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官上任(一)

「翻過這座山,就是談陽縣了。」老陶縮著肩膀,低頭剝著橘子,狀若漫不經心地說。

陶墨忍不住掀起簾布。

冬日裡的寒風立時呼呼刮進來,外面銀裝素裹,什麼都看不見。正趕車的郝果子回頭道:「少爺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陶墨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連忙將簾子放下。

老陶把剝好的橘子遞給他。

橘子放得久了,有些干巴巴的,吃到嘴裡倒是甘甜。陶墨連吃了幾顆,才將剩下的塞進老陶手裡。

老陶也不客氣,一口吃了個乾淨。

陶墨下意識去摸懷裡香巾擦嘴,但手剛伸進懷裡,就想起那條香巾之前被自己丟進爐子裡燒了,心裡不禁有些惋惜。流連群香樓這麼多年,只得這塊香巾作紀念,沒想到最終還是沒剩下。

「少爺,冷嗎?」老陶將暖爐往前挪了挪。

「不冷。」陶墨心情憋悶,坐了會兒,沉不住氣問,「聽說談陽縣富戶多,怕是不好相與。」

老陶道:「人善被人欺。少爺若是怕他們,他們自然會欺到頭上來。」

「我怎麼會怕他們?」陶墨音量微微提高,「我是一定要做好官的!」

老陶昏昏欲睡的眼皮下終於綻放出幾絲光彩來,「少爺一定能的。」

陶墨似乎已經看到自己變成「陶青天」受夾道百姓相迎的景象,頓覺前途一片光亮。

車廂突地一晃。

陶墨後腦勺猛然撞上車壁,身體半仰著栽進車廂角落。

由於老陶與他對坐,情況稍好,在關鍵時刻兩隻手撐住車壁,不似他這般狼狽。

郝果子掀起簾布,探頭進來,哭喪著臉道:「車輪壞了。」

風颳得凌厲。

陶墨使勁縮脖子,想將頭縮進領子裡去。

「幸好離談陽縣也不遠了,我們走去就是。」老陶對郝果子道,「將馬解下來駝行李。這車等少爺進了縣衙,再派人來取吧。」

陶墨只好從車裡下來。

郝果子道:「不知上一任的縣老爺走了沒有。若是沒走,我們怕是沒地方住。」

老陶道:「我打聽過了。上一任縣老爺是病逝的,家人早將他收殮回鄉了。」

郝果子嘟噥道:「這下更糟,連個提醒的都沒了。」

老陶道:「著什麼急?縣老爺不在,縣丞、主簿和典史總在的。或許還有師爺,這些人都比縣老爺要通曉世故得多。」

郝果子這才不說話了,利落地將行李卸下,捆到馬上。

陶墨站在道邊,身體不停地哆嗦著。

老陶將暖爐取出,讓他提著,「多少暖和點。」

陶墨勉強從袖子裡伸出兩根手指,捏住。

一行三人和一匹馬重新上路。

冰雪微融,腳下最是濕滑。

郝果子連摔了三跤才總算摸出門道。

陶墨原本也要摔,但每每被老陶扶住。莫看他年邁,卻是三人之中步伐最穩健的一個。

這般磨磨蹭蹭,竟也趕在關門之前進城。

在無人山林走久了,突然遇到嘈雜鼎沸的人聲,三人都生出恍然如夢的錯覺。

郝果子擦了擦眼角道:「以後這裡就是家了。」

老陶道:「未必就是一輩子。」

郝果子瞪大眼睛道:「你說少爺會被罷官?」

「呸。」老陶連忙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伸手一拍他的腦袋,不悅道:「不能是陞官麼?」

郝果子乾笑著牽馬往前溜。

陶墨和老陶遠遠地跟在他身後。

或許是有了人氣,陶墨覺得昏昏沉沉的腦袋終於清醒了些。

郝果子順著東大街,一路尋到縣衙門口,叩門遞帖子。

等陶墨到時,裡面的人已經迎了出來。

「官文說老爺要過了正月才到,沒想到年前就到了。真是有失遠迎。」那人見陶墨好奇地看著他,自我介紹道,「我是原縣太爺張經遠的刑名師爺,敝姓金,老爺稱我金師爺便是。」

陶墨老老實實地喚了一聲,「金師爺。」

金師爺目光如炬,在三人中間晃了一圈,落在老陶身上。

老陶道:「小人是跟東家來守門的。」

他說的謙虛,但金師爺卻看得出這三個人中,就屬這個最難纏,當下哈哈一笑道:「老爺千里赴任,理當進屋再談。請。」

老陶見他口中說得客氣,眉目神情卻全然不將陶墨當一回事,不禁暗暗皺眉。

進得二堂,金師爺突然留步,將陶墨引到上座,自己在下首陪坐。

陶墨疑惑地看向老陶。

老陶道:「少爺行了一天路,正是疲乏。師爺為何不引至內堂?」

金師爺驚得彈起來,連拍額頭道:「我真是糊塗了。不過上一任張大人臨終之時,一直為自己未能與新上任的縣老爺完成交接官印而耿耿於懷,所以老爺若是能勉勵支持,還請出示上任文書,也好讓我將官印交接與大人,卸了身上重責。」

他夾槍帶棍,分明不給人餘地。

陶墨只好取出上任文書給他,又跟進書房,接過官印。強撐到此刻,他已有些不支,身上一陣陣發冷,牙齒咯咯得哆嗦著。他怕老陶和郝果子擔心,只好退到一邊,暗自忍耐。

老陶見金師爺轉身要走,連忙喚道:「金師爺,何去?」

金師爺笑道:「我東家是張大人,如今張大人故去,所托之事完成,自然再無留下之理。」

老陶道:「金師爺何出此言?我家少爺新上任,正是用人之際。」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師爺看著陶墨,嘿嘿笑道,「新老爺五千兩捐了個縣官當,可見財大氣粗,不愁奔投之士不紛至沓來,哪裡還用得上我?以我之見,在談陽縣地界,找個告狀的不易,找個訟師或師爺,卻是再簡單沒有的。」

老陶還待再勸,那金師爺卻甩袖走了。

郝果子抱怨道:「這人好大的脾氣。」

老陶看向陶墨,似在責怪他當時不發一言,卻見他雙唇發紫,眼神渙散,這才吃了一驚,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竟是滾燙,忙對郝果子道:「去,去請大夫!」

郝果子答應一聲,連忙朝外跑去。

老陶扶著陶墨進了內屋。

他們帶的行李不多,又在半路丟了些,留到最後的都是些貴重之物,值錢卻不防寒。

老陶只好翻箱倒櫃地找上一任縣老爺留下的舊物,竟真的找出兩床被子來。他連忙鋪上,讓陶墨躺下,將暖爐重新點起,放到床邊,又親自去燒水。

等他燒水回來,還不見郝果子蹤影,想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尋不到地頭。他又想到陶墨素來最怕冷,以往冬天總是蜷縮在被窩裡不肯出來,這次卻為了當好官,執意提前赴任,心中不禁又是欣慰又是難過。

他端著熱水走到屋裡,就聽床上陶墨正迷迷糊糊地喚著人。

走得近了,才聽他喊得是「爹」。

門外傳來腳步聲。

郝果子領著大夫進門。

老陶退到一邊,等大夫診脈開方後,將他叮囑的注意事項,在心中一一記下。

等一切忙定,天色已經暗淡下來。

由於前任縣太爺夫人走時將縣衙大多數的僕役都帶走了,只剩下兩個看門的。所以老陶只能先讓郝果子在外面買點吃食回來對付一晚。不過明天起來,要忙的事情可太多了。

陶墨出了一夜的汗,翌日起床覺得身體還有些虛,但精神不錯,便起身披衣出門。

郝果子正端著熱水過來,見他起床吃了一驚道:「少爺,你怎的起來了?」

「餓了。」陶墨轉身進屋,慢吞吞地洗漱。

郝果子道:「我今早買了柴米,正熬著粥呢。」

「白粥不好喝。」陶墨下意識道。

郝果子眯著眼睛笑道:「我一會兒去城裡酒家找好吃的下酒菜。」

陶墨臉色一變,半晌才低聲道:「白粥也可將就了。」

郝果子小聲道:「我不讓老陶知道。」

陶墨搖搖頭。

郝果子嘆了口氣,端起盆,低頭出去了。

陶墨在屋裡轉了圈,始終坐不住,正好外頭傳來人聲,便開門朝二堂走去。

縣衙不大,分三堂。一堂審案,二堂會客,三堂內宅。

二堂此時來的正是客人。

那人見到陶墨,眼睛一亮,道:「可是陶大人?」

陶墨點頭。

「小人是本縣典史,崔炯。」他眼睛對著陶墨上下一掃,笑道,「原本昨夜就想著來請安,但金師爺說大人旅途勞累似有不適,只好改至今晨。大人不怪罪吧?」

陶墨看了看外頭,道:「你是自己進來的?」

崔炯一愣。

陶墨道:「怎的沒人通報?」

 

2、新官上任(二)

崔炯冷汗霎時就淌下來了。

從上任縣官張經遠纏綿病榻,將縣衙事務交與他全權處理那時起,他便習慣於進進出出縣衙如履本家後院,哪裡想到什麼通稟?今早來得匆忙,一時竟忘了這茬,連門房也未曾想起。這下可好,恰恰給新官抓了個現行!

他低著頭,腦中閃過千思萬緒,最終單膝跪地道:「大人教訓得是,是屬下踰越了。」

陶墨怔了怔,正要問為何下跪,就見老陶帶著幾個人從外頭進來,當下喚道:「老陶,你一大早做什麼去了?」

崔炯見他將自己晾在這裡不聞不問,卻關心自家下人,心裡頓時不大舒服起來。他在談陽縣的資歷可比歷任縣官都要久,是本地真正的地頭蛇。哪個縣官新上任不是對他籠絡巴結,唯恐他在下面搗亂讓他們坐不穩位子。偏偏這回來了個刺頭,新官上任就給他個下馬威立威。好,既然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他已經開始盤算一會兒怎麼還以顏色。

老陶進堂內,見一人跪地,不由吃驚道:「這是誰?」

陶墨道:「本縣典史,崔炯。」

崔炯臉皮有些紅。做典史這麼久,他還是頭一回跪在地上受人參觀。

老陶詫異道:「怎的跪在地上?」

陶墨老老實實地搖頭道:「我也不知。」

崔炯心裡冷冷一哼。

老陶知道內裡定有緣故,卻不好當面問,只好道:「還不扶崔典史起來。」

陶墨彎腰去扶,手剛沾到衣袖,崔炯就自己站起來了。

陶墨指著老陶帶來的人,問道:「他們是誰?」

「新來的家僕。」老陶道,「衙門也需人打掃門面。」

崔炯早早來此,原本就是打算攬下這件活的,不過現在樂得讓他們自己去忙活。

陶墨愁道:「這麼多?」

老陶道:「不能再少了。」

陶墨嘆氣道:「還不知道我幾時能領俸祿。」

說到俸祿,崔炯心頭有一把火。按慣例,朝廷每年都會發放炭銀,等同過年紅包。但今年由於張經遠過世,陶墨又未到上任之期,這筆銀子竟然毫無動靜。他問過鄰縣的典史,說是他們那裡早幾天就發下來了。可見炭銀不是沒了,而是去了別人家的錢袋。

老陶將僕役帶下去,留下陶墨和崔炯兩人在堂中面面相覷。

須臾。

陶墨率先開口道:「吃了嗎?」

崔炯道:「吃了。」

陶墨嘆息道:「我還沒。不如一起吃吧。」

崔炯嘴角一抽,道:「我吃了。」

陶墨道:「午飯呢?」

……」崔炯道:「還不曾。」

「一起吃吧。」

吃的是白粥配鹹菜。

崔炯慢吞吞地喝著,來時吃的豆漿油條在腹裡東跑西跑地騰地兒。

陶墨倒是津津有味。

「少爺,好吃嗎?」郝果子從外面探頭進來。

陶墨道:「為崔典史。」

崔炯吃得腹脹,好不容易歇口氣,連聲道:「不錯,不錯。」

郝果子滿意地掩上窗。

崔炯道:「適才這位是……」

「我家小廝。」陶墨道。

崔炯道:「大人一定出自書香門第,詩禮傳家。」

陶墨道:「你是說字畫嗎?」

崔炯道:「哦?大人會字畫?」

陶墨道:「都不會。」

「大人謙虛了。」崔炯自然知道他這個官是買來的,但既然對方給了個下馬威,就不要怪他戳痛腳了。

陶墨道:「古人那麼多名言裡,我只記得一句。」

「哪句?」

「百無一用是書生。」

崔炯大為贊同。他是武夫出身,因考不中武舉,才輾轉託人弄了個典史噹噹。同樣是捐納,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幾分真材實料的,所以平日裡也看不慣那些成天之乎者也,自以為清高的文人。尤其是,談陽縣這個地方什麼都不多,文人最多。而且一個個都是嘴皮比刀子還快的文人。

陶墨見他驟然安靜下來,不禁問道:「有何不妥?」

崔炯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一樁案子來。」

「案子?」陶墨精神一振,「什麼案子?」

崔炯本來是瞎扯,哪裡是想到什麼案子,被他這麼一問,倒不好不答,想了想道:「是幾年前的案子,一個婦人與人通姦,殺死了自己的丈夫。」

陶墨疑惑道:「怎的平白想起這樁案子來?」

崔炯道:「那婦人的丈夫是屠戶,姦夫是本地秀才,案發之後,秀才幾位好友替他打了這場關係,最後竟然只判了那個婦人,讓那秀才逍遙法外。」

陶墨皺眉道:「那秀才莫不是不知情?」

「區區一個婦人,焉能徒手殺死一名屠戶?分明是狡辯脫罪。」崔炯冷哼道,「那些訟師自以為讀過幾年書,辯才無礙,便橫行無忌,視公堂為遊戲之地,憑三寸不爛之舌顛倒是非黑白,欺矇無知百姓,實在可恨!」

陶墨聽他講得義憤填膺,自己卻是一頭霧水,「你說的是誰?」

崔炯訕訕收口,「大人在談陽縣多呆幾日便知了。」他仰面將白粥喝下,隨口找了個理由,不等陶墨挽留便匆匆告辭。

他走後,老陶敲門進來。

「少爺,我打聽過了。本縣的縣丞、主簿都是空缺,暫時由典史兼職。」老陶看了眼桌上的空碗,道,「只是他為何在少爺面前跪下了。」

「我也不知。」陶墨將見到崔炯以後的事情一一道來。

老陶邊聽邊皺眉道:「恐怕他是誤會了。」

「誤會什麼?」

「沒什麼。」他擺擺手,「他倒不是緊要的,這裡最緊要的是他口中的訟師。」

「訟師?」

老陶道:「不錯。當年天下最有名的兩位訟師,林正庸和一錘先生都在談陽縣下的垂釣鄉歸隱。」

陶墨眼睛一亮。

老陶搖頭道:「少爺莫忘記老爺臨終前的囑咐。你若是能當個人人稱頌的好官,便是對老爺在天之靈最好的報答。」

陶墨眸光微黯。

「那兩位名訟師歸隱之後,引得無數訟師前來拜師。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天下最大的訟師聚集地。」老陶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大皺起眉。怪不得陶墨沒有走任何人的門路,居然也分到了這樣一個富庶縣,原來是人人不敢碰的燙手山芋。

陶墨道:「所以,這些訟師與官府作對?」

「倒也不可一概而論。」老陶頓了頓道,「好訟師自然和好官是站在同一條線上的。」

陶墨展眉道:「不錯。如此說來,他們能在談陽縣,乃是談陽縣之福。」

老陶張了張嘴,終究沒忍心打擊他的滿腔熱情。

雖說好訟師和好官是一條線上的,但在陶墨成為真正受人尊敬和承認的好官之前,恐怕不但好訟師不會與他一道,心懷邪念的訟師更會處處打壓他。

據聞張經遠之所以短壽,與長期抑鬱不無關係。

他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將陶墨介紹給新來的僕役,又讓郝果子安排他們的日常事宜,老陶帶陶墨出門轉悠。

作為縣官,必須要熟悉自己下轄的一草一木。

兩人先是熟悉街道,順著東西主道來回走了一遍。

等走完,天色已然全暗。

老陶見陶墨臉色發白,記起他剛剛病癒,暗責自己過於激進,便道:「不如我們先找一處茶樓吃完飯再回去。」

陶墨正是腹飢如擂鼓,哪有不應之理。

兩人便就近找了一家門面紅火的茶樓。

一進門,就聽一個大嗓門的夥計站在堂中吆喝道:「要知新官何模樣,三個銅板任端詳!」

 

3、新官上任(三)

陶墨身體一抖,不知是冷是驚。

有人質疑道:「那官不是要年後才到麼?你從哪裡弄來的?」

夥計道:「新官昨日就入住縣衙了。他的管家今日還找牙婆買人進府呢。」

那人釋然,「原來畫是這樣得來的。」

老陶面無表情地領著陶墨尋了個空桌坐下。

正是茶樓最熱鬧的時候,兩人只得了個靠樓梯的位置,離那吆喝的夥計倒是挺近。

陶墨忍不住探頭去看,卻被老陶拉住,只得訕訕罷了。

三個銅板的生意竟然真有人光顧。

一個聲音叫道:「來,讓大爺我瞅瞅,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隱隱有展開畫卷聲。

「哈!」那個聲音大笑道,「一隻病雞!」

夥計道:「聽說那縣官剛進縣城就病了,說不定還挨不到上堂哩。」

那個聲音道:「這敢情好。耳根子清靜!省的每一任上來都要裝模作樣的折騰,他們不嫌累,我還嫌老套。」

夥計道:「盧公子說笑了。您的戲法有哪次是重了的?」

這句馬屁顯得拍得那人極舒服,那人嘿嘿笑了兩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陶墨側頭去看。只見那人疏眉朗目,竟是個清秀書生。

那書生似乎也察覺到有人在看,順勢看來。

陶墨急忙回頭。

老陶微躬的後背突然伸直。

一柄扇子敲在桌面上,那書生的笑聲近在咫尺,「喲,沒想到三個銅板不僅能看到畫,竟然還能看到本尊。」他說著,突然揖禮道,「學生盧鎮學見過縣老爺。」

他聲音洪亮又引人注目,當下引起一片驚疑聲。

陶墨沒奈何,只得站起來道:「免禮。」

四周聲音漸漸靜下來,目光都凝聚在二人身上。

陶墨不由尷尬,不知他想要做什麼。

盧鎮學含笑道:「不知大人是否介意與我同桌?」

陶墨看向老陶。

老陶早已經站起來。作為下僕,自然不宜與主人同桌。

陶墨道:「那便坐吧。」

盧鎮學聽他說得不情願,心中冷冷一哼,暗道:你此刻不屑與我同桌,只怕來日想請我也請不到!

陶墨道:「你要吃些什麼?」

盧鎮學微愕,隨口道:「一壺龍井。」

陶墨點頭,對那等在一旁的夥計道:「兩個素菜兩碗飯,一壺龍井。」

盧鎮學等夥計走後,才道:「大人還未用膳?」

陶墨搖頭。

「為何不去仙味樓,反倒來茗翠居?那仙味樓才是正經吃飯的地方,茗翠居的茶雖然好,菜卻不怎麼樣。」盧鎮學道。

陶墨道:「我頭一次來,不熟。」他見老陶還站著,便道,「一起坐下吧。」

老陶這才道:「謝少爺。」但始終不敢全坐,屁股只稍稍沾了板凳一小塊的地方。

盧鎮學道:「嚴冬寒風冷冽,大人為何非要在年前上任,莫不是……惦記那些炭銀吧?」

陶墨道:「炭銀是什麼?」

盧鎮學眨了眨眼睛,「大人當真不知?」

陶墨搖頭。

「看來大人視錢財如糞土啊。來日定能成為一個一等一的大清官。」他語帶嘲弄。

陶墨道:「我不想做清官。」

盧鎮學表情一僵。來談陽縣的縣官沒一個想當清官的。誰不知道談陽縣是塊硬骨頭,但凡有點路數的都不願意來。而朝廷也不會派真正的能吏幹吏來。問為何?因為無須。談陽縣訟師多,有好有壞,卻沒有壞到魚肉鄉里的,不是不願,是不能也不敢。文人一張口,能說遍天下,真惹急了,上京告御狀也是敢的。所以談陽縣這地方出不了大事,政績考評年年是優。但像陶墨這樣,一上來就說不做清官的,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莫不是,對他一見如故,推心置腹?

盧鎮學目瞪口呆,不知自己身上哪樣風采惹得對方如此拜服。

陶墨接道:「我要做好官。」

盧鎮學收起吃驚,笑道:「好官不是清官?」

陶墨道:「好官是清官,但清官卻不一定是好官。」

盧鎮學點頭稱是,卻沒有接下去的衝動。說大話的每年都有,有幾個說到做到?說實話,要他真敢說,我不做清官要做貪官,說不定他還高看他一眼。這年頭,敢作敢為之人委實太少了。

正好上菜,話題到此為止。

盧鎮學啜了口茶,就想藉故告辭。這個新縣官的底他已經摸得差不多了,就是個空口白話的偽君子,沒什麼意思。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有急有緩。

但盧鎮學的腰一下子就挺起來。他看著離前額只有三尺距離的樓梯,心中不大舒服起來,但現在站起,又太刻意,只好強忍著不動。

老陶見他面色有異,不由轉頭向上看去。

五六個書生打扮的人正悠悠然地從上面走下來。

由於大堂又安靜下來,所以正在吃飯的陶墨也忍不住去看。

這一看,目光便膠著在最後那人身上,再也移不開去。

雪白狐裘,濃髮如墨,即使站在人後,也擋不住那一身的華貴之氣。似乎感覺到他的注視,他目光淡淡掃來,如寒星疏懶,又淡淡地移了開去,彷彿不屑一顧。

「盧兄!」走在最前的書生突然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他道,「盧兄既然在此,為何不上來一敘?」

盧鎮學不冷不熱道:「正要上去,你們卻下來了。」

那人笑道:「那可不巧。」他眼睛一轉,看向陶墨,「這位是……」

盧鎮學道:「這位你可不能不見,乃是新來縣老爺,陶大人。」

那人「哦」了一聲,便又不再關注。

陶墨受了冷落,雙頰微微發燙。他不是沒受過冷落,也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偏偏在那人之前……不過他或許根本不在意吧。

他看那身狐裘高傲地站在樓梯最高處,好似腳下發生的點點滴滴都與他無關,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那些人與盧鎮學說笑一陣便走了。

老陶注意到盧鎮學的臉等他們離去之後,明顯陰沉下來。

「大人,若是無事,學生先告辭了。」遇到這群人,盧鎮學敗了興致,連敷衍都不願,直接起身。

「留步。」陶墨忙道。

盧鎮學一怔回頭。

「我有事想問。」

盧鎮學假裝耐心地等待。

陶墨低聲道:「你可知,那個穿狐裘的青年叫什麼名字?」

盧鎮學臉色微變,疑惑地看著他羞澀之態,隨即恍然,眼中厭惡一閃而逝,嘴角慢慢凝起笑意來,「你問的可是顧射?」

「顧射?」陶墨輕輕念出來,腦海中便浮現那人的樣子。

盧鎮學道:「他是一錘先生的關門弟子。大人想與他結交。」

陶墨的眼睛明顯亮起,映得整張臉都生動起來,道:「你有辦法?」

盧鎮學心裡不爽,「我乃林師門下,與他們相交不深,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陶墨眼裡的光彩瞬間黯淡下來。

盧鎮學更不爽,甩袖就走。

此時,茶樓老闆才拎著夥計,手裡捧著陶墨的畫像前來賠罪,解釋此畫只是寄賣,三七分成云云。

陶墨本就不太在意,見他將畫送還,便答應不再追究。

老陶突道:「這位盧公子是何來歷?」

老闆道:「盧家是本地的名門望族,祖上出過一位尚書,一位太傅。聽說現在也有兩位老爺在京城當官,很是了不得。盧公子是有名的才子,偶爾也當訟師。他的老師便是鼎鼎大名的林正庸。」

他的一番話,聽得老陶頻頻皺眉。

陶墨問道:「那,那位顧射公子呢?」

老闆道:「顧公子是一錘先生的高徒,不過他從不進官門。聽說一錘先生寵他得很,師兄弟們對他也很是照顧。」

陶墨聽消息寥寥,有些不歡。

老陶看老闆眼露探究,連忙結賬,拉著陶墨回縣衙,免得再生事端。

 

4、新官上任(四)

兩人回到縣衙,陶墨心事重重,逕自回房不提。卻說老陶三更半夜將所有僕役叫起,清點另一遍人數,果然少了一名小廝。他知道定是作畫之人,便親自將此人簽訂的契約取出,收在懷中。

至翌日,老陶一早敲陶墨的房門,卻見他竟然已經起床,不由納悶道:「少爺何故早起?」

陶墨道:「出門訪友。」

「莫不是那位盧公子?」他們初來乍到,勉強只有這位盧鎮學還有一茶的交情。

陶墨道:「不是,我想去拜訪一錘先生。」

老陶一驚,隨即喜道:「少爺竟然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陶墨怔忡道:「你怎的也想……」

「一錘先生與林正庸先生乃是當地深具名望之人,我們初來談陽縣,理應拜見。」他知道強龍難壓地頭蛇。官場上時常有那種出身背景雄厚之人到了地方上當官栽跟頭的,可見當地人脈的重要。昨晚在茗翠居的經歷讓他意識到在本地訟師的勢力是多麼的龐大,不但笑傲公堂,連百姓都津津樂道,深為拜服。這樣的人,他們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既是如此,我們便準備兩份禮物啟程吧。」陶墨催促道。

老陶道:「且等等。少爺想要置辦怎麼樣的禮物?」

一句怎麼樣可難倒了陶墨。

他想了想道:「往日我爹在生意場上的朋友俱是你打點的,從未出錯,如今照舊就是。」

老陶道:「少爺謬讚。當年老爺每次遣我送禮都是事先打聽好對方喜好,才投其所好。但現下我對一錘先生和林正庸先生卻是一無所知。」他見陶墨表情鬆動,又道,「送禮一事可大可小。小則視之無物,束之高閣。大則,冒犯忌諱,翻臉成仇。」

陶墨聽得驚心動魄,「那我該如何查探?」

「他們乃是當地名人,當地人自然知道。」老陶道,「不過尋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知道,也未必知道周詳。我看少爺最好還是請一位當地的師爺,有本地師爺在旁出謀劃策,少爺自然能夠如魚得水。」

陶墨道:「好倒是好,只是不知道剩下錢還夠不夠用?」

老陶道:「少爺放心,有多少錢,該花哪裡,我心中有數,斷不會讓家中無米下炊就是。」

陶墨點點頭,「那便去請吧。」

「少爺可曾聽過三顧茅廬的故事。」

「聽過。」陶墨一點就通,「你想讓我去請誰?」

「金師爺。」

陶墨一愣,「他不是不願當嗎?」

老陶道:「我打聽過,這位金師爺在當地十分有名。前後跟過三位師爺,經驗十分豐富。」

陶墨道:「既然如此,那他為何不肯留下來幫我?」

老陶道:「傳聞金師爺曾經也是一名訟師,但是口舌之爭上輸給了林正庸先生,這才轉入官門。但書生的傲氣,訟師的刁鑽卻從不曾放下。少爺若是想請他出山,還需費心才好。」

陶墨嘆道:「竟是這樣複雜?」

「論瑣碎,縣衙之事,百姓之事,無一不比它瑣碎千倍萬倍。少爺若真想當個好官,必須學會事事親力親為,事事知其根底。這才不辜負朝廷的信任,百姓的愛戴。」

陶墨苦笑道:「辜負?只怕朝廷的信任和百姓的愛戴這兩樣我一樣都還沒有,又如何辜負?」

「既然沒有,便做到有為止。」老陶知道已經說動他,立刻命郝果子準備轎子。

縣官是有自己的官轎的,只是沒有轎伕。老陶只好在新買的僕役中挑了幾個年輕力壯,身量差不多的人出來充當。

但抬轎有抬轎的學問。

生手熟手一台便知。

從縣衙到金師爺的家不過隔著兩條街,並不很遠。但陶墨從轎上下來時,就好像在轎中坐了整整一年,不但臉色發白,而且兩腳發軟,竟是連站也站不穩。

「少爺?」郝果子兩手扶著他,滿眼擔憂。

老陶去遞帖子,卻得知金師爺去參加賞雪大會了。

談陽縣訟師多,文人多,聚會自然也多。

老陶心想指不定還能在會上遇到林正庸和一錘先生,正是一舉多得,便立刻讓他們抬去舉辦賞雪的泰安書院。

說起泰安書院,在當地也十分有名氣,有不少縣儒學生之前都是從泰安書院出來的。

陶墨到的時候,大門正敞開著。

從門口處就能看到門內特地掃了一塊雪地出來,上面不知誰寫了龍飛鳳舞的「雪」字,十分應景。

郝果子遞了帖子,門房飛快去報。

等陶墨走到園中,泰山書院的院長已經親自迎了出來。

「不想陶大人親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院長五十多歲,保養得宜,紅光滿面。

陶墨回禮道:「叨擾了。」

院長不想他毫無官架子,就像個普通的後生晚輩,暗暗點頭,道:「正好今日書院來了不少當地文士賞雪作詩,大人若不嫌簡陋,招待不周,不妨一同入座。」

「如此有勞了。」陶墨也不推辭,逕自往園中走。

事實上,他早已按捺不住了。剛剛進園子的時候他就看到顧射坐在亭中,如月生輝。他身旁坐著很多人,一個個圍著他,笑容洋溢,直把他看得心癢難耐。

院長見他目不斜視地往亭中走,忙道:「大人是否是冷了?」

「不冷。」陶墨雖然不願,卻還是停下腳步。

院長道:「那亭子雖然有蓋,但四面漏風,並不保暖。大人不如去堂內坐坐?」

陶墨道:「不用去堂內,我在亭中看雪就好。」

院長心想那亭子裡坐的都是訟師,平素最討厭的就是官,你眼巴巴地上去,只怕要灰頭土臉地下來,這也不打緊,莫要因此藉故留難我們學院才好。

陶墨哪裡知道他的心思,正要繼續往前,就被老陶漫不經心地擋住去路,道:「少爺,金師爺在那邊。」

他順著老陶的手看去,果然,金師爺正穿著一件深藍棉襖坐在石凳上,啜著小酒與人說笑。

陶墨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亭子,心中掙紮了下,終是抬腳朝石凳的方向走。

從他一進來,園中人多多少少都豎著耳朵傾聽他的動靜,如今見他往石凳走,都引頸去看。

那金師爺像是早料到他會來,坐在凳上敷衍地拱了拱手道:「縣老爺安好。」

陶墨嘆氣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金師爺拿眼睛斜睨著他,「莫不是我出了什麼差錯?」

陶墨道:「我缺個師爺,金師爺可願屈就?」

金師爺道:「我年老體弱,早已不勝其位。」

陶墨繼續嘆氣道:「所以我一點都不好。」

旁人聽他們答得有趣,都靜下來細聽。

金師爺道:「本縣人才濟濟,想個師爺簡直易如反掌,縣老爺何必憂心?」

陶墨伸出手掌,翻了一下,然後看著金師爺。

金師爺也看著他。

半晌,陶墨道:「我翻了。」

……」

「所以,你跟了我吧。」陶墨認真道。

金師爺嘴角微抽。他雖然不想承認,但眼前這個情況實在有點像……追求女子。「縣老爺何必這樣執著?」

陶墨想了想道:「我記得曾經有一句很有名的話。」

「哦?哪一句?」

陶墨在嘴巴裡咕噥了一遍,才信心十足地開口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之。」

金師爺:「……」早知道,他應該在家中等他的。

 

5、新官上任(五)

「金師爺,你就從了吧。」書生多是好事之人,不免起鬨。

金師爺臉色煞白,腦袋裡兜兜轉轉那麼多話,竟是一句都駁不出來。

陶墨還眼巴巴地等著他的答覆。

老陶只好道:「少爺,縱然你求才若渴,這句話卻是有些不妥。」

何止有些不妥,簡直是大大的不妥。金師爺只恨自己不能站在老陶身邊,對他耳提面命。

陶墨鬱悶道:「用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大庭廣眾之下,老陶也不好點破,只是道,「只是有些用力太過。」

陶墨道:「難道要說,弱水三千,我願取兩瓢飲之,金師爺,你可願作這第一瓢?」

瓢?還是嫖?

金師爺已經不是臉色發白,而是發青了。

其他書生悶笑不已。

「好。」金師爺臉色變了數變,突然皮笑肉不笑道,「蒙得縣老爺另眼垂青,金某受寵若驚。金某本非作勢拿喬之人,這便應下了,願為東家效犬馬之勞。」

前一個縣老爺,後一個東家,態度上的轉變已說明他是真的答應。但老陶總有幾分不安,他看得出,金師爺是為著爭一口而答應的,並非真心想為陶墨效力。只是事已至此,再解釋也是徒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陶墨見金師爺答應,心中鬆了口氣,腳步立刻一轉,朝亭子走去。

老陶眉頭不經意地皺了皺,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可惜等陶墨到時,亭中眾人已經散了。

陶墨不甘心地問旁人道:「剛剛亭中還坐滿了人,怎的不見了?」

那人道:「顧射要走,他們自然也跟著走了。」

陶墨懊惱。按理說那麼多人離開,自己斷無不知之理。定是剛才人多嘴雜,眾人有哄笑,所以才不曾注意。

老陶見陶墨神情沮喪,輕咳一聲道:「難得當地文人聚會,少爺應該多結交結交才是,也好為在此立穩根基打下基礎。」

陶墨一省。是了,來日方長,他又何必急於一時。

想著,他便聽話地朝眾人聚集的地方走去。

其他人對新來的縣老爺也好奇得很。見他主動攀談,無不歡迎。

過了會兒,老陶注意到金師爺起身告辭,立刻拉著陶墨一路相送,甚至同轎至他家門口。

對陶墨的慇勤,金師爺不置可否,只說年後一定到任。

老陶見此,只能無奈。

回到縣衙,陶墨猶猶豫豫地不肯下轎,「要不,我們接著去拜訪一錘先生吧。」

「顧射另有住所,即便去見一錘先生,也碰不上的。」老陶道。

陶墨「啊」了一聲,神情失望以極。

老陶看得直皺眉,「少爺,你隨我來。」

陶墨心裡咯噔一聲,又不好的預感。

果然,進了書房門,老陶立刻不冷不熱地丟來一句,「少爺,你還記得曾經在老爺墳前答應過什麼嗎?」

陶墨臉色發白,訥訥不語。

「斷袖分桃,有悖倫常,你不可再執迷不悟。」老陶字字鏗鏘有力,直擊陶墨心頭,「老爺用性命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嗎?」

陶墨只覺眼前景物一晃,再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雙腿一曲,啪得一聲跪在地上。

老陶嚇了一跳,連忙扶起他道:「少爺知道便是,何以行此大禮?」

陶墨撐著虛軟的雙腿站起來,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是剛剛一剎,他的肩膀與雙腿彷彿是不堪重負。

「少爺。」老陶微微提高聲量。

「我知道。」陶墨打斷他的話,急匆匆道,「我答應過我爹,會做個好官的。我一定要做個好官。」他說得又亮又流利,不知是在向他保證,還是在向自己提醒。

老陶見他面色蒼白,神情淒楚,不忍再逼,「我也是為少爺好。那個顧射一看就不是易與之人。你與他結交,只怕要吃大虧的。」

陶墨嘴角抽動了下,低喃道:「我也不知道怎的,看到他,心就怦怦跳得厲害。」

老陶想起那個顧射,也不得不承認的確風采照人。只是風采再照人也是男子。若單純柔順點的,或許還可弄回來養在後院,但看那人氣度,莫說弄回來養在後院,只怕連陶墨送上門去都未必肯收的。

這樣一想,他心中那點惻隱之心盡去,又下了一帖重藥,道:「我看那人對其他男子都是不假辭色,定然不好龍陽。少爺的心思最好還是莫教他曉得,不然只怕……平白招人厭惡。」

陶墨垂頭,肩膀鬆鬆垮垮,須臾才道:「我知道了。」他不願讓那人看輕,更不必說厭惡了。只是克制,又豈是這麼容易的。

老陶嘆了口氣道:「快過年了,我去吩咐郝果子辦點年貨。這是我們在談陽縣過的第一個新年,怎麼都要辦得熱熱鬧鬧才是。」

陶墨此時又羞又愧,又心灰意冷,胡亂點點頭,便回房悶頭睡下。

他身子還沒養利索,心中又苦悶,到傍晚便又燒起來。

郝果子想起上次大夫開的藥還沒吃完,便煎了一副給他喝。

喝完之後,陶墨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至第二天,燒又退了,但人始終沒什麼勁頭,只是歪歪地躺在床上,也不想起床。

老陶暗悔昨日說得太過。

日子如此過了六日,陶墨終於從床上下來,正趕上盧鎮學登門。

郝果子和老陶合力將陶墨裹得嚴嚴實實之後,才讓他去見客。

盧鎮學一見他,不由意外道:「大人怎的消瘦了?」

陶墨擺擺手,「水土不服罷了。」

「我知道本地幾位醫術頗高的大夫,可需引薦?」

「多謝了,不必。」

「大人乃是談陽縣父母官,一舉一動皆關乎談陽縣生計,還請多多保重。」他言辭懇切,好像全然不記得上次曾拂袖而去。

陶墨懶懶地點頭。

「其實學生此來,乃是來邀請大人參加明晚梅花宴的。」盧鎮學從袖口中掏出帖子,恭敬遞上。

陶墨疑惑道:「梅花宴?」

盧鎮學道:「談陽有三寶,其中之一便是梅花開得好。大人初來談陽,不可不賞。」

陶墨不大想去。

盧鎮學看出他的心思,忙道:「大人上次不是想要見見一錘先生的高徒嗎?」

陶墨心中一動,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地問:「他們也去?」

盧鎮學笑而不答。

陶墨想起之前老陶的話,狠狠心,搖搖頭道:「那還是不去了。」

盧鎮學訝異道:「為何?」

陶墨道:「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暫時還是不見他的好。」

盧鎮學顯然誤解他的準備,心中詫異地想:難道我低估他了。他見一錘先生的高徒難道是為了立威,而不是原先所想的溜鬚拍馬,拉攏關係?可是為何他要針對一錘先生,放過老師呢?林正庸在談陽的名聲和影響力均不遜於一錘先生啊?難道說,他想各個擊破?

他想著想著,便覺得陶墨懶洋洋的背後竟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機,連端茶的動作都有幾分莫測高深。

「可是學生已經將大人會蒞臨的消息散播出去了。」盧鎮學故作為難,「我以為大人定會給我這幾份薄面,不想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這麼說,陶墨倒不好太不近人情,「那我便去稍坐片刻吧。」縱然不能親近,看看那人也是好的。

盧鎮學心中大喜,面上不動聲色懂道:「既是如此,那麼明日學生便在寒舍恭候大人大駕光臨。」

 

6、新官上任(六)

事情說定,盧鎮學便起身告辭。

陶墨送到門口,想了想,轉身將這件事情告訴正在算賬老陶。

老陶聽完他的敘述便皺起眉頭道:「那個盧鎮學,怕是來者不善。」

陶墨訝異道:「為何?」在他看來,這個盧鎮學應是他在談陽縣第一個結交的朋友。

老陶道:「一山不容二虎。林正庸的門下又怎麼會將你積極引薦給一錘先生的門下?」

陶墨道:「那他要如何?」

「就是不知要如何。」老陶沉吟道,「去還是要去。但正如你說的,小坐片刻就回來。莫要與其他人發生糾葛。」

陶墨想到顧射,心頭一熱,但看老陶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隨之一冷,訥訥道:「能有什麼糾葛?」

「沒有便好。」老陶知他又病了一場,不忍再逼他,岔開話題道,「縣官雖是小官,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下轄三班六房,你若是無事,下午便去與他們打打交道,日後辦事也好方便差遣。」

陶墨連忙應是。

老陶道:「那位崔典史你已經見過了,若一會兒再見到,切莫忘記多多親近。」

陶墨又應下。

老陶見他病歪歪的樣子,心中不大放心,但府中事務雜多,又委實放不下,只得退一步道:「我讓郝果子跟著你,你若有什麼事不明,只管差他來問。左右離得不遠。」

陶墨聽他不去,心中有些緊張,「要不改日再去也成。」

「少爺,我終究有一日要死的。」老陶面不改色道,「難道少爺等我死了,便不做官了?」

陶墨大驚失色道:「你莫要如此說。我知你不會輕易死的。」

老陶嘴角微抽,「少爺,若不是我瞭解你,還會以為你很遺憾。」

陶墨道:「我並非此意。」

「我知。你先去用飯,然後與郝果子一同去吧。」

陶墨轉身出門,依言吃飯,然後出門。

六房就在縣衙左右,出門進門,不過眨眼工夫。

正在裡面辦公的書吏雖未見過陶墨本人,但早打聽過他的樣貌,一見他進門便慌忙迎了出來。陶墨一一垂詢,表現十分得體。

後有六房經承、管年出迎,又是一番寒暄。

崔炯不在此處辦公,今日也未曾來。

陶墨與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便起身告辭。

郝果子跟在他身後,小聲道:「少爺剛剛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陶墨道:「怎的變了個人?」

「少爺剛才看上去很有學問的樣子。」郝果子心直口快。

陶墨怔了怔,臉色黯然。

郝果子似乎意識到適才之言不妥,連忙道:「我不是說少爺不學無術,我只是,只是……」

「不學無術也沒什麼。我爹生前也常常如此說我。」

郝果子面紅耳赤道:「我怎能與老爺相比。」

陶墨道:「你說的也不錯。我本就是目不識丁,胸無點墨。」

郝果子道:「聽少爺談吐,誰能相信少爺目不識丁?」

陶墨苦笑道:「不過是聽別人說我說得多了,便記住了。這幾個字我說得出,卻寫不出。就是你寫出來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識得的。」

郝果子道:「誰說才高八斗的都一定識字了?」

陶墨突然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是什麼意思?」

郝果子雖然只是小廝,但小時候上過學堂,認識的字比他要多。

郝果子驚訝道:「少爺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陶墨一怔,隨即後知後覺地紅了耳根,二話不說直奔屋裡去了。

留下郝果子呆呆地站了會兒,低喃道:「不想少爺竟然這麼快就忘了那位旖雨公子。」

盧鎮學在談陽縣還是頗有名氣的。當初顧射未來之前,他是談陽縣最出風頭的人物,誰都知道盧家有位才思敏捷,口齒伶俐,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的盧公子。所以他辦起梅花宴,捧場者眾多。

陶墨按老陶的話,到的不早不晚。

作為本縣父母官,他的到來依舊受到主人熱情招待。

盧鎮學笑著引他到主桌上坐,「我父母外出未歸,這裡只好由我做主。還望大人莫怪。」

「哪裡哪裡。」陶墨心裡默背著等下離開的說辭,隨口道,「未能拜見令尊令堂,是我的過失。」

盧鎮學愣了愣,心想我父母與你何干?怎的就成了你的過失?莫不是他真將我當成知交?他細看陶墨臉色,又覺得他心不在焉,不由暗自冷笑,既然想做戲籠絡我,也該做得逼真點才是。

陶墨原本打算說幾句話就走,但他左右看看,不見顧射,又有些不甘,不禁又等了會兒。

盧鎮學起身招呼其他人,順便又介紹了些人給他認識。

陶墨知道這些人都是當地富商,便攀談起來。

正談到今年收成,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陶墨轉頭去看。

顧射在他的同門師兄簇擁下緩緩走來。紫紅大氅更襯得他眉目如詩畫般優雅。

盧鎮學一一打招呼,輪到顧射時,他笑得極為燦爛,「不想顧兄竟也賞臉光臨,真令我受寵若驚。」

「盧兄客氣。」

這是陶墨第一次聽到顧射開口,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激起他心中漣漪,一圈一圈,不能平靜。

「這位是陶大人,上次替諸位引見過了。」盧鎮學手突然一指陶墨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陶墨過去了。

他如此主動,其他人倒不好像上次那樣再當做視而不見,便敷衍似的打招呼。

陶墨一邊回應,一邊將目光有意無意地黏在顧射身上。

彷彿感覺到他的注視,顧射飄忽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

陶墨見他看自己,心中一陣激動,只覺得世上再無什麼能比得上此刻的美妙。

但持續不長,顧射很快走開去。

陶墨呆呆地跟了好長一段路,直到顧射一位師兄看不過眼,轉頭問道:「大人有何指教?」他才恍然覺醒,尷尬地走回主桌。

此後,他心神一直恍惚,眼睛時不時瞄向顧射所在方向,連老陶叮囑他要離開之事也忘記了。

盧鎮學與眾人吃了會兒酒,便揭曉今日的目的,道:「吃酒需助興,不如我們請陶大人作詩一首,為這寒冬添加些光彩。」

眾人齊喝。

陶墨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不會。」

盧鎮學道:「大人何必客氣。誰都知道談陽縣歷位縣官都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大人既能來我談陽縣,想必在詩詞上也頗有造詣。」

陶墨低聲道:「我真的不會。」

「大人莫不是看不起我這小小的梅花宴?」盧鎮學臉色冷下來。

陶墨再遲鈍,也感覺到氣氛不對勁,但他也只能一個勁兒地重複道:「我真不會作詩。我,我其實不識字。」

「噗。」

不知是誰帶頭噴笑,讓其他人都跟著笑出聲來。

「還請大人見諒。」盧鎮學臉色一緩,卻難掩眼中譏嘲之意,「是我苛求了。」

「哈哈……」終於有人忍不住大笑出聲。

陶墨如坐針氈,身體僵硬得好像石頭,頭也不敢回,只盯著面前的飯碗,心中不斷惴惴地揣測著顧射此刻的表情,或許,也與這些人一般大笑不止吧?

他越想越難受,正好盧鎮學與其他人說話,他轉身便溜。快得讓盧鎮學想叫的機會都沒有。

等衝出盧府,陶墨便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身體軟軟地靠在門邊上。

門外停著一輛十分漂亮的馬車,正好將縣衙的轎子擋住,誰都沒注意自家大人已經出來了。

陶墨歇了片刻,總算緩過神來,正要離開,就聽一陣有條不紊的腳步聲從裡面出來,轉頭一看,卻是顧射。

 

7、新官上任(七)

剛剛舒緩下來的心瞬間又糾了起來。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眼見距離由遠至近,又要由近至遠,忍不住喚道:「顧,公子!」

顧射似乎這才注意旁邊有個人,懶懶地轉過頭來。

被那清冷的目光一掃,陶墨渾身一激靈,脫口道:「不吃了?」

「你怎麼說話的?」從陶墨出來就一直關注他的顧小甲忍不住跳下馬車,瞪著他。

陶墨一愣,隨即覺察到適才之語有揶揄顧射專程來吃飯之嫌,面色愧紅,道:「我並非此意。」

「笨蛋。」顧小甲打開車門,「公子,我們回去吧。」

顧射正要上車,就聽陶墨又叫了一聲,「顧公子。」

顧小甲瞪著他,「鬼叫什麼?」

陶墨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只是想多看顧射幾眼,不想他這麼早離去罷了,至於找什麼藉口倒沒想好。

顧射終於轉過身正眼看他,「你想求我幫忙?」

陶墨怔了怔,不知他何出此言,但也算歪打正著,正中下懷,便道:「是是是,的確有事相求。」

「小忙還是大忙?」顧小甲突然將話題截過來。

顧射也沒有反對。

陶墨一時之間哪裡想得到什麼忙,只好道:「有大有小。」

顧小甲皺眉道:「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

陶墨腦子也不知怎的邪光一閃,答了句,「人有三急。」

……」顧小甲敗了。

顧射道:「明日來我府外候著吧。」

陶墨也不覺得他言行猖狂,喜滋滋地看著他們上車,揚長而去。

縣衙的轎伕在陶墨開口之後便發現他出了門,此時迎上來抬他回府。

在回縣衙的路上,陶墨一直在思忖如何對老陶提及此事。想到老陶的反應,他心中便一涼。但想到明日又能見到顧射,他心中又一暖。

如此涼涼暖暖,暖暖涼涼地回到縣衙。

郝果子突然從裡面衝出來,差點撞到他身上,神情煞是激動,「少爺,不得了了,有人遞狀子了!」

遞狀子?

陶墨有些恍惚,半晌才回神,結巴道:「那,那該如何是好?」

郝果子道:「我也不知。少爺不如去問問老陶。」

陶墨不敢怠慢,趕緊進了內堂。

老陶正在算賬,看到他進來,便道:「狀紙在桌上。」

陶墨尷尬地站在原地,「你知我不識字。」

郝果子一蹦蹦到桌前,拿起狀子開始念:「民婦不識得氏……」

「不識得氏?」陶墨茫然。

郝果子羞赧道:「那個字不識得。」

老陶從賬本抬頭道:「是廖氏狀告他的兒子不孝。」

郝果子道:「想不到竟有母親告兒子的,真是千古奇聞。」

老陶道:「在談陽縣,雞毛蒜皮之事都可對薄公堂,倒也不奇。」

陶墨道:「廖氏之子怎麼個不孝法?」

老陶道:「不順其母。」

陶墨道:「如何不順?」

老陶道:「言語衝撞。」

陶墨一怔,許久才嘆氣道:「其實能夠衝撞,也是件福事。」

老陶道:「若是能衝撞之時不衝撞,事事孝順,豈非更是件福事?」

陶墨心中有愧,默默不語。

郝果子叫道:「對了。少爺,今日在盧府可吃到什麼好吃的不曾?」

陶墨想起盧府種種,越加抬不起頭來,「沒什麼可吃的。」那種情況下,他哪裡還記得吃了什麼。

郝果子道:「沒想到盧府也不如何。」

老陶何等精明,看陶墨表情便知事情有異,問道:「發生何事?」

「倒也沒什麼。」陶墨對上他瞭然的目光,想到那事早晚會傳出來,只好交代道,「盧公子讓我作詩,我說了我不識字。」

郝果子奇道:「那盧公子好端端地為何要你作詩?」

老陶道:「我早知那個盧鎮學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也罷,反正這事早晚會被人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也無什區別。」

話雖如此,他卻不想在顧射面前丟人。

陶墨想想,自己每次遇到顧射,都不怎麼體面。第一次被無視,第二次遇到「弱水三千」,第三次……好在第四次不遠了。想及此,他靈機一動道:「廖氏案乃是我接手的第一樁案件,不能等閒視之。若是能請教高人就好了。」

老陶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少爺所思所慮,真是我所想。」

陶墨臉上一喜,卻聽老陶道:「你今晚便去一趟金師爺的家,請他務必明日到堂。」

陶墨道:「只是金師爺?」

老陶道:「這樣的小案,每月不知凡幾,若非這個廖氏在談陽縣還算有些頭面,少爺根本不必升堂。」

陶墨一臉落寞。

「難道少爺另有高見?」老陶狐疑地看著他。

陶墨怕被他看出端倪,連忙找了個藉口遁了。

等他走回房,拉過跟著進來的郝果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郝果子吃驚地看著他,「少爺,你好歹也是個七品縣官,為何反倒去他府外等候?」

陶墨倒不覺得有何不妥,「他如此說,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照做便是。記得語氣定然有誠懇。」

郝果子不甘不願地點點頭,「只是明日少爺升堂,我就看不到了。」

「這種機會以後多得是。」陶墨說著,心裡也是惴惴。他是生手,又胸無點墨,我朝律法也只是聽老陶唸過一次,到時能記得幾成也不知道。

只能聽天由命了。

當夜,他與老陶一同去了金師爺家。出乎兩人意料,金師爺對於提前上任竟是毫不推辭。

陶墨看著金師爺飽受歲月摧殘的面孔,心中終於有了些許底氣。

新來的縣老爺要升堂。這是大事。

在這風調雨順的談陽縣,百姓壓根不關心稅賦,反正幾年都不曾變過。他們評價縣官是否高明,看的就是他如何審案。要在這訟師雲集的談陽縣站穩腳跟,審不了案可不行。

陶墨坐在公堂上,看著堂役站成兩排,廖氏和其子王鵬程跪在躺下,兩個訟師一左一右地站在公堂兩旁,他的頭便忍不住疼起來。

幸好,他側頭,金師爺總是自己一邊的。

「大人?」金師爺見陶墨一言不發,只是睜大雙眼直盯盯地望著自己,不免心中發毛。

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的風波還未平息,他就想來個再掛個「公堂之上,眉來眼去」的罪名不成?想到這裡,他也不顧側目不側目了,微微提高嗓音道:「大人!」

陶墨一震,立馬回頭。

一左一右兩位訟師正看好戲似的看著他。

他手慢慢地朝驚堂木摸去。

方方正正又實心的木頭總算讓他的心穩了穩。

正當眾人都等他大拍驚堂木的時候,他溫溫柔柔地來一句,「誰先來說說吧。」

兩位訟師對視一眼。

都是好幾年的交情,對對方各種套路瞭若指掌。

王鵬程的訟師挑挑眉,示意對方先開口。

廖氏的訟師也不客氣,朝陶墨一抱拳道:「大人以為,何者為孝呢?」

陶墨嘆了口氣道:「這個字我沒做到,莫要問我。」

……」

廖氏訟師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就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孝,呆了呆,才道:「那麼大人又是如何的不孝呢?」

陶墨眼神更加落寞,「此事說來話長,當初……」

金師爺終於知道為何老陶非要自己提前上任,因為這位新東家著實不靠譜。

「咳咳。」他出聲打斷,引得眾人一致白眼。

陶墨回過神,臉色微紅道:「先說你們的吧。」

廖氏訟師道:「孝者,善事父母也。不孝者,王氏鵬程也。」

 

8、新官上任(八)

「姜訟師何出此言!」王鵬程的訟師立馬跳出來道,「王母守寡十餘載,王鵬程身為其子,可曾短缺過衣食?」

「善事父母只是衣食無缺嗎?」廖氏訟師道,「我聞王鵬程平素養鳥,也不曾短缺過什麼。難道父母孝順之道竟與此類禽獸無異?」

王鵬程的訟師叫道:「衣食無缺只是其中一項,善事父母自然不止如此。」

廖氏訟師拱手道:「願聞其詳。」

王鵬程的訟師似覺察自己過於激動,落了下乘,很快調整心情,道:「何以為孝?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眾所皆知,王鵬程子承父業,經營布莊井井有條,已有十餘載,在談陽縣薄有聲名。是孝非孝,眾人皆可以為證。』」

廖氏訟師道:「孝乃是善事父母。王鵬程無改於孝道,只針對於其父。對於母親之孝,又在何處?」

王鵬程的訟師道:「你口口聲聲聲稱不孝,且問王鵬程又不孝在何處?」

陶墨渾渾噩噩地聽了這麼久,終於聽到重點,不由精神一振。

「忤逆!」廖氏訟師冷冷地吐出二字。

王鵬程有些跪不住了,悄悄望了廖氏一眼。

廖氏似乎也有點不安,又偷偷看了自己請的訟師一眼。

訟師正在觀察對手的反應。

而對手……

則是在看新來的縣太爺。

陶墨手捏著驚堂木,慢慢移到胸前。

此時,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連從頭到尾都像在看戲的金師爺都忍不住緊張起來。

……

究竟敲不敲啊?

他們眼睛都緊緊地盯著那隻抓著驚堂木的手。

「究竟如何忤逆?」陶墨摸著驚堂木,問道。

眾人看他沒有敲的意思,都收回目光,心底不知怎地,竟有些失望。

廖氏訟師回神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王鵬程鰥居多年,不思續絃,為王家留後,更屢次因此事頂撞其母。禮記有云:孝子之養老也,樂其心。可見善事父母的善事並不僅僅奉養,且要順從父母之意,莫讓他們晚年憂心,食不下嚥,寢不安枕。」

王鵬程面有愧色。

王鵬程的訟師正要說話,就聽陶墨心有慼慼焉地頷首道:「能從母之言,是幸事。」

幾人也不知他因何感觸。廖氏訟師見狀對己有利,便道:「既是如此,請大人判王鵬程輸。」

「判他輸?」

王鵬程的訟師急道:「不可不可。我還有未盡之言。」

「你莫要多說了。」陶墨擺擺手道,「我雖然聽不太懂你們在說什麼。但我也知,忤逆父母不對,無後繼嗣更不對。所以本官決定……」

廖氏訟師一臉喜色。

「判王鵬程杖責三十!」陶墨道。

……」

舉堂肅靜。

莫說廖氏和王鵬程愣住了,連兩個訟師也愣住了。這種案子與其說是告對方,倒不如說是爭個對錯。按往例,這種案子即便輸了,也不過罰些銀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裡的,是個縣官審案的辛苦錢。在談陽縣這種訟師雲集,視公堂為後院的地方,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公堂是常事,從來不曾聽說要打人的。

金師爺總算反應過來,見陶墨傻乎乎地看著堂上,似乎在等人行刑,連忙乾咳一聲道:「紅頭簽。」他既為師爺,自然會盡師爺的本分,只是其他事卻不是他這個「弱水三千中的一瓢」所願意顧慮的了。

陶墨慌兮兮地抓過一根紅頭簽丟下去。

堂役喜滋滋地上前,將王鵬程按倒,舉起木杖就往下打。

這可是油水啊。

只要打得不重,挨打的倒霉鬼就會知道堂役手下留情,事後一定會送上感謝銀。這也是慣例。堂役們可沒想到新官剛上任就送上這樣一筆好處,好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年。

這個王鵬程在談陽縣也算有頭有臉有名氣,油水不少,不拿白不拿。

王鵬程前兩下挨得有些發懵,到第三下才吃痛地叫起來。

廖氏一看,淚珠子就啪啪地掉下來,一口一個心肝,但見那些堂役不住手,只好跪求陶墨,嚎啕道:「婦人見識短淺,大人莫與我計較。放了我兒吧!我今後再也不敢告狀啦!」

陶墨哪裡受得住她的眼淚,連忙擺手道:「莫打了莫打了。」

堂役意猶未盡地住手。

廖氏慘叫一聲,撲到王鵬程身上。

王鵬程本來被打得小痛,但被她這樣一撲,身上傷口頓時火辣辣地燒起來,雙眼一翻白,幾乎要昏死過去。

還是兩位訟師將廖氏請開,才讓他喘上氣來。

陶墨對王鵬程道:「你看,你母親多麼疼愛你。」

王鵬程翻了個白眼。

兩個訟師面面相覷,打成默契,都拱手道:「還請大人速速審結此案。」

陶墨看向金師爺。

金師爺畢竟是老手,寫下案詞讓訟師過目。

訟師一看,都是稱讚他們母子情深的恭維,都很滿意。

於是,此案就在一頓棍棒下落寞。

王鵬程被扶走,陶墨追在他身後叮囑道:「日後一定要多孝順母親,多聽她的話。」

……」

王鵬程很快被拖得不見蹤影。

陶墨追不上了,才訕訕回轉,正好老陶和郝果子出來。

郝果子撲上來道:「少爺真威風!」

老陶臉色不大好看,別有深意地看著金師爺。

金師爺施施然地站起來,朝陶墨豎起拇指道:「東家頭一次審案便能想出這樣的奇招,真是讓人佩服。」

陶墨道:「我只是想讓他記住教訓。」

金師爺頷首道:「也是。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本不該拿到公堂上來宣之於眾。東家這招殺雞儆猴用得巧妙,想必以後也不敢有人再犯了。」

陶墨聽得茫然,「什麼殺雞儆猴?」

金師爺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悄然告退。

老陶見陶墨雲裡霧裡,便解釋道:「他以為少爺是故意打那個王鵬程,省得縣裡的百姓再拿這樣小的事情告官。」

陶墨搖頭道:「我並非此意。只是聽王鵬程忤逆的那一刻,我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痛揍自己一頓。」

……」

也就是說,剛才王鵬程成了陶墨打自己的替身?

真不知王鵬程若知道真相會如何想。

老陶和郝果子對視一眼,都覺得此秘密還是保守起來較佳。

老陶意味深長道:「少爺,此事莫要宣揚出去。」

陶墨下意識地反問道:「為何?」

老陶道:「我怕老爺的事讓有心人查到,又是一場風波。」

陶墨黯然地點點頭。

老陶臉色一緩道:「少爺坐了這麼久的公堂,一定累了,不如回去歇一歇。」

「好。」陶墨扯了扯郝果子的袖子,「你來。」

陶墨找郝果子自然是為了顧射。

只是郝果子對顧射卻是滿腹怨言。

「你見到顧射了嗎?」陶墨期待地看著他。

郝果子搖搖頭道:「沒見到。」

「啊?為何?」陶墨心中一驚,頓時坐立不安。

郝果子冷哼道:「那顧射架子大得很。每日都有許多人在他府外投帖拜見,他只挑揀一兩個見面。」

陶墨急切道:「你見到了麼?」

「自然沒有。我只是個下人,他們府邸的門房聽說只來了我一個,差點連拜帖都要丟出來。」他還是頭一次遭逢這種待遇,心中滿是憤怒。

陶墨擔憂道:「怪不得他要我親自去他府外等候。唉。這次我不去,他說不定會惱我。」

郝果子道:「少爺你今天第一次審案,舉縣皆知,他焉有不知之理?」

陶墨道:「但願他能諒解。」

郝果子看他痴痴傻傻的,不禁勸慰道:「我看那個顧射也不是什麼好人,少爺還是莫要與他往來的好。」

陶墨有種心事被看穿的尷尬,「我只是想向他學習。」

「他有什麼好學的?」

「我也不知。」陶墨想了想道,「但他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本事的感覺。」

……其實金師爺也挺本事的。」

「嗯,所以我將他請回來了。」

郝果子心驚。難道少爺想將顧射也請回來?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顧射這樣的個性怕是不會願意,才稍稍放心。

 

9、新官上任(九)

所以當郝果子接到門房稟報說顧射就在門外時,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顧射?你確定是顧射?」他瞪大眼珠。

門房被他的反應嚇得一哆嗦,還以為自家老爺做了對不起顧射之事,畏縮道:「小的當門房幾十年,確信是顧射無疑。」他頓了頓,又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便道,「縣衙有後門,出去拐個小巷就是西大街,你可讓大人從那裡走。」

郝果子呆道:「到哪裡去?」

「想去哪裡便可去哪裡。我知那顧射為人,絕不會死纏爛打。若大人不在,他多半就走了。」門房一心為東家出謀劃策,雖與郝果子想岔了,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郝果子聽得心中一動,轉念又想道:少爺如此看重顧射,萬一知道自己將他拒之門外,怕是會不高興。雖說不會對自己如何,但少爺大病初癒,萬一因此事鬱結於心,自己就是大罪過。

他正遲疑不定,便看到一個華服青年施施然從拱門過,逕自朝這邊走來。

「你是誰?」郝果子跳出去。

華服青年挑眉,「顧射。」

「你便是顧射?」郝果子吃了一驚,不由仔細端詳他,果真一副好相貌,比那群香樓的頭名小倌還要風流倜儻,更為自家少爺著急起來。當年因為一個旖雨公子,少爺就落得如今田地,卻不知道這個一看就比旖雨公子厲害百倍的顧射又會鬧出什麼事端來。

顧射從小讓人打量慣了,也不覺得有異,眼眸朝四下一轉,問道:「陶墨呢?」

「正聽金師爺唸書。」郝果子下意識回答。

「在何處?」

郝果子又要張開,隨即警覺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顧射眯起眼睛。

郝果子頓時一陣透心涼,硬著頭皮道:「少爺讀書從來不讓人打擾。你有何事,由我轉告便是。」

「讀書?」顧射眸光漸漸飄遠,不知在想什麼。

郝果子心中暗暗不爽。自己這麼一個大活人,他說無視就被無視了?好歹他們剛剛還在說話不是!

「讓他來。」顧射說著,起步走進郝果子適才呆著的書房,找了個能曬到陽光的位置,悠悠然地坐下來。

郝果子吃驚地看著他。從小到大,他還是頭一遭看到如此主動之人,竟入他人府邸如自家後院。

「奉茶。」顧射食指在桌上輕輕一叩。

「是。」門房答應一聲,扭頭就跑。

郝果子想喊住他,想想又覺得自己太過小氣,便道:「你且等著,我去通稟我家少爺。」

顧射不理他,猶如入定。

郝果子轉身就跑,卻不是如他所言去找陶墨,而是去找了老陶。

老陶聽到顧射親自前來也是一陣驚異。這幾日他有心打聽談陽縣情況,對這位一錘先生關門弟子已有了大體瞭解,知道其人平素並不喜與人往來,只偶爾應酬同門師兄弟。又知他心高氣傲,才學過人,已得一錘先生真傳。雖然從不入官門,但同門中若有誰遇到難解的官司,都愛請教於他,也從來不曾無功而返。這樣人物居然主動上門,如何不叫他左思右想,一頭霧水?「他可曾說什麼?」

「他說來找少爺。」郝果子猶豫了下,還是將陶墨之前讓他去顧射府上投帖之事說了。

老陶皺眉道:「少爺竟真想與他結交。」

郝果子低聲道:「那個顧射長得真是不錯。」

老陶瞪他一眼,「休要胡言!」

「是。」

「你就將此事稟告少爺吧。」

……是。」郝果子正要走,又被老陶叫住。

「以後這等事不必前來問我,直接稟告少爺便是。」老陶頓了頓,別有深意地望著他,「莫忘記,少爺才是這一府之主。」

郝果子一個激靈,只覺得他那眼睛彷彿一盆冷水澆下,忙不迭地去了。

陶墨正聽金師爺唸書唸得頭昏腦脹,聽到顧射到府,一個挺身就衝了出去。

大約衝到門外五六步,又覺自己過於失態,忙跑回來,衝著慢條斯理合上書的金師爺道:「師爺說得真好,學生受益匪淺。」他說著,老老實實地鞠了個躬,又溜了。

害得見他鞠躬嚇了一跳,正要回禮的金師爺尷尬地僵在當場。

郝果子在旁打圓場道:「師爺莫怪。少爺以前也不愛讀書,但尊師重道做得不差。」

金師爺忙道:「不敢。在下不過是東翁請回來的一名師爺,偶爾讀讀書罷了,『師』、『道』二字愧不敢當。」不過陶墨適才一禮倒的的確確稍稍扭轉他之前對他的看法。也因此,他看出這個東家不是裝傻,是真憨,更不敢在這縣衙裡多摻和,頂多領一份俸祿,做做筆錄,養個老就是了。

不過金師爺作何想,卻不是陶墨所關心的。

他現下一心一意惦記著顧射,雙腿掄得飛快,直到衝進書房還收不住,硬生生多衝出四五步才止住,訕訕轉頭看著靠窗而坐的顧射。

「顧、顧公子……你來了?」陶墨邊喘氣,邊眉開眼笑地打著招呼。

顧射指著茶几上的茶杯,語帶厭惡,「劣茶。」

陶墨臉上一紅,急忙衝過去將茶杯移到其他處,「我給你重新倒一杯?」

「倒?」

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卻讓陶墨面色更紅,「沏?……煮?」

顧射依然不語。

陶墨對茶道一竅不通,只好道:「要不,你喜歡喝哪裡的茶,我去買回來?」

「因何爽約?」顧射轉了話題。

「昨日有個官司,我要升堂。」在他的凝視下,陶墨氣勢弱了一大截,卻仍道,「我作為當地父母官,理當以百姓之事為重。」

顧射直盯盯地看著他。

陶墨被他渾身燥熱起來,手心微微冒汗。

顧射道:「你所請教之事,可是與昨日之案有關?」

陶墨其實也沒想好要請教什麼,聽他如是說,便忙不迭地點頭。

顧射道:「那後來又是何人指點於你?」

「不曾有人指點。」陶墨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審壞了?」

顧射雙唇微抿。

陶墨心怦怦亂跳起來,「我知道我不識字,對律法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我是真心想要做個好官的。若是你覺得我審得不好,我願意將廖氏和王鵬程請回來,再重新審過。」顧射沉默不語,他更加忐忑不安,「我是不是不該打他板子?我只是沒忍住,要不,我請他回來,讓他親自打回來?」

顧射看他急得直搔頭,眼波微動,「這只是尋常小案。你他日若再有難題,可來問我。」

陶墨這才松了口氣,眼底不禁流露出期盼之色。卻見顧射起身往外走,他連忙道:「你要走了?」

顧射回頭,面色清冷,「有事?」

「你若不嫌棄,不如留下來一同用膳?」陶墨羞澀地問。

顧射眼角一撇那杯被狠狠嫌棄的茶。

陶墨頓時蔫了。

從縣衙回府,顧射逕自進了書房。

顧小甲正在收拾,看他進來,便拿起一張紙條問道:「公子,這要留著嗎?」

顧射伸手接過,上面四個端正楷書:母子情深。

顧小甲見顧射若有所思,便乖乖站在一旁。

過了會兒,顧射慢慢將紙條撕掉,丟給他。

顧小甲好奇道:「這紙條原是給哪位訟師寫的?」他知道自家公子經常給那些師兄弟出謀劃策。

顧射懶懶地瞥他一眼。

顧小甲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問。

 

10、名師高徒(一)

老陶看陶墨窩在家中不動,便勸他出去走走,也好熟悉熟悉談陽縣的風俗人情。

歲末將近,寒風冷冽。街上行人來往採辦年貨。

有老陶在,陶墨是無須沾手這些事的,只是帶著郝果子逛逛點心鋪之類的小鋪子。

郝果子記著他以前喜歡吃桂花糕,特地買了些給他,讓他邊走邊吃。

陶墨剛一張口,冷風就呼呼灌進去,牙根都透著冷意,只吃了兩塊便停下了了,剩下正要交給郝果子,一轉身卻正好裝上一個人,將手裡的桂花糕都撒到了地上。

郝果子一下跳出去,道:「你怎麼走路的?」

那人正要辯解,待看清陶墨容貌,臉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陶大人?」

郝果子狐疑道:「你是誰?」

陶墨訝異道:「王鵬程?」

郝果子眼角一跳。難道是那個被打了好幾個板子的不孝子?他下意識地擋在陶墨身前,戒備地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王鵬程沖陶墨揖禮道:「相請不如偶遇。陶大人不知可否賞面讓在下做東,請大人去仙味樓坐坐?」

郝果子扯著陶墨的袖子,附在他耳邊極小聲道:「怕他來者不善。」

他雖然小聲,但王鵬程依然聽得一清二楚,連忙擺手笑道:「這位小公子多慮,在下只是想謝謝陶大人而已。」

「謝謝?」哪裡有人被打了還要致謝的?郝果子疑雲更濃。

但王鵬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著陶墨的胳膊就往仙味樓走去。

郝果子追在後面,想要拉開,卻聽陶墨道:「我正好累了,歇歇腳也好。」

王鵬程連聲道:「正是正是。吃完仙味樓,還可順路去茗翠居坐坐。」

郝果子在原地跺了跺腳,最終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話說這仙味樓乃是談陽縣最出名的酒樓,迎來送往皆是商賈豪富,文人墨客,稍微過得去的一桌便是普通人家一月的伙食,價格不菲。

王鵬程和陶墨到時,已是正午時分,仙味樓幾乎滿座。

王鵬程和掌櫃交涉許久,才騰出一個靠牆角的空位。他又指揮夥計搬來一道屏風阻隔,將大堂一隅佈置如小包廂。這樣一番大費周章的折騰完畢,他才坐下,訕訕道:「大人莫怪,實在未想到能和大人在街上偶遇,招待不周,只能委屈大人了。」

陶墨擺手笑道:「如此便很好了。」

郝果子忸怩地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陶墨,等他點頭才高興地坐下。

「我點了幾道仙味樓的名菜,大人一會兒嘗嘗,若是不夠,只管開口。」王鵬程似對郝果子入座毫不驚訝,親自為陶墨斟上茶,連帶郝果子都沾光地享受了回被伺候的殊榮。

陶墨想起那頓板子,心中愧疚,柔聲問道:「你的屁股不礙事嗎?」

王鵬程笑容尷尬,低聲道:「大人放心,那些衙役沒使勁。我回去擦了藥就沒事了。」他原本還想陶墨大概要問起衙役為何沒使勁,正想著是否要將他們故意放水,事後訛錢之事據實以告,但見陶墨只是點了點頭,道了聲「那便好」,似乎對此等事並未介懷,不禁以為他對衙門中事早已瞭若指掌,對自己的「輕打」也是意料之中,心中更是欽佩。

「說起來,此事若不是大人妙計周旋,只怕我與家母的芥蒂也不會這麼快打消。」

莫說郝果子茫然,陶墨也是聽得一頭霧水。

王鵬程嘆道:「自從亡妻過世,我便無心再娶。只是家母一直惦記著我王家無後,再三催促,這次更是鬧上公堂,非要迫我就範。若不是大人的一頓板子打出了我母親對我的疼惜,只怕到現在還不清靜。」

郝果子好奇道:「傳宗接代乃是大事,你為何不肯再娶?」

王鵬程眼神閃爍,半晌未語。

陶墨心中有所觸動,道:「你對過世的王夫人便是那所謂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之』吧?」他說完,特地看了看郝果子的表情,見他頷首,才放心。

王鵬程嘴唇囁嚅了兩下,正好上菜,話題便中斷了。

仙味樓的菜餚果然不俗。

陶墨和郝果子過了好一陣緊緊巴巴的日子,難得吃到這樣美味,都吃得筷不停手。

王鵬程只是淺嘗了幾口,便停下了,好容易等他們吃得盡興才道:「我聽聞陶大人來談陽縣只帶了兩位僕人?」

陶墨道:「是。」

王鵬程試探道:「那尊夫人……」

郝果子心直口快道:「我家少爺還不曾娶。」

「哦?」王鵬程眼睛一亮,低聲道:「莫不是陶大人眼界高,瞧不上?」

陶墨乾笑道:「哪裡。只是一直不得空罷了。」

不得空三個字正好戳中王鵬程的心,讓他笑容頓時燦爛百倍,「若是大人有意,在下或許能為大人籌謀一二?」

郝果子想起陶墨只好男色,臉色當即一白。

陶墨推辭道:「家父辭世不到一年,我還須守孝。」

「哦,這樣啊。」王鵬程一臉失望。

郝果子驚奇地看著他道:「你也好生奇怪。之前你母親讓你娶妻,你百般不肯,如今又怎的替別人做起媒人來了?」

王鵬程面色尷尬,「我只是感激陶大人一頓板子讓我和我母親心結頓消,所以想略盡綿薄之力,幫陶大人一把。畢竟陶大人初來,內院想必也需人打點。」說到內院,他似乎想起什麼,便道,「不知陶大人來談陽之後,可曾拜訪過兩位老師?」

陶墨茫然道:「我不曾有老師在談陽縣。」

「我指的是一錘先生和林先生。」他壓低聲音。

陶墨猛然想起,自己曾與老陶提及過此事,後來因選不定禮物而暫時擱淺,這一擱淺就擱淺到了現在。「還不曾。」

王鵬程躊躇了下,暗示道:「還是去一趟為妙。」

陶墨道:「只是不知兩位先生喜歡什麼禮物。」

王鵬程笑道:「所以我說陶大人若是有位夫人打理內院,此事便會簡單許多。一錘先生和林先生除了同為名訟師之外,還有一個相同之處,便是對夫人言聽計從。」

陶墨撓頭道:「那我便送些金銀首飾與兩位夫人?」

王鵬程臉色一黑,心想這位大人怎麼大事明白小事糊塗。他忙道:「萬萬不可。大人畢竟是男子,這……送這等禮物與兩位先生的內眷怕是不大合適。」

陶墨耳朵微紅,尷尬道:「是我所思欠周。」他從小即對女人無意,便很少對男女之防上心。

「也罷。」王鵬程想了想道,「難得我與大人一見如故,我便再多說一句。」

陶墨拱手道:「請說。」

「一錘先生夫婦和林先生夫婦都有愛徒,你可知曉?」

陶墨精神一振,「我知道,是顧射。」

王鵬程被他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唬了一跳,「顧公子是一錘先生的高徒。而林先生的高徒是盧鎮學盧公子。」

陶墨頷首道:「我也識得。」

王鵬程聽他說「也」,心中瞭然,笑道:「怪不得大人老神在在,原來早已結實了顧公子和盧公子,倒是我多慮了。」

陶墨認識盧鎮學和顧射都屬偶然,只是解釋起來卻費周章,便任由他誤解。

三人話盡飯飽,便告辭出樓。

郝果子跟著陶墨走在回縣衙的路上,眉頭緊皺,「我總覺得這人有所圖謀。」

陶墨嘆道:「我有什麼好被圖謀的?」

「不是。少爺可還記得,在我們去仙味樓之前,他明明說過還要請我們去茗翠居坐坐的。可一吃完飯,他付了帳就跑了。」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好笑道:「你若惦記茗翠居,改日我請你便是。」

「不是茗翠居的事,是……唉,總之少爺要小心他。」

陶墨見郝果子喋喋不休,只好應承。

 

11、名師高徒(二)

回到縣衙,陶墨早早就將此事拋諸腦後,倒是郝果子還惦記著,特地跑去與老陶一通說。

老陶聽了也覺得不尋常。那王鵬程是生意人,不論是感激還是怕陶墨這個父母官,宴請一頓飯也很正常,只是大男人做媒……他轉身去找金師爺。

金師爺是當地人,說不定能猜到其中緣故。

果然,金師爺一聽此事便笑了,「沒想到這個王鵬程竟然還能想到這樣一個金蟬脫殼之計。」

老陶見其中果然另有乾坤,忙問何故。

金師爺道:「你可知王老夫人為他尋得續絃夫人是哪一家?」

老陶心想,這我如何得知?但嘴上卻道:「願聞其詳。」

「是佟家。」金師爺見他不解,又道,「一錘先生的夫人便出身佟家。」

老陶恍然道:「王夫人想與一錘先生聯上姻親關係?」

金師爺有意提點一句,「在本地,一錘先生和林先生的威望可不比尋常。」

「這是自然。」老陶頓悟,「莫不是那王鵬程擔心退婚會激怒一錘先生,所以才想禍水東引……」

金師爺驚訝道:「難道你也聽過關於佟小姐的傳聞?」

老陶想,我連佟家與一錘先生的關係也是剛剛才知,如何會聽過?不過他有意套話,便含糊道:「只是坊間傳言,怕是做不得數的。」

金師爺道:「我雖不知她是否如傳聞一般是位悍婦,但年過二十仍未出嫁卻是不爭的事實。」

老陶心中瞭然,向他道了聲謝,便去了。

金師爺目送他離開之後,施施然回書桌後坐下。

初時以為這位新上任的陶大人只是位胸無點墨的敗家子,沒想到真到了審案時也能用點兒計謀,甚至還引得顧射上門來尋,怕是有幾分不尋常的本事。

既是如此,他就旁敲側擊地提點他一點,也省得每過幾月就要換一任東家這樣麻煩。

到夜間,陶墨躊躇許久,終於忍不住對老陶提及想去拜訪顧射和盧鎮學之事。他將王鵬程對他分析的厲害關係一一道來,言明自己是因為沒有內院操持,才不得不與兩位先生的高徒拉攏關係。

老陶聽完,久久不語。

陶墨不禁忐忑。

「少爺可曾想過,」老陶緩緩道,「添一位少夫人操持內院呢?」

陶墨心頭一驚,「你知道我對女子……不能,我……」

老陶聽他結結巴巴,便道:「陶家總要留一後人。」

陶墨低頭沉默。

「我想這也是老爺臨終前最大的心願。」

老陶一旦搬出「老爺」兩個字,陶墨便蔫了,訥訥道:「我要守孝三年。」

「也是。守孝是應當的。」老陶道,「只是少爺守孝不該讓人知道才是。」

陶墨愕然道:「為何?」

「我朝律法,守孝期間不得出仕為官。」

陶墨臉色一白。

老陶道:「除非皇上奪情,不過少爺怕是用不上這一條的。」

陶墨囁嚅道:「可是,我已經對王鵬程說了。」

老陶道:「也罷。他也不見得知道得清楚,只是以後莫再提及了。自然,若少爺肯盡快成親消除後患,那是再好不過。」

陶墨道:「縱然不能提,我心中也是要守孝滿三年的。」

老陶嘆了口氣道:「既然少爺堅持,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陶墨心虛地低頭。

「至於拜訪一錘先生和林先生之事萬萬不能再拖了。所幸再過幾日就是大年夜,我們送些年貨上門總是不錯的。」老陶見他失落,補充道,「顧射與盧鎮學雖然是兩位先生的高徒,但兩位先生桃李滿天下,門生眾多,我們若是厚此薄彼,只與他們來往,反倒不美。不如日後再說。」

陶墨聽他說得在理,無話可駁。

至翌日清晨,陶墨在郝果子的督促下早早起床。老陶已經在備好了年貨和馬車。馬車就是丟在半道上的那輛。他一買僕人就命他們拖回來修好,總算比轎子方便。

陶墨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爬上馬車,又靠著郝果子丟上來的軟枕歪頭睡了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又上來一個人。

他半睡半醒地看了眼,隨即瞪大,驚訝道:「金師爺?」

金師爺拱手道:「東家。」

「你,你怎麼來了?」陶墨撐著手臂坐起,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

金師爺視若無睹道:「我陪東家去拜年。」

「哦。」陶墨掀簾看了看外面,「老陶沒來?」

「他要打點府上事務。」金師爺試探道,「東家似乎很倚重老陶先生。」其實他在縣衙呆了的這段時間,也看出這個老陶絕非平常人,不但精明能幹,而且處事沉穩大氣,彷彿出身大家。但陶墨又實在不像是大宅院裡養出來的少爺。

陶墨不疑有他,答道:「這是自然。自從我父親過世之後,便只有他一直照顧我。」

「府上沒有其他人了嗎?」

「沒有了。」

金師爺道:「東家若能仕途順暢,平步青雲,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也定然會十分欣慰。」

這話說到陶墨的心坎裡。他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我父親一生願望不過希望我能出人頭地,莫要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地過一生。」

金師爺道:「看來令尊也是飽學之士。」

陶墨搖頭道:「其實我父親也是大字不識的。」

「哦?可是五千兩不是小數字,一般人哪裡能捐出這樣一大筆銀子來?」

陶墨略顯不自在,道:「我父從商。」

金師爺看出他臉上的警戒之色,點到即止,不再往下延伸。

陶墨暗暗鬆了口氣。

馬車行至一座大宅門前停下。兩旁是白牆紅瓦,有綠木高出牆頭,在這凜冽寒冬平添春意。

陶墨和金師爺下車來,便見郝果子已經敲開了門,剛投了拜帖。

大約半盞茶後,裡面轉出個管家模樣的人,從郝果子手中收了年貨,轉身將他們領去花廳等候。又過了一炷香,那管家又將他們送去了花園。

花園大半蕭索,只有靠近亭子那處種了一片梅花,如今正是盛開的時節,開得十分熱鬧。亭中人在花的掩映之下別有一番脫俗出塵的風采。坐在亭子正中央的是個年過半百的美須文士,雙目炯炯有神,面目清秀。他左手邊坐著一名婦人,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容貌秀麗,杏眼櫻唇,嘴角一點黑痣,風情萬種。右手邊是一名青年,星眸如珠,卻是陶墨近幾日最為惦記的人。

「不知陶大人前來,有失遠迎。」文士身不離座,只是抬起雙手,了無誠意地拱了拱。

陶墨慌忙回禮,「倉促前來,不曾知會,是我魯莽。」

文士目光一轉,落到金師爺身上。

金師爺抱拳道:「一錘先生。」

一錘先生唇角微揚,牽著鬍子一動,「唉。金兄還是如此見外,叫我一錘便可。」

金師爺道:「一錘先生名動天下,區區不敢逾禮。」

這樣的對話似乎發生過很多次,一錘先生也不願再做糾結,手一揮道:「兩位請坐。」

陶墨小跑到顧射身邊坐下。

金師爺無奈,只好坐到一錘夫人旁邊。

一錘先生饒有興致地看了看顧射和陶墨道:「我聽聞陶大人來談陽縣不久,已經與小徒結交?」

陶墨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是有緣,一共見了四次。」說著,他將四次一一道來。

一錘先生見顧射雙眉微皺,不由笑道:「陶大人果然是有心人。」

一錘夫人突然道:「不知陶大人婚配否?」

陶墨怔了怔,搖頭。他也不知為何近日裡人人見了他都要問一問此事。

一錘夫人頓時喜上眉梢,「若是陶大人不嫌棄,不如就由我牽一牽紅線?」

金師爺抬眼去看一錘先生,發現他老神在在,顯然對自家夫人的作為見怪不怪。

陶墨下意識去看顧射。

一錘夫人道:「你放心。射兒斷不會與你搶的。」

陶墨躊躇不定。

顧射慢條斯理地舉杯,輕啜了一口道:「師母可曾問過佟姑娘的意思?」

一錘夫人拍胸道:「你師母我未出嫁前也是佟姑娘,當然最清楚佟姑娘的意思,何必再問?」

顧射對這等歪論習以為常,不再言語。

陶墨心情卻是激動不已。他實在沒想到顧射竟然會為他開口擋護,當下脫口道:「我聽顧射的。」

滿座皆寂。

 

12、名師高徒(三)

一錘先生與金師爺此刻心中都暗讚了一聲:厲害!

以旁人眼光看,陶墨此言十分突兀。畢竟顧射與他交情再深厚,也不過四面之緣,哪裡就能為他定奪終身大事?但再往深一層想,這可不正說明他視顧射為知交,連終身都敢以一言託付?而且顧射是一錘先生的高徒,這位佟姑娘是好是歹多少有些耳聞,將此事托與他,也有試探的成分。

細細想來,這樣看似無心的一句,竟有諸般好處。既不因推辭而得罪一錘夫人,又未一口答應,露輕浮之態。

一錘夫人倒不似他們想得這麼多,明媚的目光頓時一轉,望向顧射,其中真意卻是不言自明。

顧射側頭,看著眼巴巴的四雙眼睛,淡淡道:「考慮也可。」

陶墨愣了下,顯然不曾想他竟未替自己婉拒,臉色不禁流露出些許失落來。

一錘夫人忙道:「莫聽射兒胡說。他向來如此,說話留三分餘地。我那侄女相貌人品俱是難得,若不是看陶大人一表人才,我還不願牽這條線哩。」

她這句話自然只能糊弄初來乍到的陶墨。如金師爺這般的地頭蛇早就聽聞過她侄女的「斑斑事蹟」,所謂的「不願」只怕是對方不願才是。

陶墨原想以帶孝為由拒絕,轉念又想起老陶說不過不能洩露此事,心中暗暗著急,支支吾吾道:「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你們遲一日成親,便少一日畫眉弄妝的樂趣。」一錘夫人道,「不若你先將生辰八字留下,我交與廟祝合一合,若是合適,你也可及早來下聘。」

陶墨目瞪口呆,不知怎的此事竟然演變至下聘了。

金師爺見自家老爺呆若木雞的模樣,終究不忍,開口道:「正值年末,東家又是新赴任,衙中事務正忙,怕一時抽不得空。不如待明年開春,春意盎然,百花爭鳴之時再議?」

「衙門哪來這麼多事?」她瞪向一錘先生,「可是你又在暗中搗蛋?」

一錘先生怎知喝茶也會喝火上身,連忙賠笑道:「夫人明鑑。為夫這幾日日日在你跟前鞍前馬後,跟進跟出,哪裡有閒暇去理會什麼縣衙公堂?」

一錘夫人冷笑道:「你是安分,但誰知道你的徒子徒孫們安不安分。」

一錘先生眼睛一掃漠然坐在一旁,一臉事不關己的顧射,道:「這我倒不知。好在有個徒子在此,你親口問他便是。」

一錘夫人盯著顧射。

顧射還未及答,陶墨已經搶先開口道:「他不曾來搗蛋。」

「我知他不會來。」一錘夫人道,「他是出了名的不上公堂。不過你莫要看他一臉忠厚老實,其實肚子裡壞水多著哩。」

金師爺差點噴出一口茶。顧射一臉忠厚老實?

一錘先生順利將禍水引開,老懷大暢,幫腔道:「是是是。我都多不過他。」

一錘夫人道:「那是因為你都潑了幾十年了。」

一錘先生乾笑。

顧射終於開口道:「耕地,耕夫。獵獸,獵夫。潑水,潑夫。潑夫之妻,所稱為何?」

一錘夫人柳眉倒豎,「你敢說我是潑婦?」

顧射道:「我不曾說。」

陶墨小聲地附和道:「他的確不曾說。」

一錘夫人轉頭瞪一錘先生,「你說!」

一錘先生連忙討饒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潑水太多,連累夫人了。」

一錘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扭頭,伸出手指戳了陶墨額頭一下,「你再與射兒走近,小心他拐了你去賣也不知。」

陶墨傻笑道:「他若真肯拐,我就給他拐。」

一錘夫人被他傻樣噎得說不出話來。

一錘先生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對顧射道:「難得縣太爺賞識,你莫要辜負人家才是。」

顧射淡淡道:「師父怎的對辜負二字如此看重?」

一錘夫人不善的目光立刻掃過來。

一錘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對一錘夫人露出一個極為歡欣的笑,「夫人,日頭有些偏了,我們不若回房去吧?」

一錘夫人戀戀不捨地看著陶墨,「陶大人還不知下次來不來呢。」

一錘先生立刻一記眼刀殺去!

陶墨只好道:「來,一定來。」

一錘夫人滿意道:「既然如此,過了元宵我便在家恭候大人大駕。」

陶墨看著她依偎著一錘先生款款離去,卻是連笑容都擠不出來。

金師爺安慰他道:「你回去與老陶商量商量再說。其實,佟姑娘……也不錯的。」

陶墨偷瞄了顧射一眼,發誓般道:「再好我也不會娶的。」

金師爺大奇,「這是為何?」原以為他是不滿佟姑娘悍聲在外,如今一看,倒像是另有原因。

陶墨又去看顧射。

金師爺眼珠子一轉,道:「難道是心中有人了?」也是,這樣的年紀,情竇早該開了。「既然心中有人,適才變應該對夫人言明才是。也不至於讓她空歡喜一場。」

陶墨雙頰微紅,笑出幾分醉意,「也不是有人。」

金師爺暗道:你這笑容分明是有了心上人,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這樣難以啟齒。

顧射喝完杯中茶,懶洋洋地起身。

陶墨跟著站起來,眼中充滿不捨,「你也要走啦?」

顧射道:「嗯。」

「你要回府?」

「你有事?」顧射眼中閃過一抹光彩。

陶墨鼓起勇氣道:「我想請你吃飯,不知你肯不肯賞臉?」

金師爺嘆氣。自己果然答應得太爽利了,都不曾吃到一頓飯!

「有事?」顧射還是堅持這兩個字。

陶墨絞盡腦汁,還是搖了搖頭。

顧射眉頭微皺,似乎有些失望,搖搖頭,轉身便走。

陶墨鬼使神差般地跟在他身後,一同出了府。

顧小甲駕著馬車大咧咧地擋在大門口。

陶墨見顧射上車,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少爺!」郝果子尖銳的嗓音從顧射馬車後面傳來。

顧射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布。

顧小甲譏嘲地朝他投去一眼,隨即駕車而去。

郝果子等他們走開,才能將馬車趕過來,嘴裡還憤憤不平,「也不知是誰的馬車,這樣霸道,整條街都佔了。」

陶墨失魂落魄地上了車,金師爺若有所思地跟在他後頭。

馬車行了一段路,金師爺才開口道:「東家想收顧射為己用?」

他原先以為陶墨是想搭顧射這個碼頭坐上一錘先生的船,但目前看來,他對顧射的興趣似乎要遠遠高於一錘先生。莫不是,他已經看出一錘先生早不管事,目前一錘一脈真正做主的人是顧射?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新任縣太爺未免太過可怕。不但對答反應一流,而且識人看面的目光奇準無比。也虧得他是縣官,而不是訟師,不然只怕又有的他頭疼了。

陶墨正在恍惚,只聽了個「收」字就跳起來,滿臉通紅道:「收?我哪裡說要收?」

金師爺狐疑地看著他。

陶墨聲音漸低,「我哪裡能收得了他。」

看來還有幾分自知之明。金師爺點頭。

隨後,郝果子將他送回府,再轉回衙門不提。

清晨,霧天。

陶墨睡得正香,突被一陣敲門聲驚起。好不容易鑽出被窩,披起衣服開門,就看到郝果子哆嗦著兩條腿,一臉見鬼的表情,「出,出人命了!」

陶墨一激靈,「誰出人命了?」

郝果子愣了下,好半天才想起來,「佟府的,佟姑娘……自縊了!」

 

13、名師高徒(四)

佟府的佟姑娘在談陽縣也是一大茶餘飯後的談資。且不論她二十歲尚未出嫁的高齡,單說她的彪悍,便足以說上三天三夜。如今她突然自縊,雖然還不知原因為何,但好事者早將陶墨拜訪一錘先生之事聯繫起來。更有傳言雲,佟姑娘乃是不想嫁給陶縣令,哭求父母無果之下,才年紀輕輕上了吊。

總之,各種謠言如雪花片般籠罩住整個縣,折騰得新春前夕更加鬧騰。

佟姑娘雖說是自縊,但鬧出了人命,縣衙還是要照例過問。崔炯一接到消息就帶著仵作去驗過屍。儘管那時還沒有流言蜚語傳出,但佟府在當地是大戶,與一錘先生又有姻親關係,自是輕慢不得,頭頭腳腳查得十分細緻。

佟姑娘的父母哭得厲害,卻毫無怨氣,顯然對此結果並不意外。

崔炯盤問半天,見人證物證和屍體都毫無可疑,才回縣衙稟報陶墨。

陶墨聽了立時唏噓了一番。雖說他並無意娶那位佟姑娘,但一錘夫人的一番話到底讓他們扯上了些關係。他不知佟姑娘是否真如傳言所說,怕嫁給他才想不開自盡的。若真是如此,真是他的一大罪過。

佟姑娘死後第三日,一錘夫人帶了不上禮物登門。

陶墨初時被她的示好弄得莫名其妙,畢竟佟姑娘死了,結親再不可能,後來才知一錘夫人是聽了城裡的風言風語,知道因自己一時興起給他添了麻煩,才特地上門謝罪。

陶墨原就不將這些事放在心上,想當初在家鄉,他所受的流言又何止這些,一樣視若無物,何況這點無中生有之事,當下反過來勸慰她節哀順變。

勸著勸著,一錘夫人的眼眶紅了。「是英紅沒有福氣。她若是見過陶縣令,知道你的溫柔體貼,怕就不會這麼想不開了。」

陶墨被讚得臉上一紅,「夫人過獎了。人死不能復生,若佟姑娘泉下有知,見夫人這樣傷心,她會不安的。」

「她哪裡會不安,她怕是要恨我的。」一錘夫人輕嘆了一口氣,「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陶墨愣了下道:「伯仁是誰?他怎得也死了。」

一錘夫人一呆,隨即破涕笑道:「大人果然如傳言一般,胸無點墨,目不識丁啊。」

陶墨尷尬道:「傳言總有些真的。」

「說起來,都是我不好,害大人陷入這些蜚短流長之中。你放心,我定會為你闢謠的。」一錘夫人保證。

「其實只要不損佟姑娘的閨名,我是無妨的。」

一錘夫人忙道:「話不可如此講。大人還未娶妻,放任這些流言,只會令大好姑娘對大人望而卻步。」

「那正好。」陶墨脫口道。

「什麼?」一錘夫人怔忡地看著他。

陶墨自知失言,目光立刻救助般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老陶。

老陶果然不負所望,道:「我家少爺是說,這樣輕信謠言的女子望而卻步正好。」

一錘夫人恍然,笑道:「還是大人有見地。」她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老陶,跟著一錘先生這麼多年,別的不敢說,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眼前這個老者雖然貌不出眾,但氣質沉穩,絕非平常人,倒是陶墨這個少爺相形見絀了。「這位老先生是……」她忍不住開口詢問。

陶墨道:「這是我的管家,老陶。」

老陶謙恭道:「見過一錘夫人。」

「老人家可折殺我了。」一錘夫人輕輕擺了擺手,佯作看窗外,「天色不早,我要先回了,英紅之事還請陶大人多費心。她生前命運多舛,死後還請讓她安安靜靜。」

這句話陶墨聽不懂,老陶卻是懂得。當下送走一錘夫人之後,就請郝果子托話與崔炯,若案子沒什麼疑點,便讓佟姑娘清清靜靜地去吧。

崔炯原本是因為一錘先生和佟府的關係才如此賣力,如今見一錘夫人前腳上門,老陶後腳就給出暗示,哪裡還不懂其中緣故,也不再操這多餘的心,便照自縊處理。

事情發展到此,原本應告一段落,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又是個陶墨睡得迷迷糊糊的清晨,縣衙外的鼓聲被敲得震天響。

郝果子急急忙忙地衝進來,一把拖起陶墨,又是穿衣又是洗漱,匆匆打理完就將他送上公堂。

可憐陶墨直到坐到那把椅子上,下面跪了人以後,才算醒轉過來。

「你……有什麼事?」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大人!請大人伸冤!」那人一臉怒氣,一雙大眼直直地瞪著陶墨,就如兩枚釘子,像要將他釘死在牆上。

陶墨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聲音都打著顫,「什麼冤?你說。」

「草民要狀告佟府連同談陽縣縣令逼死佟英紅!」

他聲音極大,字字擲地有聲。

陶墨迷茫,半天才道:「談陽縣縣令是……我啊。」

「正是大人。」那人以為他裝傻,怒氣又高了幾分。

金師爺在旁看得直搖頭。果真是三人成虎。他雖不知道這青年和那佟英紅是何關係,但如今看來,想必是受那謠言所惑,以為陶墨真的要娶那佟姑娘。這幾日他也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都是一笑置之,畢竟一錘夫人提起親事之時他也在場,自然知道陶墨實在無辜得不能再無辜。

陶墨道:「為何告我?」

「陶大人!我且問你,你是否要娶佟英紅?」

「當然不是。」陶墨回答得飛快。

那人氣結,「大人,男子漢大丈夫,當頂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人難道想做烏龜孫子不曾?!」

「放肆。」金師爺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口訓斥。他不知道陶墨為何忍他,但放這樣一個男子在公堂之上大放闕詞,實在有失體統。他轉頭對陶墨道:「大人,此人信口雌黃,太過猖狂,還請大人整肅公堂紀律。」

陶墨疑惑道:「怎麼整肅?」

金師爺氣極反笑,「驚堂木!」

陶墨反應過來,那塊放在案上的驚堂木並不是只有摸的價值,還可舉起來拍下去。他看向男子,男子桀驁地反瞪著他。

陶墨想了想,終於用驚堂木輕輕地敲了下桌面,道:「我適才所言,句句屬實。」

……」金師爺現在不氣那男子了,他只想把坐在堂上的這個丟出去。

男子似乎也被陶墨出人意表的表現給鎮住了,半天才道:「無風不起浪!大人如何解釋那些街頭巷尾的謠言?」

陶墨道:「不是我傳出去的。」

男子恨聲道:「大人,你敢否認自己不曾對英紅有意?」

「的確不曾有意。」陶墨老老實實答道。

男子氣得臉紅脖子粗。他在來擂鼓之前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他的好友也已經準備好,只要他稍有差池,立刻請林正庸的弟子當訟師為他申辯。最好是陶墨將他嚴刑逼供一番,讓他身上負傷,無論重輕,他都甘願領之。但無論哪種打算,都非眼前這般,好像任由他如何出拳,都擊在一團棉花上,毫無著力之感。

難道這個縣令打算賴皮到底?

早聽聞有的訟師最擅長扯皮,沒想到這個縣令也是個中高手。想到這裡,他乾脆把心一橫,猛然站起道:「陶墨!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摸摸良心,英紅含冤而死,你當真能夠睡得安枕?」

陶墨聽話地摸著心的位置,道:「若英紅真是含冤而死,我身為地方父母官,一定為她主持公道!」

男子瞪著他,突然拂袖而去。

在他想像中,陶墨再隱忍,也一定會被自己的藐視公堂而激怒。但詭異的是,他一路走出縣衙,都無任何呵斥和阻攔,陶墨與那衙役都好像失聲了,連先前怒叱的師爺也保持了沉默。

看著縣衙外一臉詫異的好友,男子也迷茫了。

 

14、名師高徒(五)

其實金師爺此刻的內心也很震驚。

他總算明白陶墨為何會格外容忍對方。從剛才那男子站起,他才看出他的真正目的竟是為了激怒陶墨。想來他是拿自己當誘餌,做了個陷阱想等陶墨跳下去。要知道,在這訟師雲集的談陽縣,只要縣令少有行差踏錯,隨之而來的絕對是不死不休的口誅筆伐。那些縣令之所以被調走、罷黜、甚至折壽,都是吃不消這一套。不想陶墨一開始就有了防備,用一招四兩撥千斤給撥了回去,讓男子一腔算計成了空。

想到這裡,金師爺看陶墨的目光十分複雜。

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機目光都已經到了這等地步,若假以時日,只怕縱橫官場平步青雲都指日可待。

陶墨哪裡知道金師爺在短短時間內已經想到了這麼遠,他目前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佟姑娘真是冤死的?若她真是冤死的,為何佟府半點風聲都沒有?天下父母心,佟父佟母又怎麼會逼死自己的女兒?

他下了公堂,腦海中還一直盤旋著這個問題,連郝果子喚他都不曾聽見。

「少爺!」郝果子在他撞柱之前終於拉住他,好氣又好笑道,「少爺想什麼這麼入神?」

陶墨回神道:「我在想那佟小姐。」

郝果子先是一喜,「少爺喜歡上女人啦?」隨即又是一悲,「可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陶墨道:「我對她並無非分之想。」

「就算有也想不到了。」郝果子道,「不過少爺喜歡女人總是件好事。我看這談陽縣這麼大,未出閣的女子多得是,少爺多看看,指不定就有中意的。」

「胡說!閨中女子哪裡是想看就能看的。」呵斥的是老陶。他剛剛從金師爺那裡聽了堂上經過,擔憂陶墨平白受冤心中難受,連忙趕來,「還不去準備早膳。」

郝果子吐了吐舌頭,撒腿跑開。

老陶對陶墨道:「那人不知是何來歷,少爺不必放在心上。」

陶墨道:「那人既然敢上公堂,說的想必是真的。那佟姑娘或許真的是含冤而死。」

老陶道:「父母與子女乃是天下之親。若那佟姑娘真是冤死,他們定然會為她伸冤,怎由得一個陌生男子來咆哮公堂?」其實他對陶墨任由那男子揚長而去也有幾分不滿,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說。

陶墨搖頭道:「萬一真如那男子所說,乃是他們聯手迫死,那他們不為她伸冤就解釋得通了。」

老陶道:「可是崔典史與仵作一同驗過屍首,確實無可疑。」

陶墨想了想道:「不如我親自去一趟佟府。」

老陶心頭一驚,「少爺去做什麼?」

「自然是去問案。」陶墨理所當然道,「我身為談陽縣官,理當親自過問每個案件,不致一絲疏漏的可能。」

老陶皺眉道:「不可。」

陶墨疑惑道:「為何不可?」

老陶道:「此案我們之前已經派崔典史查過,也斷定佟姑娘是自縊,如今無根無據貿然翻案,怕會引起佟府不滿。」

「那也是無可奈何。」陶墨道,「總不能讓佟姑娘含冤莫白。」

「可那佟府與一錘先生畢竟是姻親關係。」

「那又如何?」

老陶只好將話挑明,「一來,佟姑娘自縊是佟府與一錘夫人共同認定的。二來,佟姑娘生前尚未出閣,來擊鼓的卻是一名男子,若此事傳言出去,對佟姑娘閨名有損。」

陶墨猛然驚醒道:「糟糕,我忘記問那男子與佟姑娘是何關係了。」

老陶道:「若想知道,這也不難。佟姑娘的案子早鬧得滿城風雨,可那男子卻今日才來擊鼓,可見不是本地人。或許是得到消息後從外地趕來的。只要少爺派人去城中客棧打聽,多半能找到他。」

「好,我這就去。」陶墨匆匆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我怎麼派人?」

老陶嘆息道:「少爺若有何事想辦,交給金師爺,讓他去辦就是。」

「好。」陶墨一溜煙跑去了。

老陶想了想,終究不太放心,跟在陶墨身後一同朝金師爺所在的書房走去。

金師爺正幫陶墨代為處理縣衙事務。說是代為處理,其實就是做整理,然後一一匯報於陶墨。

「金師爺。」陶墨一陣風似的衝進來。

「東家。」金師爺對他的出現早有所料,擱下筆,悠悠然地站起來。

「我想派你幫我去查查那男子的身份。」

「派我?」金師爺一愣,暗道:這種事不是應該派衙役去做麼?怎的要我去?

老陶跟在陶墨身後進門,道:「少爺是希望金師爺代為傳達。」

「原來如此。好,我這就去。」金師爺說是去,心裡仍有幾分不舒服。原本這種跑腿的事情就不該他去辦。也不知道這個東家究竟在想什麼?難道是因為今天堂上自己對他怒目,所以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陶墨道:「對了,金師爺,你說那佟姑娘究竟是被逼死的還是自殺死的?」

金師爺的腳剛邁過門檻,聽他問自己,只好又邁回來道:「這我也不知。」

陶墨道:「可你不是刑名師爺嗎?」

金師爺皮笑肉不笑道:「我是刑名師爺,可我不是刑名老天爺。」若想知道就能知道對方是被殺還是自殺,那他就不用在這裡當師爺,直接去當大理寺卿或刑部尚書了。

陶墨嘆氣道:「那誰知道呢?」

金師爺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陶墨眼睛一亮,「誰?」

「佟姑娘。」金師爺想,既然你消遣我,我自然也要反消遣你。

陶墨擊掌恍然,「言之有理。」不等金師爺反應過來,他一轉身又跑了。

金師爺茫然地看著老陶,「我說了什麼道理?」

老陶微笑道:「師爺胸藏溝壑,又怎會是我這等人所能猜想?」

金師爺看他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我究竟藏了什麼溝壑?」

陶墨出了縣衙,一邊問路一邊往顧射的府邸跑。

午時未至,他一身官袍走在路上霎時顯眼,沿路引來路人頻頻注目。

不等他進顧府,街頭巷尾已經傳遍新來的縣太爺要去找顧射的消息。

顧射也是。

他正在顧小甲的伺候下喝粥,就聽下人來回報,說陶墨正滿大街地找他家。

「終於來了。」顧射嘴角微揚。

顧小甲狐疑道:「公子早知道他要來?」

顧射道:「佟家之事說棘手,也不棘手,說不棘手,也有幾分棘手。他初來乍到,自然毫無頭緒。」

顧小甲恍然道:「那縣官是來請教公子的?」

顧射但笑不語。

「嘿,那我去和門房打聲招呼,可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進門。」顧小甲看了看顧射的臉色,見他沒有阻止,才興沖沖地跑去大門處。

哪知他錯估了陶墨的腳程,他剛到大門處,陶墨也到了,還一臉笑容地衝過來,「我認得你!你帶我去見顧射吧。」

顧小甲撇嘴道:「你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你。我家公子又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陶墨愣了愣道:「我們見過,在盧府門口。」

「盧府?哪個盧府?」顧小甲故作不解,「像你這樣攀親帶故的人我每天都要遇到十幾個,誰知道是真是假。」

陶墨以為他真的不記得,便道:「那你帶我去見顧射吧。」

「拜帖呢?」顧小甲攤手。到底是縣官,他也不想鬧得太過分。

陶墨尷尬道:「來得匆忙,忘記準備了。」

顧小甲心中竊喜,故意瞪大眼睛道:「忘記準備?可是我顧府的規矩是必須投拜帖,才能見我家公子的。」他見陶墨面露難色,壞笑道,「要不要我幫你準備文房四寶?」

「不用不用。」陶墨身體往後一跳,「我下次再來吧。」說著,他不等顧小甲反應,直接跑了。

他一跑,顧小甲傻眼了。裡頭那一位可還在府裡頭等呢。雖然剛才顧射什麼都沒說,但瞎子都看得出他還是期待陶墨的到來的。

等陶墨身影消失在巷子的轉彎處,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急忙追上去。「喂,你等等!」

 

15、名師高徒(六)

顧小甲追出兩條街,才追到陶墨,「你,你怎麼走這麼快?」

陶墨茫然道:「不會,我也是兩條腿。」

顧小甲差點有一口氣提不上來。

陶墨見他不語,轉身又要走,顧小甲急忙跳到他面前攔住他,「你要去哪裡?」

「回縣衙。」

顧小甲大驚,「怎的這麼快就會縣衙了?」

陶墨羞澀道:「我想請金師爺寫拜帖。」

「這個,其實拜帖也不是很重要的。」顧小甲支支吾吾半會兒,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回扯,「你隨我去,我替你通報。」

「不好不好。」陶墨慌忙甩開他的手,「禮不可廢。萬一惹惱顧射就不好了。」

顧小甲暗道:你拖拖拉拉不去,才會惹惱公子。「你放心,有我在,公子斷不會說什麼的。」

「這也不妥。」陶墨堅持道,「若是讓其他人知曉,對顧公子不滿就不好了。」

誰會因為這等小事對公子不滿?顧小甲幾乎無語。

陶墨道:「不如這樣,我先回縣衙,等金師爺得空為我寫好拜帖,我再登門拜訪。」

顧小甲疑惑道:「為何要等金師爺得空?」

陶墨紅著臉道:「金師爺正在處理公務,寫拜帖這樣的私事本不該勞煩於他,理當等他得空再說。」

這可不知要到猴年馬月。顧小甲瞪眼道:「你準備這樣讓我家公子等你?」

陶墨茫然道:「我還未投拜帖,你家公子怎麼會等我?」

顧小甲一窒,咬牙道:「罷罷罷,這拜帖由我替你寫吧。」

「如此,不好吧。」陶墨還在遲疑。

顧小甲氣得頭髮都快立起來,「這樣還有什麼不好?」

陶墨道:「萬一你家公子認出你的字跡,或許會疑心我不夠誠意。」

「你想得太多了。」顧小甲猛一跺腳,「你放心,我斷不會讓公子看出我的字跡就是!」

他既然誇下海口,只好努力兌現。

望著陶墨喜滋滋地在旁研磨,顧小甲心中全然是自作自受的鬱悶。

「你怎麼用左手寫?」陶墨問。

顧小甲沒好氣道:「公子何等眼光,若我用右手寫,不論寫得如何,都會被公子一眼看穿的。」

陶墨驚訝道:「原來你竟然左右兩隻手都會寫字。」

「不,我只會右手。」顧小甲說著,一筆已經落下去了。

陶墨:「……」

足足一盞茶,拜帖才算寫好。

「這,」陶墨面露難色,「不知顧射看不看得懂。」

顧小甲看著拜帖也是底氣不足,「大約,懂的吧?」

兩人面面相覷。

顧小甲道:「要不,還是不要拜帖了。」

「還是要的好。」陶墨將帖子搶過來,「反正我目不識丁,寫出這樣的字也是情有可原。」

……

目不識丁?

情有可原?

顧小甲恨恨地咬筆桿。

拜帖呈上。

放在顧射面前的已經不是粥而是茶了。

顧小甲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顧射的臉色。

「請進來。」顧射將拜帖放在一邊,淡淡道。

「是。」顧小甲鬆了口氣,立馬轉頭將等在門外的陶墨叫進來。

陶墨忐忑地進來,第一眼就看顧射的表情,第二眼看放在茶杯旁的拜帖。

「你寫的?」顧射問。

陶墨想點頭,又覺羞愧,漲紅臉,進退兩難。

顧射道:「用我家的筆墨紙硯?」

陶墨結巴道:「出,出門倉促,未及準備。幸好,幸好這位小哥幫忙。」

顧小甲看在同坐一條船的份上,為他開解道:「陶大人怕壞了規矩,所以一定要親手寫一張拜帖給公子。」

「親手?」顧射目光如電,掃過顧小甲的手。

顧小甲低頭一看,手上墨汁清晰可見。

陶墨也看到了。他忙道:「不要怪他,是我脅迫他的。」

「脅迫?」顧射似笑非笑,「你脅迫我府上的人?」

顧小甲想用腦袋撞柱。事情為何越描越黑了?

陶墨反應過來,急道:「不不不,是請求。」

顧射手指在拜帖上輕輕一點,「此事暫且不提,你來我府上何事?」

陶墨拱手道:「我有一事相求。」

顧射唇角微揚,慢條斯理地拿過茶杯,輕輕地啜了一口,才道:「何事?」

陶墨道:「我想請你陪我去一趟佟府。」

顧射道:「作甚?」

「驗屍。」

顧射手指一僵,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不可置信,「你說做什麼?」

陶墨以為自己口齒不清,字正腔圓道:「驗、屍。」

顧小甲猛地跳起啦,「你以為我家公子是什麼人,竟然讓他陪你去驗屍?」

陶墨躊躇道:「我對驗屍一竅不通,所以我想顧公子或許是懂的。」

顧小甲冷笑道:「你們縣衙不是有仵作嗎?好好的仵作不去請,偏要讓我家公子去驗屍,你分明是在戲弄我家公子!」

「不不不。」陶墨慌忙擺手道,「我是想,大家都請顧公子幫忙,所以顧公子一定會有顧公子的辦法,所以才厚著臉皮來問問。其實不會也沒什麼的,我,我還是走了。」他迅速轉身,剛要邁步,就聽顧射淡淡道:「等等。」

陶墨身體僵住,一點點地回身,不安地看著他。

「我記得佟姑娘的屍首已經驗過了。」顧射道,「為何還要再驗?」

陶墨道:「今早有人為佟姑娘擊鼓喊冤。我想,或許有疏漏之處。正如金師爺所說,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佟姑娘自己而已。」

顧射道:「是金師爺指點你去二度驗屍?」

陶墨點頭。

「既然如此,我便跟你走一趟。」顧射起身。

顧小甲急道:「公子不可去!公子千金之體怎能去做這樣……這樣污穢之事?」

「污穢?」顧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顧小甲垂頭,「是我失言。」

「走吧。」顧射向陶墨示意。

陶墨喜不自勝,就差沒有手舞足蹈。

由於陶墨是兩條腿跑到顧府的,所以去佟府只要坐顧射的馬車。

上了馬車,陶墨才知顧射平日裡是什麼享受。

狐毛毯,貂毛墊,碧玉枕頭,紫金暖爐。車中黃花梨小茶几連著車廂,一套白玉茶具穩穩地放在上面,任由馬車行走,一晃不晃。

陶墨好奇道:「它們怎麼不動?」

顧射慢吞吞地泡著茶,「慈石。」

陶墨瞪大眼睛,「難道是鑲嵌在桌子裡?」

顧射將其中一隻茶杯放在他面前,「你準備如何破此案?」

陶墨低聲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顧射側頭,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也好。」

到了佟府,顧小甲前去投拜帖。

門房卻道:「今日小姐出殯,老爺夫人都去了。」

馬車被猛地打開,陶墨從車上跳下來,急道:「去了多久?」

門房道:「天未亮就走了。」

陶墨又爬回車上,對顧小甲揮手道:「我們快追。」

顧小甲吃驚道:「追什麼?」

陶墨道:「萬一下葬,就不能驗屍了。」

顧小甲跺腳,「出殯就已經釘了棺,哪裡還能驗屍?」

門房聽他們對答,更為吃驚,「怎的又要驗屍?」

陶墨道:「且不說這些,快說他們去哪裡下葬?」

門房垂頭,「小人不知。」

陶墨癱坐在車上,捧著腦袋道:「這可如何是好?」

顧射道:「不如喝茶?」

陶墨抬頭,正好迎上顧射那雙黑白分明的明眸,心神蕩漾,只覺一身焦躁懊惱都隨之散去,眼裡心裡只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16、名師高徒(七)

陶墨沒開成棺,十分懊惱。

老陶知道前因後果,卻暗暗謝天謝地。開棺驗屍不是小事,尤其是已經下了葬,陶墨手中又無切實證據,若真鬧出事來,只怕不但熱鬧一錘先生,還要賠上頭上官帽。

他見陶墨心情鬱卒,連忙轉移他的注意力道:「崔典史已經派人查到那擊鼓男子的身份了。」

陶墨眼睛一亮,「誰?」

「那男子名喚蔡豐源,是鄰縣的一名書生。」

陶墨道:「他認得佟姑娘?」

老陶躊躇了下道:「理應不認得。」但是偏偏認得了。

陶墨皺眉道:「那他們是如何認得的?」

老陶道:「少爺可以讓崔典史派人將他請過來,說明前因後果。」那蔡豐源既然敢擊鼓上堂,想必已有了交代的覺悟。

「不妥。」陶墨道,「還是我親自去問的好。」

老陶見他說走就走,忙道:「少爺還是先換身衣服吧。」

陶墨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穿著官袍,懊惱道:「啊,我竟然穿了這一身去見顧射。」

老陶心想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佯作驚訝道:「少爺去見了顧射?」

每次老陶提起顧射,陶墨都有些羞愧,垂頭道:「我想請他與我一同開棺的。」

老陶道:「那顧公子是文人,怎會驗屍?」

陶墨道:「可是他隨我去了。」

老陶愣了下,對顧射的心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許顧公子關心佟姑娘的死因。不過他到底是一錘先生的高徒,少爺與他還是莫要太親近得好。」

陶墨疑惑道:「他既是一錘先生的高徒,我理應親近才是,為何反倒不能親近?」

老陶別有深意道:「我怕少爺的親近並非顧公子所願。」

陶墨的臉刷得紅了,「我去換衣服。」

老陶看著他匆匆忙忙的背影,無聲地嘆了口氣。為何最近斷袖之風如此盛行呢?

陶墨換了衣衫,找了名衙役領路,帶著郝果子匆匆趕去蔡豐源下榻的客棧。

客棧有些陳舊,雖是正午時分,也沒幾個客人在座。

掌櫃見衙役進門,慌忙出迎道:「官爺,不知有何吩咐?」

衙役道:「那蔡豐源可是住在你處?」

掌櫃早聽聞那蔡豐源清晨鳴冤之事,忙不迭地點頭道:「是是,他住在二樓左手第三間,與他一道的還有一個書生,聽蔡豐源喚他卞兄。」

衙役點頭道:「他此刻可在房中?」

「自早上回來,便不曾出門。」掌櫃說著,眼睛偷偷瞄了眼站在衙役身後的陶墨一眼。

陶墨回以微笑。

掌櫃一驚,道:「這位可是縣太爺大人?」

郝果子跳出來道:「正是陶大人。」

掌櫃驚得要叩首,卻被陶墨扶住,「又不是公堂,不必如此。」

掌櫃道:「小的領縣太爺上樓吧。」

陶墨道:「有勞。」

等他們上樓,堂中才有陸陸續續的議論聲。

「嘿,這個官老爺看上去挺溫和。」

「表面而已。通常剛上任的都是龜孫子,等站穩腳跟了,哼哼,那可比虎大王還大爺呢。」

「我看著不像啊。」

「以前那幾任看著也不像啊。」

「唉。不過也不用擔心,我們這裡是談陽縣,只有橫著出去的官和橫著走的訟師。」

「哈哈。說的也是。」

樓下的議論陶墨卻是沒聽到,他正看著面前的門從裡打開,那個公堂青年從一臉驚訝化作冷笑,「縣太爺真是好鼻子,這麼老遠都聞過來了。」

陶墨道:「我能進去坐坐嗎?」

「若我不肯,只怕就要被你提到牢裡頭坐坐了吧。」蔡豐源側身讓路。

郝果子皺眉道:「你說話怎麼夾棍帶棒的?」

陶墨轉身對衙役道:「有勞帶路,你先回去吧。」

衙役告退。

陶墨邁進房間。

客房與客棧大堂一樣,也有幾分陳舊。唯一一扇窗戶塞著布條,想是用來堵風。掌櫃口中的卞兄並不在房內,只有蔡豐源大咧咧地坐在桌前,看也不看他。

郝果子看得怒從心起,「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待客之道?」

蔡豐源道:「不請自來也是客麼?」

陶墨問道:「可否請我坐下。」

蔡豐源撇頭,「愛坐不坐。」

陶墨慢吞吞地坐了,順便將旁邊的椅子挪到郝果子面前,讓他也坐下。

「我來這裡是為了佟姑娘的案子。」他開門見山道。

蔡豐源睨著他,「不知陶大人願出多少封口費呢?」

陶墨愣了愣道:「封口費?」

蔡豐源嗤笑道:「還是大人想一個子兒都不付,直接威脅一通,將我趕出談陽去?」

陶墨安撫他道:「你放心,只要你不曾作惡,我絕不會將你趕出去的。」

蔡豐源勃然大怒,拍桌站起道:「好個惡人先告狀!怪不得你能獲得一錘先生夫婦的信賴,原是如此奸詐狡猾。」

陶墨被他罵得一頭霧水,呆道:「告狀的不是你嗎?」

「沒錯!我會告。不但要在談陽縣揭發你,還要去州府告,去刑部告,去大理寺告!」蔡豐源突地落下淚來,「不告你,如何撫慰英紅在天之靈?」

陶墨看得懵了。

郝果子總算聽懂了,「你血口噴人。我家少爺連那佟姑娘的面都不曾見過,如何逼死她?」

「見面?」蔡豐源形若癲狂,似哭還笑,「我與英紅兩情相悅,早已生死互許,今生今世非對方不娶不嫁。我們約定,只要等我中了舉人有了功名,就去佟府提親,誰知,誰知她竟等不及我,就這樣去了。」

郝果子道:「那佟姑娘都二十了,你怎的還沒中?」

蔡豐源哭聲頓時一歇,蒼白髮青的面色中隱隱透露出紅暈來。

郝果子看得有趣,「莫不是你屢試不中,平白蹉跎了人家姑娘的歲月,才害得她一時想不開自縊了吧?」

「胡說!」蔡豐源氣得耳根脖子都發起紅來,「若非佟府和縣官聯手相逼,她又怎會出此下策?」

郝果子戲謔之色一收,也氣得面色發紅,「我說了我家少爺根本沒見過佟姑娘,更不會娶那什麼佟姑娘。你聽不懂麼?」

蔡豐源道:「如今英紅香消玉殞,你自然怎麼說都可以了。」

郝果子脫口道:「我家少爺只好男風,怎會看上那佟姑娘?!」

房內頓時靜了。

陶墨尷尬得無地自容。

蔡豐源好半晌才訥訥道:「你有何憑證?」

郝果子氣得只咬牙,「這種事如何要憑證?難道要我家少爺剝光你的衣服,將你壓在床上才肯信嗎?」

蔡豐源彷彿被正面揍了一拳,面上一陣青一陣白。

陶墨臉紅得幾乎滴血,「別說了。」

郝果子自知失言,小聲嘀咕道:「明明是他欺人太甚。」

陶墨道:「我們還是關心佟姑娘的死因吧。」

郝果子道:「還用問嗎?肯定是那佟姑娘等來等去都等不得他高中,所以覺得此生無望,想不開就自盡了。」

蔡豐源抿著嘴唇,臉色十分難看。

陶墨溫聲道:「蔡公子請坐,究竟真相如何還請蔡公子一一道來。」

蔡豐源知他不可能娶佟英紅之後,心中對他的惡感盡去,見他相貌雖不出眾,但雙眸清澈,神情從容,不由生出幾分親近之心,緩緩落座道:「我與英紅是在觀音廟認識的,我們一見鍾情,卻苦無機會相談。誰知天見可憐,其後我初一十五去觀音廟送抄好的佛經,都可見到她,一來二去,我們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我記得那一日,外頭下著濛濛細雨,我們坐在兩條凳子上,心裡卻異常平靜。後來,初一十五就成了我們每月兩次的相會之期。我知道佟家在談陽縣是大戶,所以我們約定,等我高中狀元,一定三書六禮風風光光地迎娶她過門,誰知,誰知……」

郝果子忍不住問道:「你們認識了幾年?」

蔡豐源嘴唇一抖,「五年。」

 

17、名師高徒(八)

郝果子無語。

佟姑娘果真是痴情人,竟然就這樣硬生生地被蹉跎了五年歲月。怪不得城中傳言她潑辣凶悍,想必是為了守住與蔡豐源的約定。只是這個蔡豐源未免也太不爭氣。

蔡豐源道︰「此次鄉試,我有十足把握,定能中舉。屆時上京赴考,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才好開口向佟府提親。」

陶墨疑惑道︰「這是佟老爺佟夫人的要求?」

蔡豐源道︰「他們雖未親口說,但佟府是大戶人家,我若身無長物,他們又怎會看得起我?自然要出人頭地之後才能言及此事。」

郝果子道︰「這敢情好。如今佟姑娘一死,你愛考幾年考幾年,愛考多久考多久。大不了高中之後向佟府提冥婚,也算全了佟姑娘一生的念想。」

蔡豐源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須臾才哀泣道︰「我怎知,怎知她會如此。定然是她父母冥頑不靈,強迫於她。要不然她又怎麼會想不開?兩個月前,她明明還好好的。」

陶墨道︰「你們兩個月前見過?」

蔡豐源道︰「那月十五,我們在觀音廟相會。我對她說要專心科考,暫時不能見面。她也答應了,並無半點不妥之處啊。」

陶墨道︰「毫無怨言?」

蔡豐源眼神閃爍,「這,這麼多年,她也希望能早日能過門的。」

郝果子冷哼一聲,卻是嘲諷也欠奉!

陶墨想了想,也問不出什麼其他的來,只好道︰「你對佟姑娘若是真心的,何不上佟府拜祭?那佟老爺佟夫人未必就如你想像的那般。白髮人送黑髮人,終是人生悲事。再說,佟姑娘已死,就算有何恩怨也該看在佟姑娘的份上摒棄前嫌才是。」

蔡豐源默然。

郝果子又忍不住了。「誰都知道果子要挑軟的捏。怪只怪少爺是外人,和那佟姑娘毫無瓜葛,只好被他拿來當替罪羊,冷嘲熱諷。那佟老爺佟夫人卻是佟姑娘的親生父母,他哪裡有臉去面見人家。」

蔡豐源面色灰敗,竟似被說中心事。

陶墨暗嘆一聲,拉著郝果子出門。

郝果子道︰「少爺,那人分明就是欺軟怕硬。你莫要再理他了。」

陶墨道︰「痛失所愛,也是人生一大悲。」

郝果子見陶墨若有所思,怕他想起舊事,忙道︰「啊,我肚子餓了,我們不如先吃點東西吧。」

陶墨木然地點了點頭。

兩人出了客棧門,郝果子突然停下腳步。

陶墨道︰「為何不走?」

「那裡有個人一直看著我們。啊,他走過來了。」郝果子用手肘撞了撞陶墨。

陶墨回頭,卻是顧小甲。

顧小甲來得老大不情願,「我家公子有請。」

陶墨眼楮一亮,正要抬腳,就被郝果子攔住,「你家公子說請就請嗎?我家少爺可是談陽縣的縣太爺。」

顧小甲翻了個白眼,「嘖嘖。上次還守在公子府邸門口眼巴巴地投帖子呢?一轉眼就我家少爺縣太爺啦?」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他,「你是誰?」

顧小甲道︰「姓顧。」

郝果子一怔,「顧射?」

顧小甲黑面,「我家公子才是顧射。」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郝果子拚命拉著陶墨往另一個方向跑。

「你你你……」顧小甲拔腿追上去,攔住道,「你們跑什麼?」

郝果子道︰「回家吃飯。」

顧小甲道︰「我說我家公子有請。」

郝果子寸步不讓,道︰「我家老陶先請的。」

顧小甲皺眉道︰「老陶是誰?」

郝果子道︰「請吃飯的人。」

顧小甲︰「……」

郝果子的手突然一鬆,和顧小甲一同轉頭看去。

顧射站在馬車前,陶墨正屁顛屁顛地跑過去。

顧小甲得意道︰「看來老陶的魅力也不過如此。」

郝果子︰「……」

陶墨跑到顧射跟前,心撲通撲通一陣亂跳,「你,你怎麼來了?」

顧射道︰「路過。」

陶墨左看看右看看,恍然道︰「你是去佟府嗎?」

顧射側身道︰「上車。」

「哦。」陶墨乖乖爬上車。

等顧射上車時,才發現車廂有點窄。陶墨擋在門口,他過去時兩人不可避免會蹭到。

顧射又退下來。

陶墨茫然道︰「為何不上車?」

顧射道︰「你去與你家小廝說一聲。」

陶墨拍了拍額頭,訕笑道︰「差點忘了這茬。」

顧射等他下車後,施施然上車。

顧小甲和郝果子拉拉扯扯著過來。

顧小甲口裡嚷嚷道︰「你與老陶去說,你家少爺被我家公子請了。」

郝果子沉色道︰「老陶一定會被氣死。」

「哈哈。誰讓你家老陶不如我家公子英俊瀟灑呢。」顧小甲還以為老陶是氣陶墨爽約。

郝果子見陶墨又從馬車上下來,連忙沖上去道︰「少爺,我們回縣衙吧。」

陶墨看了幸災樂禍的顧小甲一眼,低聲道︰「我與顧公子同去,你先回去。」

「去哪裡?」郝果子戒備道。

陶墨被問得一愣,半晌才道︰「大約,大約是去佟府吧。我正好要問佟老爺和佟夫人關於佟姑娘的案子。」

郝果子嘀咕道︰「辦案是衙門的事,不知那顧射湊什麼熱鬧。」

顧小甲耳尖,聞言不服道︰「哈。我家公子乃是天下第一聰明人,願意紆尊降貴幫你們家的少爺縣太爺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你居然還不知好歹。」

郝果子冷笑道︰「天下第一聰明人?你口氣會不會太小點了,你不如說你家公子是天上天下第一聰明絕頂孔武有力文武雙全揮金如土揮汗如雨之人。」

……我家公子哪裡揮金如土揮汗如雨了?」顧小甲瞪著他。

郝果子說不出話來。他剛才只是說得順口而已。

陶墨見他們有喋喋不休到無窮無盡的架勢,忙道︰「我去去就來,不會耽擱的。你先回去吧。」

郝果子也不想在顧小甲面前落自家少爺的面子,不清不願道︰「是。少爺。」

陶墨重新跳上馬車,顧小甲駕著直往佟府駛去。

佟府看上去與往日無異。

顧小甲敲開門,門房看到陶墨從馬車上跳下來,臉色當即一變。

陶墨毫無所覺,等顧射下車之後,才跟在他身後朝大門走來。

門房戒備地看了陶墨一眼,對顧射恭敬道︰「顧公子。」

「你家老爺在麼?」顧射道。

門房道︰「在。」他目光依舊流連在陶墨身上。

陶墨道︰「我們見過。」

門房道︰「大人的英姿小人至今難忘。」人都下葬了還想開棺驗屍的大人他還真是難忘。

陶墨羞澀道︰「其實我也挺普通。」

顧小甲撲哧一聲笑出來。

顧射正抬腳進門,突然回頭,對陶墨道︰「在普通人中,你算是較不普通的一個。」

……」

顧射……是在稱讚他?

陶墨腳底一輕,整個人幾乎是飄著進府。

佟老爺聽到下人通報說顧射與陶墨一同到府,不由一驚,忙迎出門來。

「顧公子,陶大人。」稱呼的前後之別,足可見他心中二人的先後之差。

陶墨拱手道︰「佟老爺。」

佟老爺敷衍一笑,衝著顧射道︰「還請裡面上座。」

顧射當仁不讓。

三人落座,確是顧射坐於陶墨的上首。

陶墨也不以為意,反以為樂。

佟老爺等下人奉上茶,才試探道︰「不知顧公子因何而來?」

顧射道︰「陶大人昨日來我府中,想要為佟姑娘開棺驗屍。」

佟老爺臉色驀然一黑。這件事門房已經稟告於他,他原以為棺材下葬,此事作罷。不想陶墨竟然找了顧射一同上門,難道真是不驗屍不罷休?

他心中不免躊躇起來。打發陶墨容易,只是這個顧射……卻是不可得罪的。

陶墨忙道︰「現在無須再驗了。」

佟老爺淡淡道︰「是何令大人手下留情?」此句其實分外不留情。

陶墨道︰「是我魯莽。未收蔡豐源的供詞,便莽撞前來,還請佟老爺見諒。」

佟老爺見他服軟,臉色一緩,道︰「好說好說。只是不知這位蔡豐源又是何人?」

陶墨道︰「是佟姑娘的心上人。」

佟老爺臉色又是一黑。

 

18、名師高徒(九)

顧射眉頭一挑,似驚訝於陶墨的直言不諱,轉而放鬆身體,饒有興致地看向佟老爺黑白不定的臉色。

佟老爺似乎感覺到他的注視,半天才一字一頓道︰「大人說笑了。小女不曾出閣。」

陶墨道︰「那人說他叫蔡豐源。」

佟老爺眉頭一皺,「什麼蔡豐源肉豐源,老夫都不曾聽過。坊間傳言不可輕信,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官,怎可人云亦云,不分青紅皂白。」

陶墨道︰「可是那蔡豐源說得極為動情。」

「動情?!」佟老爺眼楮猛然閃過厲光,手掌下意識地抬起,卻慢慢握成拳,輕輕地放在大腿上,沉聲道,「蔡豐源此子破壞小女聲名,居心叵測,還請大人明鑑。」

陶墨道︰「可是……」

「大人!」佟老爺喝止他。

陶墨心頭別得一跳,瞪大眼楮望著他。

佟老爺道︰「既然那個蔡豐源這樣信誓旦旦,就讓他上我家來對質!」

佟府下人突然跑進來道︰「老爺,外頭有個叫蔡豐源的求見。」

佟老爺一怔,隨即強忍著怒火道︰「讓他進來!」

陶墨看著他的面色,隱隱感到不安,轉頭看顧射,卻是老神在在。

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顧射的視線淡淡地掃過來。陶墨心頭的不安頓時冰消瓦解,化作臀下的坐立不安。

少頃,外頭終於傳來腳步聲。

陶墨引頸而望,果真是蔡豐源。

此刻的他一身素裝,低垂著路,腳步微顯侷促,跨門檻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

佟老爺冷哼一聲。

「晚生蔡豐源見過佟老爺。」他雙手抱拳,深深揖禮。

佟老爺高坐堂上,一動不動,「蔡公子客氣,老夫與你素未蒙面,怎經得起大禮?」

蔡豐源身體微顫,半晌方道︰「晚生是來請罪的。」

「何罪之有?」佟老爺語氣僵硬。

蔡豐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晚生未經三書六聘之禮,便,便與佟姑娘私定終身……」說到這裡,他已面紅耳赤,口不能成言。陶墨看著不忍,幫腔道︰「他與佟姑娘是兩情相悅。」

佟老爺的目光刷得望過來。

陶墨面上一涼,不敢再說。

蔡豐源猛然伏在地上,痛哭道︰「是我害了英紅,是我害了英紅!」

佟老爺面色鐵青,胳膊輕輕顫抖,放在腿上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這個……個,混賬!」

陶墨想開口,但看著他的神情又不敢,只好求救般的看向顧射。

顧射懶洋洋道︰「這其中怕有誤解吧。」

「誤解?」佟老爺突然抓起手邊的茶杯就朝蔡豐源的腦袋砸過去。

茶杯擦著蔡豐源的臉頰過去,滾燙的茶水飛濺上左臉,讓他整個人哆嗦了下。

「如果誤解,英紅兩個月的身孕是怎麼來的!」佟老爺的恨意終於突破堅冰,帶著冰渣子射得蔡豐源無地自容。

陶墨半晌反應過來,「身孕?」

「你幹的好事!」佟老爺不解氣,拍桌而起,衝著失魂落魄的蔡豐源就是一腳。

「腳下留人!」陶墨大驚,猛地飛撲了過去。

蔡豐源只覺頭頂被陣冷風颳過,再抬頭,陶墨正壓著佟老爺,雙雙倒在左前方。「佟……老爺?」他無措地看著陶墨。

陶墨掙紮著想起來。

「別動!」佟老爺差點被摔斷骨頭,此刻說話都覺得喉嚨裡含著血腥氣。

陶墨當下不敢再動。

佟老爺喘了口氣道︰「起來。」

陶墨又掙紮起來。

「別動!」佟老爺又是猛然一喝。

陶墨汗水下來了。

佟老爺又道︰「快,起來。」

陶墨小心翼翼地挪了下。

「別……動!」佟老爺的聲音開始虛弱。

這次陶墨早有準備,很快又靜止下來。

佟老爺深呼吸,慢慢道︰「起來,但手不要按我的腰。」

……哦。」陶墨打量雙方的姿勢,最終一個翻滾,從佟老爺身上翻了下來。

佟老爺這才長舒一口氣,覺得又活了一回。他看到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想也不想地搭住,借力站起,「多謝。」

「言重。」對方明顯受寵若驚。

佟老爺猛然甩開他的手,回手就是一個耳光。

脆響聲疾厲,震得整個廳堂發悶。

陶墨慢慢吞吞地爬起來,小聲道︰「佟老爺息怒。」

佟老爺憤憤回頭。

陶墨努力挺了挺胸道︰「凡事好商量,莫要動粗。」

「好商量?」佟老爺咬著牙根冷笑,「小女已死,還怎麼商量?若當初他肯上門求親,我佟家也斷不會落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可憐我三十得女,疼如珍寶,卻落得老來膝下後繼無人!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蔡豐源腫著半張臉,囁嚅道︰「我只是想有朝一日金榜題名,風光迎娶英紅。」

「風光?」佟老爺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道,「你說的風光就是英紅為了你假作潑辣,嚇退上門提親的人?還是她寧可墮胎也不肯透露出你的姓名?!」

蔡豐源脖子幾乎要鎖到肩膀裡去,「我,我並不知……」

「不知?」佟老爺伸出手指戳著他的鼻尖,「一句不知,就可以白白斷送英紅的性命嗎?你可知英紅為你付出了多少?哪怕是……她也不曾有半句怪責於你!」

蔡豐源張大眼楮,卻已無淚可流。

陶墨蹭到顧射身邊,悄聲問道︰「如今,如何是好?」

顧射悠悠然道︰「大人處理得挺好。」

「是嗎?」陶墨雙眼放光。

「很見義勇為。」他指的是他猛撲的動作。

陶墨羞澀道︰「身為本縣父母官,這是我分內之事。」

「大人!」佟老爺驟然喝道。

陶墨肩膀一縮,茫然道︰「何事?」

佟老爺氣得發抖,「我要告他!我要告蔡豐源!」

蔡豐源木然而立,仿如神魂盡失。

陶墨看看他,又看看佟老爺,小聲問道︰「老爺要告什麼?告……和奸嗎?」

佟老爺身體猛然一震,氣得發紅的面色頓時血色全無。

陶墨心有不忍,「其實,此事……」

「罷罷罷!」佟老爺一腔怒火洩盡,對著蔡豐源揮手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從今以後,不許你再踏入談陽縣半步。我更不希望在外頭聽到任何有損英紅清譽的風言風語。」

蔡豐源雙眼無神,似聞又似聞而不知。

「老爺!」外頭傳來哭喊聲,「可是那混賬上門來了。」

話音未落,已進來一個神情憔悴的婦人。她目光在堂內一兜轉,當即落在那蔡豐源身上,立時撲上去,叫道,「是你,是不是你害死英紅?!」

「夫人。」佟老爺垂下老淚,將那婦人攔腰抱住。

「是他害死英紅是他害死英紅……」佟夫人張牙舞爪,拚命地衝向蔡豐源。

蔡豐源呆呆道︰「是我,是我……」

「蔡豐源。」陶墨擔憂上前。

蔡豐源突然雙膝一屈,向著佟老爺和佟夫人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一聲不吭地朝外跑去。

陶墨大驚,拔腿就追。

但是蔡豐源此時已是瘋狂,速度之快,比飛火流星不枉多讓。

陶墨追到府門口,便不見了他的蹤影。他連忙問守在門口顧小甲。

顧小甲朝東邊一指還不及說話,陶墨就衝過去了。

顧小甲茫然地看向跟著出來的顧射,道︰「公子,發生什麼事了?」

顧射冷笑道︰「報應不爽。」

 

19、禍不單行(一)

陶墨又跑了兩條街,確是無頭蒼蠅亂撞,連問幾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無可奈何,正準備打道回府,找衙役再尋,就聽一個腳伕吵吵嚷嚷地衝過來,嘴裡直叫喚︰「死人啦,死人啦……」

陶墨心神大亂,拔足奔向他的來處。

縣裡有塘,荒廢已久,不大卻深。

此刻正有數十個人圍在塘邊,陶墨擠了兩次擠不進去,又聽裡面有水聲,急得大叫道︰「我乃本縣縣官,旁人統統讓開!」

果然有用。

原本還嚴嚴實實的人牆頓時分開兩邊,露出通道來。

陶墨當即擠到全頭,卻看到蔡豐源渾身水漉漉地躺在地上,看那僵硬的軀體,竟是了無生機。一個腳伕坐在屍體旁,邊喘氣邊打哆嗦,拚命穿衣服,嘴裡嚷嚷著晦氣。

「究竟發生何事?」陶墨半天才蹦出這句話,臉色已然發青。

那腳伕原本想逕自回家,但看到他詢問此事,眼楮一亮,也顧不得渾身冷意,跺著雙腳,顫抖嘴唇描述著來龍去脈。

原來那蔡豐源知曉真相後,已是了無生趣。他從佟府狂奔出來,原是發洩,但後來竟萌發死志,看到水塘,乾脆一投了之。為怕自己死志不堅,他跳的時候懷抱大石。據旁人形容,這樣大的石頭,就連普通的屠夫、鐵匠也未必能抱得起,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但一舉抱起,並且在落水之後並沒有鬆開半分,可見他心中死亡執念何等艱巨。

腳伕說完,眼巴巴地看著陶墨。

陶墨被看得不好意思,連忙嘉獎道︰「多謝你見義勇為。」

見義勇為?

腳伕凍得發青的臉更加青了,愣了愣才幹笑道︰「大人你說笑了。」

「不,我沒說笑。」陶墨認真道,「如此冷得天氣,不是人人肯下水的。」

圍觀眾人都面露羞愧。

腳伕心中暗暗叫苦︰他之所以救人,乃是抱著知恩圖報的心思,不想人是千辛萬苦地拉上來了,卻是個死的。本來還指望陶墨看在他英勇救人的份上能稍給賞賜,現在看來,只是痴心妄想了。

陶墨蹲在蔡豐源的屍體前,又是摸脈,又是探鼻息,但人死焉能復生,縱然千般手段也是無法。

正在圍觀眾人猶豫這是否離開之際,就聽一陣吆喝聲,隨即便見崔炯帶著衙役匆匆趕來。

「大人?」崔炯一驚。

陶墨站起來,輕聲道︰「死了。」

崔炯目光瞄向地上那具身體,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又是一樁命案!佟英紅案子的餘波還沒有過去,就又鬧出一條人命。眼見新春臨近,命案的頻頻發生讓他頭疼欲裂。而更頭疼的是,他發現最近發生的這兩起命案似乎都能見到陶墨的身影。無論直接,亦或是間接。

「大人,請恕我越俎代庖。」崔炯說著,朝後面的衙役使了個眼色。

此時留在現場之人所剩無幾,但描述的事實卻是大同小異。

崔炯猶不滿意,問其中一人道︰「你口中所言的腳伕現在何處?」

那人道︰「多半是回家了。那人下水弄濕了衣裳,冷得直打哆嗦。」

「正是正是。我可作證。」陶墨的腦袋從那人的身後探出來。

崔炯被嚇了一跳,道︰「大人,此事……交給下官即可。」

「我身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陶墨話音未落,就聽顧小甲在街那頭喊他。

崔炯看到心目中溫吞如烏龜的陶墨一下子變身小白兔,一蹦一跳地衝到街對面。

「你,你們?來了?」陶墨有些語無倫次。一天之內兩番遭遇顧射,又豈是幸運兩次可以形容。

顧小甲朝差役簇擁的方向努了努嘴巴,「死人了?」

「是蔡豐源。」陶墨神情黯然。

顧小甲好奇道︰「蔡豐源是誰?」

陶墨道︰「是佟姑娘的心上人。」

顧小甲想了想,道︰「啊!是不是從佟府跑出來的那個?」

陶墨點頭。

「他怎麼死的?」顧小甲問道。

陶墨道︰「投塘自盡。」

顧小甲吃驚道︰「殉情?」他沒想到竟然真有如此生死相隨的事。

「上車。」顧射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來。

「稍等。」陶墨跑回屍體邊,向崔炯告罪一聲,便立刻跑了回來。

顧小甲在他爬上馬車的剎那,猛然想起一事,拽著他的褲腳道︰「等等,你可曾碰觸過屍體?」

陶墨回頭看著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當然。」

「不許上車碰我家公子!」顧小甲想將他拉下來。

陶墨剛想配合,就感到肩頭被一柄扇子輕輕按住。顧射淡淡道︰「無妨。」

「但是……」顧小甲還待說什麼,但顧射冷冷道︰「駕車。」

顧小甲無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陶墨爬上了車。

陶墨上車之後,也不安穩。不但拚命將身體縮成一團,而且還要小心,儘量不讓自己的手碰觸到車廂內壁。

「喝茶。」顧射倒茶。

陶墨受寵若驚地接過來。

「死的可是蔡豐源?」顧射問。

陶墨眼中因顧射貼心大的舉動而明亮起來的眼眸又黯淡下來,「正是。」明明之前還生龍活虎的一個人,不想短短時間內,就變成一具不識人間愛恨的屍體。

顧射突然冒出一句,「他也是得償所願。」

陶墨道︰「但佟姑娘若是地下有知,一定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而非追隨她而去。」

顧射道︰「他縱然活著,也將活在自己的懊悔之中。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死百了,以求解脫。」

「話不可如此說。」陶墨難得反駁他道,「只要活著,總會有希望的。」

顧射見他說得滿面感慨,撇了撇嘴巴,卻是不再爭辯。

馬車掉了頭。

陶墨看顧射不再言語,只是慢慢地喝著茶,心中懊惱,悔不該與他爭執,幾度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掀簾看床窗外。不看不知曉,一看去讓他一驚道︰「我們去何處?」

「縣衙。」顧射道,「我送你回去。」

陶墨臉頰一紅,表情卻是歡喜萬分。

縣衙不遠,不多久便至。

陶墨從未如此恨過縣衙坐落得如此之近。

他戀戀不捨地跳下馬車,轉頭去看顧射。

顧射道︰「明日傍晚,我來接你。」

陶墨一愣,正想問為何,那馬車已經順著街道,朝另一邊飛馳而去。

他回到房間,正欲換人準備浴桶沐浴,就見郝果子神秘兮兮地摸進來,小聲道︰「公子,你可知旖雨公子已經離開平城?」

陶墨怔住。

旖雨公子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遙遠又熟悉,親近又陌生。他好半晌才定神道︰「你如何知道?」

郝果子道︰「是寄給老陶的書信中說的。」他看陶墨瞪著他,縮了縮脖子,低聲道,「我是無意中看到的,沒想到老陶至今仍會在關注平城的消息。」

陶墨輕嘆道︰「他是為了我。」

「你說那旖雨公子會去哪裡呢?」郝果子道,「會不會從良了?還是說跟了那個……」

「果子!」陶墨截斷他。

郝果子自知失言,臉色滿是尷尬,「興許他是來找少爺了。」

「不會的,他不會來的。」陶墨低楠。

郝果子見他悶悶不樂,似乎又陷入到曾經的記憶中去,連忙道︰「這可難說,畢竟他當初對少爺,也曾很不錯。」

陶墨沉默半晌道︰「過去的,便是過去了。」

郝果子忙不迭點頭道︰「是是是。比起顧射,旖雨公子實在差多了。」

「顧射。」陶墨輕聲唸著他的名字,思緒卻早早地飄到明日傍晚之約上去了。

 

20、禍不單行(二)

老陶得知陶墨從顧射處回來,當即前來詢問。

陶墨遂將今日發生之事一一道來。

老陶聽完,長舒一口氣道︰「如此結局倒也不壞。」

陶墨瞪大眼,道︰「兩條人命還不壞?佟老爺佟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再悲慘不過了。」

老陶乾笑道︰「少爺說的是。」

陶墨想了想道︰「不過顧射的看法大倒與你相仿。」

老陶道︰「少爺是在誇我?」

陶墨茫然道︰「哪裡?」

「顧射乃是一錘大師的高徒,在談陽縣聲名卓著,我能與他看法相仿,豈非借光?」

「在我心中,老陶也很了不起。」陶墨說得真心實意。老陶悄悄地做了很多事,即使從來不說,但並不表示他不知道,他更知道這些事情背後所付出的心血。

老陶面露欣慰,「這兩起案子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縱然真相大白,但少爺判案時還需謹慎。切記要顧及佟府的顏面。」

「顏面?」陶墨一愣,隨即醒悟道,「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佟姑娘和蔡豐源之事流傳出去。」這原本便不關他人之事,又何必讓他人多嚼舌根。他光是去了一趟一錘先生府,就流言四起,若這事真的傳了出去,豈非擾得佟姑娘在地下也不得安寧?

他沉吟半晌。不如將這兩件案分來辦?反正外頭人也不知那蔡豐源與佟姑娘的關係,而佟府自然也會將此事捂得嚴嚴實實,絕不會傳出去。

他看著老陶,正要說出想法,轉念想起明日與顧射的約會,立刻又吞了回去,含糊道︰「此事,我還要斟酌斟酌。」

老陶笑道︰「這事自然。少爺慢慢想,我先去廚房看看。」

「好。」等他走後,陶墨暗暗鬆了口氣。他與顧射能說的話本就不多,興許這個能多說幾句。

一夜半日便在等待中度過。

正午過後,郝果子便在大門和書房之間來來回回。

至申時,陶墨的屁股挨不住了,親自站在院子裡頭望著大門的方向。

郝果子見他光站著,怕他累,道︰「也不知道那顧公子何時來。少爺,你不如在院子裡頭坐著,泡一壺茶慢慢等?」

「慢慢等?我心急得要命,如何慢得?」陶墨搔頭。

郝果子見狀直搖頭,「少爺,你這樣可不成。以後要被顧公子吃得死死的,翻不了身了。」

陶墨嘀咕道︰「他原本就比我聰明。」

「話雖這樣說,但你也不可表現得如此明顯。」郝果子看他聽不進去,又換了個說法勸道,「你若事事都依著顧公子,顧公子會覺得少爺無趣。」

「無趣?會麼?」陶墨果真擔憂起來。

郝果子見他被說動,連連點頭道︰「顧公子那人難說得很。」

「可是上次我反駁他,他看著也不像是高興。」

郝果子瞪大眼楮,「少爺反駁他?」

陶墨大為懊惱,「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郝果子捋掌道,「少爺幹得好。你放心,顧公子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他即便是高興,也很難看得出來。」

陶墨遲疑道︰「那是高興?」

「是高興是高興。」郝果子道,「所以少爺千萬不必與他客氣。」

陶墨雖覺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有何不對。

郝果子轉身又朝大門蹦去,「我去看看他來了沒。」

陶墨兀自思索片刻,突地自言自語道︰「他又沒看到顧射當時的表情,如何知道他是高興?」

少頃。

郝果子慢悠悠地走進來。

陶墨失望道︰「還未到嗎?」

「不,已經到了。」郝果子仍是表現得十分悠閒。

陶墨愣了下,拔腿就往外衝,卻被郝果子一把攔住。

「你做什麼?」他驚愕道。

郝果子道︰「上次我代少爺去見他,他就擺了半天的架子,這次他送上門來,少爺也不可表現得太急切。」

「可是,我真的很急切啊。」陶墨掰開他的手指,一溜煙跑得沒影。

郝果子嘆了口氣,轉身慢步追上去。到了門口,只見那顧射的馬車拖著影子,骨碌碌地就轉著輪子便走了。

「少爺!」他喊了一聲。

車轅上突然伸出個腦袋來。顧小甲衝他做了個豬鼻子。

郝果子氣得跺腳。

陶墨坐在車上,心不在焉地想著郝果子之前的話。他與顧射相識以來,甚少聽顧射說話,莫不是真因為他覺得他太無趣,才會如此寡言?

「你在想什麼?」顧射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陶墨老老實實地回答。

顧射挑眉道︰「想什麼?」

陶墨道︰「想,想我該說什麼,方才不顯無趣。」

顧射嘴角微揚,「我幾時說過你無趣?」

陶墨眼楮一亮。

顧射又淡淡地接下去,「不過,我也不曾說過你有趣。」

陶墨茫然道︰「那究竟是有趣還是無趣?」

「或許,」顧射似笑非笑,「介乎於兩者之間。」

陶墨似乎更為茫然。

顧射扯開話題,道︰「蔡豐源的案子你準備如何結?」

陶墨道︰「不管是不是殉情,他都是投河自盡,怨不得旁人。」

顧射道︰「他算是死得其所。」

陶墨心中頓時搖擺不定,不知自己究竟應該「有趣」地反駁,還是「無趣」地沉默。他掀起窗簾,看窗外景色,見街道越來越眼熟,忍不住問道︰「我們去佟府?」

顧射道︰「不錯。」

陶墨試探道︰「為了蔡豐源的案子?」

「不是。」

「那是……佟姑娘的案子?」

顧射道︰「如此說也可。」

陶墨還待在問,卻被顧射截斷道︰「是否口渴?」

「有點兒。」陶墨眼巴巴地看著他。

顧射卻並未如他預想那般泡茶水,「既然如此,便省點水。」

省點水?

陶墨為這句話費心了一路,車至佟府門口,才靈機一動,反應過來顧射的這句「省點水」等同於「閉嘴」,不由羞紅了臉。

顧小甲看陶墨紅著臉下車,目光疑惑地看向顧射,「公子,你是不是……」

顧射淡然地回望著他。

……沒事。」顧小甲扭頭去敲門。

佟府的門房對他們隔三差五的光臨已是見怪不怪,匆匆進去稟告完,便領他們進門。

近廳堂,便可見與佟氏夫婦一同在座的還有一名少婦。

儘管三人對坐,卻是一派靜默。

顧射率先邁入門檻。

那少婦見到他,凝重的臉色微緩,頷首道︰「顧師兄。」

佟老爺如夢初醒,站起來道︰「顧公子,陶大人。」

少婦目光看向陶墨,驚訝道︰「莫非這位便是新上任的縣太爺?」

陶墨道︰「正是。」

少婦道︰「我是楊垂柳。家父楊垂一。」

顧射見陶墨毫無反應,解釋道︰「家師之女。」

陶墨驚訝道︰「你除了一錘先生之外,另有名師?」

少婦一愣,眼中頓時有笑意凝聚,「家父姓楊名垂一,號一錘先生。」

陶墨尷尬得無地自容。

顧射問少婦道︰「你因何來此?」

少婦看向佟夫人,「我正要向舅母討教兩件事。」

佟夫人臉色發白。

佟老爺揮手道︰「此事以後再說。」

少婦道︰「難得師兄與陶大人在場,有些事情更好說得清楚明白。您說呢?舅母?」

佟夫人不語。

佟老爺沉下臉道︰「這事我之後自有交代。」

少婦眯起眼楮,「我談陽縣素有規矩,若遇無法明辨之糾紛,皆可交由訟師判斷。再不然,便按我朝律例,送交官府。」

聽到官府二字,陶墨精神微微一振。

 

21、禍不單行(三)

佟夫人突然拍案站起,疾言厲色道︰「莫以為你依仗乃父之名便可在我佟府狐假虎威!我們縱然是一場親戚,卻還不至於讓你一個區區晚輩在此大放厥詞的地步!」

少婦不緊不慢道︰「舅母何以氣急敗壞?我不過是對英紅之事有幾處不明,想向舅媽問個清楚,免得英紅死後再地下也不安寧。萬一她在地下想不開,常回佟府看望舅母便不好了。」

佟夫人冷笑道︰「你休以鬼神之說嚇唬我。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不是那些淺識婦人。英紅是我一手養大,她若是願意回府來看我,我求之不得。」

「舅母是真心才好。」少婦皮笑肉不笑,「既然舅母信誓旦旦,何不正面回答我適才的疑問?為何英紅與那姓蔡的私會這麼多年,舅母竟然半點不知?」

「英紅自幼懂事,我自然對她信任有加。若非那蔡豐源誘惑於她,她本該安分守己地呆在家中等待出閣,隨後相夫教子,安度一生。」說到動情處,佟夫人忍不住以袖拭淚。

佟老爺不禁摟住她。

少婦道︰「不想舅母竟如此疼愛英紅。看來她生前對舅母的種種抱怨全是誤解。舅母應當從未對她橫眉豎目,冷嘲熱諷吧?」

佟夫人怒道︰「她幹出此種下流之事,難道還不許我說她不成?」

佟老爺身體一僵。

少婦笑容中透露出幾分奸猾來,「原來舅母早已知曉她與蔡豐源之事。那麼每逢初一十五,你從不間斷地去觀音廟上香,也是有意成全了?」

佟夫人發現自己失言,臉色愈加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少婦笑容突然一收,疾厲道︰「舅母!你嫁入佟家近三十載,不曾誕下一兒半女早已犯了七出之條。若非舅舅對你心存憐意,又可憐你家中無人,早該將你休離!可恨你不但不知感激,先是逼死舅舅納的三位小妾,隨後竟連他的親生骨肉也容不下!如若不是你蓄意放縱,那蔡豐源又怎麼能輕易接近英紅,甚至私會數年?!」

佟夫人身體一軟,踉蹌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佟老爺看著她,眼中充滿失望和憤怒。

少婦望著默默無言的兩人,語氣微軟,道︰「舅舅,你還要容忍這個女人到何時?你真的想要佟家絕後不成?」

「夠了。」佟老爺聲音嘶啞。

少婦一怔。

佟老爺朝門口一指,「你走吧。」

「舅舅?」少婦皺眉。

「這到底是我佟家之事,與你楊家無關。」佟老爺口氣生硬。

少婦俏臉一紅,隨即乾巴巴道︰「是我多管閒事了。告辭。」

陶墨看看氣沖沖出門的少婦,又看看一坐一站默默無言的佟老爺佟夫人,最後看向站在一旁的顧射,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如你所聞。」顧射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佟老爺。

佟老爺頓時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竟比那少婦的話更加刻薄百倍,好似自己只是個無能的笨蛋,不值一顧。

「顧公子。」他到底不敢翻臉,只能加重語氣道,「我府正值多事之秋,不敢留客,還請兩位自便。」

「佟夫人……」陶墨開了個頭,又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佟英紅和蔡豐源之死,,佟夫人只是個旁觀者,雖然不能說毫無干係,卻也不能賴到她的頭上。他想得一個頭兩個大。常言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如今終於有了體悟。

他還在猶豫,就聽顧射道︰「告辭。」

陶墨愣了愣,也匆匆向佟老爺辭別,追了上去。

出了佟府,卻見那少婦還未離開,只是站在顧射的馬車前。

「師兄。」少婦微笑,全然不見在佟府的咄咄逼人,「這次若非你提醒佟夫人行為古怪,心中有鬼,我也不能詐她說出真相,出這一口多年的惡氣!」

顧射道︰「我只是不喜歡演技拙劣的笨蛋。」

陶墨聽兩人對話,仍是一知半解,「你們是說,佟夫人有意要害佟姑娘?」

少婦笑道︰「你大概是頭一個受我師兄青睞的縣太爺。」

陶墨喜形於色道︰「當真?」

「我騙你做甚?」少婦瞟向顧射,「只是不知從不對任何人假以辭色的師兄何以例外?」

陶墨雙眼發光,緊緊地盯著顧射。

顧射泰然道︰「只是想讓他知道,他以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他所知道的事,其實不過是冰山一角。」

陶墨茫然。

少婦大笑道︰「師兄仍是如此的……孤芳自賞啊。」

顧射淡淡道︰「並非我孤芳自賞,而是天下無與我共賞之人。」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明明剛剛還站得那麼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觸摸到他的衣袖,可一句話的工夫,他與他之間,就生生地劈出一道鴻溝來。

陶墨回到縣衙,悶悶不樂。

老陶見而問之。

陶墨不敢提對顧射的種種念想,只說了少婦激佟夫人之事。

老陶聽完也是一番感慨,「一切不過妒心使然。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人有七情六慾,就難免愛恨羨妒。只是一念為善,一念為惡,是善是惡,皆由心起。」他說完,又是一聲長嘆,竟是若有所感。

陶墨道︰「老陶,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老陶道︰「想到我的過往。」

陶墨好奇道︰「怎麼樣的過往?」他見老陶沉默,急忙道,「你若是不想說,便不要勉強。」

「倒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老陶慢步到窗前,望著窗外暗沉的天色,緩緩道,「我曾經背叛了我的……東家。」

「上一任東家?」

「嗯。」

陶墨道︰「你……那上一任東家怎麼樣了?」

「很好。」老陶露出欣慰的笑,「他奪回了屬於自己的家產。」

「奪回?」陶墨緊張道,「有壞人霸佔他的家產嗎?」

老陶道︰「也可以這麼說。他這一路走來經歷風風雨雨,千辛萬苦,可惜我當時心眼皆盲,看不出他的苦心,還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幸好,幸好他沒有辜負老……老東家的期望。」

陶墨見他滿臉懊惱之色,開解道︰「他若是知道你這麼想,心裡一定會很高興的。」

「或許……吧。」老陶答得勉強。

陶墨道︰「不如你回去看看,興許他真的原諒了你。」

「回去?」老陶一怔,回過頭,幽幽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是,是該回去,不過不是現在。」

「為何?」

老陶嘴角微彎,「我還未看你娶妻生子,又怎能安心離開?」

「這個不急。」陶墨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猛然抬頭道,「老陶,你回去之後便不打算回來了嗎?」

「這恐怕由不得我了。」老陶苦笑。

陶墨還待再問,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郝果子跑進來道︰「崔典史來了。」

陶墨想起自己之前曾派崔炯前往蔡豐源所在的鄰縣探訪,連忙出迎。

崔炯正在花廳等候,看他出來,正要行禮,就被陶墨一把托住胳膊問道︰「可曾找到蔡豐源的家人?」

他搖頭道︰「蔡家早已無人了。」

陶墨黯然嘆息。

崔炯道︰「我記得蔡豐源來談陽縣並非一人。」

陶墨拍額道︰「不錯,那客棧老闆曾說他與友人同來。那位友人至今不曾露面麼?」

崔炯搖頭道︰「屍體仍放在停屍房,只是若再無人認領,就只能葬去雲林山了。」

「雲林山?」

「專門安葬那些無親無友之人之處。」

陶墨想到蔡豐源與自己到底是相識一場,頓時起了幾分代為安葬之心。只是他的銀錢都交由老陶保管,此事還需他首肯才行,便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崔炯對這位縣老爺沒什麼親近之心,說完公事,也不再逗留。

陶墨暗暗思量如何向老陶開口。

 

22、禍不單行(四)

不過不等陶墨想出對策,郝果子帶來的消息已經解決了此道難題。

「冥婚?」陶墨一愣。

郝果子點頭道︰「佟老爺派來的人的確如此說。佟老爺說佟姑娘終身未嫁,怕在陰曹地府孤獨寂寞,難得那位蔡公子也是孑然一身,所以願意出錢給兩位辦冥婚,葬於左右。」

陶墨聽得出那位佟老爺說什麼終身未嫁,孑然一身都是虛話,他真正想的是成全自己女兒生前所願。這樣也好,生不能同衾,若死能同穴,也算得償所願。「如此結局,也算不圓滿中的圓滿。只是不知佟姑娘和蔡豐源是否真的地下有知。」

郝果子道︰「你們今生坎坷,說不定能修得來生。」

陶墨訝異道︰「你信來生?」

「嘿嘿,所有的和尚,哦不,是得道高僧不都是這麼說的?」郝果子道,「想必是有道理的,不然為何那麼多人都相信?」

陶墨低頭道︰「若有就好了。」

「嗯?」

「我爹一生修善,若真有來世,定然能托生個好人家,享一世的榮華富貴。斷斷不會再遇上我這樣的不孝子。」

郝果子見他說著說著,眉宇便帶著股愁苦之氣,急忙岔開話題道︰「少爺,再過幾日就是新春,你準備如何過?」

陶墨想了想道︰「由老陶做主便是。」

郝果子扯著他的袖子便跑,「我們這就去問。」

「問誰?」

「老陶啊。」

「你知道老陶在哪裡?」

「不知,少爺知道?」

「知道。」

「在哪裡?」

……轉身,然後向前。」

冥婚本不是什麼光彩事,兼之新春將至,佟府這樁喜事辦得極為隱秘。陶墨和顧射也是事後收到佟府送來的紅蛋方才知曉此事。

此時的談陽縣完全沉浸於賀新春的洋洋喜氣之中,佟姑娘也好,蔡豐源也罷,俱被拋諸腦後,再無人提及。

縣衙卻漸漸冷清下來。

僕役陸續回家,除了兩個無家可歸的,至大年夜,縣衙中竟只剩下五個人。

老陶將留下的兩名僕役叫到廳中,為他們另開一席。雖是兩桌,卻比三個人要熱鬧些。

陶墨吃得沉默。

老陶和郝果子知他想起陶老爺,都是使勁解數逗樂。僕役原先還有些拘束,後來黃酒上頭,也顧不得東家不東家,都放肆起來。

陶墨被他們笑鬧了幾次,總算展顏,跟著喝起酒來。

一杯兩杯下肚,他便不分東西南北起來。

郝果子與那僕役也不勝酒力,一個個坐得東倒西歪。

老陶見五人已去其四,一人守夜無趣,只好打發他們踉蹌著腳步回房。

一宿無話。

房門再開時,已是新年。

陶墨起時,已是正午。

他捂著宿醉未醒的腦袋走到老陶門前,剛要敲門,就聽郝果子扯著嗓門叫道︰「少爺,金師爺來拜年了!」

陶墨被吼得腦袋嗡嗡作響,半晌才道︰「誰是金師爺?」

郝果子轉頭看了眼面無表情的金師爺,笑道︰「就是少爺三顧茅廬請來的那位。」

「三顧茅廬?」陶墨驀然回頭。他雖然目不識丁,但劉備三顧茅廬請得一代軍師諸葛亮出山的故事他還是聽過的。「金師爺?」

金師爺皮笑肉不笑道︰「東家想起我了?適才我還以為我要另謀高就了。」

陶墨尷尬地捂著額頭跑下來,「我昨晚喝了點酒。」

金師爺不理他,逕自將手中的籃子交給郝果子,道︰「這是內子親手做的點心,若東家不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陶墨連忙截斷他的話。

金師爺道︰「那麼,多謝東家。」

陶墨見他要走,忙道︰「你難得來,不如留下來一道用膳?」

「我難得來?」金師爺笑容幾乎撐不住,「若我沒有記錯,除了昨日,我天天都來。」

陶墨自知失言,「是是是,我,我我只是想留師爺吃一頓飯。」

金師爺狐疑地看著他。難道他有什麼話想要在飯桌上交代?如此一想,金師爺便被留住了腳步。

原本三人一桌成了四人一桌,倒也熱鬧稍許。

只是老陶和郝果子都注意到,金師爺吃的時候目光不放在飯碗裡,而是黏在陶墨身上,一臉探究的樣子。

老陶和郝果子暗暗交換了個眼神。

郝果子夾菜給金師爺,「師爺,多吃點,您太瘦。」

金師爺咀嚼的動作一頓,將他夾過來的黃豆芽又丟了回去,淡淡道︰「豆芽吃太多,自然會瘦。」

郝果子朝老陶丟眼色。

老陶沖金師爺微微一笑,道︰「這雞湯中還放了幾味草藥,極為滋補,師爺不妨嘗嘗。」

金師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已經喝下三碗了。」

陶墨見郝果子和老陶都主動招呼,也不好幹坐不說,便道︰「這肉好吃,師爺嘗嘗。」

莫非他要暗示之事便藏在這紅燒肉中?金師爺看著那盤離自己最遠的紅燒肉,狐疑地夾了一筷,放在嘴裡,慢慢品味。

郝果子和老陶都一臉鬱悶。

陶墨問道︰「味道如何?」

金師爺搖搖頭道︰「還未品味出來。」

郝果子連忙將紅燒肉換到他面前,「師爺慢慢嘗。」

金師爺連吃一塊,只覺這肉肥而不膩,味道適中,卻再也想不出其他,正思量著,突然看到一人從外頭進來,卻是崔炯。

「崔典史。」

諸人起來見禮。

崔炯連忙還禮。他也是來拜年的,原想著用過午膳再來,略坐片刻便能走,誰知竟撞上他們用膳這個尷尬時刻。因此不等郝果子上茶,便隨口找了個由頭告辭。

他雖然來去匆匆,倒是讓金師爺靈光一閃。莫非陶墨是在暗示衙門的油水?!

要知縣官所管轄的並不只是刑獄案件,還包括徵稅、納糧、賑災、教化、興學等等職責。其中談陽縣民富物豐,無須賑災,兼之訟師橫行,教化與興學也無需擔憂。唯獨這徵稅納糧中,卻有大大的油水。但撈這油水的人並不是歷任縣官,那些縣官或有沾邊,但主謀者卻是那在談陽縣風吹不倒雨澆不滅地呆了十幾年的崔炯。他這油水撈得極有手段,從不走賬面,有些訟師雖然知道,但水至清則無魚,那崔炯平時為人也算識相,他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去。但近些日子,也就是陶墨上任沒多久,崔炯便從商賈處得了一大票的孝敬銀,金師爺雖不知崔炯應承了什麼,但以他的眼光看,卻是過了。且不說他心中的陶墨如何的深不可測,單是新官剛剛上任,還不知他脾胃如何,崔炯便貿貿然地將自己潑了一身腥,未免有失急躁。

他暗自思量。這崔炯來得巧合,莫不是陶墨故意給自己的暗示?若真如他所想,那麼陶墨此刻定然還不想動那崔炯,應當只是想借自己之口,讓那崔炯稍作收斂,正如那紅燒肉一般,雖然油,卻不至於膩。

想到此處,金師爺以為自己已明陶墨胸中真意,便停下筷子,笑道︰「這紅燒肉果然燒得好,油而不膩,入口即化,不著痕跡。」

老陶聽出他意有所指,卻不知是何意思,只好以目光問陶墨。

陶墨哪裡知道一道紅燒肉讓金師爺的思緒一飛千里,只當他真的喜歡,笑道︰「師爺若喜歡,不妨多吃一點。」

「不用不用。萬事都要適可而止。」金師爺挑眉,以示自己已然領悟。

陶墨望著可惜,便夾了一口在嘴裡,道︰「剩下多可惜。」

金師爺至此才完全「領悟」,原來這位新任的縣太爺也想分一杯羹!

「當然當然。」他做師爺做得久了,對這些事情早已看淡,既不會因縣官清高而崇敬他,也不會因他貪婪而鄙薄他。於他而言,清高罷,貪婪罷,都是他的東家。他要做的,不過是「分內之事」。

 

23、禍不單行(五)

作為一縣之長,陶墨收禮收得忙碌。既有禮儀之禮,也有賀禮之禮。

老陶一概收下。

陶墨原有微詞,但老陶將那些送來之禮一一記在賬簿裡,然後用價值相差無幾的互相回禮,約莫三四日,賬簿上的各種賬目已經拉平。

郝果子將賬簿翻來覆去好幾遍,鬱悶道︰「真是一點不剩?」

老陶道︰「一點不剩。」

郝果子道︰「這禮物收得真虧。」

老陶但笑不語。

陶墨道︰「這樣才好。這些人情是欠不得。」

老陶道︰「少爺身為朝廷命官,本不該與他們禮尚往來。但這是官場陋習,若一味推拒,反倒拒人於千里之外,讓人心生不滿。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郝果子道︰「那些人這樣便舒坦了?」

「不管心裡是否舒坦,至少面子上總是過去了。」老陶道,「也不至於懷恨在心。」

陶墨心頭一動,道︰「不如再備兩份禮物,送給一錘先生和林先生。」

老陶道︰「那顧射顧公子呢?」

陶墨張大眼楮,「他幫過我,理當也要送的。」

老陶搖頭。

陶墨皺眉道︰「為何?」

「我雖然贊成少爺與他們交好,但這種交好乃是基於平等之上。若少爺一味討好他們,反倒令他們心生輕視。」

「輕視?會麼?」陶墨想起郝果子之前還說過,若對顧射太千依百順,便會令他感到無趣。如今老陶又加了一句輕視,他不免有幾分緊張與迷茫。

老陶見他心不在焉,知他又在想顧射,不由嘆息道︰「少爺。官場險詐,不知何時便會有人笑裡藏刀,落井下石。你必須步步為營,不可輕易落下把柄與人。」

陶墨道︰「我會小心的。」

「我聽說這顧射來談陽縣的時間不長。他能夠在短時間內越過談陽縣諸多訟師,一躍成為一錘先生的得意門生,想必本事不凡。而且聽說他平日衣食住行十分講究,即使不是名門望族之後,也定然是書香門第出身。這樣的人物若牽扯太深,只怕會惹禍上身。」老陶語重心長。

這幾點陶墨又如何不知。只是情之所至,他便控制不住。

老陶看他神色黯然,不禁鬆口道︰「少爺若真是只好男風,倒也不是不可。」

郝果子瞪大眼楮看他。

「只是傳宗接代還是必須的。娶妻之後,找兩房家世清白的男妾藏在家中,莫要張揚就是了。」老陶嘆息。

陶墨嘴唇動了動,半晌才道︰「我還未想得如此遠。」

老陶頷首道︰「如今也的確不是著急的時候。還是先在談陽縣站穩腳跟要緊。」

陶墨低頭,心中卻仍是惦記著顧射。

只是這樣的人,別說給他當男妾,哪怕是他送上門去當男妾都不肯的吧。

老陶看他神色,還待再說,就見郝果子偷偷使了個眼色。

兩人悄悄出屋。

老陶問︰「何事?」

郝果子道︰「老陶,你對少爺的心性不如我瞭解得徹底。」

「哦?」

「我家少爺雖然痴情,卻並不專情。你若真有意為他納男妾,只管放手去找便是。若真是看對眼了,到時候少爺與新人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自會慢慢疏遠那位顧公子。」郝果子笑道。

老陶皺眉。

「不信的話,想想那位旖雨公子。」郝果子提醒。

老陶道︰「旖雨公子要另說。」

郝果子道︰「總之,這比你強行讓他忘記顧射要管用得多。」

老陶沉吟道︰「我知曉了,此事我會斟酌。」

郝果子並不知他要如何斟酌,他的心思很快被到來的元宵燈會所佔據。燈會人雜,陶墨原本不欲去,卻經不起郝果子幾番糾纏,只好應承。

兩人帶著氈帽,穿著長襖出門,混在人群中,倒也不顯眼。

談陽最大的特色是訟師多,因此談陽燈會的特色之一便是訟師互辯。

陶墨與郝果子賞了會兒燈,便被一處擁擠人群圍觀的巨大燈籠所吸引。

郝果子身材瘦小,三兩下便鑽進人群。

陶墨只得在外等候。

過了會兒,郝果子鑽出來,興奮道︰「裡頭正在吵架。」

「吵架?」陶墨急道,「吵什麼?厲害麼?」

「嘿嘿,只是鬥嘴,不厲害。都是些滿口子乎者也的人。」郝果子拉住他的手,「少爺跟我來。」他有了一次經驗,第二次鑽得更快。

陶墨不如他靈活,跌跌撞撞進去,手腕都被捏出了淤青。好不容易鑽到最中心,還未開口,便被場中之人的身影奪去了全部注意力。

「咦,顧射?」郝果子皺眉。早知他也在此,他便不帶著少爺來了。

陶墨與他的心境截然相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淡漠如天下無物的身影上。

「顧公子,你做個仲裁,看看究竟是王公子說得好,還是陳公子說得對。」說話的是個中年人,一臉堆笑。

被點名的王公子和陳公子同時看向顧射,眼中都是志在必得之意。

顧射緩緩道︰「各有千秋。」

那中年人笑道︰「這可真是難為我了。要知這燈王只有一個,可不能分開兩家。」他說著,手指一指那場中最大的燈籠。

王公子笑道︰「陳公子的改嫁論令我歎為觀止,這燈王理當由陳公子來拿。」

陳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王公子的多夫論更是精彩絕倫,這燈王還是由王公子獲得才是。」

王公子笑容一收,「陳公子何以斷章取義,我幾曾說過多夫之說?」

「那我難道敘述的中心便是改嫁麼?」

兩人對望,漸有火氣。

顧射在中年人的暗示下,終於開口道︰「半斤八兩,無須勝負。」

原本怒目對視的王公子和陳公子同時將怒火掉轉至顧射身上,「顧公子此言何解?」

顧射道︰「你們爭論之言早有朝廷法令約束,細則條款,密如牛毛,各種情形,皆有公斷。你們所論之題,不過泛泛而談,無憑無據,不計因果。無論孰高孰低,都不過一腔廢話,又何必分勝負?」

「你……」王公子和陳公子被說得滿面通紅,雙雙甩袖而去。

那中年人急忙將大燈籠取下,送至顧射面前,陪笑道︰「今年的燈王看來又是顧公子莫屬了。」

顧小甲跳出來道︰「你年年都送,我家公子卻是年年不收,你又何必?」

中年人笑道︰「昨日不可留,今日又翻新。昨日不肯收,今日未必同。」

顧小甲正要反駁,就聽顧射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便送給他吧。」

中年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正好對上陶墨呆呆的眼神。「這位是顧公子的……」

顧射嘴角微揚,轉身便走。

陶墨心頭一動,正要追上去,就被中年人攔住,硬是將那隻掛在高處的大燈籠取下來給塞給他,「恭喜這位公子。」

郝果子七手八腳地抱著燈籠,又怕把他戳壞,又怕碰掉了,輕不得重不得,很是苦惱,「這是什麼?」

中年人一愣,「兩位不是談陽人?」

郝果子道︰「再住上幾年就是了。」

中年人笑道︰「這是燈王,每年都只有一個,只給互辯大賽的勝利者。其實顧公子雖然年年不取,卻年年都來,至今為止,我還未曾見過有人從他手中拿走燈王的。」

郝果子嘀咕道︰「自己不要,又不給別人,真是霸道。」

中年人道︰「顧公子雖然不上公堂,但他師承一錘先生,說起來,也算是名訟師,看不得其他人拿走燈王,情有可原。」

陶墨突然問道︰「這燈王的規矩是誰想出來的?」

中年人自豪道︰「我。」

郝果子道︰「你是誰?」

中年人挺胸道︰「我便是玉兔燈籠坊的老闆。」

……」

郝果子頷首道︰「我終於明白為何除了顧射之外,沒什麼熟悉的面孔來參加這什麼燈王大賽了。」贏了無趣,輸了丟人。

中年人︰「……」

郝果子原本想將燈籠丟掉,但陶墨執意不肯。在他心中,這燈籠乃是顧射餽贈,珍藏還怕不及,怎會丟棄?他見郝果子抱著燈籠姿勢隨意,怕燈籠有損,乾脆換自己來拿。

偌大燈籠抱在懷裡走在街上煞是惹人注目,沿途路路紛紛回望。

陶墨毫不察覺,邊走邊問︰「你可瞧見顧射往哪裡走了?」

郝果子隨手一指,「好像那邊去了。」

陶墨快走幾步,至拐彎處,一個人影突然閃出來,他收勢不及,幾乎撞在對方身上,卻被對方扶腰滑過。

「抱歉。」對方聲音清雅如流泉。

陶墨移開燈籠,眼楮頓時一亮。

只見眼前之人俊雅出塵如雪月,氣質風華不輸顧射半分。

「適才冒昧,請兄台見諒。請問,去縣衙如何走?」

郝果子從陶墨身後竄出來,「你要去縣衙?做什麼?告狀麼?」

「不,去找人。」青年從容道。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他,「誰?」

青年微笑道︰「老陶。」

 

24、禍不單行(六)

陶墨上下打量他,「閣下是?」

「在下木春。」木春抱了抱拳,斯文中又有幾分瀟灑之氣,「是老陶的舊識。」

郝果子皺眉道︰「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他們當初離開家鄉,不曾告訴任何人。

木春笑道︰「兩位放心,我並無惡意,只是想找朋友敘敘舊而已。」

郝果子乾咳一聲,嘀咕道︰「我也沒說你有惡意,此地無銀。」

「既然如此,你且隨我來。」儘管陶墨更想去追顧射,但此時此刻也不得暫時放下此念,領著木春回縣衙。其實,他對木春與老陶的關係也十分好奇。不知怎的,看到這位木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陶曾經提過的老東家。莫不是,真是老東家的人。

木春對他頻頻注視的目光皆報以微笑,不曾流露半分的不悅。

進了縣衙,郝果子多長了個心眼,讓木春在外稍候,自己和陶墨一同先和老陶通個氣。萬一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門,也好商量如何打發。

老陶聽到有人找他,臉色先是一變,聽到對方名喚木春又是一怔。

郝果子察言觀色,失聲道︰「難道是老陶和老相好的私生子找上門?」

老陶猛然側頭瞪住他。

郝果子縮頭。

「你適才說什麼?」

「沒,我什麼都沒說。」郝果子頭一次看到老陶這樣嚴厲的神情,哪裡還敢承認。

老陶道︰「你說他的歲數可當我的兒子?」

郝果子被他急轉的話題問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點頭道︰「的確。他看上去比少爺大不了多少歲。」

「木春?」老陶皺眉,「難道他是……」

「正是在下。」木春笑吟吟地從外面走進來。

郝果子叉腰道︰「你這人怎麼不經通傳就隨意亂闖呢?」

木春拱手道︰「抱歉。」但眼楮卻一直望著老陶。

老陶此刻已平靜下來,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的痕跡,「原來是木先生光臨。」

木春微笑道︰「好說好說。久仰老陶昔日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老陶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如今的天下已經是你們的了。」

木春道︰「您過謙了。您當年的壯舉至今仍在流傳,我輩聽聞,都是敬佩不已。」

老陶面色微變,定定地望著他,彷彿想將那張儒雅的笑臉看出一個洞來。

郝果子拉著陶墨,小聲道︰「他們在說什麼?什麼名不虛傳?什麼壯舉?難道老陶以前還是個大名人不成?」其實老陶進府的時日並不長,只是他為人幹練,陶老爺又對他信任有加,所以才短短幾年就成為陶府的大總管,陶老爺臨終託孤之人。

陶墨沉吟道︰「也許,他是老陶老東家的人。」

「老東家?」郝果子一驚,隨即擔憂道,「那他不會把老陶要回去吧?」

兩人說話聲音雖輕,但離得太近,讓木春和老陶想當沒聽見都不行。

老陶看著木春,緩緩道︰「我們入屋再談。」

木春含笑頷首道︰「正有此意。」

兩人說罷,也不理仍站在原地眼巴巴看著他們的陶墨和木春,兀自朝老陶的房間走去。

郝果子想要跟上去,卻被陶墨一把抓住。

郝果子張大眼楮,「少爺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想。」

「那走吧。」郝果子剛動了下,又被拉了回去。

陶墨認真道︰「非禮勿聽。」

……」

老陶和木春一談,便是一宿。

陶墨早上起來,便看到郝果子鬼鬼祟祟地走過來,「我昨天聽到老陶屋裡有動靜。」

「動靜?」

「天翻地覆的動靜。」郝果子說得深沉。

陶墨吃驚道︰「打架?」

「誰知道呢。」郝果子搖頭。

陶墨跨過門檻就要往老陶房間的方向跑,卻被郝果子一把抓住。「你……」

郝果子一本正經道︰「非禮勿聽啊……少爺。」

……」

妥協的結果是兩人一同鬼鬼祟祟地蹲在老陶房間門口。

裡面十分寂靜。

郝果子道︰「會不會是打累了,睡覺了?」

陶墨道︰「縣衙這麼多房間,何必擠在一處?」

郝果子道︰「說不定他們想擠。」

四周猛然靜下來。

郝果子和陶墨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震驚。

難道說,老陶和木春是……這種關係?

陶墨心裡頓時生出無比的豔羨。

房外談得愉快,房內氣氛卻並未他們想得如此……和諧。

木春似笑非笑地看著老陶道︰「盧長老還是決定窩在這裡不出門?」

老陶忿忿轉頭,「你讓我這樣如何出門?」一張老臉上全是青紫淤痕。

「也好過你專門往我肚子上招呼的拳腳。」木春捂著肚子,笑得齜牙咧嘴。

「你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你這樣讓我怎麼對少爺交代!」老陶不停照鏡子。

木春道︰「沒想到盧長老竟然真的對他忠心耿耿。」

老陶動作一頓,「當初我被追殺,是陶老爺救了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有錯之有?」

「我並未說有錯,只是,沒想到盧長老也有心甘情願臣服於別人的那一天而已。」

老陶靜默,好半天才道︰「當初是我錯了。」

木春看他。

「明尊是對的。」短短五個字,卻將他半生所作所為付諸流水。

木春微微動容。他知道,如老陶這樣的人,殺之容易,要他認輸卻是千難萬難。

「至少,我自認為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不過,」老陶話鋒一轉,「他與雪衣侯的種種事,請恕我不敢苟同。」

木春笑道︰「我以為雪衣侯和明尊的事也不需要你的認同。」

老陶嘆氣道︰「沒想到老的是如此,小的又是如此。」

木春道︰「我今日來意,想必盧長老很清楚。」

老陶道︰「我暫時不能跟你走。」

「哦。」木春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少爺還需要我。」他頓了頓,「至少要等我確定少爺羽翼已豐,不再需要我長隨左右之時。」

木春笑了,「盧長老。你怎麼會以為……今時今日你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呢?」

老陶不怒反笑,「縱然我當年滿盤皆輸,但還留了不少棋子在棋盤上。狗急尚且跳牆,何況人乎?」

木春道︰「對於陶府,我也有所耳聞。報仇對於魔教,不過舉手之勞。」木春道,「只要盧長老肯答應回魔教,這點小事我還是可以做主的。」

老陶道︰「要報仇,我一個人就可以。」

木春道︰「你想讓陶墨親手報仇?」

老陶搖頭道︰「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報仇與否,應該有少爺自己做主。我唯一想做的,只是幫助他成為食肉之人,而非被啖食之肉!」

木春道︰「兔子不食肉。」

老陶道︰「他無需食肉,他只需要一顆獅子之心。」

獅心兔?

木春想了想陶墨的模樣,不禁笑著搖頭。

老陶道︰「這是我唯一所願,只要願望達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木春道︰「你以為明尊會殺你?」

「只要願望達成,是與不是,已不再重要。」

木春沉吟良久,道︰「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

「我以為,明尊定會留你一命。」

老陶不動聲色。他雖然無懼於死,但也不厭倦於生。他知道眼前之人是最受明尊信賴的左右親信之一,他所言定有幾分依據,心中不由一鬆。

木春道︰「不如這樣。你先回睥睨山,陶墨就暫時由我看管……照顧。若你未死,自然可以回來繼續輔佐他。若你死了,我答應你,定保他一生平安。」

老陶皺眉。

木春在他開口之前搶先道︰「不然,只能刀劍見真章。」

老陶沉默著,眼楮不斷審視他。

木春一臉坦然。

許久。

老陶沉聲道︰「一言為定。」

 

25、禍不單行(七)

快被陶墨與郝果子盯出一朵花的門終於打開了。

木春率先走出來。

「老陶呢?」陶墨問。

木春嘆息道︰「昨夜我們同榻抵足而眠,老陶不慎從床上摔下……」

陶墨和郝果子拔腿就往裡沖。

只見老陶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臉上還掛著兩個明顯的淤青。

郝果子心直口快,道︰「怎麼摔得這麼慘?」

老陶嘴角微抽。

陶墨道︰「很痛嗎?你好好歇息,我立刻去請大夫。」

「不必。」老陶捂著臉道,「只是小傷,不打緊。」

「傷的是顏面,怎可輕忽?」陶墨皺眉道,「反正找大夫也不費事。」

「其實我有話要對你說。」老陶岔開話題。

陶墨道︰「什麼事?」

「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其實這位木春正是我老東家的人。」老陶道,「他這次來,是替老東家傳話,讓我回去一趟的。」

陶墨想起老陶和他老東家之間的種種恩怨,擔憂道︰「一定要回去?」

「放心。老東家早已不計前嫌了。只是這麼多年沒見,想找我回去敘敘舊罷了。」老陶乾咳一聲,轉向郝果子,「我走後,你要好好照顧少爺,遇到什麼事……就多聽聽木春的意見。」

郝果子疑惑道︰「木春?為什麼聽木春的?」

老陶道︰「木春已經答應留下來。他雖然年紀輕輕,但為人處世十分老練,你們若有什麼事,盡可問他。」

陶墨戀戀不捨地看著老陶,道︰「我與他非親非故,恐怕不妥。」

老陶知道陶墨性情內向,若是不說清楚,只怕便宜了木春當甩手掌櫃,便道︰「我與他是知交。你只管放心大膽地用他就是。」

郝果子道︰「知交?可是你們看上去更像父子。」

老陶道︰「所謂知己,可遇不可求。既然遇上,又哪來這樣多的講究?」其實他更想說的是,你哪來這樣多的問題。

陶墨聽他如此說,知道事已不可挽回,只好點頭應承。

老陶又道︰「還有一事切忌。那金師爺雖是少爺聘請的幕僚,但他在談陽縣衙供奉多年,與縣衙各處的關係都不尋常,平時信他七八分無妨,但若牽扯到衙門,只可信一二分。」他看得出那個金師爺對陶墨的態度雖有變化,但仍有保留。他若還留在此地,倒也不怕他翻山倒海,但是他一走,也不知木春是否會盡心。

如此一想,他看向陶墨的眸光滿是憂慮。

陶墨如何不解?但他既看出老陶離開勢在必行,自然不會再添他的煩惱,笑笑道︰「你只管放心去,我會謹慎的。反正還有木春在,我遇事多問問他便是。」

老陶頷首,對郝果子道︰「你去將木春叫起來,我有事交代他。」

郝果子出門,老陶突然壓低聲音道︰「即使是木春,也要留一分小心。」

陶墨愕然,轉眼間,老陶神色恢復如常。

須臾,木春和郝果子進門。

老陶從懷裡掏出把鑰匙,朝木春一丟。

木春訝異地接住。

老陶意味深長道︰「我將少爺和陶家家產都一同交給你了。」

郝果子傻眼。這是……託付終身?

陶墨顯然也有些誤解,茫然地看看老陶又看看木春。

老陶道︰「當然,等我回來,還是要還給我的。」

木春笑道︰「這是自然。」他說著,轉向陶墨揖禮道,「東家。」

他聲音悅耳,相貌出眾,兼之風度翩翩,氣質雍容。陶墨見他全神貫注於自己,心頭別別亂跳,眼中耳中俱有飄飄欲仙之感,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陶見木春疑惑地看向自己,忙道︰「我和木春還有事交代,郝果子,你先帶少爺出去。」

「哦。」郝果子扯了扯陶墨。

陶墨醒轉過來,頓時滿臉通紅,跟在郝果子身後匆匆出門。

等兩人走遠,木春才若有所思道︰「我以為他中意的是旖雨公子。」

老陶從床上利落起身,道︰「我家少爺的眼光向來不如何。」

木春挑眉道︰「我倒覺得他新近看上的顧射還不錯。」

老陶道︰「你知道顧射?」

「我不但知道顧射,還知道顧射的來歷背景。」木春笑如春風,但落在老陶眼中,卻有種拿喬作勢的意味。但為著陶墨,老陶只好拉下臉問道︰「他是什麼來歷?」

「顧射只是他的名,他字……弦之。」

「顧弦之……顧弦之?」老陶想起他的身份,臉色一變,「他怎麼會在談陽縣?」

「你可以在談陽縣,他為何不可在談陽縣?」木春仍是老神在在。

老陶皺眉道︰「若他是顧弦之,那決不能讓少爺再與他來往下去!」

木春挑眉道︰「為何?顧射的身份背景豈非正好當陶墨的靠山?有他在,莫說那點子父仇,想要在官場上飛黃騰達也非難事。」

老陶道︰「你既知少爺對顧射抱有何種心思,為何還說出此等話來?」言下之意,顯然對他是否能夠照顧好陶墨而心存疑慮。

木春笑道︰「世事無絕對。你當初又怎麼想得到侯爺會傾心於明尊呢?」

這的確是他從未想到的。老陶承認當他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整整呆愣了兩天,才緩過來。他原以為,就算明尊斷袖,對方也應該是暗尊,畢竟有老明尊老暗尊先例在前,不想這一任的明尊和暗尊的確都斷了袖,只是一個選了魔教的對頭——輝煌門。一個選擇了魔教另一個對頭——雪衣侯。果真是世事無絕對。

只是顧弦之與少爺?

老陶縱然樂觀,卻也不至於樂觀到這份上。「傳聞顧弦之為人心高氣傲,連皇上御旨都敢等閒視之,又怎麼會看上少爺?」

木春笑道︰「心高氣傲難道不是一個弱點嗎?」

老陶一愣。

木春想起燈會上的一幕,心中隱約有了底,道︰「放心。即便陶墨對顧射做出了什麼,我也有把握讓他全身而退。」

「等等。」老陶狐疑地看著他,「你想讓少爺對他做出什麼?」

木春道︰「我只是說如果。」他見老陶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只好鬆口道,「我保證,我絕不插手顧射與陶墨之間各種事情,如何?」

「保護少爺除外。」

「好,保護你家少爺除外。」

老陶仍覺不安,但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他之外,也別無他法。

木春問道︰「你準備何時啟程?」

「今日就啟程。」

木春一怔,道︰「這麼急?」

老陶道︰「既然決定離開,又何必婆婆媽媽?」

木春笑道︰「盧長老果然是爽快人。我即刻召集教眾護送盧長老上路。」

老陶斜看他,「你怕我跑了?」

「怎會?」木春笑得越發燦爛,「俗語有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是嗎?」

老陶冷哼,「對了,我還有幾樣事情,要交代你。」

木春見他神情凝重,也收斂笑意道︰「請說。」

「是關於陶老爺……」

陶墨和郝果子知道老陶今日就走,皆是大吃一驚。陶墨見規勸無效,只好立刻張羅起遠行事宜。

老陶原先想說讓木春去辦,但看他興致沖沖,不忍掃興,只好由著他去。

儘管陶墨是初次置辦,在郝果子的協助下,倒也弄得有模有樣。

木春看著簡陋的木板車,小聲對老陶道︰「我準備的車在談陽縣外的十里亭等你。」

老陶用目光掃了他一眼,微微點頭。

無論如何,用牛車趕路實在……費時了些。

 

26、禍不單行(八)

老陶與陶墨一起多年,從未分離,這次離別,難免難捨。

兩人用足一炷香的時間互相叮嚀。之後,老陶才依依不捨地上路。

木春見陶墨雙眼通紅,安慰道︰「盧……路途雖然遙遠,但老陶是回去與故人團聚,是喜事,不必太過於牽腸掛肚。」

陶墨道︰「自從老陶來我家,這是我們第一次離別。如果沒有他,也許就沒有如今的我。」

木春道︰「人與人互相依戀是好事,若只是一味依靠只怕反而會弄巧成拙。」

陶墨悶悶道︰「我知道。我會努力當個好官,不會辜負老陶對我的期望。」

木春微笑不語。

金師爺突然匆匆跑來。

陶墨道︰「金師爺,你也來送老陶嗎?」

金師爺被他說得一愣,「送老陶?」

木春不等陶墨開口,便將話題接了過去道︰「這位就是刑名師爺金師爺?」

金師爺又是一愣,「這位是……」

「在下木春。」木春抱拳道,「不知金師爺行色匆匆所謂何事?」

金師爺反應過來,忙道︰「邱家的人與梁家的人打起來了。現在正在佟府門口。」

陶墨疑惑道︰「誰是邱府?誰又是梁府?」

金師爺擺擺手道︰「我路上再細說。」

由於乘車人數眾多,因此,郝果子特地將那輛老陶執意留下的馬車駕了出來。

陶墨、木春和金師爺先後上車。

金師爺喘了口氣,方才一一道來,「這邱家的邱二小姐與梁家的梁文武曾在兩年前定下婚約,有紅庚為憑。後樑家舉家遷徙,約定必在兩年之內迎娶邱二小姐過門。誰知兩年一過,梁家花轎卻遲遲未至。適逢邱家大少欠了一屁股的賭債,焦頭爛額,於是邱家二老一合計,便決定將邱二小姐許給準備納妾的佟老爺。」

陶墨驚道︰「佟老爺?」

金師爺點頭道︰「正是佟英紅的父親。」

陶墨道︰「可他不是已經有了佟夫人?」

「這原是佟府私事,我不該私議,」金師爺頓了頓,道,「不過既然東家問起,我自然知無不言。那佟老爺和佟夫人自從佟姑娘過世之後,一直悶悶不樂。佟夫人入門數十年無所出,佟家唯一後嗣又自縊亡故,所以佟老爺才動了再娶的心思。雖是納妾,但聽說三書六禮樣樣不缺,而且說是要從正門抬進去。」

木春道︰「可是那梁家得到消息,不依?」

金師爺點頭道︰「正是如此。也不知道那梁家從何處得到消息,竟趕在邱家上佟府商議之時,在門外攔截,鬧得三家都灰頭土臉。」

陶墨道︰「崔典史呢?」

金師爺道︰「他一得到消息,就帶著衙役趕去了。」

陶墨這才稍稍放心。

到了佟府門口,那邱家已經回去了。他們畢竟是女方,若是鬧得太大,男方沒什麼,與女方閨譽卻是大大有損。

梁家還守在佟府門口,看他們模樣,仍不服氣。

崔炯見到陶墨下車,連忙走過來道︰「大人。」

陶墨總覺得他今日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只好歸咎於自己多心。「梁家如何說?」

崔炯道︰「梁家想讓邱家將女兒再留一年。」

「再留一年?」陶墨想起佟英紅,問道,「可知邱家二小姐的芳齡?」

崔炯道︰「一十有九。」

陶墨皺眉道︰「確實不小。」

崔炯道︰「因此那邱府如何也不肯答應。他們說,除非梁家三日之內迎娶,不然當日婚約就按約作廢。」

木春問道︰「你可知梁府為何要拖延一年?」

崔炯打量了他一眼,見他器宇不凡,又與陶墨同來,才回答道︰「梁家說梁文武今年犯太歲,不能成親。」

陶墨道︰「只是這個理由?」

崔炯見他不以為然,道︰「談陽縣不少人都很是相信。」

木春笑著解圍道︰「我也信。」

「哦?公子哪裡人?」崔炯趁機問道。

木春道︰「我與陶大人是老鄉。」

陶墨詫異道︰「果真?」

木春不動聲色道︰「當然。咦?這位可是佟老爺?」

陶墨和崔炯同時回頭,果然見佟老爺從裡面出來。

經過佟英紅之事,佟老爺對差役對縣官都打從心眼裡反感,何況此事發生在他的府門前,極丟面子,因此人雖出來,卻是黑著一張臉。

崔炯知道佟家與一錘先生的關係,忙賠笑道︰「佟老爺,不想還是驚動您了。」

佟老爺道︰「好說好說。倒是老夫的小事驚動各位了?」

崔炯道︰「佟老爺哪裡的話。此事與您有什麼干係?不過湊巧發生在您家門口罷了。」

佟老爺要的就是這句話,嘴角終於上揚了幾分,「那就請崔典史多多照應了。」

「一定一定。」崔炯忙不迭答應。

佟老爺看到陶墨,猶豫了下,還是走過來,道︰「陶大人。」

「佟老爺。」陶墨開門見山地問道,「佟老爺真要娶邱二小姐嗎?」

佟老爺剛剛放晴的臉色一下子拉下來,沉聲道︰「不知陶大人此話何意?」

木春先前聽說陶墨的種種事蹟,還覺得傳聞誇張,如今親眼一見,卻是歎為觀止。論一言之威,他所認識的人中只怕只有輝煌門門主方能與他一比。但難得的是,他自己竟然毫無所覺。

陶墨道︰「邱二小姐只有一位,不能許給兩家,我想問清兩家的情況,再做定奪。」

「不敢勞煩大人。」佟老爺硬邦邦道,「此事我們自會解決。」

「誰說不勞煩大人?」梁家鑽出一個人來,「我偏要將這事告上公堂,請縣太爺大人定奪!」

佟老爺皺眉。佟家先前還因佟英紅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在這個關口,他不想再惹是非,只是邱二小姐……他想起畫像上的花容月貌,又覺不捨,心中一陣左右搖擺不定。

巷子那頭,傳來骨碌骨碌的滾軸聲。

正和梁家爭執的崔炯突然跑過來,拉了拉陶墨的袖子,低聲道︰「是楊府的馬車。」

「楊府?」陶墨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錘先生。」崔炯壓低聲音道。

陶墨恍然。那一錘先生之女姓楊,一錘先生自然也姓楊。

馬車停下,下車的卻是顧射。

只是一日不見,陶墨看著他卻有種如隔三秋的思念。

顧射也看到了他,目光極快地掃過木春,最後落到佟老爺的身上。

佟老爺如今看到顧射卻甚為頭疼,又因不敢得罪,不得不強作笑顏,迎了上去。「顧公子。」

顧射道︰「師母聽說你要納妾,特地讓我送幾樣東西過來。」

佟老爺素知自己妹妹的個性風風火火大大咧咧,怕她拿出什麼東西讓自己更難以下台,便道︰「這,不如裡面去說。」

顧射點頭道︰「也好。」

「公子等等我。」顧小甲從馬車上跳下啦,愁眉苦臉道,「這一車的虎鞭牛鞭該如何處置?」

顧射道︰「聽佟老爺的,去裡面再說。」

佟老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這還需要去裡面說嗎?什麼都在他剛才那聲叫喚中說得一清二楚了。

木春見陶墨的目光緊隨著顧射和佟老爺入門,提議道︰「不如我們也進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這不請自入……」

「不過問案。」木春幫他找好了藉口。

陶墨立刻點頭道︰「應當應當。」他抬腳要走,梁家一男子卻喚住他,「大人!」

 

27、禍不單行(九)

陶墨雖急著進門,卻也不得不駐步回身。

梁家男子越過正要阻攔的崔炯,朝他遠遠抱拳道︰「此事還請大人多多周旋!」

陶墨鄭重道︰「本官自當盡力。」

梁家男子還待說什麼,卻被崔炯和幾個差役帶走了。

陶墨覺得不妥,正要上前,就被木春有意無意地攔住去路道︰「大人。這邊請。」

陶墨見崔炯雖然帶人走,但舉止還算斯文,便放心地轉身入門。

郝果子在外面看著馬車。他見木春悠悠然地跟在陶墨身後,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嫉妒來。這個木春雖說是老陶介紹的,但是他看他的氣度談吐怎麼也不像是久居人下的,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來歷。

他的心思陶墨自然不知。他此刻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顧射和佟老爺說話。

顧射向來寡言,因此兩人交談,倒是佟老爺開口的次數多。

顧小甲指揮著佟府下人將虎鞭牛鞭搬進佟府之後,便老老實實地站在顧射身後。

佟老爺表達完感謝,又問完一錘先生夫婦的近況之後,不免詞窮。

顧射老神在在地坐著,既沒有另起一話頭解圍的意思,也沒起身告辭的意思。

佟老爺無奈,只好將話頭引到陶墨身上。

「陶大人,關於邱二小姐的婚事,還請大人在其中多多周旋。」佟老爺道。

這是陶墨今日第二次聽到「周旋」,便道︰「雖然常言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

佟老爺一聽他的話不利於己身,很快截斷道︰「邱家與梁家約定的是兩年,兩年期至,梁家違約不來,卻不能怪邱家將二小姐另行婚配。」

陶墨支支吾吾道︰「其實按理說,另行婚配也沒什麼,只是……」

佟老爺眼楮一亮,「大人也是贊同邱家的?」他故意說邱家,沒說他,就是不想過早地將自己牽連進去。

陶墨道︰「但是佟老爺已經有了佟夫人……」

提到佟夫人,佟老爺就想起那紅顏薄命的佟英紅,臉皮一緊,又是一黯,「老夫不會虧待她的。」

陶墨不知他說的她是指佟夫人還是邱二小姐。

顧射突道︰「若我沒記錯,邱二小姐似乎比佟姑娘還要小幾歲。」

佟老爺臉皮再厚,在這樣三位年輕後生面前提起此事也有些尷尬,道︰「十九歲,也該出嫁了。有了英紅前車之鑑,我又怎能讓她重蹈覆車。」

陶墨小聲道︰「其實,找個年齡相當的豈非更好?」

佟老爺沉下臉色,「這恐怕就不是陶大人說了算的。」

顧射道︰「我聽說邱家想要將女兒從正門送進來。」

佟老爺正要說是,猛然想起什麼,臉色一變。

陶墨茫然地看著顧射。他隱約感覺到顧射似乎抓住了什麼,卻又想不出究竟抓住了什麼。

「停妻再娶,在我朝似乎是犯禁的。」木春終於開口。

佟老爺臉色更加難看。他要再娶,佟夫人原是不同意的,但有了佟英紅之事,佟老爺也下了狠心,直言道她若再鬧,直接一紙休書斷了個乾淨。也因這狠話,佟夫人才忍氣吞聲不再說什麼,只求保住這正房的地位。那邱家若不是急於替子償債,原本是不打算將女兒嫁過來當偏方的,畢竟是清白人家,嫁給一個父輩男子已經是大大的委屈,何況是偏房?所以兩家商談再三,總算在三書六禮從正門迎娶上敲定了下來。

原本以為不過納個妾,簡單得很,誰知先牽扯出個梁家,如今又鬧出個停妻再娶。要知道停妻再娶是個罪,一個鬧不好,是要吃官司的。

他想著想著,冷汗就從額頭冒了出來。

顧射朝木春投去好幾眼,似乎在想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佟老爺直接將這個想法問出了口。

木春拱手道︰「在下木春,是縣太爺新請的師爺。」

陶墨一愣,但沒有否認。他原先是想讓木春繼任老陶的總管之職,如今看,卻是委屈了。這個木春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看起來對律法也很瞭解,的確是當幕僚的人才。

「哦,原來是師爺。」佟老爺在這麼個一來二去之時已經相處辯駁之道,「我不知顧世佷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我要停妻再娶,我好歹也是一錘先生的妻舅,又豈會做這等知法犯法之事?怕是又是哪個市井小民亂嚼舌根,陷我於不義。」他對顧射稱呼從「顧公子」到「顧世佷」一是拉攏關係,二是提醒兩人的輩分。

顧射挑眉道︰「聽說是從邱府裡傳出來的。」

佟老爺笑容一僵。從佟英紅自縊之事,他就能隱約感覺到顧射有些針對他。只是那時的感覺還不如現在這般強烈,所以只是隱約,如今卻是褪去那層遮掩的薄紗,明明白白的了。

「這怕是有什麼誤解。」他詞窮。

「哦。」顧射淡淡應道。

這一盞茶的時間讓佟老爺如坐針氈,很快就找了個由頭送客。

顧射似乎達成了來的目的,也不久留,爽爽氣氣地就走了。

陶墨原本想上去搭話,但等顧射馬車消失在小巷盡頭了,他都沒有想出搭話的藉口。

木春看他垂頭喪氣,主動提議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由我做東,請大人去附近的酒樓坐坐?」

郝果子一聽酒樓坐坐,就來了勁,忙介紹道︰「這附近最出名的酒樓便是仙味居了。」

「那就勞煩你帶路了。」他掀簾上車。

陶墨跟著上去,卻覺得比起自己,木春更像是縣太爺。他想起木春之前在佟府的話,問道︰「你真要當師爺?」

木春含笑道︰「莫非大人嫌棄?」

「當然不是。」陶墨連忙否認道,「我只是覺得,覺得你這樣的人不像師爺。」

「那像什麼?」木春饒有興致地問道。

陶墨想了想道︰「像名門公子。」

木春一愣,乾笑道︰「大人過獎了。」

陶墨道︰「不是過獎,是真的很像。而且還是名門公子中,長得極出挑的那種。」他說完,發現自己用詞有些輕浮,忙補充道,「我只是感嘆,並無其他意思。」

木春笑笑,「這我自然是信得過的。」

陶墨看他笑容殷殷,如明月清風,不由看得眼楮微微發直。

木春任由他看著,不喜不怒。

馬車很快到了仙味居門口。

陶墨剛下車,不想迎面竟然又來了個熟人。

「咦,陶大人。」那人看到陶墨也是一怔,很快行禮。

陶墨道︰「盧公子。」

來的正是盧鎮學。由於上次陶墨在他府中親口承認自己目不識丁,他見到陶墨猶有幾分尷尬。

「難得大人有興上仙味居,若不嫌我冒昧,不如由我做東?」盧鎮學說這句話實是帶著幾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愧疚的。那日之事陶墨雖然事後不曾再提,事實上,自那以後,他們便不曾碰面,但是他去牢牢地方在心上,總覺自己當日做得有些過了。所以今日才想請客償還。

木春在來之前當然也已經摸過這位盧鎮學的底細,基本上在他眼裡除了顧射之外,其他人根本沒有關注的必要。因此不等陶墨開口,他便主動回絕道︰「可是不巧。今日陶大人已經先答應我的邀約了。」

「那真是不巧。」盧鎮學不冷不熱道。

郝果子聞著仙味居不斷飄出來的飯菜氣,早就按捺不住了,「我們不如先進去再慢慢說。」

盧鎮學道︰「好。」

他們一進去之後,就發現想不慢慢說也得慢慢說了——

仙味居滿了,只剩下最後一張桌子。

 

28、針鋒相對(一)

便是盧鎮學和陶墨頭一回見面的桌子。坐在下面,能聽到樓上的人踩著樓梯吱嘎吱嘎地響。

四個人依次坐下,盧鎮學正好坐在木春的對面,「這位是……」

木春抱拳笑道︰「在下木春,是陶大人新請的師爺。」

「師爺?」盧鎮學一愣。他雖說不是閱人無數,但起碼的識人還是懂的。眼前這個木春舉手投足自有一股名門公子的優雅儀態,絕對出身不凡,而且看他眼中神采飛揚,也不像是家道中落流落江湖之人。這樣的人竟然會來到談陽縣當了陶墨的師爺,實在引人深思。

陶墨道︰「不錯。」

盧鎮學笑道︰「陶大人手下真是藏龍臥虎啊。」

木春道︰「過獎過獎。」他說完便逕自招來夥計點菜,絲毫沒有探究盧鎮學身份的意思。

盧鎮學心中不悅,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轉對陶墨道︰「陶大人今日怎的有空來仙味樓?」

陶墨道︰「我從佟府出來,正好路過。」

「佟府?可是佟章維佟老爺的佟府?」

「正是。」

盧鎮學來了興致,「沒想到大人竟與佟老爺有交情。」

木春目光一閃,正想把這話岔過去,陶墨已經脫口而出道︰「因為邱家和梁家在佟府門前有些糾紛。」

「邱家?梁家?」盧鎮學在腦海裡搜尋了一圈姓邱姓梁之人,毫無所獲。

木春道︰「只是些小事,大人何必提出來饒了盧公子吃飯的雅興。」

盧鎮學擺手道︰「我是訟師,對於糾紛從來都是洗耳恭聽。」

陶墨想了想道︰「這其中還牽扯女子閨譽,還是不說的好。」

閨譽?

盧鎮學頓時想到那位紅顏薄命的佟英紅。莫非與她有關?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卻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多嘴了。」

正巧夥計上菜,擺了四副碗筷。

郝果子道︰「咦,盧公子還未點菜呢,這麼早擺碗筷做什麼?」

盧鎮學正要舉筷夾菜,聞言,筷子頓時不尷不尬地停在半空。

木春低頭,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面前的那盤青菜,順便掩去微微上揚的嘴角。

陶墨忙打圓場道︰「盧公子上次邀請我赴宴,這次正好回請。」

他不說敷衍之事還好,一說敷衍,盧鎮學臉上的羞紅越發明顯。

郝果子嘀咕道︰「那次不是只吃了一肚子的氣嗎?」

陶墨卻不是這麼想。若非上次盧鎮學邀宴,他也不會和顧射搭上話,說起來,他還要謝謝他。他腦中這樣一想,手便動了起來,舉起面前的茶杯道︰「上次盧府之宴一直未向盧公子道謝,還請多多見諒。」

盧鎮學以為他和郝果子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嘲諷自己,頓時縮回舉筷的手,拿起杯子皮笑肉不笑道︰「好說好說!」

兩人都抿了口茶。

陶墨連連請他用菜。

盧鎮學想現在點菜不免顯得氣量狹窄,便半推半就地又舉起了筷子。

郝果子拿眼楮斜著他。

氣氛有些僵硬。

陶墨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木春。

木春隨手夾了一筷子的青菜,放進郝果子的碗裡,「放心,沒人與你搶的。」

盧鎮學奔著青菜去的筷子只得半路一轉,落進香菇炒肉片的盤子裡,夾了一片肉,剛要送進嘴巴,就聽郝果子不甘不願地嘟噥道︰「誰要吃菜,我明明喜歡吃的是肉。」

……

盧鎮學覺得嘴裡這塊肉大概是他吃過的最不是滋味的肉。

一頓飯吃了一半,菜還沒有上齊,盧鎮學就匆匆告辭。

陶墨挽留了一番,仍是沒挽留住。

等他走後,陶墨盯著郝果子道︰「以後莫要這樣了。」

郝果子撅嘴,「誰讓他當初當眾奚落少爺。」

陶墨道︰「我目不識丁也不是他的錯。」

郝果子道︰「目不識丁又如何?他這種人就是勢利眼。」

木春淺笑道︰「勢利眼倒也未必。」

陶墨附和道︰「我看他人倒是不錯。」

木春瞟了他一眼,道︰「那就更未必了。」

郝果子眼巴巴地看著他,等他抖露些盧鎮學不良的看法,木春卻不接下去了。

陶墨猶豫了下,又對郝果子道︰「總之,你都改了吧。」

「都?」郝果子愣愣道,「還有誰?」

陶墨把頭埋在飯碗裡沒說。

郝果子恍然,「你說顧射?」

陶墨吃飯的動作一頓,隨即嗆起來。

郝果子坐在陶墨的對面,只好瞪坐在一旁仍自顧自吃飯的木春道︰「你快拍拍少爺啊。」

木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伸出手,輕輕拍了兩下陶墨的背。

郝果子看得發急,正要親自衝過去,陶墨卻停下來了。

「少爺,你沒事吧?」郝果子緊張地看著他。

陶墨嗆得滿臉通紅,卻強作鎮定地揮了揮筷子,「繼續吃飯吧。」

……哦。」

本來在談陽縣,這種婚約糾紛的案子是很少會告上縣衙的,找個訟師在其中調解要比上縣衙要快得多。但是那梁家似乎鐵了心,這頭剛被崔炯勸回去,那頭就將狀紙遞上了縣衙。

金師爺拿著狀紙去找陶墨,看是否接下。

陶墨正在與兵房經承商量徵兵之事,木春旁聽,面沈如水。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新幕僚,金師爺保留態度。有一點他倒是與盧鎮學的意見一致,那便是看木春的氣度怎麼都不像是屈居縣衙做師爺之人。

兵房經承看金師爺進來,便匆匆告退了。

陶墨問道︰「何事?」

金師爺將狀紙遞給他,「梁家狀告邱家毀諾,一女兩嫁。」

陶墨看看密密麻麻的字,又看看金師爺,道︰「狀紙上寫了什麼?」

金師爺道︰「概括起來,便是這兩句了。」

木春聞言接過狀紙,瞄了兩眼,道︰「金師爺所言甚是。」

陶墨道︰「那我們何時上堂?」

金師爺道︰「大人要接下這狀紙?」

陶墨疑惑道︰「為何不接?」

金師爺見木春看他,便道︰「我只是隨口一問罷了。」

木春又漫不經心道︰「我看這狀紙上的落款,好似是盧鎮學。」

陶墨一愣,「盧鎮學?」

金師爺這才記起自己漏說了這一項,為了亡羊補牢,忙將盧鎮學乃是本縣出名的訟師,家世背景如何如何統統述說了一遍。

木春笑道︰「這位盧公子真是好本事。昨日才得到消息,今日便接了生意。」

金師爺道︰「只是不知邱家又會請誰出馬了。」他雖是這麼說,心中卻篤定出馬的定然是一錘先生的門生,不提佟老爺和一錘先生的關係,便是盧鎮學是林正庸得意門生這一項條件,也足夠驚動一錘先生門下。

陶墨道︰「無論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讓邱二小姐受到傷害。」

金師爺愣了下,失笑道︰「沒想到東家還是位多情之人。」

陶墨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女子無辜受害了。」

正如金師爺所料,梁家的案子一經受理,邱家立刻有了動作。他們請的果然是一錘先生的門生。

關於其人,金師爺對陶墨又是一番介紹。

「這位孫諾在一錘先生的門生之中並不出眾,比起盧鎮學更是差了一大截。不過他與顧射交好,聽說他出道之後接的幾個難案都有顧射出手相助,因此,雖然他資質平平,但還未輸過官司。」

陶墨聽到顧射,心頭便活絡起來,「所以,這次顧射也會出手相助?」

金師爺道︰「有此可能。」他見陶墨一臉期待,又道,「不過顧射從來不上公堂,即便出手相助也只是指點孫諾,絕不可能親自上陣。」

陶墨問道︰「師爺可知他為何不上公堂?」

金師爺不知他為何岔開話題,卻依然回答道︰「這確是不知了。」

陶墨暗忖︰莫非顧射有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

木春看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卻也懶得糾正。以顧射的傲氣,恐怕是不願在公堂上向縣官行禮。

 

29、針鋒相對(二)

梁家已搬出談陽縣,不能在此久留,便由盧鎮學上書請求提早開堂。

陶墨對此很是期待。左右近日只此一案,因此才消兩天,這堂便升了起來。

陶墨高坐公堂,邱家、梁家兩撥人馬站在堂下。經過一番堂下所站何人之類的開場之後,這案子便進入了正題。

盧鎮學一開口,先將邱梁兩家的情誼煽情地描繪了一遍,聽得眾人如痴如醉之際,話鋒一轉,便說起邱家忘恩負義,一女兩嫁之事來,聽得眾人一陣激動。其中最激動的莫過於邱老爺,他幾番要開口,都被盧鎮學壓了過去,最後只得悻悻然地看著孫諾。

孫諾倒是老神在在,不驚不喜。

盧鎮學一番慷慨激昂陳詞完畢,便走到一旁,靜候陶墨開口。

從激烈到靜謐,堂上一陣冷清。

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陶墨。

金師爺見陶墨半晌不動,不由乾咳一聲。

陶墨這才回神,轉頭望向盧鎮學,神情仍殘留著幾分怔忡,「沒想到盧公子也有如此……激動的一面。」

盧鎮學摸不準他此言何意,以為是在暗損自己,不由皺了皺眉,心中再度對上次在宴會上的冒失而暗暗懊悔。不過此時此地卻不是反省的時候,他很快順下去道︰「並非我激動,而是邱家對梁家的所作所為實在引人激憤!」

邱老爺氣得鬍子差點豎起來。明明是對方花轎久候不至,他才將女另嫁,怎的到他口中就成了他背信棄義,翻臉無情了呢?

「盧兄此言差矣。」孫諾緩緩出列。

盧鎮學笑笑,「孫兄莫不是覺得信諾二字不值一提?」

孫諾道︰「盧兄錯了。我的想法恰恰與盧兄一樣,信諾二字實是為人立世之本。」

盧鎮學道︰「孫兄是準備拿著邱家的錢,來替梁家打抱不平不成?」

孫諾道︰「盧兄又錯了。我這次來的確是打抱不平,但不是替梁家,而是替邱家。」他說著,不顧盧鎮學是否再接,轉身向陶墨拱手道,「大人,我請問,所謂守諾,是否是雙方之事?」

陶墨道︰「自然是雙方之事。」

「那麼我請問梁老爺,當初邱梁兩家定下婚約,說的是兩年之內來迎娶,為何如今兩年之期將至,梁家的花轎卻遲遲不見蹤影。」孫諾一掃之前的悠然,目光尖銳。

盧鎮學抬臂一攔想要挺身而出的梁老爺,道︰「兩年之期將至,便是未至,既然未至,又如何知道梁家的花轎究竟來與不來呢?」

孫諾道︰「婚姻大事,怎能草率行事?這約定之期所剩不到半月,梁家卻還不曾納徵、請期,你要邱家如何信你有應約守諾之心?難不成梁家真的以為隨意挑個日子,將花轎送至邱家門口,這邱二小姐便會乖乖上轎嗎?」

梁老爺面色一黯,欲言又止。

盧鎮學道︰「縱然只剩半個月,但約定之期未至便是未至!邱家何必如此迫不及待?難不成,有什麼非迫不及待的理由?」

邱老爺臉色一變。他這話隱隱暗示的便是邱家二小姐的清白名聲了!

孫諾冷然道︰「盧兄,我稱你一聲盧兄,皆因盧兄在我心目中乃是品行高潔的雅士,不想竟也有口不擇言之時!」

盧鎮學面不改色道︰「不然你如何解釋為何邱老爺明知還有半月之期,卻寧可毀諾也要做這一女二嫁之舉?」

孫諾道︰「盧兄口口聲聲一女二嫁,可試問,盧兄從何處得知邱老爺欲將邱二小姐許配予佟老爺呢?」

盧鎮學忽而奸猾一笑,「自然是從孫兄口中得知的。」

孫諾回神,臉色猛然一變。

「要不是孫兄提醒,我還不知原來邱老爺是想將邱二小姐嫁給佟老爺啊。」此刻的盧鎮學臉上難掩得意及成竹在胸的篤定。

孫諾沒有立刻作答,看他神情,已經不再問剛才的失言而懊惱,而是想著如何挽回了。

盧鎮學窮追猛打道︰「不知孫兄口中的佟老爺許了邱家什麼好處?」

孫諾嘴角一動,正要開口,就聽堂外高叫道︰「大人,小人有一法,可和平解決此案。」

陶墨覺得這聲音耳熟,定楮看去,不是顧小甲是誰?只見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公堂之外,一雙眼楮滴溜溜地望著他。

金師爺道︰「公堂之上,豈容你任意喧嘩?!來人……」

「等等。」陶墨忙攔住他。

金師爺皺眉,壓低聲音道︰「大人,咆哮公堂,理當十大板。」

陶墨跟著小聲道︰「但他說有辦法可和平解決此案。」

金師爺面色一板,「東家,你才是縣令,怎可當眾聽任一個布衣小童的話。」

陶墨躊躇。

木春微笑道︰「恐怕這個布衣小童只是傳話之人。」

陶墨眼楮頓時一亮。是了,以顧小甲的個性定然不會上公堂管這等閒事,定然是顧射遣他來的。

金師爺道︰「若是顧射,那更是不妙!顧射與孫諾乃是同門師兄弟,大人若聽了他的法子,難免被人語垢,說有包庇之嫌。」

陶墨道︰「師爺此話差矣。若這辦法真能夠圓滿解決此事,無論它從何人口中說出,都是好法子。既是好法子,又有何人語垢?」

金師爺見勸他不聽,木春又一副放之任之的模樣,不由怒火一升,也撒手不管了。

陶墨對顧小甲道︰「你上前來。」

顧小甲慢慢悠悠地站起,走到盧鎮學旁邊,重新跪下,從容不迫道︰「大人。既然梁家在意的是這半月之期,而盧家在意的是梁家是否會下聘,那大人何不乾脆再多等半月?」

梁老爺臉色一變道︰「不可!」

盧鎮學眉頭微皺。

陶墨問道︰「為何不可?」

梁老爺道︰「如今我與邱家已經撕破臉皮,對簿公堂,只怕他懷恨在心,有意拖延,誤了這半月之期。」

陶墨頷首道︰「在理。」

孫諾從顧小甲進來之後,臉上便恢復了光彩,道︰「梁老爺說得好沒道理。兩年之期你拖延至今仍遲遲不登門,如今卻反過頭來數落邱家不在半月之內商定婚期便是拖延,試問這又是何道理?」

梁老爺黑著臉不說話,只是看著陶墨道︰「還請大人做主。」

陶墨沉吟。

堂下的人都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

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處理之事,金師爺腦袋裡起碼就有了兩三個點子,但他一個都不敢說。陶墨其人在他看來,高深莫測得有些陰晴不定,原看著是極簡單一人,但相處之後的細枝末節若細細回想起來,常常驚出他的一身冷汗。因此,他也吃不準陶墨此時的沉吟是否是裝腔作勢。

「不然如此。」陶墨終於開口了,「本官限梁家必須在這半月之內登門商議親事,邱家不得為難,至於婚期倒不必太趕。」

邱老爺突道︰「若梁家半月之內還不登門呢?」

陶墨道︰「那麼婚書就此作廢!」他拿起驚堂木正要說「退堂」,就聽梁老爺又喊了一聲,「大人!」

邱老爺一想到佟家到手的聘禮要飛,心下大恨,冷哼道︰「梁老爺還有何事?」

梁老爺道︰「大人,不得為難的為難二字太容易引發歧義,不如請大人做主,為我兒和邱二小姐定下成親的日子吧。」

陶墨愣住。

除了梁家外的其他人也皆是一怔。

木春與盧鎮學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30、針鋒相對(三)

陶墨遲疑道︰「這……」

顧小甲用拳頭猛地捶了下孫諾的鞋面。

孫諾吃痛跳了起來。

眾人目光不由都引了過去。

孫諾急忙收起呲牙裂嘴,道︰「大人,此事萬萬不可。」

盧鎮學道︰「有何不可?大人乃是談陽縣百姓的父母官,父母為自家子女定下婚期,豈非天經地義之事?」

孫諾道︰「大人是談陽縣百姓的父母官,但這梁家可不是談陽縣的百姓。更何況,談陽縣百姓眾多,大人日理萬機,難不成還要一一為所有百姓定下婚期不成?退一萬步說,邱二小姐和梁家公子高堂尚在,大人若貿貿然在公堂之上定下婚期,豈非有越俎代庖之嫌?」

盧鎮學看梁老爺拚命向他使眼色,微微皺眉,道︰「孫兄此言若放在公堂之外,倒也有理。只是這裡是公堂,邱梁兩家之事既然搬上公堂,理當由大人一人裁決。不然,大人何苦與我等在這裡費時?」

陶墨聽盧鎮學開口,覺得有理,聽孫諾發言,又覺得有理,心中的桿秤左右搖擺,竟是定不下來。他下意識地看向金師爺。金師爺還為著他擅自讓顧小甲上堂之事慪氣,見他目光掃來,便低下頭去,故作不見。

陶墨只好看向他旁邊木春。

木春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陶墨只覺春風拂面,說不出的舒爽,適才的焦躁頓時一掃而空,心裡頭頓時有了底氣。他將驚堂木輕輕一拍。

原本肅靜的堂內依舊肅靜。

陶墨道︰「此事本官還需思量,改日再議。」

盧鎮學皺眉道︰「大人是要退堂再審?不知大人準備何日再審?」

陶墨下意識道︰「那你說……」

盧鎮學忙道︰「自然是今日審完最好。」

木春笑道︰「大人,午時將至,不如押後至未時三刻?」

陶墨連連點頭,「便押後至未時三刻再審!退堂。」

這樣案情明了的小案子居然還要押後,城中議論紛紛,都對這位新來縣老爺的水準大失所望。

陶墨在書房裡來回踱了兩圈,看著在旁悠然喝茶的木春和金師爺道︰「兩位覺得,我是否應當定下婚期?」

金師爺看看木春,木春不語。

金師爺心中微微得意,便道︰「依我看,此事關鍵並不在是否定下婚期,而是在於梁家為何遲遲不上門提親。」

陶墨恍然,「對啊,這是為何?」

金師爺道︰「我看梁老爺的神色,不似要悔婚。或許,其中另有乾坤。」

「金師爺言之有理。」木春施施然開口道,「或許想要提親是梁老爺,而不想提親的是梁公子,如此倒是能解釋為何這場婚事拖延至今了。」

金師爺擊掌道︰「不錯,梁老爺急著讓大人定下婚期未必是用來制約邱家的,也許是用來制約梁公子。」他說完,方覺自己不知不覺附和了木春之言,頓時有些不自在。

陶墨點頭道︰「是了,今日梁公子並不在堂上。」邱二小姐是未出閣的閨女,不願上堂情有可原,這梁公子不出現卻有幾分值得探究之處了。

金師爺嘆道︰「可惜時間太短,趕不及將梁公子從鄰縣請來。」

陶墨道︰「有何趕不及?我再將升堂時間延後便是。」

金師爺道︰「這,不妥吧?」他看向木春。

木春道︰「邱梁兩家的案子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小案,但於他們而言,定然是大事。我想這梁家公子會不會正在談陽縣?」

金師爺雖覺他說的有幾分道理,但他的神色實在太過篤定,試探道︰「木師爺莫非在街上見過梁公子?」

木春失笑道︰「我與那梁公子素未蒙面,即便在街上遇到,也是擦肩而過,如何識得?」

金師爺道︰「我看木師爺倒是篤定得很哪。」

木春道︰「究竟在與不在,大人派人去那梁老爺落腳處瞧一瞧便知。」

陶墨一聽有理,興沖沖朝外走。

這一走,竟過了一炷香才回來。

金師爺和木春都感腹飢,正要起身告辭,便見陶墨拿出一封信給木春,「你替我看看,信上說了什麼?」

金師爺心中隱有幾分不悅。雖說論距離,他與陶墨離得較遠,陶墨將信給木春或許是無心之舉,但這個無心之舉正說明在陶墨心中,他並不比木春受信任。

木春懶得理會金師爺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心思,兀自拿出信。

陶墨眼巴巴地看著他。

木春道︰「速審。」

陶墨道︰「還有呢?」

木春將紙一翻,果然只有兩個字。

金師爺對寫信之人的口氣大為反感。他淡淡道︰「此信何人所書?竟如此張狂?」

陶墨傻笑著將信收了起來。

木春搖頭輕笑,轉身出門。

金師爺燒起一把火。他有種感覺,木春是知道來信者是誰的,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雖說當初當這個師爺是情非得已,但是若真當了,他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想到這裡,他對陶墨道︰「東家,你交代之事,我已經知會過崔典史了。」

陶墨一愣,「何事?」

金師爺以為他不想將索賄之事明目張膽地說出口,便自以為會意地笑道︰「沒什麼。」

陶墨看著金師爺飄然離去的背影,一頭霧水。

用過午膳,陶墨拿著那張信紙來到書房,放在桌案上,招來郝果子研磨。

郝果子吃驚道︰「少爺要寫字?」

陶墨笑著點頭。

「少爺要寫什麼字?」

「速審。」陶墨指著信紙上的字,認認真真地念了一遍。

郝果子皺眉道︰「這兩字好看是好看,但不好臨摹。少爺若想學字,不如讓我去買幾本入門的字帖來。」

陶墨擺手道︰「我只想學他的字。」

「他?」郝果子試探著問道,「顧射?」

陶墨頷首。

郝果子無聲嘆氣。

陶墨不識字是不願學,並非無錢上學。如何提筆這樣的基本常識倒還是懂的。

郝果子見他拿起筆來像模像樣,心中一陣欣慰,不禁想道,若是那個顧射早幾年出現,少爺說不定就不會目不識丁,而老爺也不會抱憾而終了。

「咦。」陶墨看著那條抖得像條毛毛蟲的一橫,尷尬道,「怎的不一樣?」

郝果子道︰「少爺若想學字,還需從頭開始。」

陶墨手指緊了緊,道︰「是,是我急於求成了。」只是不知何時才能寫出顧射這般漂亮的字。

郝果子見他滿頭大汗,道︰「少爺,你不如先歇歇吧。我給你倒杯茶去。」

陶墨也覺得手臂有些酸,便點點頭,眼楮卻一刻不離顧射的字,像是在想像顧射落筆時的樣子。

郝果子片刻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差役。

陶墨收筆,驚訝道︰「可是有了梁公子的消息?」

差役慌忙行完禮,道︰「回大人,那梁公子正和梁老爺一同住在城中的同福客棧。」

陶墨將筆一擱,想也不想道︰「你去同福客棧,說本官下午要傳他上堂!」

差役猶豫了下,才轉身離去。

有了梁公子的消息,陶墨也沒什麼心思繼續臨摹,匆匆將那封信收起,便轉身去找金師爺與木春商量此事。

金師爺聽聞之後,並未像上次那樣急於開口,而是先問木春道︰「木師爺如何看?」

木春道︰「那梁公子明明身在談陽,卻不願現身,是否有著什麼難言之隱?」

金師爺意味深長道︰「木師爺是否知道什麼?」

木春笑道︰「我與金師爺一樣坐在房中,焉能知道房外之事。」

金師爺道︰「木師爺過獎了。你我雖然同在房中,但木師爺眼界開闊,卻是金某遠遠不及的。」

木春道︰「金師爺說笑了。」

「並非說笑。木師爺每字每句看似無心,實是有意。就好像……」金師爺頓了頓,故意瞟了的陶墨一眼,才緩緩接下去道,「一切早在木師爺的意料之中。」

木春輕描淡寫道︰「金師爺說得神乎其神,木春愧不敢當。」

陶墨被兩人一來一往聽得暈頭轉向,忍不住道︰「那究竟是如何?」

金師爺看著木春,「既然木師爺說這其中另有隱情,恐怕真的另有隱情。至於是真是假,不如由東家派人再去打聽一番便是。」

陶墨皺眉道︰「既然是隱情,想必不為人知,這如何打聽得出來?」

金師爺道︰「這要問木師爺了。」

木春嘴角一勾,不理他的挑釁,對陶墨一笑道︰「打聽得出來。」

 

31、針鋒相對(四)

金師爺不知道木春的自信從何而來。

陶墨還真是立刻找先前那差役去打聽,但差役連想都不想道︰「小的知道這裡頭的緣故。」

陶墨一愣,「什麼緣故?」

差役道︰「聽說那個梁公子是個坐輪椅的。」

金師爺馬上看向木春,「木師爺似乎剛剛還說過不認得這梁公子。」

木春道︰「當然不認得。」

「那木師爺如何得知他不能行走?」

「我並不曉得。」木春老神在在,「我只是想……大概是打聽得出來的。」

他不承認,金師爺也無可奈何,但心裡對他不免多一層提防。這個木春不顯山不露水,但私底下著實神通廣大,不知是何方人物。

陶墨哪裡理會他們兩人的心思,獨自在那裡自言自語道︰「梁公子不良於行,難道這就是他遲遲不肯提親的原因?」

金師爺道︰「東家既然傳他上堂,想必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木春插嘴道︰「邱家與佟老爺只是商談婚事,理當無外人知曉才是,不知那梁家是如何得到風聲的。」

陶墨一怔道︰「難道說,梁家有意結親,所以才會得知此事?」

金師爺道︰「我倒覺得,是邱家有人通風報信。」他說著,朝木春看去。

木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下午升堂,堂下又多了一個人。

由於他腿腳無力,所以盧鎮學和梁老爺一同攙扶著他,甚是辛苦。

陶墨道︰「你的輪椅呢?」

那人一愣,抬起頭道︰「在堂外。」

陶墨見他眉目清秀,雖不如木春和顧射,也算儀表堂堂,心中平添幾分好感,道︰「將輪椅推進來吧,看座。」

梁老爺聞言,磕了個頭,轉頭就去取輪椅。

等青年坐定,陶墨才道︰「你叫什麼名字?」

青年拱手道︰「小人梁文武。」

陶墨道︰「我聽說你今早便在談陽縣,為何不肯露面?」

梁文武對此問題早有預料,不慌不忙道︰「小人腿腳不便,不便上堂。」

邱老爺突然開口道︰「你的腿何時傷的?還能否行走?」

梁文武力持鎮定道︰「一年多前傷的,不能再走了。」

邱老爺怒指他的鼻樑,「好你個梁文武,明知自己成了殘廢,竟還耽誤我女兒的終身!」

梁老爺道︰「我兒只是不能行走,但並非不能主持我梁家產業。若你女兒嫁過來,一樣可以豐衣足食,不愁吃喝。」

邱老爺道︰「區區一個殘廢,說什麼豐衣足食?怕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梁老爺道︰「我家多的是手提肩扛的下人,無須像邱家那樣,事必躬親!」

邱老爺頓時被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總之,我絕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一個殘廢!」

梁老爺氣得直哆嗦,連說了幾個好字,最後一咬牙道︰「這樁婚姻就此作罷。」

此話正中邱老爺下懷,他當即朝陶墨大叫道︰「大人,這是他親口所言,還請大人明斷!」

梁老爺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也不為適才的失言懊惱。他既無心,他又何必眼巴巴地貼上去!梁文武雖然身殘,但好在梁家家底殷實,倒也不怕討不到媳婦。

梁文武突然道︰「大人。我願解除婚約,但還有一事想請大人做主。」

陶墨被這連番變化看得有些懵,道︰「你說。」

梁文武道︰「邱二小姐風華正茂,佟老爺卻已近殘燭之年,兩人年歲如同父女,實非佳偶。何況佟老爺已有妻室,邱二小姐是良家閨秀,若過門做妾未免委屈。」

梁老爺冷哼道︰「這可沒法子,要怪只能怪他父親視財如命!」

邱老爺羞得滿面通紅,但有些話他又說不出口,只能僵在堂上。

陶墨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最後目光落在站在前面的兩位訟師上。

孫諾和盧鎮學上了堂之後一直沒有發言,就好像入定一般,見陶墨看過來,才動了動。

孫諾搶先道︰「婚姻乃是終身大事,不可草率馬虎。如今兩家都無此意,我們也不必再糾纏下去,就如邱老爺梁老爺所說的那般,作罷吧。至於邱二小姐以後所托何人,這恐怕也與梁家無關了。」

梁文武道︰「若邱老爺不願重新考慮,我也不願解除婚約。」

邱老爺不屑道︰「左右還有半月之期,你若不願解除,我便等到到期那一日。」

梁文武皺了皺眉,似在思量。

梁老爺反過來勸他道︰「兒啊,你既不娶那丫頭,就不必再理會她的事了。她以後高攀低就,都與我梁家無關。」

梁文武抬頭,定定地看著陶墨道︰「還請大人施恩。」

陶墨為難道︰「這,這恐怕不由你來做主。」

「民女邱婉娥拜見縣令大人。」清朗女聲從堂下傳來。

眾人一驚,齊齊朝外看去。

只見一素裝女子盈盈跪於堂外,在兩旁衙役的襯托下,顯得尤為楚楚可憐。

「胡鬧!你來做什麼?」邱老爺第一個跳起來。

金師爺懶洋洋道︰「大人,驚堂木。」

陶墨下意識地一拍。

重了。

堂下人齊齊驚得回頭。

陶墨自己也嚇了一跳,乾咳一聲道︰「請上前來。」

邱二小姐這才起身,輕移蓮步上前,重新跪下。由於她帶著面紗,所以旁人只能隱約從面紗的輪廓揣測她的相貌,應是不俗。她朝陶墨一拜,輕聲道︰「民女來此,乃是有一事相求,請大人成全。」

陶墨道︰「可是為了你的婚事?」

邱婉娥搖頭道︰「並非婚事。其實,民女已決意出家為尼,因此想請大人為民女作證。」

邱老爺驚叫道︰「什麼?你……」

邱婉娥叩頭,聲音平靜無波,「請大人成全。」

邱老爺連道胡鬧,若不是礙於這裡是公堂,他幾乎就要衝過去扯著她回家了。

陶墨呆道︰「你好端端的,為何要想不開?」

金師爺連連咳嗽,低聲道︰「出家是為了修正果,悟正道,乃是真正的想開,怎能說想不開?」

陶墨道︰「可她正值青春,這……」

金師爺當然知道她正值青春,說出家不過是為了激將,但知道歸知道,說出來卻要另一套才行。

「你這又是何苦?」梁文武終於開口了,話中帶著絲絲無奈和淒涼。

邱婉娥不理他,又叩了個頭,「還請大人成全。」

邱老爺氣得眼楮都紅了,手猛然一捶地道︰「當初是你非要在婚期未到之前讓你娘去物色城中欲娶親的男子的!也是你千挑萬選選中了佟老爺。為何現在出爾反爾?!」

邱婉娥緩緩抬起頭,「我挑佟老爺,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梁文武縱然不想娶我,卻也會唸著過去的情分來阻止。可惜我只猜到他阻止,卻沒有猜到他始終還是不願意娶我。」這樣費盡心機的孤注一擲,甚至賠上自己的清譽,卻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她想到此處,頓時一陣心灰意冷。

邱老爺恨聲道︰「你,你竟然還對這個殘廢不死心?」

邱婉娥道︰「死心了,所以我決定出家。」

邱老爺猛拍胸口,「造孽,造孽!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梁文武低聲道︰「你不必如此。我雙腿已廢,以後再不能行走。」

邱婉娥轉頭,定定地看著他,冷冷道︰「你若是我夫婿,自然可以阻止我。你若不是我的夫婿,又何必來阻止我?」

「不知廉恥!」邱老爺喝道。

邱婉娥充耳不聞。

陶墨終於反應過來,「那麼,通知梁家,邱家與佟老爺商談婚事的,也是你了。」

邱婉娥點頭道︰「是民女。」

梁老爺見梁文武仍無反應,有些急了,向陶墨拱手道︰「大人,邱二小姐如此情深意重,又與我兒情投意合,實是天作之合。還請大人做主,為他們二人定下婚期吧。」

邱婉娥道︰「梁老爺一番盛情婉娥心領。只是我注定與梁公子有緣無分,強求無益,還是請大人為我作證,讓我可無牽無掛地出家為尼。」

 

32、針鋒相對(五)

「好好好,你既然要出家,就出家去!我邱家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邱老爺開始怒極攻心,口不擇言。

梁老爺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此事還待從長計議。」

邱婉娥道︰「我意已決,只求大人成全。」

「何須成全,你只需剃了頭去尼姑庵裡一坐就是!」

「邱二小姐,你……」

「胡鬧!」陶墨忍無可忍地一拍驚堂木!

舉堂皆寂。

金師爺對他刮目相看。這可是陶墨頭一次在毫無提醒之下,拍出的一記重響。隨即他又對陶墨和自己無語,從何時起,只是拍一下驚堂木也可讓他刮目相看了。

陶墨看向梁文武,「我且問你,你是願意讓邱二小姐嫁給你,還是讓她出家?」

梁文武眉頭緊鎖,「以邱二小姐的……」

「只選一個!」陶墨道,「不許選其他。」

梁文武呆了呆,躊躇許久,彷彿下定決心一般,「若,若她真的不嫌棄我雙腿……我願與她白首一生,決不負她。」

邱婉娥從上堂以來,一直表現得十分堅強,哪怕邱老爺的謾罵也不曾讓她動搖半分,如今聽到梁文武的話卻猛然紅了眼眶,一串串淚珠止不住地落下來。

陶墨啪得又拍了一下驚堂木,道︰「既然如此,本官判你與邱二小姐三日後成親!若再拖延,一人五十大板!」

「這……」孫諾剛想開口,就見聽陶墨架勢十足道,「你們也一起打!」

「什麼?」盧鎮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陶墨不管他,逕自起身道︰「退堂。」

下了堂,陶墨興沖沖地走到書房,心仍極速跳動。他連灌幾杯冷水,才讓全身沸騰的血液稍稍平靜。剛剛一陣呵斥乃是一時衝動,如今平靜下來,就忐忑起來,不知後果如何。

過了會兒,金師爺和木春才進來。

他們一進門,就被陶墨抓住問︰「如何如何?他們表情如何?」

金師爺道︰「大人既然判定他們三日後成親,他們自然無話可說。」

陶墨這才放下心來,又覺此事自己辦得不錯,成全了一對有心人,心中不由高興,「我看得出,那梁公子與邱二小姐是兩情相悅的,若是不能結為夫婦,就太可惜了。」

金師爺躊躇道︰「只是三日之期,未免有些太短了。」

陶墨一愣道︰「短了麼?」他還未成親,因此並不知道娶親需多少時日來準備。

木春笑道︰「大人這是別有用意。」

金師爺撇嘴道︰「哦?願聞其詳。」

木春道︰「大人如此判固然是遂了梁家與邱二小姐的願,卻定會讓邱老爺懷恨在心。他不能翻案,不能拿梁家如何,卻能將氣出在邱二小姐身上。大人快刀斬亂麻,定下三日之期,縱然那邱老爺有心向刁難邱二小姐,只怕也騰不出手來。」

金師爺恍然,隨即又覺得自己若靜下心來,定然也能想到這一層,只是讓木春搶先罷了。

陶墨聽木春如此說,不禁有些迷糊,「這,邱二小姐不會有事吧?」

木春道︰「虎毒不食子,我看那邱老爺還不至於為難她。」

陶墨還是有些不安,怕她步佟英紅的後塵,道︰「我們是否要看著點兒?」

金師爺呆住,「大人想要如何看著……點兒?」

「這,就是……」陶墨頓了頓道,「邱家圍牆有多高?」

……」金師爺看木春。

木春拿茶壺倒茶。

陶墨終究沒看成邱家的圍牆。他剛出門,就被等在門口的顧小甲請上了馬車。

顧射坐在馬車裡,神態悠閒,慢條斯理地煮著茶。

陶墨自發地在角落裡坐好,然後安安靜靜地看著他。顧射眉眼如畫,即使什麼都不做,只是這樣看著,便是一種無比的享受。陶墨出來時,心情還起伏不定,但此時此刻,卻都平靜了下來,彷彿可以這樣一輩子看下去。

顧射煮完茶,倒了一杯遞給他。

陶墨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喝了一口,臉微微皺起,「有點苦。」

顧射淡淡道︰「是苦丁茶。」

陶墨又抿了一口,「不過再嘗嘗,又覺得有點甜。」

顧射目光一掃放在桌上的紙包,似笑非笑道︰「因為沒放黃連。」

「為何要放黃連?」陶墨不解。

顧射道︰「因為高興。」

陶墨道︰「那沒加是因為不高興麼?」

顧射睨著他,「你覺得我不高興?」

陶墨仔細觀他眉目之間的神情,半晌,沮喪道︰「我看不出。」

顧射道︰「你看上去很高興。」

陶墨一愣,隨即喜笑顏開,「看得出?」

「想得出。」

陶墨遂將今日堂上之事頭頭是道地說了一遍。他有意討好顧射,因此故意將原本枯燥之事畫蛇添足,講得羅里啰嗦絮絮叨叨才收尾。

顧射只聽不言。

陶墨這才想起孫諾是他的同門,金師爺曾說過,若孫諾當訟師,顧射必會相助,難道這次也是?他試探道︰「你送的信我收到了。」

顧射道︰「哦?」

「那兩字我雖然不識得,但幸好木春識得,他說是速審。」陶墨道。

顧射道︰「的確是速審。」

陶墨道︰「我已按照你所言,速速審結了。」

顧射半眯起的眼楮緩緩睜開,轉頭看著他。

陶墨心頭別別亂跳。這是頭一次,他覺得自己的身影映到了那雙瞳孔裡,不再只是浮在表面一閃而過掠影。

「很好。」顧射道。

馬車陡然停下。

陶墨身體向前一沖,顧射依舊面不改色。

「我……」陶墨覺得氣氛很古怪。

顧射道︰「到了。」

陶墨愣了下。顧小甲從外打開門。

陶墨又看了顧射一眼。

顧射視而不見。

陶墨只好依依不捨地下了馬車,然後愣住,「這裡是……」

顧小甲道︰「這裡不是陶大人的縣衙嗎?」

陶墨道︰「是,但是……」

顧小甲道︰「既然是,那我們告辭了。」他說罷,逕自跳上馬車,頭也不回地駕著馬車就走。

陶墨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心裡不知為何有些空落落的,連帶走路都沒什麼力。

郝果子見他神情恍惚,擔憂地問道︰「少爺是否是審案審得乏了?」

陶墨搖搖頭。

「那是哪裡不舒服?」郝果子緊張地問道。

陶墨依舊搖頭。

「這,這為何無精打采的?」郝果子不解道,「我聽說,少爺將這件案子審得很好呢。」

陶墨認真道︰「真的審得很好?」

郝果子立即道︰「當然,人人都豎拇指的。」

陶墨道︰「可是為何我覺得……顧射不大高興呢?」

「顧射?」郝果子眉頭一皺,帶著幾分不以為然,嘀咕道,「他幾時高興過?」

陶墨瞪他。

郝果子扁了扁嘴巴,「要不少爺問問師爺,或許他們知道。」

「師爺?」陶墨眼楮一亮。

金師爺今日回家得早,瑣事俱推給了木春。

陶墨找到木春時,他正站在窗邊,隱約有鴿子飛走。

「木師爺。」他在門外躊躇著喊。

木春回身笑道︰「東家,請進。」

陶墨看他案上壘起來的公務,到嘴巴的話便又吞嚥了回去。

木春察言觀色,微笑道︰「東家有事?」

陶墨支支吾吾道︰「也沒什麼事。」

「關於顧射?」木春一針見血。

陶墨吃驚地看著他。

木春道︰「若是公事,你不會吞吞吐吐。若說是私事……我能想到的不多。」

陶墨滿臉通紅。

 

33、針鋒相對(六)

木春關上窗戶,狀若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聞顧射的馬車來過。」

陶墨也無心理會為何他的消息如此靈通,急忙點了點頭。

木春道︰「可是顧射說了什麼,令東家不悅?」

陶墨飛快地搖頭,嘆氣道︰「他,他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又好像說了什麼,但是我領悟不到。」

木春佯作為難道︰「若是連東家都不知,我又豈能猜到?」

陶墨直言道︰「我覺得你比我聰明,或許想得到。」他頓了頓,捋章道,「不如我把我們的對話都說一遍,你聽聽。」

木春做了個請的姿勢。

陶墨一一道來。

他記性極好,對顧射又上心,描繪起來頭頭是道,連顧射當時的神態都活靈活現。

木春微訝之後,便笑吟吟地聽著。

末了,陶墨收起各種表情,鬱悶道︰「馬車只轉了一圈便回到了縣衙,我也不知他是何意。是否是我在言談之中得罪了他而不自覺?」

木春道︰「若要這樣說,也可以。」

陶墨見他果然知道,忙瞪大眼楮追問道︰「說錯了什麼?」

「東家可還記得那孫諾與顧射的關係?」

陶墨頷首道︰「出自同門。啊,你是說,因為孫諾?」

木春道︰「梁家上公堂的原意便是想讓梁公子與邱二小姐結親。如今東家遂了他們的意,自然等於讓他們聘請的訟師盧鎮學小勝一局,代表邱家的孫諾小敗一局。盧鎮學師從林正庸,與孫諾、顧射的恩師一錘先生乃是多年宿敵,他打敗孫諾贏了官司,顧射又如何能夠高興?」

陶墨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那邱二小姐與梁公子明明是兩情相悅的有情人,我只是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何錯之有?」

「無錯。」木春道,「不過所求不一罷了。」

陶墨一臉錯雜,「那他給我的速審是何意?」

木春道︰「開堂之初,邱二小姐與梁公子的糾纏尚未浮出水面,孫諾小佔上風。在此情形之下,顧射自然希望你速戰速決,遵照顧小甲所言,待雙方期滿各自婚嫁,兩不相干。」

陶墨疑惑道︰「他又怎知後面會……」

木春但笑不語。

陶墨恍然大悟,道︰「他早知邱二小姐與梁公子是一對有情人,也早知暗中通風報信的是邱二小姐?!可,可我若真的照他所言,判兩人期滿各自婚嫁,豈非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對有情人,說不定還會造就兩段孽緣?他……怎能如此?!」

木春見他大受打擊的模樣,正要勸說幾句,就見陶墨一轉身,就奔出房外去了。

陶墨飛奔出縣衙,一路跑,直跑到顧府門前才停下來。

他出來時心情激憤,只想找到顧射當面對質,但如今真的站在顧府門口,卻又躊躇不前,徘徊不定起來。

大約來回走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一跺腳,上前叩門。

門很快打開,那門房識得他,也不要拜帖,立刻向顧小甲通報。

顧小甲沒想到自己在公堂上又跪又拜卻還是落敗,正塞了一肚子的火,聽說陶墨上門,噌得站起來,也不稟報顧射,三步並作兩步地朝門口走去。

陶墨此時此刻已經平靜下來,只想向顧射好好問清楚。在他心中,顧射固然冷漠,但為人處世都極富原則,應當不是這樣為求勝而不擇手段之人。因此他看到顧小甲氣勢洶洶而來,微微一怔。「你……」

「你來做什麼?」顧小甲聲音比他還高亢。

「我……」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你……」

「你說什麼都沒用!」

「我……」

「我不想聽!」

陶墨只好靜默下來。

但他靜默卻惹得顧小甲更加不悅,「你沒事來門前靜立做什麼?」

陶墨看著他。

顧小甲被他看得一愣,氣焰微弱,「你莫以為放低姿態我家公子就會原諒你,門都沒有!」

陶墨原本平息的怒意又被他三言兩語勾起少許,低聲道︰「我是連見你家公子的。」

「我家公子不在。」

陶墨呆了呆,「去哪兒了?」

顧小甲冷哼道︰「沒有你的地方。」

陶墨知道他慪氣,但又無可奈何,只好道︰「我有一件事想問他,問完就走。」

「問我家公子?」顧小甲睨著他,「我若沒記錯,陶大人身邊有一金一木兩位師爺吧?還什麼需要問我家公子的?我家公子既不姓火,也不姓水,更不姓土,恐怕湊不齊陶大人的五行,當不起您的問詢!」

陶墨被他噴了一臉的口水,不由倒退兩步。

「好走不送!」顧小甲砰得一聲關上大門!

陶墨被門帶出的風吹得頭髮齊齊向後飛,少頃,才意識到自己吃了閉門羹,在鬱悶之餘又有絲絲驚慌。

是不是,這便是顧射的態度?他是打定主意從此之後要與自己橋歸橋,路歸路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街市喧嘩,卻與他格格不入。吆喝聲、嬉笑聲如流水般從他身前分流,片滴不沾身。

想到自己與顧射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又是心痛又是迷茫。

難道顧射真的預備與他一刀兩斷,再不相見不成?心傳來熟悉的陣陣刺痛,他捂著胸口在街上站了會兒。

週遭的人見他一臉痛苦狀,紛紛讓開。

「咦!」突有一人驚叫,雖然不重,但聽在陶墨耳中如同當頭棒喝。他轉頭看去,卻只看到一抹倉促而逃的身影。

「蓬香?」陶墨低喃一聲,後知後覺地追了上去,但那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在街上如無頭蒼蠅地找了將近半個時辰,才魂不守舍地回了縣衙。

郝果子早在門口候著,見他進門,忙將他拉到一邊,急道︰「少爺,你去哪裡了?」

陶墨正心煩意亂,隨口道︰「四處走走。」

「顧射來了快半個多時辰了。」郝果子壓低聲音道。

陶墨怔住,半晌才道︰「誰?」

「顧射啊。」郝果子擔憂地看著他。他雖然不喜歡顧射,但看到自家少爺一轉眼就將心心唸唸之人忘得一乾二淨,也覺心驚。

陶墨睜大眼楮道︰「他,他,他怎麼來的?」

郝果子道︰「坐馬車來的。怎麼了?」

「哦,沒。」陶墨說著就往屋裡沖,沖了幾步,他又會轉過來,對著郝果子整了整鬢髮和衣領,「如何?」

郝果子見他雙頰興奮得飛起兩朵紅雲,心中無奈,順手又幫他整了整衣襟,「我看那顧射來者不善,少爺小心點。」

陶墨冷靜下來,沉重地點點頭,慢吞吞地朝裡去了。

但顧射並不在廳堂,陶墨找了一圈,才在書房裡找到他。

「你,」陶墨站在門口剛想開口,顧射那雙如夜空般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聲音頓時弱了下來,「你怎麼來了?」

顧射將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放,淡淡道︰「不是你來找我的麼?」

陶墨訥訥道︰「是,不過你不是不見我麼?」

顧射眸光一沉。

陶墨的心跟著一沉,就怕自己又得罪了他。

但顧射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拂袖而去,而是緩緩道︰「外頭冷,進來吧。」

陶墨答應一聲,邁進門檻,轉念才想起他才是這書房的主人,看著堂而皇之霸佔著他書桌的顧射,心中頓時有種微妙的感覺。

顧射道︰「你來找我何事?」

陶墨一路走回來,心中的怒火與衝動早燃燒得一乾二淨,聽他提起,躊躇了下,問道︰「你是否早就知道邱二小姐鍾情梁公子?」

「不早。」顧射毫無遮掩之意,「只是在你升堂之前。」

陶墨看他一臉無愧的神色,有些懵,「你果然早知道。」

顧射道︰「那又如何?」

「你既然知道他們兩情相悅,為何還要讓顧小甲上堂唆使邱老爺與梁老爺將婚約拖至期滿?」陶墨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顧射道︰「若不如此,孫諾便連一成贏官司的希望都沒有。」

陶墨呆了好半天,才道︰「贏官司?」

顧射道︰「孫諾是訟師。」

「我知道。但是你……」

「我與他分屬同門。」

「但是梁公子與邱二小姐明明互相鍾情,那他們……」

顧射站起身,盯著他,用無比冷漠的口吻道︰「與我何干?」

 

34、針鋒相對(七)

陶墨怔怔地看著他。

還是那張百看不厭,甚至連夢裡都忍不住偷偷瞧上幾回的臉,可為何此時此刻對著它卻覺得全身發冷?「難道不該……有情人終成眷屬?」聲音細微,猶如蚊鳴。陶墨不知是在說與自己聽,還是說與他聽。

「有情人能否成眷屬是有情人的事。」顧射說完,才驚覺自己今日的話比往常多。他站在那裡,盯著陶墨,漂亮的眉頭微微皺起。其實何必要解釋?他與陶墨本不是一種人,甚至連一成的相似都沒有。陶墨目不識丁,又不懂察言觀色,在他平常看來,簡直愚不可及,何必為他費口舌?

陶墨不知他的想法,只是看他皺眉,心便跟著擰起來,以為他輸了官司,心情欠佳,小聲道︰「打贏官司真的這麼重要?」

顧射回神,看他面色呆滯,神情頓時一冷,「我從未輸過。」儘管這次輸的不是他,是孫諾,儘管這個結局也曾是他預料中的一個,儘管他本身並沒有非贏不可的念頭,但是這種失敗的滋味卻的的確確是他頭一回嘗到的。倒也沒想像中那般不堪,只是在知道的剎那有些恍惚和難以置信。

陶墨道︰「其實偶爾輸一次,成就一對美好姻緣也是很值得的。」

顧射嘴角微勾,流露出幾許嘲弄來,「美好姻緣?」

陶墨以為他被說動,急忙點頭道︰「梁公子與邱二小姐郎才女貌,一定會成為金玉良緣,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便是天作之合?」顧射道,「那世上又何來痴男怨女?」

陶墨道︰「但我看他們二人情深意重,相配得很。」

「他們相配便可拿佟章維當橋過河?」

陶墨一怔。

顧射道︰「佟老爺何過之有?」

陶墨說不出來。雖然以佟老爺的年歲娶邱二小姐的確委屈了她,但婚事是邱二小姐自己答應的,佟老爺上門提親,甚至冒著停妻再娶的罪名準備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實在是用心良苦。如今梁文武與邱婉娥雙宿雙棲,佟老爺卻是平白被潑了一身的髒水。

「世間原無對錯,也無是非,都各道各人的是,他人的非罷了。」

陶墨恍惚間明白了什麼,又彷彿,更不明白了,只是原本藏在肚子裡的怒火卻是怎麼都發洩不出來了。

顧射見他不語,啟步往外走。

陶墨下意識地攔住他,「你要去哪裡?」

顧射用極為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陶墨這才想起這裡是縣衙,而顧射是客人。「我,我是說,不如喝杯茶再走?」

顧射道︰「那種粗茶?」

「沒。我特意讓郝果子買了好茶,你嘗嘗?」陶墨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顧射並不認為他買的茶能入他的法眼,但鬼使神差地,他腳步一轉,竟真的回到位置上坐下。

陶墨立刻去找郝果子。

郝果子早在外頭等著,一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便迎上去道︰「是準備茶還是棍子?」

「茶?」陶墨頓了頓,疑惑道,「要棍子做什麼?」

郝果子一聽要茶,眼中閃過些許失望,眼珠一轉道︰「我怕少爺要撩東西。」

「撩東西?」陶墨一頭霧水地看著郝果子急衝沖地離去。

重新回書房,顧射正看書架上的書。

陶墨臉色一紅道︰「金師爺偶爾得閒,會替我念幾段。」

顧射道︰「你聽過什麼?」

「詩經。」

顧射看著他。

陶墨張口吟來,「關關雎鳩……」

顧射眸中閃過一絲驚愕。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陶墨羞澀道,「金師爺給我唸過兩遍,也不知我是否記錯。」

顧射別有深意地問道︰「你可知這首詩是何意思?」

陶墨道︰「金師爺說他還沒有唸完,等我記全之後,再教我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錯覺,總覺得顧射聽完這首詩之後,面色變得有些古怪。他急忙道︰「其實我以前還聽別人吟過詩。」

「哦?」

「他叫蓬香。我記得他曾做過一首下雨的詩,一滴兩滴三四滴,五六七八九十滴,千滴萬滴無數滴,滴入花泥無歸期。」陶墨徐徐念來,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其實這首詩是他當初向蓬香買來討好旖雨公子的。旖雨愛詩,他胸無點墨,只能討好旖雨身邊的人,投其所好。還記得旖雨公子聽完此詩後的笑容……

可惜,好景不長。

顧射嗤笑道︰「他詩倒是背得不錯。」

「他背詩?」陶墨怔忡道,「這詩不是他做的嗎?」

顧射道︰「偷樑換柱。」

陶墨沉默。

顧射以為他受了打擊,也未開口。

過了會兒,陶墨才幽幽道︰「偷樑換柱是說他借別人的詩騙我麼?」

顧射閉了閉眼,不答反問道︰「茶呢?」

陶墨轉頭向外張望,正好郝果子托著茶上來。陶墨朝他使了個眼色。

郝果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茶放到顧射面前,「顧公子請用茶。」

顧射看茶色便皺眉。

陶墨心情忐忑,「是不是茶不好?」

顧射連一口都沒碰,「茶好,人不好。」

郝果子怒道︰「你幹嘛說我家少爺!」

陶墨︰「……」

顧射連話都懶得說,兩三步就出了門口。

陶墨想追,卻又找不到追的理由,這一躊躇,顧射人已經出了院子。

郝果子見他一臉戀戀不捨,氣急道︰「少爺!顧射不是什麼好人!你,你還是別喜歡他了。」

陶墨低聲反駁道︰「他不是壞人。」

「他不是壞人就不會指使顧小甲來幫邱老爺了!」郝果子道,「少爺,你小心點他。他說不定想利用少爺。」

陶墨道︰「我有什麼好利用的?」

「你是縣官啊,一縣之長,案子都是你判的。誰知道他是不是想利用你讓自己贏官司。」郝果子越說越覺得他可疑,「還什麼茶好人不好,我看他全天下這麼多人,最不好的那個就是他了。」

陶墨聽他越說越激動,安撫道︰「他不會利用我的。」

郝果子狐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該不會是那個顧射給他家少爺灌了什麼迷魂湯吧,不然少爺怎麼心心唸唸地護著他?

陶墨道︰「我總覺得……他不屑。」

郝果子︰「……」果然是灌了迷湯了!

顧射坐車回府的一路都沒有說話。

他不開口,顧小甲更不敢開口。今日他將陶墨拒之門外,顧射雖沒說什麼,但立刻追去縣衙的舉動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幾曾見過顧射這樣主動,看來以後對那個傻乎乎的陶縣令要另眼相待了。只是,他追隨顧射這麼久,什麼達官貴人,名流才子都算見過了,也不見少爺對誰特別青睞過,那個陶墨也不知是走了什麼狗屎運,竟讓少爺三番兩次上門!

回了府,顧射下車回房。

顧小甲跟在身後,見他準備關門,終於忍不住地問了一句,「少爺,行李還收拾嗎?」

顧射關門的動作微微一頓。

顧小甲以為他不記得了,又提醒道︰「你前陣子不是說過了年,就要出海嗎?這船都已經買下來了,總不能老是擱在碼頭上。還有雇的船伕,也一直花銀子養著。」

「繼續養著吧。」顧射說完就將門關上了。

……

繼續養著?

顧小甲心頭一痛。不當家不知米糧貴,當了家才知道當家難,那些船伕一個個可都不是三餐溫飽就能打發的。

 

35、針鋒相對(八)

梁文武與邱婉娥的婚期終是定在第三日。

梁老爺還特地送了喜帖到縣衙。

陶墨想起佟老爺,心中有些彆扭,原想找個藉口推辭不去,但郝果子對此感興趣得很。梁家家在鄰縣,他早想找個機會去走走。陶墨不忍掃興,只好應承下來。而準備賀禮之事自然落到暫代老陶之職的木春身上。為了體面,郝果子又拾掇著木春給他們買了身像樣的成衣。

到了那日,天濛濛亮,他便早早地端著早餐去叫陶墨起床。

由於從談陽縣到鄰縣有近三個時辰的路程,所以花轎在昨夜就出發,約莫辰時能到。

陶墨不識路,正好遠遠地跟著他們。

郝果子侍候完陶墨,正要去叫木春,卻見他已經穿戴整齊地出門了。

「你……」

木春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疑惑道︰「有何不妥?」

郝果子感嘆道︰「幸虧新娘子蓋著紅蓋頭,瞧不見。不然見了你的模樣,指不定就跟著你跑了。」同樣一身藍袍,怎的他就能穿出飄飄欲仙的瀟灑,自己怎麼穿都像是個書僮。

木春微笑道︰「多慮了。」

郝果子看他態度溫文,與老陶又是故交,算得上是知根知底,比起傲慢冷漠的顧射來,自然容易親近信任得多,心中頓時冒出一個念頭。若是少爺與他在一起,怕是大家都能省心不少。

「東家在等了。」木春從他面前走過。

郝果子一驚,追上去問︰「木春,你成親了沒有?」

木春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淡然道︰「不曾。」

「那有沒有什麼相好的?」

「也沒有。」

郝果子欣喜道︰「那……」

「那不如上車再說。」木春似笑非笑地回頭瞥了他一眼。

郝果子頓時有種全身上下皆被看透,無所遁形之感,滿腔的熱情猶如被冷水澆過,再也提不起興致來。

他們上了馬車,先到邱府門前等候。

花轎已然停在門前,敲鑼打鼓聲不絕於耳,煞是熱鬧。

梁文武雖然不良於行,卻仍是親自上門迎娶。他一身火紅,那張稍顯清冷的面孔透露出幾許難得的喜氣。

陶墨坐在車裡,心裡突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寞。只怕終其一生,這喜慶的鑼鼓都無為他而歡鳴的機會。

木春坐在他的對面,看他神情沮喪,笑道︰「老陶臨行之前,曾囑託我一件事。」

陶墨一愣,問道︰「何事?」

「替他留意少夫人。」木春笑眯眯地看著陶墨臉色一變。

「他明明知道,我……我,我只想當個好官的。」

木春道︰「好官更需要賢內助。」

陶墨支支吾吾道︰「郝果子也可以的。」

木春失笑道︰「這如何相同。難不成你以後要讓郝果子與那些同僚的夫人打交道?」

陶墨想想也覺得不妥。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顧射的身影。若是顧射……那更是不能。他很快否決掉這個假想。

木春道︰「那個邱二小姐有勇有謀,若不是心中另有他人,倒不失為一段良緣。」

陶墨聽得心驚肉跳,「這,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我不過說說罷了。」木春淺笑著將話題揭過。

陶墨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也不知木春此番話是否出自老陶的授意。

兩人默默在車廂裡坐著,過了會兒,馬車慢慢動起來。

陶墨被搖得發困,乾脆找了個舒適的姿勢,睡了過去。

轎子是人抬著走的,自然比不過馬車,再加上半路休息的時間,行得極慢。

郝果子只好趕一段路,停一會兒,又趕一段路,又停一會兒。

陶墨睡醒吃了點東西填肚子,然後繼續睡。

等到了鄰縣,日頭業已偏西。

喜婆不得不催促快走,以免誤了吉時。其實無需她催,迎親隊伍也都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陶墨被越來越響亮的敲鑼打鼓聲驚醒,正揉著眼楮坐起,便見郝果子從外伸進頭來,歡喜道︰「少爺,到了。」

陶墨趕緊伸了個懶腰,下車。

這一路的顛簸下來,他覺得骨頭都要顛散了。想起當初赴任,坐了更久的馬車,似乎也不像這次這般疲憊。某不是在談陽縣的這些日子將他養嬌貴了?

陶墨默默地檢討自己。

木春隨後從車上下來。他的動作行雲流水,端的是瀟灑倜儻,頓時將週遭的目光都引了過來。

正在門口迎客的梁家人眼楮一亮,急忙趕過來施禮道︰「陶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辛苦。」

陶墨認得他就是那個在佟府門前請自己做主的青年,連忙笑著回禮。

梁家青年領著他進屋。

看梁宅規模,梁老爺說邱二小姐將來不愁吃喝倒是無虛。陶墨心中安慰。他被一路引至主桌,木春和郝果子則另作安排。

一桌子的陌生人都與他寒暄起來。陶墨有些尷尬,卻也一一回應。

其中有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不時打量他,似想要搭話,卻又像估計什麼,隱忍未言。終於,他身邊一人按捺不住道︰「那位是談陽縣縣令,這位是本縣縣令,正好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官,也可算是親家!」他說罷,自以為風趣地笑起來。

滿桌只得賠笑。

那中年人有了話頭,才搭起話來。「我聽聞,陶大人是捐官的。」

陶墨笑著應是。

「捐官好,捐官可比我們這些寒窗苦讀的書生要好得多了。」他狀若感嘆,「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又怎比得上金山銀山,坐享其成?」

陶墨道︰「你說得深了,我不太聽得懂。」

中年人以為他諷刺自己,嘿嘿笑了兩聲道︰「懂與不懂又有何關係?只要朝廷肯懂,知府肯懂……便可。」

陶墨自然知道他是在嘲諷自己,卻也無心計較,依舊微笑道︰「我們食朝廷俸祿,自然要為朝廷分憂解勞。」

中年人見他四兩撥千斤地將自己的話都撥了開去,皮笑肉不笑道︰「陶大人果然是鴻鵠之志,我望塵莫及啊。」

先前為他們引薦之人頓時坐立不安,打圓場道︰「兩位都是朝廷棟樑,當今瑜亮,何分高低?」

這話說得中年人面色一冷。他本就極看不起那些靠家族庇蔭,拿錢買官的人,如今他見他們相提並論,他自覺受辱。

那人心裡咯 一聲,暗罵自己多事,卻也不敢再說了。

與其他桌相比,這桌的氣氛有些僵。

陶墨便左顧右盼起來,木春與郝果子也分了兩桌,木春那桌更靠裡一些,顯然是更受重視。他那桌倒都是些斯文人……他的視線驀然一頓,眼楮隨即睜大。

雖然只是背影,但是這個背影他曾看過千百回,也夢過千百回,決不至錯。

那人分明是……

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那人突然回過頭來。

秀氣嬌嫩的面容猶如雨後春筍,楚楚動人。眼眸瀲灩如秋波,雙唇紅豔如櫻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勾人心魄,難以自拔。

「旖雨……」

陶墨無意識地吐出這兩個字,隨即一省,竟覺陌生。

旖雨也看到了他,微微一驚,很快轉回頭,過了會兒,卻又忍不住看來。見他還在看自己,臉色稍稍有些發白,猶豫了下,終是點了點頭。

在此時此地看到旖雨,陶墨發現自己竟然全無曾經以為的心痛和怨憤,有的,只是物是人非的惆悵和嘆息。

 

36、針鋒相對(九)

梁文武坐著輪椅,邱婉娥由喜婆牽著進喜堂。

梁、邱二老坐在堂上,一個喜氣洋洋,一個面沉如水。不過在滿堂豔紅的映襯下,並不惹人矚目。

新郎新娘進堂後線跪下獻香,三叩首,才起來拜天地高堂。

輪到兩人對拜,邱老爺看著只能坐在輪椅上明顯愛上一截的梁文武,重重地嘆口氣。對邱婉娥的設計和欺騙,他再生氣,也不過氣一時,出嫁的到底是他女兒,看著兩人木已成舟,他除了認命之外也別無他法。

梁老爺則越看越歡喜,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新娘很快被送入洞房,梁文武則在之前那個梁家青年的陪伴下,一一向各桌敬酒。

他先敬主桌,到陶墨面前,特地斟了滿滿一杯,真心實意地感激道︰「若非大人當日堂上一判驚醒我,我與婉娥也不會有今日。此恩此德,梁文武終身銘記。」他說著,仰頭一飲而盡,隨後將杯倒拿,滴水不漏。

陶墨道了幾句恭喜,也是一乾而盡。

「好!」一桌人起鬨。

梁文武衝他笑笑,轉戰下一位。

陶墨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拿著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郝果子雖然位置坐得遠,目光卻未有片刻稍離,見他一味喝酒,心頭又驚又愁,趁著眾人都埋頭吃菜之際,悄悄摸到木春身旁,正要開口,眼角卻瞄到也看過來的旖雨公子,頓時呆在當場。

木春用手輕輕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郝果子回神,衝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旖雨尷尬道︰「我與梁文武是舊識,所以來討一杯喜酒。」

「你的舊識?那我看梁文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郝果子啐了一口。

旖雨見同桌諸人都豎起耳朵聽著,忙低頭不語。

郝果子還待乘勝追擊,就見木春正不讚同地盯著自己,訕訕地收口。

「何事?」木春問。

郝果子猶不解氣地瞪了旖雨一眼,低聲道︰「我原本還奇怪少爺這麼久滴酒不沾,怎的今日又喝起來,原來是此處有妖孽!」他故意將妖孽兩個字重讀,果然引起一片疑惑的目光。

旖雨頭低得更低。

郝果子轉而對木春道︰「你勸勸少爺吧,不要再喝了。」

木春一愣,「你怎麼不去?」

「這,」郝果子猶豫了下,才小聲道,「我沒你好看。」

木春︰「……」

陶墨正喝得暈暈乎乎,便覺得一隻手從斜地裡伸出,按住了他的酒杯。

「東家,夠了。」木春本不願意管這閒事,奈何先有老陶殷殷叮嚀,後有郝果子灼灼目光,逼得他不得不敷衍一回。

陶墨雙頰紅得像塗了胭脂,眼楮睜不大開,只眯著條縫看他,「你是……」

「木春。」

「木春?」陶墨垂頭。

正當木春懷疑他是不是睡著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沒聽過。」

……我送你回去。」木春伸手想要攙起他。

陶墨突然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木春皺眉。渾身的酒氣讓他有種把人丟出去的衝動!

「你很喜歡……春天嗎?」陶墨喃喃道。

木春沖其他一臉看戲表情的客人,頷首致意道︰「我先送我家大人回去了。」

梁老走上前來,「我看陶大人這樣不便趕路,不如在我家客房歇息一晚再走。」

木春想到一會兒要坐在一個滿是酒氣的車廂裡,也是大皺其眉,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梁文武見他形容斯文,抱著這麼大一個人著實辛苦,便叫了兩個下人來幫忙。

但陶墨好像認定了木春,任由旁人怎麼拉怎麼扯,他就是不下來。

木春正準備用內力將他震開,就聽郝果子在旁道︰「就這樣抱著走吧。要是木師爺覺得重,我們來抱腿。」

……

木春想像了下畫面,嘴角微抽,不動聲色道︰「不必,我堅持得住。」他說著,也不顧大庭廣眾,眾目睽睽,是否驚世駭俗,乾脆將陶墨打橫抱起來,跟著梁府的下人朝客房走去。

郝果子跟在旁邊,驚疑地看著他鎮定的神色,不斷地問︰「不要緊嗎?會不會太重?要不要幫忙……還是歇歇吧……真的不用幫忙……真真的不用……」

「到了!」木春打斷他的話,快步走到床邊,將人往床上一丟。

但陶墨還是沒鬆手,兩隻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以至於丟完人,他的身體反倒被一同扯了下去。

郝果子看得目瞪口呆。等木春狼狽地起身,他才後知後覺地將同樣留下來看戲的梁家下人打發走。

「出去。」木春道。

郝果子搓著手道︰「也許你需要有人幫忙打水。」

木春盯著他,慢慢地露出微笑。

郝果子很識相地出門,順便把門關好。

「沒想到最後的少夫人竟然是……木春。」他一路嘀嘀咕咕地走遠。

在裡面聽得一清二楚的木春閉了閉眼,然後伸出手指,在陶墨的肩井穴上飛快地點了兩下。陶墨雙臂無力垂下,他這才飛快地站起身,然後推開窗戶,深深地吸了口氣。

「木春。」陶墨似乎覺得空虛,身體扭動了下。

木春以為他醒了,很快收拾好表情,正要回頭,就聽他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春天?」

……」

「木春,慕春……」陶墨聲音漸漸低了。

木春準備出門,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叫了一句。「啊,思春!」

……

走向房門的腳步一頓,他轉身,直接朝床的方向走去……

自從顧射取消原本定下的出海日期之後,顧小甲就覺得他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比如說,看書發呆的時間似乎比往常多了。以前看書發呆是從書中有所得,而如今,卻像是神遊太虛。

顧小甲思前想後,怎麼都覺得這事與陶墨有關。

這一連串的變化都是從顧射從縣衙回來後發生的。莫不是,在縣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著想著,便旁敲側擊了好幾次。顧射都沒答。後來他問得多了,顧射便打發他去廚房幫忙。

……

想他堂堂一個公子貼身小廝居然去廚房幫忙……雖然是幫忙吃,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相當沉重的打擊。以至於他最近精神十分欠佳。

所以當木春抱著陶墨從屋簷上跳下來,並飛快地消失在月牙門洞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眼花。

顧府結構很簡單,木春不消片刻便找到顧射臥室所在。

他推門進入。

屋中有股清幽的蘭花香。

木春將陶墨放到床上,順手幫他蓋好被子。

被點了睡穴的陶墨正半張著嘴巴睡得香。

木春微微一笑,轉身出門。

竹筏出海。

顧射提筆,慢慢地勾勒著大海。

他作畫向來即興,下筆如神助,確是神思隨筆遊走。或成,或不成,並不一定。天下人皆道顧弦之書畫無雙,其實,他失敗的畫作遠比流傳出去的要多。

畫著畫著,他的筆猛然頓住。

落筆前,心目中風平浪靜的大海此時正掀起驚濤駭浪,風捲潮水,如狼似虎地打向茫然無措的竹筏。

他慢慢地擱下筆,平靜的面上出現一抹深思。

難道,他竟不想出海了?

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期望便很高,以至於拔苗助長,待他發現自己兒子性情與同齡人大不相同時,為時已晚。那時的他性格自閉,只願與書畫為伍。後來顧環坤將他送入天下第一的優林書院,書院才子云集,授業者皆是一方名儒文豪,這才使他稍稍敞開胸懷。在書院呆得久了,他漸漸喜歡上瞭解惑。但凡有疑難,不論遠近親疏都願相助,眾人以為他天生古道熱腸,其實他只是喜歡解惑本身而已。

來談陽縣,是仰慕訟師之鄉的名聲,但拜入一錘先生門下沒多久,他便有些膩了。所謂訟師,也不過是憑藉一張利嘴撥弄是非之人罷了。因此,他之後便動了出海的心思。出海是大事,從船隻,航線,船伕,物什等等都要面面俱到。他從未曾想自己準備了兩年,竟會突然打消這個念頭。

他低頭看著畫。

木筏在海中浮沉,隨時有滅頂之險。

他眸光沉了沉,隨手將畫丟進旁邊的火盆,付之一炬。

 

37、千絲萬縷(一)

夜色沉沉。

顧射推門進屋,隨即皺眉,一聲比夜色更沉的呼嚕聲從房間裡頭傳來。

整個屋子充斥著一股與蘭香格格不入的酒味。

他的腳步在門檻邊一頓,轉身點燈。

屋裡亮堂起來,卻越發顯得打呼聲驚天動地。

他提燈走到床邊。

床上大人背對著他,抱著被子睡得正想,一隻腳抵著床頭,一隻腳伸出床沿。

顧射覺得背影似曾相識,伸出手將他翻了過來。

「呵!」陶墨喉嚨發出被噎住似的聲音。

顧射一驚,以為他喘不過氣,立刻伸手幫他在胸前輕拍一下。

陶墨頓時呼出一口長氣,隨即呱唧了兩下嘴巴,把頭一側,重新睡過去。

……」

顧射站在床前,無聲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咕嚕聲重新響起,才將燈放到一邊,轉身出門。

顧小甲被叫到院子之前正在吃剝毛豆吃,由於跑得急,手裡還拽著一個,到了顧射跟前才反應過來。看到顧射瞄向手裡毛豆的目光,他幹笑著將手縮到身後。「公子,是不是要沐浴?」

顧射沒說話,手指往屋子指了指。

顧小甲一愣,朝房子走兩步,還沒邁上石階,就聽到一陣巨響的打呼聲。他大吃一驚,快步衝了進去,隨即大叫道︰「啊!你是誰?啊,你,你你怎會在這裡?」

顧射皺了皺眉,跟著走進去,只見顧小甲正在晃陶墨。

陶墨醉得迷迷糊糊,拚命揮著兩隻手,想從他的箝制中掙脫出來。

「住手。」顧射道。

顧小甲猛然停手,轉頭道︰「原來今天下午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縣衙那個木師爺從屋頂上跳下來,手裡還抱著一個人……難道是他送過來的?」

顧射皺眉道︰「木春?」

「就是他!」顧小甲順手將毛豆塞進嘴巴,「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高手。不過他為何把陶墨放到公子的床榻上?」

顧射沒說話。他知道那個木春不簡單,卻想不出他的目的何在。

顧小甲吐出毛豆皮,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下做了什麼,急忙將手藏在身後,強作鎮定道︰「公子,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是把他送去客棧,還是派人通知縣衙?」

顧射想了想,突然道︰「把外間收拾一下。」

……啊?」顧小甲呆呆地看著他。

顧射道︰「換一床新的被縟。」

「哦。」顧小甲慢吞吞地朝外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道,「公子,你該不會是要把他留下來吧?」

顧射道︰「會。」

顧小甲被顧射發配到了廚房,膽子比原先小了些許,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挺肥,又追問了一句,「公子不怕仙人跳?」

顧射挑眉,「跳他還是跳我?」

顧小甲被問得一愣,隨即撓頭道︰「我忘了,他也是個男的。」雖說不甘願,他是照著顧射的吩咐將從未有人用過的外間騰了出來,然後叫了兩個家丁把人抬了過去。

由於動靜太大,陶墨在半路醒了,睜開眼楮迷迷瞪瞪地瞅著在旁指揮的顧小甲好一會兒。

顧小甲看著他,正要發飆,他卻把頭一歪,又睡了過去,愣是把他一肚子的火又憋了回去。他恨恨地睡得舒舒坦坦的陶墨,對家丁道︰「都給我下手重一點。」

家丁以為他說反話,立刻輕手輕腳起來。

顧小甲︰「……」

好不容易折騰完,顧小甲不放心地問顧射道︰「公子,要不我打個地鋪,在這裡守夜?」

顧射道︰「不必。」

「但是……」顧小甲不甘心地看向外間。

「我自有分寸。」顧射有些不耐煩。

顧小甲不敢再說,默默地退到門口,卻沒有立即走,似乎想等顧射回心轉意,但左等右等都不見他開口,這才死心,掩門而出。

門重新關上,顧射坐在床邊,聽著陶墨在那頭呼呼睡得香,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就彷彿這黑夜之中他並非獨自一人。自三歲起,他便獨睡一屋,雖有丫鬟在外間伺候,但她們從來不敢大聲,連呼吸都是小心再小心,因此入了夜之後,他便常常有天地之間,獨吾一人的錯覺。陶墨的呼嚕聲吵歸吵,卻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這房間的另一頭還有另一人相伴。

「呵!」陶墨又噎了下,緊接著是翻身聲。

顧射傾聽了會兒,嘴角無聲揚起。

翌日天色微亮,陶墨突覺口乾,半眯著眼楮起床倒水,但剛走了幾步,膝蓋便撞在凳子上,整個人向前一撲,趴在桌上。

好半晌,他才回過神,捂著胸口站起來,睜大眼楮看四周,隨即愣住,「這是……哪裡?」

「顧府。」

顧射的聲音從內間傳出來,差點將陶墨驚得跳到桌上去。

「顧,顧射?」他吃驚道,「你怎麼在這裡?」

「這是我的睡房。」

……那我怎麼在這裡?」

「不知。」顧射沒打算揭穿木春是高手這件事。

陶墨發現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但是任他抓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昨天明明去鄰縣喝梁文武和邱二小姐的喜酒……」他想起此案是顧射頭一回輸,定然不喜歡聽,連忙收口。

「後來?」聽他遲遲不說下文,顧射竟主動問。

陶墨聽他語氣之中並無不悅,才道︰「後來我見到……就,就多喝了點酒,再後來就不記得了。」

「見到什麼?」顧射並沒有錯過他話中欲言還休之處。

陶墨下意識地不想在顧射面前提起旖雨公子,含糊道︰「一位故友。」

顧射那邊沒聲音了。

經過這麼一鬧,陶墨覺得嘴巴也沒那麼幹了,轉頭尋找起自己的衣裳來。

他的衣服全沾了酒氣,顧小甲昨夜就拿出去找人洗了,所以陶墨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塊桌布。雖說屋裡放著火爐,但到底有些冷,他猶豫了下,終於沒抵住對溫暖的追求,又鑽進了被窩。「顧射,你睡了嗎?」

顧射用手指輕敲了下床沿。

陶墨鼓起勇氣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說。」

「我的衣服呢?」陶墨聲音頓時弱下去,輕如蚊鳴。

顧射似乎沒聽清,「什麼?」

「我的衣服。」他微微提高嗓音。

顧射道︰「不知道。」

……」陶墨愣了愣,隨即捂嘴道,「我,我昨夜就是穿著這麼一身出現在顧府的?」

顧射沉默。

陶墨誤將他的沉默當做默認,一張臉頓時紅得可以滴出血來。「我,這,怎麼會……」他語無倫次了半天,才用更小的聲音問道︰「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套衣服?」

「什麼?」

「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套衣服?」陶墨豎起耳朵,緊張地聽著那一頭的動靜。

顧射答得乾脆,「不可以。」

陶墨正想可否派人送信去縣衙一躺,就聽顧射接著道︰「我的衣服從來不借予人穿。」他頓時想起顧射衣服的料子一看就極為名貴,頓時更加羞愧。

顧射施施然地接下去道︰「送你倒是可以。」

陶墨大喜,「多謝。啊,那個,不用新的,舊的就可。髒的也沒關係,要不,你昨天的那身也可……」

屋子那頭不吱聲了。

最後是由不放心而起了個大早的顧小甲從顧射不穿的舊衣裡隨便找了一件給他。

陶墨從顧小甲口中得知自己來顧府時穿著外衣,不由鬆了口氣,又聽他說自己出現在顧射的床上,又倒抽一口涼氣。

 

38、千絲萬縷(二)

緊緊張張地穿好衣服,陶墨站在外間,看著顧小甲端著盆子進進出出地伺候顧射洗漱,猶豫著怎麼進去向顧射告辭,就聽到有家丁在外頭輕聲呼喚顧小甲。

顧府大小事務幾乎都是由顧小甲一人包辦,顧射只做他想做的事情。因此顧射和顧小甲對於這種在外人看來算是踰越的行為都覺得稀鬆平常。

顧小甲端盆出來,道︰「做什麼?」

家丁道︰「外頭有人求見。」

「大清早?」顧小甲皺眉。這個時間找上門的多半十萬火急,而他對十萬火急之事向來沒有好感。「誰?」

「縣衙的人。」

……我知道了。」顧小甲揮退家丁,就轉身朝裡奔。此時此刻,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誰說兩個男人不能仙人跳?後續這不就來了嗎?怪不得昨晚他見到陶墨時就覺得不對勁,果然是準備挖個陷阱想讓公子跳!

顧射聽完之後倒沒什麼大驚小怪,淡淡道︰「請進來。」

顧小甲急道︰「我怕他們來者不善!」

顧射抬眸,「怕?」

顧小甲一愣,懊惱道︰「也是,有什麼可怕的。我這就去叫他們進來!」

「稍等。」陶墨在外間聽得分明,終於忍不住站出來道,「他們大約是來尋我的,此事還是讓我親自出面解釋的好。」

顧小甲道︰「親自出面解釋?你準備如何解釋你來顧府的緣由?」

陶墨被問得一窒。

顧小甲不肯放鬆,「你又如何解釋你為何在顧府過夜?」

陶墨道︰「這,是顧府好客,所以……」

「我們公子從來不留客住宿的,你這樣一說,倒好像我們故意巴結縣太爺大人。」顧小甲嘴裡不饒人,幾句話完全將陶墨堵得全然無聲。

顧小甲自覺出了氣,踩著略顯輕快的腳步朝門口走去。他倒想看看那個木春究竟想做什麼。

陶墨尷尬地留在原地,眼楮時不時地看向坐在床邊整理衣袖的顧射。

若是可以,他倒願意天天這樣看著他,哪怕只是整整衣袖,或是什麼都不做。但是當顧射冷然的眼眸望過來時,他便知道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多謝你一夜收留,還有衣服。」陶墨視線左右移動,怕自己一與他對上便再也移不開去。

「你為何不反駁他?」顧射問。

陶墨一愣,「反駁?誰?」

顧射沒答。

陶墨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是說顧小甲?」

顧射道︰「你在公堂上不是口齒伶俐麼?」

陶墨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褒是貶,亦或是還在為輸了邱家的官司而耿耿於懷,只好就事論事地接下去道︰「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本來就是莫名其妙地闖進來,又莫名其妙地給你們添了麻煩。」

顧射站起身,「既然如此,便一起來看看究竟是何等麻煩吧。」

陶墨有些二張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惹得麻煩不是擅自入顧府住了一夜,又穿了顧射的衣裳麼?怎的聽他口氣,似乎還有下文?

不過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乖乖地跟在顧射身後走了兩步。

顧射突然駐步,回頭。

陶墨抬頭便看到他的容貌近在咫尺,霎時失了說話的本能,只能睜大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心頭怦怦直跳。

「茶几上有昨日的過夜茶,去漱漱口。」顧射說完,便自顧自離去。

陶墨在原地呆站了會兒,才恍然回神,頓時羞得滿面通紅,飛奔進內間,連喝了兩大杯冷茶,然後又就著手掌呵了兩口氣,發現嘴裡沒什麼味道之後才松出口氣。

就這麼會兒耽擱的工夫,顧射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

陶墨只好在府裡摸索著前進。他原想找個人問問路,奈何顧射喜靜,府中並沒有請太多家丁。他大約走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見到人。

好不容易趕到正廳,裡面卻是一片寂靜。

木春與顧射各坐一邊,一溫一冷,卻同樣出色。

郝果子和顧小甲站在他們身後,卻同樣怒目而視,勢均力敵。

陶墨邁進門檻,在他們望過來的一剎那,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是多餘之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裡,打擾他們。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在木春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中消失殆盡。

木春微笑道︰「東家昨晚去了哪裡,倒叫我們一夜好找。」

陶墨道︰「我也不知怎的就來了顧府,累得你們擔心了。」

木春還未說話,郝果子就一臉鬱悶地走過來,用極輕的聲音抱怨道︰「少爺,鄰縣與談陽縣相距數十里,你如何能不知不覺地從鄰縣跑回來?」他言下之意是不信陶墨的說辭了。

陶墨苦笑。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但他的的確確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來到了顧府。郝果子不說他還不覺得,如今細想,此事的確蹊蹺之極。以談陽縣與鄰縣的距離,莫說他喝醉酒不省人事,就算是頭腦清醒如同現在,也不可能靠雙腳走個來回。

「我真得不知是怎麼來的。」他無奈地解釋。

郝果子在來之前已經認定陶墨是借酒裝瘋,故意來顧府親近顧射,因此他說什麼都覺得是藉口,何況,他的說辭又著實可疑。試問天下有誰會吃飽了撐著沒事將一個男人千里迢迢地送到另一個男人的家裡?

吃飽了撐著沒事的某人笑眯眯地開口道︰「東家身上這身衣裳,好似不是昨天那一身。」

郝果子定楮一看,果然不同,心裡立時冒出各種猜測,看顧射的目光也是大大不同。

顧小甲越聽越覺得發展勢頭不對頭,忙出聲道︰「他昨天那身衣裳臭得要命,我拿去洗了。」

木春看著顧射,笑得意味深長,「臭啊。」

顧射淡淡道︰「的確有味道,我想或許屋簷上的也還未散盡。」

木春故作不知,道︰「哦?味道都蔓延到了屋頂,的確是很大的味道。」

陶墨被他們一口一個臭,一口一個味道的說得無地自容,訥訥道︰「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木春笑道︰「東家何必作繭自縛?飲酒乃是人生一大樂趣。豈不聞天宮有瓊漿玉液,可見即便當了神仙舍了七情六慾,也舍不了這杯中之物啊。」

陶墨道︰「可是飲酒也有諸多弊端,譬如說,酒能亂……亂,亂性?」由於不太肯定自己說得是否正確,所以他將最後一個字說得極輕。但這樣的語氣落到別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木春道︰「東家何出此言?莫非你昨晚做了什麼……事?」他話是對著陶墨說,但眼楮卻對著顧射看。

顧小甲心裡咯 一聲,暗道︰來了來了,果然仙人跳!

顧射一臉坦蕩道︰「以木兄看來,他能做何事呢?」

木春見好就收,「無事自然最好。」

陶墨聽著他們兩人談笑自若,總覺得話中有話,但他偏生聽不出其中玄機。他見顧射和木春都笑而不言,主動插話道︰「你們怎知我在顧府?」

木春面不改色道︰「我們尋了東家一夜,幾乎將兩縣的地皮都翻了過來。最後還是郝果子想起東家與顧公子有些交情,所以才尋到了顧府。」

陶墨大為愧疚道︰「都是我的不好,連累你們一夜奔波。」

就算是平素看他不順眼的顧小甲此刻也有點兒同情他了。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大約指的就是他了。

木春乾咳一聲道︰「其實今日前來,還有一事相求顧公子。」

顧射道︰「說。」

「縣衙正準備修葺……」

木春才說了一半,就被陶墨打斷道︰「好端端地,為何要修葺?」

說起這個,郝果子就一肚子苦水,「少爺,你的房間今天無端端地塌了。」

「啊?」陶墨眼楮瞪得滾圓。

顧小甲盯著木春。雖然這樣想來毫無依據,但他就是感覺這事與木春脫不了干係。

郝果子道︰「不但你的房間塌了,連老陶和幾間客房的屋頂也漏了。」

陶墨呆道︰「怎會如此?」

「這,」郝果子望向木春,「木師爺說或許是半夜有誰來縣衙踩盤子,不幸把屋頂踩壞了。」

顧小甲撲哧一笑。

郝果子怒目而視。遇到這種事他竟然還幸災樂禍。

顧小甲自知失態,忙補救道︰「我是在想,那個賊人一定身肥如豬,不然怎麼能踩得壞屋頂。」他邊說,邊拿眼楮瞟木春。

木春氣定神閒。踩盤子這等小事又何須他親自動手?至於其他人是否身肥如豬又與他何干?他只要確定那個人聽命行事便可。

陶墨道︰「那損失大不大?修修要多久?」

木春道︰「這要問過工匠才知。」

陶墨滿面愁容。縣衙並非他的私宅,如今在他手中出事莫管是天災還是人禍,總逃不脫他的干係。

木春解釋完,轉而對顧射道︰「縣衙遭逢不幸,想請顧公子施以援手。」

顧小甲吃驚道︰「難不成你是來募捐的?」這種事其他地方多的是,地方官員總能想出各種名目找當地豪富募捐錢財,中飽私囊。但這裡是談陽縣,一個訟師一人一口吐沫就能將縣官淹死再海葬的地方。只要不是腦袋被銅錢給堵住的人都不敢如此做。要知那些訟師別的本事沒有,但告官卻幾乎是一告一個準!

木春笑道︰「當然不是。修葺縣衙退一萬步說也是東家的事,與顧公子又有何關係?」

顧小甲道︰「那你要公子幫什麼忙?」

「我想請顧公子收留我東家。」木春慢悠悠道。

「什麼?」顧小甲第一個跳起來。

「不行!」郝果子第二個。

反倒是顧射和陶墨兩個當事人極為鎮定。

顧射是沉思,而陶墨……卻是佯作鎮定,心中其實早已翻江倒海,興奮、期待、羞澀、擔憂……各種矛盾情緒互相衝突,讓他臉上反倒做不出什麼表情來。

郝果子老大不情願地看著木春,道︰「我們不如暫時租一間房子吧,再不濟去客棧擠擠?打擾顧公子……不太好。」

顧小甲難得與他立場一致,當即附和道︰「不錯不錯。談陽縣的客棧最多,我幫你找一間便是。」

木春看向顧射,含笑道︰「顧公子理當知我心中所想。」

顧射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

木春微訝。

「但我知你的藉口。」顧射緩緩接下去。

木春道︰「哦?」

顧射道︰「不想將縣衙遭遇破壞之事大肆宣揚。」

木春道︰「東家上任未久,若此事流傳出去,必會有損聲譽。」

顧射道︰「但我想不出接受的理由。」

木春忽而壓低聲音道︰「顧公子可曾想過昨夜為何要收留東家呢?」若非顧射昨晚出乎意料的收留,他也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將燙手芋頭拋出去。

顧射斜眼,目光冷凝。

「我以為顧弦之應當是遇疑必解的求知之人。」這句話他幾乎是含在嘴巴裡說的。

由於兩人說話越來越輕,陶墨等人不得不將脖子越伸越長。

顧射道︰「這個理由不夠。」

木春道︰「那顧公子要如何才覺得夠呢?」

「你是誰?」顧射直接了當地問。

木春想了想,手指輕輕在茶杯中一醮,然後在桌上寫下端木二字。

顧射道︰「目的?」

「訪友。」木春不等他問,就逕自接下去道,「老陶。」

顧射點點頭,站起身對顧小甲道︰「送客。」

……」

談崩了?

顧小甲和郝果子都是一臉喜色。

陶墨卻難掩失望。

顧射逕自往門口走,與陶墨擦身而過也未作停留。

陶墨忍不住轉身,衝著他的背影追出幾步道︰「多謝你昨晚的收留。」

顧射腳步不停,疏離的聲音慢慢傳回來,「只是昨晚?」

……」

陶墨茫然地回頭看郝果子他們,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顧小甲一臉飽受打擊的模樣,嘴裡喃喃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郝果子也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道︰「你家公子……怎麼了?」

堂中唯一老神在在的便是木春。他悠悠然地站起,對陶墨道︰「東家,回家收拾行李吧。」

回縣衙的路上,郝果子嘴裡不停叨嘮著陶墨在鄰縣失蹤之事。聽他轉述,陶墨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由於當時在席的還有鄰縣縣令,因此他被發現失蹤的當夜,縣令就派所有衙役就將鄰縣翻了個底朝天。

陶墨聽得大為愧疚。

話末,郝果子半幽怨半不甘地說︰「少爺,你若真想見顧射,與我們說一聲便是,何必偷偷摸摸,鬧得這樣勞師動眾。」

陶墨百口莫辯。

車中唯一的知情人木春終於看不過眼,道︰「既然東家已經回來了,此事便作罷吧。」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郝果子立刻想起陶墨即將搬至顧府之事,心裡頭頓時窩著一把火,道︰「木師爺!你為何讓少爺借住顧府?」

木春道︰「縣衙修葺,東家無屋可住。」

郝果子道︰「怎會無屋,我與他擠一擠便可。」

木春道︰「東家是縣令,與一個小廝同住一屋會惹人閒話的。」

郝果子瞪大眼楮道︰「能惹什麼閒話?」

木春笑而不語。

陶墨想起自己的斷袖之癖,悄悄扯了扯郝果子的衣袖。

郝果子不甘道︰「難道與我住又閒話,與顧射住便沒閒話了?」

木春道︰「顧射是一錘先生的高徒,與他拉進關係,日後自有東家的好處。」

郝果子道︰「但是,但是我覺得那個顧射不像好人。」

木春朝陶墨使了個眼色。

陶墨對郝果子道︰「莫要隨口中傷,顧射若不是好人,又怎會答應收留我。」

「誰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郝果子氣得口不擇言道,「他這個人,寡言少語,什麼都放在心裡頭,以後過日子也定然是悶葫蘆一個!這樣的人怎麼能做少夫人?!」

……

木春驚奇地看著他。

陶墨幾乎想將頭埋進袖子裡。

好不容易熬到縣衙,他逃命似的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奔進縣衙。

郝果子在躊躇半晌,才對木春道︰「我家少爺雖然有分桃斷袖之好,但絕非濫情之人。你,你莫要多想。」

木春道︰「男歡女愛也好,男男生情也罷,都是人之常情。」在這方面,他稱得上見多識廣。

郝果子見他臉上果然沒有鄙夷之色,悄悄舒了口氣道︰「我家少爺是好人。」

「我知道。」若非好人,盧長老又怎麼可能對他死心塌地。

郝果子突然嘆口氣道︰「我有時真希望少爺喜歡的人是你。」

木春身體微僵,半天才從容一笑道︰「是啊。真是可惜了。」自己果然有先見之明,看來將陶墨丟給顧射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39、千絲萬縷(三)

縣衙的屋頂果然破了幾個洞,最嚴重的莫過於陶墨的屋子,幾乎露天。

掉下來的碎瓦片已經被收拾走了,但房間各處都可看出被破壞的痕跡。陶墨頭一次發現自己的房間竟然如此明亮,一時難以適應,舉頭望青天,半天回不過神。

「少爺,天災人禍在所難免,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替你收拾行禮吧。」木已成舟,縱然不甘願也是枉然。郝果子便拿出搬來談陽縣時用的包裹,一心一意地收拾起來。

陶墨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有種不真切的感覺。難道真要搬入顧府?想到顧射,他心頭就一冷一熱得來回變換。

「少爺?撓癢棒帶不帶?」郝果子將撓癢棒縱放橫放,卻總是露出一頭來。

「我想,」陶墨慢吞吞道,「還是不去了吧?」

郝果子眼楮一亮,「少爺可想好了?」

陶墨道︰「去了也是添麻煩。」

「少爺哪裡麻煩?少爺當了縣令之後不一直替他們解決麻煩嗎?」郝果子見他猶豫不定,知他心中十分想親近顧射,終於有心不忍,鬆口道︰「其實只是借住幾日,也沒什麼打緊。照木師爺說的,那個顧射在談陽縣也算有點人脈,若是能與他結交,對少爺今後在談陽縣紮根也有好處。」

陶墨道︰「其實我與顧射並沒有什麼交情。」即使百般想要親近,但越是靠近越覺自己矮小。顧射彷彿一座不可踰越的高山,可仰望,可欽慕,卻始終難以接近巔峰。

郝果子嘴唇動了動,低聲道︰「我看那個顧射對少爺還是不一樣的。」

陶墨眼楮微亮,隨即沮喪道︰「他是好人。」

……

郝果子實在無法將那個一臉冷漠之人與好人聯繫起來,但看陶墨一副泥足深陷的模樣,也不忍潑冷水,只好道︰「少爺若是再不想去,不如住我房裡,我隨便找個地方擠一擠就是。」

正巧木春從門外進來,看到包裹眼楮一亮,「已經收拾好了?」

郝果子道︰「少爺不想去了。」

「不想去?」木春笑容和藹,「為何?」

陶墨道︰「我與顧射非親非故……」

「縣令是父母官,顧射是本縣百姓,怎能說非親非故?」木春道。

陶墨道︰「可是我與顧射的交情不深。」

木春笑道︰「我看的出顧公子與東家是交淺言深。」

陶墨納悶道︰「可他也不曾說過什麼?」

「真的不曾?」木春老神在在道,「顧公子雖然惜字如金,卻絕對字字珠璣。」如顧射這樣的人絕不會說廢話。既然不是廢話,當然字字珠璣。

陶墨想了想,果然覺得顧射對自己說的話雖然不多,但細想起來,又的確大有深意。

木春道︰「男兒立於世,一諾值千金。你既與顧公子在顧府有約在先,便該守諾。出爾反爾非大丈夫所為。」

陶墨被說得滿心愧疚。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木春道︰「木師爺為何一心將少爺往顧射身上推?」

木春面不改色道︰「東家既然聘我為師爺,我少不得要為東家出謀劃策。談陽縣訟師雲集,一錘先生與林正庸的兩隻手幾可這天。他們二人雖然私底下水火不容,但他們工於心計,精於算計,絕不會給東家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機會,若東家想要左右逢源,說不定還會被他們聯手驅逐。」他這番話倒不是危言聳聽,之前的確有縣令是因此而被貶被遷。「所以,與其遊走二人之間如履薄冰,倒不如先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穩腳跟。」

郝果子聽得有理,連連點頭。

陶墨皺眉道︰「我不想利用顧射。」

「顧射其人精明聰慧恐怕不下於一錘先生,東家想要利用他怕是……」木春收口不語,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郝果子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你剛剛不還說要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穩腳跟嗎?」

木春道︰「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卻是知易行難。想要做到除非東家比顧射更加精於算計。」

郝果子不說話了。這次倒不是他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有自知之明。論算計,他家少爺在這談陽縣怕是排一百名都未必排得上號。

「或者,」木春慢悠悠接下去道,「以誠相待。」

陶墨忙道︰「我對顧射絕無半分玩弄之心。」

……」

郝果子抬頭看天。

天很高很藍很清澈。

木春乾咳一聲道︰「我相信東家。」

陶墨自知用詞失當,尷尬道︰「我是說,我並無利用之心。」

「君子坦蕩蕩。東家既無利用之心,又何必怕去顧府小住呢?」木春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將話題繞了回來。

陶墨欲言又止。他雖無利用之心,卻未必無圖謀之意啊。

郝果子見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脫倒像難以在談陽立足了,也反過來勸道︰「只是住幾日而已。少爺只需晚上去那裡睡,半天回縣衙辦公便是。」

木春挑挑眉。

陶墨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許久才點頭道︰「那便如此吧。」

不過為顯借住的誠意,他與郝果子一同上街親自置辦了份薄禮,這才提著包袱上門。

顧小甲似是知道他們幾時會來,一早便在門口候著,看到他們大包小包拎著,一根撓癢棒還露出了半個頭,不由一撇嘴角道︰「你們該不會是將所有家當都拿來準備常住了吧?」

郝果子正想回嗆,就被陶墨拉住袖子。

陶墨托著禮物上前一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送禮的顧小甲見多了,但這麼寒磣的卻著實不多。但他知道自家公子對他另眼相看,不敢留難,朝站在一旁的門房點點頭。

門房立刻接了過去。

陶墨這才松了口氣。

「隨我來,我領你去客房。」顧小甲轉身朝裡走。

陶墨和郝果子急忙跟上。

顧府宅院眾多,顧小甲特地挑了一棟離顧射所在的清音居最遠的留仙居安頓他們。

郝果子被他左拐右拐地拐得頭疼,忍不住道︰「為何住得這麼遠?」

顧小甲道︰「沒辦法,府邸就是這麼大,隨便一走就半個時辰,我已經挑了棟很近的了。你若是記不住,我就畫一張地圖與你。」

陶墨微笑道︰「多謝。不過我記住了。」

顧小甲微微吃驚。他剛剛故意來迴繞了很多路,讓他自己重新走一遍都未必記得住,他居然全記住了?「你確定?」他將信將疑。

陶墨頷首。

郝果子得意地朝顧小甲投去一眼。

顧小甲道︰「既然你記得了,那黃昏時分我便不來接你用膳了,你自己順著剛才的路找到正堂就是了。」

陶墨連聲道謝。

等顧小甲走後,郝果子抱怨道︰「明明是個下人,偏偏驕傲得好像自己皇子皇孫似的。」

「不許胡說!」陶墨輕斥道。

郝果子道︰「少爺真的把那些路都記得了?我怎麼覺得有的路好像還走了兩遍?」

陶墨道︰「那個花園,還有那兩條橋的確都走了兩遍。」

郝果子恨聲道︰「我就知道那個顧小甲不安好心!」

陶墨道︰「我們是寄人籬下,莫要計較。」

郝果子看著他,心中滿是欣慰。雖知自從老爺的事情之後少爺成熟了很多,但此刻這種感覺卻分外強烈。「是。少爺。」

日頭西落,華燈初上。

陶墨帶著郝果子穿過重重拱門,終於來到顧小甲所說的正堂。

他們原以為堂上只有他們兩人用膳,不想顧射竟也在座。

「請。」顧射淡淡道。

陶墨一掃寄人籬下的落寞,歡歡喜喜地落座。

郝果子見顧小甲站在一邊伺候著,也站到陶墨的身後。

陶墨眼巴巴地看著顧射,等他問些諸如住得如何,可否習慣之類的客套話,但等了半天卻只等到顧射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茄子放進嘴裡。

……」

顧射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不由也看了過去。

四目相對。

陶墨的臉噌得紅起來。

顧射挑眉,「熱?」

陶墨道︰「還,還好。」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筷子,連塞了好幾筷子的茄子到嘴裡。

顧射不再言語。

悶聲吃完晚膳,陶墨正想著找個話題,就聽顧射道︰「會下棋嗎?」

陶墨連忙點頭。

顧小甲識趣地擺棋盤。

陶墨看郝果子餓著肚子站在一旁,於心不忍道︰「你先下去吧。」

他話音剛落,郝果子的肚子就咕嚕嚕一連串響。

顧小甲噴笑出來。

顧射道︰「你帶他下去用膳。」

「是。」顧小甲看著郝果子一臉羞愧的樣子,心中大暢,欣然從命。

顧小甲與郝果子走後,正堂之中便只剩下顧射與陶墨二人。

陶墨看著顧射近在咫尺的俊容,不免心跳失常,落子也是亂下一通,不過片刻就被顧射殺得落花流水。

看著棋盤上慘不忍睹的局面,顧射不動聲色地將棋子丟回棋盒。

像是看出他的不悅,陶墨亡羊補牢道︰「可否再下一盤?」

顧射抬眸。

陶墨豎著食指,其狀可憐。

啪啪啪啪啪。

顧射拿過陶墨的黑子,擅作主張地幫他下了五子。

陶墨一愣道︰「你讓我五子半?」

顧射道︰「不夠?」

「夠了。」陶墨想了想,又補充道,「應該夠了。」

其實他雖然目不識丁,但棋藝卻著實不弱。兩人下著下著,顧射落子便慢了下來。

這一局足足下了一個半時辰,顧小甲和郝果子在門口張望了好幾回才結束。

顧射贏了,卻只險勝一目。

陶墨羞愧道︰「我棋藝不精。」

「明日再下。」

「啊?」陶墨面露喜色。

顧小甲和郝果子見顧射起身,忙進來收拾殘局。

顧射突然問道︰「你住在何處?」

顧小甲心頭一緊。

「留仙居。」陶墨不識字,答得是郝果子。

顧射別有深意地看了顧小甲一眼。

顧小甲頓時覺得背脊一寒,廚房生涯似乎又在向他招手。

陶墨回房,腦海裡還不斷反覆著與顧射下棋的點點滴滴,一時歡喜難抑,一時又懊惱自己學藝不精。如此輾轉至半夜,才勉強入睡。

到了清早,不等郝果子叫門,他就自然醒來。想到自己如今身在顧府,不免有幾分恍惚如夢之感。

等他推開門,郝果子也已經醒了,正端著水盆給他送熱水洗漱。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盤,兩人都有些拘謹,半晌無話。

東方漸白。

陶墨正準備出門去縣衙,就看到顧府門房匆匆跑來道︰「陶大人,有差役求見。」

他心頭別得一跳,「快請進來。」

郝果子在旁嘟囔道︰「該不會又有什麼案子吧?這才年初,怎麼就這麼不安生?」

陶墨也是新官上任頭一回,不知這樣是否正常,只好沉默。

過了會兒,差役進門,說的卻是私事。「木師爺說,陶大人的故人來訪。」

「故人?」陶墨心頭咯 一聲。

郝果子眉頭立即皺起來。

在這方圓百里之內稱得上故人的,怕只有那一位吧?

 

40、千絲萬縷(四)

「他還真是陰魂不散!」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道︰「好。我這便回縣衙。」

郝果子扯住他,「少爺真的要去見他?」

陶墨道︰「還不知道是哪位故人。」

「這還需要猜?多半是他覺得上次害少爺害得不夠,這次見少爺當上了縣官,忍不住又想出什麼花招來!」郝果子越想越氣憤,若不是那人不在跟前,他指不定就一掌揮過去了。

陶墨幽幽嘆了口氣道︰「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

「不怪他怪誰?他擺明是受那……」郝果子見陶墨臉色猛然一白,立刻收口。

陶墨勉強緩了口氣,方道︰「我們先回縣衙吧。」

……是。」郝果子縱然心情不平,卻也不敢再提什麼,進屋替陶墨取了官袍,便與他一同前往縣衙。

到了縣衙門口,便看到不斷有短工進進出出,問了才知是木春請來修屋頂的。

陶墨想起昨夜與顧射對弈,心中激盪,覺這屋簷其實也不必修得如此著急。但這個念頭始終只在他腦海一晃。

進了縣衙,郝果子一馬當先,率先衝進廳堂。

在座的赫然是旖雨。他看到郝果子來勢洶洶,先是一驚,隨即陪笑道︰「果子。」

「少親熱。我當不起。」郝果子冷哼一聲。

陶墨隨後進屋。

「陶少爺。」站在旖雨身後的蓬香向他行了一禮。

由於喜宴一見,他心中有了底,所以倒也未顯驚訝,只是微笑道︰「怎麼有空來談陽縣?」

旖雨含笑道︰「就是過來看看。」

蓬香道︰「若是合適,公子想在談陽縣落戶。」

「什麼?」郝果子勃然變色。

陶墨上前一步,不著痕跡地扯了他一下,「快奉茶。」

郝果子指著茶几上的茶,道︰「不是有了。」

陶墨臉微紅。

蓬香笑道︰「你家大人還沒有茶呢。」

郝果子瞪了他一眼,轉身出門。

陶墨見他們都站著,忙道︰「請坐。」

旖雨款款落座。縱然不似當年錦衣玉羅,花團錦簇,但舉手投足間的風姿卻不減反增。

陶墨心神恍惚,不由想起當年在群香樓,自己為他如痴如醉,一擲千金不過為求他一笑。原以為多年痴心終獲回報,誰知只是鏡花水月,春夢一場,不但如此,還連累……

旖雨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出聲打斷他的思緒道︰「你在這裡過得可好?」

陶墨怔怔地望著他半晌,才回神道︰「托福。」

旖雨側頭,露出頸項美好的曲線,目光低垂,柔聲道︰「你幾時變得如此見外。」

「東家。」木春慢悠悠地走進來。

旖雨抬眸,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喜宴上看他抱起陶墨,便可知兩人關係不凡,但憑他閱人無數,卻看不透這個木春究竟是何來頭。

說他是文人,也像文人。說他是名門之後,也像名門之後。說他來自江湖,也有幾分江湖人的習氣。

木春落落大方道︰「這兩位想必就是東家的故人。」

陶墨一一介紹。

木春道︰「兩位風塵僕僕趕來不易,不如就在這裡小住幾日吧。」

旖雨眼楮一亮,不等陶墨開口,便道︰「只怕打擾。」

「不打擾。只要兩位住得慣就好。」木春見陶墨開口欲言,用手肘輕輕一撞,頓時將他的話撞了回去,「對了。東家,剛才我看到金師爺正在找你,怕是有些文書要你過目。你去看看吧。」

陶墨也巴不得抽身,但又怕失禮於人前,猶豫地看向旖雨。

旖雨識趣道︰「公務要緊。」

陶墨走後,木春道︰「我帶二位去客房。」

「有勞。」

旖雨沒想到此行目的竟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心中暗喜,連帶看木春也比順眼起來,一路不停搭話。

木春東一句西一句地回應著,直到客房。

旖雨見有人進進出出,不由一愣。

木春進屋道︰「你們先去其他屋吧。」

那些人忙帶著各種工具退出。

木春對呆若木雞地看著屋頂上如三四人合抱大小的洞的旖雨和蓬香,道︰「前幾日遭劫,正在修補。不過這幾日都不下雨,所以住人是絕對不成問題的。還請兩位將就將就。」

蓬香皺眉抱怨道︰「這如何將就?」屋頂上的大洞都到了床邊。

旖雨道︰「不知陶大人的屋子……」

「也是如此。」木春搖頭嘆息道,「那賊人什麼也不取,偏偏取了遮頭之瓦,實在讓人費解。」

蓬香悄悄地向旖雨使眼色。

旖雨把心一橫道︰「客隨主便,叨擾了。」

「不叨擾。」木春道,「兩位既然滿意,那我便不打擾了。兩位自便。」

等他一走,蓬香就不滿道︰「那個什麼師爺分明是故意的。」

旖雨道︰「故意也好,無意也罷,總之我們是寄人籬下,有些事也不能過於計較了。」

蓬香道︰「公子,你是否覺得陶少爺對你不像以前那樣了?」

旖雨道︰「任誰遭遇之前之事,都不可能全然不介懷。」

「那他還會幫我們麼?」

「這個,怕是到時也由不得他了。」旖雨說著,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陶墨處理了一日的公務。

金師爺也陪了他一日,連午膳都是在書房中用的。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陶墨原想去看看旖雨,算是盡地主之誼,奈何他前腳剛出書房,郝果子後腳趕來說備好了馬車,準備即刻去顧府。

話說人比人,高一等。

郝果子看顧射原本是不大順眼的,但是旖雨一出現,顧射何止高一等,簡直立時拔高成了萬仞山,讓他毫不猶豫地靠了過去。

果然,陶墨一聽去顧府,立時動搖了。

郝果子火上添油道︰「顧公子不是還約了少爺下棋?去晚了不大好。反正旖雨……公子住在縣衙,明日再來見也是一樣的。不差這會兒工夫。」

陶墨被說得怦然心動,便轉了方向與郝果子一同上了馬車。

話說旖雨從進屋那刻起便在等陶墨上門。

陶墨為他神魂顛倒的這些年,他早將他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縱然與自己舊情不再,也定然會上門問候。

只是這份篤定在用過晚膳之後動搖起來。

他忍不住讓蓬香出去打聽。

蓬香很快回來,臉色卻不大好看,「他出門去了。」

「出門?這個時辰?」旖雨頓時想起陶墨舊時習慣,目光一冷,道,「這裡可有什麼出名的小倌館?」

蓬香道︰「他並不是去了小倌館,而是去了顧府。說是在屋頂修好之前,都住那裡了。」

「顧府的主人是誰?」

「顧射。」蓬香打聽得十分仔細,「好像是當地有名的訟師之徒。」

旖雨稍稍放心。「這裡是訟師之鄉,陶墨應當是想拉近與訟師的關係。」

「那我們如今該怎麼辦?」

「先靜觀其變。」旖雨抬頭看了眼夜空,道,「反正我們已經住了進來,已算是達成目的。」

蓬香嘀咕道︰「可是這屋頂……」

「至少還有張床。」旖雨道,「比之前那陣子要好多了。」

經他一提,蓬香想起之間的經歷,頓時不敢再多話。

旖雨頓了頓,又道︰「不過能讓陶墨匆匆忙忙趕去顧府,看來顧府的主人也不同凡響。」

蓬香道︰「公子的意思是?」

旖雨別有深意一笑道︰「找個時機,我們去拜訪拜訪。」

 

41、千絲萬縷(五)

門外夜色濃重,掩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廳堂裡顧射與陶墨對坐,全神貫注地看著中間的棋局。

依舊讓五子和先手。

但全局下得比昨天更慢。

顧小甲和郝果子開始還有耐心地圍在旁邊看棋,但隨著一炷香兩柱香過去,他們離棋盤的距離越來越遠,只剩下一下又一下清脆利落的落子聲。

夜越來越深沉。

雨水漸止。

顧射從容落下一子。

陶墨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棋盤上一轉,心滿意足地投子認輸,「我輸了。」

顧射手指指著棋盤右上角的一步棋道︰「這裡莽撞了。」

陶墨點頭道︰「偷雞不成蝕把米。」

顧射沒吱聲。

陶墨忐忑道︰「我用錯詞了?」

顧射道︰「不算是。」

「不算是?」陶墨尷尬道,「那還是用錯了?」

顧射道︰「我只是不喜歡和雞扯上關係。」

陶墨歉疚一笑道︰「我以後不敢胡亂作比喻了。」

顧射看他一臉慌張的模樣,鬆口道︰「其實無妨。」

「嗯?」

顧射看看天色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顧小甲和郝果子似乎料準了時間,及時出現在堂中。郝果子手裡還拿著一把傘。

「去留仙居?」顧射問道。

陶墨不明其意,點頭道︰「是。」

唯一明白的是顧小甲,他當即道︰「我已經叫人收拾雅意閣了,明日一定能收拾出來。」

郝果子反應過來。「又要搬?」

顧小甲乾笑道︰「你們每天過來下棋,住的太遠也不方便。」

郝果子嘀咕道︰「搬來搬去真麻煩,一開始就住得近些不就好了。」

顧小甲死撐道︰「我說了,你們來時雅意閣沒收拾好。」

陶墨見兩人爭吵,忙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他後面這句話是沖顧射說的。

顧射微微頷首。

望著他清雋的面容,陶墨覺得心頭暖洋洋的,即便走在獵獵寒風中,也毫無冷意。

顧射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才收回目光。

顧小甲忍不住道︰「公子為何如此優待於他?」

「優待?」顧射挑眉。

顧小甲道︰「公子對旁人從來不假以辭色,更莫說讓他登堂入室住進顧府。陶墨此人雖然憨厚老實,但胸無點墨,不學無術,實在不像公子過去結交之人。」

顧射想了想,低喃道︰「或許正因為他不同於我過去結交之人吧。」

顧小甲看著他,隱隱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暗暗提醒自己,以後多加注意這對主僕的行動。

話說顧射對陶墨的另眼相看不但顧小甲看在眼裡,連從來後知後覺的陶墨也有所覺,連帶夜晚做夢也是顧射溫柔的眉眼,乃至於一早醒來,神清氣爽,連去縣衙都是神采奕奕。

郝果子不甘願地嘟噥道︰「少爺該不會又為著能看到旖雨而高興吧?」

陶墨被他說得一愣,半晌才道︰「啊,旖雨。」

郝果子見他表情漸漸沉凝下來,自然猜到他之前的情緒完全與旖雨無關,便笑道︰「難道少爺剛才在想顧射?」

陶墨臉上微燒,卻沒有否認。

「顧射無論是品性才華,還是家世氣度都比旖雨好得多。」郝果子嘴裡蹦出一番與當初截然相反的說辭,「少爺以後還是與他多多來往才是。」

陶墨無奈搖頭道︰「好話壞話都被你道盡了。」

郝果子冷哼道︰「怪只能怪這世上比旖雨更惹人討厭的也沒幾個。」

陶墨道︰「無論如何來者是客,你若看不慣他,便由著他去,也不必為難他。」

「為難他我還嫌髒了我自己的眼!」郝果子毫不掩飾心頭惡感。

「陶少爺。」

蓬香的聲音從外頭響起。

郝果子突然高聲道︰「少爺,你說有些人稀奇不稀奇,明明是男的,偏要叫什麼香什麼香,鬧得自己好像是什麼千金小姐的貼身丫鬟似的。」

陶墨壓低聲音道︰「你剛剛不是說不想髒了眼?」

正巧蓬香進門,郝果子捂著眼楮往外走,「我這是眼不見為淨!」

陶墨歉疚地衝蓬香一笑道︰「你莫要介意。」

蓬香︰「……」他原本還想故作不知是在諷刺自己,被他如此一說,反倒不能裝聾作啞下去,只能訕訕道︰「我知他心裡有恨。」

陶墨嘴巴張了張,又不知從何反駁起,只得幽幽一嘆。

蓬香原想借他之口就坡下驢,但他不說,自己也不好強求,便一轉話題道︰「公子派我來問問陶少爺今日是否有空。若是有空,可否來他屋裡坐坐。公子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想與陶少爺敘敘舊。」

這番話落入陶墨耳裡,卻是另一番感慨。

想當初,他曾千百次夢見過這樣情景,但最終只換來一場夢碎。如今,夢景真真切切地展現在眼前,卻讓他心頭一陣恍惚,不見半點歡喜之情。

「陶少爺?」蓬香小聲催促。

「好。」陶墨回神,微笑道,「待我處理完這些事便去。」

看他臉色,蓬香原本還擔心他不答應,如今聽他一口應承,心頭一鬆,忙歡喜地向旖雨回稟。

陶墨在原地站了會兒,看向坐在角落裡,完全被人忽略的金師爺道︰「師爺。」

金師爺從一大堆文書中抬頭,面無表情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我只是一個師爺。莫問我。」

陶墨低聲道︰「我只是想請師爺將剩下的文書也看了。」

……」金師爺怒氣衝衝地將筆往硯台上一擱,道,「木春呢?他這個甩手掌櫃當得可真清閒!」

陶墨道︰「我今日還不曾見過他。」

金師爺道︰「東家難道一點都不生氣?」

「為何要生氣?」

「他光領俸祿不干活。」當然,眼下所見,更生氣的是領了俸祿又幹活的金師爺。

果然,陶墨道︰「他或許有急事。師爺若是不嫌……」

「嫌!我真嫌!」

「金師爺既然如此閒,如此清閒,那自然是閒著多勞。」木春含笑進屋。

金師爺冷哼道︰「我再清閒也閒不過木師爺,一大早就不見蹤影。」

「我是為東家修補屋頂去了。」木春道。

金師爺道︰「修補屋頂這等小事也要勞動木師爺大駕?」

木春道︰「木春經歷尚淺,難以擔當重任,只好從這些小事著手。衙門中的大事當然還是要倚重金師爺的。」

雖不知他這話有幾分真誠,但當著陶墨的面聽到對手如此稱讚自己,心花自然朵朵開,淡淡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些事你遲早要沾手。」

木春見解決了金師爺,正要出門,就被陶墨叫住,道︰「屋頂還沒修好麼?」

木春向來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刻道︰「旖雨公子是貴客,我怎能慢待於他。自然給他好的。」與其他漏得更離譜的相比,旖雨那間的確算是較好。

陶墨哪裡想到這裡多,頷首道︰「那就好。」

金師爺突然冒出一句,「東家一會兒不是要去他屋裡嗎?屆時便知。」

木春目光一閃,「東家要去旖雨公子的屋裡?」

陶墨道︰「他親自下廚,說是要與我敘舊。」

「這便是東家的不是了。」木春一臉不讚同道,「他原來是客,如何能讓他親自下廚?理應東家在仙味樓做東才是。」

陶墨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失禮,「那我這就去同他說?」

「東家不如先去仙味樓訂位,旖雨公子就由我來邀請便是。」木春見他磨蹭,又道,「聽說最近仙味樓客似雲來,萬一去晚了……」

陶墨頭也不回就走。

木春回頭,就看到金師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木春笑道︰「金師爺可否介意一同去仙味樓坐坐?」

金師爺道︰「坐坐便坐坐。」

 

42、千絲萬縷(六)

仙味樓掌櫃見縣令親自上門,自是慇勤招待,二話不說便奉上上好包廂。

陶墨見包廂幽靜雅緻,十分歡喜,唯一遺憾的是宴請之人不是顧射。他想若是與顧射一同在這包廂之中邊飲酒邊下棋,定然是人生一大美事。這樣想著,對宴請之事的熱情不由退了三分,萬分期盼起今晚與顧射的對弈來。

掌櫃察言觀色,見他心不在焉,便主動推薦了幾道仙味樓出名的菜餚。

陶墨一一答應。

掌櫃又問了客人的人數與上菜的時間。

陶墨都隨口答了。

只是他的回答卻與事實相差甚大。

他原以為自己宴請旖雨,至多加一個蓬香,卻不想真進門之時,旖雨、蓬香、木春、金師爺和郝果子竟然一個不缺。

陶墨呆道︰「你們……」

木春道︰「說起來,我來談陽縣這麼久,還不曾來過仙味樓呢。若不是今日東家請客,怕還是要垂涎於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金師爺道︰「我倒是來過。不過是前幾位東家請的。」

「你們且等等。」陶墨羞得滿臉通紅,忙起身喚來掌櫃另加碗筷,又添了幾道菜。

等他回來,金師爺和木春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得興起。旖雨優雅地坐在一旁。他原本就生得漂亮,再由著身後那幅山水淡墨的映襯,更襯出瑰麗妖嬈來。

似感覺到陶墨的目光,旖雨抬起頭,衝他微微一笑。

陶墨頓覺胸口一熱,昔日舊情與回憶一同湧上心頭,雙頰不由發紅。

「少爺,先坐下吧。」郝果子不滿地瞪著旖雨一眼,一把拉著陶墨入座。

陶墨坐下後,正好對著木春。木春容貌絕不輸旖雨,只是他長得溫雅清秀,不如旖雨這般冶豔,望著他,陶墨心潮立刻平靜下來。

木春道︰「我們都是陪坐,今日旖雨公子才是主客。你與東家有何話但說無妨,不必顧慮我們。」他說著,倒真的不再看旖雨與陶墨,逕自給金師爺斟茶,兩人以茶代酒地干起來。

旖雨目光一轉,隔著郝果子,對陶墨笑道︰「原想下廚做幾個拿手的小菜投桃報李,以謝收容之情,不想竟又讓你破費了。」

「哪裡哪裡。本該我盡地主之誼才是。」陶墨乾巴巴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旖雨道︰「這段時日不見,你的文才大進啊。」

陶墨臉上一紅。他雖是一縣之長,但除去木春和金師爺不說,在座幾人的才學個個在他之上,這句文才大進卻是恭維。他忙道︰「不敢不敢。其實這幾句客套話還是當年在群香樓裡學來的。」

旖雨掩嘴輕笑道︰「若非你過目不忘,旁人哪裡有這樣的能耐。」

過目不忘?

金師爺不由看了陶墨一眼。

陶墨苦笑道︰「我只是記得住,卻不明其意,也是無用。」

木春突然道︰「學習之道還是要正兒八經地進書院才好。市井之地魚龍混雜,學些皮毛尚可,卻不能真做學問。」

旖雨看向木春。從一開始他便能感覺到對方在處處針對自己,這個感覺在此時此刻得到確認。

金師爺不理會這裡頭的暗潮洶湧,就著木春適才的見解頷首道︰「正是此理。東家若真想平步青雲,還是讀些書的好。」他這句話倒是出自真心。目不識丁之人再才華出眾,也不過高官手下的能吏,絕不可能成為坐鎮一方的封疆大吏。只是他心裡知曉,皇上真正器重的是那些科舉出身的仕子。如陶墨這般依靠捐官當上的官員,至多平遷到個好一點的縣城,想要陞官卻是難如登天。

陶墨心知他們都是為自己好,又想到顧射雖然從來沒有吟詩作對,但不問也知必是飽讀詩書之人,自己與他結交,理當通文識字才是。他想了想道︰「兩位師爺言之有理。木師爺若是得閒,便為我請一位夫子吧?」

木春倒沒想到真能說動他,微微一怔之後,便笑道︰「好。」

旖雨好不容易提起的話頭便在這番勸學聲中沖得一乾二淨。他也不惱,只是悠悠然地聽著他們交談,時不時沖陶墨飛去一眼。

幾番下來,陶墨有些不安,主動開口道︰「你準備何時買房?」

蓬香臉色一黑。

陶墨頓時意識到這句話有趕人之嫌,忙補充道︰「若是有需要,我也可幫幫忙。」

旖雨微笑道︰「多虧有你,我有了暫時落腳之處,才可安心挑房。」

「是是是,的確須謹慎。」陶墨又啜了口茶。

郝果子不陰不陽道︰「又不是開門做生意,難道還要挑風水好不好,桃花旺不旺不成?」

旖雨雙眸微垂,開口時聲音帶著微顫,「我只想尋一處能終老之所罷了。」

陶墨皺了皺眉,輕輕扯了扯郝果子的袖子。

木春道︰「金師爺對談陽縣最熟,可有好的介紹?」

「卻不知旖雨公子的喜好。」金師爺說話不冷不熱。他在縣衙多年,看人自一套。這個旖雨雖然看起來知書達理,但舉手投足難掩風塵之氣,是何來頭不問自明。

旖雨還未開口,木春便笑道︰「如旖雨公子這般出塵脫俗之人,自然要住在風雅之所,必不能沾染世俗之氣。」

金師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這樣說來,我倒想起一處。就在談陽縣東十里的柳山山腳。這地契還在縣衙裡頭,旖雨公子若是中意,我即刻就幫你辦妥。」

木春望著他,彼此心照不宣。

旖雨並不上鉤,含笑道︰「倒是不急,待我改日看看再說。」

正說著,店夥計終於上菜。

眾人各自動筷,不復交談。

從仙味樓出來,陶墨原想打道回縣衙,卻被木春藉著巡視之名拉去逛街。送旖雨與蓬香回府的重責只得叫到金師爺身上。金師爺原本就不打算去街上亂走,也沒推辭。

於是一行六個人便分成三三兩組,各走一邊。

一見旖雨消失在視線,郝果子便數落起他的不是來。

陶墨原本只是默默地聽著,後來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忍不住打斷他,「他好不容易從群香樓裡出來,何必如此苛責於他?」

「好不容易?你怎知他是怎麼出來的?」郝果子道,「如他們這般做皮肉生意之人,要不就從良,要不就是被趕出來的,還指不定他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

木春突然道︰「也有此可能。」

陶墨一愣,道︰「木師爺怎麼也如此說?」

木春淡淡一笑道︰「無風不起浪啊。」

郝果子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我覺得我們還是防著他一點的好。不然怎麼這麼巧,少爺來這裡當官,他就跟著來了?我看,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

「查?怎麼查?」陶墨皺眉。

郝果子看向木春。

木春不負所望道︰「如旖雨之前是賣身的話,東家倒是可以派人去他原先的地方打聽打聽,他是否是私逃。」

郝果子拍手,「好辦法。」

陶墨皺眉道︰「萬萬不可。他若真是逃出來的,我又如何忍心再將他送回去?」

木春道︰「東家是去查,又不是說要辦。其實他一個人離鄉背井,必有前因。東家不妨一道查一查,若真有什麼事,或許可助他一臂之力。」

郝果子轉了轉眼珠,「不錯不錯,反正不管好事壞事,先查了再說!」

陶墨猶豫了下,終於首肯道︰「也好。」

 

43、千絲萬縷(七)

既然商定,查訪之事便交由木春去辦。

陶墨與郝果子在街道上轉了一圈,買了兩包松子糖,便順路回了顧府。

顧小甲一早就候著了,聽門房說他們回來,立刻衝到留仙居,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急火燎地催促他們搬到了雅意閣。

陶墨和郝果子的行李不多,搬來搬去倒是不麻煩,所以快得很。

一進雅意閣,郝果子便沖顧小甲投了好幾個冷眼。這裡一看就比留仙居佈置精細。屋外種著大片竹林,讓院子在這樣的寒冬臘月依舊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陶墨進屋,便感到一陣溫暖的香氣迎面撲來,讓他心神一蕩,再定楮一看,房中家什竟樣樣金鑲玉裹,精雕細琢,一望便知價值不菲。他連忙退出來道︰「我還是住回留仙居好了。」

郝果子偷偷朝裡看了一眼,也嚇了一跳。

顧小甲與他相處久了,也知道他並非心口不一之人,淡淡道︰「既是公子吩咐,你們住下便是。反正這屋子原本也是用來招待公子朋友的。」

陶墨推辭不過,只好住下。

顧小甲在門口逗留了會兒,確認他們安頓好之後,便逕自離開了。

他一走,郝果子立即關上門,咋舌道︰「想不到顧射竟然這麼有錢,難道當訟師真的能發橫財?」

陶墨道︰「顧公子不曾上過公堂。」

「他雖然不上公堂,但多的是訟師請他出謀劃策的。那些人有求而來,想必不會吝嗇囊中物。」郝果子摸著金子打造的臉盆,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神情錯綜複雜,「顧公子不怕被偷麼?」

陶墨道︰「此屋他只用來招待朋友。既是他的朋友,又怎會偷竊?」

郝果子訕訕地縮回手,乾笑道︰「少爺說的是。」

陶墨手裡還拿著那兩包松子糖,嘆氣道︰「我原本想請他嘗一嘗。」

郝果子解開其中一包,順手揀起一顆丟進嘴裡道︰「一會兒用完晚膳,順便給他便是。」

陶墨道︰「只怕寒磣。」

「俗語云︰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顧公子又不是嫌貧愛富之人。」自從遇到旖雨之後,郝果子對顧射的好感與日俱增。

陶墨想想,也覺得有理,順手將糖包塞進衣襟裡。

晚膳後,顧小甲照常奉茶。

陶墨掏出糖包,微微緊張地遞到顧射面前打開,道︰「我今日路過市集買的,稍嘗了下,口感十分清甜。還請顧公子品嚐。」

顧小甲看了一眼,撇嘴道︰「不就是松子糖?」

陶墨臉噌得紅起來。

顧射看了看紙包,順手拿起一顆,不想這松子糖被陶墨揣在懷裡,有些融化了,都黏在一起。他這一拿,竟連整包糖一同拿了起來。

顧小甲見陶墨羞得幾乎想鑽洞的表情,無奈地從顧射手中接過糖包道︰「我去廚房切開,用小盤裝上吧。」

陶墨看他的目光直如在看救命恩人,連聲道謝。

郝果子也算機靈,忙道︰「我給你當下手。」

陶墨目送兩人離去,再回頭,顧射已經擺好了棋局。他正要放子,就聽顧射道︰「我今日讓你六子。」

陶墨一怔。

顧射道︰「請。」

陶墨暗責自己棋藝不精,才令對方屢屢讓步,於是下棋之時更是全神貫注,不敢稍有分神,連顧小甲與郝果子送切好的松子糖上來也未有所覺。

顧射亦然。

他讓陶墨再讓一子倒不是怪他棋藝不精,而是想給自己更大的挑戰。要知這開局幾子,子子定乾坤,他多讓一子,等若多奉上一根定海神針與對方,不可不謂冒險。

兩人手中棋子都落得極慢,一個時辰過去,竟才下了十幾著棋。

顧小甲和郝果子都看得昏昏欲睡,正想各自回屋打個瞌睡,就聽門房匆匆來報導︰「外頭有個自稱旖雨的人來訪,說是要見陶大人。」

陶墨還專注於棋局,不曾聽聞,郝果子卻噌得就站起來了。

顧小甲見他反應激烈,忙道︰「是誰?」

郝果子朝陶墨努努嘴巴,正好對上顧射看過來的雙眸,心中一驚,連忙別開眼。

顧射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墨一眼,卻未發一言,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期盼。

郝果子暗暗鬆了口氣,朝顧小甲比了個手勢,躡手躡腳地向外走去。

等走出幾十步,他才松了口氣,對一同跟出來的門房道︰「你告訴他,我家少爺歇下了,不見。」

顧小甲一把攔住轉身要走的門房,道︰「等等,這裡是顧府,不是縣衙。你不說清楚,休想指使我們的人。」

郝果子怕事情鬧大讓陶墨聽到,便壓低聲音道︰「那人是個好臉皮的潑皮無賴。」

顧小甲看向門房。

門房搖頭道︰「我看著不像,倒像是哪家出來的俊俏公子。」

郝果子啐了一口,道︰「他當然俊俏,他就指著俊俏來賣弄風騷迷惑男人!」

顧小甲恍然道︰「從小倌館裡出來的?」

門房愕然道︰「不會吧?我看他體體面面的。」

「多少男人為他的體體面面奉上一座座的金山銀山,要這樣還不體面,他就該上吊了。」郝果子一想到他,嘴裡就蹦不出好話。

顧小甲睨著他道︰「他怎的與你家大人扯上干係了?」

郝果子皺眉道︰「你怎麼那麼多事呢?」

「你不說清楚,我怎麼好和你一起去打發他啊?」顧小甲抱胸。

「你要和我一同去打發他?」

「你若是據實相告的話,我考慮考慮。」

「呸。我自己去。」郝果子扭頭就走。

顧小甲立刻跟了上去。這樣看戲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且說旖雨在門口左等右等不見門房出來,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見郝果子與另一名素未蒙面的少年氣勢洶洶地出來,便知預感無誤,當下收起楚楚之情,淡然地看著他們走近。

郝果子道︰「我家少爺歇下了,你走吧。」

顧小甲故作驚訝道︰「咦?歇下了?我剛才明明還看到他在與我家公子下棋啊?」

郝果子不怒反笑道︰「你說得這麼直白做什麼?也不怕人傷心?」

顧小甲愣了愣,隨即領悟過來,跳腳道︰「你,你,你胡說什麼?」

郝果子一把摟住他的頸項,笑眯眯道︰「反正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你還掩飾什麼?」

「誰跟你是一家人?我家公子驚采絕豔,是天下無雙的大才子……」

郝果子截口道︰「所以我家公子才神魂顛倒,恨不得朝夕相伴,寸步不離啊!」

顧小甲被他的手臂勒得差點斷了氣,拚命用手肘撞郝果子的胸口。

旖雨面色不變道︰「既然如此驚采絕豔的才子,應當不會拒客於門外吧?」

顧小甲猛然撞開郝果子,整了整領口,喘了口粗氣道︰「不拒,當然不拒!這邊請!」

郝果子恨恨地瞪著他。

顧小甲回以白眼。

一路上,郝果子拚命給顧小甲作揖行禮,但顧小甲正在氣頭上,哪裡理他,逕自邁著大步向前衝。

旖雨默不吭聲地觀察著園中景物。他去過的大戶人家不少,但庭院如此講究得還是少數,看來這個顧射果然如傳聞一般,深不可測。

近廳堂,便聞得一聲清脆落子聲,乾脆利落。

顧小甲道︰「這著是我家公子下的。」

郝果子氣得直冒火,冷笑道︰「你真長著一雙千里狗眼!」

「也比你這逆風豬耳強。」顧小甲道,「我家公子下棋從來不拖泥帶水,哪像你家少爺,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你……」

「公子,旖雨公子來了。」顧小甲突然朗聲道。

陶墨一震,轉頭與顧射一同看過來。

 

44、千絲萬縷(八)

顧射目光只是淡淡一掃,便移回棋盤。但旖雨卻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不適,彷彿對方只消一眼,便將自己從裡到外看了個透徹。

郝果子搶在顧小甲開口之前道︰「少爺,旖雨公子來看顧公子的,我們先迴避吧?」

顧小甲眉頭一皺,道︰「我家公子又不認得他。」

「不認得他你將他帶進來做什麼?」郝果子冷笑。

顧小甲語窒。此事他的確辦得不地道,旖雨找的是陶墨,本不該有他出頭請進來的。但當時他被郝果子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舉動激怒,只想將他臉上的得意狠狠撕下,倒不曾細想妥不妥當。如今看來,反倒釀成騎虎難下之勢了。

他求助地看先顧射。

不想旖雨道︰「我聽舞文說顧府顧射顧公子驚采絕豔,天下無雙,是難得一見的奇人,不由心生仰慕,所以才冒夜來訪,還請顧公子見諒旖雨情難自禁,不請自來。」

郝果子佯裝渾身一顫,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顧小甲此時也覺這個旖雨有些矯情,更是懊惱自己一時之魯莽。

陶墨見顧射不語,忙道︰「他的確是我舊日故友,此次遷至談陽,還未尋到落腳之所,因此暫住在縣衙。」

顧小甲皺眉道︰「你們縣衙的屋子不都不能住人了嗎?」

蓬香道︰「可不是不能住人,屋頂那麼大一個洞,都能舉頭望明月了!」

郝果子噗得笑出聲。

陶墨愣了愣,道︰「木春不是說尋了一間好屋子?」

郝果子把聲音含在嘴巴裡,含含糊糊道︰「我和少爺都搬出來了,縣衙哪裡還有好屋子?」

陶墨面色瞬間通紅,連兩耳都不例外。想到自己在顧府睡得爺爺香甜,而作為客人的旖雨卻住在漏風漏雨的陋室之中,他就恨不得將自己埋到地裡頭去。

旖雨微笑道︰「其實並沒有蓬香說的那般嚴重。」

蓬香抱怨道︰「還不嚴重啊?昨天下雨,屋子都濕了,連床都是潮的。」他自賣進群香樓就一直跟著旖雨,再也沒吃過什麼大苦頭,那一夜的寒雨疏風讓他幾乎沒闔眼,與旖雨一起喝薑湯取暖到天亮。

陶墨忍不住站起身,滿心滿眼的愧疚,「我確實不知,這,不如我這便為你們找一間客棧?」

旖雨含笑道︰「其實只破了一點兒,也可住人的。我與蓬香飄零在外,哪裡還有那麼多的講究?能有一瓦遮頭已是感激不盡。」

陶墨聽他說得卑微,愧疚之感更是排山倒海而來。

啪。

顧射將手中棋子丟回棋罐。

陶墨這才想起自己還在下棋,忙道︰「抱歉,我分神了。」

「既然有訪客,此局便到此為止。」顧射道,「你先回去。」

陶墨怔住。

其餘幾人都怔住。

顧小甲自知闖禍,低聲喚道︰「公子。」

顧射淡淡道︰「送陶大人回房。」

顧小甲默默瞪著陶墨,雙腳一動不動。

「我……」陶墨看看顧射,又看看旖雨。

旖雨微微一笑,道︰「我們改日再敘。」

郝果子心想︰這裡是顧府,顧射對上旖雨,縱然討不到好處,也絕不會吃虧。有他出馬,怎麼也比少爺強。他心裡如是想,右手立刻半推半拉地扯著陶墨出門。

顧射瞟了顧小甲一眼。

顧小甲低頭看著腳尖,就是不挪動步子。

顧射轉而對旖雨道︰「從何處來?」

旖雨輕笑道︰「縣衙來。」

「為何來?」

「訪友。」

顧射道︰「誰是你的友?」

蓬香聽得一頭霧水。這些問題適才不已經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麼?這個顧射怎麼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又從頭問一遍?

旖雨不卑不亢道︰「陶墨。」

顧射道︰「這裡不是陶府。」

旖雨道︰「久仰顧公子盛名,想藉機一睹風采。」

顧射垂眸,道︰「來談陽之前,所居何處?」

旖雨眸色微微一沉,須臾,從容道︰「群香樓。」

顧小甲嘀咕道︰「就是小倌館。」

旖雨下巴微仰,定定地望著顧射道︰「顧公子看不起出身寒微,身不由己淪落風塵之人?」

顧射道︰「無妨。」

旖雨眸中隱隱有光亮閃爍。

顧射站起來,看也不看他地向外走去,「只是這裡沒有你要做的生意。」

雅意閣。

明月皓皓,獨掛夜空。

陶墨不安地來回踱步,拖長的影子時不時在竹影下晃來晃去。

未幾,郝果子匆匆忙忙的身影便從拱門處轉了出來。

「如何?」陶墨急忙上前問道。

「回去了。」郝果子難掩喜色。

屋子陶墨一愣道︰「這麼快?」

郝果子暗道︰旖雨離開得越快,就越說明顧射沒給他好臉色,簡直大快人心。但他嘴上卻道︰「或許顧公子累了吧?那旖雨與他非親非故,也沒什麼好說的。」

陶墨嘆氣道︰「都是我的不是。」

郝果子一時轉不過腦筋,「這與公子何干?」

「若不是我,旖雨也不會來顧府。」

郝果子面露喜色道︰「少爺終於知道這個旖雨有多麼煩人了吧?」

陶墨心裡也覺得旖雨今日來得過於莽撞,但想想他因自己而住在無瓦遮擋的屋子裡,就感到一陣內疚。

郝果子︰「不管如何,反正打發走就好了。」

陶墨道︰「你明日去找木師爺,讓他替旖雨尋個環境雅靜的客棧。不,還是今晚就去。」

郝果子忙攔住他道︰「今晚他回去一定都歇下了,搬來搬去反倒麻煩。」

「那明日?」

郝果子原想反駁,但轉念一想,旖雨去了客棧,日後在衙門晃的時間自然就少了,碰到少爺的機會更少,算得上是破財消災,便忙應道︰「這是自然。縣衙那破屋是決計不能再讓他們住了。」

陶墨狐疑地看著他。

郝果子道︰「我這次是真心的。」真心地想請那對主僕滾遠點!

翌日。

陶墨醒來時覺得有些頭痛。他昨夜睡得並不踏實,旖雨與顧射兩人的身影不停在他腦海中浮浮沉沉。

一會兒想是否虧待了旖雨,未盡地主之誼,一會兒又想顧射是否知道旖雨的來歷,不知會如何看待自己。這樣輾轉反側,睡睡醒醒,醒醒想想,想想睡睡,一夜未得安生。

郝果子倒是睡得挺踏實,一想到今日可以將那對主僕從縣衙裡打發出去,他就覺得走路都虎虎生風。

陶墨出來時,雙眼微腫,看上去倒像是哭過。

郝果子看得一怔,低聲道︰「少爺,你,你想老爺了?」

陶墨愣了愣,心中陡然生出愧疚。他這幾日為旖雨輾轉,為顧射無眠,卻忘了慈父臨終殷殷期盼乃是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做個為民請命的好官,而自己兜兜轉轉,竟又陷入兒女私情之中。「我們去縣衙吧?」他站在竹林邊,深深地吸了口氣,想驅散心中鬱結。

郝果子有些疑惑。怎的吸了口氣之後,少爺的神情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正想著就看到顧小甲無精打采地走進來,「你們今日有沒有空?」

郝果子雖知旖雨昨日走得極早,卻不知為何走得如此早,看到顧小甲進來,頓時眼楮一亮,連帶他的問題也老老實實回答道︰「正要去衙門。」

「公子想請二位一同去踏青,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空?」顧小甲面無表情地問。昨晚睡了一夜的廚房之後,他痛定思痛,決定從此安安分分聽公子吩咐做事,絕不自作主張,也不自作聰明。反正,他絕對不要再去廚房那地方又冷又硬又難聞的地方打地鋪!這種地方睡過一次足以銘記終身!

陶墨心中一動,隨即想起父親的諄諄教誨,垂頭斂容道︰「我,我還是去縣衙。」

郝果子吃驚地看著他。

顧小甲嘴角動了動,最終道︰「哦,那我去回了公子。」

「等等。」郝果子猛然想起今日要將那個旖雨趕出縣衙,若是陶墨在場,說不定又要被旖雨三言兩語改變心意,倒不如讓他跟著顧射去踏青,省去後顧之憂。「少爺,顧公子收容我們這麼多天,又難得相邀,你若是拒絕,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他說得義正詞嚴。

陶墨微訝。

郝果子繼續道︰「縣衙有金師爺和木師爺在,出不了岔子。萬一有什麼事,我快馬加鞭來報就是。」

「但是……」陶墨猶豫。

顧小甲想顧射既然提出邀請,定然是希望他去的,便幫腔道︰「也不遠,一來一回誤不了事的。」

陶墨拒絕之心原本就不堅定,哪裡經得起他們二人的唆誘,只掙紮了一下,便應允了。

 

45、千絲萬縷(九)

剛過完年,郊外曠野還罩著層寒氣。

天有些陰沉,不是踏青的好時節。

陶墨掀起車簾看著外頭草木不長的蕭條景象,低聲道︰「我們去哪裡?」

顧射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自顧自地下棋,「山上。」

「什麼山?」陶墨記得金師爺曾提過附近的山,「籠山、雲林山、梨果山?」

顧射道︰「有分別嗎?」

陶墨想了想道︰「三座山中,籠山最高,雲霧繚繞,但是山坡險阻,道路難行。雲林山倒是個好去處,但風水也好,所以談陽縣百姓的祖先墳頭都在那兒,又被稱為萬鬼山。梨果山居說是一座禿山,沒什麼風景。」

顧射道︰「那依你之見,該去哪座山?」

陶墨察言觀色,看不出他是真心想問,還是隨口一問,斟酌道︰「其實都好。反正是踏青,哪座山都是一樣的。」

「我們去雲林山!」顧小甲突然在外頭大喊了一句。

陶墨縮了縮肩膀。

顧射道︰「怕鬼?」

陶墨老老實實道︰「怕。」

「有虧心事?」

陶墨猶豫道︰「有,也算有。」

顧小甲大聲笑道︰「哈哈哈哈……那你要小心,鬼最喜歡做了虧心事的人當替死鬼。」

陶墨抬頭,想悄悄看看顧射的臉色,卻發現他正望著自己。

「你,你有虧心事嗎?」他問。

顧射道︰「沒有。」

陶墨羨慕道︰「你這樣聰明,想必做什麼事情都是三思而後行的。自然不會有虧心之事。」

「虧不虧心與三不三思無關。」

陶墨道︰「我當初若能三思,也許就不會虧心了。」

「若三思能改變的事情並不應該叫做虧心事。」顧射道。

陶墨怔了怔道︰「那叫什麼?」

顧射緩緩道︰「叫懺悔。」

陶墨輕輕嘆了口氣,身體靠著車壁,閉上眼楮。

顧射目光調回棋局,繼續與自己對弈。

車速漸行漸止,直到馬車震動了下,顧小甲從馬上跳下來,打開門,「公子,到了。」

陶墨睜開眼楮,帶著朦朧的濕意。他很快低頭,連走帶爬地跳下馬車。

顧小甲等他下車,轉身去扶顧射。

陶墨趁機飛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公子。前幾日下過雨,山上的土還是濕的,我們不如就在山腳坐坐吧。」顧小甲道。

陶墨看山。山勢陡峭,高聳入雲,站在山下仰望,胸口彷彿喘不過起來。「這是……籠山?」

顧小甲嘻嘻笑的將馬拴在樹幹上,道︰「你還真信我們去雲林山啊?」

陶墨嘿嘿笑著不語。

顧小甲從車裡將棋盤棋罐都拿出來,用包袱裹好背在身上,又去拎爐子和茶具。

顧射看了看道︰「不必帶了。」

顧小甲道︰「不帶茶壺,公子喝什麼?」

顧射道︰「山上有溪水。」

顧小甲道︰「天氣陰寒,那水只怕也凍得很。」

陶墨道︰「我們可以在山上找木柴燒水。」

顧小甲想了想道︰「那我只帶茶壺和茶杯。」

顧射道︰「棋盤也不必帶了。」

顧小甲道︰「可是公子不是想下棋嗎?」

陶墨道︰「這也簡單。到時候我們在地上畫格子,用石子做棋子就是了。」

顧小甲撇嘴道︰「你說得倒是簡單。」

陶墨忙道︰「要不我替你分擔些東西吧。」

顧小甲見顧射已經沿小徑上山,便將東西往馬車一丟,直接抱著茶具往上跑。

陶墨在他身後大聲問道︰「這馬車怎麼辦?」

顧小甲頭也不回道︰「放心。在談陽縣方圓數百里之內,沒有人敢動公子的東西。」

陶墨咋舌,心想︰萬一談陽縣方圓數百里之外的人路過怎麼辦?那車中之物樣樣都是珍品,難保別人不見財起意。不過他既敢如此做,想必是有恃無恐吧?他念頭轉了兩轉,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山路窄、崎嶇且濕滑。

陶墨沒走幾步就連摔了兩跤,胸前、屁股上都是泥印。顧小甲因為看他跌跟頭幸災樂禍,也摔了一跤。此後,一行三人都走得很沉默。

到了山腰,就看到一座草棚似的涼亭。

涼亭左右放著兩塊木板,上面卻沒有對聯。

陶墨疑惑道︰「為何沒有對聯?」

顧小甲道︰「我家公子不寫,有誰敢寫?」

陶墨道︰「那顧公子為何不寫?」

顧小甲又道︰「這樣的破亭子又怎麼配讓我家公子題字?」

陶墨道︰「那這亭子豈不是沒有對聯了嗎?」

顧小甲道︰「這就叫︰公子讓謙,誰敢爭先。」

「這未免有些霸道吧?」陶墨極小聲地嘀咕道。

顧小甲聽個正著,瞪他道︰「誰說我家公子霸道?我家公子從來沒有說過不許給這個亭子題字,也從來沒有說過要給這個亭子題字。明明是他們自慚形穢,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賣弄罷了。」

陶墨忙賠笑。

顧射突然從亭子裡回過頭來,問道︰「你覺得這亭子題什麼字好呢?」

陶墨慌忙擺手道︰「這,我不懂得。」

顧小甲吃驚道︰「公子,你真的要替這亭子題字?」

顧射道︰「也無不可。」

顧小甲道︰「就算題了,說不定沒兩天就會被人偷走。」

顧射道︰「我寫不許偷。」

顧小甲默默地瞟了站在一旁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的陶墨一眼,將茶具往亭子裡小方桌上一放,扭頭找木柴去了。

顧射道︰「你說寫什麼好?」

陶墨想了想道︰「不如就寫莫盜亭。」

「莫道亭?莫道停……」顧射展顏笑道,「不錯。」

陶墨道︰「可惜沒有帶筆墨。」

顧射道︰「無妨。」他從懷裡拿出一把小刀,將其中一塊木板卸下,橫著書下︰莫道亭三個字。

陶墨不識字,但看他刀刻得鐵畫銀鉤,虯勁有力便知是好字。

「好。」他低贊。

顧小甲抱著幾根撿來的柴火,冷笑道︰「你能看出什麼是好?」

陶墨臉上一紅。

顧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顧小甲縮頭,不敢再說,跑過去看顧射的字。「莫道亭,好名字。」

顧射道︰「陶墨起的。」

顧小甲詫異道︰「咦。難為你也能起個像樣的名字。」

陶墨羞澀道︰「是顧公子起的好。」

顧射一怔。

「顧公子不是說要寫不許偷嗎?我想不許偷就是莫盜……」

顧小甲無語地轉身去生火。

陶墨一臉疑惑地看著顧射嘴角微揚,「怎麼了?」

顧射俯身在「莫道亭」三字旁寫下︰莫盜兩個小字,然後刻落款。

陶墨歪頭順著他的刀,一字一字地念道︰「顧射留?」

「不。我的字。」顧射收起刀,淡淡道,「顧弦之。」

「顧弦之……」陶墨隱約覺得耳熟,不由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好了。」顧小甲拍拍手站起來,「我打水。」

陶墨扭頭去找小木棍,然後在地上畫格子。

由於圍棋棋盤縱橫十九,所以他畫完橫向的才發現,若要畫縱向中間的豎條必須要走進棋盤裡。「呃……」

顧射早在一旁等著了,此時無聲地遞給他一根更長的木條。

陶墨臉紅眼亮,接過木條繼續畫起來。

等他畫完格子,正好顧小甲打水回來。他抱著茶壺望著火堆,突然看著陶墨鬱悶道︰「我怎麼把茶壺放上去?」

陶墨沉吟道︰「拎著?」

如果可以,顧小甲真的很想撲上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46、居心叵測(一)

最終,茶壺被放在兩塊大石頭中間。但由於茶壺太小,兩塊石頭的間距很近,火被壓得抬不起頭,低低沉沉的。

顯然沒有人指望這樣的火勢能夠燒開水。所以壺架好之後,就沒人繼續關注了。

陶墨和顧射站在土格子棋盤的兩頭,手裡的棋子卻只有十來顆。在山上找大小適中的棋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還要分成兩種顏色。

顧小甲幫著找了會兒,也只能湊出四分之一個棋盤,不由恨恨地跺腳道︰「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都是你出的餿點子。」

陶墨尷尬道︰「我以為山上什麼都缺,也不會缺石頭。」

「是不缺石頭,喏,這裡那裡都是。但也要你能把它們敲碎才行。」顧小甲將手裡的石頭往地上一丟。

顧射道︰「我們便下盲棋吧。」

陶墨愣了愣道︰「盲棋?」

顧射手中拿過一根樹枝,輕輕點掉了左下角的星。

陶墨恍然,依樣佔據他那邊的星。

顧射道︰「我今日不讓你。」

陶墨笑道︰「我會盡全力的。」

顧小甲忍不住道︰「你是說往常下棋沒有盡全力?」

陶墨忙擺手道︰「當然也是盡全力的。只是今日會加倍努力。」

顧小甲見顧射沒什麼反應,衝他撇了撇嘴角,轉身去照看茶壺了。

山風習習,清清冷冷。

土格子棋盤上的點點痕跡越來越多。

陶墨覺得腦子有點亂。棋局中最難記的並不是自己下過哪幾個位置,而是哪幾個位置是被吃掉的,哪幾個位置又是吃掉以後又重新落了子的。

他偷偷看了眼顧射,見他依舊氣定神閒地動著樹枝,不由又是敬佩又是擔憂,下棋的速度也減慢了下來。為了避免出錯,他儘量將子下在空曠處。

但下棋下到這個時候,縱然是空曠處,其實也早已分出地盤歸屬。所以他將子落在那裡,不是為自己下了廢子,就是送上門讓顧射多吃幾顆。

「我,我輸了。」陶墨不想再垂死掙扎。

顧射道︰「你為何不從這裡下手?」他手中樹枝指著右上方痕跡最混亂的位置。

陶墨道︰「這裡的位置記不大清了。」

顧小甲道︰「我還以為你的記性有多好呢!原來也是個糊塗蛋。」

顧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顧小甲立刻意識到自己又得意忘形了,慘痛的廚房之夜的記憶瞬間襲上他的腦海。他盤腿坐在茶壺旁,不再吭聲。

陶墨道︰「時近午時,我們不如先回去吧。」

顧小甲看看顧射的臉色,見他沒反應,才道︰「這麼早回去做什麼?難不成你不放心那個什麼旖雨公子?」

陶墨愕然道︰「不用午膳嗎?」

「午膳當然是……」顧小甲臉色一變道,「食盒還在山下的車裡。」

陶墨道︰「不如我去拿吧。」

顧小甲知道如今在顧射的心目中,自己遠遠不如陶墨,哪裡敢讓他動手,忙站起來道︰「不用不用,我去。你不知道放在哪裡。」他邊說邊往山下跑,動作乾脆利落。

陶墨乾笑著回頭看顧射,發現他也在看自己。「顧公子平時來山上都做什麼?」每次被那雙清冷的眸子盯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忍不住地想要說話。

顧射道︰「賞景。」

陶墨頷首道︰「啊,山上的景色的確很迷人。不知顧公子去過山頂沒有?登高遠眺,風景定然更加壯麗。」

顧射道︰「並無不同。景色只會因人而異,不會因高低而異。」

陶墨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地細細品味許久,才讚歎道︰「顧公子是真高人。」

顧射淡然道︰「閒話罷了。」

「並不是閒話。」陶墨激動道,「其實官場就如賞景。真正的好官無論當的是大官還是小官,都是為民請命的好官。而那些因為官大而囂張跋扈,為官小而畏首畏尾的,只因為他們本身並不是好官而已。」

顧射道︰「你想得遠了。」

陶墨忐忑。

顧射道︰「不過倒也有理。」

陶墨眉開眼笑。

兩人默默地站了會兒。

顧射看向那壺水道︰「會燒開嗎?」

陶墨也沒什麼把握,「應該能吧。不是有一句話叫做……愚公移山嗎?」

顧射道︰「水滴石穿。」

「啊?我又說錯了?」陶墨羞赧地問。

「不,沒錯。」顧射笑笑。

陶墨誠摯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顧射睨著他,「你接近我,不過是因為我笑起來好看?」

「不不,你不笑的時候也好看得很。」陶墨想起初次相見,聲音頓時低了下去,「我頭一次見到你,便覺得你很好看。」

顧射道︰「所以你接近我只因為我好看?」

陶墨慌得額頭冒汗,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不全是。你很聰明,人又好,又……總之,我是真的覺得你是個好人。」

「其實,即便只是因為你說的好看,也無妨。」顧射施施然道。

陶墨愣住。

顧射道︰「天下有人愛財,有人愛名,有人愛權愛勢,有人愛江山,自然也會有人好色。只不過是喜好不同,談不上誰比誰境界高深。」

陶墨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從小到大父親雖然寵他,但也希望他能成龍成鳳,出人頭地。所以他從來都以為考取功名、繼承家業才是正道,如今聽顧射這樣一說,倒好像人間處處是正道,只看每個人的喜好。

「你不生氣別人稱讚你的容顏?」他以為大多數男子都不願意被人稱讚容貌的,甚至有人還特地蓄胡遮美,就是怕讓人因容貌而看輕了自己的才學。

顧射道︰「容貌是父母所給,才智又何嘗不是?何必厚此薄彼?」

陶墨道︰「才學不是自己學的嗎?」

顧射道︰「過目不忘、一目十行之人與呆頭呆腦、其蠢如豬之人用同樣的努力做同樣的學問,誰更能出人頭地?」

「自然是過目不忘之人。」

「這是天資,也是父母所賜。」

陶墨茅塞頓開,「顧公子的天分一定極高。」

顧射看了他一眼,「你本該也是。」

陶墨面色澀赤,「我幼時頑皮,如今悔時遲矣。」

顧射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

陶墨低頭琢磨了會兒這句話的意思,才道︰「我已經請木師爺幫我去尋一位夫子,這次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顧射道︰「你若想找夫子……」

「公……」

來路上隱隱飄來顧小甲的大呼小叫聲。

陶墨雖然想知顧射未盡之言,卻也不得不先迎上來路。

只見顧小甲一路跑得甚為匆忙,膝蓋處還有新的泥印,看到了他,立刻停下腳步,一手指著山下,氣喘吁吁地大喊道︰「馬車,馬車……被偷了!」

陶墨︰「……」這算是意料之中嗎?

顧射雙眉微蹙,起身順著小徑往下走去。

陶墨更想跟上去,轉念想起茶壺還在火上烤著,茶杯還在亭子裡擱著,連忙反身弄熄火,倒掉水,抱著茶具朝山下走去。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顧射和顧小甲的背影都模糊不可見了。

他是頭一回來籠山,手裡拿著東西,心裡頭急,一路跌跌碰碰,屁股不知道摔了多少下,從頭到尾只知道別摔著懷裡的東西的,到了山下時,整個人像是從土裡頭種出來的。

他看顧射站在道邊,不見顧小甲蹤影,也不顧渾身痠痛,沖上去便問︰「顧小甲呢?」

顧射道︰「去桑頭村了。」

陶墨茫然道︰「桑頭村?」

顧射道︰「這條道只能通向桑頭村,平時無外人往來。」

陶墨這才恍然為何顧小甲說絕不會有人偷馬車。只是不想剛誇下海口,就自打了嘴巴。

 

47、居心叵測(二)

日上竿頭。

陶墨站得累,索性挑了塊平整的大石頭,用自己衣擺的內側拚命擦了擦,然後對顧射招手道︰「顧公子,這邊坐。」

顧射回頭看他,「你呢?」

陶墨一屁股坐在石頭旁邊的地上,咧嘴笑道︰「反正我都在地上坐了好幾回了。」

顧射看看他,在石頭上撩衣坐下。「我下次會選個好點的時候。」

陶墨愣了愣,欣喜道︰「下次還來?」

「你不願來?」顧射淡淡問。

「自然不是,自然是要來的。」陶墨喜得撓頭,「只要顧公子開口,我一定來。」不知是他眼花還是錯覺,總覺得顧射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

顧射突然轉頭。

陶墨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偷瞧他被他發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顧小甲正帶著幾名村民急衝沖地走過來。他跟著顧射起身,用力地拍了拍屁股。

顧小甲已到近前。他指著一行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老人道︰「公子,他便是桑頭村的村長。」

村長忙不迭行禮,心裡頭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試探著道︰「顧公子的馬車不見了?」

顧小甲皺眉道︰「我還騙你不成?」

村長忙擺手道︰「自然不是騙的。我只是,只是再多嘴的問問。」他說著,眼楮就往旁邊兩人看去。

那兩個也是莊稼漢,就是平日裡機靈點,在村裡頭算是比較得力的兩個人。但他們平日裡與掌櫃的打交道有,但是與顧射這樣一看就出身大戶人家,家底殷實的有錢公子打交道也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尤其這次涉及的盜竊案件,心裡也直打鼓。只會你看我我看你地干站著,也不知該說什麼,看的村長只著急。

陶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其實桑頭村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本不該請你們問話,可是這條道只通桑頭村,所以才找你們來問問,瞧見誰偷了馬車沒?」

顧小甲聽得直翻白眼。這樣問,誰會承認?

果然,村長與村民都是連連搖頭。

顧小甲冷哼道︰「這裡平日裡沒有旁人來的,不是你們是誰?」

村長一聽急了,大呼冤枉,「這道是通往桑頭村的沒錯,卻也不只有我們桑頭村的人才走得。小公子發發善心,莫要冤枉了我們。」

顧小甲瞪眼道︰「那你說,除了桑頭村的人,還有誰經過這條道?」

村長看其他人,其他人互相看來看去,愣是沒有一個出頭說話的。

陶墨道︰「其實也不一定只有桑頭村的人,或許還有其他人野外踏青……」

顧小甲瞪他的眼楮幾乎要冒火。

村長等人連忙點頭。

顧小甲看顧射臉色。

顧射沉默。

他不說話,其他人就更不敢說話。

村長等人尷尬又忐忑地望著陶墨。他們看得出,這裡只有陶墨是為他們說話的。

陶墨猶豫著看向顧射。

顧小甲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公子,你看是不是……」

「報官吧。」顧射道。

顧小甲一愣。

顧射道︰「這種事本應該報官。」

顧小甲異常不信任地看著站在旁邊一身狼狽還有些愣頭愣腦的陶墨。

陶墨面上一紅,附和道︰「追緝失竊財物本就是官府應盡的職責。」

村長身後有一個村民遲疑著開口道︰「真的要報官嗎?」他見其他人都看他,連忙道,「我是怕萬一報了官,會造成其他人對我們桑頭村的誤解,以後就不好來這裡做生意了。」

陶墨安撫道︰「放心,你們最多是上堂作證,只要盜馬車與你們無關,那絕對不會損及桑頭村名譽一分一毫的。」

村長見他看上去不太起眼,但說話擲地有聲,忍不住問道︰「不知道這位公子怎麼稱呼?」

顧小甲搶在陶墨之前道︰「村長竟不知他是誰?他便是這談陽縣方圓百里最大的官,陶墨陶大人。」

村民駭了一跳,連連行禮。

陶墨慌忙回禮。

顧小甲道︰「報官歸報官,我們如何回去?」

村長道︰「我們村裡頭自然是找不出像顧公子這樣好的馬車的,牛車倒是有,只是不知道顧公子願不願意屈就。」

陶墨道︰「無妨無妨。」

顧小甲皺著臉看顧射。

顧射垂眸道︰「請陶大人去顧府說一聲,讓他們另派一輛馬車來。」

陶墨愕然道︰「你不與我一道走?」

顧小甲幸災樂禍,卻也不敢表現得太過,以免引起顧射反感,改變心意,便道︰「公子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坐牛車?」

陶墨心頭震動,側頭看著顧射,卻見他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好似從村長他們出現之後,他便安靜了,安靜得讓他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壓抑。

村長見他們幾個又是光說不動,不禁主動道︰「陶大人若是不嫌棄,我這就讓他們把牛牽過來。還有顧公子是要去我們村裡坐坐,還是在這裡等。若是在這裡等,我讓他們順便帶兩把椅子過來。」

顧小甲道︰「去帶兩把椅子過來吧。若是有點心,乾淨的點心也一併帶來一點。」

村長連聲應是。

村長原本想留兩個村民在這裡陪著一起等,但村民對縣官這個頭餃、顧射的臉色和顧小甲的利嘴都心有餘悸,忸怩著不肯留下。正好顧小甲也不願意他們佇在一旁,便都跟著村長走了。籠山下只剩下他們三個面面相覷。

顧小甲揣摩顧射心思,想著大約是剛才陶墨一直幫村民說話惹惱了他,便順著這個思路對陶墨道︰「你準備如何找回公子的馬車?」

陶墨道︰「派衙役去找。」

「若那人有心偷車,又怎麼會讓你找到?」

陶墨心裡也沒底,只好道︰「循著蛛絲馬跡,總是能查到的。」

顧小甲道︰「說得到輕鬆。剛才若不是你多嘴,說不定現在已經找到了。」

陶墨皺眉道︰「你怎麼一口咬定與桑頭村的人有關?」

「我說過,這條路平時沒人走。即使不是桑頭村的人做的,也定然是與他們平日有往來之人才知道公子經常將馬車停在此處踏青。」顧小甲道,「何況我又沒有一口咬定是他們,我只是想詐一詐他們而已。人大多都是膽小怕事的,你若不將事情牽扯到他們頭上,他們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是絕對不開口的。你若是嚇唬他們,事關切身利益,他們就什麼蛛絲馬跡都會說出來了。」

陶墨道︰「許多冤案豈非正是因為事關切身利益,便言不由衷地互相栽贓陷害而造成的。」

「你……」顧小甲又生氣又反駁不出,只好走到顧射身邊,恨恨地瞪著他。

陶墨見顧射又站著,便指著原先的石頭道︰「顧公子,不如坐下歇歇吧。」

顧射慢慢地轉過頭,黑亮的雙眸定定地盯著他。

陶墨心頭一顫,不知怎的被看得有些心虛。

顧小甲來回掃了兩眼,覺察出事態詭異,小心翼翼地看向顧射。

顧射很快收回目光,逕自看著路旁柏樹。

陶墨嘴角動了動,想說點什麼,卻再也提不起勇氣。這時他已經可以確定顧射生氣了,但是為何生氣?幾時開始生氣?他卻一點都沒有。若說是因為他為村民說話……他自認自己並無做錯。他翻來覆去想了許久都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無聲嘆氣。

直到陶墨坐上村民駕來的牛車,看著顧射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內,他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48、居心叵測(三)

牛車先到顧府,陶墨匆匆下車,簡略地交代了下事情,讓門房帶上食盒派馬車去籠山山下接顧射,想了想,又怕他們找不到地方讓顧射空等,乾脆打發趕牛車的村民同去,自己則靠兩條腿一路跑回縣衙。

縣衙的衙役起初沒認出來,以為哪裡跑來的難民,一通轟趕,好不容易弄清楚是自家縣太爺,已經將坐在裡頭的金師爺、郝果子都驚動了。

郝果子吃驚地看著陶墨髒兮兮的樣子,擔憂道︰「少爺,你遇到山賊了?」

金師爺慢悠悠道︰「談陽縣方圓百里太平得很,沒有山賊。」

陶墨抹了把臉,急道︰「沒山賊,但有偷車賊。」他怕耽誤追賊的時間,拉著金師爺就在門口一頓解釋。

金師爺皺眉道︰「顧府有錢得很,丟輛車也不是什麼大事。東家何必攬上身?」桑頭村地處偏僻,平日根本無生人往來,從縣裡頭進村的,也應該認得顧府的車,絕不敢下手的。畢竟從那條路只通縣城,一旦進縣城就是自投羅網,毫無僥倖可言。倒是桑頭村的另一頭是山坳,將馬車趕進去藏個三五七天不是問題。

陶墨道︰「此事既然發生在談陽縣,當然與我有關。」

金師爺早就習慣了他的脾氣,隨口道︰「既然如此,東家就派衙役去縣城裡打聽打聽,再去桑頭村看看有沒有其他線索。」這麼大一輛車,上哪裡都引人注目。

陶墨頷首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金師爺見他說歸說,腳還牢牢地站在原地,搖著頭去找崔炯。

陶墨見說了半天也不見木春出來,疑惑道︰「木師爺呢?」

郝果子道︰「啊,木師爺今天一大早走了,說是東家有急事。要趕回去。他原本想跟少爺當面道個別,不想少爺與顧射踏青去了,他實在等不了,只好托我捎個口信。哦,他還說老陶不日就會回來,讓少爺不用擔心。」

陶墨心中戀戀不捨,「那他有沒有說還回不回來?」

郝果子道︰「這倒沒說。不過他是有東家的,多半以後要替東家跑腿辦事,只怕難以得閒。」

陶墨點點頭,嘆了口氣,隨即笑道︰「老陶要回來了,我們得快些把屋頂補好才是,總不能讓他也跟著去顧府住。」說到顧府,不免想起顧射,他又無聲嘆息。

郝果子道︰「少爺不問旖雨?」

他不提,陶墨幾乎要忘了這檔子事,忙問道︰「他安頓下了?」

「木師爺臨走前原本要將他安頓到客棧裡的,不過旖雨公子自己說已經選好了屋子,今天就準備搬過去。嘿,哪裡就這麼巧。我看房子是他早就買好的,只不過就想賴在縣衙不走而已。」

陶墨聽到他有了去處,也懶得理會他之前究竟是另有目的地賴在縣衙,還是真的無處可去,便道︰「我先進去洗個澡,金師爺那頭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郝果子一邊答應一邊進去幫他張羅。

陶墨回房,屋頂洞的大小與原來一般無二,風從敞開的洞上呼呼地灌下來,冷颼颼得讓人打顫。

正對面的銅鏡倒映著狼狽的自己。頭髮亂七八糟得像個鳥窩,臉上身上黑乎乎地好像剛掏過鳥巢,怪不得連縣衙門口的衙役都認不得他。難道顧射之所以對自己不理不睬就是因為嫌他太髒?但若是嫌他髒,之前在山腰莫道亭前就應該嫌棄才是,為何還對他說了那麼多話?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撓著頭皮,卻左右沒有個頭緒。

正想著,下人已經送上熱水。

他躺進浴桶,失神地看著自己兩條被水燙得發紅的大腿,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面划來划去。等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劃出的正是顧弦之三個。

顧弦之。

弦之。

他仰起頭,靠著木桶的邊沿,無意識地低喃著,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顧射淺笑時的模樣,心情漸漸舒暢,隨之感到睡意陣陣襲來。

明知不是瞌睡的時候,但眼皮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沉重,連郝果子推門進來都沒有注意。

「少爺。」郝果子輕聲喚道。

陶墨眼皮動了動,沒有立即睜開。

郝果子看他滿面疲倦,猶豫著是否叫醒他。他心中不在乎顧射的馬車是否找到,卻怕他在水中著涼。

過了會兒,陶墨自發地睜開眼楮,看到郝果子一臉遲疑的表情,忙振奮起精神道︰「怎麼樣?有消息了嗎?」

郝果子搖搖頭道︰「衙役們正在城中尋找,一時還沒有消息。」

陶墨道︰「那顧府有消息嗎?」

郝果子道︰「這時候馬車大約才從顧府出發,哪裡這麼快有消息?或者少爺先回顧府等消息,也好歇息歇息。」他實在不忍看他一臉憔悴。

陶墨嘴角微動,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們今夜回縣衙住吧。」

郝果子敏銳地察覺到陶墨與顧射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莫不是因為丟了馬車?他試探道︰「顧公子丟了馬車是不是很不高興?」

陶墨點了下頭,又搖搖頭道︰「也不像是為丟馬車而生氣。」

「那為何生氣?」郝果子驚奇道。

陶墨張了張嘴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幽幽嘆了口氣。

郝果子將手伸進木桶,摸了摸水溫道︰「水涼了,我再去提一桶來。」

「不必。」陶墨雙手按著木桶邊沿道,「我這就起來。」

郝果子聽他如此說,正要轉身往外走,就聽外頭一連串腳步聲,緊接著衙役在門口高聲喊︰「馬車找著了。」

刷。

郝果子回頭,就見陶墨赤|裸裸地站起來,驚喜道︰「當真?在何處?」

衙役道︰「就在城外,車丟著,不見賊人。」

郝果子忙找來衣服給陶墨披上,嘮叨道︰「少爺,小心著涼。再急也要先把衣服穿上。」

聽他這麼一說,陶墨才感到身上一陣發冷,也不管身上還沒擦乾,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就往外跑。

馬車果然是顧射的。

陶墨前前後後裡裡外外檢查了一番,竟一樣東西都未丟。

崔炯道︰「大人看是先將馬車牽回衙門,還是直接送到顧府?」

陶墨心想給顧射送去,好讓他高興,但又不知這樣是否符合規矩,便道︰「依你看呢?」

崔炯道︰「顧公子是失主,最好請他親自來查看失物,若是樣樣不缺,便先將車領回去。至於賊人,我們繼續追查。」這次失主是顧射,談陽縣舉足輕重的人物,若是他怪責起來,到時候一錘先生門下的所有訟師只怕會擠破縣衙的大門。因此他格外在意,剛收到消息,就親自帶隊出城來搜。

陶墨心裡也巴不得先將馬車送回去,便道︰「顧公子是失主,哪裡有讓他親自跑一趟的道理。不如由我送去吧。」

崔炯想,縣太爺親自帶著贓物送上門才是真正的毫無道理。他以為陶墨想巴結一錘先生,心中更對他看低幾分,口中敷衍道︰「如此更足以表達大人的心意,顧公子想必高興得很。」

陶墨聽如此說,嘴角忍不住上揚,坐上馬車,由郝果子駕著就往顧府去了。

顧小甲盯著緊閉的房門,心頭微微緊張。

顧射自從籠山回來,便一言未發地進房間一步未出。他隱約覺得事情與陶墨有關,卻也想不出個究竟。事後冷靜想想,今日陶墨雖說胳膊肘有點往外拐,但作為縣令倒也無可厚非。或許公子是因為馬車不知所蹤而生氣?不知馬車失而復得的消息能否讓他心情好轉。

他這樣想著,上前一步,低聲道︰「公子,陶墨找到馬車了,正在府外頭候著。」

裡頭半晌沒動靜。

顧小甲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

依舊毫無反應。

就在他抬手準備敲門時,顧射終於緩緩開口道︰「知道了。

顧小甲道︰「那我是先打發他回去,還是,還是怎麼著?」他想起陶墨如今和他同住一個屋簷下。

顧射又靜默了會兒,才道︰「由著他吧。」

……是。」

 

49、居心叵測(四)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裡屋外又恢復之前的寧靜與冷清。

顧射默默摘下臘梅的花蕊,在食指與拇指之前慢慢地碾碎。

母親最愛此花。不管春夏秋冬,總愛放在窗檯邊。她說此花傲雪凌寒,最有風骨。她出身將門,是真正的將門虎女。不過自從嫁入顧家之門,便放下手中金戈,一心操持家務。

父親愛的是蒼松,認為穩健雍容,進度有度,心意堅定。他人如蒼松。從不花天酒地,只與母親風花雪月。

人人都以為他們是金玉良緣,伉儷情深。連他們自己都是這般認為。若非後來舅舅失手打死吏部侍郎之子,興許這個認定就會持續到他們死亡為止。

一樁英雄救美的佳話卻釀出英雄為惡霸陪葬的慘劇。

還記得舅舅行刑那日的清晨,風很冷,如刀。母親被父親拒絕進宮向皇上求情之後,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衣牽著他出門回了娘家。

曾經門庭若市的將府冷冷清清,顯得格外淒涼。府裡上上下下都換上了麻衣,裝點好了靈堂。

母親並沒有進靈堂,只是默默地跪在堂外。

直到噩耗傳來。

舉室嚎啕。

他看著母親的眼楮,幹得可怕。

早就請來的和尚道士開始誦經唸佛,進行超度。

母親慢吞吞地站起來,一步一晃地帶他回了府。這是他記憶中,母親最後一次踏進娘家的門。

後來,父親被擢升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

後來,母親一病不起。

猶記得病榻前,母親雙眸黯淡如晨間的星辰,曾經美麗的面容如今形銷骨立,再也不見賞梅時與臘梅交相輝映的風華。她抓著他的手,淡淡地問︰「覺得你舅舅該死嗎?」

「不該死。」他回答得毫不遲疑。救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母親道︰「但他死了。」

他道︰「我會勤讀詩書,金榜題名,當個能保舅舅不死的大官。我絕不會像父親那樣袖手旁觀。」

母親沉默半晌,緩緩道︰「殺人償命,你父親並沒有做錯。」

「母親認為舅舅錯了?」

「他也沒錯。」她幽幽道,「或許錯的,是天,是命。千錯萬錯,錯不該我是他心目中護短淺見之徒,他不該是這天地間少有的公正公平之士。」

儘管母親說父親沒錯,但顧射聽得出她心中未盡的怨懟之情。

「阿射。」她手指縮緊,像是想將接下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釘進他的心坎裡去,「記住。情投意合不僅僅是兩情相悅,梅與松看似相若,其實,也是南轅北轍。你記得,若你是大公無私之人,千萬莫要找我這般心胸狹窄的護短之妻。若你與娘一樣,也是個護短之人。那麼,千萬莫要找如你父親這樣六親不認大義滅親的大丈夫。你記得了嗎?」

他記得。

那時的痛和母親的話,都記得。字字句句,歷歷在目。

現在想來,陶墨與父親雖然性格不同,卻是更是真正大公無私之人。父親眼中還有皇帝,還有前程,而陶墨眼中怕是只有公正了吧?

他為何對此如此介懷?

陶墨是官,雖然不夠聰明,不夠靈活,卻不失為一個正直的官。在今日的黑暗官場,能夠看到這樣的官本應該是一件值得慶賀之事。可他為何耿耿於懷。

從陶墨判邱梁成婚伊始,他心中便隱隱感到窒悶,如今想來,竟不是為了輸官司。

莫非……

他皺眉。

花蕊自指縫間跌落,悄無聲息。

陶墨坐在花廳裡等,看到顧小甲出來,立刻站起身,朝他身後看去。

顧小甲道︰「不必看了,公子在房裡休息。」

陶墨難掩失望,乾笑道︰「今日奔波了一日,顧公子定然很累了。」

顧小甲道︰「你不是說馬車尋到了麼?我去看看。」

陶墨蔫蔫地道︰「好。」

顧小甲邊走邊問道︰「偷車賊可尋到了?」

陶墨搖搖頭,「馬車是被丟棄在城外的,並不見人。」

顧小甲道︰「他定然是拿光了車中值錢之物,才將車棄之路邊。他卻不知,其實這輛車本身也值錢得很。」

陶墨嘆氣道︰「若我沒有清點錯,車中一物不缺。」

顧小甲嗤笑道︰「定然是你點錯了。要知道這馬車中有不少值錢的小東西。」他說著,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廂。

陶墨在外面等。

過了會兒,顧小甲滿面疑惑地下車來,「他不偷東西,將馬車牽走作甚?難不成是為了逗我們玩?」這樂子都逗大了。他立刻想到林正庸的門下。想來想去,整個談陽縣敢這麼逗他家公子玩的,應該也只有他們了。沒想到公子只是在邱老爺的官司中失利,便讓人這樣欺負到頭上。他想著想著,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陶墨一眼。

陶墨被瞪得莫名其妙。

顧小甲道︰「馬車雖然找回來了,但也不知這段時間被什麼人坐過,我先去讓人裡裡外外打掃乾淨才行。」

陶墨看著他自顧自地走,躊躇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為插話的郝果子忍不住道︰「顧射呢?」

陶墨面色一緊,半晌才幹巴巴地一笑道︰「多半是累了。」

「那我們今晚是回縣衙還是住在顧府?」若換做之前,陶墨願意搬回縣衙,郝果子絕對是欣然從之。但如今外頭還有一個旖雨虎視眈眈。顧射倒成了遮風擋雨的打傘,他還不想讓他家呆少爺這麼快從傘下脫離出來。

陶墨卻總是與他想得相左,「回去吧。總是打擾他,也不好。」

當初也未見的就好了,也不是一樣住下了。郝果子想歸想,終沒有逆他的意,去雅意閣隨手收拾了東西,便與他一同回了縣衙。

縣衙中少了老陶,少了木春,金師爺又回了家,便顯得格外冷清。

郝果子一邊幫陶墨鋪床,一邊嘀咕道︰「怎的還沒入夜呢,人就都沒了。」

陶墨知道他說的是金師爺,道︰「外頭冷,天黑早,早些回家也好。」

郝果子道︰「也好,我陪少爺說說話。」

陶墨道︰「說什麼?」

「什麼都好。」郝果子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來,「不如,說說今日少爺與顧射踏青之事?」

陶墨道︰「也沒什麼好說的。」

郝果子道︰「也是。顧射惜字如金,只怕悶得很。」

「他不悶。」陶墨反駁完,猛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可曾聽說過顧弦之?」他一直覺得耳熟,卻怎麼也記不起在哪裡聽說過,便想碰碰運氣地問問郝果子。

郝果子驚訝道︰「少爺怎會問起他?」

「他?」

「當然。」郝果子正要打起精神,慷慨激昂地一番介紹,就門房在外頭道︰「大人,顧府的馬車在外頭候著。」

郝果子疑惑地站起來,開門道︰「這大晚上的,他們來做什麼?」

門房道︰「說是接大人過府下棋。」

郝果子道︰「今晚太晚了,讓他們明天再……」

他話音未落,陶墨就竄出去了。

……」郝果子轉身拿起還未來得及打開的包袱,關上門,跟著跑。

馬車依舊是那輛被盜過的馬車。

駕車的是顧小甲。

他見陶墨出來,不甘不願地抱怨道︰「住得好端端的,跑回縣衙做什麼?屋頂修好了嗎?」

陶墨乾笑道︰「還不曾。但木師爺走了,我便想去他的屋子湊合湊合,以免叨擾。」

「堂堂縣老爺住師爺的屋子像什麼話?」顧小甲看郝果子抱著包袱出來,滿意地點頭道,「反正我們顧府什麼都多,自然也不缺一兩間房子。」他更不想在不缺房子的情況下還要睡廚房。

陶墨聽他如此說,心想必定是顧射的意思,不禁欣喜地上了車。

 

50、居心叵測(五)

顧府燈火通明。

陶墨看到顧射時,他正在煮茶。古樸的茶桌前面放著一張凳子。他轉頭看顧小甲,卻正好看到他拉著郝果子離開的背影。

門半掩著。

地上月光一角,有點亮,有點涼,有點說不出得叫人心慌。

「坐。」顧射淡淡道。

陶墨在凳子上坐下,腰板筆直。

爐裡的火不安地跳躍,細碎的溫度在面上輕晃。他看著顧射修長堅定的手指,低聲道︰「馬車找到了。」

「嗯。」

「在城外。」

「嗯。」

「沒丟東西。」

「嗯。」

「但我會努力找到偷車之人的。」陶墨信誓旦旦。

顧射抽空抬眸看了他一眼,「偷車之人?」

陶墨愣了愣,想不出這幾個字有何不妥。

顧射道︰「偷竊者,不應該謂之賊嗎?」

陶墨低頭,凝神靜思,半晌鼓起勇氣道︰「我想,他偷了車卻又分文不取棄之城外,定然是有他的原因的。」他看著顧射的臉色,生怕自己有隻字片語又犯了他的忌諱。

顧射不慍不火道︰「你認為是何原因?」

陶墨道︰「或許,他需用馬車。」

顧射嘴角微揚。

陶墨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說錯了。」

「不。有理。」顧射道,「馬車本就是用的,只是太多人人心複雜,想得複雜。」

陶墨聽他贊同自己,不禁膽大起來,又道︰「我是這樣想的。那人或許是有急事,萬般無奈之下才借用馬車。」

顧射道︰「他將馬車棄之城外。」

陶墨眼楮一亮,道︰「也許他就是急於進城!」

顧射未答。

陶墨又想了想,「啊,他既然急於進城,為何不乾脆將馬車趕入城內呢?」

顧射在茶壺中添新水。

陶墨埋頭想了許久。

顧射突然開口道︰「你先去何處找失車?」

「城中。因為金師爺說顧府的馬車若進城一定會被人認出來的……啊!他也知道。他認得這輛是顧府的馬車。」陶墨覺得思路一下子暢通了,「馬車是在籠山丟的,而他知道那輛車是你的。那人,那人是桑頭村的人?」

顧射側頭,看著門前東移的月光,「夜深了。」

陶墨一怔,下意識地看向他手中的茶壺。

「我困了,你也該歇息了。」顧射直接下逐客令。

「哦。好。抱歉,我說案子說得太入神了。」陶墨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往外走,深恐走得慢了冒犯到他。

顧射看著陶墨出門,伸手拎起被火爐烤得發燙的茶壺,將其中清水統統倒進旁邊的水桶之中。

陶墨這頭才因顧射提點而茅塞頓開,那頭崔炯便直接將犯人押上了公堂。

陶墨接到消息,匆匆換了官袍從顧府趕回縣衙,與他同來的還有作為原告的顧小甲。

金師爺見識過幾次陶墨審案,終於忍不住在閒暇給他念了幾篇坊間流傳的破案傳奇小說。雖說不盡靠譜,但在他看來,再不靠譜也比自家縣太爺要可靠得多。

因此陶墨上堂之後並不似以前那般慌張失措,不知所為,而是氣定神閒地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那人顫巍巍地正要答話,卻聽啪得一聲,驚堂木拍,當即驚得匍匐在地,慌亂道︰「小人桑小土,小人,小人請大人開恩!請大人開恩!」他說著,就這樣啪啪啪得磕了三個響頭。

陶墨原是在問完話之後才想起小說中的縣太爺在問話之前都會一拍驚堂木,以壯聲勢,所以才慌忙補上,卻不想嚇到了堂下之人。他連忙柔聲道︰「你莫怕,先將事情原原本本道來。」

桑小土聽到陶墨聲音平和,稍稍定了定神,低聲道︰「小人是桑頭村的村民,家裡頭原本有幾畝地,但前幾年為了給我爹湊錢買藥,都給賣了。如今在城裡做點短工。」

顧小甲道︰「你說的做短工該不會是樑上君子吧?」

桑小土茫然道︰「沒搬過梁,倒是搬過箱子,大箱子。」

金師爺乾咳兩聲。

聽得正入神的陶墨立刻關心道︰「師爺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先下堂歇息?」

金師爺沒好氣道︰「多謝大人關心。」

陶墨見他面色紅潤,的確沒什麼病痛,才放下心來,對桑小土道︰「金師爺不宜久坐,你還是挑要緊的來說。」

……

什麼叫他不宜久坐?

金師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雖說陶墨也算順了他的原意,但這緣由實在讓他「汗顏」。

桑小土唬得連連點頭,「那一日,我爹咳得厲害。我就背著我爹來縣城看大夫,但是走到半路,我爹就不行了,臉色蠟白蠟白的,我怕他趕不及到縣城,半路上就……就……」他雙目濕潤,啜泣道,「我當時啥都想不出來了,看到旁邊有輛馬車,車上又沒人,就想著先救人,大不了救完再偷偷送回來。後來我把我爹放上馬車,才發現這馬車漂亮得像,像……花一樣。我猜是顧公子的馬車,但我爹眼看著就不行了,我啥也沒敢想,就,就駕著馬車去了縣城。我知道顧公子是城裡的大人物,不敢進去,就把車丟在外邊。我想著,也許就被人發現了。顧公子找回了車,大概就不計較了。如果沒發現,我就偷偷地再送回去。誰知等我回頭去看的時候,就看到很多官差。我怕得要命,我不知道,不知道會這樣。爹沒了,我,我又……」

縣衙一片寂靜,只聞他一人的伏地嚎啕聲。

金師爺兀自唏噓了一番,轉頭想提醒陶墨繼續審案,卻只看到他正趴在案頭悄悄地抹眼淚。「……」

堂上堂下一暗一明哭得歡,案子反倒擱淺了下來。

啪啪啪。

三聲鼓掌。

陶墨一愣,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楮往堂外看。

只見盧鎮學穿著一身暗紅長袍,施施然地從人群中走出來。

金師爺暗暗皺眉,提醒陶墨道︰「這是公堂,閒雜人等不應入內。」

陶墨點點頭以示明白,轉頭對盧鎮學道︰「你來公堂作甚?」

金師爺恨得想捶桌。

盧鎮學經過幾次相處,對陶墨個性早已了然於胸,這樣的結果也是意料之中,微笑道︰「打官司。」

「誰家的官司?」陶墨愕然。

盧鎮學手指朝趴在地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桑小土道︰「他。」

金師爺忍不住親自跳出來道︰「盧訟師與桑小土事前有約定?」

盧鎮學道︰「事前我與他素未蒙面。」他是聽聞陶大人又升堂審案了,才好奇來看看,不想案子竟與顧射有關。顧射來談陽縣不過短短兩載余,從未上過一次公堂,風頭便一時無雙,將原本獨佔鰲頭的他比了下去,他早想找機會與他較量一番。上次梁府邱府之案是小試牛刀,如今機會難得,他不信顧射被人踩到頭上還不出來!

金師爺道︰「毫無干係?」

盧鎮學搖頭道︰「非親非故。」

「那麼還請盧訟師在堂外聽審。」若不是盧府在談陽縣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他說話絕不會如此客氣。

盧鎮學不理他,逕自看向陶墨道︰「陶大人,桑小土目不識丁,對我朝律法更是一無所知,還請大人恩准我當他的訟師,為他申辯。」他知道陶墨看似愚鈍,審案卻是難得的公正,因此他心中對他同意此事有著十成的把握。

不想陶墨皺眉道︰「你與他非親非故,與此事又毫無干係,如何為他申辯?」

盧鎮學道︰「凡事都講究一個理字,非親非故,毫無干係也可以理服人。」

陶墨道︰「那你又怎知我不會以理服人?」

盧鎮學一愣。

陶墨道︰「還請盧訟師暫且站到一旁,若本官真有偏頗之處,再出來申辯不遲。」

顧小甲看到盧鎮學訕訕退出堂外,故意哈哈大笑。他認識陶墨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覺得聽他說話竟能大快人心。

 

51、居心叵測(六)

被盧鎮學這樣一打岔,陶墨思緒微亂,低頭重新整理了一番,才道︰「桑小土,你可知錯?」

桑小土砰砰砰又是三個響頭,「小人知錯,知錯。」

陶墨看向顧小甲道︰「不知顧……顧公子有何看法?」他想不出如何稱呼,索性用了個顧公子來稱呼顧小甲。

但是這個稱呼落入顧小甲的耳朵裡卻以為他想知道顧射的態度,便道︰「公子既然將此案交給陶大人,理當有陶大人全權處置。」他頓了頓,想到剛才陶墨聞事落淚,心中又怕他就這樣放了桑小土,讓顧府馬車被盜一案成了一出鬧劇,又補充道,「我相信以大人的英明決不至於姑息養奸的,也決不至於留人話柄的。」

他出的是一道兩難的難題。

人顯然是不能說放就放的。但是不放又如何?杖責?只怕陶墨今日責了桑小土,明日就會被冠以不孝的罵名。

陶墨看了眼金師爺。

金師爺站起來,悄悄地靠了過去。

師爺為縣官出謀劃策是常事,百姓屢見不鮮,不以為奇。

陶墨低聲道︰「師爺看此案如何判?」

金師爺道︰「百善孝為先。當今皇上也最是推崇孝道,桑小土盜車固然有錯,但到底是出自一片孝心,此情東家不可不慮啊。」

陶墨連連稱是。

「但盜竊到底是觸犯我朝律法,其情縱然可憫,其罰卻不可免。」

陶墨又連連點頭。

「因此,」金師爺深吸了口氣,對著眼巴巴看著自己的陶墨道,「大人不如自己看著辦?」

陶墨︰「……」

金師爺施施然地退回原位。

其他人都好奇地望著陶墨。

陶墨緊張地摸著驚堂木。

盧鎮學此時不免有些幸災樂禍了。若適才陶墨准他為桑小土申辯,那麼自有他來出謀劃策,陶墨也不會陷入此時的尷尬境地。

顧小甲忍不住朝衙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心中想著以公子對陶墨的關切,或許會出手相助也說不定。

陶墨也在看衙門口。不過他只是虛看,心裡想著的卻是如何判罰。

他遲遲不開口,使得圍觀的百姓微感不耐,竊竊私語聲四起。

金師爺道︰「大人。」

陶墨精神一振,以為他有什麼建議。

「敲驚堂木。」金師爺道。

陶墨毫不猶豫地拿起驚堂木拍了下。

堂下靜寂無聲,目光皆投注在陶墨身上。

陶墨繼續望著金師爺。

金師爺道︰「大人可以判了。」

……

陶墨深呼吸,然後道︰「百善孝為先。當今皇上也最是推崇孝道,桑小土盜車固然有錯,但到底是出自一片孝心,此情不可不慮……」他將金師爺的兩句話幾乎一次不差地說了一遍。

顧小甲聽得暗暗點頭。

「因此本官決定,判桑小土……」陶墨頓了頓,堂上安靜到極點。「去顧府為僕,以工償罪,直至顧公子滿意為止。」

桑小土大鬆了口氣,連連磕頭道︰「多謝大人,多謝青天大老爺。」

誰知道顧府是城中大戶,能進顧府為僕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是獎賞。

盧鎮學冒出來道︰「大人,這樣恐怕對顧公子不公平吧。」

顧小甲不為所動,道︰「難得桑小土孝心一片,是個難得之人。我相信他日後對我家公子定然也會忠心耿耿,能平白得來這樣一個僕役,我家公子定然也會十分滿意。不勞盧公子操心。」

盧鎮學不以為意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多嘴了。」

顧小甲故作驚訝道︰「咦?盧公子竟然發現了,我還以為盧公子這輩子都意識不到呢。」

盧鎮學臉色微微一變,朝陶墨行了個禮,甩袖退出公堂。

陶墨道︰「既然大家都無異議,那麼此案便如此判了!」他驚堂木一敲,學足了小說中青天大老爺的氣勢,高聲道︰「退堂。」

從堂上下來,陶墨換了身衣服就要去顧府。

雖說案子已經判了,人也已經被顧小甲領走了,但陶墨沒見到顧射,沒聽顧射親口說對此案判決的看法,心裡終究不踏實。

到了顧府,氣氛倒是與往日無異,讓他稍稍放下心來。不過問明顧射正在書房等他之後,他的心又重新吊了起來。

猶猶豫豫地來到書房門外,門是半敞著的。從門縫往裡看,只能看到書桌一角。

「進來吧。」顧射突然道。

陶墨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早已洩露了自己的行蹤,不由撓撓頭,邁步進門。

顧射正在寫字。

陶墨見他揮筆如神,不敢打斷,便默默地站到一邊。

少頃,顧射擱筆,「拿走吧。」

陶墨愣了愣,上前一看,竟是一張字帖。

顧射道︰「這些字都不難,你先學著。若有不懂,盡可問我。」

陶墨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道︰「只認得三個字。」

顧射眼中微有笑意,「哪三個字?」

陶墨指著開頭一個,「之。」又指著中間的一個,「弦,這個是顧。」

顧射道︰「那便先學這三個吧。」

陶墨嘴角漾開笑的漣漪,「嗯。」

「今日案子判得如何?」顧射漫不經心地問道。

正要取字帖的陶墨雙手一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不知道?」

顧射淡淡道︰「我應該知道什麼嗎?」

「我將桑小土判給你當下人了。」陶墨低聲道。

顧射道︰「你在顧府缺下人使喚嗎?」

陶墨被問得一怔,忙擺手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可憐他孝心一片。再說,他對他父親這樣孝順,以後對你一定也會……忠心耿耿的。」他現學現賣,將顧小甲的說辭變著法兒轉述出來。

顧射道︰「那若是我府邸不缺人呢?」

陶墨呆住。他倒沒想過這點。若顧府不缺人,他將桑小土塞過來不但沒有為顧府帶來任何好處,還要顧府每日白白地養著他,顯然是大大的不妥。

他想了想道︰「若是如此,那我來贖他。」這樣也可貼補顧府的損失。

顧射道︰「你贖他何用?」

陶墨道︰「當個小廝也好。」

「既是如此,留著吧。」顧射道。

陶墨有些吃不準他的意思。既是無用,為何又要留著?他試探著道︰「我判的不好?」

顧射道︰「你覺得你判的不好?」

陶墨低頭沉思片刻道︰「即使此刻再讓我想,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了。」

顧射道︰「辦法?」

「兩全……兩全其美的辦法。」

顧射目光直盯盯地望著他。

陶墨被看得一陣心慌。那眼神帶著灼熱的溫度,像是隨時能將人燙傷。

顧射眼中熱度很快降低,恢復以往的清冷,「若是在本縣,有一個人因為想救人而殺了人,該如何判?」

陶墨大吃一驚,忙問道︰「誰?」

「我只是做個比方。」

陶墨道︰「如何救的人?救的是什麼人?殺的又是什麼人?為何要殺人?」

「救的是一個被調戲的少女,殺的是個調戲少女的惡霸。殺人,是錯手。」顧射沉聲回答。

陶墨沉吟道︰「殺人是不對的。」

顧射沉默地望著他。

「但是,」陶墨語氣一轉,「他是見義勇為,是好事,錯手……怕也是天意吧。這人是斷然不能放的,但是也不能重判。」他低頭沉思好久,想得臉都皺成一團了,才突然道,「不如充軍吧?充軍的話就可以……將,將功贖罪?」

顧射微微一笑。若當初讓他舅舅充軍去邊境保家衛國,只怕他是大大地願意的吧?將門虎子啊。

母親興許會更開心。

 

52、居心叵測(七)

陶墨自言自語地呢喃道︰「不曾聽聞最近有命案啊。」

顧射道︰「我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陶墨汗顏道︰「其實關於我朝律法,還是金師爺精通。我不過隨口胡謅罷了。」

顧射道︰「將桑小土判入我府為僕也是金師爺的主張?」

「這倒不是。」陶墨將金師爺當時告訴自己的話又複述一遍,然後才嘆氣道,「他說的雖然句句在理,但隻字未提如何判案,我也只好自己瞎想了一個。」他見顧射從剛才至如今嘴角一直稍揚,心中納悶,「顧公子可是覺得我的方法幼稚可笑?」

顧射道︰「你可曾看過小童玩泥巴?」

陶墨以為他顧及自己的顏面,不願意正面承認才將話題扯開,便乖乖回答道︰「見過。」

「你可覺得幼稚可笑?」

陶墨道︰「雖然幼稚,卻不可笑。」

「可見天下事並不是幼稚便會可笑的。有時候幼稚也會很可敬。」顧射緩緩道。

陶墨一時轉不過彎。

顧射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用晚膳吧。」

「好。」陶墨呆呆地點頭,跟著他轉身出門,一路走向廳堂。

直到兩人落座,頭上貼著膏藥的桑小土跟在顧小甲身後幫他們上菜,他才猛然意識到剛才顧射的言下之意竟是在稱讚自己可敬?他看著顧射沉靜的側臉,吃不準自己是自作多情會錯了意,還是顧射確有此意。

顧射突然伸筷,夾了塊肉在他的碗裡。

陶墨受寵若驚。

顧射淡淡道︰「吃。」

「是。」陶墨低下頭,夾起肉卻不是一整塊吃下,而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一頓飯下來,他竟用一塊肉吃完了一整碗飯。

顧小甲看得直想笑。

郝果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顧射放下筷子,「下棋?」

陶墨忙不迭地放下碗,連連點頭。

說起來自從那日去籠山踏青之後,便不曾再下過棋。想想那局盲棋,陶墨頭一次因為棋局本身而勾起下棋的興趣,而不只是因為對手是顧射。

顧小甲擺好棋盤,招呼桑小土出去。

陶墨突然轉過頭來,「你的父親安葬了嗎?」

桑小土猛然停下腳步,雙腿一屈,跪下又要磕頭。

顧小甲和郝果子連忙扯住他。

桑小土道︰「大人與顧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土一定做牛做馬回報。」

陶墨尷尬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父親是否安葬,要不要我幫忙。」

桑小土抹了眼淚,道︰「多謝大人關心。村長和村民湊了些前,昨日就下葬了。」說是下葬,其實就是買了口棺材,找幾個人抬到雲林山埋了。

陶墨點點頭。

顧射突然道︰「以後你便跟著陶墨吧。」

桑小土身體一顫。他倒不是不願意,而是頭一次聽這位談陽縣的大人物說話,心裡頭緊張,連忙道︰「多謝顧公子,多謝陶大人。」

顧小甲一把拉他起來,道︰「別在這裡擾了公子下棋的雅興。我帶你去顧府四處看看,省的以後迷了路。」

郝果子嘟囔道︰「我來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麼好心?」

顧小甲似笑非笑道︰「桑小土是我顧府的下人,我帶他熟悉顧府天經地義,不知道郝大人是我顧府的什麼人啊?」

郝果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顧小甲贏下一城,心中得意,帶著桑小土介紹顧府時格外賣力。

郝果子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陶墨與顧射下棋的時候,他在顧府也只有跟著顧小甲打發時間。

三個人在顧府逛了一圈,顧小甲算算時辰差不多,才帶著他們回廳堂,正要進院門,卻剛好看到門房從裡面出來。顧小甲驚愕道︰「府裡來了訪客?」

門房道︰「是來尋陶大人的。」

郝果子驚喜道︰「莫不是老陶回來了?」

門房道︰「是旖雨公子。」

郝果子臉色頓時冷下來,「他來做什麼?」

門房道︰「送東西與陶大人。」

顧小甲也皺眉,「人呢?打發走了嗎?」從上次顧射與旖雨公子對答,他就知道自家公子並不待見此人,因此怕門房不知趣,將他放進來擾了顧射雅興。

門房道︰「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郝果子道︰「東西呢?」

門房道︰「已經送到陶大人手中了。」

郝果子轉身就向裡走。

顧小甲和桑小土立刻跟上。

郝果子進屋,看到東西正放在桌上,雖然沒有打開,但是看外表,應當是一件成衣。陶墨的耳根有點紅,顧射依舊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

「少爺?」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陶墨驚了下,隨即鬆了口氣道︰「你將東西收起來吧。」

郝果子應聲,正要拿回屋,就聽顧射淡然道︰「不打開看看?」

郝果子看陶墨。

陶墨耳根紅得發紫,半晌才道︰「打開看看也好。」

郝果子只好拆開外面的油紙,果然是一件成衣。天青色,若隱若現的雲紋,還有一條一看就價值不菲白玉扣腰帶。他偷偷看向陶墨。

陶墨張了張嘴,又偷偷瞄了眼顧射。

顧射莫測高深。

「無功不受祿,我想我明日就退回去。」陶墨道。他倒不是想討好顧射才這樣說,而是真心覺得自己與旖雨的確沒有這般的交情。當初邀請旖雨入住縣衙不過是唸著相識的情分,到底是一場老鄉,在他鄉相遇是緣分。至於兩人之間的其他交集,早在他焚燒那條巾帕之時就斷得乾乾淨淨了。

顧小甲道︰「這料子的質地不錯,只怕不是談陽縣能買得到的。」

啪。

落子清脆。

陶墨慌忙回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棋盤上。只是他的目光雖然回來了,但心思依舊有些恍惚,拿著棋子的手在棋盤上晃了片刻,才窺準一個位置落了下去。

啪。

不同的清脆響聲。

陶墨怔忡抬頭,卻見顧射起身,朝裡走。

「棋……」他遲疑道。

顧射頭也不回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陶墨回頭看棋局,呆呆地重複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刷。

郝果子翻身坐起,頭痛地按著額頭,忍不住道︰「少爺。」

「嗯?」

「這八個字我聽了一晚上了。」鬧得現在即使陶墨不說這八個字,這八個字也會自動在他腦海中不斷迴旋迴旋……

陶墨道︰「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郝果子道︰「也許是看出少爺無心下棋?又或許……」是在指少爺對旖雨公子的態度?他愣了愣,隨即被自己的這種想法所驚住。少爺對旖雨公子是何態度又關顧射什麼事?他總不會吃醋吧?

……應當不至於吧?

陶墨聽郝果子只說了半句,就不接下去,追問道︰「又或許什麼?」

郝果子拚命將剛才的想法晃出腦袋,道︰「顧射心思高深莫測,誰猜得到。」

陶墨翻身,手掌貼著耳朵,繼續煩惱地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

郝果子道︰「少爺何必這麼在乎顧射的話?他興許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陶墨沒有立即回答。

郝果子想到陶墨對顧射的心思,既想潑冷水,又不忍潑冷水,只能幽幽道︰「老陶快回來了,少爺你與顧射還是莫要走得這麼近的好。」

提到老陶,陶墨的思緒終於從這八個字中鑽了出來。他對老陶的敬意並不只因為對方處處為自己著想,將他打點妥當,還因為老陶在很多時候替代了父親所本該站的位置。有些話他本不必說,有些事本無須他來考慮,但是他說了,考慮了,並非因為他是他的少爺,而是因為這是陶墨父親臨終的遺言。

父親……

貼著陶墨臉頰的手突然濕潤。

清晨出門,空氣中浮著濕氣。

陶墨搓了搓有些發僵的雙手,目光被路邊的馬車吸引。

蓬香坐在馬車上眼楮半眯,似乎在打盹兒。

陶墨從郝果子手中接過裹著衣服的油紙包,朝他走去。

正要陷入夢鄉的蓬香被人輕輕一推,頓時一個激靈地醒過來,看到陶墨,忙揉著眼楮道︰「陶,陶大人?」

郝果子沒好氣道︰「你一大早在這裡做什麼?」

蓬香道︰「公子讓我送大人去縣衙。」

郝果子道︰「縣衙多的是馬車,不勞煩你們。」

蓬香反問道︰「馬車呢?」

郝果子語窒。

昨日下了公堂,陶墨是走著來的,倒不曾駕馬車。

他狐疑地看著蓬香道︰「你怎知少爺沒有駕馬車?」

蓬香道︰「我只是來碰碰運氣罷了。既然陶大人真的沒有馬車,不如就讓我送你一程?」他笑眯眯地對著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群香樓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點胭脂氣。光是這樣一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時的七八成神韻,端的是嫵媚又柔情脈脈。

但陶墨並沒有接話,而是將手中油紙包遞給他道︰「無功不受祿,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一眼。

「完璧歸趙。」郝果子大聲接道。

蓬香並不接過,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著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說了,陶大人的身材他是絕對不會估錯的。」

陶墨道︰「這禮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頭嘆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想當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的銀子又何止這一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而已。」他語氣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的心思。」

「虎狼之心,誰能明白?」郝果子一想起當年之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陶墨還是推拒道︰「當日之桃李與瓊瑤,都已兩清。請旖雨公子不必耿耿於懷。」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這樣傷人心。公子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這次來談陽縣其實是想找陶大人的。」

「哈!說實話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爺不夠,所以現在趕過來補送一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裡?」郝果子道,「當初若不是你串通黃廣德,我家少爺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群香樓,接的是生意,是客人!難不成黃廣德捧著錢上門,他能拒絕不成?」

郝果子喉嚨一窒。

陶墨道︰「我當初提過為他贖身的。」當年他曾為旖雨的話傷過心,動過情,但如今再說起此事卻再無半點情緒波動,只有就事論事的感嘆。

蓬香聲音頓弱,「公子也沒辦法。就算陶大人當初願意出銀子為公子贖身,但賣身契捏在姓章的手中,他見黃廣德如老鼠見了貓,哪裡敢放我家公子離開。」

郝果子正覺有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既是如此,你家公子當初為何不對少爺說個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離地吊著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總有私心。他不願意與心上人分離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步入險境不聞不問,視若無睹?

得得得。

晨霧中,馬蹄聲與車輪滾軸聲由遠自近。

激烈的爭論聲由此一緩。

馬車破霧而出,顧小甲坐在車轅上,雙手拉著韁繩,神情慵懶。

郝果子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他面容可愛過。

顧小甲駕著馬車在陶墨身邊停下。

馬車簾布被桑小土從裡面掀起,露出靠著狐毛毯子的顧射來。

顧射道︰「上車。」

於是,蓬香便見陶墨匆匆將油紙包塞進他手中,頭也不回地上車了。

郝果子跳上車轅,坐在顧小甲身邊。

顧小甲旁若無人地駕車而去。

留下蓬香一人沾著微潮的晨霧發怔。

 

53、居心叵測(八)

陶墨坐在車裡有些侷促。原本的專屬位被桑小土佔了去,他只能挨著顧射坐。

顧射閉著眼眸,似乎有些睏倦。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心跳如雷。

直到桑小土輕聲道︰「大人,到了。」他才驀然回想起車裡還第三人,頓時面紅耳赤,不知自己剛才的痴態讓他瞧去了多少。他訥訥應聲,起身下車,轉頭卻見顧射已經醒了,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顧公子要不要來縣衙坐坐?」他提出邀請。

顧射道︰「改日吧。」

桑小土放下簾布,將陶墨失望的眼神隔絕於簾布之外。

看著馬車踏著清晨的冷意慢慢消失在街道盡頭,陶墨轉身進縣衙。

郝果子在他身後道︰「今日顧射出現的真是時候。」想起蓬香苦苦糾纏的模樣,他就覺得一陣噁心。

陶墨猛然收住腳步,懊惱道︰「我忘了道謝了。」

郝果子道︰「等回去再說也不遲。反正我們現在就住在一個屋簷下。」

「誰與誰住在一個屋簷下?」深沉滄桑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郝果子一驚抬頭,叫道︰「老陶!」

老陶慢吞吞地走到陶墨面前,躬身行禮道︰「少爺。」

陶墨眼眶一熱,雙手抓住他的胳膊,「你平安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老陶道︰「我一路惦記著少爺,不敢耽擱,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郝果子道︰「老陶,你年紀不小了,身子骨可吃得消?」

「趕路倒沒什麼。只是這屋頂漏風卻差點凍死我。」其實老陶一眼就看出屋頂上的瓦片乃是被人用內力震碎,而會瞞著他做出這等無聊事情的想來想去,除了端木回春不做第二人選。

陶墨哪裡想到這層,以為真的凍壞了他,心裡大急,「我立刻去請位大夫來瞧瞧!」

老陶擺手道︰「這倒不必。我身子骨還挺得住。」

陶墨哪裡肯聽,當即打發郝果子去請大夫來。

老陶拗不過他,就由著他去了。

陶墨問道︰「老東家可還安好?」

老陶默默點頭,半晌道︰「當初是我負他,難得他竟不記恨,還肯放我一條生路,頤養天年。」

「放你一條生路?」陶墨嚇了一跳。

老陶驚覺自己說漏了嘴,忙彌補道︰「我是說,不曾拿過去簽的契約來約束於我,還肯放我回少爺的身邊。」

陶墨聽著也是大為感激,「這位東家果然是心地良善,宅心仁厚。」

老陶笑著將話題扯開,道︰「少爺的學問大有長進。」

陶墨道︰「是金師爺日日指點。他時常讀些為官的坊間小說與我聽,實在大有助益。」

對於金師爺,老陶還是信得過的,相信他挑的書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便點了點頭。「少爺剛剛從哪裡回來?」

陶墨邁步的腳微微一僵,片刻才道︰「我這幾日與郝果子一同借住在顧射府中。」

老陶故作訝異道︰「哦?少爺幾時與顧射這般親近了?」

陶墨便說了些顧射的好話。諸如古道熱腸之類。

老陶不動聲色地聽著,等他說完才道︰「我還聽說,顧射幫他的師兄弟與盧鎮學在公堂上打了一場官司?」

陶墨先是一愣,須臾想起他指的是梁府與邱府的案子,便道︰「這案子已經了結了。」

老陶道︰「顧射是一錘先生的高徒,少爺與他結交無可厚非。」

陶墨聽得隱約覺得不舒服。他與顧射結交,絕非因為他是一錘先生的高徒,而是因為他是顧射。但是老陶才剛回來,他也願意為這件事與他起爭執,便默默地聽著。

「只是不可厚此薄彼,怠慢了林正庸的門下。」老陶語重心長道,「為官之道,無非兩種。一則,出類拔萃,平步青雲。一則取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少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陶墨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忍住,低聲道︰「我與顧射只是私交,並不涉及公事。」

這才是老陶真正擔心的。他輕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又忍了下去,又轉移話題道︰「聽說前幾日旖雨公子來過縣衙?」這消息倒是端木回春傳遞給他的,也是他之所以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原因。當初因為自己一時大意,使得陶老爺含恨而終,這樣的悲劇他不想重演。

陶墨道︰「他住了幾日便離開了。」

老陶點點頭。端木回春已經派人回去打聽了,如果他沒有料錯,只怕是黃廣德卸磨殺驢,過河拆橋,才逼得旖雨不得不投奔到談陽縣,尋求陶墨的庇護。

陶墨見老陶心事重重,道︰「你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定然疲憊不堪,不如回房再歇歇?」說到回房,就不免想起房頂上的洞,他又道,「屋頂我會盡快催促他們修繕好的。木師爺的屋子沒有破,你先去他的屋子住吧。」

獨留自己的房頂完好無損,端木回春還真是肆無忌憚。老陶搖搖頭,轉身朝端木回春之前住的屋子走去。

他這邊才走出沒多少步,門房就從另一頭匆匆跑來,道︰「大人,崔大人說有命案。」

陶墨心頭一緊,猛然想起顧射上次提過的案子,暗道︰該不會是真的吧?

出乎意料。

死的並不是他想像中的惡霸。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死的人他看著十分眼熟。

他轉頭看郝果子。

郝果子起初沒認出來,後來打量得久了,面色漸漸驚疑起來,半晌才低喃道︰「晚風?」

崔炯看他臉色,試探道︰「大人認得他?」

陶墨頷首道︰「他是我的老鄉。」不但是他的老鄉,而且藉著旖雨的關係,他們還曾坐下來把酒言歡。

郝果子皺眉道︰「怎的他也出來了?難不成群香樓倒了?不然怎麼小倌一個個都呆在樓裡,跑出來了?」

崔炯這才知道原來死的這個是小倌,頓時對查案失了幾分興頭。

陶墨問道︰「屍體是在何處發現的?」

崔炯道︰「是在河裡發現的。發現的時候他手中抱著一塊浮木,但人已氣絕身亡多時。致命傷可能是背後所中的箭。」

陶墨皺眉道︰「好端端的,誰要殺他?」

郝果子輕聲道︰「會不會是黃廣德?」

陶墨道︰「為何?」

郝果子道︰「我知道的惡人不多,而惡得要人命的恐怕就是他了。說不定他看上了晚風,但晚風不從……」他編不下去。晚風是群香樓的小倌,恩客不知凡幾,又怎麼可能突然不從?

「啊,會不會與旖雨有關?」這麼一想,他覺得自己好像扯到了一根線頭,「我就覺得旖雨出現得蹊蹺。說不定是惹了什麼大麻煩,不得不躲到這裡來的。」

陶墨道︰「無憑無據,莫要瞎猜。」

崔炯正聽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們再多扯出幾個疑犯,忙道︰「這討論案情正是需要大膽假設。我們都是衙門中人,倒也不必像百姓這樣忌諱什麼。」

陶墨道︰「不知案發之地在何處?」

崔炯道︰「我已經派人沿著河岸往上游搜索,想必不久便會有消息。」

陶墨眼角瞥到金師爺正匆匆走來,忙迎了上去,「師爺,你怎的來了?」

金師爺望了眼屍體,低聲道︰「這屍體可是從河裡打撈上來的?」

陶墨點頭。

金師爺道︰「這裡往北數十丈便是鄰縣,恐怕這命案並不是犯在我們縣裡頭的。」

陶墨疑惑道︰「這又如何?」

金師爺道︰「這命案是根據案發所在地來劃分歸屬。若這案子不在談陽縣犯的,便不由我們接手。」

他一邊說,那邊就有衙役匆匆回報道︰「崔大人,這案子是鄰縣的。」

 

54、居心叵測(九)

案子既是鄰縣的,他們自然不願越俎代庖。金師爺和崔炯匆匆收拾證據,便移交給了鄰縣。

陶墨心裡鬆了口氣,又隱隱感到有幾分不安。

郝果子的話看似天馬行空,其實細細琢磨起來,倒是有幾分道理。

回到縣衙,郝果子將事情與老陶一說,老陶也認為其中定有蹊蹺。不過去群香樓打聽的探子還未回來,事情到現在還無頭緒。他想了想道︰「那晚風既然與旖雨相熟,於情於理,我們都應通知一聲才是。」

郝果子看他一眼,見老陶眼中精光爍爍,心中一定。比起半路殺出來的木春,他自然更相信一路經歷風風雨雨的老陶。

陶墨之前也是這麼打算的,便道︰「也好,我去找金師爺同去。」

「金師爺去了鄰縣,一時三刻怕是趕不會來,不如我們自己去。」老陶道,「這件事畢竟與旖雨毫無干係,我們去也只是知會一聲,不必興師動眾。」

陶墨覺得有理,便由郝果子去趕馬車,自己與老陶慢悠悠地朝門外走。

走到衙門口,正好看到顧射的馬車從街頭駛來。他的馬車經歷被竊風波之後,旁人更不敢親近,紛紛走避,煞是矚目。

到了近前,顧小甲見郝果子趕著馬車迎面過來,便道︰「快將你們的破馬車收起來,忒丟人現眼。」

郝果子原本還因為他今早的解圍而對他略存好感,如今被他一陣搶白,臉上頓時有些下不來,冷笑道︰「你不說把你眼珠子挖出來,眼不見為淨?」

陶墨怕兩人吵起來,忙問顧小甲道︰「來衙門有事?」

顧小甲想回衝一句沒事就不能來?但想想顧射正在車廂裡聽著,不敢造次,低聲道︰「公子是來接陶大人回顧府的。」

陶墨心頭一喜,滿心滿腦只有那句「公子是來接陶大人回顧府的」,直到老陶在旁咳嗽一聲,才幡然醒神道︰「我正要出去。」

「出去?去哪裡?」顧小甲好奇地問。

郝果子沒好氣道︰「從幾時起我家少爺去哪裡也要經過顧大爺你的恩准了?」

顧小甲道︰「我是好心。你那輛馬車太破,去哪裡也是丟人,還不如靠兩條腳走。」

陶墨慌忙攔住一看就沒準備什麼好話的郝果子,對顧小甲道︰「我們要去旖雨公子的府上。」

「旖雨?」顧小甲音量陡然拔高。

陶墨原本倒不覺得如何,被他這樣張揚的一喊,不由心虛起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們是去知會他一聲的。」

「知會?」顧小甲轉了轉眼珠,「莫非是知會他以後不許糾纏你?那不妨多帶些人手,衙門口這兩個一同帶上吧。」

老陶不聲不響地聽著。若說顧小甲的看法便是顧射的看法,那顧射顯然並不待見旖雨。說不定有他在,會事半功倍。如此一想,他不等陶墨否認,就主動開口邀約道︰「難得顧公子這樣熱心,不如同來?」

顧小甲知道他說的顧公子是此顧非彼顧,不敢擅自應承,轉頭看車廂。

顧射坐在車廂裡,不負所望地回答道︰「如此,也好。」

於是陶墨和老陶上了郝果子的馬車,在前面帶路,顧小甲駕著馬車跟在後面。

坐在車上,陶墨時不時掀簾往後看,又問郝果子道︰「你認得旖雨的住處?」

郝果子頭也不回道︰「早打聽好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道理我懂。」

陶墨︰「……」

旖雨買的住所不大不小,一個院子三間房。屋子沒設廳堂,一行人只得圍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

從臘月裡帶過來的寒氣還未完全消退,屁股沾著石凳,冷意颼颼地往身體裡面躥。

蓬香和顧小甲各自拿了個暖爐出來。

蓬香遞給旖雨,旖雨一轉手給了陶墨。陶墨接過來又給了老陶。老陶是習武之人,這等冷意與他來說,也不過是清風拂面。他推辭未受。

陶墨轉頭,目光不經意與坐在右邊的顧射輕觸,捧著暖爐的手輕輕一顫,立即又送還給旖雨。

旖雨接過暖爐,纖長的手指輕輕劃過陶墨的手背。

陶墨肩膀一縮,急忙將手放在桌下。

旖雨輕笑道︰「今日是什麼風,竟把你吹來了?」他問得旁若無人,彷彿眼中容不下其他人。

陶墨道︰「今早出了樁命案。」

旖雨眼角微抽。

陶墨道︰「我辨認過了,好像是晚風。」

旖雨訝異道︰「晚風?」

陶墨道︰「從玉條河上游漂下來的,案發地應是鄰縣,案子已經移交給了鄰縣的縣令。我想你與晚風是故交,所以特來知會一聲。」

旖雨垂眸沉默半晌,再抬頭,清淚兩行。「群香樓,只有晚風算是我的朋友。」

陶墨輕嘆。

群香樓,煙花地。人常言,□無情,但嫖客何嘗有義?一個強顏歡笑,一個尋歡作樂,來來去去都是逢場作戲。便是小倌與小倌之間,也難有長久的情誼。那裡的朋友,確是千金難買。

蓬香也跟著嘆氣道︰「晚風公子那樣好的人,怎的也會有人殺他?」

老陶道︰「你怎知他不是自殺?」

蓬香一愣,乾笑道︰「好端端的人,自殺做什麼?」

旖雨用袖子抹了抹淚水,對他道︰「茶涼了,還不去換一壺?」

蓬香忙應聲去了。

顧射道︰「你是愛茶之人。」

旖雨強笑道︰「顧公子何出此言?」

顧射淡淡道︰「我若是傷心,絕對不會管他人的茶是否涼了。」

旖雨笑容頓垮。

老陶不動聲色地看著,心裡大為滿意。看來邀請顧射一道來這著棋是下對了。

陶墨見旖雨面色慘淡,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復生,你莫太傷心了。晚風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

旖雨道︰「不知凶手可曾找到?」

老陶道︰「早晨的案子,除非凶手自首,不然哪裡這麼快能尋到。」

旖雨沉思片刻,道︰「晚風為人謹慎,絕不會與人結怨的。會不會是強盜?」

老陶問道︰「你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是幾時?」

旖雨道︰「兩個月前吧。我攢夠了錢贖身,便想來尋找陶……」他無言地望著陶墨,大有此言不必說,盡在不言中的意思。

陶墨想到顧射在旁,坐立難安。

老陶乾咳一聲道︰「那你可知那時晚風可有離開群香樓的打算?」

旖雨道︰「群香樓裡誰不想離開呢?可惜我心有餘力不足,不然一定與他一道離開。唉,早知今日,我當初或許應該留在群香樓。也許他就不會遭逢毒手。」

顧小甲道︰「你這人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一會兒說是強盜做的,一會兒又說要是你在,就不會遭逢毒手。難不成你還能赤手空拳打退強盜不成?」

旖雨道︰「我若是在群香樓,他便不會單獨上路……」

顧射截斷他道︰「他為何是單獨上路?」

旖雨一怔道︰「莫非他還有人同行?」

顧小甲也回過味來,問道︰「你身邊有個小跟班,為何他身邊沒有?你又怎知他身邊沒有?」

旖雨緩緩嘆了口氣道︰「原本他身邊的確有個小廝,只是不久前離開了。他與那個小廝感情甚篤,他曾說過不想再招小廝,所以我以為……難道不是?」

老陶道︰「屍體只有一具,究竟與不是,目前還不清楚。」

旖雨望著陶墨,雙眸淚花微閃,「此事還請陶大人多多留心。」

陶墨頷首道︰「放心。」

「我在談陽縣無依無靠,只有陶大人一個……朋友了。」他將朋友二字說得極為含糊不清。

顧射施施然道︰「大家同在談陽縣,陶大人自然會一視同仁。」

旖雨貝齒輕咬下唇,定定地望著陶墨,似撒嬌,又似嬌嗔。

陶墨視線左右亂晃,「天色不早了,我們不如先回去吧。」

老陶原想問得再透一點,但旖雨顯然不是易於之輩,心中又有了防備,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便附和道︰「的確叨擾太久了。」

陶墨與顧射一同站起。

旖雨目光不禁落在陶墨手中的暖爐上。

陶墨一愣,這才發現顧射手上的暖爐不知何時跑到了自己的手中,不由面色一紅,憨憨地笑了笑,匆匆告辭。

旖雨看向顧射,卻發現對方對自己連目光都欠奉,逕自轉身走了。

他們走後,蓬香才縮著腦袋從廚房出來。「公子,怎麼辦?」

旖雨慢慢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竟不由自主地抖個不停,過了許久才道︰「讓我好好想想。」

陶墨抱著暖爐從旖雨屋裡出來,下意識地就跟著顧射準備上顧府的馬車。

他身後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陶墨轉頭,卻是郝果子站在自家的馬車旁朝自己使眼色。老陶在他身後,面色意味不明。

陶墨尷尬地收回腳,將暖爐塞進顧射懷中,乾笑道︰「多謝顧公子的暖爐。」

顧射問道︰「今日幾時回府?」

他問得這樣自然,彷彿陶墨本就住在顧府,而不是寄居。

陶墨不敢看老陶臉色,便道︰「晚飯後便回來,不必等我用飯了。」

顧射點點頭,坐進車內。

顧小甲跳上馬車,抓著韁繩道了聲駕,馬車便緩緩從他面前駛過。

老陶道︰「人都走遠了。」

陶墨回神,低頭上了馬車。

馬車內,老陶默默地望著陶墨,心中卻是思緒萬千。這次回一趟睥睨山,不但解開了他與明尊之間的心結,讓自己獲得解脫,而且讓他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男人之間的愛情。關於雪衣侯和明尊的傳聞他之前陸陸續續也聽到不少,剛開始是嗤之以鼻的,後來想得多了,又覺得心酸。在他看來,明尊之所以會委身雪衣侯,應當是為魔教捐軀,不然雪衣侯又怎麼會輕易放過魔教?但真正看到兩人相處之後,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多麼的功利和膚淺。這樣兩個人,若不是真心喜歡對方和確認對方以同等之心看待自己,是絕不會在一起的。

只是明尊與雪衣侯是明尊與雪衣侯,陶墨與顧射又是另一回事了。明尊與雪衣侯雖然一在江湖一在朝堂,但無可否認的是兩人都是當今天下難得的奇男子。他們二人互相欣賞惺惺相惜,乃至情投意合都無可厚非。而顧射其人他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應當算得上是此類人,唯獨陶墨……

他看著陶墨昏昏欲睡的面容,輕輕嘆一口。他受陶老爺救命之恩,又與陶墨相處兩載有餘,早將陶墨當做自己的子佷看待。在他心底,自然也希望他能找一個兩情相悅的出色之人。陶墨對顧射有意,他看得出來。顧射對陶墨不一般,他今日親眼所見,心裡也有了底。若顧射是女子,出嫁從夫,他倒不擔心,非但不擔心,還會竭盡全力促成此事,哪怕顧射來頭不小。偏偏顧射是男子,且是個心高氣傲,目下無塵,驚采絕豔的男子。陶墨若是與他牽扯不清,恐怕到頭來只會落得遍體鱗傷的結局。

這樣想著,他伸手輕輕拂過陶墨的睡穴,然後推開車門道︰「去客棧。」

郝果子一愣,「哪家客棧?」

「與縣衙近的,以後來回也方便些。」

郝果子心中隱隱覺得不妥,回頭看了陶墨一眼,卻見他垂頭不語,以為他默許,只得從命。

亥時三刻。

茶涼。

縱橫交錯的棋盤上,一字未落。

顧射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棋碗中插入,抬起,插入,抬起……

顧小甲和桑小土從外面進來,臉凍得有些發白。

顧小甲搓了搓手,道︰「公子,這麼晚了,他估計在衙門歇下了,不如您也先歇了吧?」

啪。

顧射從棋碗中拈起一子,又丟了回去,「去準備馬車。」

「啊?……是。」

 

55、來者不善(一)

夜深人靜,街道空寂。

馬蹄與車輪聲在空寂的街道上迴響,顯得格外陰森。

衙役從瞌睡中省神,納悶地看著馬車停下,顧小甲跳下馬車走上台階,「我要見陶大人。」

衙役道︰「陶大人不在。」

顧小甲皺眉。難不成是在來路上錯開了?

衙役道︰「縣衙屋頂漏了洞,大人去運來客棧投宿了。」

「運來客棧?」顧小甲心下不悅,暗道︰莫不是覺得住在顧府委屈了他?

他回馬車,將話一一轉達。

顧射淡淡道︰「去運來客棧。」

看來公子是槓上了。顧小甲幸災樂禍地跳上馬車,拉轉韁繩,朝運來客棧的方向駛去。

運來客棧在談陽縣也算是大客棧,旗杆斜插從二樓斜插出來,運來客棧四個大字迎風招展。

顧小甲勒停馬車,跳下來敲門。

敲得久了,樓上隱約有罵罵咧咧聲。

顧小甲不理,繼續敲著。

店夥計總算匆匆忙忙地趕出來,哈著腰打開門,見到他不由一愣,下意識地掛上招牌笑容,「顧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陰風。」顧小甲吐了吐舌頭。

店夥計打了個哆嗦,乾笑道︰「爺說笑呢。您是投棧還是吃飯?」

顧小甲道︰「都不是,找人。把陶大人請出來。」

店夥計笑容僵住,眼楮直往掌櫃的方向瞧。

其實掌櫃剛才就出來了,正站在門邊觀望,看顧小甲和店夥計一同將目光投向他,不好再賴著不動,趕緊賠笑著上前道︰「這夜都深了,陶大人想必都上床……」

顧小甲見顧射沒動靜,更加大膽,嚷嚷道︰「急事急事。」

掌櫃兩邊都不敢得罪,又吃不準這急事究竟有多急,便道︰「不如請顧爺在這裡稍作等候,我上去問一聲。」

顧小甲揮揮手。

掌櫃轉頭就走。

顧小甲正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就看到顧射進門,跟著掌櫃往樓上走。

店夥計嚇了一跳。他以為來的只有顧小甲,不想顧射竟然親自來了,想去攔人,又沒這個膽子,只好跟在他屁股後面打轉,道︰「顧,顧公子,您怎麼親自來了,有事說一聲就是。」

掌櫃原本走得就不快,聽到後面的說話聲,立刻回過頭來,看到顧射也是一驚,忙道︰「顧公子,你……」

顧射道︰「哪一間?」

掌櫃猶豫了下,便轉身引路。

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談陽縣這個地方,訟師就是營盤,縣官就是兵。他寧可得罪縣令,也不敢得罪訟師。反正真得罪了縣令,他也能找訟師出頭。要是得罪了訟師……

他在右手邊倒數第二道門前停下,轉頭看顧射。

顧射點點頭。

掌櫃便抬手要敲門,倒數第一間房門咿呀一聲打開,老陶走出來,明知故問道︰「顧公子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顧射道︰「問罪。」

老陶皺眉,「何罪?」

顧射道︰「失信。」

老陶道︰「哦?顧公子遞狀紙了嗎?」

顧射目光一凝。

站在他身後的顧小甲看不下去,衝出來道︰「失信的就是你們縣令,還遞什麼狀紙?」

老陶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若是顧公子認為我家少爺有罪,也可狀告於他,並無不可。」

顧小甲皺眉道︰「你真的是陶墨的老僕?我怎麼看著你倒像是他的仇人,恨不得他作姦犯科被問罪才爽快呢?」

老陶道︰「我相信我家少爺為官清廉公正,絕不會徇私枉法。心中坦蕩蕩,自然不怕鬼敲門。」

「什麼鬼敲門?!」顧小甲大怒,「你什麼意思?!」

老陶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言語太沖,緩了緩,笑道︰「失言了。我只是訝異一錘先生門下的顧公子竟會半夜三更來客棧造訪而已。」

顧射抬手準備叩門,老陶低聲喝阻道︰「顧公子!」

顧射手在半空中頓住,轉頭看他,「你總是對的麼?」

老陶一愣。

顧射的手已經敲下去。

叩門聲低沉。

房中毫無動靜。

顧射眉頭微微蹙起,「他出了什麼事?」

顧小甲和掌櫃同時一驚。

掌櫃驚得是,萬一縣令在自己的客棧出事,只怕他難辭其咎。

老陶道︰「少爺累了,先歇了。」

顧射又問了一遍,「他出了什麼事?」

老陶打量他。顧射不會武功,毫無疑問。無論是談陽縣的顧射,還是聞名天下的顧弦之,都是以文才和口才出名。但是此時此境,他竟給他一種高手才有的壓迫感。

「我點了他的睡穴。」老陶沉聲道。

顧小甲道︰「你不會真的是他的仇人,長期潛伏在他的身邊,準備找個機會對他下手吧?」

老陶不理他,對顧射道︰「有什麼話不妨明天再說。」

顧射定定地盯著他。

氣氛僵持。

掌櫃額頭憋出一層薄薄的細汗。

「準備一間房。」顧射終於開口。

掌櫃猛然舒出口氣,忙道︰「好好好,稍等。」

顧小甲在顧射身邊小聲道︰「公子真的要住在這裡?」客棧的上房佈置得再豪華,也掩不去來來往往的住客氣息。

顧射道︰「將馬車裡的東西拿上來。」

顧小甲看他心意已決,只得照辦。

掌櫃店夥計跟著顧小甲折騰,直到子時才消停。

一夜無話。

清晨曙光白裡穿金。

陶墨睜開眼楮,一陣頭重腳輕。昨天幾時入眠的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上了馬車,頭低著低著便睡了過去。他坐起身,四周陌生的環境讓他一驚,很快披衣而起。

郝果子睡在外間,正著嘴巴,嘴角邊隱隱有口水流過的痕跡。

陶墨轉了一圈,穿戴整齊,推門而出。

細長的走廊讓他很快意識到這裡是客棧。

旁邊的門打開,老陶出來道︰「少爺醒了?」

陶墨見到他,心頭一定,「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老陶道︰「縣衙屋頂破了,少爺睡得死,我便自作主張帶少爺來了客棧。」

陶墨想起與顧射的約定,驚道︰「糟糕。」

老陶道︰「怎麼?」

「我忘了與顧射的約定。」他想著,便急急忙忙地回房間推醒郝果子。

郝果子醒來也覺得有點頭疼,揉了半天的眼楮,才茫然道︰「少爺。你醒了?」

陶墨道︰「我們快起來去顧府。」

「哦。」郝果子還未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識地坐起來,穿衣服。

老陶道︰「顧公子就在客棧。」

正要自己拿著盆去打水的陶墨一怔,吃驚道︰「你說什麼?」

老陶重複道︰「顧公子昨夜來了的客棧,不過少爺睡得太死,沒有叫醒。」

陶墨回身,對著銅鏡抹了半天的眼楮,然後道︰「他住在哪間房?」

老陶不敢苟同地皺眉道︰「少爺準備這樣去見他?」

「我怕半路上遇到。」陶墨小聲道。

說曹操,曹操就到。

顧小甲站在敞開的門外,伸手敲了敲門板道︰「陶大人?」

難得聽到顧小甲這樣正兒八經地叫他陶大人,陶墨心頭有些發慌,問道︰「你家公子起了嗎?」

顧小甲看了老陶一眼,似乎意外他竟然沒有隱瞞昨夜之事,後轉念一想,此事隱瞞也隱瞞不住。「我家公子請陶大人下樓共進早膳。」

「好好好。」陶墨連說了三個好字,「我一會兒就下去。」

顧小甲瞪了站在一旁的郝果子一眼,才轉身離開。

郝果子被瞪得莫名其妙,「他瞪我做什麼?」

老陶略作思索,便明白其中緣由。想必是顧小甲不知昨夜郝果子也被點了睡穴,以為他躲在房中故意不開門吧?

陶墨將盆塞進郝果子手裡,邊推著他往外走,邊催促道︰「快些。」

 

56、來者不善(二)

風風火火地洗漱下樓,陶墨一眼便看到沐浴在朝陽裡顧射。

修眉俊目,風采逼人。

陶墨心底突然湧起一陣陌生的情緒。

初見顧射,他站在友人身後,清冷孤傲,難以親近。自己對驚鴻一瞥,從此常掛於心。說是無心,其實有意,以無心掩飾有意地親近他,哪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然而,越是親近,越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持。看此刻顧射為自己坐在一桌早膳前等待,他心中感動與失落糾纏,雙雙如潮水般陣陣翻湧。

擁有的越多,便越害怕失去。人之常情。他不知道若有一天自己得知顧射談婚論嫁,將會……

顧射突然側頭,一臉訝異地看過來。

陶墨在他凝望下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顧射起身,一步步朝他走來。

陶墨雙足如釘子般釘在原地。

「夢魘了?」顧射問。

陶墨一愣,隨即胡亂用袖子抹了抹面孔,低應一聲。

「撒謊。」顧射淡然轉身,回座。

陶墨被他一前一後的態度弄得忐忑起來,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坐下,「你怎知我撒謊?」

顧射往顧小甲處投去一瞥,道︰「又打了個盹兒?」

陶墨反應過來。適才顧小甲去見自己時,自己還是好好的,一轉眼涕淚交零顯然與噩夢無關。顧射之前如此說,不過是逗他,不想他竟然真的承認了。

「我……」他紅透一張臉,絞盡腦汁地想著藉口。

「食不言。」顧射逕自舀著粥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陶墨邊吃邊打量他的臉色。

顧射穩如泰山。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陶墨正想著為昨天失約致歉,就聽到樓梯一陣腳步聲,老陶與郝果子一同下樓來。

顧小甲看了顧射一眼,朝郝果子招手道︰「這邊。」

郝果子想到他今天早上瞪自己,心想正好藉機問個清楚,便走了過去。

老陶卻逕自往顧射和陶墨所在的這桌走。

陶墨見老陶過來,忙道︰「一起吃吧。」自從父親過世之後,他心中一直將老陶當做父親一般的存在,倒是沒有將他當過下人。

老陶問道︰「少爺用完了嗎?」

陶墨頷首。

「那我們便回衙門吧。」老陶道,「昨日少爺睡得早,還未等金師爺回稟呢。」

陶墨想起晚風的命案,一下站起,「啊!差點忘了,我們快走吧。」

顧射施施然地問道︰「是昨日提的案子?」陶墨將命案通知旖雨時,他也在場。

陶墨道︰「正是。不知鄰縣縣令是否已經著手調查了。」

顧射想了想道︰「我與你同去。」

老陶回絕道︰「辦差之地,顧公子出入恐怕多有不便。」

顧射不言不語,只是看著陶墨。

陶墨當即道︰「顧公子也不是外人。」

老陶一怔。

一直不咸不淡的顧射臉上也露出幾分興味來。

陶墨補救道︰「我是說,這件事顧公子也已經知道了,也許能給些意見。也不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不如一同去縣衙坐坐?」

顧射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老陶突然後悔萬分。也許昨天用顧射對付旖雨就是最大的錯誤。他想到一句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

一行人至縣衙,金師爺果然在書房。他看到顧射心中一驚,但他在官場打滾多年,早已練就一身面不改色的本事,因此只是不失熱情地打了個招呼,轉而向陶墨說起移交之事。

那鄰縣縣令聽說出了命案,原本不想接的。奈何金師爺早有準備,各種公文備得齊全,縣令推脫幾次都繞不過去,只好應承下來。

陶墨疑惑道︰「那縣令為何要推脫?」

金師爺道︰「死者中的是箭傷。傷他的不是江湖中人,就是有權有勢之人的護院,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易得罪啊。」

老陶道︰「為何不會是獵戶?」

金師爺道︰「獵戶的箭頭不會這樣小巧精緻。死者身上的那支箭上原本刻著字,只是被人刨去了,想必是訂做的。」

陶墨道︰「謀殺?」

老陶道︰「說不定不但是謀殺,還是追殺。」

陶墨聽得心裡頭一陣陣發涼,「為何?」

老陶道︰「普通劫匪的箭絕對不會這樣精緻,更不會在上面刻字。道上喊得出名號的綠林人物倒是會在箭上刻字,但絕對不會在事發之時匆匆刮了去。所以,晚風雖然失了行李,看似被打劫,但事實上被劫的可能性並不大。」

金師爺聽得頻頻點頭,「正是如此。」

陶墨道︰「若是謀殺,又為何要謀殺他?」

金師爺見他發愁,寬慰道︰「此事既然已經移交鄰縣,東家便等好消息便是。」

老陶倒沒他這般樂觀,就他適才所說,那鄰縣的縣官本不欲承接此案,怕就算被迫接下,也只會敷衍了事。看來此事還需要動用魔教的勢力暗中調查。幸好這次回去,明尊將談陽縣與附近幾處的事務交給他負責,以示盡釋前嫌,這樣他也不必像當年那樣,又要藏頭縮尾,不敢出手,又身邊無人派遣,須事事親為。

一直旁聽的郝果子突然冒出一句,「我還是覺得此事與旖雨脫不了關係。他昨天說的話,遮遮掩掩的。」

顧小甲難得認同道︰「昨天他是故意調開身邊的那個小廝,說不定是怕他說漏了嘴。」

陶墨聽了一圈的意見,發現獨獨顧射未曾開口,不由看向他。

顧射挑眉道︰「與你何干?」

陶墨一怔,還待再說,便見他已經轉身朝書桌走去。

其實顧射這種態度老陶也十分欣賞。在他看來,那個旖雨和晚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的死活本就與他們無關。但是當初發生的種種總讓他心頭不安,怕若真與那些人有牽連,讓那些人追蹤至此知道陶墨所在,會萌生斬草除根的想法,所以不得不小心為上。

「你的字?」顧射突然問。

陶墨一愣,猛然想起桌上還放著幾張字,是當初臨摹顧射所書的「速審」二字,不由面上一紅道︰「我,我閒來無事寫寫。」

顧射道︰「磨墨。」

郝果子眉頭一皺,正要說什麼,就被顧小甲拉住道︰「你還沒帶我逛過縣衙呢。」

「縣衙有什麼好逛的?」郝果子想掙脫他的手,不想被越來越緊,還一直往外走,「禮尚往來不懂嗎?」

他們這邊拉扯,陶墨已經將碗中清水倒入硯台中,執墨輕輕研磨起來。

老陶雙眉微蹙。

金師爺道︰「顧公子的字堪稱天下一絕,不想竟有幸賞之。」他這話說得不算奉承。談陽縣不少人都知道顧射寫得一手好字,但見過的人鳳毛麟角。顧射似乎對展露才華格外吝嗇。

顧射頭也不抬道︰「還請兩位移駕別處。」

金師爺正要往書桌方向走的腳頓時不尷不尬地落回原地,扭頭看老陶。

陶墨朝他們擺手。

老陶欲言又止。

金師爺嘆氣,轉身朝外走。

老陶意味深長地看著頭也不抬的顧射一眼,默默退出書房,順手關上門。

「墨太濃了。」顧射道。

陶墨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未停,忙又加了一點水。

顧射抬手在筆架上掃了一遍,勉強挑中一桿,在硯台上醮了點墨,然後起身將位置讓與陶墨。

陶墨納悶地坐下。

顧射又將筆遞給他。

陶墨接過筆,茫然地看著他。

「寫吧。」顧射道。

陶墨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正要落筆,就感到手上一暖,竟是顧射握住他的手,輕輕落下。

筆桿不停地顫動起來。

顧射皺眉,轉頭看他。

陶墨整個人都像掉進紅色染缸,頭頂好似噗噗得冒著熱氣。

顧射鬆手。

筆頓時從陶墨指尖滑落下來。

「我,抱歉,我不是故意……」陶墨語無倫次。

顧射拿起筆,重新換了張紙,「再來。」

這次他沒有手把手地教,而是在一旁看著,不時指點陶墨的疏漏之處。

練字絕非朝夕可成,陶墨一點底子都沒有,想要臨摹顧射,無異難於登天。

顧射教了幾遍,見毫無寸進,便改從最簡單的學起。

陶墨學了會兒,心思就漸漸活動開了,低聲道︰「不能先學我識得那三個字嗎?」

顧射似笑非笑,「等你能將那三個字的每筆每劃都寫得工工整整再說。」

陶墨看著自己歪七扭八、東倒西歪的字,心生認同。

顧射,顧弦之,本該在任何時候都齊整漂亮的。

 

57、來者不善(三)

顧射走後,陶墨仍留在書房練習。

眼見天色越來越晚,他還沒有出來用膳的意思,老陶忍不住敲門進屋。

郝果子看老陶進來,左手捶了捶磨墨磨得發麻的右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少爺還不歇息?」老陶開口。

陶墨抬頭,茫然地看了看外頭天色,失笑道︰「不知不覺,竟這麼晚了。」

老陶走到書桌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顧射為陶墨寫的字帖。顧射寫的楷體,略似顏體,又比顏體多了幾分狂放不羈,端正之中帶著幾分隨性,泱泱大家之風。

相形之下,陶墨所寫的字卻只能讓人聯想起剛剛學字的幼兒。一筆一劃,歪歪扭扭,連下筆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論風骨。

陶墨握著筆,興味盎然,「我覺得好像有點感覺了,我想再練一會兒。」

老陶道︰「要寫的一手好字非朝夕之功。少爺與其將一腔熱血皆付諸今晚,倒不如細水長流,日日下苦工。」

陶墨聽了,心中熱情頓消,擱下筆,連連稱是。

老陶見他聽了進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從書房出來,老陶眼角掃過地上擺得有些怪異樹枝,走過去,彎腰將他們撿起丟到一旁,轉身回屋。

屋中已有人等候。

老陶隨手關門,那人恭敬道︰「盧長老。」

「嗯。有消息了?」

「晚風的確是黃廣德所殺。」那人道。

老陶道︰「哦?為何?」

那人道︰「具體尚不可知,但似乎與旖雨有關。」

「又是他。」老陶厭惡地皺眉。

那人道︰「當初旖雨贖身是偷偷摸摸的,聽說章包收了他兩倍的錢,才瞞著黃廣德將他放出去。黃廣德知道後,氣得當場發火,之後便頻頻打壓群香樓,還屢次凌虐與旖雨交好的晚風。晚風不堪忍受,趁黃廣德赴宴之時偷跑了出來。黃廣德知道後,親自帶護院追擊,最終將他射殺。」

老陶道︰「可還有其他動靜?」

那人道︰「聽說黃廣德還不可歇手,在暗中調查旖雨的下落。」

老陶沉吟不語。

那人試探著問道︰「是否需要屬下……」

「你知道黃廣德背後是誰嗎?」

那人一怔,道︰「聽說黃廣德自稱顧相門生。」

「顧相?」老陶雙眉一蹙,隨即一展,「你幫我查查,他近來與顧相可有往來。」

「是。」那人領命後,乾脆地翻窗而出。

老陶在房中沉思了會兒,才出門準備請陶墨一道去用膳。到了書房門口,卻發現房中燈火全暗,他隨手招來一名僕役。

僕役道︰「大人出門了。」

老陶道︰「可知去了何處?」

僕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大人最近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去顧府過夜。」

「我知道了。」老陶不動聲色地回房,從櫃子最底層慢慢翻出許久未用過的夜行衣。

回顧府的路上,陶墨心情複雜。

他不時望向自己的右手,腦海一幕又一幕地重複著手被抓住的那一刻,彷彿那上面還殘留著顧射掌心的溫度。

雖知顧射是無心為之,但心情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一直以為如顧射這樣淡漠的人定然不喜與人接觸,不想他竟不排斥自己。

陶墨下馬車,直奔廳堂。

顧射果然在堂中等他。

顧小甲見陶墨興沖沖地走進來,一屁股坐下就準備動筷,忍不住道︰「手。」

陶墨手停在半空,茫然地看著他。

顧小甲道︰「翻過來。」

陶墨乖乖地翻過手掌,掌心一片黑乎乎的墨汁印。他一愣,耳根微微發紅,適才一直注意手背,不曾注意掌心竟沾了墨汁。

顧小甲很快端來清水和皂角給他洗手。

陶墨感覺顧射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身上,不由一陣緊張,洗了幾遍,手上還有淡淡的墨痕。

「明日就好了。」顧射道。

「嗯。」陶墨胡亂地點點頭,飛速將手擦乾。

終於可以動筷。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陶墨發現今天紅燒肉竟然在自己的面前。他悄悄看了顧射一眼。

顧射淡然回望。

「謝謝。」他低聲道。說完之後,他又覺得這句話說得不該。萬一這盤紅燒肉並不是故意這樣放的,自己豈非顯得太過自作多情?

幸好顧射並未深究,只是淡淡道︰「食不言。」

陶墨低頭吃飯。

飯桌很靜。

陶墨已經習慣小口吃飯,細嚼慢嚥了。顧射吃飯基本沒有聲音,神情也是淡淡的,基本一桌的菜他每一道都是淺嘗輒止,看不出喜惡。他觀察了好久,也看不出顧射的愛好。

用完膳,顧小甲照例擺好棋盤。

陶墨先落子。

顧射把玩棋子,倒不急著下,慢悠悠地問道︰「字練得如何?」

陶墨有種被夫子詢問功課之感,偏偏這個夫子與往常的夫子都不同,讓他壓力倍增。他低聲道︰「只練了五十張,寫得不好。」

顧射眼中閃過淡淡的訝異,隨即道︰「下次將練好的字帶來。」

顧小甲瞪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眼前這個人明明長著公子的臉穿著公子的衣,舉手投足也都是公子的風采,可為何他覺得此人如此陌生?他雖然沒見過陶墨寫字,但他被暗諷為談陽縣第一目不識丁縣令並不是沒緣由的。這樣一個人的字,他光是想像,便覺得不堪入目。沒想到眼界極高的公子竟會主動要看,這莫非是情人眼底出西施?

……

顧小甲被自己腦海中下意識閃過的想法驚呆了。

陶墨?

公子?

這如何可能?

他拍著胸膛,默默地安慰著自己。公子對陶墨只是一時興趣,覺得他投了緣,與西施毫無關係,情人就更不必說!他接受顧射對陶墨另眼相看是一回事,情之所鍾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他心中,顧射這樣的人便應當匹配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或是如卓文君這般才華出眾的奇女,再不濟,好歹也是個容貌出眾的絕世佳人。這陶墨……無論哪一樣都差太遠了。

郝果子見顧小甲站在一旁自顧自地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好奇地拍他肩膀道︰「你在想什麼?」

顧小甲嚇了一跳,見是他,狠狠瞪他一眼,「你做什麼?」

「我是問你做什麼?」郝果子道,「還不走?」

「走走走,走什麼走?」顧小甲猛然上前一步,站在棋盤旁邊,炯炯有神地盯著陶墨瞧。

陶墨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尷尬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顧小甲道,「你只管下棋就是。管臉上有什麼做什麼?又不是女人,臉好不好看有什麼打緊?」

陶墨被他一陣搶白弄得更加莫名其妙,只好低頭繼續下棋。

郝果子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想拉他出去。

但顧小甲就是死活不肯移動半步。

兩人用力拉扯。

郝果子見顧小甲痛得雙眼含淚,下意識放手。顧小甲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撲在棋盤上。

幸虧還沒下幾步,只是撞得茶几猛烈晃動了下。

「你沒事吧?」陶墨忙起身扶他。

「沒事。」顧小甲垂著頭,不敢看顧射的臉色。

陶墨打圓場道︰「不打緊,這幾步我都還記得。」他彎腰拾起棋子,重新擺好棋盤。

顧小甲偷偷看顧射,見他一臉莫測高深,心裡直打鼓。

陶墨看著手裡拿著白子遲遲不落的顧射,小聲提醒道︰「該你了。」

顧射將子放回棋碗,道︰「你先回去吧。」

陶墨心頭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勉強笑道︰「好。你早點休息。」他起身看了眼顧小甲。

此時此刻,顧小甲到不希望陶墨走了。他有種預感,這次的下場會比睡廚房更淒慘。

等陶墨與郝果子腳步聲走遠,顧射輕輕地敲了敲茶几,「什麼事?」

顧小甲裝孫子,垂頭喪氣道︰「我是不小心的。」

顧射敲茶几的力道一重。

顧小甲身體跟著一跳。

顧射沒說話,但無形的壓力幾乎將顧小甲壓得喘不過氣。

「我,我只是嫉妒公子對陶墨太好。」顧小甲始終不敢說自己剛才的想法。除了怕顧射勃然大怒之外,他隱隱擔心顧射不勃然大怒。而後者的後果顯然比前者要恐怖得多。

顧射道︰「哦?」

顧小甲見顧射似乎不像剛才那麼生氣,以為他接受了自己的藉口,忙道︰「公子不但親自教陶墨寫字,還關心他的課業,比對我好多了。」

顧射沉吟道︰「你真這麼覺得?」

顧小甲用力點頭。莫不是公子也察覺到自己這樣做不妥,想要回頭是岸?他喜滋滋地想。

顧射道︰「只是這一處嗎?」

顧小甲努力想了想道︰「公子還夾菜給他。」不過這個他羨慕不來,因為顧射從未與他同桌進食。相府裡的規矩大,不像陶墨與郝果子,只要沒旁人,就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顧射道︰「繼續。」

顧小甲以為顧射正在自我反省,立刻將積壓許久的話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

包括清晨送陶墨去縣衙,幫他解圍,一聲不吭地收下桑小土等等。

這一講,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顧射默不吭聲地聽著,神情不咸不淡。

顧小甲講得實在無話可說,才停下來,眼巴巴地看著顧射,就等他說,以後我會有分寸云云。

但等了半天,顧射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公子?」他試探地喚道。

顧射緩緩道︰「你覺得我對他好?」

「當然好。簡直是頂好,好得不得了。」顧小甲未察覺到顧射眼中淡到幾乎不可見的笑意,逕自道,「簡直是好得過了。」顧射的這種好在旁人看來也許沒什麼了不起,但是他在顧射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這種旁人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對顧射來講不止是另眼相看,簡直是推心置腹了。

顧射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道︰「這就好了。」

……

顧小甲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半天沒回神。

儘管顧射講話向來別有深意,但從來沒有一句如這句這般……令人摸不著頭腦。

次日,陶墨一大早便準備去縣衙。

如今他去縣衙不僅僅是為了處理公務,更是為了用多一點的時間來練字。想到昨晚顧射讓他將練好的字拿來給他看,他心中就彷彿燃燒起一團團的火焰來,恨不得進展一日千里,立刻就寫出一幅令人稱道的好字來。

他出門得早,只有東半邊的天空隱隱有光亮。

郝果子打著哈欠將車趕來,卻看到陶墨的身邊站著蓬香。原本朦朦朧朧的睡意霎時驚醒。他幾乎是飛下馬車,衝到蓬香面前,惡聲惡氣道︰「你來作甚?」

蓬香眼楮紅腫,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哭得厲害,望向他們的眼神楚楚可憐,「我來求陶大人可憐可憐我家公子。」

郝果子道︰「你家公子有手有腳,還有屋簷有馬車,有什麼值得人可憐的?」

蓬香道︰「晚風公子過世對公子打擊太大。公子昨日哭了一夜,滴水未進,我怕他長此下去,身體會熬不住。」

郝果子冷笑道︰「長此下去?那不如等你家公子長此下去熬不住了再說。」

陶墨朝他投去一個不讚同的眼神,對蓬香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請旖雨公子節哀順變。我與他雖然是故交,但是,彼此相知甚少,怕也使不上什麼力。只能請你多多照看了。」

「不!公子對大人一往情深,若是大人出馬,定然能令公子撥雲見日的!」蓬香死死地抓住陶墨的袖子,那架勢彷彿陶墨開口說不,他便立刻跪下來。

陶墨為難地皺眉。

郝果子看不下去,狠狠地將他的手拉開,「你家公子真要是這麼脆弱,早在群香樓熬不住幾百回了!我看他就是沒事變著法兒折騰!」

 

58、來者不善(四)

蓬香臉色一白,身體抖如篩糠。他盯著郝果子,眼神陰毒,看的陶墨心頭一驚。就在陶墨想要找個話題岔開時,蓬香突然揚手,朝郝果子的臉上重重揮了下去。

郝果子與他站得近,一時也沒料到他竟然會動手,等一個巴掌扇在臉上才懵了。

不過不等他回神,又是一聲脆響。

他呆呆地看著飛快衝過來用力扇了蓬香一巴掌的顧小甲,又有點懵。

蓬香反應極快,立刻朝顧小甲撞了過去。

顧小甲平時嘴巴凶,但身上卻沒什麼力氣,一下子被他衝倒在地,後腦重重地磕在門檻上,痛得整張臉皺成一團。

這個時候,郝果子總算回過神來,立刻上前去扶顧小甲。

而陶墨則死死地抱住蓬香的腰往後拖。

蓬香人被拉開了,兩條腿卻不停地在半空中亂踢,「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憑什麼這麼打我……」

「什麼事?」顧射一臉冷漠地從裡面走出來。身後跟著前去通風報信的門房。

陶墨下意識地鬆手。

蓬香一下子又沖了過去,也不管是郝果子還是顧小甲,劈頭蓋臉就打下去。

顧小甲和郝果子畢竟是兩個人。一人抓一個胳膊,很快將他制住。

蓬香這時候總算有些清醒了,眼淚刷刷往下淌,一臉的委屈。

顧射看向顧小甲。

顧小甲高聲道︰「他打人!」

郝果子心裡說不出的滋味,被打了耳光的地方又燙又癢。

陶墨打圓場道︰「郝果子也又不是之處。」

郝果子扁嘴。

陶墨又道︰「但是打人是不對的。」

蓬香恨恨地盯著他,「我家公子原本以為大人是這世上唯一不會看低他之人。沒想到,大人也不過是一個世俗男子!我家公子的確出身煙花之地,但這又不是他能夠選擇的!他五歲被賣身,十三歲接客,這難道是他自願的?贖身的銀子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省下來的。大人去過群香樓,應該知道章包是何種人,要從他手裡頭藏銀子是何等的不容易!就這樣,公子為自己贖身也花了兩倍的錢。他求的是什麼?求的不過是一方安穩之地,一個可托之人!可是他錯了,他還是錯了。陶墨其實說穿了也只是一個俗物……」

顧射冷冷道︰「說夠了?」

蓬香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抬高下巴瞪著他道︰「怎麼?污了顧公子的耳朵嗎?高貴的顧公子自然是聽不得這些骯髒下賤事的!」

顧射道︰「你骯不骯髒,下不下賤,與我何干?」

蓬香激憤的表情猛然一鬆。

顧射眼中沒有厭惡,也沒有憐憫,只有從頭到尾都不曾變過的無動於衷。

陶墨嘆氣道︰「我陪你去見你家公子。」

蓬香垂眸,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郝果子焦急道︰「少爺!」

陶墨道︰「你去備車。」他故意低著頭,不敢看顧射的神情。

不知為何,他心底並不願顧射見到旖雨和蓬香。所以,當蓬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顧府門口等他,而不是在縣衙門口等他時,他心底是不舒服的。決定去見旖雨,固然有一場相識於心不忍的意思,但更多的卻是想盡快與他說清楚。蓬香一口一句所托非人,實在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彆扭和不安。他與旖雨早在他燒掉那條巾帕時,就緣分盡了。

車是現成的。

郝果子坐在車轅上,回頭看陶墨。

陶墨望著顧射的鞋面,「我走了。」他等了等,顧射沒有回應,這讓他更加不安,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顧射面無表情,有種別樣的疏離。

陶墨心頭一慌,突然就覺得胸口被什麼抓住似的喘不過氣。他望著他,努力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只脫口道︰「我真的走了。」

顧小甲摸著後腦勺,冷哼道︰「愛走不走。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陶墨雖然不識字,但是他博聞強記,很多成語他聽得多了便能記住他的意思,所以他當然知道他在諷刺什麼,嘴角不由抖了抖,最終一個字也沒說,轉身上車。

蓬香忍不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看的顧小甲更是像吞了蒼蠅一樣噁心。

等他們走後,顧小甲抱怨道︰「公子,我看這個陶墨是個呆子,腦袋裝的全都是石頭的呆子。」

顧射道︰「你若再不去找大夫看看你的腦袋,你的腦袋也會變成石頭。」

顧小甲︰「……」

到旖雨院子門口,蓬香原本不想讓郝果子進去,但郝果子堅決不肯離開陶墨半路,最終三個人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全進了旖雨的房間。

旖雨正臥病在床。

群香樓第一紅牌絕非浪得虛名。縱然慘白著一張臉躺在那裡,也有種說不出的風韻。

陶墨看著他,心裡微微發酸。他見過旖雨在群香樓裡意氣風發,多少豪商富賈捧著金子討他歡心,雖然說到底只是一場情|色交易,但那時候的他表面是極其風光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當初那樣迷戀旖雨,多多少少是迷醉於他的風光,那種在豔壓群芳的強勢。但是此時此刻,他病怏怏地躺著,風采退去,只剩下我見猶憐的淒楚,陶墨不由難受,柔聲安慰他道︰「人死不可復生,你要節哀順變。」

其實安慰人的話是相當匱乏蒼白的,如他父親過世時,老陶也曾經這樣勸慰過他,但是毫無用處,無關痛癢,將心比心,他說話底氣不足。

但旖雨看到他時,眼楮微微亮起來,彷彿在黑暗中看到黎明的曙光,原本虛弱無力的身子立時掙紮著要起來。

陶墨見蓬香不動,只要親自上去扶他。

旖雨抓住他的胳膊,眼楮充滿了希冀和憧憬,「陶墨。」

陶墨下意識地想鬆手,但是旖雨抓得更緊了,「陶墨……」

「你好好休息。」原本準備好的話在這樣明亮的眼楮下統統煙消雲散。陶墨默不吭聲地幫他拉過被子,靠在他身後。

「晚風他死了。」旖雨喃喃道。

陶墨想說人死不能復生,但轉念記起這句話已經說過了,只好沉默。

旖雨似乎也沒指望他回答,逕自道︰「他曾經說,想要給自己贖身,然後娶一房媳婦的。」

陶墨一愣。

旖雨看他的表情,苦笑道︰「在你心目中,我們其實已經不是男人了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陶墨拙劣地解釋著。

旖雨道︰「他說過,不用漂亮,不用能幹,只要讓他在上面就行。」

陶墨眼眶一熱,慌忙低頭。

「我不行啦。」旖雨道,「我現在就算在上面,也做不了什麼。」

「你別胡思亂想。」陶墨道。

旖雨笑笑,「不過還好,我做了什麼,但還能讓別人做什麼的。」

看著他笑吟吟的眼楮,陶墨心底卻什麼綺念都沒有。

旖雨很快將話題岔開去,只說了一點過去的事。

陶墨默默地聽著。

旖雨很快就說不下去。因為他發現,其實他和陶墨之間並沒有很多美好的回憶。

陶墨坐了會兒,就藉口衙門有事告辭了。

旖雨沒有挽留,只問他明天來不來。

陶墨不敢看他充滿期盼的眼楮,低聲道︰「最近衙門事多,怕一時來不了。」

旖雨點點頭,沒說什麼。

蓬香送他們走,很快回來,看著躺在床上的旖雨焦急道︰「公子,他們不上鉤,怎麼辦才好?」

旖雨半晌沒搭話。

「公子?」蓬香上前一步。

旖雨道︰「我病了。」

「我知道,你不是說暫時不要請大夫嗎?」蓬香有點摸不清他的意思。明明是自己沖冷水故意病的,現在又一副難以忍受的樣子。

旖雨道︰「很難受。」

蓬香道︰「那我給你請大夫去。」

「不必了。」旖雨慢慢地閉上眼楮,道,「再病兩天吧。」

蓬香摸著自己的臉,想到自己臉上腫了這麼大一塊他也沒有在意,心裡很是委屈,也懶得在理會他。

 

59、來者不善(五)

陶墨回縣衙後心事重重。

郝果子上了藥,臉上抹得黑乎乎的,心情也不大好。他磨完墨,見陶墨仍提著筆半天不動,忍不住道︰「少爺還在想那個旖雨?」他心裡很不是滋味。自己這樣挨了一個巴掌,沒想到少爺不但不替他出頭,還老惦記對方。

陶墨遲疑著問道︰「你覺得,旖雨如何?」

郝果子一愣,隨即冷笑道︰「如何?還能如何?不是變著法子害人,就是變著法子勾引人。他要真是關心晚風,該聽到噩耗的時候痛哭流涕。你看他當時有多難過?也就是普普通通!現在倒貓哭耗子假慈悲,假不假?」

陶墨沉默。他覺得旖雨躺在床上的那番話並非虛情假意,或許是見識過他以往的風光,因此看到他今日田地,難免動惻隱之心。

「少爺不會心裡還放不下他吧?」

陶墨緩緩地搖搖頭,道︰「即便是陌生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會動……何況我是本縣縣令。」

「惻隱之心?」郝果子沒好氣道︰「少爺,你不會是擔心他會尋死吧?你放心,他這樣的人什麼都敢幹,唯獨不敢去尋死,少爺少替他操心了。」

陶墨嘆息。

郝果子道︰「少爺有空想他,還不如想想一會兒回去怎麼向顧公子交代吧。」

陶墨提筆的手一僵,墨汁順著筆尖終於落下來,滴在紙上。他看著那一點墨跡慢慢暈開,突然道︰「我想我們還是搬回縣衙吧。」

郝果子皺眉道︰「好端端的,少爺怎麼會想到要搬出來?」

陶墨道︰「總是打擾他,我心頭過意不去。」旖雨之事本就與顧射無關,不該將他扯進來。「更何況,我到底是一縣的縣令,一直寄居在他人府邸中,終是不妥。」

「少爺捨得?」郝果子一擊命中。

陶墨的確不捨。想到日後不能再夜夜與顧射同桌進膳、對弈,心就像被無數根小針紮著似的。但是從晚風屍體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隱隱覺得曾經牽扯著自己的舊事又要聚攏來了,再這麼寄住下去只怕會連累到顧射。旖雨與蓬香不是什麼大事,卻像個引子,將過去的恩恩怨怨重新翻騰出來。

想到黃廣德的手段,他捏著筆桿猶豫了半晌,狠狠心落筆,劃出一條長橫,「搬出來吧。」

聽說他要搬回縣衙,最高興的莫過於老陶。

他立馬道︰「屋頂已經修繕好了。我立刻讓人再打掃一遍。」

郝果子道︰「少爺的行李還在顧府,是派人去取,還是……」

陶墨連忙道︰「我自己去取。」他心裡偷偷設想了顧射聽到此事後的反應,或許生氣或許漠然,又或許慇勤挽留?

……他很快將這個想法逐出腦海。應當是漠然吧?顧射極少為事動怒。只是,為何他心底竟隱隱希望顧射是生氣的?

懷著這般惴惴不安之心,陶墨在路上反覆聯繫說辭。好不容易到了顧府,卻適逢顧射不在。

陶墨忐忑的心霎時鬆弛下來,但下一刻又不免擔心。莫不是因為他今天去旖雨,惹惱了他,所以避而不見?

郝果子看陶墨站在門口,臉色一變又一變,如走馬燈般,開口道︰「少爺。我們是進去收拾行李?還是等顧公子回來再說?」

「等他回來。」陶墨想也不想便答道。

郝果子也是如此想,便往裡走,走了半天,發現陶墨不但沒有進來,反而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了,慌忙折回來,「少爺坐在這裡作甚?」

「等他回來啊。」陶墨說得理所當然。

郝果子道︰「這,去裡面等也是一樣的。」

陶墨道︰「我想在這裡等。」

……」他原先還擔心陶墨離開顧府是不是因為被旖雨打動了心,如今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他嘆了口氣,跟著坐下來。

「你不必在這裡陪我等的。」陶墨道。

郝果子道︰「你是少爺。哪裡有少爺在門口,小廝去裡面坐的道理?」

陶墨一個人坐在這裡,也覺得有些寂寞,便默許了他。

郝果子坐了會兒,便覺得地上的涼氣颼颼得從下面往裡鑽,再加上顧府門前道同東西,不時有風往來,更覺陰冷刺骨,原本挺直的脊樑越來越彎,幾乎要將整個人抱成一隻球。

陶墨看得於心不忍,道︰「你先進去吧。」

郝果子搓著手,「少爺不冷?」

陶墨搖搖頭道︰「不冷。」他覺得自己已經僵了。

郝果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被凍得嚇一跳,「少爺還是去裡面等吧。」

陶墨固執地搖頭。

郝果子嘆氣,轉身回房去拿暖爐。

陶墨輕輕捶著腿。

馬蹄聲漸近。顧射的馬車緩緩從遠處駛來。

陶墨想立刻站起來,但是腳不聽使喚,努力了兩次才顫巍巍地起身。

馬車停在面前,顧小甲看到他,顯然餘怒未消,冷冷地哼了一聲,下車開門。

顧射從車裡面色淡然地下來,似乎他在與不在並無區別。

陶墨身體一僵,陪笑道︰「顧公子。」

顧射道︰「來收拾行李的?」

雖然他的確是來收拾行李的,但是聽到顧射這樣直白的逐客令,陶墨心裡頭頓時就像澆了冰水似的,冷得他直想打哆嗦。

顧小甲何等機靈,見他臉色蒼白,一下子就猜中原因,嘿嘿笑道︰「你家總管都說縣衙已經修繕好了,難不成你還想繼續賴著?」

陶墨怔忡道︰「你幾時見過老陶?啊,難不成……」他反應過來,顧射並不是下逐客令,而是去了縣衙聽老陶說他來收拾行李,所以才這樣問。他臉色的血色漸漸回來。

顧小甲不想自己一句譏諷反倒幫了他的忙,心有不甘地瞪著他。

陶墨對顧射道︰「這幾日我叨擾了,我……」他身體輕輕顫抖著。

「進來吧。」顧射打斷他的話,逕自往裡走。

顧小甲沖陶墨做了個鬼臉,立馬追了進去。

陶墨深深地舒出一口氣,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並不存在的冷汗。

書房裡放著暖爐,一進去,陶墨身上的冰霜就開始慢慢解凍。

顧小甲看顧射沒有發火的意思,識相地去沏茶。

陶墨看著顧射自顧自地坐下來,不安地打量著他的臉色。

「你剛才要說什麼?」顧射抬眸。

陶墨看到他終於願意看自己,稍稍放下心來,定了定神道︰「我在顧府打擾了這麼久,是該回縣衙了。」他偷瞄他。

顧射不置可否。

「而且旖雨……」陶墨停住,似乎在斟酌說辭。

顧射也不急,由著他慢慢想。

「他,他也是個可憐人。」陶墨拚命回憶著馬車上自己想好的說辭,此刻卻一點都記不起來,只能邊想邊道,「不過過去如何,他到底住在談陽縣,我對他總有責任。」

顧射挑眉道︰「責任?」

只是這麼一眼,陶墨竟奇異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忙道︰「縣令的責任。再說,晚風之死處處透著蹊蹺,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我總要多照看著他一點。」

顧射道︰「這與離開顧府何干?」

陶墨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顧射不語。

陶墨低聲道︰「我不在,他便不會來了。」

「那我以後與誰下棋?」顧射問。

陶墨一愣,心頓時狂亂地跳起來,雙眼看著顧射,一眨不眨。他看不到自己,所以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眼楮有多麼的明亮,那種亮度足以驅散所有的陰暗。

顧射直面迎向這種光亮,「嗯?」

 

60、來者不善(六)

陶墨脫口道︰「我!」說出口之後,原本就狂蹦亂跳的心卻偶然平靜下來,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帶著不安與焦躁。

顧射挑眉,「你每日來?」

暴風雨,心跳狂亂如暴風雨。陶墨難掩臉上喜色,用力地點點頭,「來,一定來,準時來。」

顧射垂眸。

陶墨膽顫心驚地看著他,就怕此刻的歡喜是一場鏡花水月。

半晌,顧射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雖然陶墨有馬車,但此時此景,他一點都不想推辭顧射的好意。「我,那我明天來?」

顧射施施然道︰「你不是保證過?」

「保證過的保證過的。」陶墨覺得自己猶如飄浮在雲裡,上上下下地不著力,唯恐掉下去,驚醒美夢。他盯著顧射,咧著嘴巴直笑,連顧小甲進來也未發覺。

顧小甲看他傻乎乎的樣子,就覺得頭皮發麻。

這個人……怎麼可能與公子產生那樣的關係?

從昨日與顧射一番莫名其妙的問答之後,他腦海裡便時不時地轉著些可怕的念頭。

「喝茶。」他將茶杯放在較遠的茶几上,想借此拉開顧射與陶墨的距離。

陶墨心裡頭開了花,也不介懷,搖頭道︰「我不渴。」

顧小甲將茶放在書桌上,目光不斷在顧射與陶墨之間來回。是他來晚了,錯過了什麼嗎?為什麼氣氛與剛才差這麼多?

顧射道︰「你不是要收拾行李?」

顧小甲一愣,「行李?」他轉頭看陶墨。

陶墨回神道︰「啊,我行李不多,不急。」

顧小甲揚高聲音,「你要搬走?」

陶墨撓頭道︰「我離開縣衙這麼久……」

「你怎麼不早說!」顧小甲立刻換一副嘴臉,眉開眼笑道,「有什麼需要幫忙嗎?要不要我送你?」

陶墨呆呆道︰「好。」

顧小甲喜得臉通紅,眼放光,幾乎就是在左右兩頰貼上了高興二字,「有空常回來走走。不過陶大人日理萬機,可能沒那麼閒。」

「啊,不是的。放心,我每天都會回來的。」陶墨一再保證。

顧小甲笑容僵住,「回來?每天?」

陶墨不停地點頭,「我會回來下棋的。」

「這樣來回奔波……」

「縣衙與顧府不遠。」

「但是縣衙事務繁多……」

「我能幫得上忙的也不多。」

……」顧小甲出殺手 ,「陶大人不是還要照顧旖雨公子?」雖然很討厭旖雨,但是顧小甲此時卻很慶幸有這樣一個扎手的人物存在。

陶墨道︰「我與他是同鄉,他若是有難,力所能及之處自會照拂。不過談陽縣太平得很,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顧小甲技窮。

顧射終於開口道︰「我聽說廚房漏了。」

顧小甲後背一寒。

顧射道︰「今夜你去守著吧。」

……

禍從口出啊。他為什麼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顧小甲後悔莫及。

陶墨回縣衙。

老陶在門口迎著他,看到他從顧府的馬車上下來,微微一愣,道︰「郝果子呢?」

陶墨道︰「後面。」

果然,郝果子很快駕著馬車出現在巷子盡頭。

老陶微微皺眉,「莫非少爺的行李很多?」應當不至於啊。當初他們離鄉背井,連人帶行李也不過一輛馬車,怎的只是去顧府暫住就變成兩輛馬車了。

陶墨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訥訥道︰「顧公子的好意。」

老陶看他臉色,隱約猜出前因後果,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顧射的心思。他自問閱人無數,唯獨對顧射卻有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猶疑。

顧射對陶墨是特別的。若非特別,他絕不會夜半來客棧。但這種特別究竟屬於何種特別?是好奇?是疑惑?亦或是……男女之情?

老陶猛然打了個寒戰。

儘管陶墨性情溫和,但是無論從外表還是言行舉止,都很難將他看做女子。顧射……應當不會吧?

陶墨見老陶站在門口神情瞬息萬變,不由問道︰「怎麼了?」

老陶乾咳一聲,搖頭道︰「沒什麼。我們先進去吧。」不管顧射究竟意欲何為,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只管看住陶墨便好。

陶墨搬回縣衙的消息很快傳到旖雨耳裡。蓬香果然不再去顧府找他,而是逕自來縣衙,說旖雨心情依舊不見撥雲見日,病情又加重了云云。

陶墨原想去看他,奈何心有餘力不足。

一是縣衙又出了一樁案子,是一個訟師狀告自己的娘子與屠夫通姦。訟師巧舌如簧,兼之深通衙門辦案流程,天天上來鬧騰,將衙門鬧得不得安寧。

二是他每晚遵守約定要去顧府下棋,不知顧射是有心還是無意,一盤棋總是下到近子夜才完,陶墨自然不能半夜去探訪旖雨,只好拖延下來。如此忙碌了七八天,金師爺與崔炯終於查出訟師娘子與屠夫通姦乃是子虛烏有之事,陶墨這才松了口氣,想起臥病在家的旖雨,便讓郝果子備了薄禮去探望。

進了旖雨家的院子,他就聞到一股沖鼻的藥味。

郝果子撇嘴道︰「逢場作戲。」

陶墨訝異,「逢場作戲是這麼用的?」

郝果子道︰「別人用這個詞或許還分什麼環境,但旖雨麼……嘖嘖。」

前面帶路的蓬香聽了,只是一言不發,直將兩人帶進屋中,朝床的方向一指道︰「是否是逢場作戲,你何必親自看看?」

陶墨慢慢走近,看清旖雨此時模樣才大吃一驚,結巴道︰「你,你怎得成了這般模樣?」

旖雨原本就瘦,此時雙頰更是瘦得凹了進去,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好像木柴似的,任誰看了都覺得只要輕輕一掰就能掰斷。

蓬香語帶哭音,「自從上次陶大人離開,公子就沒怎麼吃東西過,找大夫來看,大夫說是鬱結攻心,是心病,但連開了幾副藥方也不見好。大夫說,要是再這樣下去,只怕就要準備後事了。」

「真的假的?」郝果子嘀咕道,但見旖雨如此模樣,心裡也信了幾分。

旖雨原本白皙的面容泛著一層黑黃,就好像死氣籠罩,極是虛弱。

陶墨嘆氣道︰「你為何看不開?」

旖雨苦笑道︰「如何看得開?我好不容易出來了,卻還不如不出來。若我還沒有出來,心裡……心裡總還是有著想念的。」

他的目光灼灼,卻與顧射坦然的矚目不同,而是一種深意的凝望。陶墨垂眸,不敢直視。

旖雨道︰「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

陶墨道︰「記得。那是我頭一回去群香樓,你穿著翠綠色的紗衣,裡頭襯著白色的錦緞,頭上插著一根碧玉簪子,上面鑲著一顆珍珠。」

旖雨靜靜地聽著,忽而露齒笑道︰「真好,你還記得。」儘管面色發黃,但他的五官未變,因此笑的時候依稀能看到群香樓中那個顛倒眾生的影子。「我不記得了。」他輕聲道,「我對你的記憶,是從你偷偷塞了一張銀票到手裡開始的。」

陶墨羞赧道︰「我,我只是不想讓章包剋扣你的錢。」

旖雨道︰「可惜還是被章包發現了。你不知道,等你走後,他就直接找上了我。」他沒說的是,章包找上他之後,他直接將那張二十兩的銀票甩在章包臉上。二十兩對於那時候的他來說簡直像一個笑話。

陶墨問道︰「啊,那,那他拿走了麼?」

旖雨眨了眨眼楮,「當然沒有。我就說他看錯了。」

陶墨輕笑。

旖雨心裡頭突然一擰。

要是,要是那張二十兩還在就好了。

 

61、來者不善(七)

「你會好的,你一定會好的。」看著旖雨黯淡的面色,陶墨顛來倒去只會這樣兩句話。

旖雨含笑聽著。以前的他身處文人騷客之中,多的是精雕細琢的溢美之言,詩詞歌賦,何等風雅。而如今,時光荏苒,溢美之詞不堪歲月磨礪,無影無蹤,剩下的卻是這飽經風霜的直白之言。

「你怎麼了?」陶墨看著他眼角落下淚來。

旖雨搖搖頭。

病魔的糾纏讓他的身體與精神都處於極致的虛弱之中,舊日不屑的傷感此時入侵起來毫無反抗之力。他看著陶墨,心中突然有個念頭,若是,若是眼前這個人還似當時那樣,眼中只看得到自己,心中只裝得下自己,該有多好!哪怕是為著他得罪黃廣德,哪怕是私奔……

他心頭猛然一縮,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床頭,但很快又縮了回來。

陶墨見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擔心道︰「是不是累了?不如你先歇一歇。」

旖雨置若罔聞,眼楮直盯盯地望著他,「你還會來麼?」

陶墨心頭沉甸甸的,「最近忙,可能要過一陣子。」

「晚風的案子還沒有進展嗎?」蓬香在旁邊插口。

旖雨臉色微變。不過他面色本就難看,此時倒也看不出來。

陶墨道︰「沒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問過金師爺,不過金師爺說他已經囑咐過鄰縣師爺,若有進展自會有書信知會,到現在還沒有書信就說明還沒有進展。畢竟這案子是鄰縣接的,與他又沒太大干系,他也不好直接派人去問。

旖雨道︰「這樣的無頭公案的確不好查,你莫要急。」

陶墨輕輕頷首。

「你最近忙什麼?」旖雨忍不住問。

陶墨道︰「衙門有樁官司……」

郝果子突然道︰「晚上還要同顧公子下棋。」

旖雨嘴唇一抖,笑得有氣無力,「是麼?」

陶墨道︰「我應承過,每日都要去下棋的。」

蓬香抱不平道︰「不過是下棋,少一天又如何?我家公子都病成這樣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都不知道來看看!」

他口氣沖,郝果子口氣更沖,「我家少爺又不是大夫!憑什麼你家公子生病就要他來看?當年我家少爺生病,我家老爺出事的時候,你家這位公子可曾來看過?現在倒好,隨便咳嗽幾聲就偏要別人趕著來伺候的,你以為你家公子是什麼金枝玉葉啊?!」

陶墨低喝道︰「郝果子!」

郝果子悻悻住嘴。

旖雨沉默地望著陶墨,似乎想從他平靜的臉上看出一點點懊惱或是埋怨的痕跡。

但是沒有。

陶墨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澄清。

旖雨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的暗淡下去,冰冷的手指忍不住碰了碰陶墨放在床榻上的手。

陶墨手指一縮,隨即從沉思中驚醒。看到旖雨眼中晶瑩的淚花時,他一愣道︰「你怎麼哭了?」

旖雨道︰「不舒服。」

陶墨焦急道︰「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心。心裡不舒服。」旖雨的手指輕輕覆在陶墨的指尖上,小心翼翼,生怕他縮回去。

他的指尖冰冷,讓陶墨從手指到心底都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他狀若不經意地站起身,「定然是累了,好好休息。」

旖雨眼底一片淒涼。

陶墨垂眸往外走。

「當初你說為我贖身,可是真心?」旖雨在他身後問道。

陶墨收住腳步。

郝果子立刻醞釀了一肚子的話準備開口,卻聽陶墨道︰「我已非當初的陶墨。」

走的明明是人,卻好像連一室的暖意都抽走了。

旖雨無力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

雨絲如絮。

他突然道︰「不知陶墨有沒有帶傘。」

一直站在旁邊的蓬香這時才開口道︰「他有馬車。」

旖雨低嘆。

「公子,你是不是……」蓬香猶豫道,「後悔了?」

旖雨沒做聲。

蓬香道︰「其實,我也覺得陶墨挺好的。」

旖雨依舊一言不發。

蓬香站了會兒,自覺沒趣,轉身往外走,忽聽身後幽幽道︰「只有餓的時候,才知道米粥的珍貴。」

陶墨是在白日裡抽空出來看旖雨的,所以又要急急忙忙地趕回去。

金師爺正滿大街地找他,見他回來,忙道︰「東家,有消息了。」

陶墨一時沒回神,「什麼消息?」

還是郝果子反應快,「是不是晚風的案子?」

金師爺點頭道︰「正是這樁案子。疑犯已經抓住了。」

陶墨瞪大眼楮,「是不是……是誰?」

金師爺道︰「是附近一個樵夫。因看到晚風一個人帶著一個大包袱,見財起意,所以才殺人劫財。」

郝果子皺眉道︰「樵夫?」

陶墨也覺得疑惑,「樵夫為何用箭?」

金師爺道︰「這我倒不曉得。案子還沒有開審,東家要是有興趣,可以去鄰縣旁聽。」

聽說可以去鄰縣,郝果子眼楮一亮。他正愁躲不開旖雨和蓬香這兩個陰魂不散的,立刻眼巴巴地看著陶墨。

陶墨頗有顧慮,道︰「會不會不太妥當?」

金師爺很是欣慰,終於看到腦袋只有一根筋的陶墨會為官場上的往來而操心了。他道︰「東家微服私訪,鄰縣縣令又如何認得?」

郝果子見陶墨意動,連忙道︰「少爺認得晚風,說不定還能幫上忙。去看看也好。」

陶墨聽他如此說,只好同意。

郝果子歡呼一聲,轉身去通知老陶。

老陶知道之後卻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擔心。照他看來,這樁案子透著古怪。且不說一個樵夫好端端地做什麼殺人劫財的勾當,只說他隨身帶著弓箭,射箭射得這麼有準頭就有蹊蹺。在他看來,這多半是鄰縣縣令用來交差的冤案。而鄰縣縣令之所以這麼快找替罪羔羊,說不定還和這樁案子的真正凶手有關係。

如此一來,陶墨若是出現在鄰縣公堂就十分不妥了。因為對方一定也會關注此案,指不定就會碰上。黃廣德是認得陶墨的,黃廣德的手下也認得……不過即便不認得,黃廣德只要真的與鄰縣縣令通過氣,就一定能知道陶墨的所在。看來,若對方真是黃廣德,躲是躲不過去的,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突然想起一事,問正要去收拾行李的郝果子,「顧射去嗎?」

「去?」顧小甲皺眉道,「去做什麼?」

陶墨有些侷促。顧射與此案毫無干係,他邀請他同去的確有些師出無名。但是難得老陶與他意見一致,他只能硬著頭皮道︰「去聽聽鄰縣縣令是如何審案的。」

顧小甲道︰「他如何審案與我家公子何干?我家公子只要知道你是如何審案的就好。」他說完,才發現自己說的話有些歧義,畫蛇添足道,「誰讓我家公子在你的地盤上呢!」

郝果子道︰「說不定那個樵夫請了很厲害的訟師,也可觀摩觀摩。」

顧小甲冷笑道︰「當今世上有哪個訟師比得上我家公子的?」

郝果子道︰「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別忘了你家公子還是一錘先生的門下呢。」

顧小甲想反駁,卻聽顧射緩緩道︰「幾時啟程?」

陶墨大喜,「明日就啟程!」

其實開堂是後日。他只是想與顧射在一起多呆一日,說不定還能領略鄰縣的風情。

顧射道︰「坐我的馬車。」

陶墨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這下輪到郝果子發愁。

顧射的馬車雖大,但是要容下五個人只怕還是有點擠。

 

62、來者不善(八)

到第二天,郝果子發現他錯了,不是五個人,是七個人。

顧射與陶墨率先上車,剩下的老陶、金師爺、桑小土、郝果子和顧小甲一字排開,面面相覷。

「我駕車。」顧小甲識趣地坐上車轅。

「我也駕車。」郝果子不等其他人反應,直接跳上車轅,與顧小甲並肩坐。

金師爺嘆氣道︰「我一把年紀,還是坐馬車舒服。」他說著,手腳利索地爬上馬車。

老陶看向桑小土。

桑小土縮了縮頭,道︰「公子讓我跟著去伺候。」

老陶皺眉。據他所知,桑小土在顧府是專門伺候陶墨的,這時候跟去究竟是準備伺候誰?不過馬車是顧射的,他願意帶誰便帶誰,他無話可說。

桑小土見老陶慢悠悠地上了馬車,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關上車門,馬車緩緩向前。

陶墨擠在顧射身邊,肩膀碰觸著他的手臂,垂頭看著自己的腳,生怕羞澀與愉悅被人看去。

其實這個車廂並不小,只是茶几與櫃子佔地方,使得幾個人不得不縮著肩膀坐著。

一時無語。

從這裡到鄰縣,起碼五六個時辰,一想到五六個時辰都要這麼坐著,金師爺就覺得嘴巴裡頭髮苦,暗暗懊悔答應老陶一同前來。他目光在所有人的臉上轉了一圈,最終定在陶墨的頭頂上,沒話找話地開口道︰「崔炯好像這兩天來衙門來得很勤快。」

陶墨抬起頭,茫然道︰「是嗎?」

金師爺道︰「東家以後要倚重他之處甚多,平日該多走動走動才是。」他與陶墨相處久了,慢慢摸熟了他的脾氣,知道他並非口是心非裝瘋賣傻之人,而是真的過於坦直,思慮不周,初時印象不佳而事事幸災樂禍的他漸漸成了與老陶異曲同工的苦口婆心。

陶墨連連稱是,暗暗反省。

顧射側頭看了金師爺一眼。

金師爺莫名一驚,覺得顧射剛才那一眼大有深意,卻又品不出這深意為何。

車廂再度恢復寧靜。

金師爺也不再隨意開口,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

馬車一路停了兩次,將近傍晚終於到了鄰縣。由於一路顛簸勞累,所有人進了客棧就匆匆回房休息,陶墨的遊玩計劃自然泡湯。

翌日開堂,陶墨等人都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然後混在百姓之中旁聽。饒是如此,他們這一群依舊引人注目。原因無他,顧射雖然沒穿狐裘貂襖,但一身風華傲立人群,如鶴立雞群。

金師爺原本看顧射個子高,想讓他擋住自己,以免被鄰縣的師爺認出,誰知不站在一起還好,站在一起卻是暴露的更快。他看鄰縣師爺投來的疑惑眼神,便知他已認出自己。

幸好那師爺沒說什麼,正值鄰縣縣令驚堂木一拍,開始審案,他很快將頭轉了過去。

樵夫被帶上來,卻不是眾人所想的那樣傷痕纍纍,看氣色,竟是不錯,對縣令提出的各種問題也是一一回答,極為合作。

在陶墨心中應該是一場唇槍舌戰的官司居然就在兩人一問一答中詭異而平靜地結束了。

直到師爺拿出狀紙讓樵夫畫押,他也不曾有絲毫猶豫,就好像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一般。

案子很快審完,百姓無趣地朝外走。

陶墨混在人潮之中,埋頭苦思。

等出了衙門,老陶問金師爺,「你怎麼看?」

金師爺嘿嘿一笑道︰「凶手落網,皆大歡喜。」

老陶道︰「只怕是替罪羔羊。」

金師爺道︰「無論如何,這犯人總是自己承認的。」

陶墨道︰「可是他並沒有解釋那弓箭是從何而來,也沒有解釋為何能射得這樣准。」

金師爺輕嘆道︰「糊塗糊塗,難得糊塗。此案涉及人命重情,需上報定讞,並不是一錘定音的。」

顧小甲道︰「那人犯自己都承認了,怕是報上去也不會有人追究的。」人若是找死,又怨得了誰。

陶墨道︰「不該是這樣的。」他看向顧射,似乎希望他說點什麼。

顧射不負所望,開口道︰「找個地方落腳吧。」

「啊?」陶墨一怔。

顧射道︰「腿酸。」

鄰縣的茶樓不似談陽縣的茶樓精緻,泡出來的茶水就更不值一提。

顧射來這裡的確只是坐一坐。

陶墨見金師爺和顧小甲都是啜了口茶就放下杯子不願再動。

金師爺道︰「侯師爺看到我了。」

侯師爺自然就是鄰縣的師爺。

老陶皺眉道︰「他會不會認出少爺?」

金師爺看了顧射一眼,道︰「就算沒認出,只怕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顧射太顯眼,這樣的人出現在公堂之下,只怕任誰都會去弄個清楚明白。

老陶道︰「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顧小甲道︰「有什麼好複雜的?反正案子是破了。」

一直沒說話的郝果子突然冷哼一聲。

顧小甲皺眉道︰「你冷哼什麼?」

「沒什麼。就是看不慣有的人草菅人命!」郝果子瞪著他,大有自己認識你簡直瞎了狗眼之意。

顧小甲被他盯得火起,「草什麼菅?人什麼命?莫名其妙。那犯人是自己承認的,你還不許他改過自新,幡然悔悟?」

郝果子道︰「有的人豬油蒙起心來真是沒辦法!那麼多的不合理都可以視而不見!」

「哪裡不合理?」顧小甲氣急,真是與他吵上了,「誰說樵夫不能拿弓箭,誰說樵夫不能那弓箭射死人?瞎貓還能遇到死耗子呢,怎就不許他的運氣好?」

郝果子道︰「你要睜著眼楮說瞎話,我也沒辦法。」

顧小甲揚手,正要拍桌,眼角瞄到顧射冷冰冰的眼神,頭上立馬像澆了一盆涼水似的,整個人僵硬了,半晌,才訕訕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掌。

陶墨打圓場道︰「這事透著古怪,只怕一時半會兒誰也說不清楚。」

金師爺道︰「犯人主動認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的確是凶手,另一種是,他想包庇凶手。」

他這樣一說,陶墨頓時豁然開朗。他道︰「也就是說,凶手很可能是他親近的人。」

「這只是一種可能。」金師爺道,「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收買了。」

陶墨臉色發白,「被人買命?」

金師爺嘿嘿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這年頭,只要有錢有權有勢有人脈,就沒什麼不可能的。」

老陶道︰「如此說來,那真正的凶手極可能勢力龐大。」他說著,朝陶墨投去一眼。

陶墨面色白中發青。

晚風的案子看似審完了,但又好像只是剛剛開始。

夜深人靜。

陶墨睡不著翻身披衣而起,穿了鞋往外走。

外間郝果子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邁出門檻,又小心翼翼地將門關上。

走廊冷冷清清,說不出的蕭索。

陶墨嘆了口氣,正要往樓下走,就聽旁邊的門咿呀一聲也開了,顧射披著大氅出來,烏黑的青絲披散在淡青色的大氅上,清俊出塵。

「你……」陶墨剛說了一個字,就摀住了嘴巴。

顧射關上門,率先往樓下走。

陶墨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慢慢走到客棧後的院子裡。

院子裡種著棵大樹,樹蔭如蓋。

顧射走到樹下,厚重的樹影掩去他身上的鋒芒。

陶墨正要靠近,就聽他淡淡問道︰「你與晚風是何關係?」

 

63、來者不善(九)

陶墨怔了怔,不知為何如此問,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故人。」

「陌生的故人,熟悉的故人,還是介於陌生與熟悉之間的故人?」

陶墨認真地想了想道︰「介於陌生與熟悉之間的故人……吧?」

顧射慢慢地轉過身。濃密的樹蔭下,他目光寒得蜇人。

「為何這樣問?」陶墨小心翼翼地問道。

顧射道︰「你對他的關心不似普通的故人。」

陶墨連忙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這案子有點蹊蹺。畢竟是相識一場,我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他見顧射還是定定地看著他,以為他不信,又道,「何況,我也只能這樣想想,忙卻是半點幫不上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他當了談陽縣的縣令,能管的也只是談陽縣芝麻綠豆的小案子,鄰縣的案子是怎麼都輪不到他插手的。

顧射心頭微動。

他似乎又太想當然地將自己心情強加於對方身上。在他心中,能讓他如此關心之人屈指可數,但對陶墨來說,只怕是拔光頭髮也數不過來。隱約感到不悅,又隱約有些欣慰,他一時分不清楚自己心裡頭翻滾的是何種滋味,竟讓他夜不成寐,只是下意識地屏息聆聽著一牆之隔的動靜,甚至在陶墨出門時,毫不猶豫地跟了出來。

「這麼晚,你也睡不著麼?」陶墨問。

也?

顧射低頭望著只是一步之距,卻沐浴在月光之下,被照得蒼白如雪的青年。「在想案子?」

「想很多。」陶墨張了張嘴,想嘆氣,但胸口積鬱的鬱悶與傷感又豈是一口氣所能嘆得乾淨的?

顧射道︰「你想把這樁案子斷明白?」

「想,不過怕是不易。」陶墨搖頭苦笑,「我時常說我要當個好官,為民請命的好官,但是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天下當官者如過江之鯽,不少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子,他們尚且做得戰戰兢兢,我大字不識幾個,何德何能?一腔熱血終究是成不了大事的。」他說完,才覺得肩頭輕鬆了些。真正到了談陽縣當上了這個縣令,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得有多麼的天真!但是這些話他是不能對老陶說的,也不能對郝果子說,因為自己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的支柱,他退縮了,他們就更無所適從。所以只能暗暗忍著,即使心中有這樣的情緒也不敢表達出來,甚至在這種情緒冒頭的時候立刻壓抑回去。

當個好官這句話在更多時候已經不是他的理想,而是他的動力,他的負擔。雖然早已下定決心,但前途坎坷,到底力不從心。

陶墨一頓牢騷發完,才發現顧射久久沒有回話,不由抬頭看他。

顧射眉宇間有著一抹不及收回的溫柔。

「我,我很沒用。」陶墨尷尬地別開頭。他也不知剛才為何就這樣一股腦兒肆無忌憚地將心裡頭藏掖了這麼久的話都吐了出去。也許是顧射太強,所以在他面前,自己不必勉強自己做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哪怕他做出來,顧射也不以為然吧?他甚至幾次覺得顧射的目光讓他無所遁形,無論是心思還是情緒。

「若你這樣是沒用,那天下人還是都沒用的好。」顧射淡淡道。

陶墨琢磨著這句話,心中一驚,「我,你……你是說,呃。」

「想要知道真相併不難。」顧射很快將話題轉移過去。

陶墨微感失望。因為就在剛剛的一剎那,他幾乎要覺得顧射是欣賞自己的了。

「案子都是人做的,而有人的地方就絕不會完美無缺。」顧射別有深意道,「無論是性格,還是處事方式。」

陶墨愣愣地聽著。

顧射道︰「樵夫只是一步棋,可以是白色,也可以是黑色。」

陶墨沉思半晌,豁然開朗,「你是說,從樵夫入手?」

顧射負手往樓上走。

陶墨得了指點,喜不自勝,見他要走,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多謝。」

顧射低頭看著那隻放在大氅上被凍得有些發紅的手。

陶墨急忙縮手,乾笑道︰「一時情急……」

「回去吧。」顧射淡淡打斷他。

前半夜的陶墨因為束手無策,所以輾轉難眠。後半夜的陶墨因為有了對策,依舊輾轉難眠。

至第二日外頭走廊有了聲響,他就眼巴巴地起來,自己找了店裡的夥計要了壺熱水洗漱。

然後一個人去了客棧大堂吃早點,順便等著其他人下來。

等待的時間最是難熬,好不容易等到老陶和金師爺下來,陶墨已經喝掉了三碗豆漿。

「少爺?」老陶訝異。陶墨雖不愛賴床,但到底是年輕人,難免嗜睡,這樣早起十分難得。

金師爺與老陶坐下,招呼店夥計送上早點。

老陶見陶墨一臉欲言又止,乾脆主動詢問道︰「少爺可是有心事?」

陶墨試探道︰「我是在想晚風的案子。」

金師爺拿饅頭的手頓了頓,眉毛之上隱隱浮出一朵烏雲。

老陶不動聲色道︰「少爺想要管這個案子?」

陶墨道︰「也不是管,只是想查個究竟。若是這樵夫是真兇,那當然很好。若不是,豈不是辜負了兩條人命?」

金師爺道︰「東家不必憂心。此案事關人命,縣令說了不算,最後要皇上御筆硃批了才作數。」

陶墨愣住,「要皇上做主?」

金師爺笑道︰「那是當然。」

老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雖說死罪需要皇帝勾決,但是皇帝日理萬機,哪裡會關注此等小案?通常走過縣令知府兩關,樵夫這條命就算是沒了。

陶墨稍稍放心,又道︰「既是如此,倒爭取到了一些時間。」

金師爺笑容一收,「東家還是準備插手此事?」

「並不插手,只是……」陶墨想要想個恰當的形容,卻聽一個清冷悅耳的男聲替他接了下去,「從旁協助。」

金師爺看到顧射,下意識地站起身。

老陶意有所指地看向陶墨,「看來,少爺已經與顧公子達成了一致。」

陶墨低頭乾笑。老陶的語氣不算好,簡直可以說有些不善,但是話的內容卻讓陶墨打從心眼裡覺得甜絲絲的。

顧射淡然道︰「這豈非是你所期望的?」

老陶不置可否。他的期望顯然與顧射所想的略有出入。他的確希望顧射能夠助陶墨一臂之力,但是他的這種期望是很自私的,坦白說,就是希望顧射能無私付出卻無需陶墨的任何回報,就算有回報也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回報,諸如友誼之類,至少絕不是陶墨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感到無力。這種無力比當初看著陶墨親近旖雨還有深一些。之前對旖雨,他並不曾放在心上。因為他是小倌,無權無勢,是可以用金錢征服的。但顧射不同,他的家世地位才華和性格只會讓他反過來征服別人。而他相信,只要顧射出手,陶墨根本不需要任何抵抗便會潰不成軍。只是他鬧不明白的是顧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難道是一場遊戲?以顧射的為人只怕是不屑這樣無趣幼稚的遊戲的吧?

陶墨將老陶的沉思當做為難,低聲道︰「若真是為難的話……」

「其實,也該查一查。」老陶突然道。

金師爺咀嚼著饅頭,神情不悅。還以為在這張桌子上老陶會是唯一的盟友,誰知道顧射出來之後竟然也叛變了。

老陶道︰「少爺放心,此事交給我去辦便是。」

晚風死於黃廣德之手,那麼丟出樵夫當替罪羔羊之人是誰不言而喻。他雖然不知黃廣德殺人的緣由,但他既然靠近了談陽縣,那麼這件事便不由他不管了。

陶墨皺眉道︰「你一個人去?太不安全了。」

老陶默不吭聲地喝完豆漿,然後抬手朝碗用力一拍。

碗在掌下變成齏粉。

陶墨、金師爺︰「……」

顧射面不改色。

郝果子、顧小甲和桑小土下來時,老陶已經出門了。

三人看著桌上吃得七七八八的早點,心裡頭都有些忐忑。

顧小甲低聲道︰「公子,我起晚了。」

顧射道︰「吃吧。」

顧小甲見他沒有怪責的意思,才松了口氣。

桑小土和郝果子都一一落座。由於問心有愧,所以屁股只是沾了凳子的邊,吃東西也是小口,如同新媳婦上門。

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顧小甲吃著吃著,突然冒出一句,「公子昨晚去了哪裡?」

顧射道︰「散步。」

陶墨嗆了下,飛快地看了顧射一眼。明明是很正常的見面,不知怎的,被顧小甲這樣堂而皇之的問出來,讓他心底生出幾分心虛來。

顧小甲疑惑道︰「可是半夜……」他知道顧射的習慣,從不起夜的。

顧射抬眸。

顧小甲將話和饅頭一起嚥了下去。

老陶正午回來的。陶墨將他上上下下詳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確定毫髮無傷才松了口氣。

老陶老來無子,早將陶墨當做自己的兒子,看他如此關心自己,老懷大慰,連帶說話的口氣也溫和起來。「那個樵夫有兩個兒子,都欠了一屁股的賭債。那個樵夫想必是被錢收買的。」

陶墨聽得心裡直哆嗦,「可是,這是賣命。」

老陶嘆氣道︰「天下父母心。」

陶墨想起自己的父親,原本猶豫的心頓時堅定,「我要救他。」

「以老陶的身手應該不是難事吧?」顧射突然道。

 

64、新仇舊恨(一)

想他堂堂魔教長老,怎就淪落成打手護院的角色?

老陶心中大為不快,不冷不熱道︰「顧公子莫非想知法犯法?」

顧射施施然道︰「動手的是你,與我何干?」

陶墨道︰「話也不能這麼說。萬一老陶失手,後果不堪設想。」儘管早知顧射為人,但是親耳聽他說出這等冷心冷情的話,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受。何況他口中說的無關之人正是他心中最關心之人。

看陶墨為自己反駁顧射,老陶大為歡喜,連帶也不計較他的小瞧,含笑道︰「倒不是說不劫獄,只是還沒有到劫獄這一步。顧公子是一錘先生的高徒,才思敏捷,口若懸河,要是由顧公子出馬,翻案想必不是難事。」

顧射道︰「我從不上公堂。」

老陶故作驚訝道︰「顧公子既然不上公堂,又為何拜入一錘先生門下?」

顧射道︰「你身負絕世武功,又因何而入陶府?」

老陶眼楮一眯。

看來顧射之前的挑釁皆是為了這一句。顧射不是多管閒事之人,如當初他將陶墨帶到客棧,他也未多說什麼,如今卻處處針對自己,莫不是因為自己展露了武功,引起他的猜忌?

老陶暗暗揣度他的心思,嘴上不咸不淡道︰「陶老爺與我有恩。難不成一錘先生也對你有恩?」

顧射道︰「我仰慕一錘先生才華。」

兩人都說得滴水不漏,卻看得旁人一陣緊張。

金師爺站出來打圓場道︰「言歸正傳,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幫那個樵夫吧。」

陶墨驚訝道︰「師爺也贊同幫他?」

金師爺苦笑道︰「事已至此,難道還能說不?」陶墨是他的東家,他要幫,他只能跟著。其實,不少人不喜歡衙門裡頭的師爺,覺得他們為虎作倀,作威作福,卻不知他們之所以能為虎作倀不過因為裡面蹲著的那只是虎。師爺是好是壞多半取決於縣太爺的態度。當然,也有師爺架空縣太爺的,這是極少。

陶墨道︰「那依師爺看,該如何翻案?」

金師爺道︰「要翻案,說難也不難。這是命案,必會先呈報知府,然後專呈總督審勘具題,若他們都覺無誤,才送交京城。這裡頭看的人越多,翻案的機會自然越多。」

陶墨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先找知府。」

顧射道︰「不可,你要先找知縣。」

陶墨怔忡道︰「可是知縣明明已經定了案。」

金師爺頷首道︰「我朝律法嚴禁越級上告。若想翻案,需從知縣起。若他審斷不公,才可上訴。」

陶墨聽得一愣一愣的,「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金師爺道︰「請訟師,寫狀子。」

所有人看向顧射。他雖然不上公堂,但是找一個同門接這樁案子並非難事。

顧射也不推辭,向顧小甲交代了幾句。

顧小甲一臉的不情願,拉著桑小土到一旁,殷殷叮囑了許久,才不放心地離開。

陶墨道︰「不知顧小甲什麼時候能請得訟師回來,我們不如先歇息一下吧?」

金師爺道︰「不能歇息。」

「為何?」陶墨緊張地問。難不成他們已經被人盯上了?

金師爺道︰「東家既然要翻案,就要拿出翻案的證據。不然縱然訟師巧舌如簧,上不了公堂也是無用。」

老陶道︰「你是說,知縣不會接這樁案子?」

金師爺點頭道︰「除非有新的證據,或是犯人翻供,不然縣令可以拒接。」

老陶沉吟道︰「其實,想讓犯人翻供並不難。」

「翻供的確不難,但翻供無用。」金師爺道,「我接過這麼多樁案子,只靠犯人一面之詞翻供翻案的,從來沒有。人都怕死,犯人也是人,所以無論他們承認罪行多麼痛快,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死亡的恐懼會越來越深,然後就會慢慢地想各種辦法或藉口推翻供詞。這種情況下,縣官多半是不信的。」

陶墨道︰「那我們要找到什麼新的證據呢?」

金師爺道︰「若是能找到疑犯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找不到,那就找樵夫不可能殺人的理由。」

郝果子擊掌道︰「比如說證明他當時不在場的證據。」

金師爺笑道︰「就是這樣。」

陶墨道︰「那,那我們去找他的兩個兒子。或許他們能夠作證。」

金師爺道︰「兒子是要找的,最好還有與他沒什麼關係的路人。畢竟兒子是他的血親,也有可能為著一片孝心做假證。」

郝果子冷哼道︰「爹為了替自己還賭債去當替死鬼,他們卻從頭到尾都不露面,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孝心?」

金師爺道︰「且不忙著下定論,是非曲折不如找到他們再說。」

老陶道︰「既然如此,我們兵分兩路。」

「不是兩路,是三路。」金師爺道,「你們去找證據,我去找人。」

「誰?」

「侯師爺。」金師爺嘆氣道,「他在公堂之上已經見過了我,我若是不去向他打個招呼,只怕會引起他的疑心。而且,說不定我還能從他的嘴巴裡探聽些消息。」

老陶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兵分三路。少爺,你……」

陶墨兩隻腳默默地朝顧射挨了挨。

「你與我一路吧。」老陶視而不見,「就請顧公子與桑小土一路。」

顧射淡淡道︰「我幾時說要去?」

老陶一窒,隨即發狠道︰「既然如此,少爺與郝果子一路,去案發附近打聽。我自己一路,去找他的兩個兒子。」他頓了頓,瞥了顧射一眼道,「顧公子就請好好在客棧裡休息。」

顧射不置可否。

金師爺與老陶風風火火地前後腳離開。

陶墨讓郝果子先去打聽路線,問明白之後正準備租輛馬車,卻看到顧府的馬車悠悠然地停在他們面前。駕車的是桑小土。

車門打開,顧射端坐在裡面,朝他一勾手指,「上來。」

陶墨手腳並用地爬上馬車。

郝果子原本想與陶墨一同去車廂裡面,卻被桑小土一把拉住衣擺。

「我不認得路。」桑小土小聲道。

郝果子看看車廂,又看看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接過韁繩。

車廂裡,陶墨在顧射身邊和自己之前的寶座之間掙紮了下,最終選擇原來的寶座。

「你不是說不去?」

顧射慢條斯理道︰「我幾時說過?」

陶墨想了想,他當時說的似乎是「我幾時說要去?」也就是說,他既沒說要去,也沒說不去。他看著他,心裡蕩漾著淡淡的歡喜,垂著頭,低聲道︰「我原以為你不願意管這樁閒事的。」

「的確是樁閒事。」顧射道。

陶墨抬頭看向他,「那你為什麼要管?」

顧射道︰「我幾時說要管?」

陶墨又愣住,「可是你現在不是……」

「我只是順路送你一程。」

陶墨輕輕嘆了口氣,「其實,這件事本不應該把你捲進來的。」

顧射默然。

「也許會有危險。」陶墨聲音低沉,「那個人能買通知縣,想必財雄勢大。他敢殺晚風,說明心狠手辣。萬一真動起手來,只怕會連累你。」

顧射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管這樁閒事?」

陶墨毫不遲疑道︰「我說過,我要當個好官。」

「你現在做的並不是好官要做的事。」

「或許吧。」陶墨頭靠在車壁上,隨著車輪滾動而輕輕搖晃,「無論如何,我想救他。」

車廂沉默下來。

陶墨感到一陣睡意襲來,正要入睡,朦朦朧朧間卻聽到清冷的男聲道︰「我幫你。」

 

65、新仇舊恨(二)

一路顛簸,陶墨睡得卻出奇得安穩。馬車停下來時,顧射甚至能聽到輕微的鼾聲。

「少爺。」門被重重推開。

顧射眉頭一皺,陶墨已經驚得坐起,滿眼迷茫,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啊,到了?」

郝果子道︰「據說就是這裡。」

陶墨縮著身子往外鑽,腳伸出車廂,突然又回頭看顧射道︰「我適才是做夢還是……」

顧射回望著他,波瀾不驚。

陶墨失望地干笑數聲,道︰「果然是夢一場。」他伸開腿,正要往下跳,就聽身後悠悠然道,「我幫你。」

一隻腳已經下去了,但另一隻腳因這句話依舊流連在車廂內,兩隻腳的陌路使得陶墨一下子失重栽了下去。幸好郝果子就站在他旁邊,急忙用手扶住他,才讓他免於摔個狗吃屎。饒是如此,也頗為狼狽。

陶墨單腳跳了好幾下,兩隻腳才落地站穩,抬眸卻見顧射下車,姿態優雅愜意,與自己的狼狽簡直雲泥之別。冒出頭的喜悅還來不及捂熱就被這一天一地的差距給重新凍住,半天沒緩過來。

好在顧小甲不在,沒人拿他取笑,總算是風平浪靜地掀了過去。

一行三人順著河流朝下遊走去。

桑小土駕著馬車,跟在他們身後。

郝果子道︰「這裡荒郊野外的,連蚊子都沒有,哪裡來的過路人?更不用提人證了。」

陶墨道︰「說不定有人趕路路過,又或者……」

顧射道︰「案發是什麼時辰?」

陶墨記性極好,當下回憶道︰「縣老爺審案的時候提過,是子時。」

郝果子道︰「哈。半夜三更,就更沒人了!」

顧射道︰「既然半夜三更無人,那樵夫又如何會在路上伏擊?」

郝果子一怔,隨即道︰「因為他不是真兇,只是一隻替罪羊唄。」

顧射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陶墨恍然道︰「這是案子的疑點。」

郝果子精神一振道︰「不如用它來逼縣令重審?」

顧射道︰「不足。」

郝果子嘆氣道︰「半夜三更誰回來荒郊野地?即便是來了,只怕也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哪裡會承認?」

陶墨怔忡道︰「不可告人?有何不可高人?」

郝果子耳朵一紅,訥訥道︰「坊間小說不經常寫夜半無人處,碧草深深,寒月映照下,白浪翻滾。」

陶墨茫然道︰「這與不可告人之事有何關聯?」

郝果子支支吾吾,應對不過去,只好看向顧射。

顧射道︰「樵夫會被尋來當替罪羊自然有他當替罪羊的道理。他極可能住在附近。」

郝果子轉頭看了看周圍,「若是樵夫,應當住在山上。不過即便尋到他的住處有什麼用?這種地方,總不會幾家幾戶一起住吧?」

陶墨道︰「既然來了,不如四處看一看,指不定就有什麼線索落下了。」

郝果子聽他這樣說,只好招呼桑小土下來,一起往山上跑。

陶墨偷偷看顧射。

顧射站在河邊,望著悠悠河水,不知在想什麼。

「今天有點冷。」陶墨沒話找話地蹦出一句。

顧射側頭看了他一眼,漫應了一聲。

陶墨心頭有幾分悸動,正想再說點什麼,就見顧射臉色驀然一變,突然一把推開他。

一道銀光閃過。

陶墨眼睜睜地看著血花從顧射的胳膊上迸濺出來!

是箭!

陶墨渾身冰冷,想也不想地朝顧射撲去。

顧射似乎沒想過他會奮不顧身地撲過來,雙手下意識地接住他,然後兩個人同時倒了下去。

又有兩支箭射來,不過半途就被人截住了。

顧射強忍著痛朝旁邊看了一眼。

有個不知道從哪裡殺出來的漢子正在攻擊那個弓箭手,兩人打得難分難解。

「你怎麼樣?」陶墨的聲音都變了調,顫得不像話。

顧射白著嘴唇,努力平穩氣息,「你……起來。」

陶墨這才注意到自己正壓著對方,忙不迭地撐著地站起來,然後再去扶顧射。

顧射痛得額頭直冒冷汗。他一向養尊處優慣了,這樣的皮外傷對他來說是人生頭一遭,一時吃痛無語。

他這般表情,看的陶墨更是緊張。他拚命地嚥著唾沫,道︰「我送你去看大夫。」

顧射看了眼糾纏中的刺客與俠客,慢慢地點了點頭。

陶墨立刻衝過去趕馬車。

其實趕馬車他也是打從出生頭一遭,坐上去之後想像著顧小甲和和郝果子的樣子,努力地揮著韁繩,馬卻紋絲不動。他從來沒有如現在這一刻這般痛恨自己的無能。

「抓好韁繩。」顧射皺著眉頭來到車轅邊,單臂支撐上馬車。

陶墨看著近在咫尺的顧射,焦躁驀然沉澱下來,一抖韁繩,大喝一聲,「駕。」

馬拉著車緩緩向前行去。

陶墨雖然記憶驚人,但來的一路他都是睡著的,所以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幸好身邊坐著顧射,每每在他無措之時指明方向。饒是如此,他還是因為駕車不利索而走了不少冤枉路。

到鄰縣時,街上食物香氣混雜,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陶墨越髮束手束腳,不敢放開馬蹄。好在醫館就在不遠處,顧射不等他勒停馬,就逕自跳了下去,又將他驚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在旁人的幫助下安置好馬車,顧射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大夫正拿著藥方抓藥,回頭看到他進來,大吃一驚,放下藥就奔過來把脈。

陶墨被他抓得一愣,「怎麼了?」

大夫道︰「我看你氣色不佳,虛汗如雨,以為得了大病,原來只是虛驚。」他說著就反身繼續抓藥,卻被陶墨反手抓住道,「他如何?傷勢要不要緊?」

大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顧射正泰然地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便道︰「只是皮外傷,無妨。」

「可是他流了很多血。」陶墨猶不放心。

大夫施施然道︰「這算什麼很多血?死不了人的。」

陶墨見他神情悠閒不似作偽,這才松了口氣。

等大夫抓好藥,付了錢,才走到顧射身邊,低聲道︰「你要不要緊?是再歇息一會兒,還是先回去?」

顧射慢慢地睜開眼楮,按著扶手站起來道︰「走吧。」

陶墨見他身形搖晃,急忙扶住他。

顧射胳膊微微一縮,終究沒有推開他。

陶墨將他送上馬車,小心翼翼地駕著馬車回客棧。

金師爺、老陶都已經回來了,看到顧射包著胳膊走進來,都是大吃一驚。

金師爺道︰「怎會如此?」

顧射道︰「遇襲。」

金師爺與老陶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擔憂。

老陶焦急道︰「少爺和郝果子他們呢?」萬一陶墨有個三長兩短,他日後九泉之下如何向陶老爺交代?想到這裡,他只覺得胸口一陣氣血上湧,壓抑許久的嗜血衝動再次如驚濤駭浪般翻騰不止。

他正在心裡發著狠,便見陶墨一臉疲倦地從外面進來了。

「少爺。」老陶上前一步,確認他上上下下毫髮無傷之後,才松了口氣,這才想起他是一個人進來的。「郝果子呢?」

陶墨一愣,才記起郝果子和桑小土還在山上,叫了一聲糟糕就往外跑。

老陶立刻追了出去。

金師爺望著面色蒼白的顧射,低聲道︰「顧公子還是先回房歇息吧。」

顧射點點頭。此刻就算金師爺想問什麼,他也是懶得回答的。

 

66、新仇舊恨(三)

老陶和陶墨駕車趕到河邊。

郝果子和桑小土正沿河垂頭喪氣地走著,看到馬車,先是一驚,隨即歡呼撲來。

老陶停下馬車。

陶墨等他們走到近前,滿含歉疚道︰「你們久等了。」

郝果子急躁道︰「少爺!你和顧射哪裡去了?讓我們好找,還以為你們出了什麼事!」

桑小土跟在他身後,雖然未說什麼,卻也滿臉的憂色。

老陶擺手道︰「的確出了點事,回去再談。」

郝果子看陶墨和老陶臉色不虞,不敢再問,拉著桑小土上馬車。

有了郝果子和桑小土趕車,陶墨與老陶自然回到車內。

在來的路上,陶墨已將遇襲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老陶,只是當時趕得急,不及細想,如今老陶才得空回想此事。「那刺客作何打扮?」

陶墨想了想道︰「穿著平常的衣服,臉上蒙著布。」

老陶道︰「這青天白日的,想來也不會穿夜行衣。」

陶墨道︰「啊,還不知那個半路殺出來的俠客是誰,如今怎麼樣了?」

老陶眼神閃了閃,半晌方道︰「那人,或許是我的手下。」

陶墨怔忡地看著他。老陶模樣未變,但是自從來了鄰縣,他卻覺得他越來越陌生。無論是那一掌碎碗的武功,還是他口中的手下。

老陶見他如此神情,幽幽嘆了口氣道︰「不瞞你說,其實,我之前口中的東家,就是魔教的明尊。」

「魔教?」陶墨一驚。他雖對江湖事知之甚少,但魔教二字卻不陌生。如今魔教正是如日中天,茶館酒樓哪處說書的不提?或褒或貶,或真或假,莫衷一是,他從未放在心上,不想相處了兩年的老陶竟然是魔教中人。「那,木春呢?」

老陶道︰「他原姓端木,名回春,是魔教新一代的長老。」

陶墨氣息略急,顯是一時未能接受。「那你……」

老陶道︰「我原名盧奇園,是魔教長老。若非我後來……」他頓住。那一段與他而言,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縱然明尊大肚,不再計較,但他的所作所為到底讓魔教元氣大傷,弟子損傷無數。可嘆,他自怨自艾也是無濟於事,只能竭盡所能為魔教效力。只是如今細細算來,他回到魔教之後,還不曾為魔教做過什麼,卻一直在動用魔教子弟為他做事。

陶墨看老陶神情委頓,面有鬱結之色,知他不願重憶往事,忙打岔道︰「不知你的手下有沒有抓住刺客?」

老陶回神,搖頭道︰「還未及聯絡。等回客棧再說吧。」

陶墨聽他提到客棧,不由想起顧射,心裡頓時像裝了十五個吊桶似的七上八下,恨不能撞上一對翅膀飛回去。

老陶道︰「對了。關於我出身魔教之事,你莫要對第二個人提起。」

「任何人?」陶墨躊躇。顧射說不定會問起那個俠客,若是不能言明,只怕他要胡亂猜測,走許多歪路。

老陶道︰「郝果子、顧射都莫要說。」

兩人從進來到現在一直都是壓低聲音說話,倒也不怕外面聽見。

陶墨愕然。他以為他要瞞著顧射,不想竟連郝果子也一同瞞著。

老陶道︰「朝中局勢晦澀不明,魔教處境玄妙,越少人知道我的身份越好。」

陶墨想到關於魔教的重重傳聞,認真地點了點頭。

「有一件事我說與你知,但你只可藏在心裡,千萬不能表露出來,更不能去問顧射。」老陶慎重地叮囑。

陶墨見他說得正式,也不敢大意,忙問道︰「和顧射有關?」

「是和顧射的父親有關。」老陶見他一臉茫然,驀然想起陶墨還不知顧射家世,話到咽喉又掉了包,「他的父親似乎與黃廣德是舊識,有幾分交情。」

陶墨臉色一白。

「此事顧射應當不知。」老陶想了想還是決定替顧射開脫,「不過顧射之父也非等閒之輩,你與顧射相交要拿捏好分寸。」

陶墨定了定神道︰「他父親是誰?」

「你與顧射交淺,何必言深?你若知道他父親是誰,日後與他見面不免束手束腳,倒不如不知。」

老陶雖然未明說是誰,但是這口氣分明暗指顧射之父來頭非同小可。陶墨想到顧射平日吃穿用度和言行舉止,心頭涼了半截。

馬車回到客棧,金師爺正在堂中等候,看到他們平安歸來,不由舒了口氣。

老陶道︰「顧射呢?」

金師爺道︰「回房睡了。不知他傷勢如何。」他看向陶墨,陶墨心不在焉。

桑小土聽到顧射受了傷,臉都嚇白了,連忙跑到樓上去伺候。

「罷了,都累了,不如都歇下吧。有事明日再說。」老陶道。

金師爺等陶墨回來原本是想解開謎團,但聽老陶這麼說不由有些不太甘願,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把滿腹疑問暫且擱下,與他們一同回房休息。

郝果子原本想從陶墨口中打聽點什麼,但見他回到房間便悶頭倒在床上,不敢再問。

一宿無言。

至清晨,金師爺等人陸陸續續下樓。

陶墨和郝果子又是最後一批。

陶墨下樓看到顧射在座,不由一怔。儘管昨夜心中將老陶的話翻來覆去想了數遍,並暗暗下定決心要與顧射劃清界限,但一見到他,那些保證那些決心瞬間破了功,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他的面前,嘴巴自顧自地張開道︰「你的傷怎麼樣了?痛嗎?」

顧射淡淡地搖搖頭。

怎會不痛?他從小到大除了娘親去世的心痛之外,就屬這次最痛。但痛是感覺,說與不說都會痛,既然如此,他何必說出來?

他雖然沒說,陶墨看他不同以往的蒼白臉色也能猜出大概。「你,你吃清淡些吧。」他也不知從何安慰起。

金師爺聽他說得纏纏綿綿,卻半天沒說到點子上,不由有些上火,搶話道︰「不知何方鼠輩這樣大膽!不如我們報官捉他?」

老陶道︰「只怕拿不住。」他說著,朝陶墨看了一眼。

陶墨心領神會。老陶是在暗示他沒有捉住。

金師爺嘆了口氣道︰「說得也是。這裡的縣令不叫人拿住已經是謝天謝地,哪裡還能拿住別人。」

陶墨在顧射旁邊的空位上坐下,兩隻手自發地幫他布菜,眼楮卻看著金師爺,問道︰「你昨日不是說去見侯師爺?如何?」

金師爺道︰「我說我是東家派人打聽案子的,他雖有些不大高興,倒也未曾起疑。」

老陶道︰「這便好。他可透露了什麼消息?」

「可風緊得很。」金師爺慢條斯理喝了口粥,才接道,「不過口風再緊也沒用。只要有風,我就能聽出味來。他讓我不必擔心此案,說是上上下下毫無疑點,定能定讞。」

郝果子冷笑道︰「放屁。這樣還叫毫無疑點?」

「這說明什麼?」金師爺衝他一眨眼楮。

老陶接話道︰「毫無疑點是虛的,上上下下才是真的。」

「什麼意思?」桑小土悄悄問郝果子。

金師爺道︰「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

老陶皺眉道︰「莫不是連刑部都打點妥了?」

金師爺道︰「何必打點刑部?只要打點好通著刑部的關係,這就算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再說,樵夫是自願認罪,再清楚明白不過的案子,就算沒打點,以刑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風,只怕也會睜一隻眼閉一眼。」

陶墨沉下臉道︰「這是一條人命!怎麼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睜一隻眼閉一眼?」

金師爺道︰「東家是新官上任,見過的案子少。刑部是什麼地方?天天聽得看得都是大案,他們手中多的是滅門慘案。一條人命與滿門幾百條人命相比又如何?」

陶墨下意識地反駁道︰「話不可這麼說。一條命也很珍貴的。」他說完之後,又自覺反駁無力。

「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顧射突然開口。

陶墨眼楮一亮,拚命點頭。

金師爺長嘆,「可惜,天下做如此想的官太少了。」

郝果子道︰「少又不是沒有。有我家少爺不就好了。」

金師爺忽而笑道︰「我突然希望東家有朝一日能官拜刑部尚書,或大理寺卿。」

陶墨聽得連連擺手,「我,我當個縣官尚且不濟,怎敢如此奢望?」

金師爺哈哈一笑。他原本只是隨口一句,倒也並非真有此意。陶墨目不識丁,當個縣官已是勉強,想上達三公九卿的確是異想天開。

顧射看著陶墨幫他剝著蛋殼的側臉,眼神一柔。「京官束縛甚多,倒不如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來的痛快。」

陶墨聞言抬頭,見他眼波溫柔,一時竟痴了。

「咳。」老陶乾咳一聲,「金師爺他們還不知昨日發生之事,少爺不如說一說吧。」

陶墨慌忙回神,臉上紅暈陣陣,支支吾吾半晌才定下神,將昨日發生之事一一道來。

他口才平平說得並不精彩,但郝果子和桑小土一看顧射包紮的傷口,眼前就彷彿出現了昨日驚險的畫面,個個大驚失色。

陶墨說著說著,想起昨日顧射推開自己的表情,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當時顧射沒有發現那支箭,又或是發現了卻沒有及時推開,那他今天就不能坐在這裡了。

老陶昨日聽陶墨說起這件事只是當事來聽的,不曾有特殊感覺,如今再聽一遍,看旁人變幻多端的神情,才驚覺顧射竟是捨身救了陶墨的。畢竟顧射再聰明,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那種情況下斷不可能靠一張嘴說退對方。推開他應當是出自顧射本能的反應。

也就是說,顧射的下意識是在保護陶墨的?

老陶很快推翻這種軒想法。或許只是顧射救人的本能罷了。

陶墨看到眾人都沉默不語,知他們都被昨日之事嚇住,安慰道︰「都過去了。那人說不定是附近的強盜。」

顧射道︰「並非強盜。」

眾人目光齊齊朝他看來。

「這樣身手的強盜何必在荒郊野外守株待兔?」顧射道。

老陶道︰「那依你之見?」

顧射平靜道︰「是殺手。」

郝果子和桑小土都覺得後頸一涼。

金師爺忍不住捧起粥碗,用雙手捂著。

老陶道︰「你是說,那人就是衝著你和少爺去的?」

顧射別有深意道︰「比起刺客,我更好奇另外那個出來阻止的人又是誰。」

老陶不自在地別開臉。

顧射嘴角微動,似笑非笑。

郝果子脫口道︰「什麼人要殺少爺?難道是黃廣德?」

老陶皺眉。

郝果子自知失言,立刻垂頭懺悔。

金師爺道︰「你們口中的黃廣德可是洛城知府?」

從黃廣德這個名字出現起,陶墨的臉色便不太好看,聽到洛城知府四個字,更是難看到了極致。

金師爺看他臉色,知道其中另有隱情,卻識相地沒有追問下去。

顧射突然道︰「也有可能是殺晚風的凶手。」

金師爺道︰「有此可能。那人能買通縣令,疏通上下,說明神通廣大!四周定然佈滿他的眼線。說不定,我們已經被人盯上了。」

光天化日,因他的話竟變得陰森起來。

看郝果子和桑小土不斷地看著周圍,老陶嘆氣道︰「我們不如先回談陽縣再做計較。」

此言立刻得到金師爺等人一致贊同。談陽縣到底是自己的地盤。

幾人當下回去收拾行李。

顧射想起顧小甲獨自回談陽請訟師,不由輕輕蹙眉。

「你在擔心什麼?」一直關注著他的陶墨問。

顧射道︰「傷口痛。」

陶墨大為緊張道︰「要不要我帶你去看大夫?」

顧射搖頭道︰「歇歇便好。」

陶墨原本想親自送顧射回房間,但目光掃到一旁的桑小土和老陶,原本邁出去的步子就這樣地收了回來。

「你隨我來。」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顧射向陶墨丟下話,便往樓上走去。

陶墨不敢看老陶的臉色,抬步跟了上去。

 

67、新仇舊恨(四)

同樣的房間,顧射住得便與別個不同。

盆栽是修剪過的,床上鋪的蓋的全是嶄新的。香爐擺在茶几上,冉冉地冒著香氣。

顧射在桌旁坐下,悠然地斟了兩杯茶。

若非他臂膀上的繃帶太過惹人矚目,陶墨幾乎以為他們並未離開談陽,顧射一如往常地邀他下棋,而他也如平常那樣地來赴約。

「你有心事?」顧射將其中一杯推到桌子的另一邊。

陶墨猶豫了下,終究在桌子那邊坐下。「沒有。」

顧射道︰「說謊。」

陶墨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在顧射面前,他總是無所遁形。老陶的話成了他的心結。儘管他心中一再說服自己,顧射是顧射,顧射之父是顧射之父,但每每他找藉口逃避時,父親含恨而終的樣子便浮現在眼前,叫他。

「老陶對你說了什麼?」顧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陶墨這樣的反應略出他的意料。

陶墨惶然抬首,「你怎麼知道……」

顧射道︰「與我有關?」

陶墨慌亂地別開雙眼,不敢與他正視。

顧射道︰「因為我是顧弦之?」

陶墨一愣,不明他所言何意?

顧射緩了口氣道︰「你不必口口聲聲稱我為顧公子,叫我弦之。」

陶墨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他訥訥道︰「我字舞文。」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字起得這般可笑,明明大字不是一個,卻偏偏叫了舞文。

顧射不以為意,低聲喚道︰「舞文。」

陶墨臉上一紅,低頭望著茶杯,「弦之。」

「朋友之間互稱對方的字,實屬平常。」顧射漫不經心道,「我們應當是朋友吧?」

「自,自然是的。」陶墨激動不能自已。想茗翠居初見,他如眾星捧月,傲立人群,自己沒於暗處,暗淡不可見,兩人如皓皓明月與幽幽螢光,天差地別,怎料到今日能把茶言歡,互道友朋?

顧射淡淡反問道︰「是麼?」

一句「是麼」呼應之前的「說謊」,如當頭一盆涼水,澆得陶墨渾身冰涼。他手緊緊地握茶杯,杯中水輕晃。

顧射垂下眼瞼,緩緩起身。

陶墨心頭一緊,脫口道︰「你父親……」

顧射動作微頓,不動聲色問道︰「我父親如何?」

陶墨喉嚨像被卡住似的,半天才道︰「若是你父親知道你受了傷,定會很擔心的。」

顧射目光朝他臉上輕輕一掃,「這便是你要對我說的話?」

陶墨只覺頭有千斤重,想要點下去,又怕點下去之後便再也太不起來。

「我與我父親久未聯絡。」顧射緩緩道,「我受傷與否,他知道與否,都毫無關聯。」

陶墨怔怔地聽著。

顧射道︰「你是我的朋友,只是如此。」他原想說,不必顧忌他人,但想起老陶、旖雨,他心中一動,後半句話終究作罷。

只是如此?

莫不是說,他與他只是普通朋友,既是普通朋友,自然不必牽扯彼此家世,更無須介意雙方父母了。

陶墨百般滋味齊上心頭,說不出是喜是悲。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出的房間,又怎麼回的房間,只知看到了床,便一頭栽倒下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郝果子的聲音如蚊子般在腦袋旁晃悠起來。

眼皮千斤重,他好半天才緩緩張開。

「少爺!」郝果子一臉憂色,伸手貼在他的額頭上,「你額頭好燙。」

陶墨眨了眨眼楮,正在想他是何意,就見郝果子跳起來往外跑。

房中又剩下他一人。

陶墨側身,手枕在頸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燙得驚人。

莫不是病了?

他不安地支著手肘坐起身。

「起來做什麼?」老陶推開門,大步跨進來,逕自到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燒了。」

陶墨低聲道︰「我沒事。」

「先躺下再說。」老陶推著他的肩膀讓他躺下。

陶墨原本力氣就比不過他,何況病中?只能就勢躺下。

老陶幫他掖好被子。

陶墨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今天,顧射問我……」

「好了。」老陶淡淡地打斷他道,「此時你什麼也不必想,只要好好休養。」

陶墨本不知如何開口,聽他這樣講,正好就驢下坡,閉上嘴巴。

老陶坐在他的床邊,擔憂地看著他。

恍惚間,老陶的面容與陶老爺的重疊起來。記得年幼時,他生病,父親也是這樣坐在床邊照看他。他自幼失恃,父親也未再娶,至六歲之前,他的衣食住行一應有父親親自把持。只是後來父親生意越做越大,才不得不交給旁人。饒是如此,父親也是經常垂問,不曾冷落過他。

想到過去種種,陶墨眼角清淚滑落。

老陶皺眉道︰「很難受嗎?再忍忍,郝果子很快便回來了。」

「嗯。」陶墨答應的時候帶著濃濃的鼻音。

門被輕敲兩下。

老陶問道︰「誰?」

「顧射。」

老陶遲疑地看了陶墨一眼,鬆口道︰「請進。」

門推開,顧射清雅的身影出現在陶墨模模糊糊的視線裡。

「我病了。」陶墨低聲道,「你莫要靠近,免得染上。」

顧射目光朝老陶一掃。

老陶道︰「我是習武之人,身體自然比一般人要好得多。」

顧射慢慢走近,淡淡道︰「我還年輕。」

老陶︰「……」

顧射走到床前,低頭看了陶墨一眼,伸出手,按在陶墨額頭上。

陶墨紅通通的臉更是紅得要燒起來。明明郝果子和老陶都摸過他的額頭,卻偏偏沒有顧射這般讓他臉紅心跳。

顧射轉而去握他的手腕。

陶墨縮了縮,卻依舊被按住了。

原來是把脈。陶墨不知自己心中的那股失望從何而來。

老陶看顧射沉吟著放開手腕,道︰「如何?」

「體虛,多思。」顧射皺眉,「需調養。」

老陶道︰「怎麼調養?」

顧射道︰「我頭一回看病,要斟酌。」

「頭一回?」老陶轉念一想。也是,以顧射的身份為人,只怕是不會主動卻為他人把脈診治的。

過了會兒,郝果子和顧小甲一道將大夫請了進來。

那大夫一見他們,愕然道︰「怎的又是你們?」

老陶疑惑道︰「又是?」

顧射道︰「我的傷口要換藥了。」

大夫道︰「一會兒幫你換就是。」他走到陶墨床前,低頭把脈,須臾放開手,對郝果子道︰「你替我磨墨,我開方子。」

郝果子低應一聲,將大夫的文房四寶拿出來,一聲不吭地磨起墨來。

大夫是急性子,不等他將墨磨勻,便奪過筆在紙上飛舞起來。

他開完方子,郝果子正要接,半路卻被顧小甲搶了去。

郝果子驚愕道︰「你做什麼?」

顧小甲將方子遞給顧射,「公子。請過目。」從剛剛就他看出顧射對那張方子感興趣,此時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時候,怎能錯過?

顧射掃了兩眼,點點頭。

顧小甲這才將方子給郝果子。

郝果子冷哼一聲,「莫名其妙。」抽回方子轉身去抓藥了。

大夫便幫顧射換藥。

陶墨突然對顧小甲道︰「訟師請到了嗎?」

顧小甲嘴巴一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顧射一眼,搖了搖頭。

「為何?」陶墨一急,便想坐起身。老陶連忙按住他。

顧小甲道︰「我也不知。據說這是一錘先生的意思。」

「一錘先生?」陶墨心涼了半截。若是一錘先生不願意出手相助,那等於談陽縣一半的訟師都袖手旁觀。

「還有林正庸,不是嗎?」顧射語出驚人。

 

68、新仇舊恨(五)

顧射是一錘先生的弟子,與林正庸門下又曾經發生過嫌隙,既然連他都願意舉薦林正庸,那麼老陶等人自然沒有反對之理。

陶墨見自己的病耽擱了行程,立刻坐了起來,喘著氣道︰「我們回談陽。」

老陶皺眉道︰「要回也要等你退了燒。」

陶墨強打起精神道︰「我沒什麼大礙。」

顧射道︰「先喝藥。」

陶墨還想說什麼,但見房中諸人都是一臉不苟同之色,只好按捺下來。

煎藥需費工夫。

陶墨便重新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

他迷迷瞪瞪被推醒,老陶坐在他床側,半摟著他。郝果子拿著勺子輕輕吹了幾下,才慢慢地遞過來。

陶墨邊喝藥邊用眼楮四下搜尋著,卻不見顧射,不由一陣失望。

老陶道︰「顧射已經先行回去了。」

……是麼?」陶墨垂下眼瞼,小口小口地喝著藥。

一碗藥見底,老陶讓他重新躺下。

陶墨不解道︰「不是說喝完藥回去?」

老陶道︰「有顧射前去當說客,你還擔心什麼?」

陶墨訝異道︰「你是說顧射先回去請訟師了?」

老陶道︰「他沒說,不過應當是的。」他心裡再不看好陶墨與顧射在一起,也不願意在這種小事上說謊拖顧射的後退。

陶墨覺得口中的藥也沒那麼苦了,嘴角微微揚起笑容。

老陶道︰「你好好歇息,若明日燒退了,就回去。」

陶墨閉上眼楮正要睡,猛然想起某事,睜開眼楮道︰「萬一那刺客路上襲擊顧射,那可如何是好?」

老陶道︰「放心。我已派人沿途保護他。」

縱然不派人沿途保護,黃廣德也不敢傷顧射分毫的吧?想歸想,老陶還是沒說出口。顧射身上帶著謎團,想他堂堂一個相府公子,天下聞名的才子何以淪落到談陽縣這樣的小地方安居?

若說避難,天下間只怕只有皇帝才能給他這個難了,若是如此,顧相府絕不會毫無動靜,而向來與顧相不和的史太師也不會裝聾作啞。他既然未聽說這方面的風聲,便說明是另有原因。至於是何原因……若不是顧射與陶墨走得這樣近,他是沒興趣追究的。只是現在看來,卻是不得不追究了。

他可不想讓陶墨落入前有狼,後有虎的局面。

床上的陶墨微微動了動,嘴角往上揚了揚,不知想到什麼好事,一翻身又陷入更深的夢鄉里去。

那大夫開的方子果然有效。

至翌日,陶墨的臉上身上已不似昨日那般發燙。

老陶原本還想讓他多住兩日,觀察觀察,但陶墨堅持要當日趕回談陽,老陶拗不過他,只得從命。

由於顧小甲回談陽來鄰縣都是租用的馬車,所以顧射回去時依舊租了那輛馬車。顧府原來的馬車倒留了下來。

郝果子以前雖然與顧小甲互看不順眼,對顧射冷漠又頗有微詞,但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道:「顧射人真是不錯,知道少爺生病,還特地將馬車留了下來。」

老陶微微皺眉。

陶墨正心向著顧射,郝果子此言無異是推波助瀾。

怎料金師爺也附和道:「觀顧射平日為人,確想不到他也有這樣古道熱腸細心面。」

陶墨雖沒說話,但老陶看他臉色就知道這些話正中他下懷,聽得他開懷不已。

郝果子被老陶打發去趕車。

顧小甲和桑小土不在,他便是唯趕車之人。

老陶和金師爺同進了車廂。

金師爺見陶墨寧可坐在硬板上,也不願坐顧射原先坐得軟墊,訝異道:「東家大病初癒,熬不住辛苦。反正顧公子不在,你便是坐坐他寶座也無妨。」

陶墨白著張臉,搖了搖頭道:「我熬得住。」

金師爺也不知他在堅持什麼,見他這樣說,只好由他去。

去路漫長。

金師爺與​​老陶便有搭沒搭地聊著天。

陶墨聽著聽著,便又犯困起來。

金師爺和老陶見他入睡,都收了口,各自休息。

眼見談陽縣越來越近,老陶見陶墨雙頰卻又紅起來,不由驚,起身去摸他額頭,竟比昨日還燙。

金師爺見狀也是大急,「一定是熬不住舟車勞頓。」

老陶乾脆抱起他,放到顧射位置上,又將顧射平日用狐皮蓋在他身上。

陶墨睡得迷迷糊糊,任由他擺弄。

金師爺掀簾往外看了眼,道:「不遠了。」

雖說不遠,到底又走了將近半個時辰。

馬車進了談陽直奔縣衙。

等老陶派人將陶墨從車上搬下來時,陶墨已經有些糊塗了。

老陶不敢怠慢,邊著人去請大夫,邊讓人將昨日藥拿去煎。

郝果子原想跟去幫忙,卻被金師爺打發去還車,並讓他順便問問顧射進展。他雖然萬個不情願,卻也知道這件事陶墨直惦記著,若是醒來定然要問,只好想將心頭憂慮擱下,駕車去了顧府。

到了顧府,顧射與顧小甲卻都不在,說是去了錘先生府還沒有回來,只留著桑小土看家。

聽顧射去是錘先生府而不是林正庸府,郝果子就覺得這件事要黃。

果然,桑小土嘆氣道:「聽說林正庸不願意出手相助。」

郝果子皺眉。

如此一來,堂堂訟師之鄉談陽縣竟是無人敢接此案。

「並非不敢接。」一錘先生捋著鬍鬚,施施然道,「而是受人之託,不能接。」

亭中涼風東西穿堂。

顧射不動聲色地問道:「誰之託?」

一錘先生模棱兩可道:「故人。」

顧射道:「理由?」

一錘先生想了想,左右不是什麼丟人之事,便說了,「當年我打輸了官司,他放我馬。我欠他情。」

「你輸過官司?」顧射微訝。還以為一錘先生與林正庸在堂上都未逢敗。

一錘先生苦笑道:「你以為每個人都同你樣,諸事順風順水?」

顧射不語。

一錘先生道:「你在林正庸那裡也碰了釘子吧?」

顧射沉默。

一錘先生嘴角微露得意。雖然熟知顧射性格,但看他毫不猶豫地拋下自己去找自己對頭,心中仍有幾分不爽快。他似笑非笑道:「我早料到了。那人既然來找我,當然也有本事能讓林正庸閉嘴。不然他找我也無用。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個訟師可以出手? 」

顧射道:「我不上公堂。」

一錘先生道:「你不想上,我又怎麼會強人所難?談陽既稱為訟師之鄉,人才濟濟,又怎麼會真找不出個人來?」他見顧射隱隱不耐,識趣地揭曉謎底,「我指是……盧鎮學。」

顧射疑惑地看著他。

「盧鎮學雖說是林正庸得意門生,但這幾年已經漸漸脫離林正庸,準備自成派了。他背景深厚,又急於成名,眼前這個大好時機對他來說最合適不過。」一錘先生笑瞇瞇道。

顧射道:「你不怕你恩人遭殃?」

一錘先生笑得別有深意道:「欠他情與承他情是兩回事。」

「多謝。」顧射淡淡地站起身,準備往外走。

一錘先生突然道,「我曾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不想,竟也會因人而入世。」

顧射道:「你呢?」

「我?」一錘先生笑笑,「我從來便在這紅塵俗世中,從未離開。」

顧射道:「我也是。」

「哦?」一錘先生臉不以為然。

只是之前無人看到我罷了。」顧射邁步離開。

 

69、新仇舊恨(六)

陶墨的病情有些反覆,燒燒退退,來來回回,大約折騰了三次才穩定下來。

縣衙裡的人個個忙得人仰馬翻,甚至下人之間已經有風言風語說這一任的縣官又熬不過今年了。

那時老陶和郝果子圍著陶墨團團轉,這些個傳言當時聽過也就聽過,沒工夫計較。等陶墨病情穩定,郝果子立刻拿著名冊開始秋後算賬。

縣衙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不過這樣的慌亂倒是沖淡了幾分病氣,平添幾分熱鬧。

雖說陶墨退了燒,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底子垮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修補回來的,只能暫時歪在床上任由老陶和郝果子輪流將補藥和滋補湯端上來。

陶墨吃得噁心,又不忍辜負兩人好意,只能捏著鼻子往下灌。

如此過了五六日,終有一天,他熬不住問道︰「顧射,一直沒來嗎?」

正對著勺子幫他將補藥吹涼的郝果子沒好氣地抬頭道︰「誰知道。都幾天了,成與不成一句話都沒有。」

陶墨面色一黯,隨即又抱著一線希望道︰「那他,知道我回來了嗎?」

「那自然是知道的。」郝果子道,「我一回來就將馬車送回去了。」

陶墨靜默半晌,才小聲道︰「哦」。

「不過,」郝果子頓了頓,眼楮下意識地朝窗戶的方向看去。

陶墨見他一臉緊張,也跟著緊張起來,「發生何事?」

郝果子道︰「顧射雖然沒來,顧小甲卻來過兩三趟,還帶了些藥材來,說是顧公子給的。不過老陶都打發回去了。」

「啊?打發回去了?怎麼打發的?」陶墨緊張地抓住他的手。

郝果子手一抖,勺子裡的湯藥灑了出來,正好落回碗裡。他嚇了一跳,忙道︰「少爺別擔心。老陶雖然給他吃了閉門羹,但是分寸還是有的。說是無功不受祿云云,總之沒傷了對方的體面。」

陶墨默默地縮回手,嘆氣道︰「他這樣心高氣傲,心裡一定不舒服得很。」顧小甲來過兩三趟,就說明是碰了釘子之後又來碰的。這對顧射來說,已是極難得了吧?

他手指輕輕抓著被單,撓出三條淺淺的抓痕。

「少爺?」郝果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陶墨抓住他的手道︰「幫我去準備馬車!」

「現在?」郝果子一皺眉。

陶墨道︰「他送了這麼多藥材來,於情於理,我都應該登門道謝的。」

郝果子道︰「但是少爺大病未癒,不宜下床。」

陶墨道︰「小病而已,只是被你們養成了大病。」他說著,就準備掀被下床。

「那先藥喝了。」郝果子將補藥往前一送,心裡卻思量著阻止他的法子。

陶墨將藥接過來,看也不看地囫圇幾口吞了下去。

「啊,我一會兒還有其他事要做,不如讓老陶送少爺去。」郝果子靈機一動,立刻將燙手芋頭拋了出去。

但陶墨打如意算盤正是莫讓老陶知曉,怎容他破壞,當下反手抓住他道:「有什麼事回來再做,就說我準。你先去備馬車。」他頓了頓,特別叮嚀道,「莫讓老陶知道。」

郝果子聽得頭皮發麻,只好出門去準備馬車,心裡卻暗暗後悔自己多嘴。

陶墨起身穿外衣。

他在床上躺了幾日,突然下床,便覺得陣頭重腳輕,兩隻腳像踩在雲端裡,半天使不上力氣。好容易靠著床柱站穩了腳跟,就見郝果子又回來了。

「馬車這麼快準備好了?」陶墨一愣。

郝果子搖頭道:「有人來拜訪少爺。」

陶墨眼睛亮,「顧射來了?」

「不是。」郝果子輕嘆了口氣道,「是旖雨公子。之前蓬香來過好幾次,我都說少爺病著,把他打發走了,沒想到這次他竟然親自過來了。」

「啊。」陶墨猶豫了下,摸索著回到床上,輕聲道,「請他進來吧。」

「少爺不去顧府了?」逃過劫又是劫,郝果子說不出心裡頭是什麼滋味。

陶墨道:「待會兒再去也是一樣。你先請旖雨進來吧。」

郝果子出去了。

陶墨在床上靠了會兒,眼皮有些發沉,便聽細碎腳步聲從遠處慢慢地靠近。他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一個身穿白錦裡衣,套著青翠紗衣身影邁步進來。

陶墨睜大眼睛。

旖雨髮髻上珍珠碧玉簪子閃,熠熠生輝。他今日上了妝容,有些濃艷,卻襯得他不俗五官越發出眾起來。「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蓬香站在他身後,如以往那般,輕輕托著他腰,扶著他在床前椅子上坐下。

「抱歉,有失遠迎。」陶墨努力往上坐了坐。

旖雨嘴角微微揚起,道:「你看,你我多麼不幸,不是我躺在床上見你,就是你躺在床上見我。」

陶墨苦笑。

旖雨輕嘆道:「可惜啊,我們始終沒有機會躺在同張床上。」

他說得這樣赤裸裸,表達得這樣不留餘地,讓陶墨無處可藏,只能低頭不語。

即便當年他迷戀旖雨入骨,他們接觸也僅止於舉盞碰杯時那不經意碰觸。不是不知道旖雨早非清白之身,也不是不知道旖雨對他若即若離只是種誘惑手段,只是那時他有心與他共度餘生,因此不願在煙花之地與有肌膚之親,在他心中淪落成名逢場作戲歡客。

只是那時他萬萬沒想到,後來情勢會急轉直下。

黃廣德竟會突然因旖雨而向他發難,他父親更為了救他而命喪知府衙門!

在痛極恨極之時,他也痛恨過旖雨。痛恨他冷眼旁觀,痛恨他寧可言不由衷地委身黃廣德,也不願意與他同破釜沉舟!但痛恨只是時。待諸般情緒慢慢沉澱,他才恍然領悟,那些痛與恨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從頭至尾,他真正痛恨人是自己!

若非自己沉迷酒色,若非自己事無成,若非自己無所事事……

他父親不會走得這樣淒涼這樣不甘這樣遺憾!

「舞文。」旖雨輕喚。

陶墨抬頭,才發現淚水不知何時糊了他眼,只看得見片扭曲朦朧。

唇上涼。

他驚退後,手忙腳亂地擦拭著眼睛,正好看到旖雨緩緩退回去。

「你……」陶墨瞪大眼睛望著他。

旖雨轉頭對蓬香道:「把東西留下,你先出去。」

蓬香皺了皺眉,臉上隱有幾分不甘,最終卻還是將手中拎著黃布包袱放到旖雨膝蓋上,退出門去。

旖雨手留戀般地摸著包袱,低聲道:「你沒猜錯。當年黃廣德要害你,我是知情。」

陶墨心頭緊。

旖雨道:「不過他不是為了我,更不是為了你。他為是你爹米行。還記得那年飢荒,大多數米行紛紛抬價,唯獨你爹意孤行,不但不抬價,反而壓價賣米嗎?」

陶墨道:「記得。我還記得,黃廣德當時還特地送了塊‘積善之商’匾給我爹,大肆讚揚。」

「讚揚?嘿。」旖雨冷笑道,「他讚揚不過是因為你爹做了善事,得了民心,不得不為之。你可知道,那些抬價米商之中,有不少是黃廣德人。」

陶墨震驚地看著他。

旖雨道:「從那之後,你爹就是他眼中釘,肉中刺。他直處心積慮想要打擊你爹,你事不過是他個藉口而已。」

陶墨心跳驟疾,半晌才問道:「你幾時知道?」

「開始便知道了。」旖雨道,「他一直是我常客。只是他是官,不能明目張膽地來,所以經常是到了半夜,偷偷差個轎子來接我。那時候他還要名聲,還想著升大官,所以處事極為謹慎。不過後來幾年,不知怎,他慢慢肆無忌憚起來了。」他頓了頓,看著被連串事實打擊得說不出話陶墨,輕聲道,「所以,你要怪我,要恨我,都是應該。」

「不。我不怪你。」陶墨手掌按著被角,任由眼淚顆顆地打在被面上,心房傳來揪痛讓他說出來話都帶著顫音,「這切都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縱然黃廣德只是用他來打擊他爹,但畢竟是他給了黃廣德個藉口。

不然,也許以父親謹慎未必會給他趁虛而入機會。

想到這裡,他萬次地悔恨當初他為何不自裁了事!若是如此,至少他父親還能活下來……

活下來本該是他父親!

旖雨望著他,眼中無限悲憫,卻不知對誰。

 

70、新仇舊恨(七)

「你想報仇嗎?」他突然冒出一句。

報仇?

陶墨身體一震。

記憶彷彿回到父親出事那一會兒,他滿心滿腦都是恨。從殺人放火,到赴京告御狀。各種方法各種手段盤踞著他整個生活。似乎不想這些就活不下去。

若非老陶用一個巴掌扇醒了他,讓他想起父親臨終的遺言與遺憾,也許他真的會付諸於行動。

報仇!

陶墨的手緊緊地攥著被面,手背青筋暴起。縱然不想承認,他心裡依舊遺留著一塊報仇雪恨的角落,那裡有個陶墨正日日夜夜地啃噬著黃廣德的血肉,日日夜夜盼望著將他挫骨揚灰。這是一個他至今不願意去碰觸,甚至連想一想的念頭都不敢有的角落。

如今旖雨的問題重新將這個他埋藏得很深的角落翻了出來,讓他自以為忘記的激憤與仇恨一起湧上了心頭。

「我能幫你。」旖雨將膝蓋上的包袱遞到他面前。

陶墨抬起頭,赤紅的眼楮閃爍著與平日截然不同的陰冷之色。

旖雨道︰「其實,我之所以從群香樓贖身,是為了逃難。晚風是為我而死。黃廣德真正要殺的人,是我!」

陶墨氣息一窒。

「在梁府遇到你是意外。」旖雨目光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手指,聲音低得彷彿是自言自語,「梁府的總管與我有些交情。我原本只打算喝一杯喜酒,然後找個偏遠的地方住下,度此殘生的。誰想,竟然遇到了你。」

他的背靠在椅子上,整個人看上去軟趴趴的,完全沒有當年旖雨公子在群香樓如亭亭青竹般優雅氣度。但是在場的兩個人都未發覺。

「當年我害得你那樣慘,原本沒什麼面目見你的。但說來可笑,原來人被逼到了盡頭,竟是不顧臉面的。」旖雨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自己的大腿,「我沒想到黃廣德竟然連晚風都不放過。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瘋狂,就說明這樣東西越重要。」他抬起手腕,抖了抖,隨即放下去,低聲道,「你,咳,你打開它。」

陶墨頭有些發暈,哆嗦著手將包袱解開,露出一隻檀木匣子來。他見旖雨沒有阻止,輕輕撥開匣子上的栓,將匣子蓋翻開。

匣子裡放著一塊暗紅的錦布,錦布中裹著一匹色澤紅豔光滑的玉馬。

「這是……」

「我在黃廣德書房裡拿到的。」旖雨稍稍抬了抬頭。從陶墨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他喝多了,拿它出來炫耀。說是宮廷中也難得一見的寶物。後來他睡著,我扶他回房之際,鬼使神差地將它收進了懷裡。等回過神來,東西已經被我帶回了群香樓。」他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陶墨道︰「你別說了,先歇歇吧。」

旖雨邊咳邊擺手,像是怕錯過這次就沒有機會再開口似的拚命往下說,「我看得出,咳,黃廣德很在意這匹馬,他絕對會、追究。果然,翌日傍晚,他就,他就旁敲側擊地提起這匹馬。當時我心裡又是慌張又是懊悔,哪裡敢承認?只能口咬定不曾碰過。他對我到底有些情分,咳,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沒有迫我。後來,我,我有意無意地打聽馬來歷,才知道這种红玉只用來當貢品……我不知道黃廣德是如何拿到,咳咳,想來不是什麼光彩手段。我越想越害怕,黃廣德也越來越不耐煩,最後,我只好咳,偷偷買通姓章,給自己和蓬香贖身逃了出來。再後來……你知道了。」

他前後道來不過百字,陶墨卻聽得驚心動魄。

黃廣德手段他是見識過。想想他父親和晚風下場便可知道黃廣德有多麼心狠手辣。他居然在懷疑旖雨情況下還放他馬,讓他找到機會溜了出來,不知是黃廣德真動了真情還是旖雨運氣。

「這匹馬……也許是扳倒黃廣德,最好,咳嗎,最好機……咳咳咳……」旖雨猛烈咳嗽起來。

陶墨想朝外叫人,卻被他猛地抓住手。「先將東西收起來!」

陶墨驚,見他雙瞳渙散,似乎全憑意志支撐,這才想起他剛才似乎直低著頭。

「收起來。」旖雨五指緊。

陶墨吃痛,言不發地收起東西,「收起來了。」

旖雨點點頭,「幫我叫,蓬香進來。」

陶墨大聲叫蓬香名字。

蓬香很快就走進來,顯然直守在門外。

不知是否是錯覺。陶墨覺得蓬香看他目光好像帶著深深敵意。

「扶我回去。」旖雨抬起手。

蓬香沒有立即動,而是先朝陶墨床上張望了圈。

「蓬香。」旖雨氣息很急。

蓬香聲不吭地扶著他站起來。

即使是濃妝也蓋不住旖雨灰敗臉色,陶墨忍不住想掀被站起,卻被旖雨制止道:「不用送我。你,你只要記得有空,來看看我就好了。」

「好。」看著他這樣臉色,陶墨再也說不出拒絕之詞。他抬手輕輕地握了握旖雨手,「等我病好了,就來看你。」

「嗯。」旖雨笑了笑,"我喜歡吃棗子。」

陶墨雖覺得這句話出現得有些怪異,卻依然接下去道:「我下次去時候給你帶。」

「嗯。」

旖雨閉了閉眼睛,任由蓬香扶著手,步步朝外走了去。

「旖雨!」陶墨脫口喊了聲。

旖雨止步,卻沒有回頭。

陶墨也不知自己為何喊出他,只是看著這背影,突然很想將他留下來。「我,等我好了,我去看你。」

「好。」

似嘆息,似承諾,都飄散在迎門而來風中。

旖雨走後,陶墨心裡頭總有些不安,又說不出是什麼。原本有些昏昏沉沉腦袋倒清醒些了,他翻出那隻木匣子,紅玉馬像針樣扎著他眼睛。

若這真是宮廷之物,便說明黃廣德與宮廷有所勾結?還是,這是皇上賞賜給他?

陶墨抱著匣子,覺得手裡心裡都沉甸甸。

清風送來冷意。

陶墨肩膀顫,朝門看去,正好看到顧射關門背影。

「顧……你來了?」

顧射默默走到床前,將手輕輕貼在他額頭上。

陶墨臉刷得紅,雙手緊張地抓著匣子。

「多休養,病情才不會反复。」顧射鬆開手,轉頭看了眼床邊椅子,遲疑了下,改而在床沿坐下。

陶墨縮起腳,唯恐他坐地方不夠。 「顧……」才說了個字,他就看到顧射清冷目光掃過來,「公子」兩個字立刻咽了下去,半路轉成了,「弦之。」

顧射讚許地掀起嘴角。

「你,要不要喝茶?」陶墨這才想起郝果子和老陶都不在,立刻準備從床上跳下來,卻被顧射按住。

「你這裡有好茶嗎?」

陶墨尷尬地笑笑,「還是那些。」

顧射視線落在他手中匣子上。

陶墨猶豫了下,坦誠道:「這是旖雨給我,他說是從黃廣德書房裡拿出來。」

「偷?」顧射微微蹙眉。

陶墨這才覺得不妥,原本就緊張情緒越發放不開,「他,他,只是時手,手快……」

顧射沒答,伸手將匣子中馬取了出來,「貢品。」

「旖雨也說是貢品。他還說能靠這個扳倒黃廣德。」陶墨見顧射不語,以為旖雨異想天開,心中不禁掠過陣失望,「興許是皇帝賜給黃廣德。」

「痢……」

「啊?」

顧射淡淡道:「聽聞皇帝少時曾得過瘌痢頭。」

陶墨聽得目瞪口呆,少頃才反應過來,「這果然是皇上御賜之物?」

「皇上應該是瘌痢頭瘌,這是瘌痢頭痢。」顧射道,「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先皇賜予凌陽王。」他嘴裡說如果沒猜錯,但語氣卻十分篤定。

 

71、新仇舊恨(八)

凌陽王?

陶墨大吃一驚。

當今皇上與凌陽王雖然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但坊間傳言凌陽王不服皇上即位,盤踞廣西謀劃北上,想取皇帝而代之。兩人關係極為緊張。

近來親廣西派官員被頻頻革職,不少人暗中議論,這是皇帝南伐的先兆。不論如何,如今朝堂上下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皇帝與凌陽王之戰不過早晚。若黃廣德的這只玉馬真的出自凌陽王,便不難解釋他為何如此著急。

陶墨呆呆道︰「黃廣德是凌陽王之人?」在他當官之前,有一晚老陶曾經向他略提過朝中局勢,其中廣西凌陽王便在佔據了半席話,他記憶猶新。

顧射道︰「或許是,或許不是。」

陶墨躊躇道︰「那,我們是否應該將證據呈報朝廷?」

顧射道︰「哪來的證據?」

陶墨舉起匣子道︰「這個。」

「你手中的匣子如何證明黃廣德之罪?」顧射氣定神閒地問道。

陶墨怔住,半晌,正要張口,又聽顧射道︰「旖雨如何證明自己的確是取之黃府?」

陶墨張開的嘴巴又默默閉上。

顧射突然伸手關上放玉馬的匣子,重新用包袱包好,「思考不一定要坐著,睡著也可以想。」

陶墨乖乖地躺下。

顧射提起包袱便走。

「顧……弦之。」陶墨下意識地叫喚道。

顧射腳步一頓,回轉過頭,似笑非笑,「怕我卷馬私逃?」

陶墨用手肘撐著自己的上半身,擔憂道︰「你小心。」知道了紅馬的意義,自然知道這東西在任何人手裡都是燙手芋頭。

顧射挑眉道︰「你想黃廣德死?」

陶墨一愣。若是來談陽縣衙之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頭,但如今他當了官,審了案,識了法,知道依法處置犯法之人方是真正的替天行道。

「我想將他繩之以法。」

顧射走後,陶墨睡了一下午,至傍晚方醒。

郝果子坐在外間,看他醒來,忙端著托盤上前。

陶墨一看,竟是自己之前最喜愛的零嘴拼盤,不由愕然道︰「你怎的買到的?」

郝果子道︰「這有何難?談陽縣總共才多大,多跑幾家自然能湊齊的。這盒子是我向茗翠居要的。他知道是縣太爺要的,連盒子錢都不肯收。」

陶墨皺眉道︰「這,這……」

「我就知道少爺不願意,所以把錢放在櫃檯上,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然我便讓我家少爺把你關到牢裡去!」

陶墨︰「……」

郝果子洋洋得意道︰「於是他就收了。」

陶墨捏起一塊杏仁酥放進嘴裡。

郝果子托著盤子,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問道︰「今天旖雨和顧射來做什麼?」

「咳。」陶墨被噎了下。

郝果子連忙放下托盤去倒水。

陶墨喝了口水,才算緩過來,「你怎知他們來過?」

「門口衙役說。」郝果子進駐縣衙這麼久,早得了老陶吩咐,將該打點都打點了。

陶墨慢慢地啜著水。他並不想隱瞞此事,但這事事關重大又說來話長。他道:「你去請老陶過來。」

郝果子見他一臉凝重,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去找老陶。

陶墨靠著床頭,默默地理著這幾日發生事。

說實話,他心裡對黃廣德是又恨又怕。他當年隻手遮天窒息感至今仍然留在他心裡揮之不去。只是沒想到這麼快竟然又要遇到他。

不知道這次他和黃廣德誰逃不過這劫。

想起父親臨終前諄諄叮嚀,讓他當個好官,以待有朝一日,能進京面聖告御狀。他知道,父親提出這樣苛刻要求無非是不想讓他白白送死。那時候想來,憑他一人之力是無論如何都扳不倒黃​​廣德。

不過現在他已不是一個人了。

他身邊有了顧射。

屋簷突然淅淅瀝瀝地掛起雨來。

老陶與郝果子腳步聲踩在雨聲中,急匆匆地趕來。

「少爺。」老陶等郝果子進屋,謹慎地關上門,「我聽下人說,旖雨送來了個包袱?」

陶墨頷首道:「被顧射帶走了。」

郝果子皺眉道:「旖雨拿來東西為何被顧射帶走?」

老陶顯然早知道東西去向,也目光炯炯地看著陶墨。

陶墨遂將旖雨遭遇與顧射猜測並說了。

郝果子聽了大驚,「黃廣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連凌陽王東西也敢沾手。」

老陶沉吟道:「如此說來,倒有兩種可能。種正如少爺猜測這般,此物乃是凌陽王所贈。但如此一來,黃廣德必是凌陽王內線親信無疑。另一種,便是他用些不可告人手段得到此物。若是如此,那麼凌陽王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無論是哪種可能,黃廣德這次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郝果子道:「但是顧射不是說東西在我們手上,很難將黃廣德定罪嗎?」

老陶道:「黃廣德既然如此著緊此物,我們便將計就計,將它送回去。這樣,東西豈非又落回黃廣德手中?」

郝果子擊掌道:「好辦法!」

陶墨道:「但是東西落回黃廣德手中,他定會藏起來。到時候想再找出來只怕是難上加難。」

老陶笑道:「難或許有些,​​但難上加難卻是未必。

陶墨想起老陶出身,知道他定然有辦法,便不吭聲。

郝果子道:「等等。現在東西在顧射手中,那又如何放回去?」

老陶想了想,道:「顧射拿回去必然有他原因。」

郝果子道:「那玉馬既然是貢品,想必價值連城,你說顧射會不會……」

「大人!」門房在外面喝。

郝果子被嚇得跳起來,拍著胸脯道:「幹什麼?!」

「顧射顧公子求見。」

「……」郝果子臉色有點白。果真是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

陶墨忙道:「快快有請!」他說著,用手整了整自己髮鬢。

郝果子看不過去,從梳妝台上拿了梳子幫他重新打理起來。

顧射進門時,陶墨頭髮已經被梳理得絲不苟油光鋥亮。

「顧公子。」老陶與他見禮,目光卻瞄著他手。

顧射身上帶著些許濕氣,外衣上還沾了些水珠,人越發顯得清冷。

陶墨眼巴巴地望著,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封信,遞給老陶,「送去凌陽王府。」

老陶接過信,面色古​​怪道:凌陽王府?

郝果子驚詫道:「難道你是凌陽王人?」

顧射淡淡道:「我不曾。」

郝果子自知失言,忙補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老陶拿著信,並不收進懷裡,而是別有深意道:「我記得顧府並不缺送信人。」

顧射道:「他們武功不濟。」

老陶拿著信不語,似乎在掂量著值與不值。

顧射道:「想要定黃廣德罪,一匹馬是不夠。」

聽到定罪兩個字,郝果子和老陶眼睛齊齊亮起來。

陶墨在旁也聽得心怦怦直跳。

郝果子忍不住道:「你意思是說……」

顧射道:「封通敵密函豈非更加有力?」

老陶皺眉道:「那個黃廣德極可能是他親信,凌陽王怎會乖乖就範?」

顧射道:「凌陽王向來不管王府中事,想要他乖乖就範,疏通他身邊人就行。」

「誰?」老陶問。

顧射朝信封上名字瞥。

「岳凌?」老陶覺得極為陌生,「誰?」

顧射悠悠然道:「一個小鬍子。」

 

72、新仇舊恨(九)

三月,轉暖。

陶墨終於脫去了厚重的襖子。之前一病數日讓老陶與郝果子都擔碎了心,連帶他也不好過,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身上的衣服總要厚幾層,乃至於走到哪裡都像是一堆棉球滾過來。

話說他在床上養了五六日,又被「拘禁」在縣衙五六日,才得了老陶的首肯出來放風。

郝果子不等他吩咐,便機靈地備好馬車。

陶墨上了車,卻不是去顧府,而是去了街市。

郝果子想,少爺病時,顧射來過兩趟,每回都帶送補藥,雖說不是稀罕物,但算起來也不是一筆小數。少爺一定是想禮尚往來,只是不知臨出門時老陶塞給自己的銀子夠不夠用。

到了地方,陶墨掀簾下車。郝果子原本想跟上去,卻被他搖手阻止。

過了會兒,陶墨從裡面出來,手裡提著個小紙包。

郝果子嘟囔道︰「只給顧公子這點東西,會不會太寒酸了?」

「顧公子?」陶墨一愣道,「我幾時說要送給他?」

這下輪到郝果子一愣了,「不是顧公子還有誰?」

「去看看旖雨。」自從旖雨上次來過,陶墨心裡頭就像是憋著股什麼氣似的,總覺得憋悶得慌,非要親眼去瞧一瞧,確定什麼以換心安。

郝果子是不讚同的。只是陶墨病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他不想掃他的興頭,便道︰「顧公子和旖雨都來探過病,少爺為何厚此薄彼?要不我們去顧府叫上顧公子一起去?」只要顧射在,他相信旖雨就算想使什麼陰謀詭計也使不出來。

陶墨道︰「何必這麼麻煩?我先去看旖雨,回頭再去顧府便是。」

郝果子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天色,「那可不能太晚,不然倒顯得我們趕上去蹭飯吃。」

陶墨低應了一聲,念及自己病中顧射兩次探望,言語溫和,偶爾還會說些小故事逗趣,心裡便抹了蜜似的甜,因為旖雨而憋在心頭的氣也散了不少,心情輕鬆起來。

到了旖雨屋門口,郝果子下馬敲門。

他本來就不待見旖雨,敲門時自然不會很溫柔。啪啪啪得幾乎像是上門討債的了。

門板震了半天,裡頭遲遲不見有人應門。

郝果子皺了皺眉道︰「莫不是不在家?」他臉上不悅,心裡卻歡喜得很,恨不得裡面的人一輩子都別在家,省的少爺牽掛。

陶墨在他身後站了會兒,忍不住好朝附近人家走去。

郝果子在後頭喊他道︰「少爺,人不在!」

陶墨正想找人打聽,臨屋主人家就出來了,「你們找誰?」

陶墨道︰「隔壁屋子的公子,這位先生可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嘆氣道︰「我是這屋的屋主。那公子病得重,終於沒熬過去,前幾天過世了,與他一道的小廝匆匆替他操辦了喪事,之後就不知去向了。」

陶墨腦袋好似被棍子一攪,一下子暈乎乎的,「幾,幾天?」

那人想了想,「十天左右了吧?」

十天左右?

陶墨一愣,竟是見了他之後嗎?

裡頭突然衝出一個少婦,站在門檻裡頭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氣!還以為租給了一個讀書公子,誰知是短命鬼。這下可好,以後再租就難哩!」

屋主皺眉道︰「他是病死的,也不是他自己願意的。」

少婦被他一堵,冷冷哼了一聲,瞪了陶墨一眼,轉身就走。

屋主尷尬地笑笑,「小婦人沒見識,口無遮攔。」

陶墨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葬在哪兒了?」

「這我可不知。不過我看那小廝辦喪辦得這樣匆忙,想必也不會尋什麼好去處。多半就是那萬鬼山啦。」

陶墨道︰「萬鬼山?」

「就是雲林山。」屋主指著路門前那條路,來來回回地比劃,「也不遠。出了城去,也不過是五六里路。你有馬車,一個來回也費不了多少時辰。」

陶墨有些呆。

屋主不耐煩起來,「你還有什麼事沒?」

陶墨道︰「他走得痛苦嗎?」

屋主被問住了,甩袖道︰「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家孝子,還要榻前侍候湯水的!」

直到門被從裡面重重關上,陶墨才醒轉過來。

在旁看了半天的郝果子忍不住走上來,輕喚道︰「少爺。」

陶墨低頭捏著紙包。

原本被包得平平整整的,現在被自己捏得有些皺扁。

「少爺?」郝果子又擔心地喚了一聲。

陶墨團抬起頭道︰「我們去雲林山吧?」

郝果子張了張嘴,默默點頭。

即便到現在,他仍不願原諒旖雨。陶老爺是那樣好的人,如果不是他,陶老爺不會死。他不願意怨恨陶墨,就只能怨恨旖雨。哪怕他死了,郝果子心裡都沒多少同情憐憫的,反倒是舒口氣。那團罩在少爺頭頂上的烏雲終於煙消雲散,從此風和日麗,多麼美好。

只是這樣陰暗的心思他是絕對不敢在這個時候洩露的。

尤其是少爺在傷心的時候。

抵達雲林山,天已經黑了。

看著比天更烏漆抹黑的山,郝果子退縮了,對著車廂喊道︰「少爺,天太黑,看不到路。我們明天再來吧?」

陶墨看了眼窗外,默然許久,道︰「好。」

於是,馬車就這樣在雲林山腳兜了一圈,又兜了回去。

按照陶墨原先的行程,現在應該去顧府的。但是看陶墨這副樣子,哪裡還有心思與顧射吃飯下棋,談論風月?郝果子自作主張地將馬車行回縣衙。

陶墨下車,倒也沒說什麼,人像浮雲似的飄進府裡。

郝果子停好馬車正要去勸慰一番,就被埋伏在房門外的老陶逮到一邊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老陶沒有半點耐心,開門見山。

郝果子嘆了口氣道︰「旖雨死了,聽說是病死的。」

老陶一怔。這幾天他心思都放在凌陽王和黃廣德身上,倒沒派人去盯著旖雨,不想竟然就出事了。「真是病死的?」

郝果子道︰「這,我也沒親眼看見。多半是吧?不然難道是……」他眼珠子一轉,一個在他看來更合乎常理的猜測出現了,「蓬香謀財害命?」

老陶斜了他一眼,道︰「何以見得?」

郝果子覺得自己的猜測十分靠譜,遂道︰「那屋主說他將旖雨匆匆下葬之後便不見了。這可不是做賊心虛嗎?」

老陶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郝果子往後退了半步,「我說錯了什麼?」

「不,很對。」老陶突然露出一個在郝果子看來十分詭異的微笑,「簡直太對了。」

……

郝果子覺得他後背太涼了。

陶墨憂鬱了一個晚上,早上起來心情總算回轉了一點。這讓一直擔心他憂鬱成疾的老陶和郝果子鬆了口氣。

老陶趁機提出自己琢磨了一個晚上的事。「少爺不覺得旖雨死得十分蹊蹺嗎?」

陶墨道︰「此話何解?」

老陶道︰「我看那日旖雨來探望少爺,言行舉止十分自然,氣色也相當好,怎麼就這麼突然地說去就去了呢?」

陶墨回想那日旖雨來訪,雙頰紅潤,卻是胭脂的功效,本人臉色藏在厚厚的鉛粉後面,也不知是好是壞。只是他那日說話意味深長,細細品味,竟是有幾分訣別的意味。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事後耿耿於懷,放心不下。

只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的猜測,究竟真相如何,除開兩位當事人,旁人不得而知。

老陶道︰「我們與旖雨到底是相識一場,少爺又是本縣的縣令,怎能讓他含冤莫白?」

陶墨被他說得心動,也沒意識到平日裡與郝果子一樣對旖雨厭惡以極的老陶突然就為旖雨伸起冤來,只想道,正該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再說,旖雨拿了黃廣德的東西,而黃廣德又可能殺了晚風。如此一來,旖雨的確是極有可能死於謀殺的。

「好!我明日便派人上山找旖雨的屍體,然後讓仵作驗屍!」陶墨擲地有聲。

老陶嘴角一揚。

尋找旖雨的屍體卻不是這樣容易的。

雲林山說大不大,卻也聚集了不少孤魂野鬼,如今在孤魂野鬼之中找到其中之一,絕非易事。何況,崔炯不願賣力,捕快們察言觀色,更是敷衍了事。

好端端一具屍體整整找了三日。

陶墨和老陶都知道,屍體藏得越久,身上的線索就會越少。所以老陶最後乾脆出動了魔教子弟,不過一個時辰,屍體就被拋在衙門院子裡。

惡臭衝天起。

陶墨趕緊讓仵作將屍體帶去查驗。

雖然一來一去極快,但臭已留下,用了各種辦法也不見好。

正好顧射上門,聞到氣味微微皺眉,對尷尬地站在一邊的陶墨勾了勾手指,「來我家小住。」

老陶原本不想去,後來一想,若人在近前自己還能做點什麼,若在別處,就天高皇帝遠,看不見聽不見了。權衡利弊,他還是與郝果子一道跟了過去。

顧射之前給陶墨的院子還留著,東西都是現成的,住進去極簡便。

陶墨恍恍惚惚覺得日子又回到了從前。

不過總有些不同了。

……

老陶回來了。

木春走了。

旖雨不在了。

知道縣太爺急著知道結果,仵作一夜沒闔眼,將旖雨的屍體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地驗了兩遍,最後斬釘截鐵道︰「病死的。」

陶墨知道後嘆了口氣,不知道是難過還是欣慰。

人已死,前塵往事皆是浮雲。

陶墨向老陶要了些銀子給他辦喪事。他活著的時候,也不曾過過什麼安生日子,陶墨希望他死後能夠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安樂窩。

老陶這次倒是爽快,直接接手此事,一天就選好了棺材刻好了墓碑,選了個吉日吉時下葬。

這日天還下著濛濛細雨。

陶墨蹲在墓碑前,放了整整六大盤的棗子。

郝果子在他身後撐著傘。

陶墨一直沒說話。他不認識墓碑上的字,卻知道墓碑。看著這塊灰色的石頭,他提了許久的心終於沉了下去。

旖雨是真的不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傘晃了晃,又定住。

撐著的傘比原先高了許多。

風颳過,雨傾斜。

陶墨面上被打濕成片。近看,彷彿無數細小的淚珠。

傘突然低了,近了。

顧射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道︰「人總是會死的。」

陶墨呆呆道︰「為何總是死在我的前面?」

顧射沒有立即回答。

風繼續吹,雨繼續下。風雨交織,天越來越冷。前幾日剛剛轉過來的一點暖氣都在這場風雨中刷得一乾二淨。

「你長壽。」

顧射突然冒出一句。

思緒正五湖四海飄遊的陶墨被猛地拉回思緒,身體微微一晃。

一隻堅定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陶墨轉頭,眼楮隱隱帶著淚光,「弦之,又一個人死了。」

顧射道︰「這世上本就天天死人。」

陶墨道︰「但我認識他們。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旖雨是什麼?陶墨說不清楚。

心上人?絕對不是了。

情人?從未有過。

朋友?他們一開始就歪了方向,無論是開始的旖雨,還是後來的他。朋友一詞形容他們,稍嫌平淡與親近。

……

「故人。」顧射替他接下去。

陶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是了。故人。曾經對對方說過話,也聽過對方說話,曾經經歷一些共同的事情,曾經有過一個共同的敵人……

再也找不到比故人更貼切的詞了吧?

顧射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突然用力。

原本就蹲得有些腿麻的陶墨不負所望地倒下一邊。

陶墨整個人猛然僵硬。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正在顧射的懷裡。

是掙紮起來?還是繼續無力下去?陶墨沒花多少工夫糾結,就選擇了後者。

「我不上公堂。」顧射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下來。

陶墨極小心地動了動腦袋,「我知道。」

「那裡決定了我舅舅的未來。」顧射平靜道。

饒是如此,陶墨仍是聽出了一分悲涼。

或許不是他,是自己的。陶墨望著旖雨的墓碑,靠在顧射懷裡的緊張總算退了幾分,只是耳朵依然熱得發燙。

 

73、先發制人(一)

晚風死因未明。

樵夫困坐牢中。

旖雨屍骨未寒。

蓬香不知去向。

——事亂如麻。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陶墨從雲林山上回縣衙,外衣上猶帶著山上的山嵐寒氣,正想回屋暖一暖,就被金師爺緊緊張張地拉進了書房。

老陶看他腳步沉重,面有憂色,不放心地跟了進去。

金師爺見他進來,也沒反對,只是反手將門關上,從懷裡掏出一張帖子遞給陶墨。

陶墨一看上面的字就頭痛。

老陶識趣地接過來,抽出來看。

陶墨看老陶眉頭越皺越緊,心裡隱隱不安,「發生什麼事了?」

「是覃城知府的信函。」老陶又將信細細看了一邊,「他邀你明日下午去知府衙門做客。」

「我?」陶墨大吃一驚。

覃城知府是他的頂頭上司,在上任之前,他由老陶和郝果子陪著上門過一次。不過接待的只是個幕僚,草草聊了幾句便以知府事務纏身,不得空閒為由將他打發了。

陶墨原本就怕見知府,聽他這樣講,反倒舒了口氣,樂得清閒。誰知道過了還沒幾個月,這個知府竟又想起他來了。

老陶轉頭去看金師爺。

金師爺搖頭嘆氣道︰「覃城知府是出了名的難纏,只怕來者不善。」

陶墨心頭一沉。

老陶道︰「我們與他素未蒙面,要說瓜葛,也就是少爺上任之前去拜訪過一次。他只派了個幕僚接待,若說失禮,也是他失禮在前,現在眼巴巴地找少爺麻煩是何道理?」

「你們可曾……」金師爺朝老陶投去一眼,盡在不言中。這種事情陶墨定然不會管,也就老陶還像個懂官場裡這些道道的人。

老陶默默點頭。

陶墨茫然道︰「可曾什麼?」

金師爺乾咳一聲,不理他,逕自對老陶道︰「若是如此,應當沒有借題發揮的道理。」

老陶突然問道︰「會不會與黃廣德有關?」

「這,也不無可能。」金師爺不是頭一次從他們嘴裡聽到黃廣德這個名字,知道他們與黃廣德恐怕有些梁子。不過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師爺,當然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因此睜一隻眼閉一眼得只作不知,就事論事道︰「不過我倒沒聽說過兩位知府有什麼往來。照理說,同在一個總督手下,平日裡攀比尚且不及,除非是真的志同道合。」

老陶道︰「狼狽為奸也是一種志同道合。」

金師爺沒接口。

陶墨問道︰「那如今該怎麼辦?」

金師爺道︰「去定然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還是稍作準備的好。」

陶墨不懂,老陶卻懂了,「師爺可知覃城知府平日裡有什麼嗜好?」

金師爺道︰「嗜好倒是有的,只是你恐怕用不上。反正有一物,但凡當官的鮮少有人不愛,你備著就是了。」

老陶會意。

金師爺走後,陶墨低聲問老陶,「金師爺可是在暗示送禮?」

老陶道︰「少爺不必擔憂此事,我會備妥的。」

陶墨低聲道︰「自從我家敗落之後,也沒多少家底,有的也全捐了這個官,哪裡還有什麼東西。我想,我想還是不送了吧?」

老陶十分欣慰。陶墨來了談陽縣當了這個縣令之後,處事便周全了許多,為人也不似當年那般青澀軟弱,父喪之仇到底激起了他胸中的堅韌。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改不掉這斷袖之癖。不過結交顧射之流,也比旖雨要好,算是所有改進,自己也不該操之過急。今日看到顧射將陶墨摟在懷中細聲安慰,稍稍動搖了老陶心底隔離二人了決心。但也僅止於動搖,離成全卻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鑑於以上種種,老陶決定將有些事情提早告知陶墨,「少爺,錢財之事,你大可不必操心。」

陶墨不解地看著他。

老陶道︰「其實,當年黃廣德暗地裡所作的種種,老爺並非全然不知。只是知而不能言,只好裝聾作啞。」

陶墨似懂非懂。

老陶說得越發透徹,「其實老爺早就藏了一筆錢,為的就是不時之虛。老爺臨終錢將這筆錢交給我保管,為的就是給少爺的未來鋪路。老爺說了,若少爺願意放下仇恨,遠走高飛,這筆錢就給少爺買坐莊園和幾畝土地,以後住著莊園收租,也可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若少爺放不下仇恨,就讓我替少爺捐個官,進入仕途。是好是壞,就聽天由命了。」

陶墨低聲道︰「爹是希望我走後一條路的。」

「不盡然。」老陶道,「天下父母雖然希望子女成龍成鳳,但也希望他們能平安一世。說到底,平安也好,平步青雲也好,老爺所求,是少爺順應自己的心願。」因此知道兒子流連群香樓,陶老爺也只是故作不知。

陶墨想起陶老爺生前音容相貌,眼眶微紅。

老陶道︰「有一點少爺切忌。老爺之死,並非由你而起。今日便是沒有少爺,黃廣德也會對老爺下手。其實老爺之前便想將此事與你言明,只是我再三勸阻,才隱瞞至今。」

陶墨嘴角微動,垂著頭道︰「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記住仇恨。」

「是。」老陶不否認。仇恨是促進人成長的鐵鞭,而愧疚就是扎進人腦袋裡無時無刻不逼著他成長的鐵釘。一個抽一下還停一停,但釘子卻是深植在腦裡,即使拔去,也留著填不了的洞的。「只是我今天告訴少爺,卻是希望少爺能暫時放下仇恨。」

陶墨緩緩抬起頭。

老陶道︰「仇恨與迷戀一樣,若是被這兩種情緒佔滿,會被矇蔽眼楮,看不清真相。如今少爺可放下仇恨了。」因為如今的陶墨即使沒有仇恨,也找到了前進之路。

陶墨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讓我放過黃廣德?」

「並不是放過他。」老陶道,「黃廣德罪惡纍纍,即便不算上陶老爺的賬,他也是百死莫辭。少爺何不放下私仇,以百姓之公,將他繩之以法。」

繩之以法……

陶墨想起自己曾對顧射這樣說過。當時顧射問的是他將如何對付黃廣德,而現在老陶說的卻是他將如何看待黃廣德。雖是異曲,實則同工。

「少爺。」

「嗯?」

「你怪我麼?」

陶墨回神,驚訝地看著老陶。

老陶沉默半晌道︰「其實若是少爺願意,我隨時可殺黃廣德。」

殺了黃廣德?!

陶墨心怦然一跳。

若是來談陽縣之前陶墨聽到這句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而如今,他心境已變。「你不是說要將他繩之以法嗎?」

「雖是如此,但少爺若是點頭,我便即刻去辦。」老陶頓了頓,沉聲道︰「當年,我若是當機立斷將老爺救出來,老爺便不會死。」

陶墨沉默半晌,輕聲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想?」午夜夢迴,他又何嘗沒想過,若是他當初沒有……便會如何。但世間從無後悔藥,只修得前路更小心罷了。

老陶道︰「是我怕被魔教找上門,不敢出面,才……」

陶墨忽而輕笑,「你有錯,我更有錯,既然如此,且將這些賬都記在黃廣德上面吧。」論私仇,他與黃廣德早已仇深似海。想必黃廣德本人也不會計較這多出來的一筆。

至此,老陶與陶墨的心結盡消。

 

74、先發制人(二)

覃城不遠,與談陽縣來往不過半日的工夫。陶墨起了個大早,換上官服,由郝果子將自己好好地拾掇了一番,才帶上金師爺和老陶出門。

金師爺雖然身在談陽,但是跟著以往的縣太爺進出過幾次知府衙門,在城中也有些人脈,萬一有什麼事還能幫上手。老陶更不必說,魔教長老絕非浪得虛名,縱觀談陽縣附近,只怕挑不出能與他過上百招之人。再加上跑腿的郝果子,便是那知府來意不善,陶墨也吃不了什麼虧。

不過人到了門外,卻被顧小甲給攔住了。他瞪大眼楮看著陶墨道︰「一大早做什麼去?」

從上次安葬旖雨之後,陶墨心裡將顧射又拉近了幾分,聞言也不隱瞞,老老實實地答道︰「去覃城見知府。」

顧小甲狐疑地看著他,「做什麼?」

陶墨道︰「知府要見我。」

老陶不耐煩顧小甲打破沙鍋問到底,打斷道︰「少爺,時辰不早,該啟程了。」

陶墨見顧小甲一大早候在衙門口也十分驚奇,「你是來找我?」

顧小甲心不在焉道︰「公子怕你還在傷心,著我來看看你。」

陶墨心下暖流澎湃。

顧小甲也不顧他多麼澎湃,說完便一溜煙地跑了。

陶墨等人兀自上車。

金師爺在上車時,自言自語般地嘀咕一句,「也不知顧射會不會來。」這幾日顧射對陶墨如何,他都看在眼裡。雖不知一向清高的顧射顧公子為何突然青睞於陶墨這樣一個當官當得搖搖晃晃又目不識丁的縣令,但是顧射對陶墨事事上心,事事參與總是不假的。

顧射是何來歷,顧府與一錘先生都諱莫如深,但是依他看來,只怕是盧鎮學遠遠不及。

馬車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便聽來路有馬蹄聲越來越近。

老陶掀簾往外一看,竟是顧射與顧小甲。

只見顧射青衣廣袖迎風招展,說不出的肆意張揚。

兩匹馬很快追上馬車。郝果子見是他們立刻勒停了馬。

陶墨探出頭來,見是顧射,又驚又喜。原先他也聽到了金師爺的嘀咕,雖有期盼,但心中卻無甚把握,不想顧射居然真的來了。

顧射翻身下馬,走到車前。

陶墨想下車,卻被他按住,逕自上了馬車。

老陶看得大為皺眉。

這馬車本不寬敞,老陶、金師爺和陶墨三人已經坐得緊巴巴的,再加上一顧射,幾乎是比肩接踵了。

金師爺看著老陶。

陶墨看著顧射。

老陶看著顧射。

顧射也看著老陶。

兩人眼裡隱隱閃爍著其他人看不到的火花。

車廂內的氣氛有些微妙。

外頭郝果子突然加了一聲,「你上來做什麼?!這樣馬車會垮的!載不動這麼多人。」

顧小甲道︰「那你騎馬去。」

郝果子叫道︰「這是我家的馬車,憑什麼我去騎馬?要去也是你去!」

顧小甲吃吃笑道︰「莫不是不會吧?」

「不管會不會,我都不去!」郝果子賭氣道。

「你去把那兩匹馬拴到馬車上,這樣拉得快些。不然就憑你家這兩匹老馬拉到何年何月是個頭?」顧小甲難得沒和他計較。

郝果子道︰「我家馬與你家馬不熟,貿然放到一起只會添亂。」

「你沒放過又怎麼知道會添亂?」

「我不放也知道!」

車廂內眾人都默默聽著,誰都沒有開口。最後還是老陶聽不下去,從車裡鑽出去,翻身上馬,「莫耽誤行程!」

金師爺見顧射看著自己,苦笑道︰「顧公子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不會騎馬。」

陶墨尷尬道︰「我而不會。」

顧射開口道︰「去騎馬。」

他沒說是誰,但顧小甲在他跟前這麼多年如何不知他的意思?乖乖地下了車,騎上另一匹馬。

調好座位,一行人總算消停,繼續朝覃城行去。

從談陽到覃城,金師爺是老馬識途。他最後乾脆與郝果子一道擠在車轅上。外頭風雖大了些,天雖冷了些,但好歹沒有顧射在旁,總算輕鬆自在。

這樣一來,車中便只剩下陶墨與顧射。

陶墨心裡緊張羞澀歡喜糾結成一團亂麻,只能儘量不去看顧射,以免暴露自己的心緒。

「睡好了麼?」顧射問。

「好。」陶墨將一個字說得一波三折,結結巴巴。

顧射道︰「可知知府找你何事?」

說到正事,陶墨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只是收到他的邀請。」

顧射對各城各縣的官員並不熟識。談陽縣離覃城雖近,但由於談陽縣訟師眾多,是公認的硬骨頭,所以覃城知府對這裡向來是能不管就不管,能不問就不問,若是非問不可,就將人帶去覃城問。陶墨如今的狀況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是非問不可。

郝果子突然在外面叫道︰「會不會是想升少爺的官?」

金師爺嗤笑道︰「異想天開。知府哪裡有決定陞官的權力?頂多是舉薦。東家初來乍到,一無資歷,二無政績,三無背景,知府除非是豬油蒙了心,不然怎麼會舉薦東家?」他說完,猛然察覺自己說的話聽起來頗像譏諷,不由暗責自己失態。大概是陶墨平時為人太過隨和,讓他調侃起來竟無絲毫違和之感。不過陶墨隨和歸陶墨隨和,他身邊的人從老陶到顧射,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若是因一時失言讓他們對自己起了芥蒂,那可大大不妙。他忙補充道︰「等東家在談陽呆上一年半載,知府看考核政績突出,自會舉薦。」

郝果子道︰「要不是想先考核考核?」

金師爺道︰「這倒是有可能。」他想的考核卻和郝果子想的考核不同。大凡地方官員都喜歡發展親信以鞏固勢力,確立屬於自己的地盤。他想的是這位知府是否就是這個意思。

顧射在裡面似乎說了什麼,由於他說的輕,金師爺和郝果子都沒聽清。

唯二聽清的就是在外騎馬的老陶與坐在車裡的陶墨。

老陶是內力絕佳,兼之一直關注馬車動靜。

而陶墨卻是因為,顧射說這句話的時候,臉離他極近。他似乎只是為了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而調換姿勢,畢竟這輛馬車不似顧府的馬車舒適豪華。只是顧射將姿勢調整到這個位置之後,偏偏不動了。

「見了他之後,我帶你走走。」

陶墨心撲通撲通地亂跳,頭不由自主地點了好幾下。

顧射道︰「我睡一會兒。」

陶墨又點頭,然後感到肩膀一沉,顧射的頭正看在肩膀上。身體幾乎僵硬成石頭,陶墨甚至連動下腳趾都不敢。不過一炷香,他就覺得整個人又酸又痛,但心裡滿是甜蜜,恨不得就用這一刻天荒地老。

坐得久了,他終於撐不住,稍稍動了動腿。

顧射沒什麼反應。

他又挪動屁股,向後移了幾寸。

顧射依舊沒反應。

陶墨舒了口氣,想動一動,卻不料肩上重量突然消失。他轉頭,便見顧射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好了嗎?」顧射問。

陶墨愣了下,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立刻貼著車壁盤膝坐好,然後點頭道︰「好。」

顧射看了看他,倒在他肩膀上繼續睡。

大概被靠得太久,久得已經麻木,陶墨覺得這次肩膀上的重量似乎比上次要輕了些。

又坐了會兒,陶墨恍惚想起自己還未問顧射為何而來。他側頭,看著顧射俊美的睡顏,突然覺得對自己而言,這個答案已不重要。

 

75、先發制人(三)

覃城素有桃花城的美譽,眼下正是桃花開的時節。

陶墨將車簾掀起一個小角,靜靜地望著道旁隔三差五冒出來的一株株桃樹,春意彷彿就在桃樹上那一顆顆桃蕊中無聲蔓延。

郝果子得金師爺指點,將馬車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前頭。

馬車因為前頭郝果子和金師爺下車而晃動了兩下,陶墨正猶豫著是否叫醒顧射,顧射已經自己坐了起來。

「到了。」陶墨沒話找話說地說了一句。

顧射微微點頭,起身下車。

陶墨正要跟著下去,卻被金師爺擋住。金師爺邊往裡走邊對郝果子道︰「你將車停在此處,我去去便來。」

郝果子一頭霧水。

客棧門前道不寬,他們兩馬一車一堵,擋著路人難行。顧小甲和老陶只得先將馬牽去客棧馬棚。等他們回來,正好金師爺端著一盤饅頭出來,遞給陶墨,跳上車。

老陶一把拉住他,「這就去了?」

金師爺道︰「知府衙門規矩多。我們如今已經是來晚了,按理說,說是下午會面,上午就該到的。」

顧小甲冷哼道︰「好大的架子。」

金師爺道︰「不然怎麼叫知府衙門呢。」他見其他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又道,「見知府不宜人多,傳出去會落下話柄。就由我陪著東家去吧。」其實,拜訪上司應當陶墨一個人去的,人多倒有種裝腔作勢拿喬的意思。只是陶墨既不識字,又不太懂官場上的交往,由著他一人去只怕要捅出漏子來。

老陶也知道這個道理,不著痕跡地握著金師爺的手道︰「既然如此,一切就拜託師爺了。」

金師爺感到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被塞進袖口,心照不宣地笑道︰「放心就是。」

馬車要走,陶墨依依不捨地看著顧射。

顧射微微揚唇。

陶墨心頭立刻踏實了。

這一去,就是三個時辰。

看著日頭慢慢偏西,天色漸漸黯淡,老陶面色越來越陰沉。

「去知府衙門門口看看。」顧射突然開口道。

顧小甲早就坐不住了,得了吩咐一溜煙地就往馬棚的方向跑。

老陶看了他一眼。

顧射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面前一口未動的茶。

「你本不必來的。」老陶道。

顧射道︰「不必來與不想來與不來是三回事。」

老陶道︰「我家少爺既無錢財的財,也無文才的才,卻不知何以引得的顧公子折節下交?」

顧射道︰「你又為何留在他的身邊?」

「陶老爺曾有恩於我。」

「只是如此?」顧射淡淡地問。報恩的方式千千萬萬種,老陶選的卻是最難最費力的一種。

老陶道︰「至少陶府對我有恩,我留在少爺身邊合情合理。顧公子的意圖就讓人琢磨不透了。」

「是嗎?」他似乎沒有解釋的意思。

老陶手指輕輕按在膝蓋上,腦海中轉過千百個年頭,最後一咬牙,輕聲道︰「顧公子可知,我家少爺其實……只好男風?」

顧射側頭,微微抬眸,目光清澈如泉水,卻映不出半點情緒,「哦?」

……

老陶氣結。

他原本打算顧射知道陶墨有斷袖之癖之後還不嫌棄陶墨,他就不阻止兩人的往來。若真有一日,兩人情投意合,也算是一段佳話……吧?若顧射知道之後對陶墨避而遠之,那自然最好。也省的兩人以後牽扯不清。

但這樣一個平平淡淡毫無情緒起伏的「哦」字又是何意?是心中波瀾萬丈,卻忍住不發?還是心如止水,與他不相干?

老陶糾結著顧射的態度,倒暫時將陶墨遲遲未歸之事放到一邊。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顧小甲回來了,雙頰凍得發紅,邊走邊搓著手。

「少爺呢?」老陶往他身後看。

顧小甲一屁股坐下,倒了杯熱茶一口氣喝下暖了暖身子後,才道︰「還沒出來,郝果子還在那裡守著。」

老陶心裡咯 了一下。

顧射道︰「打聽了麼?」

顧小甲道︰「哪能不打聽啊。我和郝果子都給那門房塞了錢,那門房說人還在裡頭。」

老陶突然站起身,沉聲道︰「我去看看。」

顧射和顧小甲都知他武功不俗,便沒有阻止。

老陶出客棧沒多久,外面便傳來急促的車輪聲。

顧射和顧小甲同時往外看,只見車未停穩,郝果子便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身後跟著同樣匆忙的金師爺。

「糟了,糟了……」郝果子撲倒桌前,對顧射道,「少爺被扣押了!」

顧射眉頭一皺,朝金師爺看去。

只是一眼,金師爺就感到一陣透骨的涼意從背脊竄起。

等老陶在知府衙門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地回來,就看到金師爺、郝果子與顧射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神情灰敗。

「出什麼事了?」老陶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看到他們這副表情,焦躁的心反倒定了下來。

金師爺眼神微微閃爍道︰「東家被知府扣押了。」

老陶面色一冷,「為何?」

金師爺道︰「貪贓枉法,玩忽職守。」

「荒謬!」老陶一掌拍在桌子上。

金師爺垂下頭,道︰「這,這其實怨我。」

老陶狐疑地看著他,「與你何干?」

金師爺道︰「前陣子縣衙屋頂不是破了幾個窟窿嗎?我撥了一筆修繕費給木春,作為修補之用。」

老陶皺眉道︰「這又如何?」

金師爺苦笑道︰「修繕縣衙是要知府首肯的。我撥給木春的那筆錢其實是崔炯拿來孝敬東家的。」

老陶面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這等同受賄。

金師爺道︰「其實這種事實在不算什麼。幾乎歷任縣官都碰過,只是名目不同。東家碰的這筆錢是歷任縣官中最少的,也是名目上最說得過去的。可惜被知府逮個正著。」

顧射道︰「這是貪贓枉法?那玩忽職守呢?」

金師爺道︰「之前,東家不是碰了兩樁命案嗎?」

老陶道︰「你是說佟姑娘和蔡豐源?」

金師爺道︰「正是他們。按我朝律法,仵作驗屍,需縣令在場,碰巧這兩樁命案驗屍之時,東家都不在。其實,哪裡有陪著仵作驗屍的縣官?我之前遇到過兩任陪著仵作驗了一次的,第二次卻是死活不願去了。」

老陶沉聲道︰「這兩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怎麼傳到了知府的耳朵裡?」

金師爺道︰「只怕是有人告了狀。」

「誰?」老陶眼神一厲。

金師爺是老油條,就算名字到了嘴邊,他也不會吐出來的,於是打了個哈哈道︰「這就要好好探查一番了。」

顧小甲道︰「這兩條罪狀都是可有可無的,至多拿來訓誡一番。哪就能把人給扣押了?」

顧射道︰「有人要做文章。」

金師爺道︰「我也如此認為。東家好歹是個縣令,即便是知府也無權將他擅自扣押!即便東家有錯,他也該先呈報朝廷,由吏部處置才是。」

郝果子道︰「該不會真的是……黃廣德吧?」幾乎每次出事,他都會將矛頭指向黃廣德,而對方也鮮少讓他失望。

老陶看著金師爺道︰「依師爺看,如今我們該怎麼做?」

金師爺道︰「敵暗我明,不宜打草驚蛇。今日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先去知府身邊的幾位幕僚打聽打聽消息,再做打算。」

老陶目光閃了閃。他嘆氣道︰「只好如此了。」

顧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兩更時分。

老陶穿著夜行衣從客棧竄了出去。

夜色茫茫,猶如披在他身上的隱身衣。

他大步跨過屋簷,朝知府衙門關押犯人的牢房跑去。

此時,牢房中油燈微亮。

老陶運指如飛,極快地點住守衛的衙役,走進牢房,如入無人之境。

時辰不早,被關押的犯人大多已經睡了。老陶隔著柵欄一一尋找,直到最後一間牢房。大約是考慮到陶墨朝廷命官的身份,他獨住。

陶墨被關在此處原本就睡得不沉,老陶剛站在門口,他就醒了。

 

76、先發制人(四)

「少爺。」老陶壓低聲音道。

陶墨飛快地從蓆子上做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鐵柵前,將聲音壓得比他更低,「你怎麼來了?」

「我來是看少爺的。」老陶打量了眼牢房裡頭的環境,眉頭深深皺起。陰暗潮濕不必提,連床都沒有,只有一張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的蓆子,上面只鋪了一張又髒又薄又小的被子。「我救少爺出去!」當初就因為他前怕狼,後怕虎,優柔寡斷以至於陶老爺冤死。如今,他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

陶墨搖搖頭道︰「我不走。」

「少爺!」老陶微微提高音量。

陶墨忙做了個噓的手勢,「知府大人所列罪狀,我難辭其咎,本該受罰。」

老陶道︰「知府是有意針對於你。」

陶墨道︰「若非我千瘡百孔,他又怎麼針對我?」

「千瘡百孔?」老陶也懶得研究此時是否該用千瘡百孔,道,「少爺難道忘了老爺是怎麼過世的嗎?」

陶墨面色一白,咬著唇,用力地搖頭道︰「就是因為沒有忘,所以更不能走。」

「知府無權關押少爺。」

「我更無權越獄。」陶墨道,「明知別人犯錯,自己還錯上加錯,豈非大錯特錯?」

老陶頭一次發現陶墨竟然如此能言善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少爺不如先隨我回客棧,我們再從長計議。有金師爺……和顧射在,你不必擔憂律法上過不去。」

陶墨道︰「縱然律法上過得去,我自己也過不去。這次本就是我有錯在先。若非知府說仵作驗屍,縣令必須在場,我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條例。我身為堂堂父母官,本該盡一縣教化之責,但到頭來,我還不如師爺、訟師更熟悉律法,這樣的我又有何面目堂堂正正地開口要走出這牢房?」

老陶沉默半晌,道︰「少爺。這事恐怕與黃廣德有關。」

「就事論事。我錯了便是錯了,與誰有關與誰無關又如何?即便真是黃廣德,至少在這樁事上,他告的對,是我錯了。」陶墨道,「既然錯了,便該受到責罰,我罪有應得。」

老陶見他心意已決,嘆了口氣道︰「我會派人暗中保護你,若真有什麼事,記得大聲叫。我是說,萬一他們濫用私刑的話。」

陶墨點點頭道︰「你也保重。」若幕後之人真的是黃廣德,那麼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只怕老陶、金師爺、顧射都有危險。

老陶將身上的襖子脫下來,從鐵柵塞進去,「夜間冷,你病才剛好,受不得涼。」

陶墨本欲推拒,但老陶似早知他要說什麼,塞完衣服轉身就走,快得讓他喊的工夫都沒有,只好抱著襖子默默躺會蓆子上。

卻說老陶將衣服給了陶墨,凍得渾身發冷,好不容易回到客棧,正要進被窩,就看到顧射站在門口。看他模樣,應是等了好一會兒。

「顧公子。」老陶邊推開門,邊想著如何下逐客令,但顧射已經在他推開門的剎那搶先一步進了房。老陶不悅道︰「三更半夜,不知顧公子有何事指教?」

顧射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他如何?」

老陶聽他關心陶墨,心中鬱悶褪去二三,嘆氣道︰「那種地方,能如何?」

顧射抿唇。

老陶想起顧射家世,眼楮一亮,「我想救少爺出來,但少爺不願。除非知府能夠網開一面,親口允准將他釋放。」

顧射不語。

老陶心裡有幾分不耐煩,乾脆直接了當道︰「顧公子可願出力?」

「依你之見……」

「顧相桃李天下,區區小事應該不在話下?」老陶暗罵他裝腔作勢,明知故問。

顧射淡淡道︰「顧相桃李天下,與我何干?」

老陶皺眉。如此聽來,他是不願意插手了。

顧射道︰「你可知他為何不願意讓你救他出來?」

老陶道︰「他說他罪有應得。可知府列的那兩條算什麼罪?若真要說罪,他擅自扣押朝廷命官才是大罪!」

顧射道︰「他不願讓你救他,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若我抬出父親的名聲,難道就名正言順了麼?」

老陶一窒。顧射是顧相之子沒錯,但顧射本身並無官職。按朝廷律法,莫說是顧相之子,哪怕是當今皇子,若非皇帝諭旨或印信,也不得擅自調度地方事務。讓顧射以顧相之名要求知府釋放陶墨何止是名不正言不順,簡直是徇私枉法。

顧射道︰「我若如此做,豈非更顯得陶墨有罪而知府大公無私?」

老陶出身魔教,混跡江湖,習慣於直來直往地解決問題方式,被他這麼一說,不免有幾分醍醐灌頂之感。但他自然不會說出來,「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

顧射道︰「便按規矩辦事。」

「按規矩辦事?什麼規矩?」

顧射道︰「擊鼓鳴冤。」

……」老陶嗤笑道,「知府雖然是針對少爺,但如少爺所言,他畢竟有小錯在先,知府若要借題發揮,也是無可奈何。如何鳴冤?」

顧射道︰「若是沒錯,便設法讓他出錯。若是有小錯,便讓他成大錯。」

老陶道︰「你的意思是……」

「無端扣押朝廷命官本就是錯。」顧射道,「只是如今還是小錯……」

「不行。」老陶不等他說完,就斷然拒絕道,「少爺體弱,在那等地方呆上一天已是煎熬,如何還能呆上十天半個月?」

顧射道︰「我又怎會想出這等簡單之法?」

老陶狐疑地看著他。

顧射面無表情道︰「既然要錯,便讓他錯得不得不放人不計較,甚至……反水。」

大清早,街上行人寥寥。

顧射披著大氅走到衙門口的大鼓前,拿起鼓槌。

顧小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焦躁道︰「公子,你,你真的要上公堂?」

顧射道︰「嗯。」

顧小甲道︰「公子從未上過公堂,不如回談陽縣請一錘先生出馬吧?」

顧射道︰「你不信我?」

「並非不信,只是……」顧小甲低聲道,「以公子的身份,實不該沾染衙門公堂這等污穢之地。公子若真想救陶墨,不如由我出馬,去勸說勸說知府。」

顧射默然地看著他,面沉如水。

顧小甲被他看得心驚肉跳,抓住胳膊的手慢慢鬆開。

咚!

咚咚咚!

咚咚咚!

……

鼓聲如雷,聲聲震天。

知府急匆匆地上堂,瞪著站在堂下的顧射,手嫻熟地拿起驚堂木一拍,道︰「堂下何人?」

「草民顧射。」

「見到本官為何不跪?」知府問道。

顧射道︰「我來伸冤。」

知府道︰「既來伸冤,為何不跪?」

「因為我要狀告的正是大人。」

「放肆!」知府驚堂木重重一拍,「你可知民告官,是要挨板子的。」

「那官告官呢?」

知府冷笑道︰「你是什麼官?」

顧射道︰「我不是官,不過我的東家是。」

知府心裡隱隱有了底,「你的東家是誰?」

「陶墨。」

知府道︰「陶縣令玩忽職守,貪贓枉法,已經被我拿下。你莫不是替他來伸冤?」

顧射道︰「正是為他伸冤。」

知府揮手道︰「他罪證確鑿,無冤可伸!」

顧射道︰「既是如此,還請大人將他的罪證一一羅列,以便讓我們心服口服。」

知府心頭火起,指著他的鼻子道︰「放肆!本官既然敢抓陶墨,自然是有證據的。只是你是何人?本官為何要給你過目?」

顧射道︰「我不過一介草民。不過既然大人說抓了陶墨,那麼草民敢問,大人究竟是依照我朝哪一條律法敢不經吏部批核,不受刑部允准,便私自扣押朝廷命官?」

一直站在外堂聽顧射與知府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金師爺、老陶和郝果子都看得歎為觀止。他們頭一次知道顧射竟然能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

 

77、先發制人(五)

知府被問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抓陶墨之前,他派人打聽過陶墨的背景,說是出身商賈之家,現已沒落,父母俱亡,無親故在朝。這樣一個人擺哪兒看都是一隻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怎麼突然跳出一個咄咄逼人的訟師?

他瞪著顧射,眼楮往師爺那裡一瞟。

師爺乾咳一聲,起身走到知府身邊,「大人,這個顧射在談陽縣有點名氣,但聽說從未上過公堂。」顧射在談陽縣的名氣是靠著一錘先生以及他的門下耳口相傳傳出來,本身倒無驚天動地的事蹟。出了談陽縣,顧射之名便淹沒在茫茫人海,即便被別人提到,也不過一句從未上過公堂的一錘先生弟子。這位師爺知道的也僅僅如此。

「沒上過公堂?」知府精神一振,被顧射剛剛一連串質問問得發懵的腦袋總算找出一絲清明來。「看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師爺道︰「此事宜快不宜慢。」快刀斬亂麻,趁清晨還沒什麼人旁觀的時候一棒子打死,以免拖得久了,生出事端,引起軒然大波。

知府也是此意,聞言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桌案,道︰「好你個牙尖嘴利的潑皮!竟在公堂之上公然污衊抹黑本官!你可知這裡是何地方?也能讓你這等無知草民大放闕詞?本官念你初犯,不予計較。你還不快速速離去?不然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顧射淡然道︰「何必顧左右而言他?說正題。」

知府氣得胸口發悶,驚堂木重重地拍了兩下出氣,「你真當本官不敢對你動手?」

顧射道︰「公堂之上不說敢不敢,只說應當不應當。大人不知是照著我朝律法哪一條要對我動手?」

知府猛然站起來,怒道︰「便衝著你以一介布衣之身,狀告我堂堂四品大員!」

顧射冷冷地盯著他。

知府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透出來,竟是不敢再對視下去。

「既然如此,你動手便是。」顧射道。

顧小甲吃驚地大叫道︰「公子?」

顧射抬手,輕輕一擺。

顧小甲瞪大眼楮,沖知府射出殺人般的凶狠目光。

知府哪知眼前這個人看似衝動莽撞,實則……這般衝動莽撞!此刻他已是作繭自縛,騎虎難下。若是打,事情怕是要鬧大,若是不打,他堂堂知府的顏面又該往哪裡擱?

師爺溜著小步靠過來,低聲道︰「大人,不如打個兩三下裝裝樣子。文人從來都是骨氣高,皮肉薄,只怕兩三下下去,這薄薄的皮肉該將那骨氣給擠兌下來了。到時候大人再免了他後面的板子,豈非更顯寬宏大量?」

知府覺得大為有理。他初見顧射還被其風采所懾而心生好感,但如今被顧射連番搶白下來,他心裡頭只剩下想將對方痛打一頓的怨氣。

「來人!」知府拿起紅頭簽,「重打二十大板!」

顧小甲等人俱懵了。

顧射倒是老神在在,不等衙役們上前,便坦坦蕩蕩地匍匐在地。

直到衙役舉杖落下,顧小甲才如夢方醒,大叫道︰「誰敢動我家公子?!我家老爺是顧環坤顧相,誰敢動他!」

知府原本看著顧射的臉,琢磨著幾下喊停,但顧小甲撕心裂肺的一頓吼頓時把他吼懵了,等衙役打到第三下才回過神來,忙叫道︰「停停停!」

他白著一張臉,看看顧小甲,又看看顧射,半天才道︰「你剛剛說,你家老爺是誰?」

顧小甲被衙役們攔在外頭,只能張牙舞爪道︰「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公子是顧弦之!」

明明挨打的是顧射,但知府的臉色看上去比他還要蒼白,「你,不對,你不是說你叫顧射嗎?」

顧射緩緩張開嘴,剛才為著忍痛,他將下唇都咬破了,血水沾著下唇,豔色逼人,卻看得知府又一陣心驚肉跳,但更心驚肉跳的是顧射接下來的話。「姓顧,名射……字,弦之。」

知府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師爺見知府神魂俱失,連忙指揮衙役放人,讓顧小甲等人將顧射抬出去,然後又吩咐衙役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若是顧射真的在覃城出了事,那麼不止是知府,只怕如今堂上堂下的所有人都逃不了干係。他越想越懊悔,恨不得將適才教唆知府將顧射打一頓的那席話給吞回去。不過此時不是懊悔的時候,想著如何補救才是正道。

他連忙去推知府。

知府已經嚇得魂兒都沒了,被推了好半晌,才顫顫巍巍地開口道︰「人,人呢?」

「被抬走了。」師爺道,「我已經著人去請大夫了。」

「傷勢如何?」知府眼巴巴地看著他。

師爺道︰「還不知。」

知府猛地一捶腦袋,哭喪道︰「這次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大人,我們還不知那顧射是真是假。」師爺道。

知府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隨即湮滅,「敢在公堂之上呼喊出來,只怕假不了。」

「即使不假,所謂不知者不罪。我想顧相未必會……」師爺看著知府絕望的臉色,默默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知府雙手按著額頭,嘆氣道︰「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楮。報應啊。」

師爺見他只會唉聲嘆氣,不由著急起來,「大人,此時不是自怨自艾之時,我們還是想想對策為上。」

「對策?還能有什麼對策?我打的是顧弦之,天下第一才子顧弦之!就算顧相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計較,但天下學子能饒了我去?」顧弦之在天下學子眼中堪稱楷模,莫說被他打了三下板子,哪怕是被他碰了三下說不定都會有無數學子撲上來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師爺聽得也是後背涼意一陣翻過一陣。他想了想道︰「事情也未必到如此田地。那顧射不是有求而來嗎?我們不如先遂了他的願,再負荊請罪。」

知府一呆道︰「願?」

師爺手指往旁邊一指,「陶墨。」

這三下板子可不是虛的。當時那些衙役看顧射與知府針鋒相對,個個摩拳擦掌,唯恐打得輕了讓知府不快,雖是三下,份量卻不輕。

顧射回到客棧時,意識已經有點迷糊了。

顧小甲完全慌了神,趴在床邊嚎啕得天昏地暗,連大夫來了都沒反應。還是郝果子和金師爺一人一邊將他拉開。

由於顧射傷得位置較隱秘,所有人都被請了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大夫才滿頭大汗地出來,遞了兩張藥方,一外敷,一內服。

顧小甲連淚都不擦,奪過方子抓著大夫就往外跑。

郝果子見他跑得跌跌撞撞,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老陶和金師爺對視一眼,都是暗自搖頭。

金師爺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位隱居在談陽縣的顧射竟然是顧弦之,但很快他就被顧射這種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做法給震住了。其實以顧弦之的家世身份,他若是親自與知府商談,知府未必不賣面子,但顧射這樣一來,卻讓知府反過來要求著他。

打了顧弦之。只怕知府現在正滿大街地找繩子上吊吧?一想到知府當時的面色,金師爺很是幸災樂禍。在官場混了這麼久,難得見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老陶推門進房。

顧射睜開眼楮。

「何苦?」老陶低聲一嘆。明明有更多的解決方式。

顧射慢慢地閉上眼楮,少頃方道︰「我從不求人。」

對他來說,這已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讓他用顧環坤的名頭去嚇唬知府,他做不到。而且對方也未必買賬。與其如此,倒不如讓對方先惹了他,然後反過來求著他。

老陶道︰「你受的卻是皮肉之苦。」

顧射道︰「值得。」

是為了陶墨值得,還是能夠用這等方法解決問題值得?老陶盯著顧射因為疼痛而不經意皺起的眉頭,暗暗猜測。

顧射道︰「陶墨回來,莫讓他過來。」

老陶道︰「你怕他哭?」

顧射道︰「我不願趴著與他說話。」

老陶道︰「你現在不正趴著和我說話?」

顧射淡淡道︰「你無妨。」

老陶不解道︰「這又為何?」

「我不在意。」顧射眉頭又是一緊。

老陶聽他說話都打著顫音,知道痛得厲害,索性坐下來,與東拉西扯轉移他的注意力。

顧射也不趕他,靜靜地聽著他說些不著邊際的事。

 

78、先發制人(六)

說到後來,老陶說得困了,見顧射也是一副欲聽不聽的模樣,索性抹了把臉出門來,留他一人休息。他剛踏出房門,便聞到走廊飯香濃郁,陣陣勾人,忍不住走到樓梯口往下看,只見客棧食客滿堂,正是午飯時分。

老陶剛剛說得口乾舌燥,腹中空空,不由猶豫是否下樓用膳,恰逢顧小甲從樓梯下方上來,眼紅如兔,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熱騰騰的藥,生恐灑了一滴半點。郝果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雙目不離顧小甲,也不知是怕他摔了藥,還是怕樓梯摔了他。

等兩人走得近了,老陶微微側開身子,讓出路來。

顧小甲突然住了腳步,兩隻紅通通的眼楮自下往上,直盯盯地望向老陶道︰「以你的武功,阻止公子被打應當是輕而易舉?」

老陶道︰「是。」

顧小甲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哼,好!」

聽著顧小甲踩著憤怒的腳步離去,郝果子對著老陶嘆氣道︰「你何必直言?」誰都知道顧射挨打是顧射自找的。顧小甲怪不到顧射,就只能拿老陶出氣。

老陶道︰「我若說謊,他會信?」

……不會。」只怕不但不會,而且還會更憤怒。郝果子嘆氣。

老陶道︰「你去讓店夥計燒一桶洗澡的熱水。」

郝果子張大眼楮道︰「顧射傷成這樣還想著沐浴?」

老陶道︰「不是顧射,是少爺。」

「少爺?」郝果子猛地跳起來,臉上藏不住喜色。不過,他隨即垮下臉來,「連顧射都被打了,少爺如何能回來?」他也是今日才知道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顧射顧公子竟然是顧相愛子,天下聞名的顧弦之。想到自己之前對他的種種不敬,他就感到一陣陣後怕從心底竄起來。他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少爺和他的交情不錯,看在少爺的份上,顧射應當不會對他過去的所作所為太過於計較吧。

「你放心便是。」老陶一臉莫測高深。

郝果子感嘆道︰「不過誰能想到,他居然是顧弦之,顧弦之!啊,我若是能得到他的隻字片語,豈非終身受用無窮?」那些出名已久作古更久的名師大儒他是無緣得見了,但能夠見到當代第一才子,他已無憾。

老陶見他兀自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之中不可自拔,也懶得搭理,逕自往下走。剛走兩步,就看到幾個衙役模樣的人前呼後擁地送一個人進來。那人雖神情萎靡,卻掩不住眉宇之間一股純淨之氣,不是陶墨是誰?

「少爺!」老陶激動地迎上去。雖然猜到知府亡羊補牢,為了討好顧射必將人送回,但猜到到底不如親眼看到這般踏實。

郝果子驀然一個激靈,立刻轉身跟了過去。

陶墨看到他也是一陣激動,當即跑上前,看看老陶又看看郝果子,問道︰「大家可安好?」

老陶嘴角一僵,眼楮餘光朝他身後的衙役看去。

衙役們面色訕訕,忙上來對陶墨一陣噓寒問暖,顯是來之前已被提點過一番。

陶墨被問得莫名其妙,只能一個勁兒地答道︰「好好,一切都好。」

老陶皮笑肉不笑道︰「此時問起,是否有些晚了?」

衙役們自是懂得他的言下之意,道︰「諸位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必不會計較小人過失。」

老陶看他眼熟,想了想,才憶起眼前這兩個人正是今日為顧射杖刑的執行之人,心頭一陣冷笑,暗道那個知府果然好手段,先釋放陶墨示好,再用這兩個衙役來探一探他們的態度。若是他們對衙役態度僵硬,顯是記仇頗深,那知府自當另想辦法。若是他們這邊鬆一鬆口,知府那邊自然也就鬆了口氣。

如此這般一想,老陶心中有了主意,道︰「我不是宰相,船不船的也鬧不清楚。正主兒還在床上躺著,有事等他醒了再說。」

郝果子不甘心地又補了一句,「這種傷他這輩子大概還是頭一回受,也不知道要養到幾時!」

衙役們聽他們語氣不善,個個臉色發僵。

饒是陶墨也聽出了幾分火氣,問道︰「發生何事?」

郝果子望著衙役冷笑。

衙役不敢再自討沒趣,紛紛告辭。

老陶看陶墨還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嘆了口氣道︰「少爺剛從那裡出來,身上還帶著晦氣,不如先沐浴梳洗一番再說。」

陶墨剛要點頭說好,轉念想起顧射,問道︰「弦之呢?」

老陶城府極深,聽到此句還未如何,郝果子卻是渾身一震,驚道︰「少爺早知他是顧弦之?」

陶墨迷茫道︰「當然知道。弦之是他的字。」

三人此時還堵在門口,長談不便,老陶便道︰「我們先回房再說吧。」

陶墨看著郝果子和老陶都是欲言還休的模樣,心頭一驚,待他們進房,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可是弦之出事了?」

老陶看向郝果子,郝果子正眼巴巴地看著他。老陶嘆了口氣,遂把今日顧射上堂之事一一道來。

他這邊還沒說盡,陶墨眼眶就紅了。等老陶說到顧射此時不願見他,陶墨的眼淚便如滾珠一般默默地掉落下來。

郝果子忙找巾帕給他擦眼淚。但不等他找到,陶墨已經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抹,道︰「我,我先沐浴。」

郝果子一愣。他還以為少爺會衝過去看顧射的。

陶墨道︰「他救了我,我應該聽他的話。」顧射既不想現在見他,那他便不去,儘管心裡已經飛去了千次萬次,他也會忍住。這次能夠順利出來,是顧射用他的傷換回來的,所以他更不能糟蹋自己,沐浴,更衣,睡覺……他希望下次見面,他幹乾淨淨,而顧射,健健康康。

但想得容易做起來難。

等陶墨真的沐浴完躺在床上,才發現疲憊的身體不足以將他拖入深沉的夢鄉。顧射弦之四個字如糾纏的藤蔓,死死地盤踞腦海,他越想入睡越是掙扎,藤蔓便繞得越緊,越發不肯鬆開。

這樣睜眼躺了一個時辰,終於有了點惺忪睡意,就聽外頭一陣嘈雜,門板被種種地踹了一腳,然後聽到顧小甲高聲叫道︰「陶墨。你沒良心!」

隨即是七手八腳的紛亂聲。

他依稀聽到郝果子壓低嗓音道︰「少爺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的嗚嗚聲。

顧小甲恨恨地瞪著死命摀住他嘴巴的郝果子,兩隻手拚命擺動,想要拜託他的箝制,但他在顧府向來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粗活累活一把罩的郝果子,三兩下都沒掙開,還被硬拖著往回走。

正在僵持,門突然開了,陶墨披著外衣站在門口,低聲道︰「讓他進來說吧。」

顧小甲趁郝果子勁道一鬆,立刻脫開他,蹦進陶墨屋子裡頭,叉著腰就開始數落陶墨。

郝果子站在陶墨身後,小聲道︰「顧射受傷後,他就成了這樣,逮到誰都罵。老陶剛剛才被他訓完。」

顧小甲聽得眼楮一瞪道︰「什麼叫逮到誰都罵?我罵你了嗎?我罵錯了嗎?如果不是他,我家公子也不會遭受這等屈辱!他回來之後居然不聞不問,這等狼心狗肺之人,我還罵錯了不成?」

郝果子道︰「自然罵錯了,我家少爺不去看顧射,不是因為不想去,而是因為顧射不讓去!」

顧小甲道︰「分明就是不想去!若是想去,任憑誰阻攔也是要去的!」

陶墨輕輕嘆了口氣道︰「在去之前,我想先想清楚一件事。」

顧小甲冷哼道︰「什麼事?」

陶墨道︰「我是否應當繼續做官。」

郝果子聽得一驚,眼珠子差點彈出來。

 

79、先發制人(七)

「少爺!你不是說,這是老爺的心願,一定要完成的嗎?」他激動上前,將顧小甲撞開好幾步。

顧小甲氣得踹門,「捐官本就是朝廷想出來的斂財之計!若非國庫空虛,朝廷迫不得已而為之,你真以為以你少爺這樣的資質能夠高中做官?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既然不是當官的料,何必死賴著不走害人害己!」

「閉嘴!」郝果子怒不可遏,「什麼不是當官的料,當官應該什麼樣的料?是鄰縣縣令那樣草菅人命的?還是覃城知府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你真以為那些會之乎者也的文人就適合當官了嗎?放屁!當官真正需要的是為民請命。父母官父母官,要的是愛民如子,不是寫詩作畫!論及這點,我家少爺哪點不如人?」

顧小甲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兩人這一通吼,倒把金師爺和老陶給吼出來了。

金師爺道︰「什麼大事,值得在走廊裡咋呼?進屋再說。」

老陶沒說話,只是用別有深意的目光看了看陶墨。

陶墨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金師爺見一個兩個都矗在走廊不動,只好親自將人一一推進房內,然後關上門,徹底隔絕其他人探頭探腦的目光。

進了門,就見顧小甲走到桌邊,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桌上的茶具被震得挪位。

金師爺原想說什麼,隨即想起顧射的身份,又把話吞了回去。宰相門前七品官,顧相府是地地道道的宰相府。

郝果子沒他想得那麼多,看他拍桌洩憤,心裡頭的火也是蹭蹭直冒,冷笑道︰「有理就用嘴巴說,拿桌子發什麼脾氣!」

顧小甲猛然轉身,瞪著他道︰「我家公子是被陶墨連累才受傷的,你承不承認?」

郝果子反駁道︰「怎見得是連累?明明是你家顧公子心甘情願的。」

顧小甲眼眶一紅,道︰「我家公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這種苦頭。以前夫人讓他練武,他也不願,更何況現在傷得這麼重。」

之前顧小甲咄咄逼人,郝果子還能針鋒相對。如今他掉眼淚,郝果子反倒說不出斥責的話來了,面色僵硬地看著他。

金師爺聽了這幾句,摸清了大致的來龍去脈,道︰「顧公子乃是當世公認的第一才子,他的一舉一動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是非對錯,他心中自有桿秤,哪裡容旁人置喙?」他這番話明著是在褒顧射,暗地裡卻是貶顧小甲的。

顧小甲在顧射身邊這麼多年,雖然不是聰明絕頂,但也機敏伶俐,如何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刻哼哼兩聲道︰「公子聰明歸聰明,到底是血肉之軀。他平時又養尊處優,哪裡挨得住這樣的板子?偏偏有些人明明知道,卻選擇袖手旁觀。」火勢殃及站在一旁從頭到尾都默不吭聲的老陶身上。

老陶沒理他,眼楮從進門開始便只看著陶墨,此時道︰「少爺有何打算?」

郝果子急道︰「少爺說他不想當官了,你快勸勸他。」

老陶看向陶墨。

陶墨緩緩抬起頭,眼楮依稀殘留著幾分迷茫。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低聲道︰「顧小甲說得對,我文不成武不就,根本沒有當官的資格。」

老陶斥道︰「藉口!」

這還是陶墨和郝果子頭一回看到老陶這般嚴厲,一時都有些怔忡。

老陶道︰「自古世襲的是爵位,是皇位,我從未曾還有世襲的官位。金師爺,你聽說過嗎?」

金師爺自然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十分配合地搖頭道︰「不曾聽聞。」

老陶道︰「既然官位不是世襲的,那就是人人得而居之,是也不是?」

金師爺道︰「只要是正道取得,的確如此。」

老陶道︰「捐官是否是正道?」

「朝廷明文規定,是正道。」金師爺道。

老陶側頭看陶墨,眼神中迸射出恨鐵不成鋼的厲芒,「既然如此,少爺因何而裹足不前,臨陣退縮?」

陶墨低聲道︰「知府所言,未必對,但他數落我的罪狀卻是條條不差。我的確不曾與崔炯一道驗屍,玩忽職守四個字,我收得不冤。」

金師爺忙道︰「是我忘了提醒東家,還請東家見諒。」

陶墨搖頭道︰「不不不,這本是我分內之事,與師爺無關。」

「縱然東家不計較,我心中卻是難安。」收受崔炯上繳的錢作為修補縣衙的費用是他私做主張,如今闖出禍來,他責無旁貸。

陶墨道︰「師爺切莫如此。我在談陽縣的這幾日若非有師爺從中周旋,只怕我連一天的官都做不下去的。」想起當初上堂,他竟連紅頭簽綠頭簽都分不清楚,還要金師爺提醒方才知道如何使用,實在丟人。

金師爺苦笑道︰「大約是我太久沒有遇到過如東家這般的縣官了吧?竟連縣官最著緊看中的清廉二字都拋諸了腦後,實在慚愧。」

饒是金師爺這般誠懇地數落自己的不是,將所有過錯俱攬到自己身上,依舊沒有打動陶墨,讓他改變主意。

老陶見陶墨鑽進死胡同出不來,只好使出殺手 ,道︰「少爺不若問問顧公子的意見?」

陶墨輕輕地搖頭道︰「他不願見我。」

老陶道︰「你還不曾問,又怎知顧公子不見你?」

陶墨眼巴巴地看向顧小甲。

顧小甲冷笑道︰「這時又想起我家公子來了?」他對陶墨沒有去看顧射之事耿耿於懷。

老陶道︰「你先去問問你家公子見不見我家少爺,若是不見,一切白搭。」

顧小甲想了想,打開門去了。

老陶向陶墨示意,讓他跟著去。

陶墨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跟上去。越靠近那道門,陶墨就越緊張。這時候,他倒有些羨慕顧小甲毫不介懷進出顧射房間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顧小甲才一臉不情願地出門來。若非他說出陶墨有意離開官場,顧射原本是不打算見陶墨的。但是這個若非卻恰恰體現出顧射對陶墨的關心,這才是讓顧小甲心裡大為彆扭的原因。

陶墨抬腳走進房中,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香。

他腳步輕緩,目光卻急切地尋找著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身影,直到目光對準那個趴在床上的身影時,焦躁之情才在眉宇之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心痛和懊惱。

「你要棄官?」顧射開門見山。

陶墨站在原地,輕聲道︰「我當不了官。」

顧射道︰「因為那個知府?」

陶墨搖頭道︰「我不識字,不懂律法,甚至連當縣官最基本之事都做不到,實在有愧於朝廷。」

顧射道︰「誰說當官必須無愧於朝廷?」

陶墨一怔。

顧射道︰「當官,無愧於百姓與自己良心即可。」

 

80、先發制人(八)

陶墨低頭,沉思許久,才幽幽道︰「如何無愧於百姓?」他不曾讀史讀經讀諸子百家,卻也知道古往今來能自問無愧於百姓的官屈指可數。試問,那些自小苦讀聖賢書之人尚不能做到,他不通文墨,不懂律法,如何能做?

想著想著,他臉色又黯淡下來。

顧射原本不習慣趴著與他交談,想速戰速決,但此時卻不得不耐下性子開解道︰「你可曾聽過問心無愧?」

陶墨道︰「聽過。」他過耳不忘。因此雖然不讀書,卻也能說些文縐縐的詞句,只是有時用的不得法罷了。

顧射道︰「為人行事常常問心,自然無愧。」

陶墨道︰「只是如此?」

顧射道︰「不然你以為如何?」

陶墨神情十分糾結,「若是如此,豈非人人能做到?」

顧射道︰「你以為天下人都能視名利權勢於浮雲?」

陶墨低聲道︰「我也不能。」

顧射道︰「與百姓比呢?孰輕孰重?」

陶墨細細品味,好半晌,眼楮猛然閃過一道光芒,猶如開悟一般,「我懂了。」

顧射半眯著眼楮,「懂什麼?」

陶墨道︰「其實當個好官,不過是將百姓置於前,自己置於後。良心置於前,名利置於後。事事依法循例,不偏不倚。」

顧射滿意地頷首道︰「正是,簡而言之,不過四個字,大公無私。」

大公無私。

陶墨只覺顧射輕輕吐出的這四個字如撞鐘般撞擊自己的靈魂,令心神震顫不已,餘波久久不散。

「你可能做?」顧射問,卻是一臉篤定。

陶墨道︰「我只怕有心無力。」

「最怕有力無心。」顧射道,「初生嬰兒只會啼哭,成年之後如何識文斷字?同理可證,天下紜紜眾官,皆從無做起,一點一滴,始成各類官吏。」

「各類官吏?」

「清官、貪官、好官、昏官……一言難盡,唯做過方知。」

陶墨道︰「我要當清官,當好官。」

顧射道︰「官子兩個口,卻不是吹出來的。」

陶墨道︰「我會盡力。」

顧射嘴角微揚。

他笑得不多,但每次笑都好看得要命。陶墨看著看著,便有些發痴。

顧射笑容收起。

陶墨一驚,「你是不是屁股痛?」

顧射默然。

陶墨連忙上前,想要探視,又覺不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床前團團轉。

顧射看不下去,淡淡道︰「無妨。」

「都是我。」陶墨緩緩蹲下,視線與顧射持平,「你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遭逢此劫。」

「劫難天注定,與你何干?」顧射面無表情道。

陶墨道︰「我不當官,其實是怕連累旁人。」

顧射沉默半晌,方道︰「你覺得你連累了我,所以不想當官?」

陶墨只覺嘴裡發苦,低聲道︰「不止你。還有我爹,老陶,郝果子……」掰指算來,他害人不淺。

顧射道︰「我不知你爹如何出事,但我看得出老陶與郝果子並不覺得受害。」

陶墨眨了眨微微發紅的眼楮。

「你若是願意說,」顧射眉頭稍稍皺起。他不是一個喜歡打聽**之人,甚至可以說,他對大多數人的**毫無興趣。只是對方是陶墨,他遲疑著開口道,「我聽聽也無妨。」

陶墨抱著膝蓋,身體後靠,坐在地上,下巴擱在膝蓋上,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這是他心頭最傷最痛的記憶,那裡有著他的天真,他的無知,他的愚昧,還有這因為他天真無知愚昧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他以為再次提起,心底一定痛到無法言語。

但真正說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段記憶已經刻到了骨子裡,所以結了疤,成了抹不去的痕跡,卻也不會如剛開始那般被刀子剌得鮮血淋漓。

顧射安靜地聽著,並不打斷。

直到陶墨說到父親臨終遺言,聲音哽咽到無法繼續,他才開口道︰「你有個好父親。」

陶墨將頭埋在膝蓋裡,任由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掉落。

顧射道︰「所以你不該辜負他。」

陶墨抱著膝蓋的手緊了緊。

「為他報仇。」顧射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道,「將黃廣德繩之於法。」

陶墨抬起頭,淚汪汪的雙眸燃起火焰,但火焰裡卻掩藏著一絲不確定。「我?」

顧射道︰「自己的仇本該有自己來報。」

「可是他是知府。」

「那又如何?」顧射反問。

陶墨低聲道︰「那是很大的官。」

顧射道︰「那又如何?終有一天,你會更有作為。」

陶墨抬起頭。留戀眼眶不去的淚水褪去了顧射平時高高在上的冷漠,看上去朦朧而溫柔。他脫口道︰「你會陪在我身邊嗎?」他話說得急,說完才覺不妥,臉霎時漲得通紅,眼楮急急地眨了好幾下,淚水落下來,視線清晰。可是,即便這樣看,顧射看上去依舊很溫和。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顧射波瀾不驚道,「可以。」

可以?

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是當師爺?還是……

陶墨覺得暈乎乎的腦袋被他的話攪成一團,什麼頭緒都分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看著顧射,彷彿這世上只剩下這麼一件事可做。

「去洗把臉。」顧射挽回他的神智。

陶墨抬手抹了把臉,一手的濕漉,原本還沒褪乾淨的紅潮又加深幾分,匆匆忙忙地站起來,朝外走了一步,又退回來,小聲問道︰「你的傷勢……」

「不要緊。」顧射趴著,神情風度卻與坐著無異。

陶墨猶豫了下,又問道︰「我還能來看你嗎?」

顧射望著他眼中期待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陶墨當即咧開大大的笑容,嘴角幾乎碰到耳根,歡歡喜喜地出門。

走廊上,金師爺、老陶等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顧射出馬,定有辦法。

果然,陶墨站在金師爺面前,深深一揖,道︰「師爺,以後還請多多提點。」

金師爺側身,避開他的大禮,道︰「東家何故如此?莫不是責怪我之前不盡心麼?」

陶墨忙直起身,擺手道︰「絕無此意。」

「既無此意,何必行禮?我既收了東家的薪俸,自然為東家鞠躬盡瘁。」說著,金師爺後退半步,也作了個揖,「之前是我思量不周,連累東家,還請東家責罰。」

陶墨扶起他,道︰「師爺多慮。此事乃因我而起,與師爺無關。」

金師爺道︰「若非是我……」

老陶聽兩人你來我往,沒完沒了,忍不住打斷道︰「既然如此,不如由金師爺做東,開個賠罪宴吧。」

金師爺笑道︰「理當如此。」

陶墨還欲再說,卻被老陶用眼神制止。

由於顧射還在床上躺著,賠罪宴只得延後。畢竟論起來,顧射才是這場事故最大受害者。

卻說他們這邊剛剛消停,覃城知府卻十分不消停。他之前派衙役去的確是帶著試探之意,不想衙役就這樣被輕輕鬆鬆打發了回來,心頭越發不安。

那師爺也不敢回家,只能陪著他一同愁眉苦臉。

最後知府把桌子一拍,叫道︰「不管了。我把那個崔什麼的與黃廣德一塊抖摟出來,指不定還能好過一些。」

師爺忙攔住他道︰「大人,不可魯莽。」

知府瞪著他,「難不成要我坐以待斃?」

「那顧弦之的身份還不知真假。萬一是假的,豈非平白得罪了黃廣德?」師爺道。

知府道︰「如何驗證真假?難不成要我千里迢迢請顧相來驗證不成?」

師爺知道他在氣頭上,不敢故弄玄虛,道︰「顧弦之字畫名揚天下,但凡對字畫有所研究之人都能分出真假來。若是我們能拿到那個顧射的字,應當就能驗證真假。」

知府聽得心中一動,道︰「如何拿到顧射的字?」

師爺道︰「此時百般手段也不如坦白從寬。」

「你是說……」

師爺道︰「不如大人就光明正大地去求一幅字。那陶墨怎麼說也直屬大人之下,必不會駁大人的面子。」

知府覺得有理,道︰「此事交由你去辦。」

師爺臉色發苦,卻不得不應道︰「是。」他如今只希望顧射站得遠,沒聽到當日是他勸說知府動的手。

 

81、先發制人(九)

師爺接了這麼個差事,心裡直打鼓,琢磨著怎麼著都不能這樣兩手空空地去。只是那顧射若真是顧弦之,財富地位名聲那是樣樣不缺,若真有什麼心頭好,也不是他這等身家送得起的。他想來想去,只想出個美人計,但顧弦之傳聞萬千,卻從未聽說過他與哪位美人有過什麼風流韻事,偶有趣事,也都是同窗之誼……

他心頭一亮,猛然想起一個人來——

雪衣侯薛靈璧。

他當年不也是不近女色?而事實證明他並非不愛美人,只是不愛美女而已。

他越想越覺得有此可能。顧弦之文采驚天下,必然喜歡能與他笑談風月,閒看山河之人。這樣的女子當世難尋,男子卻是有的。何況,請一個女子去,意圖昭然若揭,萬一不成,反倒雪上加霜。若是請一個男子去,即使試探不成,也可全身而退,無損顏面。

師爺腦海裡瞬間過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最終定了一人。

柳崇品在覃城算得上薄有名聲,只是這名是污名,聲是罵聲。

他本非覃城人士,乃是隨母改嫁入的籍。由於他相貌出眾,談吐不俗,因此剛來幾月便在當地站穩了腳跟,還加入了當時十分著名的詩社,在覃城六公子之中排行第五,有雅五公子之稱。

只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柳崇品融入此地未幾,真品行便慢慢曝露出來。趨炎附勢、挑撥離間、損人利己……種種事蹟,令人歎為觀止。由於他的緣故,曾風靡一時的覃城六公子割袍斷交,詩社解散,他也從此臭名百里,無人不聞。

不過師爺倒十分欣賞他的口才,偶爾會請他喝酒談心,但對柳崇品屢屢提起在知府面前舉薦之事卻做耳旁風。師爺心中清楚,有些人可利用,卻決不可用。而這時正是可利用之時。

其實用柳崇品,師爺心裡頭還是有幾分擔憂的。畢竟以柳崇品過河拆橋的為人,若真搭上顧弦之,說不定不但將他拋諸腦後,甚至反過來對付他也有可能。但現在卻不由得他挑挑揀揀。要找個才華橫溢的貌美男子不難,但要這樣的男子甘心雌伏於另一個男子之下卻非一時能找到的。

柳崇品聽師爺說起此事,果然眼楮一亮,眉眼掩不住的喜色,「當真是顧弦之?」

師爺心想,我正是要知道他是與不是。「自然不假。看那人氣度風采,除顧弦之之外,還能有誰?」

柳崇品此刻就像是看到天下掉了個金元寶,心裡頭反倒不確定起來,「以顧弦之的身份,要怎麼樣的人沒有?如何會看上我?」

師爺道︰「柳兄謙虛。柳兄的樣貌才華又豈是普通凡夫俗子可比?顧弦之名揚天下,必定心高氣傲,非柳兄這等人品怕不能讓對方動心。」

柳崇品被誇得心中飄飄然,又著實不願放棄這等大好機會,又試探道︰「那顧弦之真有斷袖分桃之癖?」

師爺道︰「有此傳聞,但是真是假還要請柳兄親自確定才是。」他說著,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柳崇品也不以為意。其實他早看多了史書上男子靠著美貌平步青雲的故事,心中也有幾分嚮往。顧弦之雖不是王侯將相,但他的家世人品才學俱是一流,若真能攀附上他,縱然不能平步青雲,卻也絕對能擺脫目前尷尬不堪的境地。至於知府與顧射的過節……關他什麼事!

師爺看他神色便知他已動心,便與他細細討論起到時的應對策略來。

柳崇品一一記下。待師爺走後,他又翻出兩本豔情小說,將書中女子在腦中換成自己,悄悄練習。

找了柳崇品,師爺仍覺不夠。他想了想,又找了兩名捕快同去請城中幾位德高望重的書畫大家。這些人雖不屑與師爺往來,但聽說顧弦之到了覃城,一個個喜形於色,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事後,師爺吩咐兩名捕快記住地址,然後去客棧外守候。若是看到他與顧射交談時揚手,就跑來這裡請他們。

捕快應下。

如此一番準備後,師爺才去藥房買了些補藥,找上柳崇品,一同上客棧來。

他們到客棧的時候,陶墨等人正要用晚膳,看到他們來,一個個都沉下臉來。

唯有金師爺笑眯眯地站起來,「姚師爺,稀客稀客,有失遠迎。」陶墨既然要繼續做官,那麼覃城知府這個頂頭上司暫時還是得罪不得的。

姚師爺忙回禮。

老陶慶幸顧小甲正在樓上伺候顧射用膳,不然以他的個性,只怕早鬧得不可開交了。

他放心得太早。

顧小甲尖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戾氣,「是你!你來做什麼?」

姚師爺眼皮一跳,笑容不改道︰「這位小兄弟是……」

金師爺道︰「顧公子的書僮。」

顧小甲冷聲道︰「你是來請罪的?籐條呢?荊棘呢?什麼都沒有就來了?」

姚師爺背後隱隱有冷汗滲出。眼前這個顧小甲卻比其他人都難應付得多。顧射自持身份,必不會如此出口傷人。而其他人唸著他知府師爺的身份也不會出口傷人,唯獨顧小甲出身相府,又不必自重身份,最是難應付。

思慮只是剎那。他很快道︰「我正是來探望顧公子的。」他將手中的東西遞過去,賠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顧小甲連眼皮都懶得翻,「既然不成敬意,又何必送來丟人現眼!」

姚師爺的笑容終於撐不住,裂開幾條縫。

站在他身後一直不曾說話的柳崇品開口解圍道︰「小生仰慕顧公子已久,聽聞他受傷,心急如焚,不知能否請這位小兄弟予以方便,為小生代為引薦?」

陶墨看到他,雙眸一亮。柳崇品相貌堂堂,儀表出眾,在客棧大堂諸人之中,可說是鶴立雞群,十分搶眼。

顧小甲卻不領情,「我家公子是什麼身份,也是你想見就見得的?」

柳崇品不以為意地笑道︰「是是是。小生莽撞。只要顧公子安然無恙,小生便別有所求。」

顧小甲聽他語氣還算誠懇,稍稍鬆了鬆口道︰「公子用完膳,歇下了。」

柳崇品眼中難掩失望,「難得顧公子來覃城,小生竟無緣一堵廬山真面目,叫人扼腕。」

姚師爺適時道︰「柳兄不是善於臨摹顧公子的畫嗎?不如現場揮毫一幅。若能得顧公子點評,也是三生有幸了。」

柳崇品暗暗叫苦。姚師爺叫他得匆忙,他什麼都未及準備,莫說是臨摹顧弦之的畫,連顧弦之畫過什麼畫都不曾細細研究過,如何能現場揮毫?

姚師爺見他不答,又逕自接下去道︰「莫不是不敢獻醜?唉,也是。顧公子書畫天下無雙,只怕天下才子在顧公子面前都要自慚形穢的。若是能讓我們一見顧公子的真跡,開開眼界,我們也不枉此生了。」

金師爺與老陶對視一眼,對他們的來意心中瞭然幾分。

顧小甲皺了皺眉,步下樓梯,坐到郝果子身邊埋頭吃飯,不再搭理他們。

姚師爺厚著臉皮在他們鄰桌坐下,乾笑道︰「其實我這次來,是知府大人的意思。自從上次知府大人一時衝動,對顧公子失手,唔……之後,心中一直惴惴難安。他原本是想親自負荊請罪的,可惜卻病了。大夫說是鬱結在胸,不宜下床走動,只好派了我來。」

顧小甲嚥下一大口飯,冷笑道︰「鬱結在胸哪裡比得上三大記板子來得結實?」

姚師爺語窒。他總不能建議他們把這三個板子打回來吧。

柳崇品從一開始就發現陶墨不時打量著他,心知是個入手的好機會,忙揚起一抹溫雅的笑容,道︰「這位公子是……」

郝果子瞥著他,低聲道︰「這是我家少爺。」

……

柳崇品一頓後,從容拱手道︰「少爺好。」

郝果子嗤笑道︰「我家不缺下人。」

柳崇品笑容微窒。

金師爺的目光在他與姚師爺面上一轉,似在掂量他的身份來意。

姚師爺趕著介紹道︰「這位是談陽縣縣令,陶墨陶大人。」

柳崇品忙起身抱拳道︰「久仰久仰。」

陶墨臉紅了紅,跟著起身回禮道︰「不敢當。」

 

82、後發先至(一)

姚師爺與柳崇品都不是面薄之人。即使陶墨那一桌對他們冷冷淡淡,愛理不理,他們也能二人自言自語,自得其樂。但久了,眼見盤中餐漸少,話題卻依舊兜兜轉轉,不進正題,姚師爺不免有些著急。

他斜眼朝外頭瞄去。

兩個捕快正眼巴巴地瞅著他。

姚師爺抬手。

捕快大喜,領命而去。

「你要做什麼?」郝果子冷冷道。

姚師爺一怔,才發現自己舉起手的位置正好對著陶墨的後腦勺,看上去倒像是要揍陶墨,慌忙放下手,乾笑道︰「肩膀有些酸澀,想動一動。」

郝果子嘀咕道︰「酸澀還不回家去!」

金師爺道︰「姚師爺若是不適,不如早早回家歇息?」他用的詞雖然好聽許多,但下的還是逐客令。

姚師爺自然不會離去。他好不容易請動城中大儒,還未見成效,怎能說走就走?他道︰「天色尚早,我還不累。」

顧小甲啪得放下筷子,盯著外頭的夜色,冷冷道︰「這年頭不識相的人真是越來越多!」

柳崇品有些坐不住,不斷拿眼楮去看姚師爺。

姚師爺何嘗好受?自從他當了知府身邊最得力的師爺之後,就再也沒有嘗過這樣被冷嘲熱諷的滋味了。但是他更知道,此時挨不下冷嘲熱諷,回去之後怕是要挨知府的板子。

他故作不知地繼續閒扯起覃城的人情風俗。

柳崇品倒是準備走了。他來的目的只是顧射,若不能見到顧射,他呆也是白呆。只是帶他來的人是姚師爺,姚師爺不走,他也不好丟下他一個人先走,免得生出嫌隙。只是他人還是坐著,說話的勁頭卻遠不如剛才那般中氣十足。

又坐了一會兒,陶墨等人用膳完畢。

老陶估摸著差不多時間,對陶墨道︰「少爺明日不是要早起?不如早早歇息吧。」

陶墨雖然不很聰明,但這點眼色還是有的,附和道︰「好。」

姚師爺急了,道︰「陶大人留步!」

陶墨駐步看他。

姚師爺心念電轉,脫口道︰「陶大人不想知道,是誰告了你一狀嗎?」

金師爺和老陶等人都看著他。

這時候姚師爺反倒冷靜下來。他從容道︰「說來慚愧。未見陶大人之前,我聽信那人一面之詞,對陶大人心底存了幾分偏見,這才連帶地誤會了顧公子。如今想來,真是後悔萬分。幸好蒼天有眼,事情終於水落石出,才讓陶大人免去這場無妄之災。」

陶墨道︰「我不知這一狀是誰告的,但他說的話卻並沒有錯。仵作驗屍之時,我的確不曾在場。而手下那些錢,雖非我本意,卻終究是收了。知府大人若再要抓我,我也毫無怨言。」

「陶大人說笑了。」姚師爺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陶大人雖然有錯,卻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錯。那人將大人小錯化成大錯,分明是公報私仇,另有圖謀。」

金師爺謹慎地問道︰「未知姚師爺口中的那人究竟是何人?」

姚師爺壓低聲音道︰「此事我原是不知,知府大人也不欲告訴我知道。我今日告訴了你們,還請你們代為保密。」

金師爺和老陶等人明明知道他心裡想說的要命,卻偏偏做出這副施捨般的姿態來,心中暗自好笑,但表面上卻還是配合地演下去道︰「這是自然。師爺放心。」

姚師爺道︰「其實那人便是……談陽縣的典史崔炯。」

金師爺暗暗搖頭。想那崔炯在談陽縣這麼多年,換了那麼多任縣官,而他卻一直在典史之位上屹立不見,可見本事。不想這次竟然陰溝裡翻船,得罪陶墨和顧射不說,還勾搭了這麼個翻臉不認人的小人,真可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姚師爺見他們都是處變不驚的模樣,心裡涼了小半截。難道說他們早已知道?那自己這個人情豈不是不能算了?手中籌碼又少了一個,他只能寄望於那些大儒能夠打動顧射。

或許他心裡催得急,倒真將那些人催來了。

看到六個年古半百的文士進客棧大門,金師爺和老陶就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顧小甲看不下去,逕自上樓。

那文士一進門,便激動地四下張望,遍尋不著,才勉為其難與姚師爺搭話。

姚師爺站在一旁,看在心裡,心頭怒火高織,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與他們寒暄著,直到他們問起顧射,才沖陶墨那一指道︰「想見顧公子,卻要陶大人引見了。」

陶墨道︰「弦之有傷在身,不便下床。」

弦之二字如火苗般點亮幾位大儒的眼楮。他們忙道不要緊,正是來探病的。

金師爺看姚師爺在旁袖手旁觀,遂站出來笑道︰「顧公子需要休養,我們也不敢打擾。」

大儒們有幾分不悅。

他們雖然敬仰顧射才學,但畢竟有幾分文人的傲骨,兼之自認為是顧射的長輩,這樣親自上門探望已是給足了面子,若顧射還閉門不見客,實在太過輕狂!

金師爺連連安撫。

柳崇品突然朝陶墨靠過去,低聲道︰「陶大人,難為我們一片苦心,還請代為引見。若成,則崇品此生再無遺憾。」

他靠得這樣近,肩膀挨著他的肩膀,每個字的氣息都拂在他的耳朵上,又暖又癢,讓他的臉又忍不住紅起來。「這,我做不得主的。」

柳崇品見他語氣鬆動,心中大喜,聲音越發溫柔,道︰「只是請大人代為通傳。若是顧公子真的不想見我們……」他拖長音,未盡之語滿是委屈與無奈。

陶墨皺了皺眉。他心中極不願意打擾顧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他們畢竟是來找顧射的,此事不該由自己做主意,理當通傳。他想了想,還是點頭道︰「我去問問,你稍等。」

金師爺見他上樓,想要阻止,轉身卻被老陶拉住胳膊。

陶墨來到顧射房中,顧小甲正躺在外間,見他來了,連動都沒動彈一下,鼻子裡還發出類似於鄙視的哼聲。這種待遇陶墨不是第一次受,也沒深想,逕自進了裡屋,對顧射道︰「覃城大儒正在樓下,想見你。」

顧射淡淡道︰「不見。」

陶墨腳步挪了挪,加了句,「那些人十分有誠意。」他說這句倒不是為柳崇品他們求情,而是就事論事,不想顧射錯過機會。所以他說完之後,若顧射還是無動於衷,他原本是打算離開了的,誰知躺在外頭的顧小甲突然坐起來,大聲道︰「你莫以為我沒看到。什麼十分有誠意,分明是你看那個柳什麼長得人模人樣,動了歪念頭,想要討好他!」

陶墨腦袋轟了一下,臉立馬紅起來,「我沒有。」

顧小甲冷冷地盯著他,道︰「還說沒有。你以為我沒看到你看著他臉紅?」

陶墨一窒。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面對長得好看之人,他總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臉也會自然而然地紅起來。但是說他對柳崇品有非分之想,卻是萬萬沒有的。

若真說他現在對誰有非分之想,那就只有……

他目光悄悄地望向顧射。

卻見顧射一臉莫測高深,不知在想什麼。

顧小甲見顧射沒反應,痛心疾首地叫道︰「公子,你這樣為他,卻不想他是一條白眼狼!」

顧射毫無反應,只是對陶墨道︰「讓他們進來。」

 

83、後發先至(二)

陶墨怔了怔,心裡頭又是委屈又是難過,顧射改變主意顯然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顧小甲的話。溢到喉嚨的辯解之詞對著顧射冷然的面色又縮了回去,只剩下滿嘴的苦澀,他低下頭,慢吞吞地轉過身,縮著肩膀朝外走去。

顧小甲正自得意,卻聽顧射淡然道︰「今夜你不必在外間侍候。」

顧小甲一愣道︰「那我睡哪裡?」

顧射道︰「客棧總有廚房的。」

顧小甲︰「……」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得意忘形,又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多時,外頭便有紛亂又壓抑的腳步聲靠近。

顧射打起精神,對矗在床邊可憐兮兮的顧小甲道︰「扶我起來。」

顧小甲瞪大眼楮,「公子,你的傷還未好。」

顧射道︰「我沒傷腦袋。」

顧小甲見他臉色不愉,只得扶著他跪坐起來,看著顧射的眉頭因痛楚而皺成一團,心裡也跟著難過起來,對陶墨的厭惡更甚。

顧射好不容易靠著顧小甲的扶持將一隻腳放下地,就聽外頭響起怯生生的敲門聲。

「稍等。」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虛弱和輕顫。

顧小甲聽得心頭煩躁,又不敢放肆,只能對著門叫道︰「等等!」

外頭立刻沒聲了。

又過了會兒,顧射站在床頭,穿好外衣。

顧小甲看顧射額頭冷汗直冒,面色慘白得毫無血色,低聲道︰「公子,不如不見了吧。」

顧射吸了口氣道︰「我說的話,幾時不作數過?」

顧小甲無聲嘆息,心裡將陶墨翻來覆去地詛咒了好幾遍,才訕訕去開門。

開了門,站在最前面並不是陶墨,而是柳崇品。陶墨被姚師爺拉住站在最後排,只露出半個肩膀。這麼一對比,顧小甲又覺得陶墨可愛起來,其他人面目更可憎。

「在下覃城柳崇品,仰慕顧公子才華人品已久,特來拜見。」柳崇品說著,竟對著顧小甲深深一揖。

顧小甲翻了個白眼,側身讓開,故意衝著陶墨的方向喊道︰「陶大人呢?」

陶墨費勁地撥開被晾在門口的眾人,擠到前方。儘管他手勁不大,柳崇品還是被他擠到一邊。

「我在。」陶墨睜大眼楮看著顧小甲。

顧小甲轉頭看顧射,見顧射重新側躺下,靠著枕頭衝著自己點頭,才松口道︰「請進吧。」

陶墨一馬當先走進來,眼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顧射好幾遍,確定他並無不適才移開目光。

其他人見到顧射,俱是再三打量,見其躺在床上依舊神情坦蕩,難掩氣度風華,頓時心折三分,一個個拱手作揖不提。

顧射淡然道︰「顧某身體抱恙,不能回禮,還望見諒。」

大儒們紛紛問起何以如此。姚師爺邀請他們之時並未提及顧射受傷的始末,因此他們只當他生病,也未多想。

顧射道︰「覃城知府的招待罷了。」

他話說得不慍不火,卻聽的姚師爺一陣心驚肉跳,知道這個梁子並不容易化解。

大儒們一陣驚訝,但他們都懂明哲保身之道,因此驚訝歸驚訝,卻沒有人再追問下去。

顧射目光一轉,落在柳崇品身上,「你姓柳?」

柳崇品見他誰人不問,獨獨問自己,顯是另眼相看,心中一陣激動,表面卻不動聲色地作揖道︰「在下柳崇品。」

顧射道︰「何以為生?」

柳崇品微愕,很快答道︰「詩畫人生罷了。」

在場大儒皆知他的人品,對他造作的回答很是不以為然,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顧射挑眉道︰「哦?你的詩畫值多少?」

柳崇品訕笑道︰「粗鄙之作,豈敢買賣?」

「若不買賣,又如何以詩畫維生?」顧射問得悠悠然,卻字字戳柳崇品心肺。

柳崇品哪裡能說自己終日靠的是母親與繼父的接濟,只好含糊道︰「詩畫乃是我心頭所好。能有詩畫作伴,粗茶淡飯也食得香甜。」

這次不等顧射開口,顧小甲已明其意,嗤笑道︰「粗茶淡飯也得靠孔方兄換的。賣不得詩畫,又不做詩畫外的其他事,哪裡來的孔方兄?莫不成坑蒙拐騙,還是沿街乞討?」

他出口的是無心之語,聽到柳崇品耳中卻如意有所指,以為自己的種種事蹟被他們知曉,心中又是難堪又是不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交錯變換,饒是他平素巧舌如簧,此時也說不出話來。

大儒原本是慕顧弦之之名而來,不想顧射竟抱恙在身,臥病在床,原以為此趟毫無所獲,必將失望而歸,又不想卻看了這樣一場好戲。他們對柳崇品早有厭惡之心,只是礙於顏面,自持身份不能出口教訓,如今見顧射主僕刁難他,心裡都有種出了口惡氣的爽快,連帶失望也被沖淡少許。

其中一個大儒道︰「我聽聞顧公子書畫雙絕,可甚少有作品傳世。我有幸見過一幅秋末訪鐘靈寺,至今唸唸不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一睹大作?」

顧射抬眸看他。

那個大儒心頭一悸。明明自己站著他躺著,居高臨下的是自己,怎還有一種被人俯視的錯覺?

「我從未去過鐘靈寺。」顧射緩緩道。

大儒怔忡道︰「那你是如何作的畫?」

顧射道︰「我從未作過。」

大儒僵住。他為顧弦之一幅秋末訪鐘靈寺神魂顛倒數年,不想竟是假的?「這,不可能。那人若有這般造詣,何至於仿冒他人之名?」

顧射問道︰「畫呢?」

大儒道︰「此畫乃是明鏡齋的鎮店之寶之一,還在店中。」他心中著急,原本想請顧射一同前去查看,但見顧射躺在床上,想起他身體不適,很是躊躇。

顧射對顧小甲道︰「你隨他去。看看是岳凌,還是章子書。」

顧小甲應聲道︰「是。」

大儒問道︰「岳凌和章子書又是何人?」

顧射道︰「活人。」

大儒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說。

顧射閉上眼楮,流露出疲態。

大儒們個個都是有眼色之人,當下一一告辭離去。之前那個求畫看的大儒還不忘將顧小甲拉走。

顧小甲原不放心,後來見陶墨上前一步,自動補了他站的位置,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柳崇品和姚師爺留了下來。

姚師爺誠意十足地正式道了回歉,又解釋知府的「無心之失」,懇切地請求顧射諒解。

顧射閉著眼楮,置若罔聞。

柳崇品適才碰了一鼻子灰,心裡頭還記著恨,但又不想錯過這樣一個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最終還是豁出面子,故意朝前走了兩步,離顧射榻前一步之遙處站住,柔聲道︰「顧公子可有畫作?可否讓小生看看?」

顧射睜開眼楮。

柳崇品狂喜。

「我的畫作,為何要給你看?」顧射問道。

柳崇品被問得一窒,不過他臉皮素來厚,很快回神道︰「我對顧公子景仰已久,拳拳之心可昭日月。顧公子莫不是不信我?」他自認為自己的表情語氣都十分懇切,任顧射鐵石心腸,也會稍稍動容。誰知顧射不但是鐵石心腸,而且還是比鐵更剛,比石更硬的鐵石心腸。他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道︰「剛才來的,都是景仰我的。」

姚師爺旁觀者清,看出柳崇品屢戰屢敗不但討好顧射,反而惹了他的嫌,忙道︰「顧公子傷勢未癒,不宜太過操勞。柳公子,不如我們改日再來探望。」

姚師爺看出的東西,柳崇品又如何不知?他就驢下坡道︰「還請顧公子好好休養,崇品告辭。」他又是深深一揖,態度之虔誠,如供奉神明。

奈何顧射連搭理都欠奉地閉上了眼楮。

陶墨忙送兩人出去。

至走廊,姚師爺猛然停步,轉頭對陶墨道︰「陶大人,當日之事,實是一場誤會。還請陶大人大人有大量,寬恕則個。」

陶墨道︰「知府大人所言屬實,是我玩忽職守,應當請知府大人寬恕則個才是。」

姚師爺以為他反諷,頓時有種吃了一隻蒼蠅的感覺,半天才幹笑道︰「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陶大人何必耿耿於懷?倒是連累顧公子平白受了一場無妄之災……唉,還請陶大人代為美言。」他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東西來。

陶墨突然退後兩步,拱手道︰「時辰不早,還請兩位走好。」

姚師爺的東西就這樣曝露在半空中。他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很快就收斂表情,面不改色地收起東西,跟著拱手道︰「多謝陶大人相送。」說著,與柳崇品一同轉身朝樓下走去。

陶墨聽著他們腳步聲越走越遠,舒了口氣,轉身回顧射房中。

顧射正在努力坐起身。

陶墨看他辛苦,立刻上前扶住他,擔憂道︰「你要什麼,我替你拿。」

「脫衣。」顧射道。

陶墨從剛才便注意到他穿了外衣,想起他之前還曾不願見自己,想必見這幫大儒更是勉強得很,心裡越發愧疚,低聲道︰「我幫你。」

顧射抬臂。

陶墨輕手輕腳地替他將衣服脫下來,扶著他的胳膊重新趴下,然後將衣服掛好,回頭再看,顧射已經調整了個姿勢,轉頭朝裡,不再理他。

「你……痛不痛?」陶墨問。

顧射良久未答。

陶墨又問道︰「很痛?」

「我困了。」顧射道。

陶墨幫他蓋好被子,「你歇息,我在外頭守著,有什麼事情只管叫我。」顧小甲被他們請去看畫,顧射便沒了使喚的人,因此他主動留下來。

「不必。」顧射道,「他很快回來。」

陶墨堅持道︰「待他回來我再離開。」

顧射轉過頭看著他。

若換作以往,陶墨定然會在他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但此時此刻,顧射躺在床上,神色依舊,卻少了幾分氣勢,讓陶墨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道︰「你若不願我在外間,我便在門口候著。也聽得到的。」

顧射目光漸漸犀利。

陶墨飛快退到門外,從外面掩上門。

 

84、後發先至(三)

走廊寂靜,隱約可聞樓下大堂的喧嘩聲。

陶墨慢吞吞地依著門框坐下,一手支地,一手搭著膝蓋,眼耳緊緊關注房內動靜。

旁邊的門咿呀一聲打開,老陶探出半個身子,「少爺。」

陶墨急忙站起,「啊,這麼晚還不歇息?」

老陶道︰「這正是我想問少爺的。」

陶墨轉頭看了看顧射屋裡的燈火,低聲道︰「等顧小甲回來,我就回去休息。」

老陶道︰「少爺為何呆在門外不進去?」

陶墨乾笑道︰「弦之睡覺,我笨手笨腳的,怕擾了他。」

老陶盯著他不語。

陶墨尷尬地低下頭。

老陶嘆了口氣,縮了回去。

陶墨重新坐下。

老陶很快又出來,手裡拿著一條被子,「地上涼,少爺裹著坐。」他說著,將被子鋪在地上,等陶墨挪過去,又將另一半被子折起來,蓋在他身上。

陶墨感激道︰「多謝。」

老陶道︰「顧公子受了傷,少爺莫要呆得太晚。」

陶墨不明其意。顧射受傷,他才應該照看得晚才是,為何反倒不要呆太晚?

老陶也不解釋,逕自回屋。

陶墨抱著被子坐著,全身慢慢暖和起來,連帶睡意一同來襲。正當他迷迷瞪瞪準備入睡,便聽一陣焦急的腳步聲,隨即看到顧小甲如天兵般衝到眼前。

「你在這裡做什麼?」顧小甲站在他面前,怪異地低頭看著他。

陶墨半夢半醒,揉了揉眼楮道︰「我在等你。」

「等我?」顧小甲臉色一變,「是不是公子出事了?」

陶墨眷戀不肯離去的睡意被他吼得一乾二淨,忙站起身,擺手道︰「他很好。我是怕弦之有什麼事沒人照應。」

顧小甲眉頭微微鬆開,「幹嘛不進去等?」

陶墨小聲道︰「弦之睡了。」

顧小甲覺得古怪,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推門而入。

陶墨趁門開的那一剎,拚命伸長脖子往床的方向看去。

由於裡屋與門還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只能看到床下半截鼓起的被子。

「公子,我回來了。」顧小甲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卻發現顧射正張著眼楮看他,目光清冷,哪裡有半分睡意?他愕然道︰「公子沒睡?」

顧射不答反問道︰「是誰?」

「筆法厚重。章子書。」顧小甲嘀咕道,「也不知道他們想得什麼,成天以仿冒公子的畫作為樂。無聊透頂!偏偏外人一個賽一個的蠢,說了還不信。那個齋主竟然還說公子是假冒的,簡直無可救藥。」

顧射道︰「他不信並非他真的不信,而是不甘相信,也不敢相信。」

顧小甲被繞得有些暈。

顧射道︰「鎮店之寶是仿作,傳出去有損商譽。」

顧小甲道︰「難道掩耳盜鈴就不傷了?」

「商人重利,而輕浮名。」

顧小甲道︰「所以說商賈奸猾,最是不能結交。」

顧射道︰「這也不盡然。」

顧小甲抱怨了一通,才注意到顧射的臉色不是太好,心頭一驚,忙道︰「公子可是哪裡不舒服。」

咚。

門框被撞了一下。

顧小甲回頭,正好對上陶墨擔憂又焦急的目光。他轉頭看顧射,依舊一臉虛弱的雲淡風輕。

「只是困了。」顧射揮揮手。

顧小甲賠笑道︰「我去外屋守著,公子有事便叫我。」

「外屋?」顧射面無表情地反問。

顧小甲笑容一垮,「客棧廚房離得遠,我怕聽不到公子的呼喚聲。」

顧射道︰「這裡不需你,只管去。」

顧小甲心有不甘地往外走,三步一回頭,奈何顧射鐵了心,任他神情淒楚,目光哀傷,也不動搖分毫。直到出了門,顧小甲轉身,面對陶墨,臉上哀容盡收,化作惡狠狠地瞪視,「好好照顧我家公子!別忘了他的傷是怎麼來的。」

陶墨忙不迭地點頭,心裡不但沒有被威脅的惱怒,反而一陣舒了口氣的輕鬆與欣然。

顧小甲不放心,叮囑道︰「公子淺眠,你莫要睡死。若半夜聽到公子咳嗽或是翻動,就給公子倒半杯水,不多不少。」

陶墨記下。

顧小甲又道︰「公子若是起夜,一定要先點燈,然後到外頭守著。」

陶墨又記下。

顧小甲還待說什麼,就聽裡頭傳來顧射的乾咳聲。

顧小甲頭一縮,正要走,卻見陶墨飛一樣地蹦進去了。

陶墨手腳利落地倒了半杯水,心裡頭還惦記著顧小甲的話,不多不少,然後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期待地看著顧射。

顧射回望著他,似乎在思量什麼,半晌,才緩緩側頭。

陶墨連忙將杯子湊過去。

顧射嘴唇沾了沾,便移開去。

陶墨看著幾乎原封未動的水,又看看顧射,略帶失望道︰「夠了?」

「嗯。」顧射重新閉上眼楮。

陶墨端著杯子放回桌上,低聲道︰「我在門口守著,有什麼事只管喊我。」

「不必。」顧射施施然道,「去外間睡吧。」

陶墨怔了怔,隨即喜形於色道︰「我,我真的能去外間?」

顧射緩緩道︰「你若是嫌棄……」

「好!」陶墨衝到門口抱起被子就往床上一丟,然後利索地關門,全程不過眨眼的工夫。

……」顧射道,「睡吧。」

「好。」陶墨嘴裡應著,人卻是抱著被子靠牆而坐。他知道自己一躺下必然睡得沉,索性坐著,這樣有什麼事起來也方便。

裡間外間隔得不遠。

陶墨有種只要凝神靜氣就能聽到對方呼吸聲的感覺。他照做了,然後聽到顧射在床上動了動。

「要喝水嗎?」他問。

「不用。」顧射答。

「那是要……起夜?」陶墨又問。

「不用。」

陶墨有點不放心,下了床,朝裡屋張望。

顧射閉著眼楮趴著。

陶墨覺得心裡頭悶疼。莫說一直趴在床上,哪怕是一直面朝上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動也是極不舒服的。如果能夠交換,他恨不得趴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哪怕多趴一個月,甚至一年也願意。

但是他不能。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心情。在顧射為他的付出上,他能回報得太少太單薄。

感激很容易說,但太容易了,他反倒說不出口。他甚至想像不出如顧射這樣孤傲清冷的人怎麼能夠在大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受人杖刑!

可這一切終究是發生了。

那個人本該獨立於俗世之外笑傲紅塵之人正趴在床上,帶著一身的傷。而本該受罰之人卻站在這裡,毫髮無傷。

他瞧不起自己,卻又不容得自己瞧不起自己。因為有太多人賦予他厚望,他已沒有瞧不起自己的資格。

多麼矛盾!

陶墨手指根根縮緊,攥成拳,手背青筋隱隱可見。

「你要站多久?」顧射閉著眼楮問。

陶墨張嘴,全身血液翻湧,話至唇邊,吞吞吐吐,想著一鼓作氣地脫口,卻又被一道無形閘門擋在唇齒之間。

「你……」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自己聲音在寧靜的夜裡冒出來,嚇了一跳,「你,呃,渴嗎?」

顧射沒回答。

陶墨漲紅臉,「抱歉。」

「為何道歉?」顧射終於睜開眼,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陶墨低著頭,不曾注意,逕自道︰「我連累了你。」

「上公堂乃是我自願為之,之後發生種種也與旁人無干。」

旁人……無干?

陶墨拳頭又是一緊,指甲幾乎掐進掌中,猛然抬頭,卻撞進顧射清冷得近乎冷漠的雙眸之中,湧上頭的熱血一下冷卻下來,如墜冰窖,「抱歉。」除開這兩個字,他竟無話可說。

顧射盯著他,「你只有這些話要說?」

豈止這些?他明明有千言萬語,可是卻不知如何說得出口。陶墨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好半晌,才點點頭。

顧射面色不改,但陶墨覺得呼吸似乎變得有些窒澀。

「你很欣賞柳崇品?」

陶墨在混沌的腦袋中掏了好久,才記起柳崇品是何許人。他道︰「我不知,我與他不熟。」

顧射不語,彷彿在掂量著句話有幾成可信。

陶墨道︰「他與姚師爺同來,來者是客。何況他對你推崇備至,我想,我想多半不會是壞人。」

「哦?」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讓陶墨身上壓力頓減。

「你不覺得他長得好看?」

陶墨一愣,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初見柳崇品的確眼前一亮,但事後回想,卻風采銳減,並無令人回味之處,只是五官生得端正些罷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不如你好看。」

……

顧射道︰「覃城事多,不宜久留。」

「但是你有傷在身,不宜遠行。」陶墨皺起眉。他離開談陽縣多日,也很想早點回去,卻又放心不下顧射。

顧射道︰「無妨。我們明日啟程。」

前日是捕快,今日是師爺,只怕明日就是知府親自上門致歉了。他懶得看這些人諂媚的嘴臉,更不願與他們費心周旋,早早回談陽反倒有助於他養傷。

陶墨原本還想再勸,後聽他說談陽有高明的大夫,由他診治能早日康復,這才欣然從命。

 

85、後發先至(四)

未免知府知道後橫生枝節,顧射與陶墨起了個大早。陶墨原本想幫顧射洗漱,誰知門剛打開,就看到顧小甲拎著水壺,頂著偌大的眼袋幽幽地走進房間。

陶墨識趣地回房,自行打理。之後挨個叫醒金師爺與老陶,讓他們收拾行李,待用過早膳之後便啟程。

這般來來回回磨磨蹭蹭地用去半個時辰,等眾人下樓,外頭陸陸續續響起小販的吆喝聲。

金師爺道︰「東家既然決定要走,遲走不如早走,也別耽擱了,乾脆要點幹糧,帶著路上吃。」

老陶深以為然。

陶墨便讓郝果子去準備,自己回樓上幫顧小甲一道收拾。

誰知他一進門,就看到顧小甲已將房間拾掇得整整齊齊。顧射站在床前,手抓著床柱,臉色猶帶幾分蒼白,精神卻不錯。

顧小甲將大包小包的東西被身上,然後指揮陶墨道︰「你扶著公子。」

陶墨欣然上前,伸出手,眼巴巴地望著顧射。

顧射看了他一眼,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陶墨只覺得一陣暖流從肩膀蕩漾開來,直衝腦門。

顧小甲回頭,怪異地瞄著他,「你怎麼一個耳朵紅,一個耳朵白?」

「啊?」陶墨結結巴巴道,「熱吧。」

顧小甲看著他穿得嚴嚴實實的襖子,嘀咕道︰「熱不會脫嗎?」

陶墨縮著頭,不敢吭聲,腳步慢慢地挪動向前,生怕自己步子邁得大了,將顧射摔著。

好不容易挪到走廊上,陶墨和顧射額頭都滲出一層薄汗。

「要不要歇歇?」陶墨問。

顧射道︰「你累?」

「不累。」陶墨道,「我怕你累。」

「走吧。」

陶墨腳掌拚命地使勁,穩穩地踏著地板。

「放鬆。」顧射的聲音在他耳垂邊響起。

陶墨感到他肩膀上的負重又增加了點,連帶耳垂更紅,低聲道︰「好。」他的手臂下意識地抬了抬,但在碰到顧射衣服之前,又縮了回去。

顧射目光微閃,不動聲色地朝他靠了靠。

兩人終於挪到樓梯口。

顧小甲蹭蹭蹭地跑上來,轉身蹲在顧射身前,道︰「公子,我背你。」

陶墨大為懊惱!為何他就不曾想到用背的?

「不必。」顧射出乎意料地拒絕道,「我自己走。」

顧小甲擔憂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頭道︰「那我走在前面。公子小心。」

顧射抬腳,邁步,眉頭瞬間皺緊。

下樓時身體的動靜顯然比平地移動要大。近二十的階梯,三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當顧射雙腳都落在一樓地板上時,顧小甲和陶墨齊齊舒出口氣,抬手抹汗。

郝果子從門外進來,看他們還站在原地,驚奇道︰「還忘了什麼?」

顧小甲道︰「忘了封上你的嘴。」

郝果子被他沖得莫名其妙,轉頭看陶墨氣喘吁吁的樣子,忙道︰「少爺,我幫你。」

「不用。」陶墨挨近顧射,對他揮揮手,「你先去備車。」

郝果子望著等了半天的馬車,一聲不吭地走出去。

好不容易等顧射上了馬車,顧小甲和老陶立刻翻身騎馬。郝果子趕車,金師爺照舊坐在車轅上。馬車裡只剩下陶墨和顧射。

陶墨拿出乾糧,擺了一小塊送到顧射嘴邊。

顧射眨著眼楮看他,一動未動。

陶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太過於曖昧,兩隻耳朵同時紅起來,訕訕地縮回手,將掰下來的饅頭送進嘴巴裡,然後遞了一隻完整的給顧射。

顧射搖頭道︰「你吃吧。」

陶墨道︰「吃不慣嗎?那,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我睡一會兒。」顧射閉上眼楮。

陶墨看著他趴著的背影,察覺到他心情似乎並不太好。由於馬車是陶墨的馬車,車廂狹窄,顧射躺的時候不得不側著身子,蜷縮起膝蓋。儘管下面墊著顧小甲從顧府帶來和在覃城現賣的被縟床單,但車廂晃蕩的厲害。陶墨光坐在旁邊瞧,便覺得不適。

出了覃城,大約行了一個時辰,陶墨注意到顧射臉色發白,忙敲著車壁道︰「停車。」

郝果子停下馬車,疑惑地伸頭進來,「怎麼了?」

外頭顧小甲和老陶也勒停馬。

陶墨接過水囊,放在顧射唇邊。

顧射睜開眼楮,看著水囊皺了皺眉。

陶墨道︰「這水囊是新的,沒用過。」

顧射這才啜了一小口。

陶墨看他明顯不如早晨精神抖擻,又是心疼又是難過,抓著水囊的手根根發緊。

金師爺道︰「大約是車太顛簸了。」

郝果子嘀咕道︰「道路不平,我也沒法子。」

金師爺想了想道︰「東家不如抱著顧公子,或許能緩衝顛簸。」

「抱?」陶墨驚得幾乎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放。

顧射重新張開眼楮,目光在手足無措的陶墨身上一轉,默默地坐起身。

陶墨在郝果子、金師爺和從窗口往裡望的老陶、顧小甲注視之下,身體緩緩挪動到顧射身後。顧射躺下,頭枕著他的大腿。

金師爺和郝果子對視一眼,縮了回去。

車緩緩動起來。

未免顧射搖晃,陶墨雙手半摟著他的肩膀。

顧射臉色稍霽,「說些故事來聽。」

「故事?」陶墨面露為難之色。從小到大,他故事聽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他本不善言辭,倉促之間如何能口若懸河。

顧射又道︰「說些你的經歷也可。」

陶墨凝眉想了想,「那,那我便說我小時候的事。」

「嗯。」

「先說我的第一任夫子吧。」陶墨知道顧射心情欠佳,便努力想些逗趣之事。想來想去,也只有童年那些上不得檯面的糗事。「我第一任夫子是位女夫子。我爹說她青年守寡,十分可憐,難得識文斷字,頗有些文才,便請她來為我啟蒙。」

顧射靜靜地聽著。

「這位女夫子好是好,可是太好了些。」陶墨道,「我幼時頑皮,不願坐堂苦讀,她也由著我,還替我在我爹面前周旋。就這樣,她縱容我頑劣了兩年,直到她再嫁。」

顧射想,只怕縱容他的不止是女夫子,還有他的父親吧?

「我第二任夫子是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他眼力不好,除非貼著對方看,不然只能看出個輪廓。我坐了幾堂課,發現他常常把我與郝果子認錯之後,便讓郝果子代我去學堂。」陶墨說著說著,聲音陡然降低,「若非我當日無知,自以為是,也不至於到如今目不識丁,一事無成。」

顧射道︰「倒也不全然是壞事。」

陶墨一愣,道︰「為何?」

「啟蒙之師乃是學業之始,至關重要。令尊為你挑的兩位,可有名聲傳世?」光是聽他轉述,顧射便能猜到陶老爺只怕是接濟之心大於替兒求學之心。

果然,陶墨撓頭道︰「這倒沒有。」

顧射道︰「與其所學不正,不如不學。」

陶墨道︰「那,那我該找何人啟蒙才是?」

顧射不語。

陶墨腦袋轉了個彎,似乎拐出來看到另一片風景,卻又不敢置信。

好半晌。

顧射才淡淡道︰「你心中可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

……

自然是沒有的!

陶墨不敢置信地開口道︰「你,你當真願意教我?」

似是聽出他話語中的興奮,顧射微微一笑道︰「我既不會縱容,也沒有老眼昏花。你莫要後悔。」

「不,絕不後悔。我定然好好學!」陶墨回答得擲地有聲。

 

86、後發先至(五)

馬車進談陽縣,先送顧射回顧府。

陶墨跟著顧小甲,親眼看他將顧射安置好,才依依不捨地回縣衙。

金師爺離家數日卻不急著回去,一同到了衙門後,逕自拉著陶墨進書房。

門一關上,金師爺的臉就拉了下來,「東家。崔典史不可再用,你心中可有替任人選?」

陶墨心裡還惦記著顧射,聞言一愣,「為何要替換?」

金師爺道︰「東家莫忘了這場無妄之災出自何人之手!」一想起此事,他就心頭火氣。他與陶墨離開縣衙,衙門事務統統交由典史暫代,足見對他的信任,卻不想他竟做出兩面三刀背地裡告狀的齷齪之事,簡直令人髮指。

陶墨皺眉道︰「他也是實話實說。」

金師爺與陶墨相處日久,知道從私人角度斷不能說服他,於是語氣一轉道︰「話不能這麼說。他若對東家不滿,盡可以直言相告,何以一狀告到知府衙門?這是越級,是為官大忌!不然為何告御狀要滾釘板?」

陶墨沉思。

「何況,崔典史告狀並非為國為民,而是為了一己私慾。他若真是正直無私,當初根本就不會賄賂東家。他先行賄賂,後又翻臉告狀,實在是小人行徑。」

陶墨繞著書房踱了一圈,走回金師爺面前,「可是他並無大錯。」

「大錯只是還未鑄成,不過依他的性子也是遲早。所謂未雨綢繆,正是要防患於未然。」金師爺使出渾身解數,慫恿道,「崔炯與東家已是貌合神離,即使勉強共事也是陽奉陰違。對談陽縣來說,也是有弊無利啊。」

陶墨問道︰「那依金師爺之見?」

金師爺成竹在胸,「典史大小也是朝廷任命的吏,若要動,還要經過知府。」

陶墨皺眉道︰「這等麻煩?」

「不麻煩。」金師爺雙眼笑眯成線,「從知府走是最方便的。」如今覃城知府只恨不能效犬馬之勞,區區小事不在話下。

陶墨道︰「可是他走了,典史之位豈非空缺?」

金師爺道︰「知府自然會另外調派人手,東家不必憂心。說不定這次會連縣丞、主簿一道送過來。」以往談陽縣是難啃的硬骨頭,大多數有門道的人都不願意上這裡來。而沒門道沒本事的人又呆不住,這才空缺了位置。知府這次想要討好顧射,只怕會親自挑幾個像樣的送過來。

陶墨見金師爺嘴角越揚越高,疑惑道︰「師爺何以如此高興?」

金師爺斂容道︰「我只是想到談陽縣將來在大人的帶領下繁榮安定,心中歡喜。」

陶墨羞澀道︰「師爺過獎了。我,我其實還是什麼都不懂的。」

金師爺道︰「不懂可以學到懂,怕只怕,不願懂。」

陶墨忙道︰「我自然是願意學,願意懂的。我和弦之約定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習。」

金師爺道︰「顧弦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東家能夠拜他為師,是大大的福分。」

「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陶墨愣了愣。

金師爺察言觀色,謹慎地問道︰「東家不會不知道顧射就是顧弦之,就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吧?」

陶墨道︰「我知道顧射是顧弦之,但是天下聞名的才子確實不知。」

金師爺又問道︰「那東家知不知道他的父親就是顧環坤顧相爺呢?」

陶墨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顧相爺?你是指皇上身邊的……」

「皇上身邊最得力的親信,百官之首。」金師爺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

陶墨臉色由茫然漸漸轉蒼白,半晌才道︰「那是幾品?」

金師爺比了個一。

陶墨嘴唇抖了抖,笑得極不自然,「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

……」他倒覺得像得很。那樣的氣度,那樣的講究,還有那樣的高傲。金師爺沒有點破,輕聲道︰「我離家這麼久,也該回去一趟,明早再過來,東家若沒什麼事,還是早點歇息吧。」

「嗯。」陶墨無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後呆呆地走回書桌後坐下。

日頭漸漸西落,光漸漸黯淡,漸漸從屋裡退了出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郝果子打著燈來找人。

「少爺?」他推開門,用燈籠隨意照了照,正要走,突然又回轉身,小心翼翼地將燈籠往書桌的方向湊了湊,低聲道︰「少爺?」

「嗯。」

……」郝果子拍著胸脯,「少爺,你明明在,為何不出聲。嚇了我一跳!」

陶墨道︰「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少爺,該用晚膳了。」郝果子將燈籠拿到他面前。

陶墨道︰「你知道顧弦之是誰嗎?」

郝果子道︰「不是顧射嗎?不過說起來,真是沒想到他竟然是顧弦之。堂堂相府公子,天下第一才子!我當初還……咳,幸好他不計較。」

「你也知道他是相爺的兒子。」陶墨失落。

「也?難道少爺不知道?」郝果子的慶幸立刻轉為怒火,「難不成顧射一直矇騙少爺,不曾坦白?」

陶墨忙道︰「不是。不是的。他告訴我他是顧弦之,但是我不知道顧弦之原來是這麼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陶墨不喜讀書,想必對天下聞名的才子毫無所知,便嘆了口氣道︰「少爺。其實,顧射也好,顧弦之也好,都是同一個人。我看他雖然出身名門,但挺平易近人的,也沒有仗勢欺人的意思。這次不是還為了少爺挨了知府的板子嗎?他若真是看重相府公子的身份,也不會來這小小的談陽縣,更不會與少爺結交了。」

陶墨雙手捧著臉,憂愁道︰「我總覺得自己連累了他。他這樣……這樣好,與我結交好似委屈了。」

「有什麼委屈的?少爺心地善良,待人真誠。有少爺這樣的朋友是他三生有幸!」郝果子拳拳護主之心,「再說,不過是交個朋友,哪裡有什麼高什麼低的。又不是討媳婦兒,還求個門當戶對。」最後一句話是他脫口而出,說完發現陶墨的臉竟然一陣紅一陣白。

「少爺。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是不是病了?」他伸出手摸陶墨的額頭。

陶墨避開去,「沒事。我,我是……餓了!」

郝果子看他一下子蹦起來,往門口跑,連忙道︰「少爺走慢些!小心摔著。」

他話音剛落,就聽「啊!」得一聲,陶墨被門檻絆了一下,撲倒在地。

「少爺。」郝果子急忙衝過去,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老陶扶起陶墨,沖郝果子揮揮手道︰「站在這裡做什麼?盡添亂。」

郝果子委屈道︰「我是擔心少爺。」

老陶道︰「去廚房裡端點菜到書房來,我陪少爺在這裡吃。」

郝果子答應著去了。

老陶扶著陶墨在椅子上坐下,柔聲道︰「哪裡碰痛了?」

陶墨揉著膝蓋,搖搖頭道︰「不痛。」

老陶拇指朝膝蓋按下去,陶墨倒吸一口氣。

「還說不痛。」老陶起身點燈,然後從懷裡掏出傷藥,見他的褲腿捲起,膝蓋處果然發紅。

陶墨看他為自己忙忙碌碌,情緒低落。

「還在想顧射?」老陶邊幫他傷藥邊狀若不經意地問。

陶墨原先否認,卻又覺得否認不過去,低低地應了一聲。

老陶隨口道︰「你還喜歡他?」

陶墨身體僵住了。

老陶一手抬起他僵硬的腿,一手抹了藥在掌心,幫他輕輕推拿。

陶墨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其實,也不是……」老陶想到要說的話,有些不甘心,但又不忍心看著陶墨被情所困,糾結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

 

87、後發先至(六)

陶墨大腿一顫,老陶的手打滑落空。

「抱歉。」陶墨低聲道。

老陶若無其事地繼續推拿,「少爺凡事以平常心相待便是了,不必妄自菲薄。」

陶墨雙手撐在身體兩側,小心翼翼道︰「老陶,你不怪我?」

老陶道︰「我若怪你,少爺能改嗎?」

陶墨張了張嘴,低頭道︰「我會儘量忍耐的。」父親死後,他視老陶與郝果子為親人。

老陶唇角微揚,「男子漢大丈夫,焉能事事忍耐?」

陶墨一怔。

老陶鬆開手,拍了拍被按得發紅的膝蓋,幫他將褲腿放下,收拾好藥,站起身道︰「罷了。人生在世,難得清醒,也難得糊塗。」

陶墨茫然,「難得清醒,也難得糊塗?」

老陶道︰「清醒於情感,糊塗於世俗,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陶墨將這句話細細品了三遍,才恍然道︰「你,你是不反對了?」

「顧射,顧弦之,」老陶輕輕一嘆,笑道,「這樣的人,本就該讓天下男女都趨之若鶩吧。」

陶墨先是傻笑,隨即黯然道︰「是了。他本該是天下的。」

老陶道︰「當今天下除了皇上是天下的,本該為天下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之外,誰都不該是天下的。」

陶墨吃了一驚。他還是頭一次聽老陶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老陶道︰「難道不是?皇上坐擁天下,又何嘗不是承載天下?」

陶墨搖頭道︰「我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老陶道,「你只消記得這世上很多不可能的事並非它本身難以實現,而是在它實現之前已經被人否決。」

陶墨眨巴著眼楮。他雖然一時三刻未能領悟他言下真意,卻已經將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裡。

老陶聽見腳步聲,拍拍肚皮道︰「說著說著,肚子餓了。」

郝果子笑眯眯地端著托盤往裡走,「今天有糖醋……啊!」

老陶看著砸在地上的飯菜和五體投地的郝果子,慢悠悠地從懷裡掏出傷藥,安撫他道︰「沒關係,還沒用完。」

回談陽縣第一日,陶墨很忙,忙著處理衙門公務,足不出戶。

第二日,陶墨依舊很忙,足不出戶。

第三日,不出戶。

第四日,不出。

第五日,不。

……

至第八日,金師爺閒著沒事將一部分的文案拿到院子裡曬。

陶墨坐在石凳上,望著天空發呆。

「東家不出門?」他隨口問道。

陶墨下意識回答道︰「我很忙。」

「忙什麼?」金師爺十分愧疚。沒想到東家很忙的時候,他閒得想打瞌睡。

「忙著處理衙門公務。」

金師爺溫柔地問道,「什麼公務?」他非常想知道除了他處理的那些之外,究竟還有什麼公務是輪到陶墨處理的!

「囤積的……」陶墨猛然回神,看是金師爺,臉上刷得紅起來,「沒,沒什麼公務。」

金師爺在他對面坐下,「東家有心事?」

陶墨乾笑著搖搖頭。

「東家若是想去看顧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金師爺道,「不必瞻前顧後。」顧射的身份背景是他說穿的,看到陶墨這般苦惱,他多少也有些內疚。

「你怎麼知道……」陶墨紅著臉看他。難不成他的心事竟是整個衙門都知道了?

金師爺道︰「顧公子雖然是顧相之子,但他無功名在身,只是一介布衣。何況顧相位高權重,與談陽縣有萬里之遙,東家不必擔心有什麼風言風語。」

陶墨這才知道他相岔了,垂頭道︰「我並非擔心這個。」

金師爺挑眉道︰「那東家是擔心自己會連累顧公子?這更不必擔憂。知府衙門杖刑之事可一不可再,想那知府吃了雄心豹子膽也絕不再動顧公子一根汗毛。不止如此,只怕別人若是想動顧公子,他也不會依。」顧相的兒子若是在他的地盤上出了事,他一樣吃不了兜著走。

陶墨道︰「也不是這個。」

饒是金師爺自詡智計過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那東家是擔憂什麼呢?」若是換做常人有這樣一個與顧弦之結交的機會放在眼前,只怕笑著撲過去了,哪裡還會左右為難,裹足不前?

陶墨嘆氣道︰「我只是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越是靠近顧射,他便越受他吸引。正如老陶所說,天下間的男女都會對他趨之若鶩,而自己不過是這茫茫人海中的滄海一粟罷了。無才無貌,還是個男子。光是想想,便覺天昏地暗,毫無希望可言。

以前不知顧射是顧弦之,他還能自欺欺人,渾渾噩噩。如今知了,這千山萬水的阻隔便實實在在橫亙在兩人之間。縱然老陶說並非全然沒有希望,不必妄自菲薄,但在他看來,這希望與滄海尋一粟何異?

……

既是如此,他不如早早斷了這份妄想,也好過日後斷肝腸。

「東家?!」金師爺震驚地看著兩行清淚自陶墨眼中落下。

「你做什麼?」郝果子不知從哪裡跳出來,一臉戒備地瞪著金師爺。

金師爺無辜地攤手道︰「我什麼也沒做。」

陶墨抹了抹眼淚,「不干師爺的事。」

郝果子道︰「那少爺哭什麼?」

陶墨捂著臉,半晌才悶悶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一點事。」原來他以為此刻斷了,只是斷妄想,試過才知,已是斷肝腸。

派人去衙門打探了幾日都說陶墨忙著處理公務,無暇他顧,聽得顧小甲冷笑連連。所以他看著陶墨提著東西上門時,原本想嘲諷兩句,但走近發現他的兩隻眼楮竟然又紅又腫,吃了一驚道︰「衙門當真有這麼多事?」

陶墨怔了怔,支支吾吾道︰「也不是。」終究按捺不住心中渴望,明知越陷越深,也忍不住看著自己陷落下去。

他這個樣子,倒把顧小甲滿腹牢騷給擋了回去。顧小甲伸手接過禮物,看也不看地交給門房,轉身往裡走道︰「你在衙門能掙多少俸祿?買些無用的東西做什麼?反正我們府邸什麼東西都有的是。」

陶墨知他嘴硬心軟,默不吭聲地跟在他身後也不回嘴。

知道顧射門前,顧小甲放緩腳步,輕輕地叩了兩下門,見沒動靜,才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過了會兒才對陶墨招手。

陶墨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顧小甲壓低聲音道︰「公子在午睡,你在外間候著。我去給公子煎藥。」伺候顧射的事他向來親力親為。

陶墨點點頭。

顧小甲輕輕出去,將門掩上。

陶墨在外間站了會兒,終究忍不住心中思念,悄悄地走進內室。

床幃落下,只能隱約看到裡面的輪廓。

陶墨找了對著床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嗅著淡淡的蘭香,嘴角彎起滿足的弧度。

如若一生盡如當下,與顧射在同一間屋簷下,聞同一份香,即使隔幔紗,瞧不見對方,他也會無限歡喜。

「水。」

輕輕一個字,將他的神智從遙遠的未來喚了回來。

陶墨一驚站起,慌手慌腳地倒水,然後走到床前,掀起床幔。

顧射依舊是趴著睡。大約房間悶熱,他的額頭和臉上起了一層薄汗,髮絲貼在臉邊,別樣的慵懶。

「小心。」陶墨將杯子放低。

聽到他的聲音,顧射睜開眼楮。

「喝水。」陶墨將杯子湊近了一點。

顧射雙手撐著床,緩緩跪坐起,將茶杯從他手中接過,淺啜了兩口,才道︰「多謝。」

陶墨愣了愣,接過杯子,訥訥道︰「不用客氣。」

顧射側身躺下。

陶墨主動幫他掖被子。

顧射由著他忙碌,「衙門有棘手的案子?」

「沒有。」陶墨柔聲道︰「你安心休養。」

顧射似笑非笑道︰「我並非衙門眾人,衙門是否有棘手的案子與我是否安心休養有何關係?」

陶墨被問得一窒,沉默半晌,才低聲道︰「這幾日我被一件事困惑住了。」

「說來聽聽。」顧射對困惑有著別樣的熱情。

陶墨結巴道︰「心事。」

顧射挑眉。

陶墨不敢看他,生怕秘密會從自己臉上洩露出去。

顧射道︰「練字了麼?」

陶墨頭垂得更低,少頃,輕輕搖了搖頭。

「去書房拿筆墨紙硯來,這裡練吧。」顧射道。

「好。」陶墨飛似的逃出門,站在走廊裡大大地舒了口氣。自從正視自己心裡頭那點見不得人的心事之後,他在顧射面前便越發覺得抬不起頭來。

顧射這樣幫他,他卻對他存著這樣的心思。萬一顧射得知,定然十分惱怒吧?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可以接受另一個男人的。他想起旖雨,縱然在群香樓掛牌多年,他心裡頭依然有個角落放著一個娶妻生子的願望。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書房,抱著筆墨紙硯又慢吞吞地蹭回顧射的房間。

顧射臉上的汗已經被擦乾了,正靠著靠墊看書,見他進來,便道︰「還記得當日所教的字嗎?」

「記得。」陶墨放好紙,磨好墨,提筆就落。

桌子比床鋪高。顧射只能斜視。

陶墨寫得很慢,懸空的手微微抖動著,抖了老半天才停下來。

「繼續。」顧射看著書,頭也不抬道。

「是。」陶墨看著扭擺的字,也覺慘不忍睹,醮了點墨繼續。

顧射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專注,再無適才徬徨迷茫之色,才將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書上。

大約過了一炷香。

顧小甲捧著藥碗進門,見顧射醒了,忙將藥碗放下,道︰「公子,我伺候你洗漱。」

陶墨這才醒悟自己光顧著練字,竟忘了一旁的顧射,急忙道︰「我來。」

顧小甲詭異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家公子,陶大人積極什麼?」

陶墨語塞。

顧小甲伺候顧射洗漱完畢,將藥碗遞了過去,「公子請用。」

顧射眉頭皺起來。

陶墨道︰「我今天帶來的東西里有蜜餞。」

顧小甲頭也不回道︰「公子不愛吃蜜餞。」

不料顧射道︰「去取來。」

「啊?哦。」顧小甲跑出去取。

陶墨怕顧射端著碗辛苦,主動將碗接了過來。

「其實不吃也無妨。」顧射道。

陶墨道︰「我爹以前常說,良藥苦口,喝了才會好。」

顧射道︰「是藥三分毒,並不是所有苦藥都是良藥。」

陶墨道︰「大夫開的總不會有錯。」

「若是大夫開的都沒錯,這世上就不會有庸醫了。」

陶墨感受到顧射不悅的情緒,低聲道︰「你不會是不喜歡喝藥吧?」

「難道這世上還有人是喜歡喝藥的?」顧射反問。

陶墨道︰「我只是覺得若是於身體有利,還是應當喝的。」

顧射道︰「不如你代我喝?」

陶墨低聲嘆息,「若是能代你喝,哪怕要我喝十碗代你的一碗,我也是願意的。」他更恨不得能代他挨板子。哪怕用十板子代他的一板子。

他聽顧射久久沒說話,不由抬頭,卻發現對方正無聲地望著他。

「怎,怎麼了?」陶墨心虛地問道。

顧射垂眸,淡淡道︰「沒什麼。」

顧小甲帶著蜜餞跑回來,藥還未涼。

顧射一口氣喝完,拿了一顆蜜餞放在嘴裡,繼續看書。

顧小甲回頭看了看正聚精會神地練字的陶墨,突然覺得自己竟是房中唯一多餘之人。

自那日之後,陶墨每日都會分出兩個時辰去顧府。有時是練字,有時是下棋。

顧射身上的傷也一日好過一日,到後來,已經能坐了。

但生活並非萬事如意。

至少對陶墨來說,眼前就有一樁事讓他分外頭疼。

媒婆賴在廳堂裡,對陶墨滔滔不絕地講著許家小姐的好處,這已經三天以來第二家媒婆上門了。陶墨自認為無才無貌,連這個縣官都是花錢捐來的,實在不值得哪家小姐這般垂青,怎的這許家小姐就偏偏賴上他了呢。

陶墨求救似的看向老陶。

老陶意味深長道︰「此乃終身大事,還是由少爺自己做主的好。」

陶墨嘆氣,對媒婆道︰「多謝許小姐青睞。只是我暫時還未有成家的念頭,所以……」

媒婆笑眯眯道︰「暫時沒有又不是以後都沒有。大人可以先和許小姐訂下婚約,待日後大人想成家了再成家嘛。」

「啊?」陶墨又看向老陶。

老陶抬頭看房頂。

陶墨尷尬道︰「這,這,我如何敢耽誤許家小姐?」

媒婆道︰「許家小姐自從聽說大人的種種事蹟之後,就芳心暗許,還對許老爺說非君不嫁呢。」

陶墨額頭冷汗直下。

 

88、後發先至(七)

媒婆又不厭其煩地說了將近半個小時,最終還是老陶心疼府中茶水,好說歹說地將她請走了。

不過她人雖然走了,但回音卻久久地留下來,不絕於耳。

陶墨捂著額頭,可憐兮兮地問老陶道︰「你知道許小姐是何人嗎?」許小姐最初請媒婆上門提親,他只當是巧合,沒當真,讓老陶打發走了。誰知這位許小姐好像真的認準了他,退了一個又請一個,一而再,再而三,大有越挫越勇之勢,實在叫他摸不著頭腦。

「許小姐是繁興綢緞莊的大小姐。」金師爺突然冒了出來,一臉笑意,「聽說雖然出身商賈,但知書達理,貌美如花,是難得的佳人。」

陶墨呆道︰「那她為何看上我?」

金師爺失笑道︰「東家何以妄自菲薄?你好歹也是朝廷的七品縣令,執掌一縣之政,又無妻室在堂,又無花名在外,本就是難得的佳婿。」

陶墨冷汗又開始冒了。

「佳人配佳婿。依我之見,這樁婚事簡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後傳將出去,也是一段佳話。東家何必一味拒人於千里之外,徒落不解風情之名?」

若不是金師爺是男子,陶墨幾乎要懷疑他是第四位媒婆了。他求助般地看向老陶。

老陶緩緩道︰「少爺,老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陶墨心頭一沉。

老陶又道︰「我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

陶墨縮肩。

「不過事關你終身幸福,你還是自己拿主意吧。」老陶嘆息著往外走。

金師爺愣了愣。他還以為對方這樣好的條件,老陶會迫不及待地撮合,不想竟然任由他自己做主。

老陶離開之前,突然轉頭對金師爺道︰「金師爺與許家相熟?」

「當然,」金師爺脫口後猛然回神,乾笑數聲道,「同鄉嘛。」

老陶笑了笑,負手跨出門外,轉而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天還大亮,但他房間的門窗卻關得很緊。

他推門進屋,一個身穿布衣的青年已經站在門後等候。見他進來,忙行禮道︰「盧長老。」

老陶點點頭道︰「這事你辦得好。」

青年含蓄地笑道︰「我不過是聽命行事。」

老陶道︰「我沒想到你竟然能請動金師爺說項。」

青年道︰「金師爺並非我請動的,乃是許老爺請的。他說既然是做戲,也要做得逼真才是。」

老陶臉上這才露出一絲微笑來,「看來,你這位未來岳父著實開明得很。」

「當初若非我教臨危相助,也不會有許老爺的今日。他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老陶道︰「等此樁事了,我會請少爺為兩位證婚。」

青年面露為難之色。

老陶笑道︰「自然還有我。」

青年感激道︰「多謝盧長老。」對他們來說,一個縣官證婚不算什麼,魔教長老親自證婚才是體面。

老陶道︰「不過在這之前,還要委屈許小姐幾日。」

青年遲疑了下道︰「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陶大人究竟看中了誰,為何要用這等方式試探?其實男婚女嫁實屬平常,大人完全可以派媒婆上門提親。」他心中疑惑的是,如陶墨這樣一個堂堂男子為何不敢上門提親,反倒要他未婚妻這樣一個女子犧牲閨譽成全他。

老陶拍拍他的肩膀。

青年忙低下頭道︰「屬下多嘴。」

老陶隱晦地提示道︰「平時若沒什麼事,多接觸幫務。」尤其是執魔教牛耳的兩位人物。

……是。」顯然,老陶提示太過隱晦曲折,青年並沒有感受到。

一個時辰練字,一個時辰下棋。

由於心裡頭還想著許小姐的事,陶墨兵敗如山倒。

顧射攻城略地毫不手軟,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山河已定。

陶墨拿著黑子在棋盤上晃來晃去半晌,放棄道︰「我輸了。」

顧射道︰「輸了棋局贏得佳人,也是樁美事。」

陶墨手一抖,黑棋落在棋盤上,攪亂了佈局,也攪亂了心頭也就不平靜的春水,「你也聽說了?」

顧射靠著椅背,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

陶墨低聲道︰「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不知該如何下聘?」顧射道。

陶墨慌忙擺手道︰「自然不是。我,我怎麼能娶她。」他生來斷袖,娶個女子是害她。

顧射道︰「那有何為難?拒絕便是。」

「但她是女子,這種事多少會有損閨譽。」女子上門提親本就難以啟齒,何況接二連三被拒。

顧射沉默地望著他。

陶墨道︰「將心比心,我若是她,定然會很難過。」

顧射看著沉在杯底的茶葉,晃了晃茶盞,看著水面起了漣漪,又放下了,「你還沒見過她,便以為她對你情根深種,非君不嫁麼?」

陶墨尷尬道︰「我並非此意。」

「你可曾聽過一句話。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陶墨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也不能這麼說。」

顧射冷眼一掃。

陶墨硬著頭皮道︰「你說我倒無妨,但她是女子,這句話太過於刻薄了。」他後面的話越來越輕,卻依舊一字不漏地傳進顧射耳裡。

「刻薄?」他抿唇。

陶墨忙不迭地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剛才這句話,有點,有點,不太恰當。」

顧射定定地看著他半晌,起身往外走。休養了這麼多日,傷好得七七八八,雖然有時還有些痛癢,但尋常走路只要慢些也無大礙。

他一站起來,陶墨便跟著站了起來。

顧射起腳過門檻,走得頭也不回,「送客。」

陶墨追到門檻處,停住,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身影,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他不後悔剛才的反駁,只後悔自己沒讀過書,說話措辭不夠婉轉,明知道顧射是為他好,自己卻惹他生氣。

他不知自己後來究竟是怎麼回的衙門,只是進門就躺在床上不想動。晚上郝果子送晚膳來,他蜷縮著身子躲在被子裡不出來。

郝果子問了幾次無果,又換了老陶來。

老陶沒進門,只是在門口無聲地望著他。他布這個局,就是想要快刀斬亂麻。情之一物,害人不淺,只會越陷越深。與其等日後陶墨不可自拔時再面臨這種種困苦,倒不如現在就將一切分得清清楚楚。若顧射也有心,那他再無話可說,成全他們便是。如若不然,哪怕是用金劍銀刀,他也要將兩人斷個乾淨!

月光婉約,院落疏影重重,地上清輝數點。

顧射獨自坐在墊了數層棉花的軟座上,旁邊放著一壺清酒,自斟自飲。

「顧公子好雅興。」老陶從屋簷上跳下來,「獨自一人舉杯邀明月。」

顧射道︰「陶先生也是,夜半踏月尋芳,不過似乎尋錯了地方。」

老陶乾咳一聲道︰「我是來尋顧公子的。」

顧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想請顧公子幫一個忙。」老陶道,「近日來有位許小姐請媒婆為她與少爺做媒。我尋人打聽過了,這位許小姐年輕貌美,知書達理,家裡又有一間綢緞莊,是難得的好姻緣。只是我家少爺羞澀,從未考慮過男女之事,難免搖擺不定。我想請顧公子念在與少爺相交一場,勸勸他。」

顧射放下杯子,「你不是來請我說項的。」

老陶一愣。

顧射緩緩道︰「你若真想讓陶墨答應此樁婚事,就不會來找我。」

老陶面色不改道︰「何以見得?」

顧射道︰「你明知,我絕不會答應的。」

老陶無辜道︰「我不知。」

顧射淡然道︰「那你現在知道了。」

老陶道︰「我可否問一問緣由。」

「不可以。」顧射道。

老陶望著他,眼中充滿探究。

顧射面色自若,半晌才道︰「因為我也還未想通。」

 

89、後發先至(八)

月過中天。

光落在枝頭,依稀纏綿。

顧小甲取了件披風來,蓋在顧射的膝蓋上,「公子,夜深了。」

顧射手指在杯子上輕輕摩挲。

「公子。」顧小甲朝屋簷上屋簷下張望了好幾眼,「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在和誰說話?」

「嗯。」

顧小甲瞪大眼楮,「誰?」自從顧射挨了板子之後,他就有些草木皆兵,唯恐一眨眼,顧射又負了傷。他不止一次提議要請幾個護院坐鎮,都被顧射駁回。如今大半夜竟有人旁若無人進進出出,看來是非請不可。

顧射不答反問道︰「去海外的船如何了?」

顧小甲呆了呆道︰「偶爾接些小生意,行不遠。只要公子一聲令下,即可就能起航。」

顧射摸著杯子的手指一頓。

顧小甲試探道︰「莫非公子打算出海?」

顧射沉默了會兒,又搖了搖頭。

顧小甲極少見顧射如此心神不寧,似是為某事所困,忍不住問道︰「公子可是有什麼心事?」他見顧射沒反駁,又進一步問道,「與陶墨有關?」

顧射眉頭微蹙。

顧小甲眼珠子一轉道︰「是否是許小姐請媒婆上門之事?」

「你覺得這樁婚事如何?」

顧小甲看著顧射臉色,斟酌了下道︰「以許小姐的家世出身與陶墨也算是門當戶對。不過……」

顧射側頭看他。

「我覺得陶墨不會答應。」顧小甲道。

顧射道︰「為何?」

「公子難道沒發現陶墨他……」話到嘴邊,戛然而止。顧小甲彷彿想起了什麼,臉色一白,乾笑道,「我是說,陶墨若是肯答應,也不會讓許小姐三番兩次托媒婆上門了。這事兒都快傳遍了談陽縣,若陶墨不娶她,許小姐怕是以後只能遠嫁了。」

顧射道︰「你適才想說的並非這句話。」

顧小甲目光游移,「那,那公子說我想說什麼?」

「陶墨有斷袖之癖,不愛女子。」顧射淡然道。

顧小甲噎住,臉漲得通紅。他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卻不敢深思。「斷袖分桃之癖到底為世俗所不容。陶墨還在朝為官,我看他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吧?」

顧射道︰「你是否有斷袖之癖?」

顧小甲一下跳起來,「自然沒有!公子,你怎麼會這麼問?」

「你如何知道沒有?」顧射問得坦然,絲毫無忸怩之態。

顧小甲吞了口口水道︰「當然沒有。我看到漂亮的女子會臉紅心跳,怎會有斷袖之癖?」

顧射沉默。

「公子,你沒事吧?」顧小甲暗暗後悔挑起這個話題。

顧射道︰「我對女子毫無感覺。」

顧小甲忙道︰「那是公子沒遇到合意之人。」

顧射一臉雲淡風輕道︰「對陶墨會。」

……」顧小甲整個人僵住,半天回不過神。

顧射掀起披風起身。

顧小甲猛然大叫一聲,指著顧射,手指顫若篩子,「公子,你你你……怎,怎麼會……對對對……?」

「你不是早已知曉了麼?」顧射平靜道。

顧小甲瞠目結舌。他雖然感到些許不對勁,卻從未這樣往深裡想啊。但看顧射氣定神閒,彷彿早有所料,他不由問道︰「公子,那你是……何時得知的?」

顧射道︰「之前。」

……

他當然是之前,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難不成還能之後?

想歸想,顧小甲卻是不敢說,只能旁敲側擊道︰「那公子有何打算?」

「待定。」

顧射負手,順著走廊往回走。

留下顧小甲一人對著月下樹影嘆氣。

顧射說待定倒不是敷衍之詞。

在陶墨出現之前,他已寂寞太久,久到以為寂寞才是正道。

他很早之前便察覺自己對陶墨另眼相看。正因察覺,因此他樂見陶墨天天圍著自己打轉,甚至破例出手幫陶墨幾個小忙。真正令他驚訝的是在覃城,當他得知陶墨被捕,心中竟閃過極致的憤怒。

這種憤怒遠遠超過他的認知,本不該出現在一個非親之人身上。

至此,他不得不承認,陶墨於他的意義,原本他所認為的更深刻。於是獨上公堂,甚至不惜以身受刑,以換取陶墨萬無一失地平安歸來。那時他不願意見陶墨,除了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虛弱的一面之外,也有幾分藉機釐清心中感情之想,只是心湖一旦亂了,卻不是想清靜就清靜下來的。

朋友、兄弟、知己、師徒……

他們本可建立數種關係,無關情愛。

顧射相信,若是他開口,陶墨即使不願,也絕不會拒絕。

但見了陶墨,想法竟是一變又一變。

若是不由自主地想親近他還可牽強地解釋為知己之情,那對他成親之事的反感便如何也解釋不過去了。

所以,這便是兩情相悅了?

顧射腳步一頓,轉頭望向在夜空沉靜孤寂的月亮。

他在月光下的容貌清冷如寒霜,只是嘴角噙起的笑容卻溫如暖陽。

陶墨一早起來時,兩隻眼圈是紅的。

郝果子見著,連嘆了好幾口氣。也不知是遭了什麼霉運,自從來了談陽縣之後就沒順過。不,應該說,近一年來就沒順過。也許他該勸少爺找個靈驗的寺廟上柱香,去去霉運。

他越想越覺有理,便將這件事向老陶提了。

老陶沉吟道︰「也好。」他轉頭去找金師爺,談陽縣之事問他最清楚。

果然,金師爺聞言便道︰「這靈驗不靈驗我不知道,只是哪幾處香火鼎盛我倒是一清二楚。一個就是城東的觀音廟,求姻緣的,香火極旺。不過依我看,那裡之所以靈驗倒不是菩薩保佑,而是因為不少未出閣的少女去上香。」

他一說求姻緣,陶墨就想起許小姐之事,想起許小姐之事就不免想起昨日與顧射的爭執,心情越發低落下來。

「這二呢,就是城西的夫子廟,去那裡讀書人居多。有不少讀書人寄宿,偶爾還會舉辦詩會。」金師爺道。

郝果子撓頭道︰「就沒有正常些的嗎?」

金師爺沒好氣道︰「何謂不正常?信口胡說!」

郝果子自知失言,忙補救道︰「我是想找個去霉運的寺廟。」

金師爺想了想道︰「城西還有一座三清觀,不如去那裡看看?」

「好好好,道觀最好了。道可道非常道。」郝果子賠笑道。

金師爺道︰「哦?你還知道道可道非常道?那你說說看,何謂道可道非常道?」

郝果子道︰「這不簡單?就是說一個人要出人頭地,就必須另闢蹊徑,不可走尋常路。」

金師爺再也繃不住臉了,笑罵道︰「胡說八道!不走尋常路,難道還上山為寇不成?」

門房在外頭喊了一聲,「大人。顧公子來了!」

陶墨噌得站起來,擺著胳膊就往外跑。

郝果子疑惑道︰「少爺跑這麼快做什麼?」他目光一轉,見老陶嘴角詭異地揚起,又問道,「老陶,你笑得這麼詭異做什麼?」

「詭異?」老陶抬手拍了他後腦勺一下,「我分明是微笑。」

老陶居然講笑話?!冷是冷了點,但它好歹也是個笑話啊!郝果子呆呆地看著他。

「我去外頭看看。你跟金師爺再討論討論去哪座廟。」老陶甩了一句就往外走。

……

郝果子轉頭看金師爺,「我看……」

金師爺道︰「道觀不錯。」

郝果子道︰「就道觀吧。」

「嗯。」

 

90、後發先至(九)

四四方方的門裡,站著一個清冷的身影,將四周顏色盡數比了下去。

陶墨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拚命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顧射突然回頭。

陶墨步子一頓,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

「過來。」顧射勾了勾手指。

陶墨臉上立刻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屁顛屁顛地就跑過去了。

顧射邁上馬車,看著呆呆站在車旁的陶墨道︰「上來。」

陶墨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

「去哪裡?」

一個問題兩個聲音。

陶墨和顧射回頭望向從門裡出來的老陶。

顧射道︰「你的問題,我已有了答案。」

「哦?」老陶面色平靜,「什麼答案?」

顧射微微一笑,伸出手臂,越過陶墨,將窗簾放下,轉頭對車轅上的顧小甲道︰「走吧。」

「是。」顧小甲一抖韁繩,車緩緩向前行駛。

「但是老陶……」陶墨忍不住將窗簾掀起一小角,卻發現老陶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般怒不可遏,臉上反而帶著絲絲笑意發現自己看他,更是衝他擺了擺手。他放下窗簾,小心翼翼地看了顧射一會兒,確認他並未將昨日那件事放在心上,才舒了口氣,隨口問道︰「我們去哪裡?」

「許府。」

陶墨心頭一緊,「哪個許府?」

顧射淡然道︰「你認識很多位許小姐嗎?」

「為何?」陶墨一下子跳起來,忘了自己在車上,頭重重地撞上車頂,又彈回座位。

顧射見他按著頭頂,忍著眼淚,嘴角不由上揚,「如此高興?」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剎那間,痛遠了,許小姐不記得了,幾乎整個人都陷入他嘴角那抹微笑中去。

顧射抬手指,輕輕一敲他的額頭,「容顏易老。」

顧射手指很涼,可被點過的額頭偏偏熱得要燒起來一般。陶墨望著他,嚥了口口水,道︰「你在我心裡面,永遠好看。」

「哦?老了也是?」

陶墨很認真地點頭。

「毀容也是?」

陶墨愣了愣,猛然搖頭。

顧射眉頭微蹙,顯然對這個答案有些不滿。

陶墨道︰「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再也不會!他暗暗下決心。

顧射手放在他的頭頂上。

陶墨愣愣地看著他,然後發現他居然是在揉他剛才撞痛的地方。

「顧射?」

「嗯?」語氣中帶著淡淡的不悅。

「弦之?」

「嗯。」

「弦之……」陶墨低下頭,眼眶微微濕潤。其實這樣就很好了。哪怕有一天,顧射終將娶妻生子,兒孫滿堂,自己終須將時間一點點還給他未來的家人,但至少自己曾經離他這樣近,至少,他的身邊曾經出現過自己的身影。

顧射的手突然停住,然後離開。

陶墨還來不及收拾心中的失落,就感到一隻手抬起他的下巴。

「你在哭?」顧射皺眉地看著他。

他若不問,陶墨還忍得住,他一開口,眼淚啪得落下來,掉在顧射手上,滾燙。陶墨吸了吸鼻子,飛快地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淚,卻發現顧射將手收了回去。

「我……」他抬手想擦掉顧射手上的眼淚,卻被顧射避了開去,反而握在掌中。

明明一個簡單至極的動作,陶墨卻看得心怦怦直跳。

顧射握著淚,轉而看向別處,只是手從頭到尾不曾鬆開。

陶墨心中大為懊惱,自己這樣沒頭沒腦地哭,定然惹顧射不喜。他這樣想,越發不敢說話。兩人一路悶到許府,直至下了車,許府家丁迎上來,陶墨才開口。

家丁是不知道許家老爺小姐與老陶私底下交易的,只當是未來姑爺上門,一個個都畢恭畢敬地將他迎到花廳等候。

許府雖然是生意之家,但家中佈置卻十分清雅。

顧射隨意看了幾幅,竟有兩幅真跡。

「陶大人。」許老爺從門口進來。

陶墨連忙站起身,「冒昧打擾,請許老爺見諒。」

「陶大人何出此言?如陶大人和顧公子這樣的客人,許某是想請也請不到的。」許老爺笑著入座。

下人上茶。

顧射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幾眼。有商人的精幹,文人的書卷氣和俠客的風骨,是個極不簡單的人物。

許老爺對陶墨道︰「陶大人此次登門拜訪,莫不是為了小女的婚事而來?」

「啊?」陶墨愣了愣,忙搖頭道,「此事,此事……」

「正為此事而來。」顧射冷不丁地截了他的話。

許老爺繞有興致地看著顧射道︰「難不成陶大人是請顧公子來說媒?」

陶墨心頭一顫,腦海只閃過一個念頭︰他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厭棄我了?想借此拜託我?

許老爺看著陶墨臉色刷白,隱隱發青,不由驚愕道︰「陶大人怎麼了?是否哪裡不適?」

陶墨呆呆地搖搖頭,暗道︰若他真如此想,那我,我就立個重誓,永世不見他就是了。但成親卻是萬萬不能的。我縱然不在乎,卻不能連累許小姐。

他心中閃過各種念頭,最後打定主意,正要婉拒,卻發現顧射與許老爺已經聊開了。

「這委實太過可惜了。」許老爺望向陶墨的眼中充滿同情,「沒想到陶大人竟有這樣的苦衷。」

陶墨茫然。

顧射道︰「許老爺能夠見諒,卻是再好不過。」

許老爺嘆息道︰「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是我女兒沒有福分。」

陶墨聽得雲裡霧裡,不禁去看顧射。

顧射衝他眨了眨眼楮。

陶墨心頭一悸,也不記得想要問什麼了。

顧射與許老爺又說了會兒,便起身告辭。

陶墨從頭到尾都是一頭霧水,也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而來,又為何而走,直到上了馬車,才忍不住問道︰「你對許老爺說了什麼?為何他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顧射似笑非笑道︰「你覺得惋惜?」

「當然不是。」陶墨道,「我只是不懂。」

顧射道︰「我說你算過命,天生克妻,不宜婚娶。」

「啊?」陶墨呆住。

顧射睨著他,「你不願?」

陶墨道︰「不,我,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說。」說起來,這倒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不然今日沒了許小姐,明日又會有孫小姐,馬小姐。若他天生克妻,不宜婚娶,那些媒婆與小姐自然不會上門。畢竟沒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

顧射道︰「你若是後悔還來得及。只需回去與許老爺說一聲,我適才所言,皆是誤會。」

陶墨搖搖頭道︰「我覺得如此甚好。」

顧射眼中終於浮出一絲笑意。

「可是,你為何要幫我?」陶墨謹慎地問道。他還以為經過昨日之事,顧射已不願意再為他的事操心。

顧射道︰「焉知我不是在幫自己?」

陶墨不解地看著他。

顧射卻沒有解釋,「近日很忙?」

「不忙。」陶墨頓了頓,也想拿點話引開他的注意力,便道,「郝果子說這陣子不順,要去上香去晦氣。」

顧射眼中閃過一抹光彩,問道︰「去哪裡上香?」

陶墨想了想道︰「說是城東有觀音廟,城西有夫子廟和道觀。」

顧射敲了敲車壁,道︰「去觀音廟。」

顧小甲在外頭叫起來,「為何去觀音廟?觀音廟是求姻緣的,不管去晦氣。」

陶墨聽得心砰得一跳。

顧射面不改色道︰「不求又怎知不管?」

 

91、姻緣我定(一)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萬物復甦,正是求姻緣的大好時節。

觀音廟前男男女女絡繹不絕。

顧射與陶墨穿梭在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沒了身影。

「弦之?」陶墨個頭不高,一不留神就被擠到了前面。腳下是石階,他又要顧腳,又要找人,走得磕磕絆絆,好不容易走到一處空曠地,回頭看向正在往上走的人流,卻只看到一個個攢動的腦袋,哪裡有顧射的身影?

他有點急,忍不住踮起腳來看。

「陶大人?」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陶墨不甘願地回頭,強笑著打招呼道︰「盧公子。」

盧鎮學何等人,一眼就看出他心中不願搭理自己,原本的好心情莫名變得惡劣,皮笑肉不笑道︰「陶大人來談陽縣才短短數月,已接連得兩位美人垂青。還需上觀音廟來求姻緣?」

陶墨道︰「我是來去晦氣的。」

「去晦氣?」盧鎮學以為他嫌棄許小姐,微微皺了皺眉,「陶大人言重了吧?」

陶墨撓頭道︰「我也覺得言重了。但郝果子說近來霉運連連,還是去去晦氣的好。」

盧鎮學恍然道︰「原來是這個晦氣。」

陶墨道︰「盧公子來求姻緣?」

盧鎮學面色一僵,淡然道︰「我是陪友人來的。」

「哦。」陶墨答應著,眼楮不由朝四處搜尋著。

「陶大人與下人走散了?」盧鎮學幫著一起找。郝果子與老陶他都見過面,還記得模樣。

陶墨搖頭道︰「不是下人。」

盧鎮學驚奇道︰「難不成是……許小姐?」

「啊,自然不是。」陶墨道。

盧鎮學見他只是否認,卻不說答案,以為他不願意說,便沒有再追問下去。「這個時候上山的人最多,陶大人不如隨我一同去廟裡頭坐坐。說不定對方尋不到大人,便會進寺廟看看。」

陶墨猶豫了下,還是搖了搖頭道︰「我在這裡等他。」

盧鎮學失笑道︰「他難不成是個孩子?大人如此放心不下?」他這話是有幾分試探的成分的。陶墨來談陽縣不久,走近的人來來去去不過那幾個。他還真想不出有誰值得他如此上心。

陶墨道︰「反正裡面外面都是等,我在這裡等他,還看得分明些。」

盧鎮學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名字,「莫非是顧兄?」

陶墨頷首道︰「是弦之。」

「弦之?」盧鎮學先是一愣,隨即一驚,追問道,「哪個弦哪個之?」

陶墨尷尬地看著他。

盧鎮學這才想起他目不識丁,乾笑道︰「我只是想到一個人,有些失態了。」

陶墨突然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眼楮幾乎閃閃發光。

「盧兄想到何人如此失態?」顧射的聲音從那個方向悠悠然響起。

盧鎮學轉頭,便見顧射拿著一支糖葫蘆從人群中優雅地走過來。說也奇怪,明明別人走在哪裡都是擁擠不堪,偏偏到了顧射身邊,所有人都自覺地讓開一些距離,生怕不小心蹭到他。

顧射走到陶墨面前,將糖葫蘆遞給他。

陶墨吃驚地張大眼楮,「給我的?」

顧射道︰「拿著。」

原來是讓他幫忙拿。陶墨乖乖地接過去。

顧射道︰「吃。」

陶墨用糖葫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顧射點點頭。

陶墨咧開嘴巴,開開心心地咬了一口。

盧鎮學在旁站著,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像個闖入者,走進了一扇不屬於他的房間。

「盧兄來求姻緣?」顧射問道。

盧鎮學恍惚回神,道︰「啊,是家母的意思。」

陶墨愕然道︰「你不是說陪友人來的。」

盧鎮學畢竟是林正庸的得意門生,思緒一轉,便找到了說辭,道︰「家母吩咐我陪友人來的。」

顧射道︰「既然如此,那麼盧兄請自便。」他說著,伸手拉起陶墨,朝的廟裡頭走去。

陶墨被他拉著,整個人僵硬得幾乎連膝蓋都彎不起來,跨門檻的時候腳抬了兩次才過去。

到了大殿裡,就看到蒲團上跪滿了人。

搖籤筒聲此起彼伏。

顧射鬆開陶墨的手,「不是說去晦氣嗎?」

陶墨一怔道︰「怎麼去?」

顧射道︰「向菩薩許個願。」他順手接過他手裡的糖葫蘆。

陶墨呆呆地去了,跪在最後一排最角落的蒲團上。

顧射看著他恭恭敬敬地叩拜,頭也不回道︰「盧兄還有何指教?」

盧鎮學笑眯眯地上前道︰「沒想到顧兄與陶大人的感情如此深厚。」

顧射道︰「這世上總有幾件事是想不到的。」

盧鎮學道︰「如此看來,顧兄之前想請訟師去鄰縣打官司,應當是為了陶大人了?」

顧射道︰「盧兄有興趣了?」

盧鎮學道︰「不。我只是隨口問問。」

顧射道︰「盧兄不是與友人一道來的嗎?」

盧鎮學道︰「顧兄莫非是在趕我?」

顧射轉頭,看著他,似笑非笑道︰「誰說不是呢?」

盧鎮學道︰「有一事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顧射沒答。他回頭依舊望著陶墨的背影。

「我聽陶大人稱顧兄為……弦之。」盧鎮學道,「顧兄的字是弦之?」

顧射漫應一聲。

「顧弦之?」盧鎮學每個字都唸得極重,似乎在確定什麼。

顧射索性往陶墨那邊走去。

正好陶墨站起來。顧射道︰「你求了什麼?」

陶墨道︰「平安。求你,老陶,郝果子,顧小甲,還有談陽縣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顧射道︰「那你呢?」

陶墨呆住。

顧射失笑。

陶墨急忙又跪回去,將剛才沒求到的補上。

他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重新站起來。

顧射道︰「你一個人求得比我們所有人都久。」

陶墨道︰「我又重新求了一遍。我說的次數多了,菩薩說不定能記得深一點。」

顧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住持。」他將糖葫蘆還給他。

「啊?為何?」陶墨跟在他身後。

顧射道︰「他每日在此,可以天天念叨。」

陶墨注意到盧鎮學也跟了上來,疑惑道︰「盧兄不去找友人?」

盧鎮學道︰「我與他們失散了,他們多半先回去了。」他頓了頓,看著顧射與陶墨,別有深意道,「並不是所有朋友都會留在原地等對方回來的。」

陶墨咬了口糖葫蘆,覺得心裡頭暖洋洋,好像有一股溫泉,撲哧撲哧地冒著熱氣。

觀音廟不大,大殿後頭有個院子裡,那裡擺著好幾個算命攤子,前面站著不少羞羞澀澀的少年。

盧鎮學道︰「顧兄和陶大人不算上一卦?」

陶墨有些心動,可惜他想算的,卻不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顧射道︰「一個人若連姻緣都不能自己把握,那還能把握什麼?」

盧鎮學面色一緊。其實他之前說陪友人來是託詞,他的確是來求姻緣的,不過不是自願前來,而是被他母親三令五申地趕過來的。

「顧兄真是豁達之人。難道家中父母從來不曾過問?」盧鎮學試探道。

顧射反問道︰「令尊令堂過問了?」

盧鎮學抿唇一笑道︰「終身大事,父母之命,關懷也是理所應當。」

三人說著說著便走到偏殿前,正好有個小沙彌抱著功德箱在東張西望,看到顧射等人眼楮一亮,道了聲佛號,走過來道︰「施主可是求姻緣?」

顧射道︰「不是,是求平安。貴寺住持可在?」

小沙彌道︰「住持正與遊方僧人論經。」

顧射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拜託與你吧。」

小沙彌道︰「施主請說。」

顧射道︰「我想請你每日為一人唸經求平安。」他拿出一張銀票,放入功德箱內。

陶墨和盧鎮學皆是一愣。

小沙彌在銀票入箱的剎那,已看見數目,吃了一驚,隨即道︰「施主請說。」

「他叫陶墨。」

 

92、姻緣我定(二)

顧射與陶墨從山上下來,盧鎮學跟了一路。

「顧兄。」眼見顧射和陶墨準備上馬車,就此絕塵而去,盧鎮學忍不住出聲道,「請留步。」

顧射回過頭。

盧鎮學道︰「不知顧兄放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顧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盧兄請說。」

盧鎮學看了看來來往往的人,壓低聲音道︰「不知顧兄找到為鄰縣的樵夫翻案的訟師了沒有?」

顧射道︰「沒有。」

盧鎮學道︰「若是顧兄不嫌棄,我願接下此案。」

顧射波瀾不驚道︰「是何事讓盧兄改變了主意?」

盧鎮學道︰「我若說是為了伸張正義,不知顧兄可信否?」

顧射道︰「盧兄自己可信否?」

盧鎮學笑而不語。

顧射道︰「既然如此,盧兄不妨明日到縣衙一談。」

盧鎮學抱拳道︰「恭候明日之約。」

顧射坐上馬車。只見陶墨拿著糖葫蘆,呆呆地盯著膝蓋看,嘴角掛著滿足而甜蜜的笑容,似乎沉浸在美麗的回憶中。

顧小甲伸進頭來,嘴巴朝陶墨努了努道︰「他怎麼了?撿錢了?」

顧射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顧小甲吐了吐舌頭,飛快坐回車轅,駕起車往回跑。

路上的顛簸讓陶墨稍稍回神。他動了動眼眸,瞥見近在咫尺的顧射,臉驀然一紅,道︰「我們幾時回來的?」

顧射道︰「剛剛。」

陶墨臉上更紅,「我,我剛剛是不是在發呆?」

顧射道︰「想什麼?」

陶墨別開頭,眼楮在車廂四處飄忽,「沒,沒想什麼。」若是讓顧射知道,自己從剛才到現在,腦海一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他與小沙彌的對話,一定會被鄙視的吧。

「或許太累了。」顧射為他準備了台階。

陶墨急忙點頭。他悄悄掀起窗簾一角,沿路的風吹拂在臉上,讓昏沉沉的腦袋稍稍清醒了些。「對了,盧公子呢?」他猛然想起少了一個人。

顧射道︰「回去了。」

陶墨羞愧道︰「還不曾道別,實在太失禮了。」

「他明日會去縣衙。」

陶墨疑惑道︰「他要來縣衙?為何?」盧鎮學是訟師,他頭一樣想到的就是談陽縣又有了官司。「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顧射道︰「他想接樵夫的案子。」

陶墨先是一怔,隨即一喜,道︰「果真?他果真要接這樁案子?」

顧射道︰「他親口所言,我親耳所聽。」

陶墨深吸了口氣道︰「如此便好了。」他知道顧射不願意上公堂,因此心中雖然希望為樵夫翻案,也不願意勉強他。如今有盧鎮學自告奮勇,實在再好不過。

顧射道︰「化了。」

陶墨愕然道︰「什麼?」

顧射道︰「糖葫蘆。」

陶墨低頭,果見糖葫蘆上的糖正在往下流淌,粘在手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舔,轉念想起顧射還在身旁,又訕訕地將手放了下去。

顧射掏出手絹,輕輕地擦拭著他手上的糖漿。

看著白手絹被染成紅色,陶墨尷尬道︰「我洗乾淨給你。」

顧射將手絹疊起來,將髒的位置包在裡面,然後遞給他,「好。」

陶墨接過來,緊緊地捏在手裡,腦海裡反覆出現的卻是顧射為他擦拭時溫柔的神情。被擦過的地方隱隱發燙。

從馬上下來,強作平靜得與顧射告別,並約定明日再會之期,陶墨目送顧射的馬車消失在巷口,然後飛快地衝進縣衙,逮著人就問道︰「老陶呢?」

他問到第三個人,赫然發現對方就是老陶。

「少爺?」老陶見他一手糖葫蘆,一手手絹,滿臉興奮地看著自己,目光亮得人,心裡頓時有了譜,平靜道,「金師爺已經回去了,有事不如去書房說。」

陶墨毫無異議地跟著他回了書房。

「少爺你和……」

「弦之給我買糖葫蘆吃。」陶墨激動道。

老陶︰「……」如果他沒記錯,自己也曾買過很多零嘴給他吃的。

陶墨道︰「他還用手絹給我擦手。」

老陶︰「……」他為他擦的何止是手,是整個家啊。

陶墨道︰「他還給了小和尚一張銀票,讓他每天為我祈求平安。」

老陶︰「……」這個聽起來還不錯。

陶墨定了定神,突然一臉認真地看著老陶道︰「你說,他為何對我這麼好?」

老陶道︰「少爺為何不直接問顧射?」

陶墨為難道︰「我怕他也不知道。」

老陶︰「……」雖然不該這樣腹誹少爺,但是如果少爺和顧射中有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顧射。

陶墨道︰「萬一我問了之後,他察覺到對我好,不想對我好了怎麼辦?」

老陶道︰「我以為,顧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陶墨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道︰「你是說,他是知道他在對我好的?」

「嗯。顧公子並非熱情之人,也非多情之人,若非對少爺……另眼相看,是絕不可能為少爺上公堂的。」頭一次,在顧射和陶墨之間,老陶心情微妙地傾向於顧射。

陶墨嘴角噙著笑,但眉宇之間卻流露出絲絲悲傷,「我知道。所以,我才害怕。」

老陶挑眉。

「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是不一樣的。」陶墨低聲道,「但是他的好和我想要的好又那麼相似。我怕有一天,他找到他真正想要對他好的人,便會將對我的好收回去了。明知不該如此奢望,但嘗過這種好之後,我總希望這種好是永遠的。我,我是不是很貪無厭?」

「是貪得無厭。」

陶墨臉色垮下來。

老陶乾咳一聲道︰「我只是糾正你的話。」

陶墨更沮喪,「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我卻連才子兩個字都不認識。」

老陶沉默片刻,方道︰「少爺不試,又怎麼知道你不是他想要真正對他好的人呢?也許顧射根本就不在意你是否認得才子兩個字。」

陶墨身體一震,抬起頭,神情就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可是,我是男的。」

老陶道︰「顧射也是男的。」

陶墨道︰「那他怎麼會……」

老陶道︰「少爺在未發現之前,可曾想過自己會是?」

陶墨默然。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因為他發現的時候太早了,早到……在這之前他根本不曾考慮過男女之事。而他第一次考慮,便發現了自己對女子毫無興趣。

老陶對兩人的前景還是頗為樂觀的。只要顧射有意,陶墨的各種心情便全然不在話下。如今唯一可慮的是,顧射的意是否真的有意。

門外響起腳步聲。

老陶在對方敲門之前,搶先開門。

門房愣了愣,遞出一封信道︰「是覃城知府來的信。」

「他?」老陶皺眉,接過信打開一看。

陶墨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湊過去問道︰「何事?」

老陶道︰「信上說,史太師的佷子要來。」

陶墨茫然道︰「哪個史太師?」

老陶道︰「史太師是當今貴妃之父,深得皇上信任,是當朝權臣之一。」

陶墨道︰「那他的佷子又是誰?」

老陶道︰「聽聞史太師曾有一子,卻慘遭橫禍。如今史太師膝下空虛,準備從親族中過繼一人繼承家業,這位佷子想必就是人選了。」

陶墨道︰「那他來談陽縣與我們何干?」

老陶折起信,嘆氣道︰「相安無事便無干,若是有事……那就是大大的干係了。」

 

93、姻緣我定(三)

他們之中無人見過那位史太師之佷,更不知他何時來,如何來,覃城知府的信也沒有後續,因此這樁事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擱淺,然後拋諸腦後。

陶墨依舊每日在衙門呆幾個時辰,與金師爺一同處理公務。再去顧府呆幾個時辰,練習書法與下棋。

郝果子忍不住問老陶道︰「你有沒有發現少爺呆在顧府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老陶道︰「是嗎?」

郝果子道︰「有幾夜甚至徹夜未歸。」

老陶道︰「那幾夜恰逢下雨,路上濕滑,不歸實屬正常。」

郝果子糾結道︰「但是少爺最近都不坐縣衙的馬車。」

老陶道︰「金師爺日趨年邁,縣衙備一輛車以防不測也很正常。」

郝果子皺了皺眉。為何他覺得這個理由聽起來十分牽強?他撇了撇嘴角,又道︰「可是少爺最近都不叫我一同過去。」

老陶道︰「縣衙事多,你留下來幫手更好。」

郝果子目光詭異地看著他。

老陶淡定自若。

「為何我覺得你在為少爺開脫?」郝果子問道。

老陶道︰「少爺與顧公子發乎於情,止乎於禮,乃是正常交往,何必開脫?」

郝果子面色變得極為古怪,「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老陶繼續做賬,心裡想著少爺俸祿不多,撐著這麼一個大家子實在吃力。雖說陶府敗落之前,陶老爺十分有先見之明地轉移了部分家財,但家財再多也經不住坐吃山空,看來是時候告訴少爺這筆錢的存在,順便再與他商量商量如何讓這筆錢活起來。

郝果子見老陶心不在焉,忍不住湊過去道︰「老陶,你不是最反對少爺與顧射在一起的嗎?」

老陶面無表情地將他湊過來的頭撥開,「我幾時反對過?」

郝果子道︰「你明明一心一意想著為少爺討一個少夫人,生一群小少爺的!」

老陶嘆氣,「你認為我願意,少爺便會願意嗎?」

郝果子想起近幾日陶墨提起顧射時死心塌地的模樣,就一陣心涼。

老陶道︰「再說,天下女子又有幾個比得上顧射?」

「這怎麼比?」比容貌?比家世?比才華?……他想不出誰能比得上。真要比,恐怕也只有皇親國戚家的小姐,只是那些人又怎麼看得上陶墨。「不對,你說顧射對少爺,也有意思?」他一臉震驚。

老陶撥算盤,懶得理他。

郝果子急得從老陶的這邊跑到另一邊,「可是我有時候會看到少爺對著牆根發呆,然後唉聲嘆氣……難道是在為兩人將來發愁?」

老陶道︰「如果你再繼續吵下去,那麼我們都要為將來的生計發愁了。」

郝果子愣了愣道︰「我們很窮嗎?」

老陶道︰「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很窮,但是我可以讓你變得很窮。」

郝果子很委屈,「我只是關心少爺。」

「那就去看看少爺的參湯熬好了沒有。」老陶道,「我們顧好少爺的身體就是了,至於其他的,我相信少爺有分寸的。」

郝果子訕訕地去了。

等他腳步聲走遠,老陶才抬起頭,雙眉蹙起。

對著牆根發呆,唉聲嘆氣?

心結還未解開嗎?

陶墨覺得這幾日自己一直遊走於幸福與驚恐的邊沿。

顧射越是對他溫柔,他就越是害怕這份溫柔不能長久,於是戰戰兢兢地承受著每一份的關懷,如同怕吃了這頓沒有下一頓的乞丐。

老陶說他這幾日瘦了,不停給他喝各種補湯,但是他自己知道,夜不能寐的虛耗不是補湯能夠挽回的。他也想將自己從這種驚恐中拉出來,甚至對著顧射將自己心事剖白,但每每看到顧射那清冷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話就像掉進湖裡的石頭,一下子沉下去,掙扎不出來。

「這裡力道不對。」顧射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回來,「要略提一提。」

陶墨忙頷首。

顧射放下紙,抬頭看著他,「有心事?」

陶墨慌忙搖頭。

顧射沒有再問,「將我朝律例拿來。」

陶墨轉身去拿。自從他的字寫得有些像樣之後,顧射便開始為他講解我朝律例。他講解得極為生動,不時拿出各種案例做附註,簡單易懂又津津有味。不僅如此,顧射有時還會說些訟師的詭辯技巧,指出其中疏漏,讓他加以小心。

陶墨知道他是怕日後他遇到訟師以此詭辯,被誤導,因此聽得十分用心。

顧射拿了律例並不翻開,而是問道︰「對於樵夫一案,你有何看法?」

陶墨愣了愣道︰「樵夫是代人頂包,雖說無殺人之罪,卻妨礙辦案公正,也當一同治罪。」

顧射道︰「你如何證明他是代人頂包?」

陶墨道︰「這,或許等盧公子病癒之後,我們再與他一同商議?」觀音廟一別,盧鎮學便在家抱病,只在翌日差下人送了份信函道歉。

顧射道︰「只怕他的病暫時好不了。」

陶墨驚道︰「這般嚴重?」他這幾日忙著在顧府與縣衙之間穿梭,不曾抽空去盧府探望,如今想來,也有幾分歉意,便道,「不如我明日去探望探望。」

顧射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也好。明日未時,我來縣衙接你。」

陶墨心頭甜絲絲,隨即又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陷得太深。

顧射默不吭聲地看著陶墨臉上的神情變幻,眼中閃過一抹深思。

顧射想來守時,說未時便是未時。

陶墨未時不到便拿著郝果子準備的禮物在門口等,看到馬車來,正要上車,就聽郝果子從後面鑽出來道︰「少爺,我與你一同去吧。好歹有個人提提東西。」

顧小甲冷哼道︰「我不會提嗎?」

郝果子道︰「我這不是心疼你一個人提太辛苦嗎?」

「誰要你心疼!」顧小甲撇頭,身體往旁邊挪了挪,在車轅上讓出一個位置來。

郝果子笑呵呵地坐上去。

顧小甲正要趕車,手中韁繩就被郝果子接了過去。

「這幾日辛苦你了,不如歇歇讓我來。」郝果子表現得分外慇勤。

顧小甲狐疑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郝果子道︰「我只是看你每天這麼辛苦,過意不去而已。」他必須要在少爺面前證明自己的用處,絕對不能讓自己被閒置!

論趕車技術,郝果子與顧小甲可說是不分上下,同樣一路四平八穩。

到盧府門口,顧小甲將事先準備好的拜帖往門房一送,門房立刻一溜煙地跑進去報信了。

陶墨與顧射從車上下來。

陶墨不自禁地想起當日自己來盧府赴宴,遇到顧射的情景。那一日,是他第一次與顧射說話。

顧小甲似乎也想起來了,道︰「我當日見到你,還在想這個縣官怎麼傻乎乎的,恐怕當不了多久。沒想到,你居然熬過開春了。」

陶墨臉上微紅,乾笑兩聲。

郝果子挺身而出道︰「我家少爺向來是厚積薄發。」

顧小甲嗤笑一聲,轉頭看到顧射正望著自己,立刻縮頭不敢說話了。

盧府的門房好半晌才出來,陪笑著將他們引入花廳。

出來招待的是盧府總管。他滿臉歉意道︰「我家少爺抱恙在身,不便見客,還請陶大人和顧公子海涵。」

顧射道︰「在下略懂岐黃之技,可否讓我為盧公子把脈?」

盧府總管道︰「我已經請人來診過脈了,是風寒,要休養。」

陶墨道︰「不知盧公子幾時能好?」

盧府總管道︰「這我卻不知了。或許三五日,或許半個月,這可說不準。」

顧射道︰「也是。有人得病三五七年也未必見好的。」

盧府總管聽得不舒服,卻還不得不賠笑。

陶墨將先前備下的禮物送上,又安慰了幾句,便與顧射一同出來。剛出門口,顧小甲就不顧盧府門房在場,大聲嚷道︰「這病還真是來得巧。」

 

94、姻緣我定(四)

門房也是好功夫。明明顧小甲嚷得這般大聲,他偏偏能當做沒聽見,低著頭小聲道︰「幾位走好。」

顧小甲撇嘴角。

郝果子十分配合道︰「所謂無巧不成書,誰讓盧公子是個讀書人呢。」

顧小甲道︰「看來盧公子還真的是書讀……得多了。」

郝果子嘿嘿笑。

陶墨用身體將他攔在身後,對門房一臉歉意道︰「還請盧公子安心休養。」

門房道︰「多謝陶大人關心。」

陶墨便與顧射一同上了車。

郝果子與顧小甲在前面趕車。

陶墨坐在車廂門口,對郝果子道︰「盧公子只是病得不巧,你何必挖苦他?」

不等郝果子回話,顧小甲就冷笑道︰「什麼叫病得不巧,我看他病得很巧才是!前腳才說要接樵夫的案子,賺了個大人情,轉背就一病不起。好的壞的全讓他佔全了,世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陶墨默默轉頭看向顧射。

顧射道︰「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

顧小甲面露得意。

顧射道︰「但他也不像個偽君子。」

顧小甲笑臉一垮,「公子之意是?」

顧射道︰「他雖然不聰明,卻還沒有笨到出爾反爾的地步。」

顧小甲道︰「難道真的這麼巧?前天上完香,回來就病了?」

顧射沉默不語。病恐怕不是真病,但出爾反爾只怕是事出有因。

郝果子突然道︰「會不會是黃廣德暗暗動了什麼手段?」

顧小甲皺眉道︰「黃廣德哪有這麼神通廣大?盧鎮學在觀音廟裡說要接官司,他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了。」

郝果子也覺得不太可能。但是盧鎮學的事又的的確確透著詭異。

顧射道︰「盧鎮學家中有什麼人?」

顧小甲回想了下道︰「有傳聞說盧家有兩位老爺在京城當官,而且祖上還出過太傅和尚書。」

郝果子咋舌道︰「真看不出他還有這樣的家世。」

顧小甲冷哼道︰「京城的官多了去了,有什麼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顧家那位京城當官的大老爺,無聲地扁了扁嘴巴。

陶墨聽他們分析來分析去,越聽越糊塗,忍不住道︰「其實真病也好,裝病也好。他既然不願意打這場官司,我們又何必強人所難?」

顧小甲道︰「若是能強他所難,我一定樂意為之。」

郝果子在旁小聲道︰「這算不算是強搶民男?」

顧小甲啐了一口,「少胡說八道!」

馬車就這麼晃晃悠悠地回了衙門口。

陶墨下了馬車,心中還有些戀戀不捨。他察覺自己對顧射的依戀越來越深,一是貪婪顧射的溫柔,二是害怕下次再見,顧射不復溫柔。

如此矛盾的心情讓他下了車之後,還拖拖拉拉地不肯走。

顧小甲有些不耐煩,但看顧射不催促,也只得將話嚥了下去。

縣衙的衙役見陶墨回來,早一溜煙地回去稟告老陶。

因此當陶墨與顧射約定明日再會之期,正要告別,就見他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將陶墨拉到一邊,小聲道︰「少爺,大事不妙!」

顧射掀簾看到金師爺出來,眼波微動,開口讓顧小甲停車。

顧小甲剛剛看到老陶神情凝重的出來,心中就按捺不住的好奇,不等顧射吩咐,馬就已經被勒停。

老陶附著陶墨的耳朵說了句話,陶墨臉色驀然一白。

顧射從馬車上下來,緩步走到陶墨身側,「何事?」

陶墨深吸了口氣道︰「樵夫在獄中自盡了。」

顧射皺眉。

樵夫一死,這樁案子就成了無頭公案,再要翻案談何容易。

堂中諸人臉色都不大好看,猶如被人當頭一瓢涼水,又冷又凍又氣又急。

金師爺在官場混跡多年,這種事又豈會是頭一次耳聞?他嘆了口氣道︰「我聽說鄰縣的縣官將這案子交上去之後,遲遲沒有音訊,拖了一段時間。鄰縣縣官幾次三番派人去打聽,都石沉大海,不想沒過多久,樵夫就在牢房中撞牆自盡了。」

顧小甲道︰「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我看多半是那個鄰縣縣官怕夜長夢多,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把樵夫逼死在牢中!」

金師爺道︰「無憑無據,不可妄加揣測。」

顧小甲道︰「難道你真信天下有這樣巧合之事?」

郝果子道︰「我只覺得最近巧合之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老陶問道︰「還有何巧合?」

郝果子遂提了盧鎮學抱病不起之事。

老陶道︰「聽起來,倒像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操縱。」

顧小甲道︰「就是這樣。」

老陶看向顧射,「顧公子以為呢?」

顧射道︰「我現在心中只惦記一件事。」

老陶等人聽他惦記一件事,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個個洗耳恭聽。

顧射徐徐道︰「何時上茶?」

老陶等人︰「……」

茶香四溢,熱氣裊裊。

老陶看著慢條斯理喝著茶的顧射道︰「顧公子如今可否說一說對此事的看法?」

顧射放下茶杯,淡然道︰「茶葉倒還過得去,只是泡茶的手法尚待改進。」

老陶端茶喝水,不再言語。

金師爺道︰「樵夫之死只是掩蓋了晚風之死的真相。而晚風之死卻只是另一件陰謀的冰山一角。如今真正可慮的是,對方究竟要什麼。」

陶墨看向顧射。

顧射泰然自若。

老陶和郝果子對視一眼。郝果子到底沒有修煉成精,臉上流露出些許不安。金師爺默然地看在眼裡。

顧小甲道︰「有陰謀才好。有陰謀就說明他不會就此罷休,還會折騰些什麼出來!」

陶墨道︰「可憐晚風與樵夫兩條人命。」

顧小甲道︰「你若真惋惜這兩條人命,便更該努力將黃廣德繩之以法才是!」

陶墨放在大腿上的手緊握成拳。

老陶道︰「黃廣德能夠稱霸一方這麼久,朝廷上上下下的人脈功不可沒。想要扳倒他,恐怕不易。」

顧小甲冷哼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人脈?」

老陶道︰「聽說黃廣德自稱是顧相門生。」

顧小甲愣住,「顧相?哪個顧相?」

老陶道︰「京城有幾位顧相?」

顧小甲看向顧射。

顧射淡淡道︰「他連妻舅尚且不顧,何況外人。」

顧小甲縮了縮肩膀。

老陶雖不知顧射口中的妻舅是誰,卻也知道他已撇清了顧環坤與黃廣德的關係。如此也好,他也不想日後將顧相牽扯進來,讓局勢更為複雜。

顧射道︰「朝中黨派林立,縱然不姓顧,也可以姓別的。」

「你是說……」凌陽王?老陶想起那匹馬。但隨即又將話吞了回去。雖然金師爺目前與他們同坐一條船,但難保日後不會有意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還是將這件事藏了回去。

顧射看了他一眼,已明其意。

不料金師爺卻想岔了,「莫非你是說史太師?」

自從雪衣侯遠走西南,朝中便是顧相與史太師兩派對峙。皇上對二人都寵信有加,卻從來不為兩人的紛爭做任何勸說,只是在他們鬥得厲害的時候,下到讓人閉門思過的聖旨。

所以,若黃廣德的靠山是史太師,倒也是件棘手事。

金師爺道︰「覃城知府不是說,史太師的佷子要來了嗎?」

顧射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此事他事先並不知情。

老陶道︰「你是說,他是黃廣德派來的?」

金師爺道︰「黃廣德派是派不動他的,只怕是用了什麼法子,把他引過來的。」

 

95、姻緣我定(五)

堂中氣氛凝重。

他們明明知道黃廣德在背後搞風搞雨,偏偏苦無證據,這樣被動挨打的滋味實在難受!

老陶突然道︰「你們說,若是黃廣德遇刺身亡,這天下會不會太平得多。」

金師爺大吃一驚道︰「萬萬不可!」

老陶佯作無辜道︰「我不過就此一問,又不是要去行刺他。」

金師爺哪裡猜不到他的心思,便道︰「黃廣德作惡多端,夙仇不知凡幾。像他這樣的人,只怕睡覺都請人幫他睜著眼楮的,要刺殺他談何容易?縱然事成,一個知府被殺,朝廷又怎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時候又不知道會牽扯出多少有心人,平添多少冤死魂。」

老陶乾笑道︰「我不過希望有人仗義出手罷了。」

金師爺道︰「要扳倒黃廣德說難也不難。以他的斑斑劣跡,只要手眼通天,刑部、大理寺、監察院,再不濟御史台,總有一個能扳倒他的。」

他說了手眼通天,諸人免不了將目光看向顧射。

顧射緩緩道︰「費時。」

金師爺道︰「顧公子難道還有其他辦法?」

老陶和陶墨想起那匹馬,那封信。

顧射默然不語。

金師爺看看顧射,又看看陶墨與老陶,心中似乎猜到了什麼,面色僵了僵,隨即笑道︰「說來說去,還沒說到如何應對史公子呢。」他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又怎會不知什麼事該知道,什麼事該裝作不知道。

老陶道︰「不知道他是何樣人,如何應對?」

顧小甲突然道︰「若你們說的史公子是史千山的話,我倒知道一些。」

眾人目光紛紛投向他。

顧小甲頓時有種被矚目的得意,連帶說話聲音也高亢起來,「聽說他從小與史耀光交好,所以很討史太師歡心。他父親原本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但是看在他的份上,史太師還是為他安排了個不大不小的官當。」

金師爺道︰「史耀光其人風評不佳,如此看來史千山只怕也是個紈褲子弟。」

顧射道︰「不盡然。」

顧小甲點頭道︰「不錯。我每年回京城都能聽到很多人罵史耀光,對他的荒唐事如數家珍,但是史千山倒沒什麼讓人語詬的惡行。若一定要說,只能說他與史耀光同流合污吧。」

老陶道︰「這樣看來,這個史千山只怕不簡單。」出淤泥而不染之人可以說高潔,也可以說獨善其身。

金師爺道︰「這麼一來,他的來意就更值得提防了。」

老陶與郝果子面色凝重地頷首。

門房突然跑進來,對顧射道︰「顧公子,您府上有人求見。」

顧小甲疑惑道︰「誰?」

門房搖頭說不知。

顧射已然起身往外走。

顧小甲立即跟上。

陶墨屁股抬了抬,最終又坐了回去。顧府的人求見,又與他何干?

老陶將門房招到近前,「來的是顧府下人?」

門房點頭道︰「是顧府下人。」他頓了頓,發現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道,「是顧府的下人來通報說顧府來了客人。」

顧府的客人會不會與京城的相爺有關係?

雖然顧射甚少提及顧環坤,但作為顧環坤唯一的兒子,他們卻很難不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金師爺無奈地笑道︰「這下可好了,牽扯大了。」

老陶愧疚地看了他一眼,「師爺。」

「嗯?」儘管金師爺知道自己與他們認識不久,老陶防備他也屬情有可原,但心裡到底有個疙瘩。

老陶道︰「師爺年事已高,不如暫時回家休養兩日?」隨著顧射、史千山的牽入,局勢會變得越來越複雜。金師爺說到底是局外之人,實在沒必要連累他一起站在危牆之下。

金師爺面色古怪道︰「年事已高?」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比老陶高。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當日請我出山,可不曾說我年事已高啊。」

老陶嘆氣道︰「師爺當明我的心意。」

金師爺道︰「我雖然懂,只怕你不懂。」

老陶一怔,「我不懂?」

金師爺道︰「我若回家,誰來佐理衙門事務。還是東家預備親自來?」

陶墨一心一意想著顧射與顧府來的客人,聞言抬頭道︰「什麼?」

金師爺道︰「看來東家毫無把握啊?」

陶墨不知他指的是什麼事,但他目前的確沒有一件事是有把握的,便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

老陶長嘆。

顧小甲突然衝進來,拉起陶墨就走。

老陶一個閃身攔在顧小甲身前。

顧小甲剎不住腳,撞在老陶身上,「喲!你,你幹嘛?」

老陶將陶墨的手從顧小甲手裡搶回來,「這正是我想問的。」

顧小甲道︰「我家公子說要請你們家陶大人用膳!行不行?」

老陶道︰「那得問過我家少爺才行。」

陶墨回神,忙點了點頭道︰「自然。」他這樣想著,心裡不禁緊張起來。顧射在家中有客自遠方來的情況下還請他吃飯,莫不是想將他介紹個那位客人?

……

只是,不知道他會如何介紹。

他這樣想著,心中隱隱期待起來。

上馬車,顧射面色如常,既未解釋為何邀請他,也為介紹來者何人。

陶墨雖然心中好奇得猶如小貓爪子亂撓,卻也不得不強按住疑惑,靜待答案揭曉。

很快回答顧府。

陶墨先下車,顧府依舊,看不出變化。

顧射隨後下來,見他愣在門前,淡然道︰「不認得了?」

陶墨忙道︰「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來者何人?」顧射道。

陶墨點點頭。

顧射道︰「一會兒你便知道了。」

這便是說,他是真的帶來他見客的?陶墨心情幾分激動,幾分期待,又有幾分害怕。激動於顧射這一舉動分明不將他當做外人,期待於不知來者是誰,與顧射是何關係,害怕於不知對方是否會嫌棄自己,畢竟顧射這般出色,結交之人恐怕非富即貴或才華過人,相較之下,自己實在平凡無奇。

顧射似未發現他的心思,逕自將他帶入書房。

書房中,一個瘦削的身影靠窗打瞌睡,似是聞到腳步聲,他稍稍睜開眼楮,手下意識地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兩撇小鬍子。

陶墨眨了眨眼楮,卻發現剛剛還以慵懶之姿斜靠窗櫺的男子正神清氣爽地站起來衝他微笑。

顧射介紹道︰「岳凌。」

陶墨覺得有些耳熟,思緒一轉,猛然想起來道︰「小鬍子?」

岳凌摸鬍子的手微微一頓,絕對不算不上柔和的視線立馬掃向顧射。

顧射道︰「是他。」

岳凌堆起笑容,對陶墨道︰「在下岳凌,三山五嶽的岳,凌霄寶殿的凌。」

陶墨歉然道︰「我不識字。」

岳凌道︰「無妨,你只要知道,這兩個字極有氣勢便可。」

陶墨抱拳道︰「在下陶墨。」

岳凌︰「陶然自樂,胸無點墨。好名字。」

陶墨臉紅道︰「胸無點墨,哪裡好?」

岳凌道︰「比起有些飽讀詩書卻終日冷面冷心之人,我倒更欣賞能陶然自樂,胸中有墨之人。」

陶墨雖然遲鈍,卻還不至於遲鈍得聽不出他在擠兌顧射。因此他只是干笑,並不搭腔。

顧射任由他說痛快了,才慢條斯理道︰「事情辦得如何?」

岳凌愣了愣,搖頭道︰「顧兄這語氣真是……理所當然啊。幸好我還記得我從哪裡來,東家是誰,不然還以為你才是我的東家呢。」

 

96、姻緣我定(六)

岳凌笑眯起眼楮,拖長音道︰「這件事,大大的不易啊。」

顧射默然喝茶。吊胃口與被吊胃口就如同博弈,博的是誰先認輸。

岳凌堅持了一會兒,見顧射不為所動,嘆息道︰「這麼多年,你竟然一點沒變。」

顧小甲嘀咕道︰「又不是女人,還女大十八變的。」

岳凌目光移到他臉上,突然笑了笑。

顧小甲只覺一道冷氣在背上流竄,「其實,你變了挺多的。乍一看,都認不出來了。」

岳凌︰「……」

陶墨聽得雲裡霧裡,左看看右看看,道︰「那究竟是如何?」

岳凌道︰「何事如何?」

陶墨茫然道︰「我也不知。」

岳凌笑道︰「那你想知何事?」

陶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凌陽王的人?」

岳凌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又慢悠悠地放下,一派高人風範。「這樣看,你這幾個字指的是什麼意思了?」

陶墨一怔,求救般地看向顧射。

顧射道︰「睡房與書房的區別。」

岳凌嘴角一抽,「不想數年不見,顧兄更風趣了。」

顧射道︰「你不這麼想?」

岳凌道︰「我雖在凌陽王府供職,卻不曾將自己賣給王府。」

顧射道︰「你在凌陽王府供職多年,早已被視為凌陽王的心腹。你以為天下之大,還有你的容身之處?」

岳凌伸出手指,在鬍子上輕輕一抹,別有深意道︰「我離不開凌陽王府,並非天下無我容身之處。只因為天下之大,卻只有一處能容我的心。」

顧射似笑非笑。

岳凌坦然。

陶墨恍然大悟道︰「你對凌陽王果然忠心耿耿。」

岳凌手指微僵,無語半晌,決定收起兜兜轉轉的心,直接將話引入正題,「黃廣德手上的那匹馬的確是凌陽王送給他的。哦不,應該說,是我送給他的。」

一言既出,滿座俱寂。

少頃,顧小甲喃喃道︰「你和他狼狽為奸?」

……誰和他狼狽為奸?」岳凌撇嘴道,「說起來,那匹馬只是一份回禮罷了。」

顧小甲嘖嘖兩聲,「還受賄。」

岳凌拿起茶杯,將杯中連水帶茶葉一起倒在地上,然後在桌上一放,對顧小甲道︰「該換茶了。」

顧小甲磨著牙,拿起杯子忿忿地走了。

岳凌乾咳一聲道︰「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黃廣德說起來算是半個凌陽王府的人,之所以說是半個,是因為他是兩年前主動找上門來投靠的。那時王爺與皇帝的嫌隙還沒有這樣公開,他自以為投靠了王爺就可以飛黃騰達,便送了三次厚禮,還附帶了三封一聽就讓人雞皮疙瘩滿地亂掉的頌文。」

顧射道︰「你欣賞這種人?」

岳凌道︰「我欣賞你。」

顧射挑眉。

「不過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我去王爺的庫房裡挑了份禮物還他。」岳凌道,「就是這匹馬。」

顧射道︰「禮尚往來?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岳凌痛悔道︰「可惜這份禮物送出之後,他就再無音訊了!」

顧射道︰「他回本了。」

岳凌一臉鬱悶。

顧射道︰「如此說來,你對他恨之入骨?」

岳凌目光一凝,忽而將身體懶洋洋地往後一靠,悠悠然地搖頭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與他至多就算個無緣無份,你來說得上恨之入骨?」

顧射道︰「哦?」

岳凌道︰「不過,如果你願意低聲下氣地請求我幫忙,我倒不是不能考慮。」

顧射漠然。

岳凌道︰「在來之前,我已經查過了。沒想到這位黃廣德不顯山不漏水,竟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欺男霸女,橫行鄉里,欺上瞞下,魚肉百姓。嘖嘖,聽說他的劣跡當真稱得上罄竹難書四個字。」

顧射道︰「你想為民請命?」

岳凌嘴角一揚,笑得極為奸猾,「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哪裡輪的上我出手為民請命。我說了,若是顧兄願意低聲下氣請求我的話,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小小地陷害他一下。反正,不過舉手之勞。」

顧射道︰「此事對你來說,的確是得心應手,駕輕就熟。」

岳凌不怒反喜,「我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罷了。」

顧小甲正好端著新茶進來。

岳凌卻突然站起來,慢條斯理道︰「我現在不渴了,我現在困了。」

顧小甲冷哼道︰「大街兩邊多的是地!」

岳凌看向顧射,「顧兄。」

顧射問顧小甲道︰「府裡哪裡還有地?」

顧小甲嘿嘿笑得不懷好意,「多得是。據我所知,茅房邊上最搶手,我可以預留。」

岳凌斜睨了他一眼,道︰「少貧嘴。」

顧小甲做了個鬼臉,轉身帶路。

兩人走後,顧射看向陶墨。從岳凌說「小小地陷害他一下」開始,陶墨就一直眉頭緊鎖,面有憂色,似是有事困擾。顧射道︰「讓岳凌出手,是最簡單的方法。」

陶墨道︰「岳凌會怎麼做?」

顧射道︰「仿造一封暗中勾結的信函。」

陶墨一怔道︰「只是如此?」

「如此足矣。」顧射道,「若說當今天下還有誰能令皇上不問青紅皂白就下令斬殺的,唯有凌陽王了。」

陶墨道︰「不問青紅皂白?」

顧射解釋道︰「皇上對凌陽王忌憚已久,朝中不少肱骨之臣就因為曾與凌陽王有數面之交,就被流芳發配,更何況信函這般的真憑實據。」

陶墨沉默不語。

顧射道︰「你不喜歡?」

「這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了。」陶墨低聲道,「只是,這樣真的對嗎?」

顧射望著他。

「我,我沒有想很多。但我只是突然覺得,他的確犯案纍纍,卻沒有與凌陽王勾結這一項。我之所以想將他繩之於法,是想還律法以公正。但是如今,我們卻又將以不公正不公平的手段來誣陷他。這樣,即使真的懲戒了他……但是,我們不也同樣玷污了律法的公正?」陶墨按著額頭。他的思緒正在激烈地爭鬥著。為父報仇的情感與堅持公正的理智如兩把刀子,不停在他的腦海中交戰,將他整個腦子震得嗡嗡作響。

顧射道︰「他罪有應得。」

「他罪有應得,但罪名應當是他應得之罪。」陶墨放下手,茫然道,「今日,我們為著簡單二字,作偽陷害他。那明日,是否也有人會因著其他的緣由而作偽陷害別人?那時,我又該如何處置他?又該如何自處?」

顧射道︰「他的確勾結凌陽王。」

陶墨道︰「但書信是假的。」

顧射定定地看著他。

陶墨先前還因為滿腦的掙扎而無所覺。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顧射視線凝固不動,讓陶墨慢慢察覺到了什麼,臉稍稍紅起來。

顧射突然站起身。

陶墨下意識地問道︰「你去何處?」

顧射道︰「找岳凌。」

「啊。是嗎?」陶墨心情低落。

「他不是說,只要我低聲下氣請求他,他便會幫忙?」顧射道,「至於如何幫忙,那就不由他說了算。」

陶墨眼眶猛然一紅,脫口道︰「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話一出口,陶墨就後悔了。

明明已經見這個疑問埋在心裡這麼久了。為何不再多埋一會兒?哪怕是一個月,半個月,哪怕一天都好。

他低著頭,不敢看顧射的眼楮。

顧射面不改色道︰「就當我也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吧。」

 

97、姻緣我定(七)

陶墨怔怔地看著他,「釣大魚?你,你是想……」

為了老陶?……應該不可能。

還是為了……郝果子?

他糾結地想著。除了老陶和郝果子,他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能夠被他放長線釣大魚的。還是說,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希望他能成為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這又不太像顧射的作風。

顧射突然伸指彈他的額頭。

陶墨下意識地摀住被彈的位置。

「魚如果太笨,彈一彈也許會聰明一點。」顧射道。

陶墨心中雖然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很快道︰「我會當個好官的!」

顧射一怔。

「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會成為一個好官的。」他頓了頓,道,「我會證明,你的魚餌沒有白放。」

「是這樣麼?」顧射表情變得疏淡。

陶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還以為他不相信自己,忙道︰「是。我會好好練字,會跟著金師爺努力學習我朝律法,會……你去哪裡?」他看著顧射越走越遠的身影,忍不住追了出去。

「找岳凌。」

岳凌在房中作畫,連顧射和陶墨進門都沒有中斷。

顧射走到書桌旁。

岳凌筆下是一座霧氣皚皚的孤峰。孤峰邊,大雁飛來。他的筆法極為飄逸,用來夠了這種藏於霧中,若隱若現的美景最是傳神,連帶那大雁都顯得格外輕靈。

顧射道︰「你若肯專精於畫,今日成就不可限量。」

岳凌停手,將筆擱在硯台上,嘆道︰「若未曾遇到你,或許會有這麼一天的。有顧兄珠玉在前,我又怎麼敢獻醜於後。」

顧射對他的讚美不為所動,道︰「你棄畫是為我,亦或是為了那個歌畫雙絕之人?」

岳凌嘴角微動,小鬍子抖了抖,慢慢地側頭,「在顧弦之面前,天下間,有誰敢在畫上稱絕?」

顧射道︰「我看過他的畫。」

岳凌一愣,忙問道︰「如何?」他可以漠不關心自己的畫技,但對那人卻很難忍不住問。想也知道,若是能得到顧弦之的讚賞,定會叫那人樂不可支。

顧射道︰「有一事,我想低聲下氣相求。」

……」岳凌摸了摸鬍子道,「我以為低聲下氣應該是態度才是。」

顧射道︰「的確是。」

岳凌道︰「不過態度也好,語言也罷,能在有生之年聽到顧弦之親口說出求字,我已此生無憾。說吧,何事?」

顧射道︰「我想黃廣德罪有應得。」

岳凌看了看陶墨,笑得別有深意,「究竟是你想,還是別人想?」

陶墨忙道︰「是我。黃廣德雖然罪大惡極,但與凌陽王勾結是強加之罪。若他因此而獲罪,豈非連我也知法犯法?」

岳凌道︰「勾結之事由我一手操辦,你不必操心,只需袖手旁觀。」

陶墨道︰「我是縣官,維護法紀是我分內之事。」

「他當真目不識丁?」岳凌看顧射。

顧射道︰「心中有正氣,何須古人言?」

岳凌道︰「迂腐了些。」

顧射道︰「自古奸臣總喜歡污衊忠臣良將。」

岳凌乾咳一聲道︰「如我沒有記岔,你此次來,似乎是有求於這個奸臣。」

顧射面不改色道︰「迷途知返猶未晚。」

岳凌︰「……」

陶墨看看他,又看看他,聽得似懂非懂。

「你要我如何幫忙?說吧。」岳凌道。

顧射道︰「我已開口。」

岳凌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好看,「你該不會想將此事全權交與我吧?」

顧射道︰「正是。」

岳凌拂袖道︰「此事與我何干?」

顧射道︰「多謝。」

岳凌︰「……」只怕傳出去無人相信天下士子楷模,天下第一才子背後竟有這樣一張厚臉皮。

「黃廣德為人蠻橫霸道,要收集證據並非難事。」岳凌道,「不過我出身凌陽王府,不方便出面。不然只怕黃廣德還未倒下,我就先被押解進京了。比起他,我倒另有一個人選。」

顧射抿唇。

「我想顧兄應該想到了。」岳凌道,「據我所知,黃廣德雖然在朝中頗有些人脈,但那些都是用錢堆出來的,脆弱得很。稍一動搖,保證支離破碎。顧兄不必顧忌,大可放手去做。」

顧射道︰「若他搭上了史太師呢?」

岳凌笑道︰「那可真是……蛇鼠一窩了。顧兄好自為之。」

陶墨一個人從顧府出來。

顧射與岳凌乃是同窗,多年未見,自然要詳談一番。

岳凌原想請陶墨一同留下來,但他看顧射臉色,還是婉拒了。

不消細說,他也知道在對付黃廣德之事上,他選了條彎路。但是作為縣官,他卻又覺得自己走的是正道。若是連執掌一方律法的他都不相信律法的公正,又怎麼能讓天下百姓相信?

雖不後悔,但累及顧射,他心中卻十分過意不去。

回到縣衙,老陶與郝果子都在廚房忙。

聽下人說是清明將至,他們正在做青團,等著為陶老爺上香時帶去。

陶墨心頭一震。

他父親的墳地就在黃廣德管轄之地。為父上墳就意味著很可能正面遇到黃廣德。想起當日自己與顧射遭遇的行刺,想起晚風的慘死,想起旖雨的種種,他就心底就一陣一陣地泛涼。

聽說陶墨回來,老陶與郝果子將做好的青團拿了兩個給陶墨嘗一嘗,進門卻看到他正趴在桌上發呆。

「少爺,發生了何事?」老陶將青團放在桌上。

陶墨正需要人傾訴,遂一五一十將此事說了。

郝果子咬牙道︰「少爺!黃廣德這種人渣早除一日便可少一日的災禍!你何必還管他是否是罪有應得?」

老陶道︰「少爺是朝廷命官,有些事不得不以身作則。」

郝果子道︰「反正不是少爺動手,少爺只要故作不知就好。」

陶墨道︰「可惜我知了。」

郝果子道︰「少爺把這些事都從腦海裡抹去了,讓顧公子和那個誰一起將黃廣德扳倒便是!要知道顧公子是顧相的兒子,也算半個朝廷中人,怎麼就不能為民請命了?」

老陶道︰「朝廷中人可不是這麼算的。」

「管他怎麼算!總之能將黃廣德繩之以法最大快人心了。」一提起他,郝果子就恨得咬牙切齒。

陶墨看著他憤怒的面孔,心中信念微微動搖。

以老陶的心性,自然是站在好果子一邊的,只是看著陶墨茫然的神情,又感到一陣不忍。他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如等清明為老爺上了香之後,在做計較。」

郝果子道︰「我們要回去上香嗎?」

老陶道︰「有我在,你們只管放心。」

郝果子道︰「要是能在那一天,用黃廣德的人頭祭老爺在天之靈就好了。」

老陶看著陶墨,無聲地嘆了口氣,將青團往前推了推道︰「少爺嘗嘗看。」

陶墨拿起一隻嘗了一口,眼眶漸紅。

老陶嚇了一跳,道︰「可是不好吃?」

陶墨搖搖頭道︰「很想是父親做的。」

郝果子道︰「其實老爺以前說親手做的青團都是廚房裡做的。我跟著大廚學過手藝,當然會像。」

陶墨道︰「其實我知道不是父親做的。但我喜歡他高高興興見青團端來時的模樣。」

郝果子道︰「既然如此,少爺更應該為老爺報仇才是。」

陶墨道︰「我也想的。」

郝果子眼楮一亮道︰「如此說來,少爺是同意顧公子他們的計策了?」

陶墨搖搖頭道︰「我是陶墨時,我希望為父報仇。但當我是談陽縣令時,我又喜歡能將他繩之以法。」

老陶似是體會到了他的心思。「既然如此,那就盡快將他繩之以法。」

郝果子搖頭道︰「談何容易。黃廣德這麼多仇家,也不曾聽聞誰將他繩之以法了。」

老陶道︰「我們不同。我收集黃廣德的罪證,顧射將證據送上京城,一定能一舉扳倒他的!」

郝果子神情稍霽,「那也要顧公子同意才是。我看他,好像不大喜歡他提及顧相。」

老陶道︰「此事可以屆時再議。目前先收集黃廣德證據為上。」

「也是。」

陶墨感激地看著老陶,「有勞。」

老陶道︰「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若是沒有他,也就沒有今日的我了。為他報仇,輔佐少爺,都是我的夙願,自然要竭力達成。」

陶墨眼神一黯,強笑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

老陶道︰「少爺似乎還有心思?」

陶墨忙道︰「沒有。」

老陶道︰「少爺若有心思,但說無妨。」

陶墨想了想道,「顧射希望我當個好官。」

老陶和郝果子都是一愣。看顧射平時為人行事隨心所欲,不想竟然有這等願望。只是以顧射的才華名聲,想要當官易如反掌,何以將願望寄託於陶墨身上?

他們對視一眼。

老陶問道︰「顧公子親口說的?」

陶墨道︰「這倒不是。只是他的確是此意。」

老陶道︰「不知顧公子是如何說的?」

陶墨將話一一複述。他記憶力極強,原話轉述,竟是一字不差。

老陶看著郝果子。

郝果子神情怪異。

老陶乾咳一聲,語帶雙關道︰「少爺切莫辜負顧公子一片心意。」

陶墨點頭道︰「當然!」

老陶拉著郝果子從陶墨的房間裡出來。

郝果子怔怔道︰「你為何不告訴少爺,顧射其實並非此意?」

老陶道︰「還不是時候。」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他,「你該不會是反對吧?」

老陶道︰「我反對有用嗎?」

「其實,」郝果子躊躇了下道,「若少爺非短袖不可的話,我倒覺得,顧公子是難得的人選。」

老陶道︰「這句話我記得我上次對你說過。」

郝果子道︰「那是真的不反對?不是障眼法?」他見老陶點頭,又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告訴少爺?」

老陶道︰「既然顧射有意,便應該拿出誠意來才是。」

郝果子道︰「你不怕顧射跑了?」

老陶慢慢地抬起胳膊,發出清脆的咯咯聲。

郝果子吞了口口水,「我明白了。」

茶上,熱氣裊裊。

岳凌與顧射對弈。

「你當真決定北上求助顧相?」問歸問,岳凌下手卻半點不慢。

顧射掏出白子落下,「嗯。」

岳凌道︰「我還以為你與顧相會老死不相往來。」

顧射道︰「我曾預備出海。」

「哦?該不會是想去尋仙山隱居吧?」岳凌笑道。

「如此說,也可。」

岳凌道︰「這才是真正的魔怔了。海外荒蕪,莫說靈丹妙藥,只怕連雞鴨魚肉都沒有。」

顧射道︰「女媧造人之前,神州大地有什麼?」

岳凌笑道︰「原來你要去海外造人。真不愧是顧弦之,果然與眾不同。」

「不過我改變主意了。」顧射緩緩道。

岳凌道︰「看得出來。我還看得出,你是為何要改變主意。」

「哦?」

「情之所鍾,不能自拔。」

顧射道︰「你還欠我一個忙。」既然岳凌對黃廣德之事袖手,那之前那個低聲下氣的請求自然不成立。

「你還不曾說,畫如何?」岳凌以眼神暗示,「這似乎是我們的交換條件。」

顧射道︰「靈氣天成。」

「筆法如何?」

「自成一格。」

「意境如何?」

「畫如其人,心胸寬廣。」

岳凌滿意地點頭,嘴角不住上揚。

顧射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敲。

岳凌忙道︰「那你待如何?」

「還我一個忙。」

「好。」岳凌答得爽快,「你慢慢想便是,只要我力所能及,義不容辭。」

「我已經想好了。」

岳凌摸著鬍子道︰「說吧。」

「我想請你幫我說媒。」

岳凌的手指僵住,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

顧射一字一度,不緊不慢道︰「我想請你為我說媒。」

啪嗒。

岳凌手中的棋子跌落在棋盤上。

 

98、姻緣我定(八)

他很認真地考慮尋找黃廣德的證據並將他繩之以法這件事。

顧射趁他沉思的時候,一步步地蠶食著黑棋的勢力,建立起白子天下。

岳凌回神時,大勢已去。「我認輸。」他投子。

顧射起身道:「早點休息,明日我讓顧小甲送你去。」

「等等。」岳凌乾咳一聲道,「我細想了一下,認為黃廣德此人傷天害理,世所難容,若能將他除去,也是一樁功德。」

「太晚了。」顧射語帶雙關,「岳兄早點歇息。」

岳凌:「……」他這樣歇息得了才怪!

翌日一大早,顧小甲就被顧射派過來等候。

岳凌磨磨蹭蹭到中午才出門。

兩人不對盤,路上無話可說。

顧小甲將岳凌送到衙門前,等他下了車,才猶豫著問了句,「公子只讓我送你過來,沒說要不要接回去。你是否要我等你?」

岳凌道:「你家公子的終身幸福就抓在我的手中,你說等還是不等?」

顧小甲呆住。

岳凌卻已經起步進縣衙。

縣衙早已通報他到訪,陶墨與老陶俱迎了出來。

岳凌抱拳道:「陶大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別來無恙?」

陶墨愣了愣道:「托福托福。」

岳凌道:「我有事與陶大人商量,不知可否找個僻靜處?」

陶墨和老陶都以為他要說之事與黃廣德有關,一路引到書房。

書房中,金師爺正在處理公務,見到岳凌進來忙起身行禮。

岳凌回禮。

陶墨見岳凌遲遲不開口,如夢初醒道:「這位是金師爺,這些事不必避忌他的。」

岳凌知道他誤會了,忙道:「我今天是為 一件私事而來。」

陶墨和老陶都是一愣。他們實在想不通陶墨與凌陽王府的總管有什麼私事可談。

倒是金師爺反應極快,見狀知趣地找了個理由告辭。

他走後,老陶猶豫了下,最終選擇留下。畢竟他們與岳凌並不相熟,還是防著點好。

岳凌對老陶倒沒什麼顧忌,轉身關上門,選了把椅子坐下後,慢條斯理地問道:「不知陶大人可有意中人?」

陶墨身體一僵,臉慢慢紅起來,頭卻想也不想地左右搖擺。

老陶若有所悟。

岳凌乾咳一聲道:「其實陶大人年紀輕輕,已成一方父母官,算得上是年少有為,也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

陶墨面色由紅轉白,訥訥到:「是。」

岳凌道:「不知陶大人喜歡怎麼樣的人?」

陶墨轉頭看老陶。

老陶到:「少爺只管說便是。岳先生與顧公子相熟,定然會為少爺出謀劃策。」

陶墨心頭揪緊,緊張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岳凌看不過去,主動道:「其實,我此次來,是為說媒而來。」顧射雖然沒有說為誰說媒,但是看他對陶墨的態度,再加上今日讓顧小甲送到縣衙的舉動,其目再無疑問。

「說媒?」饒是老陶猜中幾分,也沒猜中全部。

陶墨低聲道:「多謝岳先生費心。但是我,我暫時並無成親打算。」

岳凌愣住。沒想到他人生頭一遭說媒竟然出師不利,更沒想到如顧射這樣兒的人也會被拒絕。

老陶焦急到:「少爺,岳先生還未說是為誰說媒,你不妨聽了再做決定。」

陶墨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反對。

岳凌道:「託我說媒的那人面如冠玉,家世清白,才華橫溢,當世無匹。」

陶墨心怦怦地亂跳起來。

會是……會是他嗎?

可是,若不是他,當今天下又有誰當得起才華橫溢,當世無匹這八個字?

但,但怎麼會是他?

他怎麼可能向自己提親?

岳凌看陶墨神色閃爍不定,就知他心中所想,忙道:「而且他與陶大人交情深厚,知己知彼。」

陶墨咕嚕吞了口口水。他真的想不出第二個人了。連一點點可能的都沒有。難道真的是,真的是……

「那人就是我的同窗摯友,顧射顧弦之。」

岳凌說完,就見陶墨臉色奼紫千紅,忽藍忽綠,五顏六色,難以形容。

「少爺。」老陶看陶墨愣在當場,怔怔無語,忍不住用手肘輕輕地撞了撞他。

陶墨突然轉頭,對老陶道:「你,你聽到他剛剛說什麼了嗎?」

老陶道:「聽到了,他說……」

「你掐我,掐我一下。」陶墨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

老陶在他手背輕掐了一下。

陶墨呆呆道:「不疼。我果然在做夢。」

岳凌走過去,對著他的胳膊重重地捏了一下。

「啊。」陶墨痛得縮肩。

岳凌笑道:「絕非做夢。」

陶墨道:「不是做夢,那,那是不是你騙我?」

岳凌搖頭道:「我縱然無聊,還不知道無聊到這等地步。」

陶墨捂著胳膊道:「若不是做夢,若不是你騙我,那,那是不是弦之在騙我?」

岳凌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也不至於無聊到這地步。」

陶墨心靈受到巨大衝擊,腦海中一片混亂,依舊想不出顧射為何會來說媒。

岳凌見他一時三刻好不了,便對老陶道:「終身大事自然要謹慎考慮,陶大人不然多想幾日,再做答复。」他說著,便轉身開門。

門剛打開,他的手臂就被牢牢抓住了。

岳凌轉頭,陶墨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陶大人?」

「我,我同意。」陶墨緊張地有些結巴,「不管什麼條件,我都同意。」

岳凌道:「顧兄沒有提出任何條件。"雖然他對顧射讓他說沒這件事還有諸多不滿,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為顧射辯駁道:「我相信顧兄是真心的。」

不知是否錯覺,他覺得陶墨的臉好像金子一樣在閃閃發光。

陶墨抓著他胳膊的手緊了緊,羞澀地問道:「那,那我們何時成親?」

岳凌:「……」頭一次說沒便如此成功,他是該高興,還是該尷尬呢?

回到顧府,岳凌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最後得意道:「如何?是否慶幸有我出馬?」

顧射道:「任誰去說,都不會不成。」他很清楚陶墨對自己的感情。

雖知他說的是事實,但岳凌還是對此十分不爽。他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讓顧小甲去說?」

顧射道:「說媒是大事。」

岳凌自得地笑笑。他果然是看中自己的身份地位。

顧射慢條斯理地接下去道:「因此,要找一個外人才顯得誠意。」

岳凌深吸了口氣,「你真打算與他成親?你覺得顧相會答應?」

「我找的是陪我終身之人,並非陪他終身之人。」

岳凌搖頭道:「我覺得你去海外的船說不定用得上。」

顧射道:「若有一日我乘船出海,必然是因為海外風光,絕不會是因為逃避。」

岳凌道:「你準備與顧相硬碰硬?」

顧射道:「我自有分寸。」

「那你準備何時辦喜宴?」岳凌道,「我在此處逗留的時間不長,若是能喝一杯喜酒再走,也不枉我來此一遭。」

顧射道:「那取決於你操辦的速度。」

「我操辦?」岳凌指著自己。

顧射道:「顧小甲不懂這些。」

岳凌皮笑肉不笑道:「何以見得我就會?」

顧射道:「你比他聰明。」

岳凌被堵得動彈不得,好半晌,才伸出手。

「什麼?」

「生辰八字。想要成親,先拿生辰八字來合一合。」岳凌沒好氣道:「順便再找個算命先生尋個良辰吉日。」

顧射道:「我來算,你只管準備聘禮便是。」

……」他是凌陽王府總管,不是顧府總管!

 

99、姻緣我定(九)

岳凌在凌陽王府這麼些年,喪事辦過,喜事還是新娘子上轎頭一遭。幸好他們都是男子,雖然要成親,卻也不願大肆張揚惹來街談坊議,所以事事從簡。

他在顧府只上任一日,便將顧府上下眾人都使喚得得心應手。唯一不得心應手的是顧小甲。自從知道顧射將迎娶陶墨之後,他整個人都像是被鎯頭捶過似的,鎮日裡渾渾噩噩,喊他也是三聲不應四聲不響。

岳凌遂將他丟給顧射,來個眼不見為淨。

看到顧射,顧小甲稍稍有了點人氣,幽幽問道︰「公子真的要與陶墨成親?」

顧射漫應了一聲。

「可是,陶墨,他,他是個男子。」

「嗯。」

「而且他相貌平平,又目不識丁。」

「他識丁。」

顧小甲幽怨地看著他道︰「公子,婚姻大事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這樣……這樣簡簡單單地就……」

顧射抬眸看他。

顧小甲的臉猛然僵住。因為顧射看他的眼神太過於冷厲。

「公子。」他怯生生地喊道。

顧射道︰「你若不願,盡可去賬房另一百兩銀子。」

撲通,顧小甲跪下了,低頭看著地,雙眼通紅,「我從小跟著公子,公子若不要我,我就無處可去了。」

顧射道︰「我寫封家書,你回京城便是。」

顧小甲猛地磕了七八個響頭,「公子別攆我!我,我不說便是了。」

「今日不說?」

「以後再也不說了!」顧小甲委屈地直掉淚。

顧射放下手中書,淡然道︰「你可想過今後要與何人共度一生?」

顧小甲擦擦眼淚道︰「當然是公子。」

「不是這個。」

顧小甲道︰「這,當然是由公子做主?」

顧射道︰「哦?我將你許配給郝果子你也願意?」

顧小甲呆住,半天才叫道︰「我寧可出家當和尚!」

顧射道︰「終有一日你會知道,有的人你寧可出家當和尚也不願意娶他,而有的人你若是不能娶他,便寧可出家當和尚。」

顧小甲傻眼道︰「公子是說你對陶,陶墨已經是……」

顧射重新將書拿起,未答。

顧小甲見他不答,訕訕地站起身,捂著額頭躡手躡腳地退出門外。

等他走後,顧射才放下手中書。

對顧小甲的話不過是隨口而言,他從未想過自己不能娶陶墨。

若真是如此會如何?

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一閃而過,便被他淡然一笑置之。

比起顧氏主僕的悠然自得,岳凌忙得腳不沾地。

趕歸趕,三書六禮卻是少不得的。

納彩他直接算上自己上門說媒的那次,這樣尷尬之事他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陶墨的生辰八字很快就送到顧射手裡,顧射用了一天,便出了個天作之合的結果,連帶納吉也不用,直接算了個良辰吉日,說是七天之後。

金師爺在縣衙這麼久,這等事自然也瞞不過他。他知道後,雖然吃了一驚,但很快便適應過來,泰然處之。對當日他拒絕繁興綢緞莊許大小姐的婚事之事也很快釋懷。反正當今之世,斷袖之癖屢見不鮮,倒有些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意思。

但顧射的七日之期卻讓他和老陶都覺得太趕。

老陶暗猜莫不是有什麼事,才讓顧射如此操之過急,便上門相詢,得到的答案卻讓他大吃一驚。

顧射言道岳凌不能久留,只能搶在他離去之前將諸事辦妥。

岳凌倒是真出力。

很快集齊聘禮,在夜裡頭偷偷送到縣衙。

老陶收下後,也是匆匆送上之前的回禮。

這便算是納徵。

唯獨請期還有些疑問。

岳凌派人兩次去問,都只說再議。

送走顧府下人,老陶問陶墨,「少爺還有何疑慮?」

陶墨坐在石階上,抱著膝蓋,低聲道︰「我怕。」

老陶一怔,隨即笑道︰「人生總會有這麼一遭,無須怕。反正你和顧射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不算盲婚啞嫁,更無須怕。」

陶墨搖搖頭,「我總怕是假的。」他伸出胳膊,掀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淤青,「我總覺得是假的,可就算是捏痛了,我還是覺得像假的。」

……」這是心結。老陶原以為顧射下聘已經是解除他心結最有力的方式,不想陶墨的心結竟然根深蒂固到如斯田地。

「少爺。」他彎腰抓起他的胳膊,「你跟我來。」

陶墨呆呆地站起來,疑惑道︰「去哪裡?」

「顧府。」

陶墨忙站住腳步,「金師爺說在婚前,新人是不得相見的。」

老陶道︰「不見就不見,隔著門板說說話總是能的。」

「但是這怕是於禮不符。」

老陶道︰「這些虛禮撿著有用的聽就是了,若樣樣都聽,樣樣都做,豈非累死?」

陶墨還想說什麼,卻被老陶不由分說地拉著往外走。

從縣衙到顧府這條路線,老陶可說是駕輕就熟。

陶墨到了門前,反倒躊躇不前了。

老陶道︰「答案是要自己尋找的。」

陶墨抬頭看著顧府兩個字好一會兒,突然轉身往馬車上擠。

老陶拉住他,「你今日若是不問,怕是不能安心。」

陶墨僵在車前。

老陶道︰「人之一世,不過活個明白。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何不豁出去一試?」

陶墨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前,抬手叩門。

門房見了他,大吃一驚道︰「陶大人,你怎麼來了?你現在是不能見我家公子的。」他們要結親的事外頭風聲走漏得少,但顧府上上下下都已經傳遍了。

縣衙倒還蒙在鼓裡。

陶墨道︰「我有話要問弦之。」

門房道︰「這,那您稍等,我去替您通報。」

老陶道︰「你讓你家公子來,只是把門掩上,有什麼話隔著門說,也不算是見面了。」

門房應著聲去了。

陶墨按著胸口,轉身蹲下來。

老陶道︰「顧射雖然是文人,卻比大多數的武人更加說一不二,少爺不必杞人憂天。」

陶墨道︰「何謂杞人憂天?」

老陶遂將杞人憂天的典故細細解釋了一遍。

正說著,就聽門後響起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老陶識趣地坐上馬車,留下他們單獨交談。

「舞文?」顧射清冷的聲音響起。

陶墨心頭一緊,慢慢地站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顧射道︰「問。」

「你,你為何要下聘?」陶墨說出口,呼吸就難以維繫,胸口的氣幾乎要將憋悶得炸裂。

顧射道︰「你怎的到今時今日才想起問。」他話中帶著淺淺的笑意,悠閒又愜意。

陶墨心卻跳得更快了。

少頃。

顧射才緩緩道︰「我下聘,是因為想娶你。」

陶墨幾乎站不穩腳跟,身體像浮雲一般,一點點變輕,幾乎要飄起來。他結結巴巴地問︰「為,為何?」

「結伴共度一生,不好嗎?」顧射問。

怎會不好?

怎會不好?!

他簡直想不到有什麼比這更好!

陶墨捂著臉,淚水從指縫滲出。

有了顧射的這兩句話,緣由是何又有何要緊?要緊的是,今後他與他將結伴一生,白手偕老。

身後的門發出輕微的搖擺聲。

自己突然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裡,鼻息間是熟悉的淡香。

「啊,你……」陶墨擔憂地叫起來。

顧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無妨。我閉著眼楮。」

陶墨慢慢地放下手,閉起眼楮,將頭輕輕地後仰,靠在那將要相互扶持一世的人肩上。

 

100、幕後黑手(一)

隨著婚期越來越近,岳凌操辦婚事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多多少少洩露出了些風聲。於是,引來不少人明著暗著來顧府打聽新娘的來歷,連一錘先生夫人都忍不住親自出馬。奈何顧府上下似乎同一時間聾了啞了,一個個都是一問三不知,讓他們敗興而歸。

一時之間,顧府新娘成了談陽最時新的話題。

陶墨自顧府回來之後,心頭疑問盡釋,也不管外頭為此事鬧得如何熱火朝天,逕自躲在書房裡邊練字邊傻笑邊數著時辰一點點過去。

咚咚咚。

縣衙外鼓聲如雷。

陶墨一怔擱筆。

郝果子急匆匆地推門進來,喊道︰「少爺!有人擊鼓鳴冤!」

陶墨臉色一變,啪得放下筆,「快拿我的官袍來!」

離上一樁案子完結至今,差不多一個月。

陶墨望著大堂有一瞬的陌生。

衙役帶著一對衣著破舊外貌蒼老的夫婦上堂。

「小人武有菜……」

「民婦武郭氏……」

「拜見青天大老爺。」

陶墨溫和道︰「你們因何擊鼓?」

武郭氏匍匐在地,直抹眼淚,泣不成聲。

武有菜也是老淚縱橫,「小人要告,要告史千山!」

陶墨心頭一跳。史千山不正是當朝史太師的佷子?「為何……」

金師爺突然咳嗽兩聲。

陶墨看他。

金師爺用口型唸著「狀紙」。

陶墨呆了呆,道︰「撞死?」

武有菜嚇了一跳,道︰「大人如何知道小女是撞死的?」

陶墨更呆,「啊?」

武有菜面露悲憤,叫道︰「莫非大人與史千山勾結?!不然,大人何從得知?」

陶墨含冤莫名。這真是……從何說起?

金師爺朗聲道︰「大膽武有菜!怎敢當堂血口噴人,污衊大人?!大人問得分明是狀紙。」

武有菜一怔,隨即磕了兩個響頭道︰「小人莽撞,求大人開恩。」

陶墨被連番的撞死狀紙弄得頭昏腦脹,揮揮手道︰「狀紙何在?」

武有菜抖著手從懷裡拿出來,道︰「請大人過目。」

衙役將狀紙遞給陶墨。

陶墨接過來一看,皺眉。

金師爺識趣地走過去,「東家,還是我來……這是什麼?」他愕然地看著狀紙。

陶墨道︰「金師爺認得幾個?」

金師爺道︰「十三個。」

陶墨道︰「可是這幾個字好像是同一個。」

金師爺乾咳一聲道︰「東家,我們不如先問問這張狀紙何意?」

陶墨道︰「你能不能把這些字都讀一遍我聽聽?」

金師爺雖然覺這張狀紙無用又可笑,卻還是一一念道︰「五有女,美,石戲,女不從,死,石不見。」

陶墨問武有菜道︰「狀紙上的五有女,可是指你的女兒?」

武有菜道︰「是,是指小女武倩。小人不識字,狀紙是請村裡唯一識字之人寫的。」

陶墨道︰「美是指你的女兒很美?」

武有菜擦著眼角道︰「小女打小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石戲的石是指史千山?」

「正是他!」武有菜一臉憤慨!

陶墨道︰「戲,是調戲?」

武有菜眼中怒火與淚水並存,咬牙道︰「他,他強迫小女……小女為保清白,一頭,撞死在屋裡了!」

一直匍匐在地的武郭氏聞言,幾乎哭得昏死過去。

堂中哭聲悲慼,令聞者也不禁落濕眼眶。

陶墨輕聲道︰「石不見,是指他畏罪潛逃嗎?」

武有菜捂著臉,哭泣道︰「是我無用!我,我攔不住!讓他……」

忽有衙役從外疾步走入,「大人,有一人自稱史千山在外求見。」

武氏夫婦愣了下,隨即雙雙站起身,怒道︰「他,他竟然敢來!」

兩旁衙役見他往外衝,立即上前將他攔住。

陶墨看金師爺。

金師爺點點頭。

陶墨用驚堂木輕輕往案上一拍,道︰「帶史千山上來。」

武有菜突然轉頭,跪在地上朝陶墨猛磕頭道︰「請大人為我做主!」

堂上正紛紛擾擾,便聽一陣腳步聲,一個略顯富態的青年慢悠悠地走進來。

「草民史千山,拜見縣官大人。」他說著,竟雙腿一曲,跪了下去。

如此謙恭,不由讓金師爺大吃一驚。

陶墨道︰「堂上這二人你可識得?」

史千山不緊不慢道︰「識得。他們一人自稱老武,一人自稱武嫂。」

「胡說!胡說!我們幾時……」

陶墨沖怒髮衝冠的武有菜比了個噓的手勢,「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史千山撓臉道︰「有人介紹的。」

「為何介紹?」陶墨問道。

史千山乾笑道︰「說是鄉間的妓寨。」

「史千山……你血口噴人!」武有菜喊著,就準備撲過去。

金師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史千山道︰「草民所說,句句實情,還請大人明鑑。」

陶墨道︰「但是他說你調戲武小姐,還逼得她撞牆自殺。」

史千山道︰「草民所說或許匪夷所思,卻句句實情。我與這兩位的確是由人介紹認識,那人說鄉間有一座與眾不同的妓寨,寨中人都扮成窮苦人家的女兒,別有一番風味。我心中好奇,便前往一探究竟。當時這兩位自稱老武武嫂,帶來的女子就是武倩。誰知我與她進了民房正要成其好事,那武倩就一頭撞死在牆上。」

「胡說八道!你,你……你……你簡直……」武有菜一口氣提不起來,兩眼翻白。

陶墨忙道︰「快派人請大夫來。」

衙役一邊扶著他們在旁躺下,一邊跑出去請大夫。

史千山跪在一旁,淡漠地看著武氏夫婦。

陶墨不知所措地看向金師爺。

金師爺道︰「此事疑點重重,不如押後再審。」

陶墨點點頭,抬手拿起驚堂木,重重拍下道︰「救人要緊。此案押後再審!」

史千山道︰「草民住在安平客棧,大人若是有話想問,盡可來找我。」

陶墨看了他一眼,無聲頷首。

回到書房,老陶和郝果子早聞訊趕了過來。

郝果子道︰「那個武氏夫婦真是可憐!史千山太無恥了。」

金師爺搖頭道︰「此事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郝果子道︰「難道你真相信史千山破漏百出的供詞?」

金師爺道︰「你不信?」

郝果子道︰「只要有腦袋的人都不會相信!誰家女子會平白無故地一頭撞死?!難不成為了陷害他?」

金師爺道︰「既然有腦袋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為何要這麼說?」

郝果子道︰「說不定他自恃有史太師當靠山,所以隨口編了謊話,想要糊弄過去。」

老陶見金師爺眉頭緊鎖,道︰「師爺可是察覺有何不妥?」

金師爺道︰「我看史千山的舉止談吐,絕非色慾熏心之人。」

郝果子道︰「說不定那個武姑娘貌若天仙,讓他情不自禁呢?」

金師爺道︰「這只是其一。其二,那個武有菜……似乎有所隱瞞。」

「哦?」老陶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金師爺道︰「他說自己不認得字,狀紙是村裡人寫的。看那狀紙,那個村子裡唯一識字之人的才學也相當……有限。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說得出血口噴人之言?」

郝果子詫異道︰「難不成你真的懷疑他們是為了陷害史千山?但是史千山是當朝史太師的佷子,誰敢陷害他?」

老陶道︰「你們是否覺得,這個手法似曾相識?」

金師爺眼楮一亮,「黃廣德?」

郝果子皺眉道︰「怎麼又和黃廣德扯上關係了?」

金師爺道︰「不是與他扯上關係。只是想起那個替人頂罪的樵夫而已,都是老實巴交的人。」

郝果子道︰「這對黃廣德有什麼好處?萬一事情敗露,還會得罪史太師。」

金師爺道︰「若是不敗露呢?若是東家定了史千山之罪呢?」

郝果子臉色一變,「借刀殺人?!」

金師爺道︰「不過,他大概沒想到史千山並不是笨蛋,竟會主動投案。如此一來,他反倒被動了。」

陶墨道︰「當務之急,還是找出真相。」

金師爺道︰「不錯。我這就去找武氏夫婦,去現場看一看。」

陶墨道︰「我與你同去!」

「好。對了,」金師爺猶豫了下,對郝果子道,「你去請崔典史一道去。」他原是打算把崔炯換到其他縣,另找一個典史,但是前陣子事忙,一來二去擱下了。

郝果子一聽崔典史,就老大不願意,「這樣吃裡爬外的人,還叫他作甚?」

金師爺道︰「這是命案,自然要叫他,另外還要請個仵作來。」

郝果子撇撇嘴角,去了。

金師爺道︰「我去找武氏夫婦。」

老陶道︰「我去準備車。」

頃刻之間,房中只剩下陶墨。

陶墨看看空蕩蕩的書房,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等成親之後,他便可以隨時隨地地見到顧射,詢問他的意見了吧?

只剩下兩天了。

武氏夫婦住在談陽縣旁邊武家村。他們住在村口,所有人要進村都要經過他們家。

武有菜被大夫紮了兩針,情緒穩定許多,對著陶墨哭訴道︰「那夜,史千山敲門說投宿,我們便請他進來,誰知誰知……卻害了我家閨女!」

武郭氏突然抱著一床被子在床上嚎啕起來。

武有菜走過去,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金師爺問道︰「不知武倩是在何處……」

武有菜用袖子抹抹眼淚,一指郝果子身後的位置。

郝果子嚇了一跳,忙躲開。

金師爺和陶墨都湊了過去。

果然看到一處發黑的血漬。他們住的屋子是土屋,細看之下,竟有裂痕,可見這一撞已是盡了全力。

金師爺道︰「武倩的屍首在何處?」

武有菜哭道︰「已經埋了。」

金師爺道︰「埋在何處?」

武有菜與武郭氏對視一眼。

武有菜道︰「亂葬崗。」

金師爺挑眉。

門外傳來動靜,崔炯帶著仵作前來。

「崔典史。」金師爺抱拳。

「金師爺。」崔炯忐忑地回禮,目光忍不住朝陶墨看去。自陶墨從覃城回來,他便一直處於不安之中。他不知知府為何輕易放過了陶墨,只知道種種跡象顯示,陶墨似乎已經知道他在背地裡做的事。他連去衙門幾次都出了閉門羹,只是由金師爺書信聯繫。但說陶墨知道,除了避而不見之外,他又不曾對他有任何舉動,連番舉動著實讓他霧裡看花。

金師爺道︰「崔典史對此案怎麼看?」崔炯在衙門多年,安插了不少心腹,這件案子必然會傳到他的耳朵裡。

崔炯故作茫然道︰「不知金師爺說的是哪件案子?」

金師爺對他這番做作十分不屑,但嘴上卻簡練地將案子交代了一遍。

崔炯不知陶墨心中所想,也不知史千山是何來歷,但看陶墨平時作為,知道他一心想當清官,當好官,便道︰「自然不能讓武姑娘含冤而死的。」

金師爺淡然道︰「是嗎?對了,武有菜說武姑娘的屍首在亂葬崗,還要勞煩崔典史跑一趟了。」

聽到亂葬崗三個字,崔炯胃裡不斷翻著酸氣,臉上卻還要陪笑道︰「應該的,應該的。只是不知武姑娘是何模樣?被葬在哪個位置?」

武有菜道︰「我知道。我領你們去。」

崔炯往陶墨那裡看了看,卻見陶墨正在安慰武郭氏。他猶豫了下,高聲道︰「陶大人!」

陶墨轉頭看他。

崔炯道︰「下官一定會尋回武姑娘屍首的!」

「好。」陶墨又轉頭去安慰武郭氏。

崔炯自覺碰了個軟釘子,不由訕訕地走了。

金師爺走到陶墨身邊,低聲道︰「東家,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等消息吧。」

武郭氏緊緊抓住陶墨的手,哽咽道︰「請大人一定要嚴懲史千山,以慰我女兒泉下之靈。」

陶墨保證道︰「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101、幕後黑手(二)

桌上攤了一堆的書。

陶墨一本本地翻查著。

金師爺在一旁問道︰「東家找什麼書?」

陶墨道︰「我朝律法。像這次案件,應當以殺人罪論處呢?還是以奸|污罪論處?」

金師爺道︰「這倒不用東家操心。東家只要查明案情,向上提交便是,量刑是刑部之事。」

陶墨愕然道︰「原來是這樣?」

金師爺道︰「此案涉及人命,應當歸類於重情。」

陶墨道︰「原來如此。」

郝果子從門外探進頭來,「顧小甲來了。」

他聲音剛落,就聽顧小甲在外頭恭恭敬敬道︰「顧小甲見過陶大人。」

以往的顧小甲總是盛氣凌人的模樣,這樣謙恭有禮倒是頭一回。陶墨驚訝得親自走到門邊,道︰「發生何事?你怎麼了?」

顧小甲頭也不抬,看著自己的鞋面道︰「以往是我不懂事,諸多冒犯,還請陶大人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和我計較。」

陶墨道︰「冒犯?計較?這是從何說起?」顧小甲對他的態度雖然算不上友善,但是他知道他心裡對自己卻還算是親近的。

顧小甲抬起頭,「你真的不介意?」

陶墨搖頭。

顧小甲道︰「那,那以後你若真的與公子成了親,也不會唆使公子疏遠我吧?」

陶墨又是羞澀又是甜蜜,低頭笑道︰「你過慮了。」

「真是過慮才好。」顧小甲低喃了一句,復又朗聲道︰「公子讓我帶話給你,他說那對夫婦有問題,你或可從他們住的武家村著手。」

陶墨一聽是顧射讓他帶話,整雙眼楮都亮了,「他最近好不好?可曾睡好吃好?」

顧小甲道︰「公子鎮日裡下棋作畫,悠閒得很。他只擔心你的案子。」

陶墨嘴角忍不住朝兩邊咧起,「他好,我就放心了。」

金師爺看他們倆閒扯著沒完,忍不住將話題拉了回來,問道︰「你家公子可說為何覺得那對夫婦有問題?」

顧小甲道︰「這倒沒有。不過公子說有問題,那鐵定是有問題的。」

陶墨道︰「金師爺也是如此認為的。」

顧小甲道︰「不過那個史千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史太師的佷子可不止他一個,無論從上到下還是從下往上,都數不到他。但是與史耀光關係最好的,最得史太師信任的卻是他,這可不是靠一肚子的肉能做到的。」

金師爺道︰「如此說來,這案子只怕不像是表面那麼簡單。」

顧小甲道︰「公子讓我帶的話我已經帶到了。陶大人可有什麼話要讓我帶回去的?」

陶墨想了想,轉身回書房,不一會兒拿著一封信給他。

顧小甲心中還是有幾分欣慰的。雖然陶墨目不識丁,但好歹還有點上進心,不枉公子中意他。

顧小甲走後,郝果子好奇地問道︰「少爺,你在信裡頭寫了什麼?」

陶墨微笑不語。

金師爺一心撲在案子上,對這等男男事倒沒什麼興趣,「既然顧射認為可有從武家村著手,我們便從這裡著手。」

陶墨道︰「派人去打聽武氏夫婦?」

金師爺道︰「不止如此。還有史千山話中真假。我總覺得,他的話若是編出來的,未免也編得太愚蠢了。他若說素未蒙面,只怕還不易找人證出來。」

郝果子道︰「顧小甲還說他不簡單,照我看來,他是頭腦簡單。」

金師爺道︰「不,這一點我倒是與顧小甲看法一致。光從他在堂上畢恭畢敬,氣定神閒,就可看出他絕非簡單角色。假如,我只是打個比方。假如他說的是實情,那麼武氏夫婦就是故意設的陷阱。但是以他的才智,又怎麼會看不出這是個陷阱?」

郝果子道︰「會不會是那個武姑娘過於美貌,所以他一時情難自禁……」

「對了。」金師爺擊掌道,「他曾經提起是有人介紹他認識武氏夫婦的。」

陶墨點頭道︰「不錯,若是能找到這個人,一定能真相大白。」

金師爺道︰「那人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不過那人能與史千山扯上交情,可見絕非普通人。或者家世出眾,或者才華出眾,或者與史家有什麼關聯。總之,絕非常人。而這個陷阱既為史千山而下,定然會投其所好。只是從他言語之中看得出,他對武姑娘並不動心,不然武姑娘也不必自己撞牆……」

郝果子道︰「等等。為何我聽著聽著,覺得師爺已經認同他是無辜的了。」

金師爺道︰「我並未如此說。我只是覺得,史千山身上的疑點都是明著的,而武氏夫婦的疑點都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相較之下,反倒是史千山更可信一點。」

郝果子道︰「說不準,他們都有所隱瞞。」

金師爺道︰「這也不無可能。只是目前看來,武氏夫婦想置他於死地,在這種情況之下,又有什麼理由讓史千山為他們隱瞞實情呢?」

陶墨道︰「不管如何,我們抽絲剝繭,真相自然會浮出水面。」

郝果子訝異道︰「少爺竟學會了抽絲剝繭。」

陶墨對著金師爺笑道︰「全都仰賴金師爺平時教導有方。」

金師爺道︰「東家是天下少見的奇才,我不過是順水推舟。」

陶墨道︰「順水推舟?」

金師爺遂將順水推舟解釋了下。

陶墨暗自記住。

想著婚期在即,陶墨也想將案子早早瞭解。

因此他與金師爺在衙門久候崔炯未歸,便決定兵分兩路。金師爺去武家村打聽武氏夫婦,而他去安平客棧找史千山。

原本與陶墨一同去客棧的最好人選是顧射,但他們目前不能見面,只好由老陶代勞。

郝果子則跟著金師爺去跑腿。

到安平客棧,史千山竟然坐在大堂裡。他看到陶墨進來,原本就不大的眼楮頓時笑眯成了一條線,「陶大人,你終於來了。」

陶墨道︰「你在等我?」

史千山道︰「我一到談陽縣就聽說陶大人愛民如子,破案如神,心想陶大人一定會來查明真相的,果然讓我等到了。」他一見面,就送出兩頂高帽子。

陶墨有些羞澀,忙道︰「謬讚了。」

史千山道︰「這裡人多口雜,若陶大人不介意,不如上樓再說。」

陶墨點頭道︰「好。」

史千山早在樓上包了個廂房,證實他的確是早有所料。

陶墨和老陶進包廂坐下,史千山出門去叫店夥計。

趁他不在,老陶附著陶墨的耳朵低聲道︰「他是個練家子。」

陶墨一怔。看史千山的樣子如何也想不出他竟然會武功。

老陶道︰「雖然比較稀鬆,但是除非那個武姑娘也是練家子,不然救一個想要撞牆的弱女子應當不是難事。」

陶墨皺眉。

案子竟然越發撲朔迷離了。

史千山從外面親自拎了一壺茶水進來,店夥計跟在他後頭捧著放滿小菜的托盤。

「來,陶大人請。」他親自幫陶墨和老陶斟上茶,舉杯道,「兩位見諒,我素來不飲酒,只好以茶代酒,敬兩位一杯。」

陶墨與他碰了碰杯,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道︰「我聽你上次在公堂上提及一位友人,不知他現在何處?」

史千山似是早知他會問這個問題,放下杯子,低聲嘆了口氣道︰「大人最好還是莫要追問他的行蹤。」

陶墨道︰「為何?」

史千山起身關上門,才重新落座,面色凝重道︰「我來談陽縣不過幾日,已聽聞陶大人不少事蹟。我是真心佩服大人為人,因此推心置腹。只是此事牽扯重重,還請大人不要外傳。」

陶墨道︰「若非案子所需,我定不傳第四人耳。」

史千山點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有大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那位友人來自京城,是京城某位皇親的心腹。」

陶墨還不覺得如何,老陶心裡頭咯 一下,知道此事複雜了。

史千山見陶墨臉色,便知他還未意識到此事的嚴重,便道︰「我與陶大人雖是初識,但在我心裡卻有一見如故之感。因此有些話,我也不妨與大人直言。這樁案子我與陶大人可說是,互相連累。有人想要看我們翻臉成仇,漁翁得利。」

老陶道︰「你可知是誰?」

史千山笑道︰「這個要請陶大人與我一同……集思廣益了。究竟有何人是想同時置我們於死地的?」

老陶和陶墨同時想到黃廣德。

只是黃廣德為何要置史千山於死地?

史千山又道︰「又或者,是誰想置我於死地,是誰想置你於死地,而他們……又勾結在了一起?」

經他這麼一說,案子似乎漸漸露出冰山一角。

顧府書房。

顧射等顧小甲離開之後,緩緩打開信封,展開信紙,只見上面寫著四個還很生澀的字——

我很想你。

 

102、幕後黑手(三)

史千山見兩人陷入沉思,狀若漫不經心道︰「我雖是初到貴寶地,卻聽到不少關於陶大人的消息。其中一條極有意思,是關於一位知府大人的。」

陶墨一驚抬頭。

老陶謹慎地望著他。

史千山笑眯眯道︰「不過是道聽途說,多半不會是真的吧?」他的臉很圓,笑的時候臉皮往上擠,使得顴骨更加突出,滾圓滾圓,油光發亮,說不出的滑稽。

老陶道︰「不知你聽到是什麼消息?」

史千山道︰「聽說前陣子覃城知府曾請陶大人去知府衙門坐了坐,不知可有此事?」

老陶暗暗鬆了口氣,道︰「覃城知府是我家少爺的頂頭上司,找他去知府衙門坐坐實屬平常。」

史千山打了個哈哈,笑道︰「也是。看來是我多心了,我聽坊間說什麼關進牢房,還以為陶大人與知府不和,現在想來,定然是聽錯了。還請陶大人見諒。」

陶墨不善撒謊,只能低著頭不說話。

史千山道︰「不過這麼說來,陶大人應當是沒得罪過什麼人,也不會有什麼人想害陶大人。這樣一來,我之前的推測倒不成立了。看來不是有人想害我們,而是有個人只想害我才對。」

老陶大蛇隨滾上,忙道︰「那你可知道是誰?」

史千山圓乎乎的手指在下巴上撓了撓道︰「與陶大人相反,我這半輩子得罪的人只能用數之不清來形容,若真要點出其中一二,怕是不易啊。」

老陶道︰「你之前不是說你的那位友人來自京城的皇親?」

史千山道︰「的確。」

老陶道︰「不知是哪一位皇親?」

史千山道︰「你當真想知道?」

老陶道︰「不錯。」他知道史千山這樣說是為了吊起胃口,好將陶墨拉下水,但是那人既然將主意打到陶墨頭上,就由不得他們想撇清關係就撇清關係了。比起敵暗我明,還不如知己知彼。

史千山又看看陶墨道︰「陶大人也想知道?」

陶墨道︰「我先盡快破案。」

史千山道︰「既然如此,我便說了。那人便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九皇子。」

一聽是皇子,陶墨臉色變了變。他一生之中接觸過最大的官便是知府。皇子對他來講,與天邊明月無異。

老陶倒是挺鎮定。在他聽史千山說皇親的時候,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

史千山道︰「不過這件事多半是衝著我來的,兩位不必擔心。」

老陶道︰「但我剛剛好像聽你說,這件案子可能是衝著你和少爺兩個人來的。」

史千山道︰「我原來是以為陶大人曾經得罪過什麼人,所以他才偏偏選中你的地盤來陷害我。如今看來,卻是陶大人時運不濟,被我連累了。」

陶墨聽他如此推心置腹,也不好再像之前那樣裝聾作啞,道︰「也可能是我的關係。」

史千山努力張大小眼楮,以便將眼中的驚訝表達出來,「此話從何說起?」

陶墨看向老陶。

老陶道︰「不知史公子可曾聽過黃廣德?」

史千山眼中精光一閃,身體微微往後靠,背貼著椅背,笑得疏淡,「倒是聽過。」

老陶道︰「他與少爺有些過節。」

史千山道︰「這麼一說,我倒是有些頭緒了。」

老陶道︰「願聞其詳。」

史千山道︰「不瞞你說。我在京城這麼多年,對京城裡的事知之甚詳。黃廣德雖然只是一個知府,但是他在京城的人脈怕是比很多總督都要來的廣闊。」

陶墨和老陶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史千山繼續道︰「九皇子府中人與他有交往也屬平常。」

老陶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一切是黃廣德與九皇子所為?但堂堂一個九皇子為何要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來引你入甕?」

史千山苦笑道︰「我既不問你們因何與黃廣德結怨,你們又何必來問我與九皇子的梁子?」

陶墨突然道︰「我是想破案,並非追溯往事。你若不願說,我也不勉強。只是此案疑點重重,於你不利,你若是不能說出合理的解釋,只怕很難脫身。」

老陶頗為訝異地看著陶墨。就在適才,他差點都被史千山三言兩語下的套子給套進去了,不想陶墨竟還如此清醒。

史千山嘆氣道︰「我酒後一時糊塗冒犯了九皇子,至於具體如何冒犯……只怕九皇子若是知道你們知道了,連帶也不會放過你們。」

老陶道︰「照你的意思,九皇子想要懲戒你,於是派心腹使計。剛好那心腹又與黃廣德相識,於是又相處兩全其美之計,將你引來談陽縣。一來可以佈局陷害你,二來又可以讓我家少爺陷入史太師的震怒之中?」

史千山道︰「因是如此。」

老陶道︰「可是黃廣德又如何敢得罪史太師呢?」

史千山低頭,似嘆非嘆道︰「伯父並非只有我一個佷子。」

老陶道︰「但是你卻是他最疼愛的佷子。」

「疼愛?」史千山自嘲地笑笑,「他之所以疼愛我不過是看在耀光的份上。如今耀光已死,他看到我便會想起耀光,一想起耀光就會悲傷痛苦難耐,又如何會寵愛我?」

老陶吃驚了,居然還有這樣的內幕。

史千山道︰「罷了。不提這些煩人事。陶大人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陶墨道︰「如何才能找到九皇子的心腹?」

史千山愣了下,道︰「陶大人想找他作證?」

陶墨道︰「他是很重要的人證。」

史千山道︰「話雖如此,但我勸陶大人還是放棄此路的好。九皇子是皇上貨真價實最寵愛的兒子,性格難免驕縱。他要懲戒我,我吃個啞巴虧便是。若是陶大人將主意打到他的府上,只怕會牽連陶大人。」

陶墨道︰「若是不能找到證據為你洗脫罪名,你很可能要背負奸|污殺人的罪名。」

史千山沉默了下道︰「如果真的找不到洗脫罪名的證據,那也只能如此了。」

陶墨愕然。

「反正,伯父再不待見我,卻也不會任由我玷污整個家族的名聲的。」他有些話雖然沒說透,意思卻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萬不得已,史太師一定會出面保他。

老陶道︰「你不怕九皇子從中作梗?」

史千山無奈地笑了笑道︰「在他眼中,我不過是他一枚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棋子。想到便逗一逗,卻也不會一下子逗得太狠,以免失了下次的樂趣。」

老陶皺眉。聽他口氣,他與那個九皇子結得梁子只怕不小。

史千山道︰「當然,能不驚動伯父,我也不想驚動他老人家。」

老陶道︰「若是如此,你應當將所知之事盡數道來才是。」

史千山道︰「我已說得很多了。」

老陶不說話,只是用眼楮無聲地凝視著他,就好像想將他心底一切的秘密都從臉上挖出來。

史千山嘆了口氣道︰「也罷。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猶抱琵琶半遮面了。黃廣德在京城的人脈之中,也包括我的幾位堂兄弟。其實在來談陽縣之前,我對陶大人與黃廣德之間的恩怨已經略有耳聞。我在此保證,若是陶大人能幫我洗脫罪名,我定然鼎力幫陶大人行懲惡除奸之責。」

從客棧出來,陶墨問老陶,「你可信他是無辜的?」

老陶道︰「他說得雖然誠懇,卻也有未盡之言。他既然能知道黃廣德與少爺的恩怨,又如何會不知顧射與少爺之事?只怕他與九皇子的恩怨是真的,他被陷害是真的,只是不知自己被陷害卻是假的。」

陶墨道︰「什麼意思?」

老陶道︰「我看他……是心甘情願掉進這個陷阱裡頭去的。」這也解釋了為何他的身手明明能救武姑娘卻偏偏袖手旁觀,還有為何上公堂之後如此合作,只因這一切他早就心知肚明。「九皇子挖的陷阱,他是閉著眼楮也得往下跳。黃廣德或許是真,或許是假。他故意將他扯進來,不過是希望少爺能為他洗刷清白。」

陶墨道︰「那,我該如何證明他的清白?」

老陶道︰「少爺不必證明他的清白,只要按照原來的想法,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就是了。」他還有未說出來的是,反正以史千山的身份,真查不出真相也會有史太師保他出來。唯一值得顧慮的是,史太師會否因這件事而遷怒於陶墨。

一輛馬車突然停在他面前。

顧小甲坐在車轅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陶墨眼楮一亮,衝過去剛想掀簾子,手猛地又縮了回來,幽幽道︰「弦之,我們還不能見面。」

 

103、幕後黑手(四)

顧小甲終於按捺不住大笑出聲。

陶墨愣愣地看著他。

馬車車廂毫無動靜。

顧小甲道︰「你真是想我家公子想瘋了。」

陶墨臉上一紅。

顧小甲拉開簾子,道︰「看,哪裡有我家公子?」

陶墨開始還不敢看,後來聽裡面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才試探著朝裡望了一眼。

果然沒有人。

「弦之沒來?」他心裡說不出的失望。

顧小甲道︰「人雖然沒來,但是……」他用手指往了一比。

陶墨探進身子,看到一隻銀緞做的長套子,裡面應該是放著捲軸。

顧小甲伸手將它拿出來,遞給他。

陶墨接過來,將套子取下,慢慢展開捲軸——

一個清冷孤傲的顧射躍然紙上。他站在老松下,半側著身子,眼楮朝這裡看來,栩栩如生。

陶墨恍惚間覺得他好像真的從畫上活了,正直盯盯地瞧著自己。

「咳,少爺。」老陶用手肘輕輕地撞了撞呆滯的他。

陶墨回神,抬眸才見顧小甲正拚命地憋著笑。「他,他可還曾說過什麼?」

顧小甲攤手道︰「沒了。」

陶墨愛不釋手地摸著畫卷。

顧小甲嘀咕道︰「真是不懂。在過一日就要成親了,還送一幅畫做什麼?」

陶墨道︰「有了畫,這一日才不會那麼漫長。」

顧小甲抖了抖肩膀,「我要回去了,你有沒有畫要說?」

當然有。而且是千言萬語。但是話到嘴邊,他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顧小甲看他一臉吞吞吐吐的模樣,搖搖頭道︰「若是沒有,我就走了。」

「哎。」陶墨急道,「就說,我,我,很期待那一天。」

「哪一天啊?」顧小甲故作不懂地眨著眼楮。

老陶在陶墨身後道︰「你不懂,不等於顧公子不懂。」

顧小甲撇撇嘴角,駕著馬車走了。

陶墨將畫又反覆看了幾眼,才戀戀不捨地收起來。

老陶突然道︰「崔炯來了。」

陶墨抬頭,便看到崔炯急匆匆地走過來,身上還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稟告大人,武小姐的屍首找到了。」

陶墨與老陶對視一眼,跟著他快步回衙門。

經歷覃城知府的責難之後,陶墨知道仵作驗屍自己必須在旁,所以逕自去了驗屍房。

仵作怕熏到他,早早地點起皂角蒼朮,又遞了塊姜給他塞在嘴裡。

饒是如此,屍臭依舊前赴後繼地湧進陶墨的鼻子裡,讓他幾欲作嘔。

仵作看著陶墨道︰「陶大人,是否可以開始了?」

陶墨點點頭。

仵作走到屍體旁,雙手緩緩放在屍體上。

由於室內昏暗,陶墨並不是很清楚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只能從他動作的長短來猜測結果。

好一會兒。

仵作道︰「我先除下她的衣物。」

陶墨一驚,含姜道︰「她是女子。」

仵作道︰「我的眼中,她只是一具含冤帶雪的屍體。」

陶墨自知失言,閉緊嘴巴不敢再言。

「大人。」崔炯突然站在外面叫道。

「何事?」陶墨站起來。

崔炯道︰「武氏夫婦要來旁觀。」

陶墨道︰「可否?」

崔炯道︰「理應允准。」

陶墨道︰「帶他們進來便是。」

「是。」崔炯領命而去。

仵作突然道︰「大人不覺得蹊蹺嗎?」

陶墨道︰「蹊蹺什麼?」

仵作道︰「聽說武有菜帶著崔大人在亂葬崗前前後後翻了很久,才找到這具屍體的。武氏夫婦既然如此疼女兒,疼到不惜與史太師佷子相抗的地步,又怎麼會將她隨意丟棄在亂葬崗?」

陶墨道︰「或許是他們……太窮?」

仵作道︰「找張破蓆子裹一裹又有何難?」

陶墨被問住。

仵作道︰「這具屍體的腳上有凍瘡。」

陶墨道︰「冬日剛過,有凍瘡不足為奇。」

仵作突然從桌上拿起油燈,往屍體旁邊走進。

陶墨道︰「怎麼了?」

仵作道︰「凍瘡不足為奇,那……吻痕呢?」

陶墨怔住。

適逢武氏夫婦進門。

武郭氏大聲道︰「定然是那畜生強迫她,才,才落下這痕跡!」

仵作用衣服將屍體蓋好,轉頭看武氏夫婦道︰「這位真的是武姑娘?」

武有菜道︰「當然。難道我的女兒我還會認錯不成?」

仵作道︰「這正是我奇怪之處。為何兩位口口聲聲叫的女兒會突然變成了……兒子?」

武有菜和武郭氏身體猛然一抖,臉色刷白。

仵作道︰「兩位總不至於連自己孩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吧?」

武氏夫婦身體顫若篩子,不敢抬頭。

陶墨走過來,捂著鼻子道︰「你是說他是……」

仵作掀起蓋在屍體身上的布道,「大人請看。」

陶墨看了一眼,便可確定這具屍體是屬於一個男性。「兩位,這又從何解釋?」

武郭氏害怕地看著武有菜。

武有菜抓住她的胳膊,強作鎮定道︰「她,她死得太久了,我一時認錯了。」

仵作道︰「連自己女兒都會認錯,真是千古奇談。」

陶墨雖然很想談案子,卻絕對不想在這裡談案子。於是他向仵作拱手道謝之後,便讓衙役見二人帶上公堂。

重新開堂,卻是兩般心境。

上次升堂,陶墨心疼兩位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無端遭此橫禍。但如今,卻不由得他不信史千山的說辭。若不是有意陷害,他們怎麼會連自己女兒是男是女都會認錯?

「武有菜。你還不從實招來?」陶墨拿起驚堂木,在桌上重重拍下。

武有菜身體一抖,匍匐在地,「我說的句句屬實,大人明鑑。」

「屬實?」陶墨道,「難道你至今還認為你找到的屍體是你的女兒?」

武有菜道︰「大人明鑑。是我喪女之後心神恍惚,認錯了人。還請大人恕罪。」

陶墨問武郭氏道︰「你也是這般看錯了?」

武郭氏看了看武有菜,低著頭道︰「民婦不知,婦什麼都不知。」

陶墨道︰「你們既然是為女兒討回一個公道,為何不肯實話實說?還是說,如史千山所言,這一切都只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而已?」

武有菜道︰「是史千山害死我女兒的!是史千山害死我女兒的!」

「那武姑娘的屍體呢?」陶墨問。

武有菜慌忙地爬起來道︰「我去找。我這就去找。」

「等等。」陶墨忙用驚堂木在桌上拍了拍,道︰「我還沒問完。」

武有菜撲通又跪下了。

看著足以當自己父親的人這樣跪在自己的面前,陶墨於心不忍,口氣放緩道︰「只要你們一五一十如實招來,我一定會為你們討回公道的。」

武有菜低著頭不說話。

武郭氏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過頭。

陶墨不禁想起金師爺的好處來。若是師爺在這裡,一定會提點自己如何做的。

他正想著,就看到金師爺從外頭走進來。

 

104、幕後黑手(五)

「大人。」金師爺從堂外走來,漫不經心地看了跪在地上的武氏夫婦一眼。

武氏夫婦全身一抖,汗如雨下。

金師爺走到陶墨身邊,低聲道︰「大人。武家村的人說武氏夫婦離村已經十多年,半個月前才突然回村的。他們的女兒武倩足不出戶,從未有人見過,只有幾個村民從武郭氏口中聽過。村裡曾有兩家人聽武郭氏吹噓自家女兒容貌出眾,上門提親,都被拒絕了。」

陶墨也壓低聲音道︰「他們認回了屍體,但是個男的。」

金師爺訝異道︰「男的?」

陶墨道︰「嗯。」

金師爺沉吟道︰「可是頭上有撞傷?」

陶墨道︰「這,我也不知。」他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記問這最最關鍵的問題,「仵作只說他腳上有凍瘡,身上有吻痕。」

金師爺道︰「多半頭上有撞傷,不然武有菜怎麼會認錯?」他口中說的是認錯,心裡想得卻是另一回事,只是目前沒有證據,他不便說出來。

陶墨點點頭,對武有菜道︰「你口口聲聲認定史千山逼死你的女兒,要為她討回公道,可如今,你竟然連自己女兒的屍首都認錯,實在令人生疑。你有何解釋?」

武有菜砰砰地磕頭,「小人知錯小人知錯小人知錯……」

陶墨聽著聲音都覺得一陣心驚肉跳,忙站起來道︰「你莫要這樣。」

不等啊下令,兩個有眼色的衙役已將他攙扶起來。

武有菜頭上紅通通的,磕破了皮,有血順著臉頰滑下來。

陶墨看看金師爺。

金師爺無奈地搖搖頭。

陶墨道︰「請個大夫為武有菜看看傷勢。」

金師爺突然道︰「武姑娘的屍首還是今早找回來的好。」

陶墨頷首稱是,便對武郭氏道︰「就由你去找吧。」

武郭氏原本還擔心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聞言身體立刻抽搐起來,一張臉嚇得刷白,一下子跪坐在地。

金師爺別有深意地看著她,「武夫人應當不會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認得吧?」

武郭氏求救般地看向武有菜。

武有菜捂著傷口,不忘狠狠地瞪她一眼,低罵道︰「蠢貨。難道我不在,你就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認識了嗎?」他眉毛攢動,神氣活現,哪裡還有剛才狼狽委屈的模樣。

陶墨和金師爺看在眼裡,心裡不由又信了史千山幾分。

武有菜被帶下去請大夫養傷,崔炯帶著武郭氏去亂葬崗繼續尋武倩的屍首。

陶墨想起那句被誤領的屍體,對金師爺道︰「也不知驚動了哪位的魂靈,連累他在地下也不安生。你派個人去打聽打聽他的身份吧,若是沒有家人,我就請人為他下葬,入土為安。」

金師爺嘆氣道︰「此事交給我。東家後天成親,要討個大吉大利。案子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東家還是想想後天花轎怎麼出縣衙。」

「啊?」陶墨呆呆地看著他。

金師爺撫額道︰「東家難道未曾想過此事?」

陶墨這兩天想的不是案子,就是顧射,倒是不曾細想過成親之事,因此聽金師爺問起,不由怔住。

金師爺道︰「其實你們兩個都是男子,不坐花轎倒也無妨。但是迎親總是不能少的,你們準備如何迎親?」縣衙與顧府雖然不遠,但中間也隔著幾條街。陶墨和顧射無論誰穿著一身喜服從街上穿過,都很引人注目。

陶墨撓頭道︰「要不,改在夜裡頭……」

金師爺道︰「良辰吉日怎能說改就改?更何況娶親要大張旗鼓才是。你們兩個都是明媒正娶,縱然不至於敲鑼打鼓,鬧得滿城皆知,也該堂堂正正從正門出入才是。」

陶墨聽得頭都大了,問道︰「那依師爺之見?」

金師爺也被問得一愣,「這,我夫人是位女子。」

「啊,是嗎?」陶墨一時沒回神,隨口道。

金師爺嘴角一抽,「難道東家一直以為我夫人是男子?」

陶墨忙道︰「不不不,我只是從來未想過此事。」

金師爺︰「……」為何他夫人是男是女還要用想的?一男一女陰陽調和才是天下正道吧?他看著陶墨,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東家若是想不出答案,不如將它交給顧公子來想吧。」

「弦之?」陶墨嘴角一揚,笑意抑制不住。

金師爺道︰「你們雖不能見面,總可以互通書信。我來為你代筆就是。」他拉起袖子,正要研磨,就聽陶墨道︰「不必,我自己來。」

「東家?」金師爺吃驚地看著他。

陶墨雙頰微紅,「弦之教了我不少字,我想我應該可以……」

金師爺施施然地收回手,笑道︰「也好也好。代寫自然比不上親筆書信來的有誠意。」他雙手負在身後,笑眯眯地向外走去。但腳還未過門檻,就聽陶墨在後面叫道︰「師爺。」

金師爺回頭。

陶墨羞愧地問道︰「喜字怎麼寫?」

顧府外頭還是冷冷清清的模樣,但裡頭早已天翻地覆,紅殷殷的一片。

岳凌聽所有管事將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才滿意地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對了,喜服可曾送到縣衙?」

一名管事道︰「未曾。」

岳凌眉頭一挑。

管事忙道︰「公子吩咐我們將陶大人的喜服送到他的房中。」

「還未穿過呢。睹物思人也不是這麼個睹物思人法。」岳凌嘀嘀咕咕地朝顧射的書房走去。

這幾日,顧射幾乎都耗在書房中。

未進門,岳凌聞到一股筆墨書香迎面撲來,「你這是緊張呢?還是緊張呢?」

顧射頭也不抬道︰「府裡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岳凌抱胸道︰「你不覺得你的口氣太過於……理所當然?」

顧射道︰「你希望我對你客氣?」

岳凌道︰「聽過了你的不客氣之後,我覺得客氣也不錯。」

顧射擱筆,抬頭微微一笑道︰「岳公子,為何不請自入?」

……這就是你所謂的客氣?」岳凌瞪著他。

顧射道︰「難道不是?」

岳凌嘆息道︰「我本不該對你有所期待的。」

顧射低頭看自己做的畫。

岳凌道︰「我聽說你將陶墨的喜服放在自己的房中?」

顧射道︰「我一會兒便會派人送去。」

岳凌道︰「留在房中是為了睹物思人?」

顧射道︰「我只是看一看是否合身。」

岳凌臉色頓時有些古怪,「難道這樣看一看,你就能看出是否合身?你與陶墨……」

顧射道︰「這是聰明人與蠢物的區別。」

岳凌將後面半句話硬生生地嚥了下去,轉話題道︰「對了,後天你準備如何迎親?」

顧射笑而不語。

岳凌道︰「你總不會想要半夜三更將他偷偷摸摸地迎進門吧?」

顧射道︰「自然不會。」

岳凌道︰「還是你準備讓他把喜服穿在裡面,等到了顧府在脫?這辦法好是好,就是委屈陶大人了。」

顧射道︰「我既然要娶,自然要八抬大轎,敲鑼打鼓,明媒正娶。」

岳凌驚愕地瞪著他。

顧射從桌上拿出一疊紅色的帖子。

岳凌上前接過來,看著上面一連串的名字,越發吃驚,「你,你該不會真的要大張旗鼓,迎客進門,宣告天下吧?」

顧射反問道︰「有何不可?」

「但,但是……」岳凌目光一掃,突然看到了顧射所作的畫,又是一怔,「這畫……」他彷彿明白了顧射的意圖。

顧射道︰「喜事自然要歡歡喜喜地辦。」

 

105、幕後黑手(六)

今夜,注定談陽縣許多人要失眠。

一錘夫人看著一錘先生拿著張紅色的帖子,坐在燈前不停嘿嘿地笑,忍不住戳他腦袋,嬌嗔道︰「笑笑笑,再笑就要成傻子啦。」

一錘先生摟住她,將帖子遞到她面前,「你瞧瞧是什麼帖子。」

「看你這麼高興,自己的喜帖不成?」一錘夫人戲謔地接過來,看了看道,「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張畫展的邀請函。談陽縣這地方什麼都不多,就是才子多。一個小小畫展也值得你如此高興?咦,還要穿紅袍子?這是什麼破規矩?」

一錘先生道︰「你看看署名。」

一錘夫人目光下移,「顧弦之?!」

一錘先生的手在她屁股上輕輕一拍,「如今你總該知道我為何如此高興?」

一錘夫人道︰「可是地點明明是……」

「顧射顧弦之。」一錘先生意味深長道。

一錘夫人恍然道︰「你是說……」

「沒想到他還是承認了。」一錘先生笑得像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一錘夫人瞪著他,「你早就知道了?」

一錘先生笑而不語。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不說?」

一錘先生見夫人動怒,忙解釋道︰「只是猜到,不敢確定。」

一錘夫人將帖子來回看了好幾遍,「丹砂宴。你不覺得很蹊蹺嗎?」

一錘先生道︰「當然蹊蹺。顧射為人不顯山不露水,若非事出有因,絕不會以真面目示人。」

一錘夫人道︰「那你是去還是不去?」

「去。當然去。」一錘先生道,「顧射是當今天下公認能名垂千古的才子,我若是不去,豈非辜負了與他同在當世?」

一錘夫人搖頭道︰「知道的人,知道你是他師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你的師父呢。」

「學無先後,達者為先。在書畫詩詞造詣上,我叫他一聲師父也不為過。」

一錘夫人見他叫人師父還喜滋滋的模樣,不由搖頭,「我替你去翻找下當年成親用的喜服。」

一錘先生愕然道︰「為何要喜服?」

一錘夫人道︰「除了喜服,還有誰會鎮日裡穿著紅衣上街?」

一錘先生若有所悟。

一錘夫人小聲抱怨道︰「也就他鬼點子多,竟想出什麼丹砂宴,要人人穿紅袍,也不知葫蘆裡頭賣的是什麼藥。」

一錘先生忽然嘿嘿笑道︰「夫人。你明日再替我辦一份賀禮吧?」

「賀禮?」一錘夫人疑惑道,「為何?」

一錘先生道︰「好歹是去赴宴,總不能空手去。」

「以前可不見你如此客氣。」

「這,顧弦之比較有所不同。」一錘先生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接著道,「記得,要一份大禮,厚禮。」

天下第一才子在談陽縣的消息一出,舉城皆驚!

顧府一時之間門庭若市,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

岳凌一邊囑咐人把守門口,將所有人拒之門外,一邊向正悠然飲茶的顧射冷嘲道︰「真是好主意,好想法,好點子!」

顧射道︰「莫非你還有更好的主意?」

岳凌道︰「我絕不會將自己身陷於這樣的麻煩之中。」

顧射道︰「你若是能成親,只怕更大的麻煩也會甘之如飴。」

岳凌抿唇,卻意外地沒有反駁。

顧射放下茶杯,道︰「對史千山的案子,你作何看法?」

岳凌嗤笑道︰「我做總管替你打點成親事務不夠,難不成還要當師爺替陶墨破案?」

顧射道︰「我只是問問。」

岳凌道︰「九皇子和史千山那點子破事在京城早就傳得滿城風雨,栽贓陷害也不是第一次了,想來也知道是誰動的手腳。還有何看法可說?」

顧射道︰「之前是京城,這次是千里之外的談陽。」

岳凌眼珠子左右一晃,道︰「你懷疑有人從中作梗?」

顧射道︰「嗯。」

岳凌道︰「怪不得你遲遲未出手。原來是想對方露出更多的馬腳和破綻,好引蛇出洞。」

「案子已成定局,早結晚結都是一樣。」顧射放下茶杯,淡淡道,「如今就看,他下一步會如何走了。」

「你還是老樣子。」岳凌搖頭感慨。喜歡解惑,喜歡難解的題。「不過狗急會跳牆,你要小心。」

顧射嘴角一勾,「你可曾試過用這句話來勸解凌陽王?」論局勢,凌陽王面對的比他凶險得多。

岳凌道︰「如果我說,我很期待這一天,會不會太唯恐天下不亂了?」

顧射道︰「會。」

岳凌笑眯眯地摸了摸鬍子道︰「所以,我從來都說,希望天下太平。」

顧府因為顧射自曝身份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相形之下,縣衙倒像是被冷落了。

想著明日便是成親的日子,陶墨連想起案子都有些心不在焉。

「那具屍體是小倌館一名新買的小倌的,因為事後想不開,所以撞柱自盡。小倌館的東家怕惹禍上身,就讓人將他拋屍在亂葬崗。關於此事,我已經讓崔炯去求證了。屍體我也派人安排下葬了。」金師爺見陶墨雙眼無神地看著窗外,忍不住一笑道,「也罷。明日是東家大喜的日子,這些事便暫且擱置一邊,不說也罷。」

陶墨慌忙回神,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紅暈,「我,我只是……」

金師爺道︰「我聽郝果子說顧公子送來了喜服,不知東家合不合身?」

「合身。」陶墨尷尬地低頭。

金師爺道︰「顧公子既然決定大張旗鼓,那麼東家明日一定會很繁忙,不如先去休息一會兒,以免明日沒精神。」

陶墨咬著下唇,猶豫著開口道︰「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金師爺挑眉。

陶墨道︰「我們畢竟皆為男子,如此大張旗鼓,怕是要惹人非議。我倒是無妨,只是他是相府公子,又是天下聞名的才子,以後不知道要遭受多少閒言碎語。說起來,這都是我的不是。」

金師爺道︰「東家以為你與顧公子誰更聰明?」

「自然是弦之。」陶墨毫不猶豫道。

金師爺笑道︰「那東家為何以為你想到之事顧公子會想不到?」

陶墨一愣。

金師爺道︰「你莫忘了,顧公子辦的是丹砂宴,並非喜宴。」

陶墨臉上漸漸茫然。

金師爺也不點破,只是笑道︰「反正東家只要安安心心上花轎便是,至於其他,自有顧公子煩惱。」他心中猜到顧射如此作為的意義,不由暗暗欽佩他的心思。不過天下間,大概也只有顧射能用這種方法做出如此效果。

老陶從門外進來,「少爺。顧公子明日大擺筵席,我怕會叫有心人有機可趁,因此找了幾個朋友幫忙,明日會守在顧府周圍和你的車隊裡,以便就近保護。」

陶墨擔憂道︰「依你之意,是怕明日有人前來搗亂?」

搗亂只怕還是輕的。他前陣子派人蒐集黃廣德的罪證,讓他有所察覺。依他狠毒的作風,怕是會狗急跳牆,先下手。老陶雖然不懼對方,但若真在喜宴上鬧起來,只怕會不可收拾。

老陶如此想,卻不點破,只是道︰「不過以防萬一。明日這麼多人,即使沒人來搗亂,客人自己亂起來也是樁麻煩。畢竟顧公子身份不同。」

陶墨頷首道︰「還是你思慮周詳。」

在旁的金師爺詫異道︰「原來你有江湖朋友在談陽縣附近,卻不曾聽說過。」

老陶打了個哈哈道︰「我之前是個跑江湖的,天南地北都有些朋友。何況這些人都不是白來的。」

金師爺一臉恍然。

 

106、幕後黑手(七)

這一日卻是格外漫長。

因著陶墨與顧射皆為男子,因此也沒有喜婆守著新娘說規矩。

陶墨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呆呆地看著鏡子裡那掛在架子上的大紅喜袍。縱然在旁人看來已是鐵板釘釘之事,他依舊有種恍然入夢之感,生怕自己一個用力便從夢中掙扎醒來。

與顧射初識到現在,往事歷歷在目,甚至連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記得清清楚楚。閉上眼楮,他甚至還能感覺到顧府門前,顧射那溫暖得只願長醉不願醒的懷抱。

明日……

明日便要成親了。

顧射已派人來過,讓他明日一早穿著喜服在府中等候,其餘事皆無須理。

他知道男子與男子成婚定會引人側目,只是不知顧射會如何處理。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站起來在房間轉了一圈,似乎想將胸口那興奮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情緒發洩出來。

但是轉了一圈之後,他發現自己的心情不但不見收斂,反而愈發澎湃不止。

門被輕敲了兩下。

陶墨收住腳步,打開門。

老陶端著兩碗湯圓站在門口,「我知道少爺一定睡不著,所以帶了宵夜與少爺同吃。」

陶墨臉上微紅,側身讓他進來。

老陶將兩碗湯圓放在桌上,坐下來朝他招招手道︰「少爺,來。」

陶墨在他身邊坐下。

「吃了湯圓,祝你和顧公子團團圓圓和和美美。」老陶拿起碗,輕輕碰了碰陶墨面前的那碗。

陶墨紅著臉端起來,「多謝。」

老陶舀起湯圓吃了一個,突然嘆氣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成親我竟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心情。」

陶墨臉色更紅,「是我令你失望了。」

老陶擺擺手道︰「談不上什麼失望。人各有志,既是你的選擇,我只能贊成。何況,以人品才華而言,顧射的確是人中龍鳳。」

陶墨低頭笑著聽了。

老陶又七扯八扯地扯了一會兒,見陶墨神情漸漸放鬆,才幹咳一聲道︰「不知少爺對成親之事知道多少?」

陶墨想了想道︰「拜天地嗎?」

老陶暗示道︰「拜天地之後。」

陶墨稍一想,便知他所指,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紅暈又泛了起來,訥訥道︰「你是說……洞房?」

老陶道︰「這,咳,原本應該由喜婆來說的。但是我們不便請喜婆,所以……咳。少爺,你是懂還是不懂?」他知道陶墨之前常上青樓,因此想這等事耳濡目染說不定早已知曉。若是如此,他也不必再眼巴巴地說什麼,省去雙方尷尬。

陶墨果然點了點頭,小聲道︰「知道,但還不曾做過。」

「哦哦,無妨無妨。」老陶舒出口氣,僵硬的神色終於緩了過來,「此事交由顧公子打理便可。」

陶墨從耳根一路紅到脖子。

老陶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你最好與顧公子說清楚你是頭一回,讓他,咳,讓他溫柔些。」

陶墨的腦袋差點要鑽到桌子底下去。

老陶也不好意思再坐,忙站起來道︰「夜色深了,少爺也早點睡吧,明日還不知是一副什麼場面。還是多養足點精神來應付的好。」

「好。」陶墨的額頭與桌子磕了下。

老陶往外走。

「老陶。」陶墨突然叫住他。

老陶回頭。

陶墨臉還是紅的,但神情除了羞澀之外,多了一份感激,「多謝。」

老陶假咳數聲,極快地丟下一句「應該的」,便快步離去。

有時候,人越想做某事,越想讓某事成功,那件事就越可能失敗。

正如陶墨入睡。

老陶走後,他便躺在床上希望能盡快進入夢鄉,以便明日一大早抖擻精神,誰知這一躺下,竟是眼睜睜地看著天亮。

等郝果子來敲門,陶墨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沒睡著,腦袋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天亮了,成親了。

郝果子打了水讓他洗漱,又幫他將喜袍穿上。看著鏡子裡被紅袍映照得臉色紅潤的陶墨,郝果子眼眶一熱,「少爺,你終於要成親了。」

成親二字多少喚回了些陶墨游離的神智。他強打起精神道︰「顧府有消息嗎?」

郝果子搖搖頭道︰「從昨天起,城裡沸沸揚揚傳得都是顧射辦丹砂宴的事,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陶墨對顧射極有信心,「他既然這麼做,自然有他的用意。」

郝果子道︰「也不知道顧射什麼時候來,少爺不如先吃點東西吧。這場婚事還指不定要怎麼辦呢。」

聽他這麼說,陶墨的期待之中又生出幾分不安來。

談陽縣人多口雜,一個不慎,就可能將此事走漏風聲。如今顧射已公開他顧弦之的身份,若是風聲走漏,定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到時不知道要如何收場。

他突然想起顧相。

說起來,他們成親似乎還未經過顧相的首肯。

想到這裡,他手腳冰涼。如果顧相不同意他們的婚事,那後果……

「少爺?」郝果子用力地扯了扯他的手,「你怎麼了?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陶墨道︰「成親乃終身大事,我卻還未得弦之父親的首肯……」

郝果子呆滯地看著他,「少爺怎會想起此事?」

陶墨低著頭,「我只是心有不安。」

郝果子道︰「這,顧射的父親是當今的相爺,他日理萬機,只怕沒空理會這些俗事吧?」他說完,自己也覺得牽強。顧射是顧環坤唯一的兒子,顧環坤再忙也不會將自己兒子的婚事置之不顧。這樣想了想,郝果子也覺得欠妥起來。陶墨是男子,萬一顧環坤不讓他進門,陶墨怕是有冤也無處可訴。

「少爺!」他面色凝重道,「要不先讓我去顧府和顧射約法三章。讓他確保你不會下堂,你再與他成親?」

陶墨忙抓住他,「不要。」

郝果子道︰「那萬一顧射日後反悔該怎麼辦?」

陶墨手指微微發緊,卻毅然地搖搖頭道︰「他不會的。」

郝果子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陶墨道︰「別人我或許不知,顧射我卻是知的。」

郝果子道︰「少爺瞭解顧射?」顧射其人沉默寡言,高深莫測,倨傲冷漠,要瞭解他,不必劈開冰山容易。

陶墨閉上眼楮,露出一抹淡笑,「我知道他是顧弦之。」

……

這他也知道。

郝果子撇撇嘴角。

陶墨道︰「因此,他絕對不會做任何顧弦之不屑之事。」

……」這句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道理得很,但奇怪的是,郝果子竟然被說服了。

老陶突然匆匆趕來,「花轎到了。」

「花轎?」郝果子失聲叫起來。

陶墨也是一臉震驚。還有什麼比花轎出縣衙,入顧府更明目張膽的?

老陶笑道︰「少爺不必擔心。今天坐花轎的人不止少爺一個。」

陶墨和郝果子面面相覷。

老陶道︰「顧公子辦了丹砂宴,要求赴宴的人人人都要坐紅轎子。」

郝果子皺眉道︰「他要娶幾個?」

老陶道︰「且不管多少個,反正這本是瞞天過海之計。少爺只要光明正大地穿著喜袍坐著花轎去顧府便是了。」

郝果子搖搖頭道︰「今天顧府可熱鬧了。」

老陶看著陶墨道︰「傳聞顧弦之最討厭將書畫傳於世,但今日他居然主動辦丹砂宴展示新作為成親掩護,可見他對少爺用心之深。」

陶墨嘴巴已笑得合不攏,輕聲道︰「我知道的。」

老陶道︰「既然如此,還請少爺上轎吧,不可誤了良辰吉日。」

陶墨深吸了口氣,舉步向外走。

 

107、幕後黑手(八)

果然是大紅色的轎子。

轎上紮著大紅綢子,四個轎伕,前面十幾個人鑼鼓開道。

或許是早,街道上還沒什麼人,倒也不引人矚目。

陶墨掀起衣擺,抬步,彎腰,坐入轎中。

老陶和郝果子在旁邊看著,心裡都是一陣難過一陣歡喜。

「起轎!」其中一個轎伕高聲叫道。

轎子被穩穩地抬起來。

「走!」

咚咚鏘——

鑼鼓聲震天!

還在夜晚睏倦中不曾完全甦醒的談陽縣很快被這陣陣鑼鼓聲驚醒。

不止是縣衙門口的大街,連一錘先生家門口、林正庸家門口……但凡收到請帖的有頭有臉人士家門口都是鑼鼓聲震天。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鑼鼓是自己敲的。而陶墨的鑼鼓是顧射派人敲的。

鑼鼓聲漸漸匯聚到了一處。

看著十幾個轎子擠在顧府門口,一錘夫人忍不住伸出腦袋,朝四周看了看,不耐煩道︰「這是做什麼?又叫人穿紅衣坐紅轎子,又叫人敲鑼打鼓的,如今又不動了?」

一錘先生笑道︰「莫急莫急,好戲在後頭。」

一錘夫人突然去擰他的耳朵,「你知道什麼?從實招來!」

一錘先生吃痛,只能陪笑道︰「夫人多慮。我與夫人從來都是同寢同食,我知道的夫人自然也知道了。」

「同寢同食又如何?我又沒被裝在你的肚子裡,哪裡知道你肚子裡的花花腸子!」一錘夫人改戳他的額門。

一錘先生道︰「夫人不在我的肚子裡,夫人在我的心裡。」

雖然聽慣了他的蜜語甜言,但一錘夫人心裡頭還是喜滋滋的,嬌嗔道︰「貧嘴。」

這件事便算是揭過去了。

一錘先生正鬆了口氣,就聽外頭一陣騷動。他掀簾問道︰「出了何事?」

轎伕道︰「一定轎子抬進顧府了。」

一錘先生道︰「只是一頂?」

「只是一頂。」轎伕張望了會兒,道,「只是一頂。」

一錘夫人忙問︰「誰的?」

轎伕道︰「不知道。看上去是頂紅轎子。」

說實話,雖然請帖上顧射言明請每個人赴宴都坐紅色的轎子,但一時之間誰能立刻找到紅轎子?而且又有誰願意一大把年紀坐著紅轎子出門?所以顧府門口的十幾頂轎子裡只有三頂是紅的,其中包括一錘先生坐的這頂。

一錘夫人不滿道︰「就算他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子,也好歹知道什麼是尊師重道。怎麼師父還在門口,就先讓別人進去了?」

一錘先生輕輕拍著她的手不語。

過了會兒,顧府家丁過來請他們下轎入府。

一錘夫人不悅道︰「之前不是有人坐著轎子進去了嗎?怎麼輪到我們夫婦就要下轎才能進了?」

一錘先生問道︰「那人可是陶大人?」

家丁一驚,很快鎮定道︰「是,正如一錘先生所言。」

一錘夫人皺著眉頭。顧射與陶墨交好,她是有所耳聞的,卻也不想竟好到這般出眾的地步。

家丁搬出顧小甲之前教的話,道︰「陶大人在府邸住了不少日子,也算是府邸常客,因此,公子之前就關照過,以主人之禮待之。」

一錘夫人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下轎子。這畢竟是別人的私交,她縱然心有不服,卻也不便說出口。

一錘先生抱著賀禮,遞給家丁,別有深意道︰「區區薄禮,聊表心意。祝顧公子心想事成。」

一錘夫人瞥了他一眼,「忒俗氣。」

一錘先生哈哈一笑,也不辯解,攜夫人朝門的方向走。

正好林正庸邁上台階。

六目相對,一錘先生搶先抱拳道︰「正庸兄別來無恙。」

「一錘兄氣色如故啊。」

「哈哈哈哈……」

兩人笑著入門。

一錘夫人走慢半步,問家丁道︰「陶大人呢?」

家丁一怔,含糊道︰「裡面。」

一錘夫人見他回答完便匆匆離開,不由疑惑地看向內堂。

這裡面……究竟有多里?

自然是很裡,很裡面。

陶墨站在喜堂前。喜堂上高高地擺著兩尊靈位。他別的字不識,自己父親的名字還是識得的。

「旁邊是我娘。」顧射從內堂出來。

同樣一襲紅袍,穿在他身上也別有一股飄逸出塵的仙氣。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走到面前。

顧射道︰「我爹還在人世,便不請他了。」

陶墨此刻心神已全然被他吸引住,哪裡還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只是點頭。

岳凌在旁看得直笑。

金師爺不如他笑得直接,卻也是喜氣洋洋的模樣。

知道顧射與陶墨之事的人不多,因此喜糖反倒不如外面的丹砂宴熱鬧。

老陶突然插口道︰「不知顧相是否知曉此事?」

知曉而不來,知曉而不能來,與不知曉完全是三回事。

顧射道︰「不知。」

老陶皺眉。

這是所有答案中最糟糕的一種。不知就意味著他的反應會有很多種,甚至沒有最壞。

顧射道︰「我與他已經數年不曾聯繫,此事由我母親做主即可。」

老陶看著堂上的靈位,緩緩地嘆了口氣。

顧射對顧小甲道︰「吉時還未至。你去外頭看看丹砂宴如何了。」

「是。」顧小甲答應著往外頭跑。

卻說外頭已經亂成一團。

顧射一共作了四幅畫,分別是梅蘭竹菊各一幅。四幅畫與眾不同的是都是用丹砂描繪,一片殷紅。但奇異的是,饒是這樣鮮豔的濃墨,仍是難掩畫中梅蘭竹菊的清高風骨。

每個觀畫的人只覺得眼中的畫是紅色的,但是話畫中的梅蘭竹菊卻是或白或青,色澤雅緻,不沾凡俗之氣。

「好畫!果然是好畫!顧弦之,不愧是顧弦之!」

人群中不知誰大叫了一聲,其他人紛紛響應。

顧小甲在旁邊看著,不屑地撇撇嘴角,心想,若不是公子想要用畫來吸引他們,只怕早就將這些畫焚燒乾淨了。在他看來,這幾幅畫還不如顧射之前焚燒的畫作。

於顧射而言,畫的價值並不在畫的本身,而在於自己通過這幅畫達到了何種境界。

一錘先生眼尖,看到他站在門邊,立刻走了過來。「你家公子準備何時露面?」

顧小甲冷不丁被人抓了個正著,忙道︰「等公子想出來時自然會出來了。」

一錘先生道︰「陶大人呢?我與陶大人多日未見,正想借此敘敘舊。」

顧小甲想,這交情也不知是何時攀上的。不過他畢竟是顧射的師父,他也不敢說什麼,只是敷衍了兩句,便藉故離開。

回到內堂,卻見顧射與陶墨正手牽手站在一起,正要拜天地。

他大急跑過去,叫道︰「我來,我來……」

岳凌笑眯眯道︰「你來做什麼?這個時候無論是搶哪個新郎都嫌晚了。」

顧小甲道︰「我來喊,拜天地。」

岳凌道︰「嘖嘖,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啊。」

顧小甲眼巴巴地看著顧射。

顧射點點頭。

顧小甲喜滋滋地將岳凌擠到一邊,高聲道︰「一拜天地!」

顧射和陶墨轉身朝著門外,還未鞠躬,就見天上刷刷掉下數個紅衣蒙面人。

 

108、幕後黑手(九)

紅衣蒙面人雙腳落地,即抽出袖中武器,朝喜堂衝來。

說時遲,那時快。

十幾個家丁突然從喜堂兩旁衝出來,迎了上去。

一時,兵刃交接聲不絕於耳。

岳凌對顧小甲道︰「剛才那一句是暗號?」

顧小甲呆若木雞,被岳凌連拍了兩下才反應過來,叫道︰「有刺客!」

老陶在旁悠悠然道︰「放心。我已安插了不少江湖好手在顧府,只叫他們來得去不得。」

顧小甲急得直搔耳朵,「那如今怎麼辦?」

「繼續。」顧射淡定道。

顧小甲一愣道︰「啊?」

顧射平靜地看著陶墨,就好似外頭的一切風雨都影響改變不了他目前的所想所思。

岳凌笑眯眯道︰「不錯。難得有人肯與你家公子湊合,千萬不要放跑了。」

顧小甲被外頭的廝殺聲攪得滿腦漿糊,好不容易才按著腦袋理出點點思緒來,強壓住緊張和擔憂,高聲道︰「二拜高堂。」

顧射與陶墨雙雙轉身,慢慢鞠了一躬。

兩個靈位牌高踞在堂上,彷彿兩個慈祥長者默默凝望的眼楮。

「夫……夫對拜!」顧小甲的腦子總算活絡過來了。

顧射與陶墨側身,雙雙相對。

陶墨抬眸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顧射從來清清冷冷的眼瞳之中竟有微波蕩漾,如風過春水,欲靜而不止。

顧小甲看著兩個人像是凝固般的對望著,不由又高喊了一聲,道︰「夫夫對拜!」

顧射忽而一笑,率先低下頭去。

陶墨如夢方醒,急忙拜了下去。

他們站得太近,因此下拜時,陶墨清晰地感覺到顧射的頭髮從自己額前擦過,陣陣酥麻直傳心底。

突地,一支飛鏢化作銀光射進來!

老陶身影一閃,已經擋在陶墨與顧射身前,輕輕鬆鬆地將飛鏢抓在手中。看陶墨驚駭地看著他,老陶泰然道︰「外頭的事情交給我便是。」

顧小甲見局面受控制,終於放下心來,道︰「禮成!」

陶墨看看外頭刀光劍影,又看看眼前的挺拔英姿,越發覺得眼前一切不真實,如夢似幻。他呼吸得很小心,生怕動作大了,將夢驚醒過來。

顧射拉住他的手,朝外走。

老陶吃了一驚道︰「去哪裡?」

顧射坦然道︰「入洞房。」

顧小甲和金師爺表情都出現微微的錯愕。他們雖然接受顧射與陶墨成親之事,但顯然接受之中還未曾想過入洞房如此實際的問題。

岳凌倒是笑得很曖昧,「難得見顧兄這樣迫不及待啊。」

顧射道︰「我只成一次親。」

陶墨握著他手的手慢慢地滲出了濕汗,緊張、感動與興奮三種情緒交錯在胸口,像擰緊的麻花,如何也分散不開來。

岳凌笑道︰「想不到顧兄還是痴情人。」

老陶指揮假扮成顧府家丁的魔教教眾將刺客往外驅趕,以便留出通道讓顧射與陶墨進洞房。

岳凌搖頭道︰「顧弦之果然是顧弦之,即便成親也是這般的轟轟烈烈。你猜,這些刺客是誰派來的?」

顧射轉頭看了他一眼,「岳兄閒著,不妨多猜猜?」

……

重色輕友,便如是!

岳凌不滿地搓了搓鬍子,看著顧射與陶墨在老陶的掩護下,雙雙對對地消失在視野之中。

刀劍聲漸漸遠去。

偶爾有幾個漏網之魚衝過來,都被老陶一手一個擋住了。

四周安靜下來。

陶墨聽到自己心跳如雷,總算回過神來,「這,刺客還在。」

老陶在身後道︰「少爺放心,我足以應付。」

陶墨道︰「不知他們是誰派來的,意欲何為?啊,前頭還有賓客參加丹砂宴,萬一誤傷,豈非我們的罪過?」

老陶道︰「放心,前頭我也安排了人手。」

陶墨想來想去都覺不妥,索性腳步一轉想往回走,卻被顧射一把拉住。見顧射面露不悅,陶墨的聲音頓時輕下來,「我,我去瞧瞧。萬一出了人命,豈非喜事變……」

「呸呸呸!」老陶搶在他之前將話頭截斷,「少爺成親自然是喜事,大大的喜事!什麼都不會變。」

陶墨道︰「我身為談陽縣的父母官,怎能眼見命案發生都置之不理?」

老陶道︰「那些人都是收錢賣命的兇徒,少爺何必理會他們?」

陶墨道︰「但是你請來的幫手……」

老陶擺手道︰「少爺放心,這些人自然由我照看。」

陶墨仍是搖頭道︰「我還是要看著方才安心。」

老陶無奈地看向顧射。

顧射突然拉著陶墨的手往回走。

老陶看著擦肩而過的兩個人,一愣,忙追上去道︰「顧公子?」

顧射淡然道︰「洞房在哪裡,跑不遠。」

陶墨側頭看顧射,眼中閃爍著感激。他知道顧射是多麼驕傲的人。正因為知道他有多麼驕傲,所以才知道他的妥協有多麼的難得。因此才感動,感激,情難自已。

走到喜堂外,卻發現刺客竟然少了很多。

一個家丁對老陶道︰「他們到前頭去了。」

老陶皺眉,拔腿往前面跑。

陶墨也要跟去,卻被顧射抓住。

陶墨疑惑地看著他。

顧射道︰「你我身上的衣服是同一樣式的。」

陶墨一怔駐步,才發現兩人身上的喜袍果然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顧射的大一些,他的小一些。

「這……」若是他們穿成這樣出去,即便是傻子也能猜到他們在做什麼。

顧射對顧小甲道︰「去取大氅來。」

顧小甲忙領命去,一會兒便拿出一件天青色的大氅。

顧射將他披在身上,「走吧。」

陶墨道︰「或者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裡?」

顧射低頭看著他。

陶墨覺得一陣無形壓力從他身上慢慢地壓過來。

顧射頓了頓,又道︰「走吧。」

這次陶墨不敢再有異議,老老實實地任由他拉著往前走。

前頭果然慌亂成一團。

不時聽到桌椅碰撞聲與賓客的驚呼聲。

打鬥聲在這些聲音的映襯下,倒顯得斯文有序了。

「陶大人!」不知是誰眼尖看到了陶墨,大聲叫了出來。

這種時候,所有人最想看到的無疑是官和捕快。

陶墨不負眾望,立刻衝了過去。

幸好站在前頭的老陶將他擋住,不然他只怕就要衝入戰場中去了。

「住手!」陶墨大叫一聲。

打鬥繼續。

陶墨又道︰「光天化日,誰敢持械行兇?!」

他的兩句話叫得的確氣勢磅礴,奈何乏人問津。

老陶安慰陶墨道︰「這等兇徒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堪感化的。」

陶墨繼續唱獨角戲道︰「你們究竟受何人指使?從何而來?為何來喜……」

「咳咳!」老陶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喜,喜……」陶墨扯不下去。

顧射慢悠悠地接口道︰「來西廂房搗亂。」

陶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們可知殺人是重罪?!」

紅衣蒙面人與家丁打得更起勁了。

不少賓客在家丁的掩護下,順利逃出顧府,只有兩批人仍留在堂中,戀戀不捨。

一是一錘先生夫婦。

一是林正庸。

顧射目光朝他們一掃,視若無睹。

老陶皺了皺眉,對顧射道︰「我準備甕中捉鱉。」

顧射對緊張地縮在門口張望的門房道︰「關門。」

一錘先生夫婦和林正庸都朝他們靠過來。

「三位還不離開?」顧射直接下逐客令。

林正庸微笑道︰「我縱橫官場幾十年,見慣了打打殺殺,這點小事還嚇不退我。」

一錘先生道︰「哈哈。也是。當年冤死在林先生手中的亡靈不知凡幾,怎麼會怕這些區區凡人。」

一錘夫人則擔憂地看著顧射道︰「你究竟是從哪裡惹來這些人?」她知道顧射平素為人低調,又是顧相愛子,按理說,不該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朝他下手才是。

陶墨低語道︰「或許是我。」

他說得極輕,但顧射就站在他身邊,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不由輕輕摟了摟他的肩膀。

陶墨見一錘先生夫婦和林正庸都在場,不由嚇了一跳,身體往旁邊一側。

一錘先生看在眼裡,眼中隱有笑意閃過。

老陶突然高喊一聲,「收網!」

只見原本還雜亂無章各自為政的家丁們突然從袖子裡抽出繩子,組成陣法,將紅衣蒙面人困在中央。

紅衣蒙面人似乎預感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劍法驀然凌厲起來。

其中一人虛晃一招,拼著左肩挨上一刀,也要從陣法中掙脫出來,朝陶墨和顧射的方向衝去。

但陶墨和顧射身前還有一座不可踰越的高山。

老陶冷冷一哼,左手畫了個圓,將刺客的劍圈在圓中無法掙脫,右手屈指成爪,一邊抓住對方持劍的手,狠狠一折。只聽一陣骨裂,此刻痛叫一聲,手中劍無力地落在地上。

不等刺客後退,老陶已經反手抓住他的衣襟,將對方丟回陣法之中。

至此刻,紅衣蒙面人的氣勢盡退,如網中魚般垂死掙扎。

一陣急促的腳步從大門方向傳來。

須臾,便見崔炯慌慌張張地帶著捕快衝了進來。

正好家丁收網,崔炯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大人!」崔炯緊張地看著陶墨道,「大人沒事吧?」

陶墨擺擺手。

顧射突然道︰「你來得真快。」

從賓客逃脫到去衙門求援,少說也要一炷香的時間,可他竟然連半柱香都沒用就出現了。

崔炯道︰「屬下有事想向大人稟告,碰巧在路上遇到了孫先生。」

陶墨問道︰「何事稟告?」

崔炯道︰「武氏夫婦意圖逃跑,已被屬下捉拿。」

 

109、安居樂業(一)

陶墨回頭找金師爺的身影,發現他並沒有跟出來。

倒是顧射開口道︰「他們所犯何罪?」

崔炯一怔,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插手過問此事。顧射顧弦之五個字如今已傳遍整個談陽縣,他作為當地典史自然不會不知。因此怔忡之後,他很快回神道︰「這,他們是案子的原告,如今案子未結,他們卻突然逃跑,其中定有蹊蹺。」

顧射道︰「我是問你,他們所犯何罪?」

崔炯說不出來。

這世上跑的多是被告,原告逃跑的還是頭一遭。崔炯雖知武氏夫婦逃跑是因為心虛,卻也拿不出什麼真憑實據來。

陶墨疑惑地看了顧射一眼。他也覺得武氏夫婦逃跑得十分蹊蹺,只是不知顧射為何要反過來為難崔炯。

顧射道︰「既然他們無罪,你為何不放了他們?」

崔炯忍不住朝陶墨看去。

陶墨猶豫道︰「這,案子還未結,他們若是走了,這案子豈非成了懸案?」

顧射道︰「既然原告不想再告,你何不成全他們。」

陶墨愣了愣。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有說不上來。

一錘先生突然笑道︰「這武氏夫婦究竟是何來歷?」

顧射道︰「武家村人氏。」

一錘先生縱橫官場這麼多年,自然不會被這樣敷衍的答案糊弄過去。他道︰「莫不是,他背後還另有他人指使?」

陶墨一驚,想起史千山的話。

史千山曾經說過,武氏夫婦背後之人很可能是九皇子。難道顧射的意思是讓他莫要招惹九皇子?這裡一想通,他連帶也想通為何之前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因為武氏夫婦若真是設計誣陷史千山,那麼史千山就是受害者,而武氏夫婦則成了加害者。換句話說,史千山成了原告,而武氏夫婦則成了被告。原告可以放過,但被告自然是不能放過的。

「不。不能放他們走。」陶墨脫口道。

崔炯不知內情,見陶墨站在自己這邊,暗舒了口氣。

顧射面無表情地看著陶墨。

陶墨低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身為父母官,無論被告是誰,原告是誰,都應該秉公辦案的。」

顧射道︰「你準備現在去辦案?」

陶墨這才想起今天是他們成親之日,頓時為難地看著崔炯。

崔炯這點眼色還是有的,道︰「反正武氏夫婦已經落網,大人大可在丹砂宴結束之後再去。」

陶墨道︰「還請崔典史多多照看他們。」

「是。」

崔炯說完,即垂手站到一旁。

顧射望向還賴著不肯走的一錘先生和林正庸。

林正庸笑道︰「顧公子的畫果然是天下一絕,我想再欣賞欣賞。」

一錘先生道︰「林兄之言正合我意。只是正午將至,我覺得腹中空虛,不如,我們各自回府用過午膳再來?」他說是回府,但腳下卻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顯然是等著顧射留飯。

林正庸和顧射不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聽一錘先生起了頭,立刻不做聲了。

顧射道︰「府中出了這樣大事,我不便留二位了。丹砂宴改期再辦。」

一錘先生想不到自己暗示得如此明顯還是被拒絕了,笑容頓時帶著幾分牽強,「既然如此,那,那為師也不便打擾了。」

一錘夫人怎會聽不出兩人的言下之意,當下十分不滿道︰「想不到顧府竟然連留我夫婦一口飯的餘地都沒有了嗎?」

一錘先生輕輕扯了扯夫人的袖子。

夫人瞪他一眼,將袖子從他手指之間扯了回來。

林正庸原本是留下來準備渾水摸魚的,但見水混了,魚還是不見,立刻識趣地告辭。畢竟他與顧射非親非故,沒有師徒的名分,萬一他們師徒鬧起來,第一個遭受魚池之殃的可能就是他。

他離開之後,一錘先生突然冒出一句,「今日倒是個黃道吉日。」

指揮家丁將刺客捆綁到後院,老陶不放心又走回來,聞言不由敏感地看向他。

一錘先生笑得像隻狐狸,「不知我今日送的賀禮,你滿不滿意?」

大概前面太久沒有動靜,而後面又收拾得差不多,岳凌、金師爺等人紛紛走了過來。

岳凌聽一錘先生如此問,忙道︰「先生送的那對白玉如意雕工精細,十分罕見。」

顧射拱手道︰「多謝師父。」

一錘先生道︰「好說好說。為人師者,在這樣的日子自然是要恭賀的。」

這話聽在別人耳中自然以為指的是丹砂宴,但在場除了崔炯和一錘夫人都是知道丹砂宴背後真相的,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老陶和金師爺不禁多看了他兩眼。

談陽縣果然臥虎藏龍。

顧射淡然一笑道︰「多謝師父。」

一錘先生見他依舊不冷不熱,知道他並不願意自己知道此事,識相地拱手道︰「我看今日的刺客不簡單,你還是多加小心為上。」他說罷,帶著一錘夫人告辭。

「多謝師父關心。」顧射派顧小甲送客。

一錘先生與林正庸等人走後,陶墨又打發走了崔炯,在場剩下的都是知根知底來吃喜宴的人。

老陶對顧射道︰「刺客就交由我來處理。」

陶墨道︰「我一同去吧。」

老陶道︰「這些刺客一看便知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只怕非用點手段不能使他們說真話。這些事少爺莫管了,交由我便是。今天是你與顧公子的大喜之日,自該歡歡喜喜才是。」

陶墨遲疑道︰「這……」

「豈不聞春宵一刻值千金?」岳凌似笑非笑道,「陶大人千萬莫要一擲千金,將它扔了啊。」

陶墨臉上一紅,幾乎不敢去看顧射。

金師爺乾咳一聲道︰「東家只管放心,這事交由我與老陶便是。」

郝果子附和。

聽眾人都如此說,陶墨只好答應。

由於陶墨與顧射都是男子,因此岳凌只是準備了喜幛喜被合巹酒,貼了囍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倒是一個都沒放。

進了新房,陶墨的呼吸便粗重起來,整個頭低在胸前,腮幫子幾乎和喜被一個顏色。

顧射從容地倒酒,遞了一杯與他。

陶墨接過來。

顧射見他拿著酒,手腕輕顫,依舊不肯抬頭,不禁主動用手指將他的下巴抬了起來。

陶墨抬頭看著他,牙齒緊張地咬著下唇,喉嚨不停地嚥著唾沫。

「交杯酒。」顧射伸出手臂。

陶墨照做。

顧射勾住他的手臂,將酒杯送到唇邊。

陶墨感受到他手臂傳來的熱量,整個越發緊張,酒在杯中不斷顫抖,好不容易才送到自己的唇邊。

顧射一飲而盡。

陶墨也喝了下去。

酒是烈酒,入腹之後,陶墨就感到一陣熱氣從胃裡直接撲上腦袋,緊張感倒是消除了一二。

顧射道︰「從今天起,我們將攜手到老。」

陶墨點點頭。

顧射道︰「你我都不會再娶妻生子。」

陶墨有點擔心地看著他。

顧射道︰「只守著彼此度過一生。」

他的表情明明如此平淡,可為何話卻如此甜蜜?陶墨望著他,雙眼一酸,淚水在眼眶中打滾,卻強忍著不落下來。

顧射突然抬起手,抹向他的眼楮。

陶墨下意識地閉上眼。

淚水頓時掉落下來。

「今天不應該哭。」顧射手指輕輕擦去他的淚。

陶墨道︰「我是,喜極而泣……」

顧射的手指慢慢留戀在他的衣襟上,「你應該留點力氣。」

陶墨身體一抖,彷彿預料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顧射手指溫柔地解開他的衣衫,對著雙目緊閉不敢睜開的陶墨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陶墨睫毛像蝴蝶翅膀般顫抖著,半天才點點頭。

喜袍落在地上,顧射慢慢朝他靠近。

陶墨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直到腿碰到床邊,整個人跌坐在床上,睜開眼楮一抬頭,卻看到顧射慢慢地壓下來……

酒杯前,龍鳳燭對望。

窗上影,喜成雙。紅帳內,被翻浪。

好一室旖旎春光。

 

110、安居樂業(二)

陶墨的胸膛上下起伏著。

他的身體與思緒正處於兩個世界。身體在驚濤駭浪的餘波中漂游不定,思緒卻依舊停留在顧射的唇吻上自己的那一刻。

細碎的記憶沿著肌膚殘留的觸感慢慢湧上心頭。

陶墨喉結上下動了動,小心翼翼地轉頭。

顧射仰面躺著,窗外陽光勾勒他的側臉線條,流暢精緻如天公造物。

陶墨看著看著便有些痴了。

顧射突然張開眼楮,定定地看著帳頂,「睡不著?」他的聲音暗啞低沉,帶著未盡的曖昧,與平時大不相同。

陶墨小腹一緊,屁股莫名地朝另一邊挪了挪,卻引來一陣痛楚,皺著臉乾笑道︰「嗯。」

顧射道︰「在想刺客的事?」

陶墨一愣。進洞房之後,刺客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沒,沒有。」

「武氏夫婦?」

「也沒有。」

顧射嘴唇抿緊成線,唇角微微揚起。

陶墨的肚子突然咕嚕嚕地響起來。他尷尬道︰「大大概有點餓了。」

顧射終於轉過頭來。

帳內發暗。

陶墨只能用記憶中的顧射描繪出眼前的輪廓,挺直的鼻樑,飛揚的雙眉,還有倒映著自己身影的雙瞳。

顧射突然俯身過來。

陶墨身體立刻僵硬了。

但顧射只是伸手拉起被子,蓋住他露出來的肩膀。

「謝謝。」陶墨的聲音含在嘴巴裡。

顧射突然坐起來,「既然餓了,就起來吧。」

「啊?」陶墨看顧射回頭,目光漸漸灼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由於他起身帶起了被子,自己從胸膛到小腹正坦蕩蕩地裸|露著。

……」

顧射披衣出去了一趟,過了會兒,顧小甲派人放了兩桶熱水進來。

顧射對躲在被子裡不肯出來的陶墨道︰「沐浴吧。」

陶墨露出半個腦袋,想去摸衣服,但摸了半天才發現衣服被丟在離床五六尺的地方——顧射的腳邊。

顧射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半點沒有幫忙的意思。

陶墨吞了吞口水,抓著被子坐起身,慢吞吞地挪動著自己。眼前的光突然被擋住,他抬頭,卻看到顧射彎下腰,將他一把抱出被子。

身體突然下滑了一點,陶墨驚恐地抓住顧射的衣襟。

顧射動作動了動,向來清冷的臉難得出現了紅暈。

兩人狼狽地拖累著彼此到木桶旁。

陶墨一隻腳勉強踩在地上,憋紅張臉,仰頭看著顧射,「我可以自己來的……」

顧射彎下腰,慢慢地喘了口氣。

正當陶墨覺得他會放下自己的時候,顧射猛然一使勁,將他丟進木桶中。

撲通。

水花飛濺。

陶墨的頭栽進水裡,好不容易掙紮上來,猛烈地咳嗽著。

顧射拍著他的背。

陶墨揉著鼻子抬起頭,正好對上顧射略顯尷尬的神情,雖然一瞬即逝,但他確定剛才不是自己眼花。

「需要幫忙嗎?」顧射表情恢復如常。

陶墨慌忙搖頭道︰「我可以自己來。」

顧射轉身脫掉已經濕透的衣袍,順著擺好的矮凳,步入旁邊的木桶中。烏黑的長發順著頸項滑入水中,白皙的肩膀把著木桶兩側。他似乎累了,靠著木桶,很快閉上眼楮。

陶墨偷偷打量著,腦海浮現起顧射匍匐在自己身上的情景,身體與思緒漸漸有了翻騰的跡象。他慌忙回過頭,努力地平了平氣,雙手摀住嘴巴,一點一點地縮起身子,任由熱水漫過頭頂。

沐浴後,兩人用過晚膳,顧射陪陶墨回衙門。

老陶見陶墨出現,大吃一驚,「少爺,你怎麼來了?」

陶墨走路有些彆扭,只能慢慢吞吞地移動。幸好顧射陪著他,倒也不顯突兀。「我睡不著,所以過來看看案子的進展。」

「睡不著?」老陶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前面那句上了。他看著顧射,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找到蛛絲馬跡。

顧射旁若無人地牽著陶墨進書房。

老陶轉而看向顧小甲和郝果子。

郝果子對於自家少爺與一個男人成親之事尚未完全適應,尷尬地站在原地。

顧小甲倒適應挺快,隨手一拍郝果子的肩膀,道︰「還不快去準備茶水。」轉而又對老陶道,「夫人要看看案子的進度,你還不去書房?」

……」

顧小甲從容地走了。

老陶和郝果子面面相覷,腦袋裡都轉悠著一個詞——

夫人?

前任縣太爺辭世後,他的夫人變賣了縣衙不少東西。

陶墨上任時,書房裡只剩下一張老舊的桌子和兩把椅子。儘管後來老陶又添置了幾樣,但到現在統共也就兩張書桌,幾把椅子,一個書櫥,連像樣的字畫都沒有。

顧射環顧了一眼,眉頭微皺。以前他來顧府,只注意過茶水,如今看來,卻是無一處滿意。

陶墨倒是習慣了,逕自在書桌後慢慢坐下。

顧小甲一進門,就看到顧射不滿的側臉,眼珠子一轉就知道原因何在,立刻轉身往外跑。

半晌,就見他拎著一大堆馬車上的東西來。

陶墨呆呆地看著他將自己從椅子上拉起來,鋪上軟墊,又放了條羊毛毯子在他腿上保暖,然後轉身將香爐放在金師爺常用的書桌上。

「這……」陶墨看向顧射。

顧射微一點頭,似是滿意稍許。

顧小甲眉飛色舞,沖端茶之後便站在一旁侍候的郝果子抖了抖眉毛。

郝果子轉頭看別處。

老陶乾咳一聲,拉回眾人思緒,道︰「正如我適才所言,那些刺客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他們不知僱傭者是誰,只知道牽線的人是周老闆。這個周老闆我已經派人去查了,想必不日就有消息。」

顧小甲道︰「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周老闆米老闆,是他們瞎編編出來的。我看幕後主使者多半就是那個黃廣德。」

郝果子道︰「我也這麼覺得。」不知從何時起,但凡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黃廣德。

老陶道︰「目前無憑無據。」

陶墨道︰「黃廣德雖然作惡多端,卻也不能冤枉了他。」他想起之前岳凌與顧射提議的栽贓,不由望了顧射一眼。

顧射正在品茶,不過從他皺起的眉頭來看,這茶的味道並不合他意。

老陶道︰「我已派人收集黃廣德的罪證,不日就能送到談陽。」

「不必送到談陽。」顧射緩緩放下茶杯,「送到京城吧。」

老陶驚訝地看著他。

陶墨屁股抬了抬,很快又跌了回去,苦著臉道︰「要進京告御狀嗎?可是,聽說這樣越級上告,是要滾釘板的。」

老陶、郝果子和顧小甲都轉頭看他。

顧射道︰「到時候讓郝果子或顧小甲滾就是了。」

郝果子、顧小甲︰「……」

陶墨忙道︰「不,此事乃是因我而起,應該由我來滾!」

老陶看陶墨說得情真意切,信誓旦旦,乾咳道︰「我想有顧公子在,應當不至於如此。」

陶墨恍然想起顧射父親乃是當今顧相,不由面上一紅。

老陶道︰「刺客與黃廣德之事,我會繼續追究下去的。至於武氏夫婦……」

陶墨見他一臉為難之色,問道︰「他們怎麼了?」

老陶道︰「金師爺已經送他們回了村子,但是路上他們一言不發,不肯說出真相。」

陶墨道︰「莫非他們有什麼難言之隱?」

顧小甲道︰「照我看,他們就是刁民!想要訛詐史千山,誰知史千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狗咬狗,一嘴毛。」

郝果子道︰「這件事與史千山又有關係?他明明是受害者。」

顧小甲道︰「焉知史千山不是見色起意?」

老陶道︰「若是按史千山的說法,這就是一場耍人的遊戲。九皇子拿武氏夫婦戲弄史千山,史千山礙於九皇子的身份,只能是明知前有坑,偏偏往裡蹲。但他心裡又仗著史太師在朝中勢力,有恃無恐。說來說去,只苦了武氏夫婦和自盡的武姑娘。」

顧射道︰「苦是苦,自盡倒未必。」

老陶道︰「難道你懷疑武姑娘尚在人間?」

顧射道︰「若非尚在人間,為何武氏夫婦交不出她的屍首?」

老陶與陶墨對視一眼。

老陶道︰「依你之見,武姑娘未死是九皇子的意思,還是武氏夫婦自己的意思?」若是九皇子的意思,就說明一開始武姑娘自盡就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若是武氏夫婦的意思,那麼這從頭到尾就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陰謀。

顧射斜了他一眼,道︰「重要麼?」

老陶一怔。

顧射道︰「損失了誰?」

老陶若有所思。

陶墨插口道︰「若是武姑娘未死,那這樁案子自然不成立,史千山理當無罪釋放。目前只看武姑娘是否未死,以及,史千山是否要追究武氏夫婦誣陷之罪。」

顧射道︰「這也不難。只需放出消息,說已查明殺害武倩的凶手並非史千山,而是武氏夫婦便可。」

老陶道︰「武姑娘會不會回京城向九皇子求助?」

顧射道︰「那便叫她鞭長莫及。傳出消息說武氏夫婦在牢中絕食不吃,只怕時日無多,她自會現身。」

老陶眼楮一亮,笑道︰「好!我即刻告訴金師爺。」

 

111、安居樂業(三)

刺客與武氏夫婦的案子算是告一段落。

陶墨看著外頭發黑的夜色,回憶起今日白天種種,不由自主地偷笑出聲。

「少爺。」

「公子。」

郝果子與顧小甲同時開口。

陶墨一驚,忙收起笑容,乾咳道︰「何事?」

顧射未答,卻也看著他們。

顧小甲撞了撞郝果子的胳膊。

郝果子只好開口道︰「少爺準備今晚在哪裡歇下?」

陶墨怔了怔,顯然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他與顧射雖然偷偷摸摸地成了親,但到底是偷偷摸摸的,兩人一個住在縣衙一個家在顧府,自然不能與其他夫婦那般日日夜夜相對。想到此,他不禁難過起來。

顧小甲與郝果子見陶墨不說話,只好眼巴巴地看著顧射。

顧射道︰「自然是顧府。」

顧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添了個夫人,而縣衙卻還瞞著。若是他留下來,進進出出也不方便。

陶墨為難道︰「可是……」

顧射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借住顧府?如今不過將借住變成常住罷了。」

陶墨道︰「那時是因為縣衙的屋頂漏了。」

剛好老陶剛派人傳話與金師爺回來,聞言,腳步在原地一轉,又走了出去。

其他人正在莫名其妙,就聽一陣巨響,隨即是稀稀落落的墜物聲。

陶墨急忙站起來往外跑。

顧射對顧小甲揮手示意,顧小甲連忙追了上去。

陶墨跑時腳步不能邁得太開,也不敢顛得太厲害,磨磨蹭蹭到自己房間裡,卻看到地上堆著一堆碎瓦礫,屋頂又開了個大洞,抬頭可見星光熠熠。

「這是怎麼回事?」陶墨望向拿著燭台幫他照明的老陶。

老陶道︰「如少爺所見,上次修的屋頂不牢,又壞了。所幸沒人受傷。」

……」陶墨道,「老陶,你這個藉口實在是……實在是……」

老陶道︰「藉口不在新舊,只在有效。在屋頂修繕之前,少爺只能繼續借住顧府了。行禮我一會兒讓郝果子送過去便是。」

陶墨看看屋頂,又看看,叮囑道︰「若是修繕,便從我的俸祿裡扣。」

看來覃城知府向他責問的兩條罪狀他至今記憶猶新。老陶道︰「我知道。」

屋頂既壞,陶墨便「只能」跟著顧射回顧府。

郝果子將他的行李收拾好,直接送入顧射的房中。之前就派來伺候陶墨的桑小土終於派上了用場,被重新啟用。

儘管兩人已經成夫夫之實,但想到從今往後兩人便真的同床而臥,同屋而住,陶墨還是緊張不已。在他心中,顧射從來如天上白雲,高高在上,不可觸摸。如今不但觸了摸了,竟還要天天擁雲而眠,光是想想,他就覺得手心冒汗。

顧射脫了外袍坐在床邊,抬頭看他。

陶墨脫衣服的手指輕輕顫抖著,想轉身,又覺太過失禮,只能低著頭磨磨蹭蹭。

「過來。」顧射道。

陶墨手指一抖,猶豫了下,腳步慢慢地挪到床邊。

顧射幫他將衣袍解開,起身放到架子上,轉頭卻見陶墨已經自發地躺在床上了。他的兩隻手平放在身側,雙目緊閉,不停上下活動的喉結顯示出此刻的緊張。

陶墨發現床鋪好半晌沒動靜,忍不住將眼楮睜開一條縫隙,正好對上顧射含笑的眼眸。「我……」他臉上一紅。

顧射躺下來,幫他拉過被子,「睡吧。」

一直守在外屋的顧小甲聞言熄滅了燈火,躡手躡腳地出門。

陶墨全身僵硬地躺著,腦子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一邊想像著顧射躺在身旁是何模樣,一邊又回想著他白天親吻自己的樣子。兩相對比,更顯得此時的顧射有些冷淡。

「累了一天,好好休息。」顧射突然道。

清冷的聲音在這樣清冷的夜裡竟有種別樣的溫馨。

陶墨手指抓著被子的邊沿,心裡卻一陣甜絲絲的,暗暗想著,以前母親在世時,一定也經常與父親這樣蓋著同一條被子,說著兩人之間獨有的體己話。身邊動了動,不等他反應,就感到一隻手橫抱過來,摟住他的腰。

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情緒瞬間揪緊。陶墨紅著臉,腳趾緊繃,一動都不敢動。

「想把我腳放在我的身上嗎?」顧射突然冒出一句極為荒唐的話。

陶墨半天才搖了搖頭,見他沒反應才想起或許看不到,開口道︰「不用。」

顧射閉著眼楮,溫暖的氣息撲在他的耳邊,道︰「你若是想,直接做便是。不必問我。」

「哦,好。」陶墨深吸了口氣,慢慢轉頭,想看顧射此時的表情,但右頰剛碰到枕頭,唇就被輕輕碰了一下。陶墨瞪大眼楮,努力想就著夜色看清身邊人的表情,但怎麼看也只能看到朦朧的輪廓。

「夫人,晚安。」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陶墨懸在半空的心突然落地。他在黑暗裡靜靜地呆了會兒,突然湊過去,將頭抵在顧射的下巴下。

……

摟著陶墨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岳凌離開廣西半月有餘,之前留下完全是為了籌備顧射婚事,如今顧射與陶墨已經完婚,便開口告辭。

顧射知道他歸心似箭,也不挽留。陶墨暗覺招待不周,特地讓桑小土買了些談陽的土產與他帶回去。

岳凌走後,府中總管的位置便又空了下來。雖然之前顧府一直由顧小甲管家,但他琢磨如今有了夫人,自然不該再有他一手包辦,便學著事事詢問陶墨,讓陶墨苦不堪言。他對打理宅邸一竅不通,以前陶府有管家,後來他身邊有老陶,因此見顧小甲問得多了,他只好將老陶推了出來。

老陶管起家來倒是一把好手,雷厲風行,滴水不漏,比岳凌的手腕還要強硬森嚴。

顧小甲起初還覺得不適應,後來見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心中暗暗佩服,只是面上從來不說。

老陶也不獨攬大權。他每做一件事,便將顧小甲帶在身旁,讓他觀摩。在他心中,雖然陶墨進了顧府,但是他的家還是在縣衙,絕無越俎代庖之理,只是見顧小甲往日為人處世不夠圓滑沉穩,才有心提點磨礪他。幸好顧小甲雖然心性張揚,人卻很聰明,不多久便看出老陶的用心,也甘心情願地學習起來。

話說之前金師爺按照顧射所說將武氏夫婦涉嫌殺害女兒武倩之事散佈出去,竟然真的生效。才兩日工夫,那個武倩果真找上門來。

見武倩投案,武氏夫婦知道大勢已去,紛紛交代出事情始末。

原來史千山所言非虛,這的的確確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武倩那日撞牆只是昏迷,史千山離開之後,武氏夫婦立刻將她救起,藏在山裡。隨著案子越審越深入,武氏夫婦露出的破綻越來越多,他們怕最終真相會大白,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與武倩會和後一起逃走。誰知崔炯早埋伏在側,不等武氏夫婦找到武倩就將他們抓個正著。

武倩在山上吃光了食物,受不了餓,只好下山來,卻聽到武氏夫婦被抓生命垂危的消息,便不管不顧地前來投案。

只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背後主使者並不是他們所以為的九皇子,而是一個富商。

金師爺將他們三人分開,分別依照他們所言繪出那個富商的相貌。

最終得出三張大同小異的畫。

陶墨與老陶看了畫之後面面相覷。

金師爺道︰「你們認得?」

老陶道︰「黃廣德。」

顧射嘴角一彎,「是時候請史千山過來坐坐了。」

 

112、安居樂業(四)

為著這樁案子,史千山一直呆在客棧裡,甚少出門。不過看他臉色,倒合了那句「心寬體胖」,半點看不出擔心的跡象。

「此事已查得水落石出。」陶墨請史千山坐下之後,便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史千山聽到幕後黑手是黃廣德時,結結實實地怔了怔,「黃廣德?」

金師爺察言觀色道︰「史公子認識黃大人?」

史千山坦然道︰「在京裡見過。」

金師爺道︰「不知史公子是否方便告知何處所見?」黃廣德是地方官,他進京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私下裡進京,二是回京述職。若是私下裡進京,那麼史千山見他多半是在太師府裡,也就是說,黃廣德極有可能與史太師勾結。但既與史太師勾結,他又為何要陷害史千山?莫不是倒打一耙,出其不意?若是回京述職,史千山無官無爵,黃廣德想要遇到他……極可能還是在太師府。

金師爺發現自己兜了個圈子,竟繞回了原地。

史千山坦誠道︰「陶大人為我洗刷了不白之冤,可說是我的恩人,我自然無遮瞞之理。實不相瞞,我與黃大人曾在九皇子的府邸見過。」

「九皇子?」金師爺一怔。原以為扯出個黃廣德就將九皇子丟開去了,怎的繞了繞,又繞到九皇子身上?他看著史千山,眼中滿是狐疑。

史千山苦笑道︰「並非我想拉九皇子下水,只是,事實的確如此。」

陶墨道︰「黃廣德為何去見九皇子?」

史千山與金師爺對視一眼,笑得頗有意味,道︰「莫看黃廣德只是區區一個知府,但是在京城,他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與不少達官顯貴都交情深厚。」

金師爺道︰「還請史公子指點。」

史千山道︰「他當年中進士,顧相是主考官,自此之後,他便以顧相門生自居。」

此事陶墨與金師爺都有所耳聞。

「每年伯父過壽,他都會派人送貴重的禮物來。」史千山道,「據我所知,有此殊榮的,不止我伯父一人。」

金師爺不禁感慨黃廣德魄力之大,如京城這般達官顯貴雲集之地,要年年祝壽送重禮,絕非等閒數目。只怕這就是黃廣德不惜一切貪贓枉法,刮民脂民膏的原因了,也難怪他視擋他財路的陶墨之父為眼中釘。

陶墨道︰「如此說來,這件事的幕後主使者依然可能是九皇子?」

「咳咳。」金師爺忙看了史千山一眼,見他神色如常才道,「此事無憑無據,不可作胡亂猜測。只照眼前的證據,黃廣德才是幕後主使之人。不過如今武姑娘平安無恙,命案未曾發生,那被冒領的屍首也已經妥善安葬,只看史公子是否要告武氏夫婦與黃廣德誣陷之罪了。」

史千山哈哈一笑,擺手道︰「我在談陽縣流連數日,已無可留戀,是時候該告辭離去。這誣陷之罪,且當做玩笑一場吧。」

陶墨皺眉道︰「你當真不願再追究?」

史千山看著他道︰「追究了又能如何?」

誣陷之罪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不過眼前的史千山毫髮無傷,這大自然化作小,小自然化作了,一了百了。

金師爺也巴不得案子如今落幕,便抱拳道︰「史公子果然心胸豁達。」

史千山回禮道︰「好說好說。我一介草民,兩袖清風,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送走史千山,顧射等人從隔壁走過來。

陶墨從椅子上起身,露出後面那個被老陶一指穿過的牆洞。

金師爺道︰「史千山滴水不漏,擺明不想趟這渾水。」

顧小甲冷哼道︰「若是不想趟,又何必扯九皇子下水?我看他根本就是想借刀殺人,坐山觀虎鬥。」

金師爺道︰「我倒覺得他說的是實話。」

顧小甲瞪著他道︰「史太師的佷子你也敢信?」史太師與顧相素來不和,因此在顧小甲心目中,史千山縱然不是罪大惡極,也是將要罪大惡極之人。

金師爺道︰「九皇子身份何等尊貴?我們對付一個黃廣德都如此吃力,何況是皇子,又怎麼可能做出蚍蜉撼樹之舉?」

顧小甲道︰「他真有這麼好心?」

金師爺道︰「說與不說對他都無壞處,何必不說?」

顧小甲撇撇嘴。

金師爺看向顧射道︰「顧公子以為呢?」

顧射道︰「可以結案了。」

金師爺笑道︰「也是。武氏夫婦吃得雖然不多,但總不能一直養在牢中。」

老陶突然問陶墨道︰「少爺準備何日啟程?」

顧小甲皺眉道︰「啟程?去哪裡?」

不知是否錯覺,老陶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拐騙自家夫人的騙子。他幹咳一聲道︰「再過幾天就是清明,少爺想給去為老爺掃墓。」

顧小甲看向顧射。

顧射道︰「去何處掃墓?」

「五魏山。」

顧射對陶墨道︰「我與你同去。」

從老陶說要去掃墓起,陶墨便眼巴巴地看著顧射,聞言臉上立馬笑開了花,連連點頭。

顧射道︰「多帶些衣物,我們順道去京城。」

陶墨面色一緊。

老陶忙道︰「這是自然。既然成了親,自然應該去京城拜見顧相大人。」說是這麼說,老陶心裡卻不免擔心。天下父母心,有誰能夠坦然接受一個男媳婦?何況顧環坤是當今文官之首,而顧射是獨子,光是想想,他便覺得前途暗淡無光。

顧射看出陶墨的不安,輕聲道︰「你不是要告黃廣德?」

老陶道︰「顧公子是說……」

顧射道︰「既然要告倒他,自然要進京城。」

老陶道︰「只是不知顧相爺到時候會不會……」他目光掃向陶墨。

顧射道︰「他是他,我是我。」

老陶看他提起父親語氣冷硬,不由一怔。

陶墨起身走到他身邊,無聲地拉拉他的衣袖。

顧射轉頭看他。

陶墨道︰「其實,我只要能與你在一起便好。即使隱瞞我們之間的婚事也無所謂。」

老陶對金師爺他們使了個眼色。他們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最後走的郝果子還順手將門帶上。

顧射道︰「我與我父親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陶墨訝異地看著他。

顧射淡淡道︰「黃廣德的案子不需要靠他,我一樣能幫你。你不必擔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陶墨急了。

顧射道︰「你也不必擔心我父親會為難你。事實上,我是否成親,他根本不關心。正如,我也不關心他是否會同意我成親。」

陶墨想不到他們父子關係竟然差到這等地步。

顧射沉默了會兒,站起身道︰「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明天便啟程吧。」

陶墨望著他冷漠的側臉,不知如何安慰起,只能用手輕輕地搭住他的手臂,隨即他感到一股大力將他拖了過去,緊緊抱住。

「弦之?」

「到了京城,我帶你去見母親。」依舊是平淡如水的聲音。

「嗯。」陶墨抬手反抱住他。

地方官非調動不得擅離職守,陶墨離開必須向覃城知府請示。老陶當夜帶著顧射的親筆信函連夜趕往覃城。縱然馬不停蹄,一來一回也耗了不少時間。等老陶帶著覃城知府批假的公文回到談陽,已是第二天正午。

眾人用過午膳,便正式啟程。

陶墨依舊將談陽事務交於崔炯。

崔炯知道顧射身份,又知顧射與陶墨關係非同一般,哪裡還敢有別的心思,連連答應。縣衙中有金師爺坐鎮,崔炯縱然想玩花樣,也逃不過他的眼楮,因此陶墨十分放心,只是一再叮囑金師爺,但有風吹草動,便給他去信。

如此交代一番,至申時,馬車才緩緩離開縣衙。

 

113、安居樂業(五)

五魏山與有「萬鬼山」之稱的雲林山相仿,山上都是墳頭。

老陶在山下買了香蠟紙錢、祭品和一把小鐮刀,在前面領路。陶墨與顧射走在中間,顧小甲與郝果子最後。

由於他們遲來兩日,清明已過,上山的人不多。雖是滿山的墳墓,但空氣著實不錯。

顧小甲見郝果子深深地吸了兩口,鄙視道︰「都是陰氣,吸多了小心鬼上身。」

「呸呸呸。」郝果子用眼楮狠狠地剮了他一眼道,「誰的陰氣有你陰陽怪氣的厲害?」

顧小甲道︰「誰讓你今天早上偷吃我的肉包!」

「明明是你自己吃得慢,關我什麼事?」

「好了!」走在前面的老陶終於忍不住轉頭道,「莫要打攪山上先人的清靜!」

顧小甲和郝果子互瞪了一眼,不吭聲了。

行至半山腰,老陶突然緩了腳步,撥開雜草,抬手攀岩。其實以他的武功,這點距離使用輕功就能躍上去,只是陶墨顧射他們個個不懂武功,他須先做個示範。

顧小甲看得臉都綠了,「還要爬?」

陶墨擔憂地看了顧射一眼,道︰「老陶怕黃廣德找我爹麻煩,擾得他死後也不清靜,所以將他葬在陡坡上。那裡容人之地很小,你們留在這裡吧,我與郝果子上去便可。」

顧射單手攔住想要上前的郝果子,「豈有過門不入之理?」

顧小甲突然往老陶走過的地方一撲,四肢並用地往上攀爬。

陶墨、郝果子︰「……」

撕拉。

他的衣服被勾破一處。顧小甲狼狽地扯回衣服,哼哼唧唧道︰「郝果子能的我也能。」

陶墨回頭看郝果子。

郝果子偷笑不已。

陶墨搖搖頭,跟在顧小甲身上慢慢地往上走。

顧射跟在他的身後,動作緩慢,但是每一步都踩得很穩。

郝果子走在最後。

草深路陡。

到墓前,除老陶之外,幾人都有幾分狼狽不堪。

連顧射的外袍也被割破了幾道口子。

老陶將香爐、祭品一一擺好,又將香點好,交給陶墨。

陶墨接過香,也不顧地上碎石尖利,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對著墓碑連磕三個響頭,「爹,我當上談陽縣的縣令了,還處理了幾樁案子。如今才知目不識丁之苦,不通文墨,不知典律,連公文都要師爺幫著念……爹,老陶已經蒐集了很多黃廣德罪證,希望爹在天之靈,能夠庇佑我們能早日將他繩之以法。」他手臂輕輕顫抖著,將三炷香插入香爐中,緩緩站起來。

顧射抬手幫他拿掉額前的雜草。

陶墨抓著顧射的胳膊,對著墓碑微笑道︰「爹,這是顧射顧弦之,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我,我和他成了親……」他聲音漸輕,頓了頓,又開口道,「他教我識文斷字,雖然晚了些,但好過一輩子不識字。」

顧射從老陶手中接過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將香插在香爐上,又跪下磕了個頭。「我會照顧他的。」他雙目直視墓碑,堅定地承諾。

陶墨側頭拭淚。

顧小甲與郝果子輪流上了香。

老陶燒紙錢。

火光照著冰冷的墓碑,竟讓墓碑生出一層暖意來。

下山回客棧。

陶墨、顧射都累得逕自回房洗漱歇息。

老陶替他們張羅完才回房,一進門就看到魔教分壇壇主站在房中等他。

「出了何事?」老陶皺眉問。

壇主道︰「黃廣德兩日前派人送了一車子東西進京。」

老陶挑眉道︰「你可知是何物?」

壇主道︰「還不知,他們派人了很多人護衛,極為重視。看車輪印,這東西可沉得很。」

老陶道︰「兩日前是清明,清明送東西上京?可不知道趕著找死。」

壇主道︰「是否要屬下將東西劫過來?」

老陶道︰「他們帶著一車的東西想必走不快。你將他們如何走,途徑何處一一告訴我,我親自去追。」

壇主訝異道︰「可是陶公子與顧公子他們並不會武功。」

老陶道︰「你們派人在暗中跟隨便是。」

壇主道︰「盧長老放心,屬下一定竭力保護陶公子與顧公子!」

老陶點點頭,心卻飄到那一車貨物上去了。

這個節骨眼上送東西去京城其意如何……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老陶素來雷厲風行,說做便做,當下也不沐浴了,直接收拾行李與陶墨顧射交代一聲啟程。

陶墨顧射等人累得夠嗆正犯困,但聽了老陶的話之後,又睡不著了。

郝果子道︰「黃廣德會不會知道東窗事發,所以準備大禮巴結去了?」

顧小甲道︰「這還用問,擺明著的。他陷害史千山在前,刺殺我家公子在後,想要翻身?難咯。」

郝果子道︰「可是史千山不是說他與九皇子交好?」

顧小甲道︰「與九皇子交好又如何?難道九皇子還願意為了他得罪我家老爺與史太師不成?要知道皇上至今還未定下太子人選,九皇子受寵歸受寵的,但能不能登上九五至尊的……」

「放肆。」顧射淡然喝止。

顧小甲一縮頭,不敢說了。

郝果子正聽得津津有味,聞言不由看了他好幾眼。

陶墨擔憂道︰「老陶會不會有危險?」

顧射道︰「他既敢隻身前往,定然有所依仗,不必擔心。」

郝果子道︰「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照原定行程前進便是。」顧射道,「若走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與老陶會合。」他見陶墨突然坐起來,反手抓住他,「就算趕路也不必急於一時。若在路上累得病了,反誤行程。」

陶墨撓了撓耳朵,道︰「我太莽撞了。」

郝果子戲謔道︰「有顧公子在,少爺再莽撞些也是無妨的。」

在這點上,顧小甲與他的看法倒是不謀而合,兩人半真半假地說笑起來。

陶墨放心之後,倦意襲來,腦袋不停朝顧射肩膀湊去,才識趣地出門。

他們走後,顧射將陶墨輕輕按倒在床上。

陶墨著實困了,只是晃了晃腦袋,便沉沉睡去。

睡夢中,他躺在一望無垠的江面上,水波溫柔,包容著他輕輕搖晃。

一夜好夢。

次日醒來,他睜開眼楮便看到顧射近在咫尺的嘴唇。

以面相看,顧射的雙唇稍嫌薄厲,與人以難以親近之感。但陶墨看著,卻覺得薄得異常誘人,看著看著,便叫人生出不由自主想親上去的衝動。

他偷偷瞄了顧射一眼,見他還在熟睡,膽子頓時打了點,偷偷將臉湊過去了一點。

大約太緊張了,他湊是湊過去了,但湊過去的不是唇,而是鼻子。

鼻尖湊近雙唇之內,陶墨駭然,正要讓開,就感到鼻尖一濕,竟是顧射舔了他一下。

「我,我……」他怔怔地看著已然睜開眼楮的顧射,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顧射道︰「下次要對準一點。」

……」

陶墨把整個頭埋進了被子裡!

從出房門起,陶墨的臉就一直藏在胸前。

吃飯如是,出門如是,上馬車依然如是。

郝果子忍不住問原因,卻被支支吾吾地搪塞了過去。

顧小甲道︰「你說,夫人他是不是落枕了?」

郝果子道︰「你落枕是低著頭落的?」

顧小甲道︰「這可難說,每人睡相不同。」他說完,兩人的視線突然詭異地朝顧射移去。

顧射邁上馬車,泰然一揮手道︰「啟程。」

顧小甲道︰「……是。」看來,還是要從夫人身上下手。

 

114、安居樂業(六)

車廂裡有悉悉索索聲。

顧小甲頭慢慢後仰,靠著車廂聆聽。

過了會兒,只聽顧射道︰「今日學論語。」

「是。」陶墨老老實實地答應。

……」顧小甲無趣地縮回頭。

原本以為即使學論語,也學不了多久,誰知竟然真的一路學到了京城。

顧小甲和郝果子也從剛開始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的頭昏腦脹到最後對陶墨五體投地。陶墨竟然最多只聽兩遍便全記住了,儘管只記其字不得其意,但也能開口唬唬人。

若不是路程太短,只怕陶墨真的能將四書五經全記下來。

京城街道繁華依舊。

聽著熟悉的吆喝聲,顧小甲眼眶微濕,「終於回來了。」

郝果子道︰「你離開京城有多少年了?」

顧小甲掰著手指算了算,「大約十幾年了吧。」

郝果子驚訝道︰「顧公子這麼早就離家了?」

顧小甲道︰「公子被老爺送去優林書院就讀,我就一起跟了去。」

「優林書院啊。」郝果子語氣裡滿是豔羨。

顧小甲駕著馬車往偏僻巷子裡走,最後停在一家旗杆歪斜、門窗殘舊的客棧門口。

郝果子瞪眼道︰「你不會想說,我們今晚住在這裡吧?」

顧小甲道︰「不是今晚,是今晚明晚後晚……只要在京城,我們都住在這裡。」

郝果子道︰「顧公子不是顧相爺的公子嗎?」為什麼放著好好的相府不住,非要住在這樣一家破舊的客棧裡?

顧小甲正要開口,就見顧射與陶墨從車上下來,立刻閉了嘴巴,只沖郝果子眨了眨眼楮。

郝果子一頭霧水。

顧射道︰「這是我娘以前常來的客棧。」

陶墨道︰「這家客棧一定開了很久。」

顧小甲和郝果子都暗暗佩服陶墨。這樣一家客棧還能找出一條不算缺點的形容來,實在不容易。

顧射道︰「我娘以前每次帶我來,都會數落這家客棧的老闆。」

「哈哈哈。她說,破成這樣還不修,遲早壓死自己!」客棧老闆笑嘻嘻地從客棧裡走出來,肥頭大耳的模樣十分討人歡喜,「顧公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顧射見禮,「朱老闆。」

朱老闆道︰「沒想到一別數年,我老了,你卻俊了。」他說著,便迎他們進客棧,顧小甲自發地將馬車停去客棧後院。

顧射道︰「最近生意可好?」

朱老闆自嘲道︰「不過這麼大點的地方,若真有客人,藏也藏不住。」

顧射道︰「何不修繕修繕?」

朱老闆道︰「若是修繕了,就不是原來的寧寧客棧了。」

聽到寧寧客棧四個字,顧射的面色閃過一絲懷念。

朱老闆道︰「言歸正傳,你此次回來京城怕不只是回來看看吧。」

顧射道︰「我想請外公幫我遞一張御狀。」

朱老闆嚇了一跳,「你惹了誰?不不不,誰惹了你?」

顧射道︰「黃廣德。」

朱老闆皺眉道︰「他?他雖然是個阿諛奉承的小人,但做事極有分寸,哪裡惹到了你?」他知道顧射為人,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顧射道︰「他殺了我的岳父,陷害我的夫人,又在婚宴上行刺我。」

朱老闆聽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幸虧他的眼眶不大,卻很牢靠,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成親了?」

顧射頷首。

「不知夫人是哪一……」他看到顧射將陶墨輕輕往前推了一把,原本想說的話就悉數得嚥了回去。

陶墨尷尬又擔心地看著他。

朱老闆的喉結上下動了好幾下,才冒出一句,「餓不餓?」

顧射道︰「糖醋魚、水晶肘子、一品豆腐、栗子雞、粉蒸肉、油燜春筍、龍井蝦仁……」

「等等等。你說得慢些。」朱老闆轉身拿來紙筆。

顧射看了眼陶墨。

陶墨乖乖地將剛才的菜又報了一遍。

朱老闆記著記著,筆停下來,「很多都沒有。」

顧射挑眉道︰「我是想說,這些我都不吃。」

……」

顧射與陶墨就這樣在寧寧客棧住了下來。

如今唯一讓陶墨擔憂的就是老陶,自從拜祭完陶老爺分開之後,便失去了他的音訊,也未在路上相遇。想到此,陶墨心頭就被揪得緊緊的。父親過世之後,老陶就是他最親近的長輩,他心中對他的惦念僅次於父親。

俗話說,說曹操曹操就到。

陶墨剛和顧射提起自己的擔憂,老陶就當夜找上了門。

寧寧客棧老舊,這頭敲門那頭驚醒。

老陶剛進房間,顧小甲和郝果子就聞聲趕來,看到老陶都是又驚又喜。

老陶也是滿面春風喜色,「少爺,這次黃廣德恐怕再難翻身了!」

陶墨忙問為何。

老陶接過郝果子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道︰「你可知黃廣德最近為何動作頻頻,甚至不惜得罪史太師和顧相?」

除了顧射之外的三個腦袋都整齊地左右搖擺著。

「因為黃廣德被盯住了。」老陶道,「你還記得我之前說要蒐集他的罪證卻被發現了嗎?」

陶墨點頭道︰「記得。」

「其實被發現的人不是我。」老陶心中舒坦許多,當上魔教長老這麼些年,除了明尊之外,他還未向其他人失過手。「而是皇上親自派遣到各地尋訪的監察御史。黃廣德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被調查的一清二楚,只缺證據,因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證據湮滅,所以殺晚風,追旖雨,後來又牽連了少爺。」

顧小甲道︰「黃廣德不是在京城安插了很多眼線嗎?監察御史出動又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怎會沒人與他通風報信?」

郝果子冷笑道︰「看來黃廣德真的是罪大惡極,連老天爺都想給他報應!」

老陶道︰「的確是報應。黃廣德雖然事先得了消息,暗中打點好了一切,只是他機關算盡,卻算漏了一環。」

其他人聽他說得神秘,都豎起耳朵來。

「蓬香。」老陶緩緩吐出兩個字。

若非他提起,這個名字幾乎要淹沒在紅塵往事的記憶之中。

陶墨神色唏噓,「沒想到他是個忠僕。」

郝果子也是一臉訝異,「他去攔轎告狀?」

老陶道︰「攔轎告狀是攔轎告狀,但告的卻不是黃廣德。」

郝果子道︰「那是誰?」

老陶道︰「旖雨身居群香樓頭牌多年,又甚得黃廣德的寵幸,但他死後卻沒有留下任何值錢之物,你不覺得蹊蹺?」

郝果子道︰「或許是他重病的時候花光了。」

「不是花光了,而是被捲走了。」老陶道,「旖雨一死,蓬香就帶著他生前積攢下來的珍寶遠走高飛,自以為可以過安逸的日子。不想他身上的珍寶卻引起別人的窺視,那人串通當地知縣誣告他盜竊,將他身上東西搶劫一空不說,還給了他一頓板子吃。蓬香又怎麼會甘心自己苦守多年的榮華富貴夢如此煙消雲散?他一怒之下,便攔了監察御史的轎子。」

顧小甲道︰「那與黃廣德又有什麼關係?難不成那個知縣是黃廣德的親戚?」

老陶道︰「與黃廣德毫無關係,知縣是知縣,黃廣德是黃廣德。只是蓬香為了交代珍寶的來歷不得不搬出了旖雨。」

陶墨道︰「可是旖雨之死與黃廣德並無關係,難不成御史追究的是晚風的案子?」

顧射道︰「不會。」

陶墨道︰「你如何知道?」

「御史不會管小案子。」顧射道。

陶墨茫然,「冤案還分大小的嗎?」

顧小甲解惑道︰「冤案是不分大小的,但是官和功勞是分大小的。要知道監察御史乃是皇上親自派出去的京官,他要不不動手,如果動手就必然是地方官員辦不下來的大案子。他若是插手地方上那些芝麻綠豆大小的小案子,豈非顯得當地官員都很無能?當地官員都很無能豈非顯得皇上很無能,無識人之明?所以,就算當地官員無能,也要找個品級高點的官,不然如何顯得出監察御史的能耐來?」

陶墨聽得瞠目結舌。

老陶道︰「正是此理。因此監察御史當下將這樁案子交給了那知縣頂頭上司。」

郝果子越聽越糊塗,「那又怎麼扯到黃廣德身上去了呢?」

老陶道︰「蓬香在群香樓呆了這麼多年,又豈是沒有眼色之人?這些道理他一開始或許想不透,但是時間久了,自然也就想透了。所以,他丟出了一個讓監察御史十分感興趣的誘餌。」

郝果子道︰「黃廣德?」

老陶頷首道︰「正是黃廣德。」

郝果子道︰「難道他手上抓著黃廣德的罪證?」

老陶搖頭道︰「他手上若有黃廣德的罪證,當初旖雨就會交給少爺了。他雖然沒有黃廣德的罪證,卻為黃廣德找了一樣無法翻身的罪名。」

聽到這裡,顧射心中已然有數。

陶墨與郝果子兩人依舊一頭霧水。

老陶道︰「還記得當今聖上最忌諱的人是誰嗎?」

顧小甲脫口道︰「凌陽王。」

老陶道︰「蓬香在旖雨身邊多年,旖雨對他也算推心置腹,連黃廣德手中有凌陽王所贈之物之事也不曾隱瞞。為了出胸中惡氣,更為了拿回那些珍寶,蓬香兵行險著,將這件事捅給了監察御史。監察御史是京官,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又豈會不知皇上的想法。若是換了其他罪狀或許靠著史太師、顧相還能通融一二,但是牽扯到凌陽王,那便是一百個腦袋也得落地。」

陶墨暗暗唏噓。當初岳凌想要以此法陷害黃廣德,為他所拒,只因他認為律法面前,當秉公無私,不容謊言。縱然他與他有殺父之仇,縱然黃廣德身上罪惡纍纍,也不該以誣陷的手段讓他入罪,不然他與黃廣德又有何區別?都是以權謀私。只是他沒想到,兜兜轉轉,黃廣德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絕路。

老陶道︰「監察御史果然有了興趣,親自追查,這便是黃廣德狗急跳牆的原因。」

陶墨想起那玉馬雖然已經還給了岳凌,但到底經過他的手,怪不得黃廣德會追著他不放。

郝果子激動道︰「你不是也查出他很多罪證嗎?不如交給監察御史?」

老陶道︰「還需你說?監察御史身邊有一位是剛上任的新科狀元,我將東西交給了他,他自然會把握機會。」

顧射挑眉道︰「新科狀元?誰?」

老陶道︰「他叫佘照嵐。」

陶墨看向顧射道︰「你認識?」

顧射搖頭道︰「未曾聽聞。」

老陶道︰「我看他舉止穩重,眉宇之間正氣凜然,像是個有志之士。」

顧小甲聳肩道︰「官場上幾曾少了有志之士?年年都有,只是不到幾年就成了那些貪官污吏的同道之士了。」

郝果子道︰「你這麼說,豈非把顧相爺一同算進去了?」

顧小甲忙道︰「我家老爺不同,我家老爺胸懷天下,怎能與那些凡夫俗子相提並論?」

顧射淡淡道︰「他本是道源,如何提不得?」

若是換了別人這樣說,顧小甲一定會爭個臉紅脖子粗,但對方是顧射,他這樣說,顧小甲除了閉嘴還是閉嘴。

老陶見狀,又將話題扯回來道︰「你們還記得我去作甚?」

「記得。你之前說,黃廣德要送東西進京。」陶墨瞪大眼楮,「難不成,他想賄賂……」

老陶哈哈笑道︰「少爺一語中的!黃廣德見連番算計不成,只能搜刮府中所有財產,向九皇子求助。」當今天下,若還有一人能在皇上面前為「勾結凌陽王」之人說話的,也只有皇上最寵愛的九皇子了。

郝果子道︰「哼!他想得美。那東西如何了?」

老陶道︰「由我出馬,自然是手到擒來!那些東西已經被送往監察御史處了,雪中送炭不成,只好幫他落井下石。」

他如此說,陶墨等人腦海中立刻想像出黃廣德面如死灰的樣子,都是一陣痛快。

老陶等人走後,顧射見陶墨仍有心事,便道︰「你怕空歡喜一場?」

陶墨搖頭道︰「我只是始終覺得……他的罪名不該是勾結凌陽王。」

顧射道︰「凌陽王是王爺,勾結凌陽王又怎麼會是罪名?」

陶墨一愣。

顧射道︰「勾結凌陽王是皇上的心病,黃廣德戳中了皇上的心病,便不得不死。至於如何死,以何罪名而死,那便是監察御史說了算的。」

陶墨恍然道︰「你是說監察御史會蒐集他其他的罪證?」

顧射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陶墨低聲接道︰「因果循環,屢報不爽。」

「如此,可放下此事?」顧射問。

陶墨回頭見到他眼中滿滿的關切,逗留在心頭的疑雲與迷茫頓時消散無蹤,不由露出真心的笑容。

顧射道︰「既然如此,那明日便隨我去見見我娘吧。」

陶墨望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115、安居樂業(七)

自從連府唯一的公子被問斬之後,連府就閉門謝客,不再與人往來。若非皇上逢年過節時常惦記,只怕連府早已泯然於京城顯貴之中。

一輛馬車在破曉時分悄然停在連府前。

兩個青年先後下車,一個容貌雅緻,一個平淡無奇,正是顧射與陶墨。

陶墨擺弄著衣角,神情甚是緊張。打出生以來,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覃城知府和黃廣德,將軍卻是想都不曾想過的。一想到一會兒要以外孫媳婦的身份拜見,他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打著顫。

顧射道︰「放心,外公未必願意見我。」

陶墨愕然。

顧射步上台階,輕輕叩門。

許久,門才咿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個老僕歪著腰在門裡頭張望,「來者何人?」

「顧射。」顧射道。

老僕一驚,「小少爺?」

門很快被打開,老僕彎著腰道︰「我,我這就去稟告將軍!」

顧射道︰「不。我只是來門口看看。」

老僕怔住。

陶墨原本緊張兮兮的精神一下鬆懈下來,卻又感到一陣空虛。

顧射道︰「外公進來身體可安好?」

老僕嘆息道︰「自從少爺與小姐先後去了,將軍嘴上不說,心裡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幸好嚴將軍時常過來為將軍排解憂愁,不然,唉。」

顧射低喃道︰「那就好。」

「小少爺,你真的不進府來看看將軍?將軍若是知道你來,一定會很高興的!」老僕道。

顧射搖頭道︰「相見不如不見。」

老僕嘆息道︰「小少爺何必像小姐這樣固執?將軍與小少爺畢竟是親祖孫,縱然對顧相有所不滿,也絕不會牽連到小少爺身上。」

顧射道︰「我娘生前說過,她選了我爹,便再無回頭路。外公也說過,今生今世不想再見顧姓之人。」

老僕道︰「將軍是氣話。」

「當初是氣話,如今卻是心結。」顧射垂下眼瞼,「我何必再勾起他的傷心事。」

老僕說不出話來。

「難道見不到你,我就不會傷心嗎?!」聲如洪鐘的質問聲從老僕身後傳來。

顧射面色一緊,卻見一個身穿短打衫,手持長矛的白鬚老者氣勢洶洶走來。

「這算什麼?當大禹了,過家門而不入了?」白鬚老者怒道。

顧射行禮道︰「外公。」

白鬚老者道︰「聽朱紅說,你要我幫你告御狀?」

顧射道︰「此事柳暗花明,已不必再遞狀紙。」

「哼。怪不得不肯進來了,原來是我這個老頭子沒利用價值了!」

顧射雙眉輕蹙,「我並無此意。」

「那還站在外頭做什麼?還不進來?」白鬚老者說著,抓著矛就往裡頭走。

老僕笑眯眯地讓出條路來。

顧射回頭看了陶墨一眼。

陶墨屁顛屁顛地跟上來。

白鬚老者回到客堂,將手中長矛遞給在旁伺候的小廝,金刀大馬地坐下,沖顧射一仰下巴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朱紅說不全,你自己說。」

顧射施施然地走進來,「一個貪官罷了。」

「少來。尋常的貪官你會管?」白鬚老者接過小廝遞過來的參茶,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巴,「是他惹了你,還是你惹了他?」

顧射見躲不過,就撿著重點說了。

白鬚老者聽得直拍桌,「反了反了!反了他的!居然敢行刺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顧射怕他動氣,道︰「如今有監察御史盯著,出不了岔子。」

「他連你也敢動,說不定豁出去把監察御史也卡擦了!我看那些監察御史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就是嘴皮子磨得利,頂個屁用?」

顧射沒接話。

白鬚老者道︰「罷了。我且等著看,要是監察御史收拾不了他,我再去皇帝面前給他上眼藥,保證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顧射道︰「多謝外公。」

「哼。要不是看在你寧可求我幫忙也沒去找你老爹的份上,早在你站在門口說不進來的時候,我就找人拿棍子把你轟出去了。」白鬚老者想到此,還是頗感欣慰。

顧射道︰「我既然沒進來,又怎麼轟出去?」

白鬚老者指著他的鼻子道︰「和你爹一個德行!」

顧射抿唇。

「不過你沒進官場,這點比你爹強。文官那些烏七八糟的勾心鬥角小心思,誰沾染上誰就變混蛋!」白鬚老者深深地吸了口氣。

顧射突然轉頭拉過陶墨,對白鬚老者道︰「這是我夫人。」

白鬚老者上下打量陶墨一眼,「好端端地,女扮男裝做什麼?」

「他是男的。」

白鬚老者差點一口氣接不上來,連著咳嗽起來。

急得旁邊小廝忙前忙後地為他捶背。

「男的?」白鬚老者又拍桌。

顧射點點頭。

白鬚老者瞪著他,「我要是讓你休他,你也一定不肯的了?」

顧射道︰「你說過,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有始有終。」

白鬚老者道︰「我說的時候可不知道你會娶個男媳婦!」

「道理總是不錯的。」顧射氣定神閒。

白鬚老者瞪向陶墨。

陶墨雖被他瞪得冷汗直冒,卻還是硬著頭皮賠笑。

「你看上他什麼?」白鬚老者問,「才華?」

「他正在認字。」

「財富?」

「他家道中落。」

「那不用問,地位肯定也沒了。」

「他是個知縣。」

白鬚老者翻了白眼,問小廝,「知縣是幾品官?」

小廝道︰「七品。」

白鬚老者道︰「芝麻官。」

顧射坦然道︰「嗯。」

陶墨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白鬚老者道︰「那你看中他什麼?」

顧射道︰「順眼。」

白鬚老者愣了愣,突然感慨道︰「天下竟然還有人你覺得順眼?哪裡順眼,你對我細細說說。」

顧射道︰「太多。」

「太多怎麼樣?」白鬚老者又開始吹鬍子瞪眼,「難不成讓你對外公說話也要數著字數不成。」他對小廝道,「去,讓廚房準備好午膳晚膳。」

小廝領命而去。

白鬚老者對顧射得意道︰「現下你總有時間了吧?」

顧射終於坐下來。

正因顧射寡言,他的概括敘述起來字字珠璣,無一字贅言。

白鬚老者聽陶墨破案聽得津津有味,時而大笑,叫一聲蠢材,時而又大怒,叫一聲笨蛋,時不時打斷顧射。總之,陶墨在他嘴裡,卻是從頭笨到尾。

陶墨越聽越心情低落。最低落的卻是顧射所言無一字誇大,皆是事實。以旁觀者來看,自己之前所作所為的確很無能,不識字,不懂律法,卻還妄想當個好官。縱使他如今努力學習,怕也很難扭轉連將軍對他的看法。

講到陶墨被覃城知府扣押,顧射隱去杖責那一段,輕描淡寫地說覃城知府知道他是顧射之後,便做出讓步。

白鬚老者笑道︰「這知府倒是明白人。」

說著說著,便到了午膳時間。

白鬚老者聽得入了神,匆匆吃完飯,又拉著顧射繼續說。

顧射只能奉陪。

如此,直到傍晚,才算將諸事說畢。

白鬚老者道︰「難得你竟記得這樣仔細。這樣說來,你這位小媳婦卻是無才之人。」

顧射道︰「天下有幾人能過目不忘?」

白鬚老者佯作不喜,道︰「罷罷罷,他是個只會過目不忘的無才之人。」

顧射皺眉,「有才又如何?」

白鬚老者怔了怔,眼中戲謔漸消,「不錯。天下有才之人如過江之鯽,秀才、舉人、進士、探花、榜眼、狀元。不過這些人有才又如何?進了官場還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活著的又有幾人?」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原本的感慨又變成了譏誚,「有些人滿口理想抱負,滿口江山社稷,但所作所為庸庸碌碌。縱然他不作小人,但縱容小人當道,豈非就是與小人為伍?」

陶墨茫然地看看顧射。

顧射沉默不言。

「天下正道若是靠些上不得檯面見不得光的手段才能維繫,那又怎麼能稱之為正道!」白鬚老者說得氣極而起。

顧射道︰「殊途或會同歸。」

「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正道行者,鐵骨錚錚,哪裡有那麼多的委曲求全?!」白鬚老者突然走到陶墨身邊,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你雖然蠢,卻不失是個漢子!我欣賞你。」

陶墨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別人叫漢子,而且對方還是一代名將,不由怔住了。

白鬚老者道︰「當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是靠大聲說話大口吃肉,而是堅持心中所想,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父仇不共戴天,你能在父仇前還秉持為官的公正,總算有點可取之處。說起來,我那個狗崽子若是有你一半冷靜和清醒,也不至於……」他說話的聲音抖了抖,閉上眼楮。

沉默如針,無聲地戳著陶墨的屁股,讓他坐立難安。

許久。

白鬚老者才睜開眼楮道,「你這個外孫媳婦我暫且認下,但是若有朝一日要我知曉你也與那群個當官不似官的狗崽子同流合污,我會不惜千里,親自用長矛將你的狗頭取下!」

陶墨先是被他凶狠的態度嚇得一愣,但品味話中意味之後,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揖禮道︰「是!定不負將軍所望!」

「將軍?」白鬚老者睨著他。

陶墨疑惑地望著顧射道︰「你外公不是將軍嗎?」

顧射似笑非笑道︰「我外公?」

看著顧射與白鬚老者都不滿地盯著自己,陶墨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外公,外公。」

「哼。少叫得這麼親熱。」白鬚老者哼哼唧唧地回到座位上,「要真觸了我的底線,叫天公也沒用。」

陶墨低頭應了。

白鬚老者滿意道︰「我讓人準備廂房,你們就住下吧。」

顧射道︰「我明日想去看看娘。」

白鬚老者笑容一頓,淡然道︰「去吧。」

顧射道︰「從客棧出發更進些。」

白鬚老者手指在扶手上不耐煩地敲了兩下,「隨你吧。」

顧射站起來道︰「那我不打攪外公休息了。」

白鬚老者點點頭。

陶墨見顧射要走,忙向白鬚老者行禮告退。

走到門檻處,白鬚老者突然道︰「有空常回來看看。」

顧射腳步一頓,轉身,畢恭畢敬地行禮道︰「是。外公保重,孫兒告退。」

白鬚老者揮揮手。

陶墨跟著顧射一路出將軍府,心裡頭的疑雲越聚越濃厚。

「你是不是想問,為何我與外公一點都不親近?」顧射問道。

陶墨道︰「你若是想說,我就想聽。」

顧射道︰「我娘鬱鬱而終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外公始終不願意見她。」

陶墨啞然。

「他說我娘選了顧家,便是顧家人,與連家再無關係了。」

陶墨看著顧射平靜的神情,摟住他道︰「外公已經後悔了。他是你娘的父親,天下父母總是惦記自己兒女的。我想,你娘過世,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傷心。」

顧射緩緩抬起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淡然道︰「他從不讓人知道他傷心。」

陶墨頭輕輕蹭了蹭他的肩膀的衣服,低聲道︰「但是我看得出來。」

顧射道︰「哦?」

陶墨道︰「我還看得出來,你雖然對外公冷冷淡淡,但是心裡還是很關心他的。」

顧射沒有否認。

「家中有長輩親人可孝順是好事,總好過……」陶墨驀然頓住。

顧射輕嘆,「子欲養而親不待。」

陶墨忙抬起頭道︰「好像是這句。」

顧射挑眉道︰「竟也有你記不住的,回去抄十遍。」

陶墨笑著點點頭。

風不止,樹不靜。

兩人相擁夜色,萬物不侵。

 

116、安居樂業(八)

薄霧繚繞,山中景色慾言還休。

顧射將馬車停在山腳下,與陶墨一人拎著一個籃子徒步上山。

迎面蔥蔥綠林,清風涼意撲鼻而來。陶墨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抬頭去看顧射。

卻見他背影寂寥蕭索,彷彿沐浴在悲痛之中。

「我,我作了一首詩。」陶墨突然道。

顧射腳步一頓,肩膀似松了松,「哦?」

陶墨道︰「你要聽嗎?」

顧射道︰「嗯。」

陶墨道︰「平仄可能不對。」

顧射道︰「嗯。」

「可能也不太押韻。」他久經風月場,對於吟詩作對的基本準則倒略知一二。

「唔。」

「也不太工整。」

顧射直接了當地問道︰「詩呢?」

陶墨清了清嗓子,仰頭道︰「風,風,風。」

……」

「陣陣吹臉面。」

……」

「清清又爽爽。」

……」

「兩人行溪澗。」

……」

陶墨唸完詩,忐忑地看著顧射的背影,心中又希望他鼓勵自己,又覺得自己作得實在糟糕,顧射還是莫要開口得好。「怎麼樣?」沉默太久,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顧射緩緩道︰「我正在體會清清又爽爽的意境。」

陶墨紅了臉,「我,我獻醜了。」

「不,有進步。」顧射道,「至少你背過駱賓王的《詠鵝》。」

陶墨訝異道︰「如何得知?」

顧射回眸,似笑非笑。

陶墨停下腳步,心撲通撲通像要跳出來,直到顧射背影快要消失在小徑曲折處,才驚覺過來,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半山腰,竟有不少香客來來往往,看到山上那冒起的紅簷黃牆,陶墨才知原來山上有一座寺廟。

「我娘葬在後山。」

顧射領著他從寺廟中穿過。

行至後山,香客漸少,人影漸稀。

陶墨看到小徑旁有一家茶棚,不由好奇道︰「這涼茶鋪為何開在後山呢?」

顧射聞言望去,面色冷凝。

陶墨被他身上的寒氣嚇得一怔。

「世上總有無聊之人。」顧射冷冷地說完,頭也不回地順著小徑走了下去。

經過茶棚,陶墨好奇地往裡瞅了瞅。棚子裡只坐著一個中年文士,面容剛毅。

兩人目光相對,陶墨心裡頭便打了個突,急忙錯開視線。

「小兄弟。」中年文士突然開口喚住他。

陶墨眼見顧射身影越來越小,焦急道︰「先生何事?」

中年文士道︰「獨坐無趣,小兄弟可願作陪?」

陶墨道︰「我與友人同來,不便逗留。」

中年文士道︰「是去祭拜先人嗎?」

陶墨心急如焚,道︰「是。我還有事,下次再與先生詳談。」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立刻有兩個大漢從路旁躥了出來,攔住陶墨去路。

陶墨驚怒地瞪著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道︰「這裡只有一條路,不會走丟的。」

陶墨強壓下內心的不安,盯著他道︰「先生何意?」

中年文士一指身旁的凳子,道︰「只是想請你坐坐。」

陶墨望著已經完全看不到顧射身影的去路,無奈地走到他身邊位置坐下。

「小兄弟哪裡人氏?家中還有何人?」中年文士問。

陶墨一一交代了。

中年文士道︰「哦?原來小兄弟的家人葬在此地。」

陶墨忙道︰「不,我只是陪他一起來的。」

「他?」中年文士道,「你口中的他可是剛才那位朋友?」

陶墨頷首。

中年文士道︰「你與你朋友的感情很好。」

陶墨低著頭沒吭聲。他知道自己與顧射的感情不容於世俗,當然不會隨意揭露。

中年文士道︰「若非很好,他一定不會請你一道拜祭先人。」

陶墨道︰「你怎麼知道?」

中年文士笑而不答,反而問道︰「不知小兄弟以何謀生?」

陶墨警覺地看著他。

中年文士哈哈笑道︰「小兄弟不必緊張,本官不是壞人。」

「官?」陶墨一驚。

中年文士道︰「實不相瞞,我雖不是什麼權傾朝野的大官,但在京城總有算有頭有臉,絕不是什麼雞鳴狗盜之輩。我是看小兄弟年紀輕輕,氣度不凡,才有心結識,絕無惡意。」

陶墨看他身邊侍從個個人高馬大,不由信了幾分,「說起來,我也是官場中人。」

「哦?」中年文士頗感興趣地問道,「莫不是剛調往京城補缺?」

陶墨惦記著顧射,見他有長談之意,快刀斬亂麻道︰「不,我是談陽縣的縣官。」

中年文士見他說及縣官並無自卑之意,暗暗點頭。「為官不易啊。」

陶墨想到昨日白鬚老者對自己的一番話,有感而發道︰「只要心中有正氣,也不難。」

中年文士搖頭道︰「江河入海,不免同流合污。」

陶墨道︰「那就不要入海,江河之水只在江河之中,自然能保持清流。」

中年文士笑道︰「若朝野上下都是海呢?」

陶墨道︰「總有志同道合之人。」

中年文士道︰「可是那海盤踞在江河頂上,若是不能與其同流,便會被淹沒,下場是一樣的。」

陶墨一怔,遲疑道︰「這……可是若是與他同流,便沒有江河了。」

中年文士又道︰「縱然入海沾染了鹹味,但江河畢竟是江河,只要心中有清流,總還能做一點力所能及之事的。總好過將偌大一片地都交由海水。」

陶墨自為官以來,想得莫不是如何恪盡職守,奉公執法,中年文士之言他卻從來不曾想過。

中年文士見他面露糾結,哈哈一笑道︰「此事於你還言之過早。我只是有感而發,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

陶墨低頭沉吟許久方道︰「是,我還不曾遇到此事,還想不出來自己究竟會如何做。不過,江河入海會受染,蓮花卻能出淤泥而不染。我說不出什麼道理,我只是覺得為何要做江河,為何不做蓮花呢?」

中年文士望著他,「蓮花又怎比得上江河長久?」

陶墨道︰「弦之給我說故事的時候,曾提及許多人殤於早年卻名留青史。我想,若是能如此,也算長久了。」

中年文士道︰「我問你,一個一年只為百姓做一件好事而做了三十年的人,與一個一年為百姓做十件好事卻只做一年的人,誰對百姓更有用?」

陶墨道︰「都有用。」

中年文士眼中光芒閃爍。

陶墨道︰「既有心做好事,一件也是做,十件也是做,為何要有高低之分?」

中年文士怔怔地看著他,忽而彷彿想通了什麼,大笑道︰「說的好,既然都是心繫百姓,又何必分高低,又何必分貴賤,又何必分手段呢?」

陶墨見他笑得如此開懷,不禁也跟著笑起來。

中年文士道︰「小兄弟的朋友想必久等了。」

陶墨這才想起一道來的顧射,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道︰「是是是。在下告辭!」他衝出兩步,又回頭道,「還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微笑道︰「失意人。」

「施意仁?」陶墨行禮道,「在下陶墨。」他說罷,又順著小徑一路追了過去。

中年文士臉上笑容漸斂,伸手拿桌上的茶,卻已經涼了。

「老爺。」茶棚老闆從後面走出來,「是否去吏部打點打點,讓陶墨早日……」

中年文士擺擺手道︰「能遇到一方適合自己的土地不易,何必拔苗助長?我看的出他不是貪戀權位之人,官大官小又有何異?他既愛做蓮花,便做一朵不遇淤泥的蓮花吧。守著談陽安居樂業,平平淡淡過這一世,也是一種福分。……對他,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茶棚老闆恍然道︰「是。」

陶墨滿頭大汗地跑到小徑盡頭,看到顧射正默默地站在墳前。墳的四周開滿各種各樣的鮮花,煞是漂亮。他站在花中,猶如畫中人,不知是花成了畫,還是畫化成了他。

「抱歉,我來晚了。」他取出點著香,跪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輕聲道︰「娘。我是弦之的……的,的……」雖然顧射稱他為夫人,連老將軍叫他孫媳婦,但這兩個稱呼他自己卻是說不出口的。所以,猶豫半晌,他還是改口道,「我與弦之成親了。他很好,比我所能想像的所有都好。我一定會好好待他,不離不棄,白頭偕老的。」他插上香,站起來。

清風拂過,花海翻浪。

顧射道︰「我娘很喜歡你。」

陶墨雙眸晶亮,羞澀地問道︰「要是沒有風呢?」

顧射道︰「她還是會很喜歡你。」

陶墨疑惑地看著他。

顧射道︰「因為我喜歡。」

陶墨雙頰比花更紅。

上完香離開,路上,陶墨說起遇到的失意人,又說起兩人談話,顧射一言不發。

到了茶棚附近,陶墨卻發現茶棚不見了。

「啊?明明剛剛還在的。」他指著茶棚原先所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顧射負手往上走。

陶墨追上去,「真的,我之前真的是在這裡遇到……」

「我知道。」顧射道。

陶墨想起來時,茶棚就在路旁,顧射理當看到,心裡舒了口氣,道︰「那人氣度不凡,不愧是在京城做官的。」

顧射道︰「你喜歡他?」

陶墨嚇了一跳,差點跌倒,「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若我在他這年紀有他一半的氣度,也不枉此生了。」

顧射淡淡道︰「你是你,他是他。」

陶墨瞄了眼顧射的臉色,見他並無不悅,才笑道︰「也是。」

時近正午,兩人從山上下來。

郝果子與顧小甲在路口張望,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去。

顧小甲將顧射拉到一邊,小聲道︰「我剛剛看到……」

「嗯。」顧射截斷他。

顧小甲道︰「公子遇到了?那公子有沒有想過……回心轉意?」

顧射道︰「既非同道中人,何苦牽累彼此。」

「可是……」

顧射道︰「他很好,我也很好,如此便好了。」說罷,他轉身上馬車。

郝果子見顧小甲還傻乎乎地留在原地,不由撞了撞他的胳膊道︰「想什麼呢?」

顧小甲惋嘆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郝果子嚇了一跳道︰「顧公子與我家少爺要分開?」

顧小甲沒好氣道︰「不是!公子與夫人新婚燕爾,怎麼會分開?」

郝果子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念詩不行嗎?」顧小甲瞪他一眼,轉身上車轅。

郝果子皺眉道︰「明明是詞。」

四人早起至今還不曾進食,正是飢餓難耐。幸好客棧離此不遠,不消一個時辰便到了。

郝果子去停車,顧小甲蹦跳著想進客棧,卻被守在客棧門口的兩名勁裝客攔下了。

顧小甲怒道︰「你們是何人?」

勁裝客看著緊隨其後的顧射和陶墨道︰「你們誰是顧弦之顧公子?」

顧小甲警戒地擋在顧射身前,「你又是何人?」

顧射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大內侍衛?」

 

117、安居樂業(九)

「你是顧公子?」勁裝客語氣稍緩。

細碎的腳步聲從裡面傳來。出來一個面色淨白的中年人,他的腰好像天生傴僂,看人的時候喜歡由下往上打量,「顧公子,我家主人正在客棧等候。」

兩個勁裝客立刻讓開路。

顧射對陶墨道︰「你在外頭等我。」

陶墨擔憂地看著他。

中年人道︰「外面日頭曬,主人請陶公子一道入內。」

顧射見他喊出陶墨的姓,知道對方必然有備而來,只好與陶墨一同入內。

顧小甲從「大內侍衛」四個字就知道中年人口中的主人非富即貴,而且他看那中年人的行止極似宮中太監,因而不敢放肆,默默跟進客棧,呆在顧射身後。

客棧被重新收拾了一遍。老舊的桌椅統統被搬到一邊,只剩下中間兩張桌子,一張鋪著明黃色的桌布,一張鋪著暗紅色的桌布,涇渭分明。

明黃色桌布後面坐著一個美須中年,雙眼如鉤,直盯盯地打量著顧射與陶墨。

陶墨心頭怦怦跳起來,只覺在他眼中,自己無所遁形。

「草民顧射偕同陶墨叩見皇上。」顧射施施然下跪。

陶墨怔了怔,下意識地一同跪下。

皇帝微笑道︰「弦之請起。」

顧射未動。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很快又笑道︰「你身後這個應當就是談陽縣的縣令吧?」

「是。」顧射沉聲道。

皇帝道︰「一道起來讓我瞧瞧。」

顧射這才站起身。

陶墨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九五至尊,腿不禁有些發軟,起了兩次才站起來。

皇帝看著陶墨,笑了笑道︰「倒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

陶墨看顧射回頭,心底突然有了底氣,抱拳道︰「願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帝龍顏大悅,「朕聽說你目不識丁,如今看來,傳言有誤。」

陶墨道︰「草民,哦,不,下官,哦不,臣,微臣雖然目不識丁,但忠君愛國四個字一直銘記於心。」

皇帝點頭道︰「這便能做個好官了。你們從外面回來,想必還未用膳,不如坐下再談。」

「多謝皇上。」顧射也不推辭,帶著陶墨入席。

看著顧射,皇帝不由感慨道︰「想當年,你外公帶著你進宮赴宴,你才這麼丁點大,不想一轉眼,竟已長大成人,還成了名滿天下的才子,連朕的書房裡收藏著你的兩幅字畫。」

顧射起身抱拳道︰「多謝皇上垂青。」

皇帝擺擺手道︰「坐。坐著說話。」

顧射重新坐下。

皇帝望著手中酒杯,微笑道︰「如何?可有意入朝為官?」

顧射道︰「草民生性散漫,怕是不宜入朝。」

皇帝放下杯子,嘿嘿笑道︰「當年朕讓顧相勸你入朝,他也是這樣說的。果然是父子啊。不過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收收心了。朕聽說你在談陽縣做了訟師?這很好,訟師大都熟知我朝律法,你日後為官也能得心應手。」

顧射不卑不亢道︰「草民心胸狹窄,裝不下家國天下。」

「胡說!」皇帝薄怒,「何謂裝不下家國天下?難道你胸中只能裝下兒女情長?」

顧射道︰「正是。草民只會舞文弄墨,風花雪月,於國於民的大事卻是一竅不通。」

皇帝猛吸了口氣,放緩語速道︰「你莫不是怕父子同朝,會惹來閒言碎語吧?」

顧射道︰「皇上英明,朝中上下一心,怎會有閒言碎語?只是草民心游於野,經不起繁文縟節,理不了天下禍福。」

皇帝道︰「你真要將一腔才華付流水?」

顧射道︰「我心如止水,請皇上成全。」

皇帝目光毒辣,盯住陶墨道︰「我聽說你與陶墨交情匪淺。」

顧射泰然道︰「我與陶墨已結為連理。」

皇帝不想他如此坦率,冷哼一聲道︰「你倒是坦蕩!」

顧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發生的事又如何瞞得了皇上的眼楮?」

皇帝道︰「當然。朕不但知道你與陶墨成親,還知道陶墨生平之志乃是當個好官!你身為他的夫婿,難道不曾想過要成全他嗎?」

顧射道︰「他若有需,我自當鼎力。」

皇帝道︰「既然如此,你便該為國效力,與他同心協力才是。」

顧射道︰「我與陶墨既已成連理,他日榮辱與共,自然是同心協力。」

皇帝說得口舌發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朕應承你,若是你願意入朝為官,朕一定大力提攜他,或有一天能入閣拜相!」

饒是鎮定如顧射,也略吃了一驚。

天下為官者,天下汲汲名利者,誰不想入閣拜相?

他沒有回頭,因為怕一回頭看到陶墨渴望的眼神。這個誘惑,怕是這天下一萬個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是無法抗拒的。

「皇上。」陶墨怯生生地開口了。

皇帝看著他,帶著穩操勝券的笑容,鼓勵道︰「陶卿有話但說無妨。」

陶墨道︰「皇上,我當官並不是為了當大官。」

皇帝笑容稍斂。

陶墨道︰「我只是想當個好官。」

皇帝道︰「當大官也能當好官。」

陶墨道︰「可是我力所不逮。當談陽縣縣令,我已是心驚膽顫,唯恐一個不慎,有負皇恩,有負百姓。若非有金師爺從旁相助,只怕我早就闖出禍事來了。皇上對我寄予厚望,我更不能欺瞞皇上。我有自知之名,當個談陽縣縣令,我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勝任,但是再高卻是萬萬不能的了。」

皇帝沉下臉道︰「你難道不知當大官的好處嗎?朕記得你的父親就死於黃廣德的冤案之中吧?」

陶墨肩膀一顫,驚訝地抬眸。

「不必問朕是如何得知的,若是朕想要知道,這天下沒有什麼事是瞞得過朕的。」他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顧射一眼,「你可曾想過,若是你的官位比黃廣德大,他就無法再害你了?你以為監察御史為何能查辦黃廣德?那是朕賦予他的權力!只要朕願意,朕隨時可以讓一個人功成名就,大權在握。」

陶墨道︰「其實微臣想過,若是監察御史能夠早一年出現,或許我爹就不會含冤而死。只是人生如戲,命中注定,微臣不敢存有其他奢望。」

皇帝難以置信地望著他,「難道你真的不想自己手握大權?」

陶墨道︰「我只想為皇上守出一方樂土。」

皇帝突然笑出來。他轉頭看著之前的中年人,道︰「你聽聽,這是一個目不識丁之人會說的話嗎?」

中年人笑道︰「我看這位大人心中明白得很。」

皇帝頷首道︰「是,是明白。與顧射一樣,油鹽不進。」

顧射忙起身揖禮道︰「皇上恕罪。」

「你讓朕不痛快,朕如何能恕你的罪?」皇帝刁難道。

顧射道︰「皇上是明主,又如何會與草民計較?」

皇帝道︰「哼。說得好聽。坐下吧。」

顧射落座。

皇帝對陶墨道︰「你既然對談陽縣如此戀戀不捨,便給朕管好它!朕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朕要看政績,三年不出政績,就休怪朕翻臉無情。」

「是!」陶墨激動地站起來,桌子被撞得搖晃了下。

皇帝揮手讓他坐下,又道︰「關於黃廣德的案子,今兒個老將軍與我說了。此事朕心中有數,不會讓你爹白白枉死,也不會叫他逍遙法外。」

「謝皇上!」陶墨又激動地站起來,桌子又晃了晃。

中年人忍不住走過去將桌子往旁邊移了移。

皇帝乾脆自己站起身,道︰「罷。朕現在對著你們吃不下去,你們對著朕用膳想必也用不盡興,既然想看兩厭,不如不見。不過朕說的話你們最好牢牢記住,朕是皇帝,君無戲言!」

「是。」

「恭送皇上!」

顧射拉著陶墨跪下。

皇帝雄糾糾氣昂昂地出門上馬車。

大內侍衛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將馬車護衛得水洩不通。

「黃德祿。」

皇帝突然喚道。

中年人利索地鑽進馬車,恭敬地跪下道︰「皇上。」

皇帝道︰「此事你如何看?」

中年人道︰「顧射心不在朝,只怕勸也無用。」

「只怕他不願意入朝為官,是因為顧相。」皇帝嘆口氣道︰「當年朕將連小將軍交由顧相處置,是想試探他是否會與連將軍連成一氣,畢竟,文官武將勾結,素來是大忌。不想他為表清白,竟大義滅請至此。事後朕想了想,確實是逼他太甚了。」

中年人道︰「此事乃顧相一廂情願,與皇上何干?」

皇帝道︰「朕真正決定啟用他,也是因為這樁事。說起來,顧弦之與他倒真是父子,一般的狠絕,難得見上一面,連一句話都不肯說。只可惜了,朕正需要一個棋子在顧相與史太師之間周旋。他是顧相之子,卻與顧相心懷嫌隙,正是上上人選。」說到此,他似想起了什麼,怒道,「若非薛靈璧背叛朕,朕也不必捉襟見肘至斯!」

中年人不敢接話。

「哼哼,他以為與凌陽王聯手就能高枕無憂嗎?做夢!」皇帝怒叱道,「朕不是先皇,絕不會留下廣西和雲南這兩個爛攤子給自己的兒子!在朕有生之年,定要平定凌陽雪衣之禍!」

中年人道︰「皇上天縱英明,對付他們自然手到擒來。」

皇帝平了平氣道︰「朕讓你去辦的事,可有眉目了?」

中年人道︰「皇上放心,他們已經展開行動了。」

皇帝冷笑道︰「薛靈璧既然借用魔教勢力,那朕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直到外頭擋住光的影子撤得一乾二淨,顧射才拉著陶墨站起來。

但陶墨只是動了動腳,便坐下了。他尷尬道︰「腿軟。」他實在沒想到自己這樣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竟然能在有生之年面見聖顏,而且皇上竟然還對他寄予厚望,一想到皇上對他說的字字句句,他心情就忍不住一陣激動。

反觀顧射,臉上不但毫無喜色,反而緊蹙雙眉,對顧小甲道︰「讓廚房準備飯菜和乾糧,我們吃完即刻啟程。」

陶墨一怔道︰「為何這麼急?」

顧射道︰「伴君如伴虎。皇上前一刻放棄不等於下一刻放棄。指不定什麼時候他想不開了,又會回來糾纏,與其如此,倒不如遠走高飛來得清靜。」

陶墨委實沒想到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皇上在他口中竟是這般不值錢,訥訥道︰「可是我們還不曾與外公道別。」

顧射道︰「朱紅自然會帶信。」他見陶墨戀戀不捨,又道,「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見。」

陶墨在地上坐了會兒,終於恢復了力氣,站起身來。

朱紅將皇帝留下的飯菜統統收拾乾淨,為他們重新準備了一桌簡單的熱菜。顧射與陶墨吃完,郝果子與顧小甲等人也準備完行李了。

陶墨突然想起老陶,訝異道︰「老陶呢?」

郝果子道︰「他說去見老朋友,過幾天就回來。」

陶墨看顧射道︰「要不要等他。」

顧射道︰「我們留信給他便是。」

陶墨見顧射去意已決,也不再說,只是叮囑朱紅定要將口信帶到。

朱紅一一應承。

陶墨與顧射上了馬車,掀簾看著窗外繁景倒掠,只覺好似一場夢。

「弦之,若這是一場夢,我只願永墜夢中睡不醒。」

「永墜夢中睡不醒?」顧射忽而笑道,「夢如人生,人生如夢,何謂夢,何謂人生?『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確實是『我』自知。」

陶墨似懂非懂。

顧射道︰「你何時夢醒過?」

陶墨呆住。他當然從夢裡醒過,但是這種醒卻不是他想說的醒。

顧射道︰「你若想不通……」

陶墨眼巴巴地看著他。

「便將子欲養而親不待再抄寫十遍吧。」

……」陶墨小聲道,「那十遍還欠著。」

顧射睨他一眼,「那就是一百遍了。」

陶墨瞪大眼楮道︰「為何不是二十遍?」

顧射道︰「因為這是夢。」

陶墨茫然。

「夢裡十遍加十遍,便是一百遍。」

……」

顧射道︰「你現在想要醒也晚了。」

陶墨突然轉身,認真地看著顧射道︰「別說一百遍,便是抄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願意醒的。」

顧射平靜道︰「那就一千遍吧。」

「啊?」

「一萬遍。」

……」這夢為何越做越累呢?

 

118、番外之爭嫁妝(一)

總算趕在日落時分回到談陽縣。

顧射的馬車將陶墨在衙門門口放下,說好戌時來接人,便逕自回顧府去了。

看到久違的縣衙,陶墨心裡一陣陣暖意湧過。

但縣衙門口的差役見到陶墨,卻立刻一甩頭往裡頭跑,剩下另一個激動地看著陶墨,「大人!」

陶墨道︰「縣衙一切都好吧?」

「這……」差役欲言又止。

陶墨生出不好的預感,「發生了何事?」

「東家!」金師爺在那差役的引領下,匆匆出來,揖禮道︰「東家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陶墨忙道︰「不辛苦。倒是金師爺為縣衙諸事日夜操勞,更是辛苦。」

金師爺苦笑道︰「有負東家所托。」

陶墨不好的預感成真,「發生何事?」

金師爺朝門兩旁看了看,道︰「我們入內再詳說。」

陶墨懷著滿肚子的好奇跟他一路來到書房,卻看到崔炯竟然也在書房內。看到陶墨進來,崔炯忙起身行禮。

「究竟發生何事?」陶墨按捺不住問道。

金師爺道︰「此事說來話長。半月前,也就是四月十二那日,楊柳氏與其女鄒瓊其女婿劉保一道狀告其夫楊天遠剋扣其女鄒瓊的嫁妝不歸。」

陶墨聽得糊塗,「這楊柳氏的夫婿姓楊不錯,為何女兒姓鄒?」

崔炯解釋道︰「楊柳氏先前的夫婿姓鄒,後夫婿亡故,她拖著女兒,獨立難養,便帶著前夫遺留的財產一道嫁給楊天遠。出嫁時,她與楊天遠約法三章,說好這些錢財乃是鄒瓊的嫁妝,暫由楊天遠保管。待鄒瓊成親歸還。」

陶墨道︰「原來如此。這案子好判得很,等我明日昇堂,讓那楊天遠將嫁妝交還便是。」

金師爺與崔炯互望一眼。

金師爺乾咳道︰「此事還有下文。」

陶墨道︰「師爺請講。」

金師爺道︰「按我朝律法,四月一日至七月三十日乃是農忙時期,衙門不受理戶婚、田地等細故,只受理重情大案。」

陶墨皺了皺眉。

金師爺道︰「何況當時東家並不在衙門,於是我自作主張,以這一條將他們的狀紙駁了回去。」

陶墨見他神情略帶不安,問道︰「那又出了何事?」

崔炯道︰「那楊柳氏見衙門不受理細故,把心一橫,竟投了井!」

陶墨「啊」得一聲驚叫起來。

金師爺忙道︰「幸好旁人發現救起,只是傷了腦袋,並無大礙。」

陶墨這才放下心來,「何苦如此?等過了七月三十日再告也不遲啊。」

金師爺道︰「只因那楊天遠看中一戶人家的閨女,用鄒瓊的嫁妝許諾為聘禮,定的婚期正是七月初三。而鄒瓊的夫婿劉保又屢次逼迫她們母女出面,索要嫁妝,甚至揚言若是楊天遠不交出嫁妝,他便要索還聘禮。」

陶墨聽得直搖頭,「楊天遠與劉保都很可惡。楊柳氏母女卻很可憐。」

金師爺道︰「東家意欲如何?」

陶墨道︰「我想我朝律法之所以不在農忙時節接過細故案子,乃是怕百姓不能專心於農忙。但是如楊柳氏母女這般遭遇,又如何能專心他事?楊柳氏投井能救一次,卻不能救一世。若要救她,還需早日將案子理清。我既然答應皇上要好好治理談陽縣,便一定要做到!」

「皇上?」

金師爺與崔炯齊聲驚呼。

陶墨撓頭道︰「此事說完話長,我們還是先說說楊柳氏吧。」

金師爺道︰「東家若是決定受理此案,我建議東家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遲,宜靜不宜鬧。」

崔炯一言概括道︰「師爺是說偷偷地審?」

金師爺道︰「正是。東家雖然出於一片好心,但難保不會有人拿著我朝律法大做文章,因此,我們便要趕在他們做出文章之前,將此案擺平。」

崔炯感到金師爺說完之後不著痕跡地看了自己一眼,心裡立即敞亮,知道他口中的那個「有人」正包括了自己。他忙道︰「金師爺所言甚是。雖說談陽縣如今風調雨順,縣衙上下一心,但難保不會有什麼意料不到的意外發生,所以大人還是速戰速決為上。」

陶墨見兩人都如此說,當下便將此事定了下來。他心中記著顧射說過戌時來接他,因此簡略地問了幾句公務,便匆匆告辭出來。

桑小土果然駕著馬車等在門口。

上馬車回顧府,發現顧射竟在等飯。

陶墨又是心疼又是過意不去,道︰「天色不早,何必空腹等我?」

顧射懶洋洋道︰「誰說我是空腹?」

陶墨這才瞄到他面前有一盤少了一塊的點心,「其實,你若是餓了,先吃便是。」

顧射夾了一塊紅燒肉在他的碗裡,道︰「我成親不是為了一個人用膳。」

陶墨聞著肉香,心裡頭甜滋滋的,連一回縣衙就遇到棘手案子的糾結也被拋諸腦後。

用完膳,兩人之間擺上棋盤。

陶墨不由自主地說起那樁案子來,然後眼巴巴地等著顧射的意見。

顧射全神貫注地看著棋盤,似乎對旁事全然不理。

陶墨見他不語,略感不安,問道︰「這樣做是否不妥?」

「哪裡不妥?」顧射問道。

陶墨說不上來,好半晌才道︰「朝廷原本定下農忙時節不得接細故之類的案子,我這樣做與朝廷律法不符。」

顧射道︰「那又如何?」

「這……」陶墨語塞。他若是知道那又如何,便不會做如此決定。

顧射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心中有何想法但說無妨,不必顧忌。反正今生今世我都不會有寫休書的打算。」

陶墨臉上一紅,輕聲道︰「我只是見你適才不曾開口,以為有所不當。」

顧射淡然道︰「你又不曾闖禍,也不曾遇到難關,我何必開口?」

陶墨舉著黑子的手頓時頓在半空中。

顧射見他直盯盯地望著自己,一動不動,便抓著他的手抖了抖。

陶墨手指一鬆,黑子啪得落在棋盤上。

顧射自顧自地繼續下棋。

「我之所以想當個好官,除了完成父親遺願之外,也為了自己。我不想這世上再有人遇到我這般的不幸事。但是我現在想清楚了,其實真正不幸的是我父親。他一生積善無數,卻偏偏有我這樣的兒子。」陶墨頓了頓,雙眼緊緊地盯著顧射道,「我是幸運的。因為有他這樣的父親,還有你為終身伴侶!」

顧射揚眉,「難道你現在才發現?」

「呃。」陶墨向來不太靈光的腦袋突然閃過一道靈光道,「我只是,認識得更深刻了。」

顧射道︰「逢迎拍馬。」

陶墨道︰「肺腑之言。」

「縱然如此,」顧射手指指著棋盤道,「我也不會放水的。」

「這是自然。」陶墨笑呵呵地拿起一顆黑子,正要下,就發現棋盤上的局勢已經風雲變幻,不是他之前看到的局面了,「這,這顆棋我幾時下的?」

顧射道︰「剛剛。」

陶墨想起自己丟下的那顆子,冷汗頓時淌下來了。

顧射波瀾不驚地戲謔道︰「自毀一眼,這種下法是否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陶墨努力想了很久,投子認輸道︰「這種下法大約是有的,但我卻不會。」

顧射嘴角隱約噙著一絲笑意,手指在棋盤上輕輕敲了敲,「再來一盤。」

「好。」陶墨興致勃勃地收拾棋盤。

顧射慢悠悠地喝茶。

 

119、番外之爭嫁妝(二)

金師爺說過,此案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遲,宜靜不宜鬧。因此,陶墨特地選了個清早,派人將楊柳氏母女女婿,連帶那個楊天遠一同傳至衙門。

看著下面四個人跪成一排,陶墨突然感慨萬千。他用驚堂木輕輕一拍道︰「既然有緣成為一家人,何以竟為了這些身外之物反目成仇,對簿公堂?」

楊柳氏哭訴道︰「還請大人為民婦做主!」

陶墨對低著頭默不吭聲的楊天遠道︰「楊天遠,楊柳氏告你剋扣鄒瓊嫁妝不歸,你作何解釋?」

楊天遠直起身,拜了拜,慢條斯理道︰「大人明鑑。小人並非剋扣她的嫁妝,小人只是拿回自己應得之物。」

楊柳氏怒道︰「如何是你應得之物?這明明是先夫留與瓊兒的嫁妝。」

楊天遠道︰「不錯。他的確是留了嫁妝,但他並未留錢財撫養他的女兒。當年你改嫁與我時,鄒瓊不過八歲。是誰辛苦掙錢給她衣服穿?是誰辛苦掙錢給她飯吃?又是誰給了她遮頭的瓦片?」

楊柳氏哭叫道︰「當年你明明應承會撫養她長大成人,我方才改嫁與你,你竟出爾反爾!」

楊天遠道︰「我是應承撫養她成人,但我沒有應承會分文不收啊?辛辛苦苦拉扯別人家的孩子長大還分文不收,你真當我是冤大頭?」

鄒瓊突然在旁呸了一聲。

楊天遠轉頭瞪她。

鄒瓊昂頭道︰「自古買賣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既沒說過分文不收,卻也沒說要吞沒我的嫁妝!」

鄒瓊的夫婿劉保冷笑道︰「不問自取,就是偷!」

楊天遠面上掛不住了,道︰「養不熟的狼崽子。好歹你是我養大的,如今不過要一點點的回報,就將我告上公堂。我果然是瞎了眼,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鄒瓊道︰「你養我?這麼多年來,家裡的米都是我娘替人洗衣縫製掙回來的,你出過什麼力?一年能拿回來一貫錢算是謝天謝地了!」

楊天遠氣得發抖,連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陶墨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暈頭轉向,忍不住去看金師爺。

金師爺擱下筆,走到他身邊道︰「我看楊天遠的談吐,像是背後有人指點。若非熟知我朝律法,那楊天遠又如何敢這樣明目張膽?」

陶墨道︰「談陽縣訟師雲集,縱是有人指點也不足為奇。」

金師爺道︰「但是此人為何不肯親自出面呢?」

陶墨道︰「這,莫非是楊天遠給的銀錢不夠?」

金師爺倒沒有想到這一層,愣了愣道︰「倒也有此可能。」

陶墨道︰「你看此案如何審下去?」

金師爺道︰「且不管那楊天遠是否有養育之恩,一樁歸一樁。當初楊柳氏嫁入楊家,說好嫁妝只是交與他代為保管,如何能據為己有?」

陶墨頷首道︰「言之有理。」他一拍驚堂木道,「楊天遠,你既是允諾楊柳氏代管嫁妝,如何能出爾反爾?大丈夫頂天立地,自當一言九鼎。如今,本官判你即刻交還嫁妝與鄒瓊,不得藉故拖延,更不得挪嫁妝於他用。」

楊天遠一驚,還想喊冤,就聽楊柳氏、鄒瓊與劉保大喊道︰「多謝青天大老爺!」

陶墨起身,嫻熟地一拍驚堂木,「退堂。」

回到後堂,陶墨問金師爺道︰「我今日判得可好?」

金師爺道︰「大人英明。」

陶墨臉上一紅道︰「師爺你最是知道我,勤奮或許有一些,英明卻是不敢當的。」

金師爺嘿嘿笑著,有些心不在焉。

「師爺可是有什麼心事?」陶墨問道。

金師爺道︰「我只是擔心那楊柳氏以後的日子。」

陶墨先是一怔,隨即道︰「我看這個楊天遠心胸狹窄,斤斤計較,只怕楊柳氏回去要遭受他的責難。好在她還有女兒女婿,總不至於無依無靠。」

金師爺別有深意道︰「但願如此。」

陶墨在縣衙呆至午後,將手中事物告一段落,便悄悄溜回了顧府。

顧府門口正排著長龍,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不是人就是轎子,堵得水洩不通。

陶墨的轎子遠遠地就停下了。他想了想,指使轎伕去了後門。

後門的情勢略好些,卻也有幾個人在那裡等著。

陶墨讓轎伕去叩門,自己在轎子裡等。

不一會兒,門裡頭終於有了點動靜,一個僕役將門拉開一條細縫。還不等轎伕自報家門,旁邊就衝過來兩個人將他擠到一邊。

「在下瀘州張文光。」

「在下揚州孫福,求見顧公子!」

轎伕先前被撞開乃是不及防備,論蠻力,他確是比這兩個文人要大得多。不過不等他撞回來,僕役依舊砰地一聲將門關上了。

張文光和孫福急忙再叩,裡面卻再無動靜。

陶墨從轎中下來。他穿著官袍,十分引人注目。

「大人。」轎伕訕訕道,「不如我去前門送信吧。」

陶墨點點頭。

另外兩個人見到自己衝撞的是本地縣官的轎伕,面露不安。

陶墨拱拱手道︰「瀘州揚州與談陽縣相距千里,兩位一路奔波辛苦。」

張文光和孫福連忙還禮。

附近守候的幾個人見縣官如此好說話,都聚攏來。

陶墨問道︰「你們為何在此守候?」

孫福道︰「我們是聽聞顧弦之顧公子在此隱居,特前來拜訪。」

其他人紛紛道是。

陶墨聽說他們都是慕顧射之名而來,心裡頭暗暗高興,連帶語氣越發溫和起來,「不知你們用過午膳否?」

張文光等幾人掏出乾糧道︰「我們自備了。」

陶墨見午後日頭越來越曬,道︰「不如由我做東,請諸位於仙味樓小坐如何?」

張文光等人面面相覷。

孫福道︰「多謝大人好意,只是我們不知顧公子何時出門,不敢走開。」

陶墨道︰「我適才見大多數人在前門等,何以你們候在後門?」

張文光道︰「實不相瞞。顧府的規矩是遞拜帖,由顧公子決定見或不見,我等幾個都是已經投了拜帖又被退回來的。」

陶墨恍然。原來他們是被退了帖子不甘心,所以來這裡碰碰運氣。

「弦……」陶墨驚覺失言,乾咳一聲道,「仙味居乃是談陽最好的酒樓,不去可惜。而且此刻外面日頭如此曬,前門又有這麼多人等候,顧公子想必是不會出門的。」

張文光等人猶豫起來。

陶墨趁火打鐵,道︰「這邊請。」

眾人盛情難卻,便跟著他到了仙味居。

仙味居的老闆如今哪裡還不認得本縣縣太爺,立刻引入包廂,又親自幫他張羅了一桌美味。

張文光等人不遠千里趕來,一路都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如今面對美食自然食慾大開,不過他們是文人,畢竟有所顧忌,縱然垂涎也只動自己面前的菜碟。

陶墨看著他們,不禁想起自己當初在顧府用膳也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看他們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

孫福見陶墨只喝茶不吃,便知他定然是用過膳的,心中對他好感倍增,停下筷道︰「不知大人是哪一年的進士?」

陶墨坦然道︰「我這官是捐納來的。」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有幾人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們寒窗苦讀,為的就是學富五車,他日金榜題名,出仕為官。但那些出身殷實的人卻可買官買爵,不費吹灰之力一步登天,與他們而言,何其不公平?!若非口中還含著陶墨請客的食物,他們早就拂袖而去。

陶墨道︰「你們莫要笑話我,其實我連字也不認識幾個的。」

其他人看著他,已經不是笑話不笑話,而是根本不想說話了。

陶墨嘆氣道︰「正因深受不學無術之苦,我更佩服如在座各位這般用功苦讀的讀書人。陶墨在此預祝各位金榜題名,榮歸故里。」

其他人臉色稍霽,紛紛回禮。

孫福道︰「聽大人談吐,不似目不識丁之人啊。」

陶墨擺手道︰「慚愧慚愧,我只是邯鄲學步罷了。」

邯鄲學步這個用法……

……」

孫福乾咳一聲道︰「大人莫非想說鸚鵡學舌?」

陶墨恍然道︰「正是正是。」

孫福道︰「原來大人是無師自通。」

陶墨笑謙了幾句。

眾人見他的官雖然是買來的,但是舉手投足並無粗野驕奢之氣,反倒有幾分學子的儒雅之風,心中的惡感不由減了幾分。

包廂的門突然被輕敲了幾下,然後咿呀一聲推開。

顧小甲探頭探腦地看了一眼,隨即沖走廊喊道︰「公子,就在這間。」

須臾,一抹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發如漆,眼如星,面色如霜,不言而威。

陶墨莫名心虛,訥訥地站起來,「弦之。」

顧小甲抱怨道︰「公子聽說你來了卻沒進府,立刻打發下人去找,沒想到你竟然和別人在這裡吃吃喝喝開開心心。」

張文光和孫福沒注意其他,只注意陶墨稱呼那人為「弦之」,不由激動地站起來道︰「莫非尊駕就是顧弦之顧公子?」

其他人聞言一驚,紛紛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顧射。

顧射淡然地瞟了他們一眼,逕自邁入房間,走到陶墨身邊。

顧小甲立刻將椅子擠進陶墨與孫福中間。

孫福後知後覺地向旁邊讓去。

顧射坐下後,見眾人還站著,悠然擺手道︰「坐下。」

 

120、番外之爭嫁妝(三)

其他人依言坐下,臉上依舊難掩激動。

陶墨解釋道︰「我碰巧遇到他們在顧府門外等候至晌午還不曾用膳,便做東請他們來嘗嘗仙味樓的手藝。」

張文光這時已定下神,他看出顧射與陶墨關係非同尋常,不然也不會眼巴巴地找過來,便順著他的話題道︰「大人熱情好客,實有孟嘗之風。」

陶墨不知孟嘗是誰,卻知道他是在誇獎自己,連忙自謙了幾句。

顧射問道︰「吃得可好?」

其他人以為他在問自己,忙點頭讚好。

顧射道︰「我還沒吃。」

其他人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只好看向陶墨。

陶墨縱然聽不出顧射言下之意,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臉色,賠笑道︰「我這便請掌櫃吩咐廚房上幾個招牌菜來。」他正要起身,顧小甲已經知趣地往樓下跑了。

顧射見陶墨神情略帶緊張,暗嘆一聲,無聲地揚了揚嘴角,他面容清雋,不笑如寒山俊峰,笑如春雪初融,看的旁人個個心生讚歎。

陶墨從旁邊的櫃子裡親自取出乾淨的茶杯,又用茶親自泡過,才幫顧射斟上。

有人笑道︰「沒想到大人與顧公子交情匪淺。」

顧射懶洋洋道︰「為何沒想到?」

那人愣了愣,笑容微微發虛,輕聲道︰「我適才聽大人說他乃是捐官出身,並不精通文墨之道,便以為二位並不相熟。」

顧射道︰「他於經書之道精進神速,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金榜題名。」

其他人聽他吹捧陶墨,以為是友朋之間常有的恭維,都未作認真,齊齊含笑稱是。倒是陶墨十分汗顏,道︰「金榜題名萬萬不敢想,只要能識得字、看得書、寫得文、作得詩便好了。」

眾人大笑,皆道︰「只這四樣便很了不得了。」

孫福突道︰「不知大人的老師是哪一位?」

笑聲漸稀,眾人目光落在顧射身上。

顧射輕輕頷首。

眾人看向陶墨的眼中不免又多了幾分豔羨與嫉妒。不提顧射文才學識,單他相府公子的身份,足以讓陶墨仕途平坦不少。

顧射察言觀色,便知他們心中所想,卻也懶得解釋。讓他們以為他與陶墨是朋友兼師徒更好,免得對陶墨住在他府中之事起疑。

顧小甲叫的菜終於上來。

眾人見顧射動筷,不敢再說什麼,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陶墨原本習慣於顧射一同用膳,見他們如此拘謹,不由也拘謹起來,兩隻手放在腿上虛握,雙眼望著面前的茶杯。

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顧射依舊泰然處之,有條不紊地吃著飯,不疾不徐。

其他人看著他吃,非但不覺難熬,反覺得看他用膳也是樁享受。

直至顧射停筷,孫福與張文光等人互使了個眼色,正要開口,就見顧射站了起來,對陶墨道︰「回府吧。」

「哦。好。」陶墨跟著站起來,沖那些千里迢迢趕來的文人們拱了拱手,便與顧射一道向外走。

「顧公子!」孫福就坐在他的旁邊,見他要離開,下意識地側身攔住他的去路。

「放肆!你想幹什麼?」顧小甲立刻衝上來。

孫福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後退鞠躬道︰「小生孟浪,請顧公子海涵!」

顧射面無表情地繞過他,朝門的方向走去。

「顧公子。我們是為解惑而來!」張文光想起之前聽說的傳聞,靈機一動,慌忙道。

顧射腳步果然一頓。

張文光心中大喜,道︰「我等仰慕顧公子已久,有幾個問題正想請教。」

顧射道︰「投帖了嗎?」

張文光咯 一下,暗叫要糟,卻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投了,不過……」

「告辭。」顧射冷淡地拋下一句,便轉身出門。

陶墨拱了拱手,也要告辭,就見孫福等人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懇求。讓他們死皮賴臉再追上去他們是做不出的,但是千里迢迢而來,卻這樣兩手空空回去,他們又心有不甘,只能指望眼前這個顧公子的好友兼學生再美言幾句,看是否能逆轉乾坤。

樓下。

顧小甲跳上馬車,不耐煩地看著一樓樓梯的方向,問顧射道︰「公子,少夫人怎麼還不出來?」

顧射站在車廂前,並不急著上馬車,聞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顧小甲自知失言,忙陪笑道︰「我是說陶大人。你說那些人會不會纏住他,讓他來遊說你?我看陶大人耳根子這麼軟,說不定真的會被遊說成功。本來嘛,好端端地請那些不相干的人吃什麼飯。公子,若陶大人真的來遊說你,你會不會……網開一面?」

顧射淡然地瞟他一眼,「你說呢?」

顧小甲道︰「若說網開一面,不但壞了顧府的規矩,也壞了公子一言九鼎的名聲,而且以後若所有人都依樣畫葫蘆,更會讓陶大人陷入進退維谷之地。但若是不網開一面,又會令陶大人難堪。這真是左也為難,右也為難啊。」他剛嘆了口氣,就看到陶墨從樓梯上下來,那群文人書生都跟在他身後。顧小甲哀嘆道︰「來了來了。」

陶墨先去了櫃檯,問清顧小甲已經將賬結清之後才走過來。「走吧。」他回頭沖張文光等人揮了揮手,便等著顧射上車。

顧小甲疑惑道︰「他們沒說什麼嗎?」

陶墨笑道︰「他們說弦之文才人品都十分難得,雖然無緣以文會友,但是能一桌同食,已是榮幸之至。」

顧小甲道︰「只是這樣?」

陶墨見顧射已然上車,便衝他胡亂點了點頭,抬腳鑽進車廂,坐到顧射身側。兩人已經歷過最親密之事,如此並肩而坐也不會再令陶墨忸怩不自在。

「為何不為他們求情?」顧射緩緩道。

陶墨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我做東只是念及他們千里趕來的心意,卻不曾想過要破壞顧府的規矩。」

顧射嘴角彎起滿意的弧度。

陶墨看著他漂亮的唇角,心頭不免蠢蠢欲動。他們雖說新婚燕爾,但是顧射對於房中事向來適可而止,平日裡舉止更是發乎情止乎禮,縱有親暱,也是點到即止。陶墨偶有親近之心,卻也不敢太過唐突。

彷彿注意到他長久的凝視,顧射轉過頭,望著他道︰「怎麼了?」

看著他的雙唇,陶墨覺得身體起了微妙的變化,急忙側過頭道︰「沒,沒什麼。」他暗暗提醒自己,顧射乃是相府公子,最是注重禮義廉恥,自己萬不可有不軌之舉,叫他輕看。

顧射雙眼微眯,似在審視什麼,最終還是轉過頭去。

陶墨暗暗鬆了口氣。

馬車回到顧府後門口,陶墨正想打開車門,就聽顧小甲哀叫一聲道︰「不是又出什麼事了吧?」

陶墨慌忙開門,就看一個差役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外,見他露面,忙山前一步道︰「大人,楊柳氏與她女兒女婿鬧起來了。」

「女兒女婿?」陶墨訝異地睜大眼楮。

顧小甲搖搖頭,認命地衝差役一揮手道︰「上車,帶路。」

 

121、番外之爭嫁妝(四)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陶墨坐著馬車還未到劉保家門口,就聽到楊柳氏撕心裂肺地嚎啕道︰「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們!你們休想把我撇得一乾二淨!我倒要看看……看看,看看你們能好到幾時!」

馬車越向前,哭聲就越響亮。

陶墨下車,便看到一群百姓在那裡圍觀,見到他都自發地讓出路來。

楊柳氏在路中央,哭得一雙眼楮腫如核桃,崔炯為首的差役正圍著她勸說。劉保家的門緊閉著,隨便她如何叫喊也紋絲不動。

「究竟發生何事?」

陶墨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那楊柳氏就好像瞎子突然見到光明一般,猛地朝他撲了過去。

陶墨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滿懷。

楊柳氏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雙膝突然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道︰「大人做主,大人為民婦做主。」

陶墨沒奈何,只好蹲□道︰「究竟發生何事,你且細細道來。」

楊柳氏喘著氣歇了會兒,才道︰「說來也是我命苦,先夫死得早,改嫁嫁了個地痞無賴。好不容易將女兒拉扯成人,原以為可以苦盡甘來,誰知道……誰知道竟然養了一隻白眼狼。我辛辛苦苦為她籌謀打算,她拿了好處卻想把我一腳踢開。我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大人,大人,除了您之外,我真不知這世上還有誰能還我公道了!」

陶墨想起之前金師爺的擔憂,不想竟然這麼快就應驗了。

「你先起來說話。」他先將她扶起,但楊柳氏如何都不肯,還要磕頭,陶墨被唬得一跳,連忙側身讓開,道︰「公堂叩拜因你敬我是官,你叩拜的不是我,是官印。但這裡既非公堂,你不必如此多禮。」

楊柳氏抬頭道︰「大人為民婦主持公道,我自然該謝謝大人。」

陶墨問崔炯道︰「劉保夫婦可在家?」

崔炯道︰「大人未至,不敢私自叩門。」

陶墨道︰「叩門,請他們出來。」

崔炯這才敲門。

楊柳氏道︰「他們將民婦趕出來之後,便不曾離開,定然在家。」

想來劉保與鄒瓊一直在裡間聽動靜,因此崔炯一叩門,門便被叩開了。

劉保與鄒瓊雙雙上前,見著陶墨低頭就拜。

陶墨騰不出手去攙他們,正想請崔炯幫忙,就見楊柳氏突然棄了他,直接衝過去給鄒瓊一個巴掌,然後破口大罵起來。

鄒瓊哇得就哭出來,整個人縮在劉保懷裡瑟瑟發抖。

劉保瞪著楊柳氏,礙於陶墨在場,卻是敢怒不敢言。

陶墨從崔炯招手。

崔炯識相地帶齊人馬將雙方隔開來。

陶墨被她們一個哭一個罵吵得頭疼,左看看右看看正束手無策,就見顧小甲悄悄走過來,低聲道︰「公子說,公堂空著也是空著,倒不如讓大家一起去乘個涼。反正那裡有驚堂木,若是見誰太吵,丟過去就是了。」

陶墨愣了下,隨即道︰「這是你的話還是弦之的話?」

顧小甲嘿嘿一笑道︰「兼而有之。」

陶墨聽得有理,也不計較他在話中摻了多少水,便叫崔炯將他們帶回公堂。吩咐完之後,他看到周圍圍之不去的百姓,想了想,又道︰「諸位可曾見到適才發生何事?」

眾人齊齊點頭說有。

陶墨道︰「可有人願意隨我到公堂上做個人證?」

換做他處,百姓於公堂是畏之唯恐不及,獨獨談陽縣例外。聽說要去公堂作證,不少人紛紛答應。

陶墨便讓崔炯將他們一同帶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公堂。

他坐顧射的馬車,自然比他們先到衙門。匆匆換了官袍之後,陶墨便對金師爺說明此事。金師爺聽了正要說話,就外頭稟報說楊柳氏已到門外,正等著升堂。

沒奈何,陶墨又只好急衝沖地上公堂。

其實在送他來的路上,顧射對他說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清官難斷家務事。」陶墨琢磨他的言下之意竟是讓他莫要插手此事。他半是不解,半是不敢苟同,遂將此言拋諸腦後。

到了堂上,楊柳氏與鄒瓊頭上身上比之前更凌亂。

崔炯在金師爺耳邊低語了兩句。金師爺轉而對陶墨道︰「她們在路上又爭執了一次,那鄒瓊說楊柳氏貪得無厭。」

陶墨愣了愣。

這倒是奇了。在他看來,楊天遠、楊柳氏、鄒瓊與劉保四人之中,楊柳氏是處境最為淒慘之人。丈夫吞沒她前夫留給她女兒的嫁妝,而女兒女婿顯然與她又新生嫌隙,為一場官司淪落到舉目無親無家可歸的地步,怎得一轉眼,她女兒竟振振有詞地說她貪得無厭?

金師爺道︰「只怕這內裡,另有乾坤。」

陶墨點點頭,用力敲著驚堂木道︰「楊柳氏,你何故在劉保家門口哭鬧?快速速道來。」

楊柳氏幾經事變,卻臨危不亂,說起話來也是有條有理,「回大人的話,今日大人讓楊天遠苛刻民婦女兒的嫁妝歸還,民婦感激不盡,但是民婦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我女兒女婿拿到大人判詞之後,欣喜若狂,立刻嫌棄起民婦來。竟將民婦趕出家門,讓民婦去求那楊天遠收留!不瞞大人,民婦在上公堂之前,已經有了覺悟,與那楊天遠夫妻緣分已盡,是萬萬不能在回頭的。可笑民婦一心一意為女兒女婿謀劃,到頭來去落得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她說著,恨恨地盯著鄒瓊,好似要把她的心瞪出來。

鄒瓊被她的目光駭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劉保縮去。

劉保偷偷地看了楊柳氏一眼,沉默不語。

陶墨問道︰「劉保,鄒瓊,楊柳氏所言可是真的?」

鄒瓊嘴唇動了動,不敢答話。

劉保道︰「大人。岳父岳母乃是夫妻,夫妻本該團團圓圓和和睦睦,小人勸岳母回家與岳父團員並無不妥之處。」

陶墨道︰「但是她為了你們的事已經與楊天遠鬧翻,若是回去,楊天遠又焉能給她好臉色看?」

劉保道︰「大人。岳父岳母乃是十幾年的夫妻,又怎麼會為了這麼點區區小事翻臉無情?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小人若是將岳母強留在家中,反倒是罪人了。」

「狡辯!劉保,你好大膽子,到了大人面前還敢狡辯!」楊柳氏氣得渾身直發抖。

陶墨皺了皺眉。劉保說的聽似有理,實則是撇清了自己與鄒瓊對楊柳氏的責任,確實十分刁滑。

陶墨沖金師爺眨眨眼楮。

金師爺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東家,我看此事還是出在嫁妝身上。」

陶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金師爺這般這般那般那般地指點了一通。

陶墨頻頻點頭,繼而對堂下三人道︰「也罷。你們若是真不能在一起過日子,本官也不能勉強。」

「大人!」楊柳氏驚叫起來。

陶墨擺手制止她要說的話,繼續道︰「但是楊柳氏一人無依無靠,與楊天遠又因嫁妝之事鬧翻,實在可憐。本官憐憫她的遭遇,又感動劉保與鄒瓊夫婦的一片孝心,決定將嫁妝一分為二,一半交與鄒瓊作為嫁妝,另一半便給楊柳氏養老之用,也算替鄒瓊盡了孝心。」

「萬萬不可!」鄒瓊叫道。

「這樣正是中了她的下懷啊!大人!」劉保脫口道。

陶墨皺眉道︰「何為正中她的下懷?」

劉保自知失言,臉色頓時一白。

 

122、番外之爭嫁妝(五)

金師爺沖陶墨擺著敲驚堂木的手勢。

陶墨順手拿起來重重一敲,「劉保,你若是不據實以告,那本官迫不得已只能……」

金師爺見他頓住,忙用口型提醒︰用刑。

陶墨看了他一眼,卻搖了搖頭道︰「本官只能收回之前讓楊天遠交出嫁妝的判決,不再管你們的家務事。」

此言一出,楊柳氏、劉保和鄒瓊俱是大驚失色,異口同聲道︰「萬萬不可!」

陶墨道︰「我是談陽縣的父母官,但不是你們手中傀儡。你們若是有理,我自然會幫你們。你們若是有所隱瞞,想借我之手謀取私利,我卻萬萬不能讓你們得逞。究竟如何,你們且想想清楚。」

堂上頓時靜下來。

楊柳氏等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各種眼色。

鄒瓊突然小聲道︰「大人,我願意將我娘接回去。」

楊柳氏嘴角一撇,似是十分不願,卻也不說什麼。

陶墨搖頭道︰「劉保還不曾交代他適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劉保道︰「小人只是一時失言,並無……」

「既然你們不願說實話,我也只能收回之前的判決。」陶墨拿起驚堂木,正要拍,就看到在堂外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張面孔十分眼熟,不由朝金師爺招招手。

金師爺道︰「東家?」

「你看那人可是楊天遠?」陶墨道。

金師爺看了半天,苦笑道︰「大人,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如何看得清?東家若想確認,卻也不難,只需傳他上堂便是。」

陶墨一拍驚堂木道︰「傳楊天遠上堂。」

那人果然是楊天遠。他是聽說案子重審才特地趕來的,後來又聽陶墨說要將嫁妝判決作廢,心中喜不自勝,自然是樂顛顛地上堂跪下。

「如今你們四人俱在,有事不妨說個清楚。若是不說,本官也不勉強,只是先前所判不得已要作廢了。」陶墨說完,靜靜地等著他們做決定。

劉保一咬牙道︰「大人,其實討嫁妝一事乃是岳母所出的主意。她恐楊天遠拿了嫁妝另娶小妾,這才唆使我們與她一同做戲告狀。她還說,若是事成,要我們分一半嫁妝與她。」

楊柳氏身體一顫,伏地不敢說話。

楊天遠怒從心起,忍不住破口罵道︰「賤人!」

陶墨拍驚堂木道︰「不得出口傷人!」

楊天遠強忍怒氣,卻又實在忍不住道︰「大人。不是小人貪財好色,小人如此做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柳氏嫁入我楊家十餘載無所出,我辛辛苦苦養的女兒到底是別人家的,自從嫁到劉保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同我說過話。大人,你說,我如何不為自己日後謀劃?難不成我娶了她柳氏便活該落得無子送終的下場不成?」

陶墨遲疑道︰「這……」

劉保見陶墨動搖,忙道︰「大人千萬莫受他蠱惑。那嫁妝本是鄒家之物,他強不歸還就是強搶。」

楊柳氏也哭訴道︰「大人。民婦自從嫁入楊家,一直恪守婦道,無所出也未必是民婦之過。」

楊天遠怒上加怒,「賤人,你說什麼?!」

陶墨見他們鬧成一團,頭痛欲裂,連拍三下驚堂木道︰「肅靜!」

楊天遠等人這才收聲。

陶墨看向金師爺。

金師爺也是一臉為難。

堂下,顧小甲衝他招手。

陶墨眼楮一亮,乾咳一聲道︰「我先離開一下,你們等等。」

「東家這……」金師爺想說可以暫且退堂,但陶墨已經一溜煙得沒影了,只得沖還跪在那裡的四個人幹笑兩聲。

到後堂,陶墨心急火燎地問道︰「可是弦之有什麼斷案良策?」

顧小甲搖頭道︰「沒。公子說晚上有你喜歡吃的紅燒肉,讓你早點回家。」

「啊?」陶墨呆住。

顧小甲道︰「少夫人決定什麼時候回來?」

陶墨想了想道︰「先把案子判了。」

顧小甲道︰「知道了,我這就去回稟公子。」

陶墨見顧小甲扭頭就跑,忍不住又叫住他。他看顧小甲一臉疑惑地望著自己,羞澀道︰「弦之真的沒有說別的?」

顧小甲一本正經道︰「少夫人若想聽情話,應該親自去問公子才是。公子從來不叫我傳這種話的。」

「不,不是。」陶墨臉色更紅,揮手道︰「沒事了。你走吧。」

顧小甲突地撲哧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雙手交到他手上,「公子雖然不叫我傳這種話,卻可以叫我傳這種信啊。」

陶墨臉上紅暈一直蔓延至耳根,邊身上展開信邊道︰「莫要胡說。」

信上寫得果然不是情話,只有四個字︰予其所求。

予其所求?

陶墨回到公堂上,心裡還想著這幾個字。

金師爺忙上前問道︰「顧公子怎麼說?」

陶墨將紙給他看。

金師爺沉吟道︰「劉保與鄒瓊求的是嫁妝。」

陶墨點點頭。

金師爺道︰「楊天遠求得是老來有靠,死後有人送終。而楊柳氏……」

陶墨突然低聲道︰「其實,楊柳氏所求與楊天遠並無不同。」

金師爺轉頭看他,卻見他臉上慢慢露出一抹笑容,「我知道該如何判了。」

陶墨坐正道︰「堂下聽判。」

四人俯體,從他們僵硬的身軀能看出他們此刻心中的緊張。

「嫁妝原為鄒家之物,理當歸鄒瓊所有。」陶墨道,「楊天遠與楊柳氏本是夫妻,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十幾年的夫妻,又如何能因這些身外之物傷了和氣?本官令你們元歸於好,不得再生事端。」

楊天遠動了動身體,似是不服。

「還有,」陶墨繼續道,「奉養父母乃是為人子女的本分。縱然楊天遠並非鄒瓊親生父親,但繼父也是父,何況有養育之恩。你們以後每月所得需交三成予楊天遠楊柳氏夫婦,奉養二老頤養天年,以盡為人子女的孝道。」

劉保和鄒瓊慌忙起身,想要說什麼,就見陶墨驚堂木猛然一拍,喝道︰「退堂!」

下得堂來,陶墨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就往顧府趕。

此時已至掌燈時分,顧府裡裡外外都掛著大燈籠照路。

陶墨一路小跑到廳堂,便看到顧射坐在滿桌美食後面,神情不咸不淡。他心裡頓時打了個突,在外歇了口氣才進去。「大老遠就聞到紅燒肉了,真香!」他說著,看了看顧射的臉色。

顧射挑眉道︰「哦?很香?」

陶墨點頭道︰「香香香……」他走到桌前,笑容猛然僵住,因為桌上並沒有紅燒肉。

顧小甲在旁忍不住笑出來。

陶墨尷尬地撓頭道︰「聞錯了,原來是紅燒豆腐。」

顧射嘴角終於流露出些許笑意,「坐下來吃飯。」

「是。」陶墨鬆了口氣,拿起筷子狼吞虎嚥起來。今日連番折騰,他倒是真餓了。

顧射夾了好幾筷給他。他也不管是什麼,照單全收。

吃完飯,照慣例是下棋。但難得顧射沒有讓顧小甲擺出棋盤,而是拉著陶墨回了房沐浴。

沐浴完,顧射側躺在床上,衝他勾手指。

陶墨心怦怦直跳。縱然成親了好些日子,面對這樣的顧射,他依舊難忍口乾舌燥。他坐到床上,慢慢躺下,顧射便輕輕覆上身來。

其實於這件事,顧射和他都沒什麼經驗,做來做去也不過是平常姿勢,但每次陶墨都覺得其中滋味之美好,實是筆墨難以形容。因此雖每次事後都會腰酸背痛,卻又食髓知味地忍不住盼望起下次來。

此次也不例外。

事後,陶墨依依不捨地靠向顧射胸膛。

顧射突然道︰「此事不宜貪多,你是男子,到底與女子不同。你我來日方長,不如細水長流。」

陶墨一愣,隨即聽出他話中的笑意,又是尷尬又是羞澀又是感動,忍不住抬起頭來試探著伸頸在他下巴處親了親。他身上未著寸縷,眼中又春意未消,如此姿勢看在顧射眼裡,無異於含羞帶怯的邀請。

顧射眸色漸深,抬手按著他的肩膀,重新將他壓在身下,低聲笑道︰「偶爾放縱也無妨。」

帳內春意正濃,就聽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郝果子在外叫道︰「老陶回來了!」

 

123、番外之爭嫁妝(六)

夜半三更,絕非造訪之時。老陶本不是這般急不可耐之人,他此時到來,必有緣由。

陶墨匆匆起來到廳堂,只見老陶臉色蒼青,背脊傴僂地坐在那裡,彷彿大病初癒,不由大吃一驚道︰「老陶?發生何事?」

老陶看到他,稍稍抬了抬手道︰「少爺。」

陶墨走到他近旁,看他雙唇發白,血色全無,與分別時的神采奕奕不可同日而語,更是擔憂道︰「究竟發生何事?」

老陶嘆氣道︰「此事說來話長,暫且不提。我來此只為兩件事。第一件,監察御史不久前已經辦了黃廣德的案子。不過沒等上達天聽,黃廣德便自盡謝罪了。臨死前,他寫一份認罪狀,將一切罪責皆攬於身,但是監察御史似乎不願就此結案,只怕還要追查下去,判他個抄家流放。」

陶墨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說起來,他與黃廣德算得上是仇深似海,如今聽他畏罪自盡陶墨在欣喜之餘卻也有幾分感慨。黃廣德的下場正好給了他一記警鐘。身在官場,最易受權勢財富所惑,若是因此而迷失本性,忘了為官之初衷,那麼即便百姓忍之,天也罰之!

陶墨道︰「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老陶道︰「我要離開一陣子。」

陶墨皺眉道︰「現在?」

老陶看了郝果子一眼。

郝果子立刻道︰「老陶原本只打算留個口信便走的,還是我將他強拉來得哩。少爺,你勸勸他,他身上明明受了傷,卻不肯好好休養,還要東奔西走,也不知上了年紀。」

老陶一聽他絮絮叨叨,就頭痛欲裂,對陶墨道︰「少爺,你知我身負武功,尋常人傷不得我。」

郝果子道︰「尋常人傷不得你,所以傷你的自然不是尋常人。這豈非更危險?」

老陶道︰「少爺,你且放寬心。」

郝果子道︰「你傷成這樣,如何放寬心。」

陶墨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得聽得頭大,只覺比上公堂審案還艱難百倍,眼楮不由自主地找起顧射的身影來。

似是心有靈犀,顧射正好在此刻披衣而入。

老陶雖不知之前陶墨與顧射在做甚,但看顧射此刻臉色,卻也猜到了幾分,老臉不禁有了幾分紅暈。「顧公子,打擾了。」

六個字,意味深長。

顧射看他臉色,皺了皺眉,走過來伸出手。

老陶愣了愣,遲疑著將手伸過去。

顧射搭住他的脈搏,半晌方道︰「內傷?」

老陶見瞞不過,只好道︰「只是些武林宵小,不足掛齒。」

顧射放開手道︰「受傷頗重。」

之前郝果子說的話陶墨還將信將疑,如今聽顧射也這般說,陶墨卻是再無疑慮,對老陶道︰「你還是留下休養,有什麼事只管交給郝果子去辦便是。」

郝果子也在一旁答應著。

老陶嘆息道︰「此事非我親自前去不可。」

陶墨、郝果子眼巴巴地看著他,連顧射眼中也流露出了幾分不認同。

老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瞞你們。其實,我乃是魔教長老。」

陶墨之前早已知曉,無甚反應。

郝果子是壓根對魔教沒反應。

顧射老神在在,似對這個答案並不吃驚。

他們三人都如此淡定的表情,倒叫老陶自覺有些大驚小怪起來,「你們可還記得之前來過我衙門小住的木春?他也是我教長老之一。他之前之所以匆匆離去,只因我教在邊境遭遇異國教派的攻擊。」

江湖中事,陶墨和郝果子是不懂的。顧射雖懂,但他並非江湖中人,對這些武林恩怨也只是一聽而過,並未在意。因此三人依舊未流露任何驚訝的表情。

老陶接下去道︰「只是那異教十分神秘,武功路數也奇詭得很。端木,哦,也就是木春在一次與對方的衝突中失蹤了。」

「啊。失蹤!」陶墨聽到這裡總算是聽懂了,「那找回來了嗎?」

老陶搖頭,「我便是在京城裡得到了這個消息,便趕去與其他長老會合,準備一同回睥睨山商議此事。誰知我們在路上遭遇了伏擊!」

陶墨道︰「是異教的人?」

老陶道︰「還未可知,只是對方的武功路數的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只怕十有八九便是異教中人。」

郝果子忍不住道︰「那後來呢?」他已經把老陶當做說書先生,聽得入了迷。

老陶道︰「我們都受了傷,當然,對方也沒討得便宜去。幸好關鍵時刻,明尊與雪衣侯趕到,這才留了對方幾條命!」

陶墨聞言失色,嘴角動了動,最終沒說什麼。江湖與官場到底是兩個世界。他以為人命大過天,但老陶卻視人命如草芥,這原本便是背道而馳的兩種觀念,可他又不能扭轉老陶的想法。他雖然從未沾染過江湖,卻也知道江湖人過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這是江湖法則。

老陶見陶墨神色便知他聽到自己提起人命有所不快,忙轉移話題道︰「後來我怕少爺惦記,便匆匆與他們告辭,趕回來了。」

郝果子道︰「你一個人趕回來,路上又遇到伏擊怎麼辦?」

老陶嘿嘿冷笑道︰「你以為那異教真有數不清的一流高手?我看在半道上攔截我們的那一批已經是他們教中高手傾巢而出了,哪裡這麼容易再尋這樣一批人。」

陶墨道︰「那你說要離開是去……」

「去邊境。」老陶道,「端木乃是我魔教中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落在異教手中!」

陶墨道︰「但是你傷勢未癒。」

老陶道︰「這點小傷,在路上也能養好了。」

陶墨轉頭看顧射,似在徵詢他的意見。

顧射道︰「陶老必定有陶老的分寸。」

陶墨皺了皺眉,最後只能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老陶是魔教長老,自己對他本無約束之力。他來說一句,是因為他心中牽掛著他們,他若是一聲不吭地離去,陶墨等人也毫無辦法。

因此事,陶墨一夜未睡踏實,至翌日,又與顧射同起,一路為老陶送行至城外。

老陶坐在馬車裡,望著陶墨依依不捨的眼神,強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如就送到這裡吧。」

陶墨握著他的手,誠懇道︰「若是遇到什麼事,便回談陽縣來,我在談陽縣等你。」

老陶笑道︰「難道要遇到什麼事才能來?即便不遇到什麼事我也會回來的。這裡是我的家嘛。」在談陽縣這些日子,讓他不知不覺忘了自己曾經是叱 風雲的魔教長老,漸漸適應了衙門老管家的位置。這次若非端木回春出事,只怕他後半生就這樣歸隱田園,不再過問世事了。

陶墨聽他這樣說,才勉強笑了笑,又叮嚀了老陶幾句,才與顧射一同下了車。

看著老陶的馬車漸漸遠去,陶墨心裡沉甸甸的。「或許我該留下他的。」畢竟是這樣的年紀。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心中越發難過。

顧射道︰「他若想留,自己會留下。他若想走,又有誰攔得住。」

陶墨不語。

顧射突然將他攬入懷中。

陶墨微訝。與顧射成親以來,他極少在外流露出如此親密的舉止。

「你若是想他,便將好好治理這談陽縣,讓他無後顧之憂。」顧射輕聲道。

陶墨緩緩抬起手,摟住他的腰。真切的觸感讓他的心頓時踏實下來,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好。我們一同治理這談陽縣?」

「我們?」顧射笑了笑,鬆開手,「我只是一介布衣。」

陶墨遲疑道︰「但是……」

「我只管治理好顧府,讓你無後顧之憂,」顧射眼中閃過一絲戲謔,「當個安安分分的縣太爺賢內助。」

陶墨臉頓時紅了,「那,那我會每月都拿俸祿回來給你的。」

顧射失笑道︰「那就有勞夫人了。」

「我們走吧。」陶墨牽著他的衣袖,「我還要去縣衙。」

顧射從袖子中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掌,「嗯。」

「啊。這會不會被人看見?」

「還未進城。」

「但萬一被路人撞見……」

「這條路上無人。」

「可是……」

「夫人,你若是不想,我放手便是。」

過了會兒,羞羞怯怯的聲音響起,「我想的。」

「那走慢些吧。」

「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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