絕不會幫你的,你不用枉費心機了,呃唔──
按在他肩頭的右掌倏地加重了力道,他半邊身體如被針刺,白淨的臉也疼得有點變了形。
「幫不幫,由不得你。」岳斬霄撤了掌,冷然道:「剛才那粒,是慢性毒藥。沒我的獨門解藥,你就等著半年之後腸穿肚爛而死吧。」
「你!」薄青驚怒交迸,騰地從榻上跳了起來,揮拳就朝岳斬霄臉上打去,下一瞬拳頭便被岳斬霄擒住。後者五指用力收緊,薄青哪吃過這等皮肉苦,不禁連聲叫痛。
海生瞧得於心不忍,勸道:「哥,你輕點。」
岳斬霄也只是想給這小侯爺一個教訓,並不想真的傷了他,輕哼著鬆開了手。
薄青揉著猶在酸痛的拳頭,臉上陣青陣紅,卻也不敢再莽撞行事自討苦吃,咬了咬嘴唇,乾笑道:「好好,既然你們非要去送死,我就帶你們去。」

亂臣 91
夜半,一勾殘月高掛雲端山巔,清輝冷冷,拂照著鶴山宮城。
一頂小轎從山腳直上宮門,在門前的赤石平臺上停了下來。
值夜的侍衛頭領看到掀開一角轎簾的紫衣少年,甚是詫異。「薄小侯爺,這麽晚了,您還要入宮?」
「事發突然,本侯爺也只好深夜來見國主了。」薄青歎著氣,放下簾子,囑咐轎夫往裡走。
侍衛們素知這薄小侯爺在國主面前極為得寵,毫未起疑,恭敬地目送小轎離去。
岳斬霄就在轎內,侍衛上前查看之際,他一直將身體緊貼在轎頂,耳聽離宮門侍衛已遠,他才輕如柳葉躍落薄青身旁,低聲道:「離牢房還有多遠?」
薄青想到肚子裡的毒藥,對岳斬霄是又怕又恨,打不過,便忍不住在嘴頭上耍刻薄:「待會就能見到你要找的人了,你急什麽?」
「最好別給我耍花招。」岳斬霄寒聲警告對方。
至今為止,一切進展得如他所願,他卻總覺得太過順利,隱約騰起些許不安,然而到了這刻已無退路,只望能快刀斬亂麻救出長華。
轎子高高低低,又走了盞茶工夫,最終落地,四下一片沈寂。
「走吧!」薄青率先下了轎子。
岳斬霄聽聲辨形,緊跟著薄青走了一段路,鼻端逐漸聞到淡雅怡人的熏香味,他一凜,疾扣住薄青的手腕。「這是哪裡?」
牢房裡,不可能有熏香……
「岳將軍,小王已恭候多時,別來無恙啊!」一人朗笑聲中走近。
……鶴山王。」岳斬霄面上如罩嚴霜,猛揮手,將薄青甩到了角落裡,凝神聆聽著蒙泉的腳步聲,心裡掠過絲懊悔──他還是太過大意,沒料到那小侯爺居然不怕死地敢算計他。
聽蒙泉這口氣,分明早已得了小侯爺暗中通風報信,知道他會趁夜潛入宮城。說來說去,自己終究吃了目不能視的暗虧。
蒙泉含笑走近,藉由宮燈燭焰打量著岳斬霄,一別經年,眼前人雖然穿著尋常漁家衣裳,風華依舊,他心頭不覺有些發癢,朝正狼狽爬起的薄青打了個眼色,示意他退下,對岳斬霄笑道:「此地乃是小王的書房,周圍也沒有侍衛埋伏。小王絕無惡意,想你我也算得上是故人重逢,岳將軍不必如此見外。」
岳斬霄在他說話當口,已聽清楚附近確實沒有伏兵,對蒙泉的有恃無恐更生出幾分戒心。
他略一緘默,沈聲道:「放了殷長華。」
「哈哈哈!」蒙泉大笑三聲,瞅著岳斬霄越發冷峻的臉色,慢悠悠道:「我若不放,又如何?呵,我如有不測,殷長華也難以善終。這其中利害,不用小王多說,岳將軍也該明白吧!」
岳斬霄握著竹杖的拳頭緊了緊,卻又緩慢放鬆。這個鶴山王,還真是吃准了他投鼠忌器,不敢貿然動手。不過,既然蒙泉未設伏兵,還跟他侃侃而談,顯然事情尚有轉機。
「你有什麽條件?」
蒙泉嘴角的笑容突然更深了些,逕自往書案後入了座,邊斟著酒水邊道:「岳將軍果然是聰明人。呵呵,小王也就實話實說。當年金殿一見,小王對岳將軍極為仰慕。如今句屏已改天換日,無岳將軍容身之處。將軍一身武功若就此埋沒草野,豈不可惜?小王願請岳將軍為我鶴山座上賓,統領三軍,不知岳將軍意下如何?」
這鶴山王,居然也想來收羅他!岳斬霄淡然道:「多謝鶴山王抬愛,只是在下早已厭倦了沙場殺戮,恕難從命。」
這回答,早在蒙泉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啜著美酒,緩緩道:「岳將軍何不再斟酌一二?此事對你、對殷長華,可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岳斬霄本已漸失耐心,暗中提氣,打算趁蒙泉不備,擒住蒙泉逼他帶自己去救人,但聽到蒙泉最後一句背後的威脅意味,心念數轉,最終還是不敢拿殷長華的安危來賭。
「我要先見殷長華。」找到長華之前,虛與委蛇或許才是上上策。
「岳將軍但請寬心,小王自會讓你們見面,呵呵……
蒙泉欺岳斬霄看不見,一雙眼肆無忌憚地在岳斬霄臉上流轉,越看越是心動,卻別有一絲酸溜溜的異樣滋味泛上胸臆。當年宮宴之後,他便派出探子在城中查探,對殷岳兩人間的糾葛也頗有所知。
要讓岳斬霄死心塌地留在鶴山為他所用,只能從殷長華處先下手……
…………呃唔……
幾聲比昨日更暗啞虛弱的喘息在水牢裡回蕩,聽在殷長華耳中,似乎在宣告著他又向死亡邁進了一步。
這兩天,合貴公主都沒有出現。他昏昏沈沈間依稀聽到那兩個獄卒在嘀咕王妃被人發現常往水牢跑,多半遭國主禁足了。
沒了公主打點,那兩人對他自是厭棄,除了每天給他送來一點吊命用的薄粥湯,對他幾乎不聞不問。
殷長華卻對現狀已心滿意足──生命將到盡頭,他不想任何一寸光陰被人打擾。每一分清醒的時刻,他都用來追憶與斬霄相識迄今的點點滴滴。
握著斬霄的小手教他臨帖畫畫……看著斬霄在日頭下揮汗苦練拳腳騎射……
某個慵懶的冬日早晨,斬霄隔著床帳輕聲喚他起床,他心血來潮地想逗逗斬霄,故意屏住了呼吸不出聲。斬霄慌張起來,掀開帳子來推他,他突然抓住斬霄拖進被窩裡,惹得少年驚呼嗔怪,直叫:「長華,你騙人!」。他得意地笑,低頭,用親吻堵住了少年淡紅的唇瓣……
…………」從不知道自己的記性如此好,居然清晰無比地記得多年前斬霄的每一個回眸,每一句言語,惟獨不願再回憶起兩人在瓊島上的那段日子。
纏綿到刻骨,以為最終守得雲開月明,是往日所有癡妄的結束,卻竟是一場夢魘真正的開始……幸好,一切終將落幕。萬般愛欲癡纏,與那個不該浮現於世的秘密,從此皆隨風逝。
一生中,終於能好好地保護斬霄一回……
他無聲笑,寬慰又苦澀。
沈重的鐵門外驀地響起獄卒惶恐的聲音:「拜見國主!」
蒙泉?!殷長華吃力地抬起頭。
兩個獄卒打開了鐵門,擎了火把快步入內,將水牢兩側角落裡的落地燭臺點著了,牢房內終是透出難得的光亮。
蒙泉清咳一聲踱入牢房,驟見殷長華額上的烙印,他一愣,隨即將嚴厲的目光投向那兩個獄卒。「你倆好大膽!是怎麽伺候句屏皇的?!」
那兩人大驚,齊齊跪倒在地,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還不快將句屏皇放下來!」
「是,國主。」
兩個獄卒忙爬起身,過去打開了殷長華雙手鐐銬,將他拖出水,扶到池子邊。一鬆手,殷長華就摔倒在地。
雙臂被吊綁多日,早已麻木,跟浸泡在水中的兩條腿一樣,失去了知覺。殷長華喘息一陣,才用稍微恢復了一點活動能力的手肘支地,勉力撐起上半身,看到自己小腿的刹那,整個人都呆滯了。
骨裂的右膝紫黑腫脹得嚇人,最可怕的是膝蓋下的兩條小腿,佈滿了被魚啃咬的傷口,腳踝以下的皮肉更幾乎已被咬噬殆盡,裸露出慘白的骨頭。
「唔……」恐懼和噁心的感覺在胃裡翻騰,殷長華再無勇氣對自己的雙腳看第二眼,顫抖著闔上了眼簾。
蒙泉走到殷長華身旁,垂頭看著殷長華的傷勢,露出點殘忍的笑意,口中卻長歎一聲,道:「都怪小王疏忽,累句屏皇受罪了。」
這罪魁禍首,還來假惺惺地貓哭耗子假慈悲!殷長華只覺諷刺,嘶聲道:「你若想殺我,只管動手,若要看我哀求乞憐,就請回吧。」
「句屏皇誤會了。」蒙泉堆上滿臉笑容,語氣之誠懇,連自個聽著都有些信以為真。「只要句屏皇願意與小王合作,小王自會命御醫為句屏皇悉心醫治,包管句屏皇康復如初。」
殷長華終於緩慢睜開了雙眼,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用處,值得蒙泉一反常態地來相求。
「句屏皇想必還不知曉,岳斬霄已經來我國中找你了。」看到殷長華遽然一震,蒙泉微笑:「小王欽佩岳將軍是個英雄人物,有心延攬他留在鶴山大展拳腳,可惜岳將軍似乎不太願意,呵呵……
斬霄……竟然仍是找來了……那封信,他自認寫得極盡無情,還不能讓斬霄對他斷念嗎?殷長華一時萬念紛遝,乾澀皸裂的嘴唇戰慄著,好一陣才抑住滿心悲酸,直視蒙泉,一字一句道:「你要我替你當說客?」
「句屏皇若肯說服岳將軍留下,小王立即召人為你療傷,決不食言。不然嘛──
蒙泉笑聲裡帶上濃濃威脅:「小王只好得罪了,將你獻去玄龍。是生是死,就由句屏皇你自己定奪。至於岳斬霄,他當年領兵殺害我鶴山萬千將士,我國中臣民無不恨他入骨。小王不過是愛惜他的才華,才想留他一命。他如果還是不識抬舉,小王也保他不住。句屏皇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難道忍心不管岳將軍了麽?哈哈哈!」
「咳咳……呵呃……」一縷血絲伴著幾聲劇咳溢出,殷長華將視線從蒙泉暗藏狠戾的臉上移開,在蒙泉看不見的地方露出個了然的譏笑。
身為皇族,早就見慣了太多的勾心鬥角,他根本就不會相信蒙泉。無論他願不願意合作,這鶴山王都會斬草除根,置他於死地而後快。
他閉目,等一輪咳喘稍停,才微弱地開口道:「好,我答應你。」
蒙泉以為殷長華終究難抵活命的誘惑,不禁面露得色。

亂臣 92
午後,冬日暖烈,灑滿了開滿巨大睡蓮的湖面,波光花影,瀲灩輝映。
殷長華周身裹著一條棉毯,坐在湖心涼亭的青藤木椅裡。
將殷長華提出水牢後,蒙泉召來宮女替殷長華換去一身破爛血衣,梳洗乾淨後抬到了涼亭。知道殷長華根本無法行走,蒙泉放心地留他一人在此,自去找岳斬霄。
椅旁的石雕小香爐裡,嫋娜吐著濃郁的香霧。那是蒙泉特意命宮女點上的,用香氣遮蓋掉殷長華身上各處傷口殘留的血腥味,以免岳斬霄起疑。
殷長華就在湖面微風裡斷斷續續地低咳,驀然整個人一僵,直視前方──
透過繚繞眼前的氤氳白霧,一個熟悉的挺拔身影正跟在蒙泉之後,點著竹杖慢慢走過湖上七曲長廊,一點點闖入殷長華的眼內。
魂牽夢縈的容顏……他忍住了喉間刀割針刺般的痛楚,咽下所有咳喘,貪婪地凝望著走到他身前的岳斬霄。後者緊抿著嘴唇,面無表情,然而輕微顫動的袖角已將他出賣。
「咳──」被兩人忽略在旁的蒙泉不得不乾咳一聲打破沈寂,笑道:「兩位既已見面,有話但說無妨。」
丟給殷長華一個警告的眼神後,蒙泉退到涼亭外的長廊上。
沈默,依舊橫亙在殷岳兩人之間。
風過,拂起岳斬霄鬢角髮絲,淩亂舞,一如他糾結如亂麻的心緒。
以為自己會憤然痛斥殷長華的叛離,可聽著對面那人壓抑虛弱的呼吸聲,他竟無法發洩心頭的怨怒和委屈。連吸了幾口氣,他低聲問:「長華……他們可有折磨你?」
「沒有。」很快便將陰陽兩隔,沒必要再讓斬霄為他擔憂受驚。殷長華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如常,甚至,還帶了點笑意。「我不是已經留了書信給你麽?你怎麽還要找來?回去罷!」
岳斬霄愣住,隨即渾身都在抖。幻想過許多次兩人相見時的情景,長華或許會羞愧,或許會無言以對,可從沒想過長華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反詰他。
一路風雨行舟,日夜思慕擔心,忽然間似乎變成了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為什麽?……」不相信,那個曾經追逐他多年的人就此待他如陌路人。「為什麽要離開我?不要拿慕兒當藉口,我要聽你說實話!你說啊!!!」
最後一句,聲已沙啞。
殷長華目光溫柔,在岳斬霄扭曲的俊臉上流轉著。心如錐刺,所以他用笑聲來掩飾自己就快超出承載衝破胸口的強烈撕痛。「既然你非要問個水落石出,那我就告訴你。跟你親熱的時候,只要想到你被我父皇睡過,我就覺得噁心。我曾以為我可以裝做不在乎你的過去,可真的和你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根本做不到──
「殷──────
憤怒到極點的一聲嘶吼震碎了平靜湖面。岳斬霄面唇蒼白得如隆冬雪。猛伸手,緊揪住殷長華的胸口衣物,將人拎離了籐椅。
附近巡走的侍衛都被這聲大喊驚動,紛紛朝涼亭這邊圍攏過來。
蒙泉在長廊上一直假裝欣賞風景,實則未錯漏殷岳兩人的一舉一動,聽到殷長華那番話,頓知自己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怕岳斬霄一怒之下痛下殺手,殷長華固然死不足惜,自己可就少了個攀附玄龍的禮物,忙躍至岳斬霄身旁。「岳將軍,切勿衝動!」
岳斬霄此刻已聽不到外界任何動靜,只嘶聲問殷長華:「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殷長華深深凝視著岳斬霄臉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沈重的悲哀絕望,心痛得彷佛已被人摘了去,可理智告訴他,不能心軟,不能功虧一簣……
他不忍再看岳斬霄的表情,於是閉上雙眼,輕咳著笑道:「我是說,你的身體太髒了,我受不了,呵……
蒙泉大皺眉頭,直覺岳斬霄多半會將殷長華立斃掌下,暗中力凝雙掌,準備救人,卻驚詫地發現岳斬霄只是如泥雕木塑般呆立著。
半晌,岳斬霄木然笑了笑:「……我懂了……
早該明白的,背負著滿身污穢,他根本就配不上長華。那些美妙近乎夢境的歡愛溫存,充其量不過是長華在可憐他,施捨他,他怎麽就當了真?!
恨自己為何要來鶴山自取其辱,連最後那點自欺欺人的假相也被無情撕破……
他輕輕地將殷長華放回椅中,轉身,走出了涼亭。
長廊上幾個侍衛想攔下他,手尚未碰到岳斬霄的衣裳,便被岳斬霄竹杖一撩,立足不穩摔進湖中。
岳斬霄更不停留,從趕來支持的侍衛中間晃身而過,飛快掠過湖面。
「攔住他!」蒙泉急忙下令,回頭,對椅子裡那個面色灰白毫無生氣的人冷笑道:「殷長華,你騙得了岳斬霄,可瞞不過我。你想氣走他是不是?嘿!那種尖酸刻薄的話你也說得出口,倒也夠心狠,看來你是不想活命了!」
「鶴山王,你難道真以為我是三歲無知小兒,會相信你的承諾嗎?」殷長華淡淡譏笑,強忍至今的一口鮮血再也忍不住,奪口而出,濺得棉被上盡是殷紅。
居然,給這個看似懦弱無能只剩一口氣的亡國之君給擺了一道!蒙泉惱羞成怒,喝令兩名侍衛將殷長華押回水牢,抬頭見眾多侍衛已經追著岳斬霄的身影出了花苑,他提劍出鞘,疾步追去。
宮城之外,便是大片蔥郁山林。靠近山巔時土壤變成了赤紅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臨近懸崖一側用石頭堆著座數人高,十丈見方的巨大石台,三面均有一條石階通上高臺,正是鶴山國的祭祀神壇。
岳斬霄就挺立在祭壇上,面朝懸崖。頭髮衣袂在山頂強風裡狂亂飛舞,似乎轉眼就會被大風吹落懸崖,掉進山腳怒嘯拍岸的海潮中。
追兵不敢擅自登上祭壇,只挽弓搭箭,包圍住祭壇嚴陣以待。
蒙泉匆忙趕至,輕揮了揮手,示意侍衛們放下弓箭,提氣朝岳斬霄揚聲道:「岳將軍,前邊已無路可走,下來吧!小王擔保,絕不傷你分毫。」
高臺上的人依舊背對眾人,沈默無聲。
蒙泉挑了挑眉毛,抬腳往祭壇上走。
「國主!」見他以身涉險,離得近的幾名侍衛都變了臉色,急著勸諫,卻被蒙泉揮退。
蒙泉走到離岳斬霄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鏘啷」一聲,丟掉了手中配劍,以示自己並無惡意,微笑道:「岳將軍,殷長華既然不容你,何不棄暗投明,到我鶴山軍中一展抱負?」
他盯著岳斬霄後頸隱現的幾條淡色青筋,繼續下猛藥:「殷家人老的荒淫無恥,少的無情無義,岳將軍又何苦再為那等人煩惱──
「住口!」一聲低吼打斷了他的下文。
那聲音裡,包含了太多蒙泉期待的痛苦與不平,他不禁暗露得意笑容,陡地驚見岳斬霄揚手,將竹杖拋下了懸崖。
他吃了一驚,以為岳斬霄一時間想不開,竟要自尋短見,忙縱身躍到岳斬霄身前。
微微西斜的陽光正照在岳斬霄蒼白俊美的臉頰上。幾點風乾的水痕無處遁形。
見慣了岳斬霄的強硬傲氣,蒙泉一時竟有點愕然,些微莫名憐意卻也悄然湧起,他略一沈吟後,收起心頭原有的幾分輕薄,正色道:「小王敬你是個人物,誠心結交,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絕非有心輕慢你。再說,難道岳將軍就甘心做一輩子的瞎子,不想重見天日了嗎?」
岳斬霄神情略有震動,沒逃過蒙泉銳利審視的目光。他知道岳斬霄內心已有動搖,心中竊喜,謹慎地向岳斬霄走近一步。「岳斬霄,你若還不信小王的誠意,我願先替你治好雙眼,如何?」
…………」岳斬霄剛吐出一個字,面色遽變,怒道:「蒙泉!你──
一支短小的袖箭,就在他疏忽的那瞬,刺中了他腰間。
袖箭的尾端,握在蒙泉手中,他用另一隻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岳斬霄,看著岳斬霄的怒容,輕笑道:「小王自知非將軍對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得罪了。」
「滾……」岳斬霄抬掌,想擊飛這暗箭傷人的小人,然而手掌勉強剛碰到蒙泉的衣襟,就無力地垂落。所有意識也都在蒙泉漸變模糊的笑聲裡化為混沌。
箭頭有毒……這是岳斬霄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亂臣 93
微蹙的劍眉,淡紅的薄唇,漆黑的長髮散落在素緞枕上,在床頭宮燈暗黃火焰的勾勒下,隱隱透出股難以言喻的情色曖昧。
蒙泉坐在床邊,目光閃動,已對昏睡中的人注視良久,未幾,撫額低笑。
他似乎,真的動了心。
「呵呵……」他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取了披風,大步走出寢宮。
殿外冰輪皎潔,年前的最後一個月圓之夜。
巫女的石室裡燭火通明,她的臉色,卻比往日更陰沈,黑眸裡帶上了罕見的指責,望向坐在對面的蒙泉。「你要我煉藥為屠殺我鶴山數萬將士的仇敵醫治雙眼?國主,請恕明姬難以從命。」
她冷笑一聲,打斷張口欲言的蒙泉,語氣咄咄逼人:「國主當年去永稷,不是還打算取此人性命為我將士報仇,如今怎麽倒行逆施,想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蒙泉早料到巫女的反應,按捺住性子聽她數落完,肅容道:「那岳斬霄身手卓絕,是難得的將才。如果能歸降於我,我鶴山國得此良將,定能傲視周邊小國。再假以時日厲兵秣馬,未必就怕了玄龍大國。就這樣殺了他,豈不可惜!」
「可他曾殺我──
「巫女大人!」蒙泉不等她說完,就笑了笑:「他也只不過是殷晸老賊手裡的一柄劍。殷氏已滅,如今他既然落到我手中,正好由我來當這柄利劍的新主人。」
明姬容色稍霽,聲音仍一如先前冰冷:「國主想得倒是不錯,只是,他肯為鶴山所用麽?」
「我自會設法說服他。」蒙泉自信滿滿。
明姬朝他瞥了一眼,不再多說什麽,起身離開蒲團,走到供奉著玄鶴雕像的神龕後,掀開了黑色布簾。
簾後,竟是個比石室大了數倍的天然洞穴。石壁上鑿了不少凹洞,裡麵點著四季長明的鮫油燈。火光搖曳,照亮了洞穴中央一個深藍色的小水潭。
幾株鮮紅如血的水草就在水中飄來晃去。細看,那水潭越往下顏色越深,最後已是墨黑一團深不見底,而水草的根部也一直往潭底深處延伸著,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明姬跪在潭邊,從黑袍底下伸出只雪白的手,輕輕摘了一段水草。
「我會製藥,國主請回吧。」
蒙泉大喜,謝過巫女,眼看時辰已晚,當即辭行。
回到寢宮門前,已過了三更。他正急著去看那個應該還在床上暈睡的人,執事的宮女稟告說薄小侯爺先前來求見,現在還在書房等著呢。
「這小鬼,又有什麽要緊事?」蒙泉皺眉,但還是轉身向不遠處亮著燈火的書房走去。
薄青背負著雙手,正煩躁地在書房內來回走個不停。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他一掃愁容,興奮地朝踏進書房的蒙泉迎了上去。
「國主,我聽侍衛說,你已經把那姓岳的擒住了。快把他交給我大刑伺候,逼他把解藥拿出來。」
蒙泉失笑:「我白天不是已經讓御醫給你診治過,根本就查不出你中了什麽毒。依我看,岳斬霄那樣的高手肯定不屑用毒,他多半只是嚇唬你,給你吃的壓根就不是什麽毒藥。」
薄青垮下臉,直搖頭。「姓岳的說是慢性毒藥,御醫查不出來也不出奇。萬一是真的,我可不就給他害死了。國主,你就將他交給我審問。是真是假,我都要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想到恨處,不禁咬牙切齒,白淨漂亮的面孔也變得猙獰起來。
「這可不成。他中了迷藥,還得睡上個一天才會清醒。」蒙泉既已心動,哪肯把岳斬霄交由他人處置,勸薄青道:「你不用著急,等岳斬霄醒了,我會勸他交出解藥。」
「他肯乖乖地交出來麽?直接用刑不就行了,何必費那麽多周折?」薄青不滿地咕噥著,但國主既然都這麽說了,他只得點點頭,不情不願地告退出了書房。
他坐在轎中,始終擔心著身上的毒,越想越是窩囊。從小到大呼風喚雨慣了,還從沒吃過這種大虧。偏偏平時對他極為縱容的國主忽然轉了性,不幫他也就罷了,居然還一個勁地偏袒起岳斬霄。
「哼!」他一拳打在身下的錦墊上,磨牙。
動不了姓岳的,回去拿姓岳的那個弟弟出氣也一樣!
海生正做著夢,海上原本風平浪靜,慢慢地起了風,海浪越來越大,他和兄長乘坐的木船劇烈搖晃,驀然一個滔天巨浪打來,木船傾覆,他整個人也飛了出去──
「啊!」身體重重摔在堅硬的地面,他頓時痛醒了,睜開還有些惺忪的睡眼,在刺目的蠟燭光裡看到一張怒氣衝衝的俊俏臉蛋。
「小、小侯爺!」他揉了揉眼睛,按著還在隱痛的腰骨站起身。看到自己腰上明顯的一個鞋印子──不用說,他是被小侯爺踢下床的。
再一望薄青身後,空無一人,海生殘存的睡意不翼而飛,心也揪緊了。昨晚兄長押著小侯爺入宮救人,他起初也想跟去幫忙,兄長乙太危險為由拒絕了。他想到自己不會武功,去了說不定反而成為兄長的累贅,便留在府裡等消息。眼下只有小侯爺一人返回,難道兄長竟已失手?
「我哥呢?」
「哼,他已經成階下囚了,你別指望還有誰會來救你!不過嘛──
見海生面露驚慌,薄青倒斂了怒容,用摺扇托起海生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手頭,應該也有解藥吧?只要你交出解藥,我可以放你一馬。」
「我沒有解藥……」海生一邊搖頭,一邊心虛地垂下目光。那天他暗中問過兄長,到底給小侯爺吃了什麽毒藥,才知道兄長只是隨手搓了顆泥丸,哪來什麽慢性劇毒。但要是照實說,小侯爺沒了顧忌,他可就處境堪憂了。
「沒有?!」
薄青壓根不信,暗忖這家夥定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揚手一巴掌打得海生半邊臉立時紅腫,再一腳將海生踹倒,踩住他肩膀厲聲道:「你不肯說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時候?」
海生接二連三遭他打罵,脾氣再好也不禁火了,暗氣這小侯爺長得好看,卻原來是個蠻不講理的主。伸手抓住小侯爺踩在他肩上的腳踝用力一扭,他雖然沒習過武,常年迎風破浪,臂力極強,小侯爺猝不及防,竟被他結結實實掀翻在地。
「賤珠奴,你還敢還手!」薄青氣急敗壞,一個挺身壓住海生,一手叉著他喉嚨威脅道:「快給我交出來!」另一隻手已伸進海生懷裡去找解藥。
「呃……咳咳……」海生被他扼得直翻白眼,臉皮也發紫了。
他雙手拼命胡亂揮舞著,抓上了薄青的胸口,想推開他。入手竟是兩團酥軟,他好奇地用力一捏,又有彈性──
「啪!」又一記耳光甩上他的臉。耳鳴眼花中,那個壓在他身上的人卻也像被火燒一樣跳了開去,白淨的面孔漲得通紅,嘴裡更是蹦出一連串的咒駡。
「淫賊、色魔……
海生捧著熱辣辣脹痛的臉,神智倒是被徹底打醒了,一時難以置信,聲音也結巴了:「你、你是、是女的?……
這個刁蠻驕縱的小侯爺,居然是女兒身!難怪他第一眼,就覺得小侯爺比他以前見過的姑娘都標緻。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是──
「你給我閉嘴!」
薄青又氣又窘,有心想把海生再痛揍上一頓,聽到外邊打更的路過,怕海生大聲嚷嚷鬧得府裡人盡皆知,便壓低聲音警告道:「你要是敢向別人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嘴,再把你剁爛了喂狗!聽到沒有?」又狠狠瞪了海生一眼,轉身離去,將兩扇房門摔得震天響。
海生呆了半天,撓頭。這也不能怪他啊!光看那小侯爺的狂妄勁兒,誰會想到竟是女扮男裝。不過這下算是把人得罪狠了,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一時惴惴不安起來,躺回床上後輾轉難眠,情不自禁又想起适才摸到小侯爺胸部的奇妙感覺,他臉一熱,越發地心猿意馬,哪還睡得著覺。

亂臣 94
頭腦昏沈沈的,全身也都像陷在棉花堆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鼻端,聞到絲縷馥鬱暗香──
他這是在哪裡?……岳斬霄思緒有片刻空白,慢慢憶起祭壇上那一幕,一摸腰間,傷口處已被包紮。再摸索身周,觸手處柔軟溫滑,是在床上。
眼皮上,傳來陣陣異樣涼意。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蒙眼的布帶,伸到半途便被一隻手扣住手腕攔了下來。
「別碰。」是蒙泉的聲音,帶著笑。
岳斬霄一驚,想掙開蒙泉的鉗制,卻發現渾身發軟使不出力氣,不禁變色道:「你對我做了什麽手腳?」
蒙泉笑一笑,放開了手。「放心,你只是身上還有些餘毒未清,再休養上幾天就會恢復。先前我剛給你的雙眼敷了草藥,不出意外的話,再換上兩次藥,你就能重新視物。」
岳斬霄本已準備怒斥蒙泉暗算於他,聞言倒不便發作,沈默了一會,才道:「我說過,不會為鶴山效力,鶴山王無需再在岳某身上浪費靈丹妙藥。」
寢宮內侍立的幾個宮女聽他出言不遜,都臉色微變,蒙泉卻絲毫不以為忤,笑道:「此事暫且不提,是去是留,也都由岳將軍你雙目複明後自行定奪,小王決不強求。」
對方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岳斬霄再也無言反駁,閉上了嘴。
蒙泉目光炯炯,朝岳斬霄又看了好幾眼才收起心頭萌動,一指床腳正冒著淡紫香煙的赤金香爐,對那幾個宮女道:「小心伺候岳將軍,如有差池,唯你們是問。」
「是,國主。」宮女們看懂了他眼底的威脅,全數跪伏在地,目送蒙泉離去後,眾女方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揭開香爐蓋子,加了點熏熏香粉末進去。
紫煙繚繞而起,暗香更濃。
岳斬霄就在滿室沁人心脾的幽香中,恍恍惚惚地再度墮入了夢鄉。
薄青手搖摺扇,將腳步放到最輕,慢慢掩到石室門口,望見正盤坐在蒲團上的女人背影,她輕輕撩起袍子下襬,一步一步躡手躡腳走到巫女背後,剛張開嘴想大喊一聲,巫女冰冷的聲音已先響起。
「青兒,我知道你來了,這次又想出什麽花招來捉弄我?」
見被識破,薄青頓時泄了氣,往巫女身旁一坐,攬住她嘻嘻笑道:「好姑姑,我哪敢捉弄你呀?我是怕你一年到頭待在這裡悶得慌,才想來陪陪你,逗你開心嘛!」
「你不害我擔心就好了。」明姬仍是訓斥的語氣,冷冰冰的臉上卻難得地浮起了一絲笑意。常年深居石室,也只有這個與自己最親的侄女會經常來探望她,為她一解寂寞。
薄青低頭,看到明姬手裡拿著藥缽玉杵,正在搗弄血紅色的草藥,奇道:「咦,這不是海神藻嗎?姑姑你搗它幹什麽?」
「國主要替那個岳斬霄將軍醫治盲眼。再敷上一兩次草藥,那姓岳的應該就能複明瞭。」
「什麽?!」薄青一怔後叫道:「姓岳的殘殺了我們那麽多將士,國主是中邪了麽?居然還要為他醫眼?」
明姬停了手裡的活,冷冷地道:「中邪未必,著迷是真。我看國主是對那岳斬霄動了心,才會對著仇人大獻殷勤。」
「姑姑,這怎麽可能?你別胡說!」薄青騰地站起,直跳腳,白皙的臉也氣紅了。
明姬斜睨她一眼,淡然道:」國主提起那岳斬霄的時候,那種眼神,可瞞不過我。」
薄青呆了一刻,似個被鬥敗的蟋蟀,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嘴裡喃喃地直叫荒唐,心底卻已信了。怪不得國主不願意把岳斬霄交給她審問,今天早朝後她逮著蒙泉舊話重提,國主又推說岳斬霄神智未清,說來說去就是不肯讓她把人帶走。
原本來石室,一為探望姑姑,二來想請姑姑出面,逼國主向岳斬霄追問解藥之事,現在看來,是行不通了。
明姬摸了摸她的頭頂,在心裡了然地歎了口氣。這侄女自幼喪母,被父親當做男兒撫養,從小出入宮幃,與蒙泉最是親近。小丫頭自己稀裡糊塗,她卻是將薄青平日裡對蒙泉的依賴之情看得清楚,安慰一臉沮喪的薄青道:「青兒,別難過了。」
薄青素來要強,聞言反而激起了好勝心,暗忖怎麽也不能便宜了鶴山的大仇人,便將自己被岳斬霄硬逼著服毒之事告訴了明姬,恨恨地道:「姑姑,你可千萬別讓那姓岳的重見天日!依我說,你乾脆在這藥裡下點毒,把他徹底毒瞎了。」
明姬一驚,隨即斥道:「別胡說!你要是真中了毒,更不能得罪姓岳的,得治好他,才能讓他拿出解藥來。」
見薄青不服氣地低下頭不吭聲,怕她意氣用事,勸道:「你只管回府去吧。解藥的事,我自會提醒國主。」
「就怕國主現在眼睛裡只看得到姓岳的,哪還管別人的死活啊!」薄青嘀咕著,忿忿不平,暗自盤算著該如何想個法子對付岳斬霄才好。
第三次敷上草藥後,岳斬霄又在整日香氣流溢的宮中暈沈沈度過了兩天。
這日黃昏,他被眼皮上陣陣瘙癢喚醒。伸手想揉下眼睛,卻像上一次那樣,被守候在床邊的蒙泉攔住。
「呵呵,先別碰。」
蒙泉看著包裹岳斬霄雙眼的紗布上已經看不到半分海草的朱紅色,藥力已被悉數吸斂,他微微一笑,拉岳斬霄下了床。「今天天色不錯,出去走動一下如何?」
岳斬霄這些天大半時候都在昏睡,聞言點了下頭。腰部的箭傷已然癒合,人卻依舊四肢無力,行動困難,他便沒有拒絕蒙泉的扶持,由蒙泉牽引著緩步走出寢宮。
兩人去的,是後山。人跡少至,沿途驚起不少珍禽異獸,劃碎了山林寂靜。走出一片蒼翠老林後,蒙泉停步,替岳斬霄解開了眼上的紗布,含笑看岳斬霄緩慢地睜開雙眸。
一點久違的光線就隨著岳斬霄小心翼翼開啟的眼簾落入他眼中。遠方是鋪滿斑斕晚霞的橘紅色天空。夕陽半沈在變幻漂浮的雲絮裡,將掠翅飛過的一列海鳥都染成了金色……
他在追逐遠處風光,蒙泉卻在凝望他光彩奪人的雙眼,輕笑道:「如何?我說過會讓你複明,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岳斬霄終於把目光轉到蒙泉臉上,旋即便又移開──這鶴山王眼裡的光芒,他太熟悉不過。
「無論如何,斬霄先謝過鶴山王這份大恩。」他說得客氣,疏遠之意卻也顯而易見。
蒙泉嘴角笑意僵了一下,終究不死心,道:「岳斬霄,小王對你真心結交,你何必如此客套?」
恰逢一片落葉飄過,粘在了岳斬霄頭髮上,蒙泉順勢拂向岳斬霄鬢邊,想摘下落葉,岳斬霄卻往後一仰,躲開了蒙泉的手,面對蒙泉眼中流露的幾分不快之色,他淡淡地道:「鶴山王若真是誠心,還請先將宮中的熏香撤了吧。」
蒙泉一笑,甚是尷尬。他怕岳斬霄傷癒後逃脫,便讓宮女在香爐里加上了令人久聞後酥軟無力的藥物,不料岳斬霄已然識破。他乾咳兩聲,道:「小王也是擔心你信不過,會半途不辭而別,才不得不為之。今日起,自然會叫人撤了熏香。」
他打量著岳斬霄的表情,順著岳斬霄的視線,遙望天際越來越濃烈妖嬈的大片火燒雲,微笑:「天下大好風光,我鶴山也有,不比句屏遜色,岳將軍以為然否?」
聽到句屏兩字,岳斬霄心臟深處便似被只無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熟悉的疼痛再度浮起,攪亂了一切。他輕顫著向前走了兩步,想讓最後那絲縷落日餘暉照暖自己冰冷的身體,可吹上身的涼風,透骨發寒。
曾經歡愛過後,他和長華憑窗而坐,讓涼爽的晚風吹去一身燥熱。
……斬霄,今晚對面山坡上的雲霞比昨天更漂亮……」長華摟著他,輕撫著他的頭髮,在他耳畔溫柔低語。
當時的他,聽著長華拂過他耳邊的平穩呼吸,只覺世上幸事,莫過於此。如果再能複明,看上長華一眼,死了也已無憾。
只可惜,夢境總是破碎得令他措手不及……
這雙眼,今後縱能看盡天下,卻惟獨挽留不住長華的身影。
他在逐漸降臨的昏暗暮色裡閉目,用自己也覺得陌生的聲音平靜無波地道:「鶴山王,我可以留下來,不過,你得放了殷長華。」
蒙泉先喜後慍,「到這地步,你還念著他?」
岳斬霄重新陷入了長久的緘默。就當蒙泉等得漸失耐心時,岳斬霄轉身,俊美的臉上如同戴了個面具,看不出任何悲喜。
「殷長華對我始終有救命養育之恩。句屏當年征討鶴山,也是出自殷晸的旨意,由我領兵出戰,與殷長華無關,就請鶴山王高抬貴手饒他一命。我弟弟海生尚在薄小侯爺府中,請鶴山王賜他一艘船隻,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送殷長華回句屏即可。」
心灰意冷到極處,此刻,他只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將自己藏起來,根本不想再見任何人。
蒙泉鑒貌辨色,心知岳斬霄確實想與殷長華從此一刀兩斷。他本該高興,但胸臆間翻騰而起,竟是嫉妒──那個殷長華,三言兩語間就足以讓岳斬霄心傷如斯,若不除去,將會永遠是橫亙在他和岳斬霄之間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鴻溝。
他微勾起唇角,用一個寓意不明的微笑掩飾起殺機。「既然岳將軍願意留下,小王自然不會再為難殷長華,就依岳將軍的意思辦。」

亂臣 95
晨鍾悠揚,蕩開山巔繚繞翻滾的輕雲薄霧。
百官絡繹入殿早朝,叩拜行禮之後,幾名大臣相互使個眼色越眾而出,向端坐在高處的蒙泉道:「臣等聽聞國主已將當年大敗我鶴山的岳斬霄擒獲,國主神威,臣等佩服。聽說國主還替他治好了盲眼,敢問國主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蒙泉一怔,他早已勒令得知此事的侍衛宮女不得洩露口風,不料仍是走漏了風聲。見幾個老臣一臉的興師問罪,他一挑雙眉,道:「岳斬霄身手不凡,又善領兵。所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我鶴山正亟需將才整頓軍威,本王有意招延他,他也願意留下效命,想必眾位大人定會樂見我鶴山得一大將。」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更越眾而出,當場大聲反對道:「國主,姓岳的雙手染了我鶴山多少將士的鮮血,國主要留他,恐怕軍中將士都不會服膺。」
這人身材高瘦,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正是蒙泉即位前的授業太傅,向來為人耿直,直言無忌,頗得蒙泉器重。
他的話立刻得到殿上眾人的附和,眾人紛紛出列道:「章太傅所言甚是,還望國主三思而後行。」
「此人乃是我鶴山大敵,國主切勿一念之差養虎遺患啊……
薄青站在一旁,垂眉斂目不出聲,心頭暗自得意。
這消息,當然是她自石室歸來後,暗中命人散播出去的,鶴山都城不大,沒兩天便已鬧得滿城皆知。國主即便有心袒護岳斬霄,也得掂量下惹惱滿朝文武的後果。
「夠了!」一聲嚴厲的呵斥蓋過眾人七嘴八舌的奏請,震斷了她的思緒,也令眾人瞬間安靜下來。
蒙泉目光淩厲,掠過群臣,看得眾人都不安地微垂下頭,他才道:「攻打鶴山,殷氏皇族才是真正發號施令之人,岳斬霄不過是奉命行事。這淺顯道理,諸位大人總該明白。」
眾人聽他鐵了心維護岳斬霄,均覺洩氣。
那章太傅猶自憤懣難平,想到這些天來,他和多名大臣已經幾番上書,請國主儘早殺了殷長華,以免再生變故,國主卻不置可否,益發地不滿,高聲道:「國主愛才,要招攬姓岳的,臣等也不敢非議,但為何又遲遲不處死句屏廢帝?莫非國主竟忘了句屏是如何欺壓我鶴山國的?」
蒙泉緩緩道:「章太傅言重了。句屏犯我疆土,屠我將士,這血海深仇,本王從無一日淡忘。留著那殷長華,也是不想讓他死得太痛快,便宜了他。本王已決定了,這月末的祭天大典上將他作牲禮,生祭神鶴。」
章太傅與餘人轉怒為喜,齊聲道:「國主英明。」
薄青卻大感意外,那天探望姑姑時,還聽姑姑提過國主打算把殷長華獻給玄龍,怎地沒幾天就改變了心意?
凝眸望高處,觸及蒙泉嘴角隱含的一抹冷笑,薄青直覺,國主此舉肯定和那個岳斬霄脫不了干係……
「國主,你真的要拿殷長華祭天?」
退朝之後,薄青到底沈不住氣,跟在蒙泉身後往後宮走,追問道:「姑姑說你本來想將他當禮物送去玄龍,結交玄龍皇帝。殺了他,這份厚禮不就沒了?」
蒙泉止步,回頭看了薄青一眼,面上難得地沒對她露出笑容。「殷長華一天不除,岳斬霄心中便不可能真正放得下這舊主。要讓岳斬霄死心塌地為我所用,殷長華非死不可。」
薄青因他言語背後不加掩飾的殺氣打了個寒噤,背脊悄然冒起股寒意。她自幼與蒙泉熟稔,最是瞭解蒙泉城府深沈,一貫笑裡藏刀,縱然有天大火氣也鮮少會在人前顯露,如今卻全無往日鎮定。
國主,是為那個姓岳的亂了方寸……她暗自不甘心地咬了下嘴皮子。
蒙泉全瞧在眼裡,忽道:「你既然見過你姑姑,岳斬霄醫治盲眼之事,是你聲張出去的?」
他雖然在問,語氣裡十分篤定。放在平時,薄青也不怕承認,最多撒嬌一番敷衍過去,此刻卻哪敢招認,心虛地強自一笑:「國主,我可沒有──
「沒有最好!」蒙泉打斷了她,意味深長地道:「我一向當你是我的得力臂助,你可別像章太傅他們那群老古板一樣食古不化,讓我失望。」
「薄青不敢。」聽懂了國主的警告,薄青唯唯諾諾地低下了頭。
蒙泉嚴厲的神色終於稍有和緩,嘉許地輕拍了拍薄青的肩膀,道:「你中毒之事,我也已經問過岳斬霄,他說給你吃的那粒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毒藥,這下你總可以放心了。」
薄青嘴一張,想說岳斬霄所言未必是真,但想到國主現今一心向著岳斬霄,肯定聽不進她的質疑,她只得裝出歡喜的樣子,謝過蒙泉。怔怔望著蒙泉高大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宮宇深處,一股被疏遠拋棄的感覺直泛胸臆,說不出的難受,卻又找不到人發洩,她拿起扇柄當鞭子,對著周圍的花草一陣亂抽,邊把貝齒咬得咯咯作響。
姓岳的,憑什麽搶走她的國主?!
窩著滿腹怨氣,薄青打道回府,剛黑著臉在門口下了轎子,就聽到府裡鬧哄哄的亂作一團。
「快!快抓住他!別讓他給跑了!」管事氣急敗壞地大叫。
薄青一皺纖細的眉毛,循聲尋去。轉過廳前的照壁,見幾個侍衛正按手按腳逮住了海生拳打腳踢。
管事正在叫僕役拿繩索來綁人,看到薄青走近,忙著請功道:「小侯爺,這小子剛才偷偷翻牆想逃跑,還好大夥機靈,沒讓他逃了。」
薄青心情本來就糟糕透頂,一聽更加來氣,抬腳就往海生身上狠狠踢了兩腳。」想逃?我這就叫人打斷你的狗腿。」
海生吃痛,張嘴剛要喊疼,薄青猛地想起這小子知道她是女兒身,怕海生在眾人面前口沒遮攔,將她那晚的糗事抖露,趕緊一把捂住海生的嘴,拽起他衣領就走。
她一直把海生拖回之前住的客房裡才放手,劈臉又給了兩記耳光,厲聲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竟敢逃跑!」
海生好歹是個七尺男兒,被她又打又罵的,終究怒了,捧著漲痛的面頰氣道:「我又不是你府裡的奴僕,憑什麽不能走?你一個姑娘家,怎麽這麽兇悍,動不動就打人,跟母老虎似的!小心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閉嘴!你是什麽混帳東西,敢來教訓我!」
薄青白淨的臉氣到通紅。她從小喪母,又被父親當作男子撫養,女子該學的德紅言容自是一竅不通,至於女人家該有的矜持柔順更是與她毫不沾邊。年屆雙十尚無人問津,私下裡也聽過不少人在背後閒言碎語地議論她,她雖然裝做滿不在乎,心中到底有些引以為恥。海生這話正踩中了她的痛腳。她大怒,掄起扇柄就朝海生沒頭沒腦地亂打一氣。
海生叫苦不迭,抱頭四處躲閃,煞是狼狽,見薄青仍追打不休,他無奈,一骨碌鑽進了床底下。
薄青自恃身份哪肯跟著鑽床底,一時倒也拿海生沒辦法,氣呼呼地罵了聲縮頭烏龜,坐到床邊直喘氣,一會兒又想到了今天國主對她的冷落疏遠,一陣氣苦,鼻子酸得厲害,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海生在床底聽到了,直是匪夷所思。聽薄青哭得傷心,他反倒起了內疚,爬出床底,偷眼一看薄青梨花帶雨的淚臉,忒是楚楚可憐,他愈加慌了,解下腰間的汗巾遞給薄青擦眼淚,歉聲道:「小侯爺,剛才是我胡說八道,你別哭了。」
「滾開!」薄青一扇子敲在他手背上,怒道:「誰要你的髒東西!」
海生訥訥縮回了手,等了一陣,薄青還在抽泣,他忍不住壯著膽子安慰薄青:「我之前真的只是說的氣話,你別當真。小侯爺你長得這麽、這麽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都來不及。」
薄青柳眉一豎,就想再甩一巴掌上去,但見海生臉色誠懇,不是在說反話,她便按捺住了沒動手,自嘲地笑:「我都快死的人了,就算有人喜歡又有什麽用。」
她腮邊還掛著淚珠,一臉的幽怨,海生看得胸口發熱,衝動之下脫口道:「小侯爺,我哥給你吃的只是泥丸,根本不是什麽慢性毒藥,你不會死的。」
薄青原本還將信將疑,得海生證實,心裡一塊大石算是落了地,又氣自己愚蠢,竟被岳斬霄一粒泥丸騙得團團轉,暗中咬牙。
海生見她面色陰晴不定,以為她還不相信,道:「我沒騙你。我和哥哥來鶴山,只為救人,哪有攜帶什麽毒藥呢。」
聽到「救人」兩個字,薄青心頭突然一動──國主如今正迷戀那岳斬霄,決計不會輕易放手,想要國主斷念,只有釜底抽薪,從岳斬霄下手。
只是岳斬霄身手不凡,又有國主庇護,想殺他,難如登天。興許,該想個法子,讓岳斬霄主動離開鶴山……
她略一沈吟已然打定主意,抹了眼淚,對海生微微一笑:「早說嘛,我也不會拿你來出氣了。剛才打痛了你,可對不住了。」
海生愣愣看著她頰上露出的小酒窩,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幾拍,紅著臉囁嚅道:「沒、沒什麽,我不礙事。」
真是個賤骨頭,她稍假辭色,這賤珠奴就服帖了。薄青在心裡鄙夷地撇了撇嘴,打量著海生先前被侍衛毆到鼻青眼腫的臉,笑道:「你還挺老實的,就是不夠聰明。就算給你逃出了府,你也幫不上你哥的忙啊。呵呵,救人的事,還是由我來安排罷。」
「小侯爺?你是要幫我們?」海生愕然,這小侯爺的性子,也變得未免太快了點。
「算是,也不是。」
薄青模棱兩可地拋下一句,不再看海生困惑的臉,輕搖摺扇,起身離去,留下海生一頭霧水地對著她的背影發呆。

亂臣 96
除夕之日,鶴山都城一大早便被籠罩在彌天的檀香煙霧中,讓人幾乎無法看清都城上方的天空與雲日。
氤氳煙雲,自都城最高之處祭天神壇飄來。
每年一度的歲末祭天大典,原本就是鶴山最盛大的慶典。今天的都城,更為這場盛典而躁動沸騰,蓋因被俘的句屏廢帝將在大典上當做人牲,生祭神鶴。
都城百官盡皆守候在祭壇之下,等著見證這時刻,每個人的臉上,流溢著扭曲的復仇快意,隱在祭壇周圍的檀煙後,得意又猙獰。
祭壇高臺中央擺著張巨大的!木長案,滿桌子的香燭果品之外,赫然還有兩頭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牛羊。巫女明姬今日換上了一襲繡滿飛鶴的華麗黑色長袍,正雙手高舉酒器伸向上空,口中喃喃輕頌祭文,驀然回身,蘸了幾滴杯中美酒,彈向肅容跪立在供桌前的蒙泉。
「天賜神水,佑我鶴山。」祭壇下,百官魚貫跪伏,齊聲頌禱,聲動雲霄。
遠處,一輛鐵籠打造的囚車車輪轆轆,碾破了煙霧,駛向祭壇。
……先祖諸神,庇佑來年風調雨順,社稷長安……
聽著前方此起彼伏的祈告,坐在囚車裡的殷長華竟忍不住笑了──此情此景,與昔日他率領永稷滿朝文武祭天之時何等相似。不同的是,當日他是君臨句屏的帝皇,今天卻是任人宰割的祭品,絕妙的諷刺。
有煙飄近,刺激著他潰爛的喉嚨,他開始難以自控地咳嗽。暗紅的血點點滴滴,落上衣襟。
衣服,是今天一早兩個宮女來到水牢為他換上的。並非囚衣,而是一身嶄新的帝王袍服,遠觀十分的華麗,近看布料蹩劣,針法粗糙,是坊間伶人穿著的戲裝,特意用來羞辱他這個廢帝。
他已大半灰白的頭髮也給宮女梳起,簪上頂木制的發冠。兩個宮女看他的眼神含著憐憫,在他詢問之下,告訴他今天將被押解祭壇當人牲。
他只是微微一愣,隨即平靜如常。只因對於一個垂死的廢人而言,死,才是最終的解脫,甚至他還有些慶倖自己不用被送去玄龍再遭受又一輪折辱。
「來了,來了……
百官中有人注意到了這輛駛近的囚車,開始興奮地叫嚷起來。幾個站在最外的侍衛待囚車經過時,更是撿了石塊往鐵籠裡扔。看著殷長華無力躲閃,被砸中多處,人群爆發出陣陣哄笑。
薄青一身華服,站在靠近祭壇石梯的地方,眼看囚車越來越近,她一張俏臉繃得緊緊的,心頭暗自焦灼──怎麽還不來?……
宮城深處,幾株蒼松翠柏掩映著兩間茅舍,隔絕出一片小天地。
岳斬霄挺立在茅簷下,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茫然出神。那天色,一如他心境,無邊無際的荒涼與空寂。
自從答應了蒙泉留在鶴山後,他就把自己幽閉在此,成日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渾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又該想些什麽。但一得空暇,殷長華那天的尖刻言語便又在他腦海裡泛起,字字如刀,刺得他體無完膚。
一陣急促虛浮的腳步聲朝茅舍奔近,岳斬霄終於自悵惘中回頭,微蹙起眉。雙眼複明之後,他堅持不願再在蒙泉的寢宮中居留,蒙泉於是特意為他修建起這處茅舍,供他獨處靜養。每天只有個小宮女會來此送膳灑掃,可聽來人步履踉蹌,並不是那個宮女。
「岳、岳將軍──」一個宮裝美婦神色慌張地沖到茅舍前,又回頭望瞭望身後,見無人跟蹤,她雪白的臉色才稍有放鬆。
是合貴公主。岳斬霄方自一怔,正奇怪這早已嫁做鶴山王妃的公主為何如此神情慌張地來找他,合貴公主已經焦聲道:「岳將軍,快!快去救皇上!」
岳斬霄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殷長華,胸口一痛,強作漠然道:「斬霄不明白公主在說什麽。」
合貴公主急得淚水盡在眼眶裡打轉,「今天是鶴山國的祭天大典,我也是剛知道他們要拿皇上當人牲祭天。岳將軍,現在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麽?」岳斬霄一時竟懵了。「蒙泉答應過,放、放他離開的……
「岳將軍,你怎麽就相信了呢?」合貴公主直跺腳,遙指宮牆外煙霧燎天的山頭。「皇上已被押送去祭壇,再遲就來不及了,岳將軍──
她還待央求,剛才那個表情呆滯的人陡然間似乎清醒過來,白影倏忽輕晃,已飛快從她身邊掠過,越過高牆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主一直吊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了下去,「噗通」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喃喃祈禱菩薩保佑皇上吉人天相,化險為夷。
囚車終於停在了祭壇邊。
押車的侍衛打開鐵籠子的門,將殷長華拖了出來。殷長華赤裸的雙足早就被水牢中的魚群啃食得幾乎只剩白骨,根本無法自己行走,被兩個侍衛架著,在百官的嘲笑聲中拖上祭壇,帶到蒙泉面前。
「句屏皇,你今天氣色還不錯啊!」蒙泉笑著揮了揮手,示意那兩個侍衛放開殷長華,一把揪住了殷長華的衣襟。
抓著這個昔日的強國宗主,他有種難言的快感,彷佛自己已經反敗為勝,征服了句屏大地,笑容也越發地張狂。「這身衣服,倒也和你般配。句屏皇,本王讓你最後風風光光地上路,你可滿意?」
殷長華把對方的奚落當成耳邊風,沈默不語。這時候,任何驚恐、哀求、憤怒,絲毫改變不了他的處境,只不過令對方更為得意。而事實上,他幾近潰爛的咽喉也已快奪走他言語的能力。
等不到意料之中的反應,蒙泉臉一沈,但隨後露出個惡意的微笑,湊近殷長華道:「有件事,不妨告訴你。我已經替岳斬霄治好了雙眼,他倒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懂得知恩圖報,願意從此留在我身邊,呵──
他故意頓了頓,瞅著殷長華驟然睜大的眼眸,慢悠悠地道:「你的岳將軍,從今往後,就是屬於我的了。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要不是你那天話裡傷透了他,我可沒這麽容易就得到他,哈哈哈……
…………啊啊──
一聲飽含了滅頂痛楚的呐喊,如傷禽嘶鳴,打斷了他的笑聲。殷長華終於失去了最後的冷靜,雙目血絲隱現,宛如即將滴出血來。
那是他的斬霄,是他一個人的斬霄……
死亡,也遠不如這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更令他五內俱焚。他猛地抬起唯一還有點力氣的雙手掐上蒙泉的脖子,下一瞬,雙手已落入蒙泉掌中。後者輕哼著一拗,殷長華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雙腕脫臼的聲響。劇痛刺骨,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句屏皇,你註定輸了,認命吧!」蒙泉冷笑一聲,將痛得面無人色的殷長華丟到明姬腳邊。「巫女大人,吉時將至,就請神鶴來享用供品罷。」
明姬微眯眼,瞥見祭壇四角那四個大銅鼎裡的巨大柱香已然焚燒去了大半,她輕移蓮步走到供桌旁,拿起擺放在桌上的一把牛耳尖刀,一刀紮進了白羊的心口。
白羊的悲鳴頓時響起,被捆縛的四肢一陣猛烈痙攣後停止了掙扎。汩汩血水,隨著尖刀的拔離從心口噴出,流入明姬早已備好的一個銀盤裡。
明姬如法炮製,將邊上的牝牛也宰殺了,蓄了大半盤鮮血,全淋在殷長華身上,隨後取出支黑色短笛吹了起來。
笛聲尖利刺耳,幾個轉折後,天空中忽然飄來兩聲同樣尖銳嘹亮的鳴叫。數點黑影穿破煙雲迅疾向祭壇飛來,赫然是幾頭體態龐大的黑羽巨鶴。
明姬與鶴山君臣都面露敬畏之色,跪伏在地。
幾頭巨鶴被濃重的血腥氣吸引,盤旋著越飛越低,爭相用鋒利無比的尖爪和長喙撕開供桌上的牛羊,啄食起鮮肉內臟。其中一頭黑鶴體型較小,被同伴排擠在外,它低嘯不已,極是急躁,倏地一展雙翅,朝殷長華撲去。
一股腥風直撲面門,殷長華本能地用盡全力翻了個身,黑鶴從他頭頂飛過,轉而厲嘯一聲,停落殷長華背上,喙爪並用,幾下便啄破了衣衫,撕下幾絲皮肉來。
殷長華痛到極處,連呻吟聲也發不出,耳邊模模糊糊的,只聽到眾人在興高采烈地大笑、歡呼,他蠕動了一下嘴唇,竟也笑了,儘管那只是喉嚨深處含糊不清的兩聲咕嚕異響,帶出些血沫與淤血碎塊。
這,是否就是老天爺和殷家列祖列宗懲罰他父子兄弟逆亂倫常的天譴?如果是,就由他一人承擔了所有罪孽吧。斬霄,是無辜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死亡會是如此漫長,漫長到他逐漸感覺不到背部的疼痛,腦海裡緩慢流過的,一頁頁,盡是泛黃的舊日畫卷。每一幅,都是他的斬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宛如要將他溺死其中。
就這樣,讓一切結束罷……他慢慢地閉攏了眼睛。

亂臣 97
岳斬霄飛步掠上山顛,隔著老遠便望見祭壇下圍滿了人,那高高的祭壇上更有好幾頭巨鶴在滿地血泊中啄食著什麽,他霎那間頭腦一片空白,等意識稍有回復時,人已經沖到祭壇下方,推開身前的人群往裡闖。
「站住!」
守護祭壇的侍衛軍急忙從四處湧來,試圖阻止岳斬霄再接近祭壇。岳斬霄此刻已然紅了眼,劈手打得離他最近的一名侍衛筋斷骨折,奪過那人手中刀,寒光過處,血雨飛濺,撂倒了多人。
蒙泉一直好整以暇地噙著冷笑,站在祭壇一角觀看神鶴享用血食,忽聞壇下起了騷亂,一條白影在人堆裡飛快殺近。他定睛看清來人竟是本該在宮中幽居的岳斬霄,不由驚怒交加──再三勒令宮中得知此事的近侍在祭天大典結束前不得向岳斬霄走漏風聲,但顯然還是有人多了嘴。
他也來不及去細想究竟是誰壞事,回頭看了眼殷長華,見他後背已血肉模糊,但身體仍在顫抖。他眼底殺氣一閃,拔劍出鞘,向殷長華走去。既然事已敗露,更得立即除掉殷長華。
黑鶴見蒙泉逼近,以為是要來與它爭奪獵物,頸中一圈羽毛都豎了起來,揮舞著巨翅飛起,直撲蒙泉面門。蒙泉不敢傷了神鶴,竟被它逼退好幾步,覷個空隙虛晃一招引開黑鶴,正待上前結果殷長華的性命,祭壇下響起岳斬霄一聲長嘯,裂石穿雲,他氣息不由得一滯──
岳斬霄運刀如風,迫退身前一大群侍衛,縱身急躍,沿著祭壇石階登上高臺,見蒙泉持劍站在血泊旁,他飛刀急擲,正中蒙泉握劍的右臂。
「岳斬霄!──」蒙泉低聲怒吼,佩劍「噹啷」墜地,他緊捂著臂上血流如注的傷口,瞪視岳斬霄。「是誰向你通風報信的?!」
明姬亦吃驚不小,忙走到蒙泉身邊,為他止血包紮。
岳斬霄卻壓根沒將他的質問聽進耳中,只顫慄著走向渾身浴血俯臥在血泊中,還在微微抽搐的男人。
不願相信,這個背部皮肉翻綻慘不忍睹的人,就是長華……他跪倒在殷長華身邊,抖著手將人翻轉身,望見殷長華被燙傷的面容,他徹底呆住了。
這真是他記憶裡那個清俊雍容的長華嗎?為什麽他雙眼能視物時,長華卻已鬢髮灰白,容顏不再……
黑鶴呱呱叫著,飛過來還想吃食,被岳斬霄陡起一掌斬中脖頸,頸子頓時軟綿綿地耷拉下來,落地再無聲息。其餘幾頭巨鶴本來都在啄食牛羊,見同伴遇難,尖叫著飛到岳斬霄上空盤旋不已,似乎想為同伴復仇,又有所忌憚不敢貿然進攻。
幾滴水珠從天而降,落在臉上,流經嘴邊,有點苦,有點澀……是下雨了麽?……殷長華吃力地睜開沈重的眼皮,入目,便是岳斬霄含淚的雙眼。
斬霄身後,長天空邈,煙雲冉冉。
……」他牽了牽嘴角,無聲笑。他一定快死了吧,才會出現幻覺。可斬霄,為什麽要哭?
別難過……他想伸手為斬霄拭去滑落臉頰的淚水,可脫臼的雙手根本無法動彈,想說話,溢出唇瓣的只有血絲。
………………」這一刻,岳斬霄整個身心都已被強烈的心痛漲滿,原本糾結於胸的那些委屈與怨懟,全被憐惜驅逐到了角落裡。他小心翼翼地為殷長華駁上脫臼的手骨,抱起殷長華上半身,輕聲哽咽道:「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想扶殷長華站起,也才驚見殷長華雙足滿是傷痕,白骨裸露,幾乎不成人樣。那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可當指尖輕顫著摸上那雙腳,他終是確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啊啊啊啊────」震愣過後,淒厲的嚎叫劃破了山巔的風。
那是他的長華啊……瓊島上那一次次歡愛之際,長華壓抑著呻吟,在他身下喘息顫抖,情動到深處,就會用修長的雙腿盤上他腰身,用力絞緊他,雙腳蹭著他腰側,入骨的纏綿……
「他、他傷了國主!還殺了神鶴!」祭壇下的文武白官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大聲鼓噪起來,聲浪喧天。
侍衛也都集聚其下,只因未得國主號令,不敢擅闖祭壇拿人。
蒙泉推開還在為他包紮傷臂的明姬,嫉恨地瞅著岳斬霄手中奄奄一息的殷長華,道:「岳斬霄,交出殷長華,我尚可赦你無罪。」
岳斬霄終於用左手輕輕抱起已因失血過多暈死的殷長華,緩慢起身,扭過頭,雙目血絲縱橫,目光卻如死灰,毫無溫度,蒙泉竟也不由自主脊背微寒。
「只怪我錯信了你。」岳斬霄沙啞著嗓子說完這一句,猛揮右掌,一股勁風直襲蒙泉。
蒙泉容色遽變,大喝一聲,騰身疾往後躍,險險躲過了掌風,腳下卻已踏空,好在他反應敏捷,淩空折身,在石級上接連幾點,安然落地。明姬就沒他運氣好,被掌風餘波掃中,半邊身體立時發麻,一跤摔倒。
眾人大嘩,蒙泉亦擔心岳斬霄對明姬痛下殺手,下令侍衛解救巫女,生擒人犯。數百侍衛轟然應和,爭相從祭壇三側的石階沖上。
岳斬霄淒涼一笑。帶著重傷的殷長華,背後又是懸崖危海,恐怕今天就要與長華葬身於此,但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斃。眼看西側石階上的侍衛來得最快,即將上到平臺,他躍到西邊角上的巨大銅鼎邊,用盡全力踢出一腳。
那重逾千鈞的銅鼎竟被他踢翻,順臺階一路翻滾而下。侍衛大駭,紛紛躲閃,一時陣腳大亂。
「別傷我姑姑!」混亂中,小侯爺薄青大喊著越眾而出,逕自沖上了祭壇,揮扇就朝岳斬霄撲去。
明姬大驚:「青兒,你不是他對手,別亂來──
薄青已沖到岳斬霄身前,攻勢不停,卻在打鬥間忽然向岳斬霄擠了下眼,低聲疾道:」你這樣是闖不出去的,只有跳海逃生!我已經在崖下安排好人手,接應你們回我府中暫避風險。」
岳斬霄微微一愣,不確定自己該否相信這小侯爺。
薄青聽到身後侍衛的殺喊聲迫近,急道:「你還猶豫什麽?再不快走,我也幫不了你們了。」
再壞,也不過是和長華一同命喪大海,就姑且一試。岳斬霄刹那間做了決定,一掌輕擊上薄青肩膀,將她逼得連退了七八步,旋身,抱著殷長華沖至祭壇靠近懸崖那側,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縱身一躍──
身體急墜而下,他也看到了離海面上方數丈高處的崖邊伸出幾根粗毛竹,支開一大面漁網,想來就是小侯爺讓人布好的。就在心念轉動間,人已經落到網上。那漁網用了特別的繩線製成,極為牢固,承受了岳斬霄和殷長華兩個人的下沖之勢僅是微微往下一沈。岳斬霄借著網面反彈之力,一個挺身已穩穩立定。
毛竹那端,深深插在懸崖岩石的縫隙裡。幾個男子正背貼懸崖,一字排開,站在崖邊一條狹窄的羊腸小徑上,見岳斬霄毫髮無傷,均松了口氣。
其中一人赫然是海生,看到岳斬霄雙目有神,又驚又喜,小聲叫道:「哥,你的眼睛真的治好了!」隨即望見殷長華滿身是血地躺在岳斬霄臂彎中,不知是死是活,不禁駭然:「程大哥他、他怎麽了?」
岳斬霄略一打量海生,見他安然無恙,倒是信了那小侯爺薄青是真心襄助,踏上羊腸小徑,道:「先離開這裡再說。」
「從這邊暗道走!」另外幾個男子手腳奇快,收起漁網,又將毛竹斬斷拋入海中,領著岳斬霄和海生鑽入前方山壁上一個狹窄洞口。
幾個沖在最前面的侍衛快步奔近懸崖探頭俯視,只見海面浪花翻湧,已看不到人影。身後勁風拂來,蒙泉也上了祭壇。
「國主!」侍衛們齊齊跪下請罪。
蒙泉鐵青著臉,不理會侍衛,走到崖邊往下望,毫無所獲。
薄青甩著酸痛的胳膊走近,道:「國主,這片海域暗流最急,我看他們肯定活不了──」被蒙泉冷眼一橫,她頓時說不下去,咬了咬嘴唇,見蒙泉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她抽出條手帕想為蒙泉包紮,卻被推開。
「就算是屍體,我也要把他倆找出來!」蒙泉眉眼間一片冷冽,轉身,頭也不回地步下祭壇,一邊厲聲下令:「傳令下去,封鎖城門,徹查城中一切可疑之人,如有反抗,格殺勿論。若有打撈到那兩人的屍體,即刻呈上領賞。」
「是!」百官和侍衛齊聲應和。
一場祭典經此一鬧,難以為續,眾人紛紛議論咒駡著,逐漸散去。只有天空中那幾頭巨鶴仍留戀著沒吃完的牛羊,呼嘯幾聲後結伴飛落供桌,繼續爭食。
薄青怔立高臺,遠眺人群中那似乎遙不可及的背影,一陣心酸。
「傻青兒……」明姬走到她身邊,輕嗔道:「國主已經走了,你還愣在這兒看什麽?趕緊回去找醫師診治下肩膀,可別傷著了筋骨。」
薄青終是回神,她生性好強,故做瀟灑地笑了笑:「這點小傷,我才沒有放在心上呢!」見明姬張口欲言,她忙道:「姑姑你放心,我這就回府去。」收起摺扇,快步下了祭壇。

亂臣 98
祭天之日,都城各條街巷原本熱鬧非凡,但封城令下,集市立變冷清。街頭不時有披堅執銳的兵士走過,氣氛十分的緊張。沿街不少商鋪門可羅雀,乾脆陸續關了鋪子,街頭越發的空蕩蕩不見人影。
侯爺府周圍也添加了不少人手把守,戒備森嚴。位於府邸深處的內宅門口更是布了裡外三層親兵,平時在內宅執事的僕役均被趕了出來,幾個醫師卻來來回回地忙碌進出。
西側一間廂房門半掩著,飄出些淡淡藥香。岳斬霄就坐在床邊,大氣也不出,只盯著床上猶自不醒人事的殷長華。
男人一身血衣已被脫去,上藥包紮,換上了乾淨衣裳。滿臉血污也已擦淨,面色比雪白的衣領還來得蒼白,找不到半分血色,然而讓岳斬霄最為心悸的,是殷長華身上更多的傷勢──右膝骨碎,口舌咽喉被燙得潰爛化膿。
聽适才那幾個醫師診斷說,那些傷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即使全力施救,也最多保住殷長華一條命,想要恢復如常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震驚,繼而懊悔萬分,恨自己為何一時失意就輕易信了那蒙泉,險些害得長華葬身鶴腹。
縱使那天被長華嫌棄,他也不曾真正恨過長華,更不要長華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啊……
……長華……」他顫抖著摸上男人灰白的鬢角,額頭扭曲甚至有點猙獰的烙痕,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站在富麗堂皇的信王府廳堂上,戰戰兢兢指揮著黑熊耍歡,引得堂上眾人哄笑。
高坐在主位的少年信王也被逗樂了,俊顏含笑更增風華,溫雅清貴得叫他一時間竟看呆了。信王望向他的目光,也十分溫和,令他如沐春風,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貴氣又溫柔的信王爺……
往事歷歷在目,眼前人卻已傷痕累累。
一陣強烈的酸楚直沖喉頭,他抓住殷長華露在被子外的手,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快哭了出來。「長華,就算你沒法再喜歡我,也還是跟我回去吧。我一定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再受一丁半點的傷。長華……
海生端著碗醫師剛煎好送來的湯藥,輕手輕腳走進廂房,見兄長滿臉悽楚,雙肩一直微微發抖,正在不斷低聲細語,哀求床上昏睡依舊的殷長華,他胸口也似被雜草堵得生疼,幾乎透不過氣來。
之前看到殷長華那遍體鱗傷時,他的驚愕絲毫不亞於兄長,心底更充滿了歉疚──如果不是娘親以兄長的身世相威脅,逼殷長華離開瓊島,殷長華也不會落入敵手,遭此酷刑折磨,落得半死不活。
「哥……藥來了……」他定了定神,強忍悲痛,將藥碗遞到床邊。
岳斬霄卻彷佛根本沒留意到他的到來,只管繼續對殷長華說話:「我知道你嫌我髒,今後我絕不會再來碰你的,只要你別再丟下我,讓我能守著你,看著你平安過完後半輩子,就、就足夠了……
海生實在看不下去兄長一臉的絕望,雖然不清楚殷長華究竟對兄長說過什麽,可只要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殷長華為了讓兄長斷念,才狠心說的刻薄話,他一時喉頭熱血上湧,只覺自己要是再不說出真相,坐視兄長傷心欲絕,就快被罪惡感溺斃了。
他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幾案上,澀聲勸道:「哥,你別難過。程大哥他、他其實是太喜歡你,才迫不得已離開你的,你不要再誤會他。」
岳斬霄靜了一瞬,回頭,茫然道:「你說什麽?」
「是娘,是娘逼他走的……」見岳斬霄漆黑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海生竟被他目中利光驚到,但既然已開了口,不可能再把話收回,他心一橫,當下將那晚自己去接娘親,在林子附近看到的情形悉數相告。
……哥哥你和程大哥是、是親弟兄,娘親說你倆不該、不該在一起,才逼著程大哥離開。程大哥他走的那天,頭髮都變白了許多。我知道他心裡肯定比誰都痛……哥,娘也不是有心要害程大哥變成這樣的,你別生氣,哥?──
發現岳斬霄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慘澹,最後猶如垂死之人,眼珠也似乎被凍僵了,定定地停止了轉動。海生悚然收口。
兄長,果然承受不住這打擊……他不禁後悔自己多嘴,更覺房內氣氛壓抑到令人窒息,硬著頭皮藉口要去廚房燒茶水,退出廂房。
跨出門檻的那刻,終究不放心兄長,又回首望了眼。岳斬霄依然維持著那姿勢,整個人彷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如樽毫無生氣的泥像,目光比起瓊島重病之時更空洞無物。海生忽覺害怕,不敢再看,低下頭逃也似地離去。
他才奔到院子裡,身後廂房內傳出岳斬霄一聲嘶啞之極的幹嚎,如落入陷阱逃生無望的傷獸瀕死時發出的絕望哀嚎。
薄青剛好踏進院落,皺眉道:「你哥這是幹什麽?鬼哭狼嚎的,怕別人不知道他們藏在我這兒麽?」
海生黯然道:「皇上他傷成那樣,我哥肯定傷心透頂。小侯爺,待會要是見到我哥,你別再指責他。我怕哥哥他心情不好,會遷怒你。」
「哼,誰要你來裝好人了?」薄青白了他一眼,想到殷長華在祭壇上的慘狀,她兀自有些不寒而慄,心底不覺打了個突。要不是她將殷長華擒回鶴山,後者也不會遭此劫數。萬一岳斬霄追究起來,豈不糟糕?
正越想越後怕,廂房門忽被打開,岳斬霄慢慢走了出來。
滿院陽光落在他身上,也沒能給他蒼白泛青的面孔添上絲毫暖意。他如孤鬼遊魂般走到薄青身前,漆黑的眼睛定泱泱地望住她,直看得薄青背脊一陣發毛,腳下也不由自主地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海生怕兄長向薄青發難,忙出言解圍道:「哥,這次你能救回程大哥,還多虧了小侯爺幫忙呢!」
岳斬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終於開口嘶聲問薄青:「為什麽要幫我?」
薄青聽他口氣,似乎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頓時松了口氣:「我不是幫你,是幫我自己罷了。」她咬了咬嘴唇,扭轉頭,不願讓岳斬霄和海生看到她臉上的失落和不甘。「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鶴山,分了國主的心。」
岳斬霄略一思索,便已想通。「那合貴公主向我通風報信,也是你安排的罷?」
「沒錯。如果是鶴山國人來傳信,你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派人暗中留字,將這消息透露給合貴公主,讓她找你去救人。」薄青回頭,正色道:「國主已下令封城。這幾天你們就暫且躲我府裡避下風頭。等句屏皇傷情穩定些,我自會想辦法送你們安全離開鶴山。」
岳斬霄緘默片刻,確信這小侯爺並無陰謀詭計,點了下頭不再多言,默然返回廂房。兩扇木門在他身後關起,隔斷了他投在地面的孤寂影子。
房外的一切紛擾,均已與他無關。他的眼眸裡,只有床上氣若遊絲的殷長華。他一步步走回床邊,對殷長華淒然凝望許久,慢慢地跪了下去,拉過殷長華髮涼的手掌,將臉深埋其間,堵住自己所有就快控制不住破喉而出的哭泣,然而幾絲嗚咽,仍是掙脫了禁錮。
冰涼的淚液,一點點,溢出指縫。
……呃啊……」昏睡中的人突然輕微動彈了一下,喉嚨裡響起點嘶啞微弱的痛苦呻吟。
「長、長華!」岳斬霄顫抖著抬起頭。
背如火燎,痛徹臟腑。即便睜開了雙眼,眼前仍是陣陣發黑。好一陣,視線才逐漸清晰起來,讓殷長華得以望見自己最熟悉的那張容顏。
淚痕班駁,滿臉哀絕,一如他暈迷前所看到的。可這裡,已經不是那座血腥氣沖鼻的祭壇。頭頂,是床帷錦帳,斬霄身後的碧色窗紗上,依稀映著搖曳的枝葉……
他,還活著……意識到這點,殷長華渾身每一處傷口都開始肆虐作痛。
眼看殷長華周身輕顫,額角頭髮全被冷汗染濕、岳斬霄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殷長華受了這些苦楚。他摸了下床頭的藥碗,已不再燙手,便拿起碗,小心地避開殷長華背後的傷口將他上半身扶起,哽咽道:「長華,喝藥吧。」
見殷長華依然神情迷茫,似乎尚未從驚嚇中清醒,他越發心酸,低聲道:「我們現在是在薄小侯爺府內,暫時不會有危險。等你的傷好一些,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
回家啊……殷長華一時竟惘然。隔了一會,見岳斬霄仍端著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等他回應,那專注的神氣,就如當年那少年,無時無刻不追逐著他,視他為一切……
……
」長華,我是不是太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樣,還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們住的屋子外那些雞鴨、莊稼……
…………呵呃……」他陡覺心房如同被人用烙鐵狠命燙了一下,痛到萎縮。斬霄確實複明瞭,可他卻已垂垂將死,再也不是斬霄記憶裡的那個樣子了。老天爺真是殘忍,連他最後能留給斬霄的那點好回憶也要抹個乾淨。
他硬起心腸,竭力逼自己擠出個嫌惡的表情。「我、我說過,你太髒了……你、你還糾纏我幹什麽?你走!……
岳斬霄只是目光悽楚地凝視著殷長華,放下碗,輕輕為殷長華擦去溢出嘴角的血絲,一字一句輕聲緩緩道:「長華,到現在,你還要來瞞我嗎?海生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殷長華一震,喘息驟急。
……你怕我娘說出真相,我會受不了,才離開,對不對?可長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岳斬霄慘笑,眼裡透出令殷長華心悸的狂亂與決絕。「殷晸究竟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兄長,我都不管。這輩子,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
他伸手,撩開黏在殷長華唇邊的幾縷灰白髮絲,不理會男人嘴唇上還殘留著血跡,就低頭深深地吻了上去,覺察到殷長華微微搖頭閃避,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用力吮吸起屬於對方的氣息,似乎想用這方式讓殷長華明白他的決心。
今生此世,早已為眼前人徹底沈淪,無路可回頭。只要想到會失去長華,那種恐懼和絕望,遠遠蓋過了他驟聞身世時的震驚慌亂。
他揉著殷長華的頭髮,嘶聲重複著:「……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你……長華,不要離開我……
緩慢流進殷長華嘴裡的淚水鹹而苦澀,近乎哭泣的執著哀求更讓殷長華無法再吐出任何拒絕的言語。他掙扎著抬起手,想撫摸安慰眼前如孩子般傷心的人,卻牽動了背上的傷口,劇痛襲來,在岳斬霄漸變遙遠的呼喚中失去了知覺。
「長華?……長華……」探過殷長華的鼻息,發現男人只是再度暈厥過去,岳斬霄因驚恐而狂跳的心終於落回胸腔,仍緊摟著殷長華,一遍遍輕撫殷長華淩亂乾枯的頭髮,淒然微笑。
「我一定會帶你回瓊島的。長華,你不是說過,我們還要一起出海,白天打漁,晚上飲酒賞月,過神仙般的逍遙日子嗎?你那晚說的話,我都記得,不准你反悔……
喃喃低語,最終化為嗚咽。

亂臣 99
鶴山國的新春佳節,因封城禁令而冷清異常。都城臣民也都人心惶惶,不知何時才能解禁出城。負責緝拿要犯的將領幾乎已把鶴山周邊海域和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個遍,仍是毫無眉目。這天上朝向蒙泉稟報時吞吞吐吐,都不敢抬頭看國主日漸陰沈的面色。
「哼,原來我手下盡養了些無能之輩,這麽多天,連兩個人都找不到!」蒙泉冷笑著掃視群臣,看得幾個將領面如豬肝,羞愧得無地自容。
放在以往,他絕不會如此沈不住氣,然而連日搜尋無果,妒意和怒火已經快將他的耐心消磨殆盡。他垂眸望了眼自己包紮得嚴實的右臂,目光更冷。從無一人,能視他如無物。這個恥辱,絕對要向岳斬霄討回來。
薄青一直冷眼旁觀,這時清了清喉嚨越眾而出,激慨地道:「岳斬霄行刺國主,其罪當誅。既然城中找他倆不著,極有可能是已經潛逃出鶴山,回了瓊島。薄青願出海追捕人犯,哪怕抓不到他倆,也要搗了他倆在瓊島的老巢,燒他個片甲不留,免留後患。請國主恩准。」
幾個將領急於戴罪立功,也都紛紛向蒙泉請纓。
蒙泉一掃眾人,見群情激憤,他便是有心要再庇護岳斬霄,也說不出口。他目注薄青,忽道:「我聽岳斬霄說過,他弟弟在你府裡,可有此事?」
薄青一愣,還好反應快,頷首道:「薄青正想押上此人一同出海,有他這個人質在手,要逼岳斬霄露面就容易多了。」
蒙泉沈思須臾,輕拍了下坐椅扶手。「就依薄小侯爺所言。若見岳斬霄和殷長華,務必生擒。若不見,血洗瓊島。」
「是,薄青定不辱命。」薄青肅容跪下領命,嘴角閃過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兩日後,一艘巨桅船艦緩慢駛出了鶴山都城的船港,其後還尾隨著數艘載滿兵士的小型戰船,乘風破浪,剖開碧藍如絲緞的海水,滑向大海深處。
銀鷗點點,追逐著大船旗杆頂上繡著「薄」字的巨幅旗幟上下飛舞,沿途撒下連串鳴叫。
……真煩……
躺在上層甲板的籐椅中,已曬了半天太陽的薄青抱怨了一聲,覺得海面風浪開始變大,她懶洋洋地裹起紫色披風,下了船樓,徑直來到底艙。
艙底照不到日光,即使在白天,也一片黑暗,僅靠艙門兩旁的幾個油燈盞閃著些許微弱光芒。
薄青在艙門上快慢不一地拍了幾下後,門開了。
「小侯爺,你來了。」開門的是海生,忙一側身,將薄青迎進門內,又迅速關起艙門。
「我來看看句屏皇的傷勢如何了。」薄青站了一陣,藉由艙內的油燈,總算適應了昏暗。
靠牆擺放的一張長榻上,赫然坐著岳斬霄,正端了藥碗,喂躺在他胸前半昏半醒的殷長華喝藥。慢慢喂完湯藥,又替殷長華擦了嘴邊的藥汁和血絲,服侍殷長華重新躺回榻上,他才凝視著男人蠟黃如金紙的面龐,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起色……這艙底空氣又渾濁……
薄青默然。已經讓府裡的醫師用了最好的藥,岳斬霄也每天為殷長華輸氣療傷,可惜殷長華傷得實在太重,仍在鬼門關前徘徊。
海生安慰兄長道:「哥,小侯爺好不容易才把我們偷偷送出鶴山。要是被隨行的將士發現了,小侯爺也會有大麻煩。我們就在艙底再忍一忍吧。程大哥他是貴人,一定會化險為夷的。等回到瓊島,慢慢調養個一年半載,總能痊癒。哥──
見岳斬霄臉上苦笑越來越深,他閉上了嘴。雖然不懂醫術,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殷長華命在旦夕,就算能度過這關,人也廢了。
三人瞬間都陷入沈默,惟有殷長華虛弱的呼吸聲在艙內回蕩。最終岳斬霄愴然一笑,打破了死寂。「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得謝過小侯爺。」
「我說過,我只是幫我自己,你用不著謝我。」薄青這些天來親見殷長華的慘狀,她終究是女兒家,不比男子心腸剛硬,多少動了惻隱之心,又見岳斬霄用情深重,她對兩人羡慕之余,也有心成全,才想出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
她並不擔心此舉會走漏風聲,只因大船上的,都是她府裡親兵,忠心不二。棘手的,是後面那幾條戰船。那些將士都是蒙泉臨時撥給她調遣攻島之用,萬一被那些人看到殷岳兩人在她船上,事情可就敗露了。她邊搖著扇子,邊盤算著下一步。
星河漸隱,旭日噴薄,將海水染上清晨特有的橘紅色。
薄青的船隊已經遠離鶴山國海域,她巡視過船樓,便登上高處,傳令升齊船帆,開動舵槳全速航行。駛到正午時分,大船已將原本緊跟在後的那幾艘戰船甩出了數裡之遙。
照這速度,等她抵達瓊島時,那些船還早著呢。屆時她只需在島上隨便找個無人居住的空曠地方放上一把大火,就說已將人犯及其黨羽付諸一炬,也好向國主交差。
正想到得意處,一名親兵快步上了船樓,恭敬地將一個白蠟封口的小紙卷呈給薄青。「這是後邊戰船飛鴿傳來的信函,請小侯爺過目。」
「嘖,有什麽要緊事,要動用飛鴿傳信?」薄青漫不經心地拆開信函,才瞥了一眼,面色大變。
紙上只有兩個字「回來」,一筆一劃遒勁有力,竟是國主的筆跡。墨痕猶新,顯然是剛剛寫就。
難道國主就在隨行的戰船上?!薄青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下了船樓,沖到船尾欄杆邊眯眼一望。
那幾艘戰船正扯足了帆,劈風斬浪急速追來。當前一艘船上的將士還不斷揮舞著雙手,高聲呐喊。雖然隔得遠,聽不真切,但多半是在催促大船返航。
薄青心頭發慌,這時當前那艘戰船上嗖嗖數聲,朝天射出多支響箭,連珠七發,又吹起號角,正是鶴山軍中召集將士撤兵返程的信號。
「怎麽回事?……」大船上的兵士全都面露詫異,議論四起。水手也不禁放慢了手腳,船速漸緩。
戰船已越逼越近。兩船相距半裡時,薄青已看清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登上甲板佇立船頭,卻不是蒙泉是誰?蒙泉身邊還跟著個乾瘦老叟,仗劍而立。
居然連百里寂也來了!薄青大叫糟糕,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落了國主早已設下的圈套。
「是國主啊!」
她身後甲板上的兵士也看到了蒙泉,其中幾人是薄青的心腹親信,知道殷岳等人在船上,見國主親臨,頓知事態嚴重,焦聲問薄青道:「小侯爺,這可怎麽辦?」
薄青也正一籌莫展,這時兩船間的距離又接近了一些,她幾乎已能看見國主正面帶怒容瞪著她,越發心慌意亂。
百里寂面色冷漠,持劍遙指薄青,氣運丹田,一字一句響徹方圓數裡內的海面。「薄小侯,交出殷長華和岳斬霄,尚可將功折罪,若再偏袒要犯,便是與鶴山為敵,休怪老夫木劍無眼。」
話音猶在海風中飄蕩,他已抬腳力踢,將堆放在甲板上的幾個浮子踢上半空,落在兩船之間的水面上,隨即一聲長嘯拔身而起離了戰船,在浮子上借力幾個騰躍,已落到大船上。
薄青對這不苟言笑的,百里寂本就畏懼三分,此刻更是心虛,情不自禁往後退,撞到一人身上,回頭竟是海生。
「小侯爺,他們追來了!」海生是被百里寂驚動,從艙底上來一探究竟,見戰船離大船不過十來丈,不禁慌了。
百里寂眼睛朝甲板上一掃,沒發現要捉拿的人,他灰眉微揚,高聲道:「老夫百里寂,想再向岳將軍領教高招,請出來罷!」說完,仍不見岳斬霄的蹤影,他目中掠過絲殺氣。「岳將軍不肯現身賜教,老夫只好得罪了!」t
木劍一揮,已將擋住他去路的兩個兵士逼退,劍風淩厲,直向薄青當胸襲去。
「小心啊!」海生不假思索地張開雙臂就往薄青身前一攔,胸口涼涼的一痛,衣襟已被劍氣劃破──
「海生,讓開!」一聲低叱驀然響起。白影快若魅影撲到海生身後,抓住他後頸衣領一掄。海生整個人向斜裡飛跌出去,總算逃過了開膛破腹的厄運。
薄青瞧得心驚,奔到海生身邊,見他胸前仍是被劍氣撕開了一道數寸長的傷口,滲著血水,幸好岳斬霄及時出手相救,並未刺深,只是皮肉傷。她這才鬆口氣,罵道:「你又不會武功,沖出來幹什麽?滾一邊去,少給我添亂!」
海生捂緊傷口,狼狽不堪地爬起身,囁嚅道:「小、小侯爺,我怕他傷到你,才、才──」見薄青瞪圓了杏眼,他不敢再多話,面紅耳赤垂下了頭。
這傻小子!薄青也不知該氣還是該感激,板起臉將自己的手帕丟給海生。「算了算了,快把傷口按緊了。」扭頭,那邊廂百里寂已一步一頓,走到岳斬霄身前丈許處。
「岳將軍,久違了。」百里寂面色凝重,乾瘦的臉皮微微一抽,扯出個沒有笑意的笑容。「昔日一戰,老夫對岳將軍念念不忘。這兩年老夫潛心閉關鑽研,新近練成一路劍法,還望岳將軍不吝賜教,請!」
岳斬霄手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殷長華,緊抿唇,視線越過百里寂肩頭,對面的戰船已然近在咫尺,將士們正在蒙泉號令之下降下幾條寬大船板,搭上大船船首。
蒙泉狂熱的目光隔空牢牢攫住了他,沈聲道:「岳斬霄,這次你們插翅也難飛,就莫再負隅頑抗了。只要你交出殷長華,我可以既往不咎,赦你無罪。你不妨──
他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岳斬霄用一聲清冽冷笑打斷了他所有未盡的說辭。耐心終於被徹底耗盡,他陰著臉,用沒受傷的左手打了個手勢,戰船上的將士齊聲呐喊,爭先恐後踏著船板沖上大船甲板。薄青手下親兵未敢阻攔,轉瞬就被團團包圍。
蒙泉在數名貼身侍衛的簇擁下也踏上了大船,對目光躲閃的薄青冷冷一笑:「你膽子可真不小,居然學會了騙我。不過就憑你那點心思,想在我面前瞞天過海,還差遠了。給我過來!等回了都城,再來治你和你手下的罪!」
薄青面色蒼白,鼓起勇氣求情道:「國主,句屏皇已經是個快死的廢人,國主你就放過他們吧。」
蒙泉大怒:「你是中了什麽邪,竟然吃裡扒外幫著鶴山的仇家說話?!你──」眼角餘光突然瞥見岳斬霄趁著諸人不備猛一旋身朝船尾飛掠,他顧不上再責駡薄青,厲聲道:「快抓住他!」
百里寂不等他下令,便已如影隨形,緊追在岳斬霄身後。
岳斬霄撲向的,是吊綁在船尾以備逃生用的小木船。今日之勢,他幾乎毫無勝算,再留在大船上,只會更令薄青進退兩難,連累大船上數百號人的身家性命,倒不如冒險一博,或許還有轉機。
即便最終逃不過一死,至少也得和長華在一起。

亂臣 100
他朝臂彎裡仍昏睡若死的男人望了一眼,笑得淒涼,卻沒有猶豫,立掌如刀,飛快斬斷了懸吊著木船的數根粗繩索。
木船自船舷飛墜海面,濺起萬點浪花。
他緊抱殷長華縱身一躍,身在半空,背後百里寂尖嘯破空的劍氣已襲來。
「岳將軍,接招!」
光聽劍風,這百里寂的劍術比之永稷宮宴時更為犀利狠辣。如果轉身反擊,就等於將長華置於兇險境地。岳斬霄深吸一口氣,選擇了忽略──
「哥──唔嗚──」海生急得剛開口,便被邊上的薄青眼明手快按住了嘴。
他還在掙扎,薄青乾脆一指點了他的啞穴,湊上他耳邊低聲警告道:「想長命的,就別再亂出聲。」
眾人驚叫聲中,岳斬霄背後鮮血飛濺,人卻毫無滯留,不偏不倚躍落了木船中。他輕輕將殷長華放下,扯起船帆,又操起船槳劃了幾下,背後劍傷處劇痛如割,血也滴滴嗒嗒地流個不停,頃刻就將他背後衣物染紅了。
小船在海浪中顛簸得厲害,也或許是因為大船上人聲太過嘈雜,殷長華緊閉的眼簾微微顫動了兩下,竟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最初似乎尚未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就看到了那些大船上飄揚招展的鶴山旗幟,還有將士們在日光照耀下閃亮的盔甲刀劍。而岳斬霄一身的血衣更叫他觸目驚心。
………………」他微弱地呼喚著,明知此刻的自己,根本沒力氣為斬霄包紮傷口,他還是心痛地半抬起手。
長華居然醒了?!岳斬霄驚喜地丟下船槳,跪到殷長華身旁,握住了男人的手。
青白,消瘦,腕骨邊緣像念珠般突起著,可他卻覺得無比安心。
「長華……」他溫柔微笑:「我們已經離開鶴山都城了,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岳斬霄──」大船上,傳來蒙泉響亮的喊聲:「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想跟著姓殷的陪葬,就趕快回大船上來!」
上百支點燃的箭矢被將士架上弓弦,齊齊指向海面上隨波逐流的小木船,只待國主一聲令下,便是眾箭齊發。
岳斬霄沒有理會蒙泉,事實上,此時此刻,他的世界裡,只剩下殷長華的存在,連背上血流不止的傷口,也已感覺不到。他只是繼續柔聲與殷長華說話,憧憬著回瓊島後的美妙光景。「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就能一起出海捕魚去了,長華,你說好不好?……
聽不到岳斬霄任何回答,蒙泉臉色鐵青,狠狠望著岳斬霄的背影,一咬牙。「放箭!」
帶火的利箭離弦急射,如漫天流蝗飛火,呼嘯著向小木船罩落。
岳斬霄終是驚覺,一躍而起,回身挑起船槳,擊落飛近木船的來箭。他背上負傷,出手自然不及平時迅准,兩支箭穿透了他的防守,射中船舷。他急忙兩掌扇滅了火苗,大船上的將士已是歡聲雷動,搭箭上弓,又一輪勁射。
這次眾人學了乖,箭矢大都沖著船帆而去。帆布一沾火箭,立時燃燒起來。岳斬霄忙著撲火,卻哪裡阻擋得了不斷飛來的火箭,船帆火勢很快越來越旺,火舌沿著桅杆一路蔓延,舔上甲板,黑煙嗆人。
蒙泉一個手勢,示意將士暫緩射箭,大聲道:「岳斬霄,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難道你真想陪那個廢人葬身火海麽?」
…………」殷長華被煙氣熏得直咳血,見岳斬霄身形已變得有些遲緩,仍在奮力撲打四處的火焰,他苦澀一笑,用盡力氣喊了一聲「斬霄」。
岳斬霄眼前正一陣陣的發黑,目力也開始模糊,自知失血過多,恐怕支撐不了多久即將不支昏倒。這次,應該再無生機,他乾脆放棄了撲火,踉蹌著走向殷長華,在逐漸逼近的熱浪中抱緊男人,低聲呢喃道:「長華,我在這裡,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分開了……
他眼角,有水光閃爍,嘴角卻含著滿足的微笑。殷長華看得整個胸口都在酸痛,顫抖著抬起手,撫上岳斬霄的臉。
這一生,能得斬霄生死相許,他已知足,可怎麽捨得,怎麽捨得真的讓斬霄陪他共赴黃泉?
斬霄歷經半生坎坷,才剛剛得以重見天日,還有世間無數大好風光可看……
……斬霄……走吧……」他癡癡凝望岳斬霄,彷佛要用目光將對方的面容永遠收藏起來,手卻一點點自岳斬霄臉上收了回來,柔聲道:「別管我了,咳……回、回大船上去……聽話……
岳斬霄怔住,轉瞬了然地笑了,搖頭道:「這回你別想再丟下我了,你不用再勸我,說什麽,我也不會走的。」
就知道是這個答案,殷長華連咳幾口血,舔了舔乾枯開裂的嘴唇,喘息著費力一指遠處甲板上的水囊。「我、我好渴,斬霄,水……
「我這就去拿。」岳斬霄忙轉身,忍著暈眩繞過甲板上一簇簇的火焰去取水囊。
殷長華眷戀萬分地用視線追逐著岳斬霄的背影,邊伸手,拔下了綰發的簪子。
岳斬霄剛彎腰撿起水囊,猛聽大船上眾人發出一陣驚叫,他心頭驀地裡像被什麽重重螫了一下,心跳頓止,駭然掠回殷長華身旁──
殷長華手握的發簪已刺進了自己的咽喉,猩紅得刺眼的血絲,正從傷口緩慢冒出。他望向岳斬霄的眼神中卻沒有痛楚,平靜又溫柔。
……」岳斬霄喉頭的肌肉都痙攣著無法出聲,雙腿一軟,癱倒跪地。
震駭的表情落在殷長華眼中,心痛的感覺,便如海潮,淹沒了全身。
這一次,他真的將要永遠失去斬霄了……斬霄,一定又會怪他,恨他罷,可他,只是想好好地保護斬霄,讓斬霄好好地活下去……
他艱難地微微蠕動嘴唇,想叫斬霄別難過,再笑一下給他看,然而僅能含糊不清地吐出點聲音,更多血沫,溢出嘴角。他的眼簾,也終於緩慢垂下了。
…………
怎能相信,長華就這樣在他眼前,用如此殘酷的方式再次棄他而去,永永遠遠……
「不!!!──」岳斬霄狂吼,雙目盡赤,自己也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抑或絕望。
一個高大身影躍落他身後,冰冷劍尖隨即抵上他的後頸,他卻罔若未知。
……岳斬霄,就擒吧。」蒙泉左手往前一送,將劍往岳斬霄脖子肌膚裡更進幾分,看著一縷殷紅染上劍身,他心裡竟無半點得意,反而深感挫敗。
這個殷長華,居然自行了斷,讓他享受不到半分報復的快感。不過,無論如何,岳斬霄終究還是他掌中物,儘管他心知肚明,岳斬霄眼中根本就容不下殷長華以外的任何人。
他刻意大笑幾聲,掩飾起內心的不甘,寒聲威脅道:「跟我回去,我還可以留姓殷的全屍,讓他入土為安,否則就要他跟這艘木船一起化為灰燼,灰飛煙滅,死無葬身之地。」
岳斬霄只死死盯著殷長華灰白的面容,木然道:「他已經死了……蒙泉,你以為我還會獨活下去,為你所用嗎?」
蒙泉聽出他萌生死志,不免心驚,激將道:「岳斬霄,不管怎麽說,我讓你雙眼得以複明,你不圖報恩,還向我行刺,豈是大丈夫所為?」
…………」岳斬霄終於回過頭,定定望著蒙泉,蒼白的臉上露出絲譏笑。「我欠你這份人情,現在還你就是。」
猛地疾伸雙指,便向自己雙目戳去。
蒙泉早已覺得岳斬霄的話不對勁,心生警惕,見狀大吃一驚,飛快攔住岳斬霄的手,回手虛晃一招,用劍柄擊中岳斬霄一側太陽穴,將人打昏過去。
「國主!」百里寂也飛身躍下小木船,提醒道:「火勢就快燒到這邊了,還請國主及早回大船上。」
蒙泉猶為岳斬霄方才的決絕心悸不已,定了定神,歸劍入鞘,提起岳斬霄,在百里寂襄助下躍回大船。
「轟」的一聲大響,被燒至焦黑的桅杆從中斷開,上半截帶著亂舞的火舌重重砸在殷長華附近,熊熊火焰,將殷長華包圍其間。
海生自始自終目睹著一切,眼看火苗就將燒上殷長華的衣角,他睚眥欲裂,奈何啞穴被封,人又被薄青抓著動彈不得,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隔了火焰煙霧,蒙泉也在注視殷長華,眼裡閃動著無人能懂的複雜之色。

亂臣 101
烈火濃煙,遮住了整片天空。目光所及處,盡是血一樣的赤色。肆虐亂舞的火舌,一點點,吞噬了殷長華的身影……
「長華!!!」
岳斬霄嘶喊著睜開雙眼,才發現原來只是噩夢一場。
窗外松柏蒼翠,身下,是張竹榻,正是他曾經居住過的茅舍。身上也已換上了乾淨衣裳。
一個垂髫小宮女被他适才的大叫聲嚇到,戰戰兢兢地道:「岳、岳公子醒啦,奴婢這就去找國主來。」拎起裙角便往茅舍外跑。
岳斬霄一個挺身想躍下竹榻,背後劍傷劇痛入骨,又摔回榻上。他咬緊牙關硬逼自己坐起身,喘息一陣後,穿起擺放在榻尾的布鞋,慢慢下了竹榻,挪到門外。
清晨的天色澄亮通透。遠處有兩隻雀鳥飛過,落在宮宇飛簷一角,一跳一跳地追逐嬉鬧。一切寧靜安詳得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背部一陣又一陣牽搐的疼痛告訴他,夢境中的全是真實。
他徹底,失去了長華……
蒙泉快步行來,遠遠地就看見岳斬霄坐在茅舍前的草地上。他加快了腳步,走到岳斬霄跟前,清咳一聲以示自己的存在。然而岳斬霄依舊如泥塑般一動不動,目光茫然,毫無焦距。
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說的大概就是岳斬霄如今這模樣罷。蒙泉很不甘心地在腹中苦笑兩聲,歎口氣,大聲道:「岳斬霄,我知道你一定想跟著殷長華一起走,不過死之前,你先隨我去一個地方。之後你要死要活,我也不會再來管你。」
聽到殷長華三字,岳斬霄散亂的眼神終於有了點變化,撕心裂肺的痛又開始在體內橫行無忌,可他仍沈默靜坐。長華已逝,沒了餘生的歸屬,世間任何事,於他都全無意義。
不聞岳斬霄答話,蒙泉笑了笑:「怎麽?你怕我使詐,不敢跟我去?岳斬霄,我若是有心算計你,趁你昏迷的這幾天裡早就可以為所欲為,何必等到現在?」見岳斬霄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他頗為頭疼地搖了搖頭,乾脆一把拽起岳斬霄,拖著人就走。
岳斬霄已了無生趣,也不反抗,任由蒙泉牽著他在宮城中七轉八拐,最後踏入一座石室。
巨大的神龕裡,供奉著一樽玄鶴雕像,展翅欲翔,樣態猙獰。岳斬霄頓時憶起了那日祭壇上長華遭黑鶴啄食的慘狀,本就蒼白虛弱的面色變得更加難看。蒙泉卻不停步,掀開神龕後的漆黑布簾,領他步入。
簾後油燈明滅,別有洞天。石洞中央還有個深藍色的小水潭。一人全身赤裸,浸泡在水中,脖子以下被幾株血紅的水草纏繞包裹著,滿頭長髮飄拂在水面上,熟悉的灰白。
………………──」岳斬霄幾乎懷疑自己仍在夢中,下一刻猛地掙脫蒙泉的攙扶,飛撲到水潭邊。
真的是長華。閉著雙目,神態安寧如猶在母體內沈睡的嬰兒,沒有絲毫驚懼、痛苦。露在水面上的鼻翼微弱翕動著,昭示著他尚有呼吸。
絕處逢生,也不足以形容岳斬霄此時的震驚和狂喜。他戰慄著伸手,想去碰觸一下殷長華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不如此,他怕自己看到的只是幻影。
指尖尚未碰到殷長華,他身後響起女子冷漠的喝止:「別動他!」
明姬黑袍曳地緩步走近,對水中的殷長華凝視片刻,嚴肅的神情才略見放鬆,道:「他傷得太重,才剛開始有好轉的跡象,你要是萬一驚動了這些海神朱藻,朱藻不再生出汁液,就麻煩了。」
岳斬霄一驚,把手收了回去,細看水下,果然發現那幾株水草長滿了密密麻麻肉眼幾乎難辨的小突起,每個突起中間還有個針眼大小的小口在不停開闔。與他以往見慣的珊瑚之類頗有些相似,但這奇特的形狀卻是他頭遭所見。
絲縷淡紅的黏液,就從水草無數小口中緩慢滲出,裹上殷長華的身體。
「這朱藻是我鶴山特有,你的雙眼就是用它入藥治好的。」蒙泉也走到潭旁,對岳斬霄解釋道:「除了祛毒,它遇上異物,還會分泌汁液,內服外敷,有活血生肌起死回生的奇效。只是我國中也僅有這為數不多的幾株,而且朱藻吐盡汁液後,得過上一兩年才能再生。就是我蒙家子弟,若非身負重傷,輕易也不捨得動用這寶貝。」
……為什麽你肯救長華?……」岳斬霄激蕩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他可是記得清楚,蒙泉之前一心想置殷長華於死地,現在竟不惜傾力相救,怎不叫他心底發寒?「你想要什麽交換條件?」
蒙泉朝岳斬霄充滿戒備和疏遠的黑眸對視半晌,終是勾起個莫測高深的笑容。「條件嘛,自然有。等我哪天想到了,我自會讓你知道,哈哈……
岳斬霄心頭的不安更深,待要追問,蒙泉已大笑著轉身離開了石洞。他愣了一陣,拋開千頭萬緒,重新將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到殷長華身上,捨不得將目光稍離。
懶得再去思索蒙泉的意圖,只要長華安然無恙,便已足夠。
蒙泉佇立在石室外,眺望著東方雲翳深處隱約的日頭,嘴角始終噙了絲嘲諷。聽到輕巧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身後,他也不回頭,淡然道:「巫女大人,你是不是想來責問我,為何要救姓殷的?」
「明姬確實不明白。」明姬冷冷地道:「難道國主對那個岳斬霄仍未死心,還想藉此挾恩圖報,將他留下?恕明姬直言,岳斬霄縱然留在鶴山,也難忘舊主。國主向來睿智,怎會看不清楚?」
蒙泉低笑,帶了幾分難得的失落。「我就是因為已經看清楚了,才救殷長華。我本以為只要除掉姓殷的,再假以時日,定能將他從岳斬霄心頭抹去,讓岳斬霄徹底效忠於我,呵,其實都是我一廂情願。岳斬霄根本不可能對殷長華忘情,如果殷長華真的死在了火海中,岳斬霄定會恨我一輩子,更別提還會為我所用。」
他回頭,見明姬欲言又止,不禁微微一笑。「我知道巫女大人想說什麽。沒錯,論公論私,我都該儘早殺了岳斬霄以絕後患,可誰叫我就是下不了手。」
明姬雪白的面孔仍繃得緊緊的,顯然對蒙泉的做法極不贊同。「明姬以為,國主可不應該是這麽意氣用事的人。諸位大臣要是知道了國主用我鶴山至寶去救句屏廢帝,也會詬病國主糊塗。」
「只要巫女大人不聲張出去,誰會知道呢?況且,人嘛,總難免有犯傻的時候。」蒙泉不以為然地挑了下眉毛,轉瞬,眼中卻升起令明姬一凜的寒氣。「就像薄青,此番居然幫著殷長華他們潛逃。嘿,我念著薄家先人建國有功,才勒令知曉此事的將士絕不得洩露口風,否則被朝中那些老古板得知,少不了要治她叛國之罪。到時恐怕我也保不住她。」
明姬焉會聽不懂蒙泉的威脅,撲地跪倒,低聲道:「明姬謝過國主大恩。青兒年少不懂事,明姬往後一定對她嚴加管教,不讓她再胡亂行事。」
「如此就好。」蒙泉頷首,對石室望了一眼,最終歎口氣,拂袖離去。

亂臣 102
三月初,鶴山氣候漸炎,出海捕魚的漁民也開始多了。大大小小的漁船揚帆起錨,駛向深海。
一艘中型漁船行出大半天後,逐漸脫離了船隊,扯足油布帆,獨自朝著海天一色處前行。
海生跑前跑後,定好絞盤,又架起鐵鑊煮飯,正忙碌間,艙門被移開,岳斬霄打橫抱了殷長華,緩慢走上甲板。
「哥,你帶程大哥出來透氣啦!你們先坐著,飯菜一會就好。」海生忙放下手裡的活,把一張藤編躺椅端到甲板中央。
岳斬霄點了點頭,將殷長華小心地扶上籐椅躺平,怕男人剛有起色的身體經不起海風吹襲,便又替殷長華蓋上張棉被,只露出蒼白無血色的清瘦面孔,額頭上的烙痕被陽光照著,無處遁形。
他心酸地輕撫過那個醜陋扭曲的「囚」字,動作很輕,但還是將原本昏昏沈睡的殷長華驚醒了。男人虛弱地轉動著眼眸,目光在岳斬霄臉上流轉不已,嘴唇輕啟,卻發不出聲音,只擠出幾絲微弱的氣流聲。
「長華,今天精神有好一點嗎?」岳斬霄柔聲微笑,知道殷長華無法回答他,所以他只管溫柔地自言自語:「你的腳冷不冷?我幫你搓搓吧。」
他盤坐在殷長華腳邊,為男人除下鞋襪,將男人雙腳攏在懷裡,耐心地推拿按揉起來。原先白骨裸露的一雙腳,已經生出了新肌,捏上去軟軟的,沒什麽力量。
……
「朱藻可以治好他的內傷,助他肌肉重生,不過他的雙腳經絡大都給咬食斷了,即使再生,沒有數年的悉心調理,不可能站得起來。至於能否恢復如初,像常人般行走,更得看他的造化了。還有,他那天用發簪紮破了自己的喉嚨,多虧他當時重傷無力,那一刺沒能致命,但還是傷到了內部,今後只怕都沒法再說話。」……
兩天前,明姬終於宣告,殷長華的傷情已然趨穩,不必再依靠朱藻的藥力續命,同時也冷冷地告訴他這殘忍的事實。
殷長華那時也醒著,望向岳斬霄的目光中滿是滲到骨子裡的悲哀和頹喪。
一個既癱又啞的廢人,活著,也只能是旁人的累贅。
岳斬霄完全明白殷長華在想什麽,卻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還能擁抱長華溫暖的身體,聆聽長華輕緩的呼吸,一定已經是老天爺可憐他倆,格外地恩賜。
此生此世,早已被長華束縛。什麽,也比不上失去長華更令人絕望。
他從胸膛最深處輕舒出一口氣,抬眼,發現殷長華哀傷的眼神正凝望著他,他將殷長華的腳掌抱得更緊了些,騰出一隻手伸到被子底下,握住男人修長的手,輕聲道:「長華,別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一起出海去,一塊打漁,喝酒賞月呢,呵呵……
海生在旁張羅飯菜,聽著兄長溫柔到極點的輕笑低語,眼角不由得發酸,忙裝作躲避灶裡煙火扭過了頭,偷偷拭淚,胸口澀澀的,卻又悄然升起點說不出的羡慕。
無論如何,兄長他倆終究得以廝守。不像他,自從被擒回都城後,就被蒙泉下令關押收監,再也沒見過小侯爺薄青。臨行之際他一直暗中期待著能再看到小侯爺一眼,然而直到船隻離岸,都沒有盼到小侯爺的身影出現。
高高在上的小侯爺,果然不是他這低賤珠奴能企及的。他不是不明白兩人間的天淵之別,可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癡心妄想。
胸口那道已經結疤的傷口又開始隱約作痛,他揪著自己的衣襟,試圖驅散這痛楚,卻無濟於事。
鶴山都城,祭壇之巔,山風將蒙泉的黑色披風吹得飛揚而起。他負手挺立,遙望深藍海面上的點點帆影,出了神。
「國主……」薄青走到祭壇下,看著蒙泉透著寂寥的背影,目露憂悒。
蒙泉聽到了她這聲不太響亮的呼喚,微揚眉,一甩披風,折身走下祭壇,淡然問薄青:「我不是罰你禁足侯府,閉門思過麽?怎麽一個人跑這裡來?」
「我──」原本已準備好了接國主的訓斥,不料國主語氣平淡,並未動真怒,薄青反而愣了愣,支吾道:「姑姑說,今天國主把句屏廢帝他們放走了。國主,你真的肯放他們一條生路?」
「怎麽,你也跟岳斬霄一樣,還懷疑起我來了?」蒙泉無奈地歎氣:「既然我留不住岳斬霄,又捨不得殺他,就乾脆放他們走罷。岳斬霄欠了我這份大人情,日後我要用到他的時候,不愁他不對我俯首聽命。」
他說到最後一句,眉宇間已掃盡憂色,染上幾分狡黠,哈哈一笑,從薄青身旁擦肩而過。走出兩步,突一頓,回頭道:「我下個月即將起程前往炎雪。採辦禮物之事,你可得抓緊了。」
「是,青兒知道。」見國主不再執著於岳斬霄,薄青心頭歡喜,一揮摺扇,快步追上蒙泉的步履,邊走邊商量著諸般出行事宜。
崖下海濤拍岸,驚起千堆雪浪,又複消散,平靜湛藍如水面倒映的天穹。
銀白的沙灘,玩耍的孩童,籬笆圍欄內的木屋……都與年前一般無二。
海生掛念娘親,一路快步走在前邊,先進了屋。岳斬霄抱著殷長華,怕顛簸到男人,所以他走得很慢。
「長華,我們回到瓊島了。之前我們住的那座木屋已經被我打爛了,這幾天我們先在娘親家暫住。長華,你別生氣,那時我以為你又要丟下我,氣瘋了,才砸爛了屋子。明天起我就去伐木,重新蓋座比原來更大的屋子,還要養上更多的雞鴨,給你煲湯滋補……
看到娘親從木屋裡奔了出來,岳斬霄停下了腳步,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笑兒……」郭大嬸沖到他倆跟前,滿臉愧色與惶恐。
她已聽海生說了此行遭遇,但親眼得見殷長華憔悴孱弱地躺在岳斬霄臂彎裡,似個毫無生氣的人偶,不復當初的清俊雍容,不禁又驚又悔,跪倒在地,哽咽道:「皇、皇上,是奴婢的錯。我不該逼你離開,害你變成這樣……都、都怪我……笑兒──
她瑟縮著拉住了岳斬霄的袖角,低泣哀求道:「娘真不是有心要害他的。笑兒,你別恨娘啊……原諒娘,笑兒……
「娘,你別這樣,讓哥哥他倆清淨點吧……」海生跟在郭大嬸身後,不忍娘親一把年紀還在地上跪著哭求,走過來好說歹說,將娘親勸回了屋。
自始至終,岳斬霄都緘默著。
埋怨也好,憎恨也罷,都已無法讓時光倒流,遮蓋起他最不願知道的真相,抹去長華所受的痛苦……
他愴然闔上了眼簾。
臉頰上,倏地被指尖輕觸了一下。他驚喜地垂眸,正對上殷長華凝睇的目光。
無需言語,太多的關切,太多的憐愛,盡融在男人雙眼光影之中。
頭頂有風過,花葉蹁躚如雨紛飛落。恍惚間,彷佛回到了送親途中的那個雨天。
長華一把雨傘,為他擋去了風風雨雨,自身卻被滂沱大雨淋濕。露在裹臉汗巾外的雙眼裡,滿滿的,都是濃烈到他無法忽略的關切。
似水流年,浮生輾轉,縱使山河易主,世道滄桑,他的長華其實一直都在那裡,默默不變地望著他,一如生辰宴席上那一瞬間的凝注,從此便是他一生一世的歸宿。
他笑了,低頭,吻上殷長華灰白的鬢角。
「我沒事,長華,只要我能在你身邊,就夠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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