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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玉雕刻的雙耳蟠龍杯,盛滿了稠厚如蜜的金黃色美酒,被白皙的雙手端著,拂開飄蕩垂地的絳紫紗帳,送到軟榻上那個半倚半坐的男子脣邊。 
男子黑髮披肩,身穿寬大輕軟的縐紗暖袍,雲紋銀絲革帶環腰,俊美的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正半瞇著眼睛聆聽紗帳外的樂姬彈箏。酒香飄近,他才就著玉杯啜了一口,輕抬眸。 
一雙顧盼風流的眼,目光很犀利,眼神卻慵懶含笑,滿是深情款款。被這雙眼睛注視著,足以令人心旌搖動。此刻,奉酒少年的臉就透出幾分紅暈。 
「鳳羽,你還是這麼容易臉紅。」男子嗓音清朗中略顯低沉,彷彿貼在情人耳畔輕柔低語。少年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和樂姬都低下了頭。 
這王府裡,每個接近過他們這主子的人都深有體會,二皇子殷若閑的眼睛看不得,聲音更聽不得。 
一雙多情眸,幾句溫柔話,不知道害句屏都城永稷多少女子犯了相思病。幾年來,受各家皇公重臣之託上門來說親的媒人將王府的門檻也踏爛了好幾回,全被殷若閑客氣地一一婉言謝絕。 
外人都以為二皇子眼界太高,看不上庸脂俗粉,只有王府裡的人才明白,他們的二皇子喜歡的不是嬌滴滴的女人,而是漂亮秀氣的少年郎。這秘密,當然沒哪個下人會嫌命長到處聲張。「過來,鳳羽。」殷若閑一口喝光杯中酒,拉過少年,將酒水哺進少年嘴裡。鳳羽驚笑,伸臂攬住殷若閑的脖子,雙雙滾倒軟榻上。聽到紗帳內響起的嬉笑聲,樂姬識趣地抱起古箏悄然離去。 
榻邊暖爐裡炭火將滅,榻上兩人終於雲收雨散。 
鳳羽頭髮和衣衫都凌亂不堪,雙頰猶帶潮紅,趴在殷若閑赤裸健美的胸膛上微微喘息。「二皇子今天可比上回,嘻,比上回猛多了。」 
殷若閑懶洋洋地摸著鳳羽汗濕的背脊,低聲笑問:「舒服嗎?」 
鳳羽漲紅了臉。他十四歲時就進了王府,跟隨殷若閑至今,雖然只是殷若閑眾多男侍中的一個,但平心而論,這風流的二皇子待他們的確不錯,尤其是在床上,更是極盡溫柔和挑逗,絲毫沒有半點粗魯。有這麼個主人,也難怪王府裡的男侍們個個都對二皇子死心塌地。 
「在亂想什麼?」殷若閑發現鳳羽心不在焉,笑著在鳳羽鼻樑上輕刮了一下,半坐起身道:「替我打些水來潔身。今晚皇上宮中設宴,召見那幫昨天才從赤驪祝壽歸來的使臣,我也要進宮赴宴。」 
鳳羽趕緊下榻,張羅熱水為殷若閑擦了身,又取過身乾淨的錦緞五章冕服伺候他穿上,替殷若閑梳著髮髻,邊笑道:「這次秦沙大人出使赤驪,為二皇子你求親不成,皇上居然沒責怪秦沙大人,真是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殷若閑意態慵懶,「要我和赤驪儲君雪影殿下聯姻,入贅赤驪,本來就是皇上自作主張跟先帝提的餿主意。他該慶幸赤驪沒有答應,不然到時,我就將他綁了送去赤驪入贅。」 
他輕笑,把玩著自己腰間碧色絲帶上的佩飾。一枚漆黑的雄鷹展翅形木牌,上面用金鐵鏤刻著數個文字。 
這枚先帝恩賜,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牌,便可號令句屏都城永稷兩萬駐軍,令句屏新登基的皇帝,他的異母兄長也忌憚他三分。 
鳳羽悶聲笑了笑:「也是。再說秦沙大人又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懼內,肯定不敢怪罪秦大人。啊,我還聽說秦沙大人這次出使,除了帶回赤驪女皇回贈皇上的禮物,還帶了個人回來。」 
「哦?是什麼人?」殷若閑眼微瞇。諸多男侍中,鳳羽最為聰慧伶俐,從兩年前開始,就助他打點王府瑣事。各種傳報也都先經鳳羽這關,分清輕重緩急,才到他手中。而這個他當初自盜賊手裡救回來的少年也確實對他忠心不二,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聽說是個長相普通的年輕人,似乎懂些醫術,大概是大夫吧。」鳳羽隨口說著,為殷若閑戴上了出席宮宴用的七旒通天冠。
殷若閑懶懶地點頭。生平只愛美色,對相貌平庸的人並不感興趣。回頭在鳳羽鼻尖輕啄一口後,動身赴宴。 
鳳羽跟至王府大門口,目送殷若閑的馬車遠去,他抬頭,初冬的夜色已早早降臨,雲霞斑斕。 
※※※ 
池重樓坐在草地上,望著頭頂夜幕,仍在發呆。 
他知道自己此刻就坐在句屏國衛應侯秦沙家的花園裡,離故國赤驪已經相隔萬水千山,可直到現在,他依然沒能從被自己最關心的四弟枕月出賣的震駭中回過神。 
猶記得皇母壽筵後他還為四弟枕月診脈,那個病弱惹憐的四弟還口口聲聲向他道謝。誰知等他一覺醒來,睜眼看到的,竟然是句屏使者秦沙。身下車輪轆轆滾動,駛向句屏。 
「重樓殿下,你的四弟已經把你送給我了。」秦沙目光炯炯打量著他,大概是看到他臉上的驚異神色,秦沙居然露出個桀驁笑容,傲慢地道:「秦某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不會對你動粗,重樓殿下只管放心。」 
池重樓糊塗地點了點頭。秦沙似乎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平淡,倒有些驚詫,又朝他連望幾眼後掀簾下了馬車。 
晌午時分,使團一行已遠離風華府,在片林木附近暫事休憩。他也走下馬車,蹲在一條清澈小溪邊看水中青年的倒影。 
承襲自生父的平淡容顏,屬於那種走進人群裡就不必擔心會被認出的類型,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只有他那頭長髮,因為長年累月與草藥為伍,養生有道,發質比普通人好得多,柔滑如墨緞。可池重樓怎麼也不覺得,自己究竟有哪點夠格成為贈送他人的「禮物」。 
他性子隨和,向來又醉心醫學之道,與世無爭。然而生在帝王家,即便他無意官場,還是無可避免地見聞到許多官家奢靡風氣。赤驪朝臣間視互贈奴僕為風尚,女皇更時不時將宮中俊俏男伶打賞給寵臣。他見慣了,也就習以為常,卻壓根沒想到過自己這個赤驪國大殿下,竟然也會淪落為贈禮。 
用力捏了一把臉,會痛,不是白日夢。池重樓甩了甩頭,隨後平靜地漱口洗臉,平靜地返迴車上。 
逃是肯定逃不掉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他心頭還抱著點模糊的期待,四弟枕月事後或許後悔,會不會派人追上來將他討回?皇母發現他失蹤了,也一定會遣人尋找他。還有那個句屏特使秦沙,好歹是個英俊頎長的美男子,橫豎看都不該對自己這種平凡無奇的人在意,說不定走到半途就失了興趣,把他丟下也不出奇。 
他樂天地跟著使團踏上歸途。從赤驪到東域大國句屏路程遙遠,使團又攜帶了不少池女皇回贈句屏皇帝的珍奇玉器古玩,分外小心,但沿途仍是遇到幾個不長眼的小盜賊耽擱了行程,等越過數個小國進入句屏國境,已然秋葉落盡,冬風起。 
越近都城永稷,池重樓脫身的冀望也越渺茫。昨日隨使團抵達秦沙這座氣派恢宏的府邸,才知道這特使竟是句屏皇后的同胞兄長衛應侯,永稷城內權勢遮天炙手可熱的頭號人物,池重樓不由泄了氣。落在這人手裡,他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再回故國了…… 
※※※ 
「你打算還要在這裡坐多久?」男人冷淡的詢問驀然在池重樓身邊響起,打斷他的回憶。 
池重樓一驚回神,發覺四周一片漆黑,遠處屋宇大都熄了燈火,已是夜深人靜。秦沙正由幾個手持燈籠的侍從伴隨著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男人朝服上隱約可聞酒香,顯然是剛從宮中宴席歸來。 
「還不回房睡覺去?」秦沙挑起了眉毛。進宮赴宴前就看到池重樓坐在花園裡發呆,暢飲一輪迴來,這大殿下居然還在這裡神遊天際,叫他好氣又好笑。 
當初他確實對這赤驪國的大殿下動了幾分心思,於是當池枕月派人將池重樓藏身藤箱送至他面前時,他也就欣然收下了這份「禮物」,並許諾會在池枕月有求時出兵襄助。不過這些天同行下來,他發現這池重樓對使團裡每個人都十分客氣。有侍衛在跟劫匪打鬥中負了傷,池重樓也不嫌侍衛身份卑微,親自為傷者包紮上藥,脾性固然是好得沒話說,可似乎除了治病,對什麼都是淡淡的不上心,更別提會對他生出好感。 
秦沙為人一向自負,既見池重樓無意,他又不屑去低聲下氣地討好人,將近永稷時便把那幾分心意收了起來,卻仍是將池重樓帶回自己府中。這大殿下樣貌平平,卻甚得赤驪女皇寵愛,留在手中,他日一旦句屏和赤驪發生齟齬兵戎相見,這大殿下就是極佳的人質。 
他叫了個侍從送池重樓回房休息。池重樓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望著秦沙認認真真地道:「你想留我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 
秦沙臉一沉。池重樓暗自歎息,知道自己多半問不出答案,認命地跟著侍從離開了花園。 
他被秦沙府裡的總管安排住在西邊的客舍中。盥洗乾淨後,池重樓倒頭就睡。換了別人落在他的處境,必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呆楞過後,也就接受了現實。在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句屏,他要是跟秦沙硬碰硬,絕對沒好下場。慢慢等待,總有機會回赤驪。 
※※※ 
想通後,池重樓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安穩。翌日起身用過粥點,他信步走出客捨去花園散步,迎面見一個面白微髭的中年男子匆匆經過,正是府裡的郎總管,他趕緊叫住。 
「池公子有什麼吩咐?」那郎總管已經從秦沙處得知這青年的真實身份,因此對池重樓十分恭敬。 
池重樓笑道:「我在府上左右閒來無事,想種些草藥解解悶。不知道郎總管可否借我些鋤頭扁擔,我想在花園辟塊地方做藥圃,還有……」他咳了兩聲,有點窘迫地道:「我還想跟郎總管借點銀兩去採購藥草。」 
說起來,他在睡夢中被人劫持,除了貼身睡衣,身無分文。就連現在身上穿的錦緞衣服,都是秦沙給的。 
郎總管聽隨秦沙出使的侍衛說過路遇劫匪,這池公子曾給幾個受傷的侍衛療傷,醫術不錯,當下滿口應允道:「公子是秦大人的貴客,想要什麼,只管吩咐。我這就找幾個下人來給公子使喚。公子想要什麼藥草,我也會叫下人去買,不敢勞公子奔波。」 
他言辭客氣,但言外之意就是不讓池重樓外出。池重樓心知一定是秦沙交待過不準他離開衛應侯府,也不願跟這奉命行事的郎總管爭執,笑了笑道:「那就有勞總管了。」 
郎總管很快就從僕役中挑了幾名粗壯有力的,帶上鋤頭鐵鏟來花園翻墾藥圃。兩天便空出一方空地。池重樓要的藥草也陸續送到。 
他素來把藥草當成寶貝,可不敢讓那些粗手粗腳的僕役去碰,跟郎總管要了身粗布衣服,拿起鋤頭親手將藥草一株株種入藥圃。 
秦沙得訊後來花園看過兩次,見池重樓雙手沾泥忙得不亦樂乎,他倒也不加干涉,由得池重樓折騰,還吩咐郎總管買了不少醫書回府給池重樓消磨時光。 
有了藥草為伴,池重樓在秦沙府中居然不嫌空悶。每天在藥圃澆水施肥除蟲,入夜看看醫書,鑽研疑難雜症,日子過得極是怡然自得。不知不覺已迎來他在句屏的第一個隆冬。 
※※※ 
鵝毛大雪飛了數日,這天午後終於風靜雪止,四下銀白無垢,滿地白雪皚皚,被透出雲層的陽光照射著,折出耀眼雪光。 
池重樓在粗布衣裳外面加件棉袍,踩著幾寸深的積雪往藥圃走去。 
前不久剛種下幾株句屏獨有的藥草,雖然醫書上記載著那幾味藥草能抗禦嚴寒,但終究他之前沒有培植過,心裡沒底,說什麼也要親眼看一看才放心。 
藥圃上搭建的茅草棚也積滿了厚雪。他走進棚裡,檢視過那幾株藥草,沒有被凍壞,頓時寬了心,蹲下身給藥草除蟲子,剛捉了幾條,就聽到一個少女在草棚外焦急地叫道:「公子,公子,烏哥兒出事了。」 
那聲音,正是郎總管撥給池重樓,伺候他起居的小丫鬟林兒。 
池重樓鑽出茅草棚,見這丫頭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眼淚汪汪地抱著一隻小黑狗,他不禁莞爾。這隻小狗是林兒半個月前出府辦事,從街邊撿回來的。當時已經奄奄一息,她費了不少心思才將小狗救活。 
「它怎麼了?」 
林兒急得都快哭出聲:「我才轉身去洗衣裳,烏哥兒也不知怎地,就從炕上跳下來,剛才一直在叫,現在都沒聲音了。」 
「讓我看一下。」池重樓從林兒手裡輕輕地抱過小黑狗。聽它發出幾聲嗚咽悲鳴,一摸小狗腿腳,卻是摔斷了前爪。 
藥圃裡就有化血消腫的藥草,他拔了兩株去池塘邊洗淨了泥土,嚼爛後敷上小狗斷骨處,又找來幾根樹枝折斷了當夾板,替小狗接正斷骨,用布條綁上樹枝固定。 
那小黑狗頗有靈性,知道池重樓在為它治傷,竟忍住了不再哀鳴,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池重樓的手。 
池重樓正忙著給小黑狗包紮,遠處腳步聲響,數人結伴沿著池塘走進花園。 
秦沙走在最前面,看見池重樓抱著小狗蹲在雪地裡忙碌,不由皺起了眉頭。「你在幹什麼?」 
林兒發現主人面色不悅,怯怯地道:「這小狗摔斷了腿,池公子正給它接骨呢。」 
秦沙身後有一人笑道:「衛應侯,這就是你從赤驪帶回來的人嗎?原來是個獸醫。」 
這人音色清朗,又帶點磁石般的低沉,慵懶而又不失優雅。池重樓從來沒聽到過一個男人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不禁抬起頭,卻見秦沙和幾個高矮不一的男子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單看背影,根本不知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那幾人身上穿的都是華麗裘袍,非富即貴,跟著秦沙穿過花園,走向秦沙起居議事的聽風苑。眾人身影沒入拐角時,池重樓隱約聽到秦沙的聲音隨風飄來,「……這次赤驪來人借兵,秦某明日會奏請皇上恩准,不知各位大人…… 
赤驪向句屏借兵?池重樓登時心生憂慮,自己離開赤驪這段時日內,赤驪究竟出了什麼大事,要向句屏國求救兵?他想再聽仔細些,秦沙等人已然走遠。 
他呆了一陣,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去聽風苑竊聽句屏重臣商議軍國大事,只得作罷。替小黑狗處理好傷勢交給林兒抱回屋,自己返回藥圃繼續捉蟲。 
※※※ 
忙完一大片後,他直起彎了半天的腰,輕捶兩下,突然間,又聽到了那個異常好聽的聲音。 
「岳將軍,大家都在商量句屏該不該借兵助赤驪對付玄龍,你怎麼獨自離開了?」即使在質問,男子依然慵懶帶笑,但一股不容違抗的威嚴已自然而然流露無遺。 
那岳將軍的聲音卻是截然迥異的冷,宛如寒冬時節剛從屋簷下敲落的冰稜,冷硬清澈,絲毫不退讓。「借不借兵,自有皇上定奪,何必斬霄多言?」 
池重樓心系赤驪,走到茅草棚入口處以便更清楚地聽到那兩人對話。這回,他終於看見了那個聲音的主人。 
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俊美青年,輕袍玉帶,雲冠束髮,舉手投足間意態風流,正含笑慢悠悠道:「岳將軍,朝中都說你是我皇兄的心腹知己,果然不錯。皇兄有你輔佐,不愁江山不穩,呵呵…… 
話裡的嘲諷意味,連池重樓都聽出來了。目光望向那青年身邊的岳將軍,不覺連叫可惜。 
一個同樣俊美年輕的男子,長眉入鬢,黑髮披肩,輪廓不比秦沙深刻,卻多了三分劍氣般的銳利鋒芒,凜然生威,然而男子的雙眼上覆著條黑色布帶,右手也持了根通體烏亮的寒鐵手杖。 
這氣勢奪人的岳將軍,竟是個盲人。 
「二皇子過獎了。」岳將軍似乎聽不懂諷刺,淡然回了句,用手杖在雪地裡點著路徑自前行。他身前不遠處就是池塘,二皇子嘴角噙著些微揶揄,眼看岳將軍即將走到塘邊,竟也不出聲提醒,有心等岳將軍出糗。 
「小心!你腳邊是個池塘。」池重樓看不過,高喊一聲,人也走了過去,將岳將軍領到離池塘遠遠的。 
「這位兄弟,謝了。」岳將軍把臉轉向池重樓,微微頷首致謝。 
池重樓明知這岳將軍眼盲,仍覺這人彷彿在黑布帶後注視著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笑了一笑,放開了岳將軍的胳膊,返身回藥圃。 
殷若閑在旁笑容不減,心頭卻怒意橫生。秦沙府上,誰不認識他二皇子?這僕役竟視他如無物,還敢相助岳斬霄,壞他興致。只是他素來不屑惡顏待人,失了自己身份,便沒有出言呵斥。見岳斬霄點著手杖已經走遠,他對池重樓的背影掃了眼,面帶冷笑揚長而去。 
※※※ 
池重樓除盡蟲子,又施了些肥,日頭已偏西。雖是大冬天,他也不禁累出身熱汗,舒展了一下筋骨,蹲在池塘邊慢慢清洗雙手污泥,一邊盤算著遲些是不是該找秦沙打聽下赤驪近況。正想著心事,忽然有好幾人衝進花園,東張西望。 
那幾人都是皂衣黑帽的家丁裝束,式樣卻跟秦沙府裡的僕役不同。池重樓剛詫異地站起身,那幾人也看到了他,嚷道:「就是他!」氣勢洶洶地快步朝池塘這邊奔來。 
「你們是什麼人?」池重樓才問了一句,雙臂已經被眾人捉住,嘴裡也給塞了團布,隨後一個大麻袋當頭罩落。 
池重樓雖然在赤驪宮中是出了名的溫和老實,但畢竟是身份崇貴的大殿下,從三個弟弟至宮女侍衛,無不對他恭敬禮讓,何曾被人如此無禮粗魯地對待過?便是泥人也生出三分火氣,他又氣又急,用力掙扎起來,胸口驀地劇痛,被人隔著麻袋打了一拳。 
「再亂動,老子把你丟池塘喂王八去!」麻袋外的人惡聲惡氣地警告他。 
池重樓痛得厲害,也沒了力氣掙扎。身體一輕,被眾人裝在麻袋裡抬了起來。走了段路後,又被放了下來。身下接觸到一片柔軟之物,似乎是褥子之類的東西。 
四周靜悄悄的,他正覺氣悶,耳聽不少腳步聲在附近經過,秦沙的聲音也傳入耳中。「秦某本想留二皇子在舍下用膳,既然二皇子今晚與人有約,秦某不敢多留,送二皇子回府。」 
「呵呵,我約了人聽曲,改日再來叨擾衛應侯。」那好聽的嗓音笑了兩聲。 
池重樓只覺有個人走近他身旁,緊跟著聽到一聲馬嘶,車輪滾動,帶得他全身也跟著搖晃不已。他頓時恍然大悟,自己所處的,應該是輛馬車。 
居然又遭人劫持了!他氣憤之餘又哭笑不得。想不通自己命裡到底犯了什麼邪,從赤驪到句屏,都逃不開這黴運。 
不知道這幫人是什麼來歷?又要帶他去哪裡?……他思索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心知再想也是白費精神,乾脆閉起眼睛,在單調的車輪顛簸節奏間養起神來。 

第二章 

池重樓昏昏欲睡之際,馬車終於停止了行進。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聽見腳步聲響,幾個人走近,將他抬下馬車,又走了片刻後,把他丟到一片硬梆梆的地面上。 
麻袋被解開了。池重樓深深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張開雙眼。入目是間簡陋的小木屋,幾支蠟燭照著四壁蕭然。 
一個手腳長大的壯漢掏出池重樓嘴裡的布團,粗聲道:「今後你就住在這裡。先跟我去廚房領飯,吃完了,去馬房給爺的墨辰看病。」 
池重樓聽出這壯漢就是先前警告他的那人,他活動著酸痛的關節,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二皇子的王府。算你好命!別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當下人都沒份福氣呢。」壯漢不耐煩地拉起池重樓,「快去吃飯幹活!爺最寶貝墨辰這匹馬,治好墨辰,少不了你的賞賜。」 
池重樓被壯漢拖著往外走,總算明白自己是給那二皇子當成獸醫抓了回來,作聲不得。看這幾個下人的氣焰,可想平時橫行無忌慣了,要是爭執起來,他少不了又要皮肉受苦,還是先忍一陣算了。等秦沙發現他沒了蹤影,遲早會找到這裡要人。 
※※※ 
壯漢名喚青空,是府裡的馬夫。帶池重樓用過飯,也不管天色全黑,拖了人直奔馬廄。 
二皇子愛馬,這一排馬廄極為寬敞,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聞異味。青空走到馬廄盡頭,推開木門。池重樓就著燈籠光線,見一匹渾身墨黑的高頭大馬正在欄內不停地轉著圈,不時打個蹶,顯是腿腳乏力,毛色也有些發暗,不似尋常馬匹油光水亮。 
青空絮絮叨叨地道:「這馬已經幾天不肯吃東西,脾氣又暴躁得很,不給人近身,還把昨天請來的大夫踢傷了,你也小心點。」 
池重樓心想這人面相凶惡,心底卻不算太壞,點了點頭,放輕了腳步靠近黑馬。 
他天生就喜歡親近貓狗牛馬之類的牲畜,馬又最通人性,覺察到池重樓沒惡意,竟向池重樓靠過來,腦袋越過了木欄,在池重樓面頰上輕蹭著。 
池重樓被黑馬鼻孔噴出的熱氣弄得發癢,笑著摸了摸黑馬的腦袋,打開木欄擋門走進去細加診察。他在赤驪時也曾替宮裡御馬看過病,此刻檢查過馬匹,又望了眼食槽裡的草料,向青空打聽過黑馬飲食習性,已知病因。「牠是因為吃得太好了,再餓上兩天,換些普通的乾草喂牠,就會好。」 
青空半信半疑。「吃太好了還不行?這陣子喂的草料都是摻了上等燕麥和蔘須末子的,補得很啊!」 
「就是補過頭了。」池重樓不客氣地道:「給你天天吃十全大補湯,你也早晚會病倒。」 
青空似懂非懂地摸著腦袋。這時馬廄外隱約傳來說話聲,黑馬前蹄一揚,竟從欄內衝了出去。 
「啊!」外面的人沒料到黑馬會突然衝出,放聲驚叫。 
池重樓吃了一驚,忙跟著青空奔出馬廄。 
一個鵝黃衫子的清秀少年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雪屑,撿起掉地的燈籠。 
黑馬的韁繩,正握在一人手裡。這人看少年起了身,才輕哼一聲,一雙縱然含怒依舊顧盼風流的眼睛朝池重樓和青空掃了過來。「青空,你怎麼沒看好墨辰,讓牠亂跑?」 
青空訥訥地還沒開口,那少年已經輕輕拉了下殷若閑的袖子,笑道:「二皇子,是鳳羽膽小自己摔倒的,也沒什麼傷,不礙事。」 
殷若閑眼裡怒氣微斂,問道:「墨辰今天還是不吃東西嗎?」 
「還不肯吃。」青空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那替我牽胭脂出行吧。」殷若閑將墨辰的韁繩丟回給青空。 
青空忙將黑馬牽回馬欄拴好,走去隔壁馬廄牽出匹通身火紅如烈火的駿馬,伺候殷若閑和鳳羽上了馬。殷若閑騎術精湛之極,雙腿略夾馬肚,紅馬便如支箭般急射而出。 
池重樓剛在心底讚嘆了一聲,紅馬倏忽掉轉頭,轉眼奔到他面前咫尺才停住,將他嚇了一大跳。 
「好好地給墨辰治病,別動什麼歪主意。」殷若閑向這面目平庸的青年丟下句警告後,便擁著鳳羽放馬疾馳離去,留給池重樓一陣煙塵。 
他本來只想讓家丁將這不長眼的獸醫揍上一頓解氣,但轉念想到愛馬墨辰病了好幾天,就囑咐家丁綁了池重樓丟在他馬車內,帶回府中給墨辰看病。至於這獸醫是秦沙的僕役,殷若閑根本沒放在心上。以他身份,想要哪家的僕役,是給了那家天大顏面,料想秦沙也不會吝嗇個下人,他索性懶得開口索討,直接將人綁走了事。 
池重樓還沒來得及跟殷若閑說上話,後者已經駕馬走得無影無蹤。他抹掉滿面灰沙,輕嘆,隨即搖頭。這句屏國的二皇子,空長了副俊美面孔,性子卻實在不敢恭維,幸好當日壽筵上皇母沒有答應將雪影妹子嫁給這二皇子,不然可就誤了雪影終身了。 
※※※ 
接連幾天,都是冬陽明媚,積雪融盡。黑馬墨辰在池重樓精心照料下,精神恢復了許多,開始吃池重樓喂給牠的草料。 
青空不由對池重樓刮目相看,言語裡客氣許多。池重樓閒來跟這馬夫聊過幾回,也大致了解了王府底細。知道這二皇子殷若閑是句屏老皇帝的皇后所出,身份本比妃子庶出的大皇子尊貴,但因皇后早逝,母家勢力反而遠遠不如大皇子,是以句屏老皇帝立長不立嫡,將長子封為太子,又有意讓二皇子入贅赤驪。結果秦沙出使未歸,句屏老皇帝便已病逝,由太子繼了位。 
殷若閑雖是先皇嫡子,但生性最愛醇酒美人,對皇位權勢並不看重,只在府中跟侍人吟風弄月。青空說到二皇子的侍人時吞吞吐吐,池重樓回憶起那天見到的秀氣少年和殷若閑十分親昵,想了想,也就明白過來敢情那二皇子是喜歡孌童的。 
秦沙府裡卻沒有人找來。池重樓等了幾天也開始有點不安,心想莫非是秦沙早已知情,不敢得罪二皇子,將他轉手送給了殷若閑? 
他可不想在這惡劣的二皇子府裡住到老死……池重樓苦笑,將手裡最後那點乾草喂給墨辰,拍乾淨身上草屑後,回到自己所住的那間簡陋小木屋內。 
※※※ 
在這裡住了數日,都沒人拿衣服給他換洗。池重樓生平最愛潔淨,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了。他煮起桶熱水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又將所有的衣服都用皂角泡水洗了,擰乾後在屋內牽根繩晾著。
忙完一切他已凍得牙齒打架,趕緊赤條條地往冰冷的被子裡一鑽,搓著掌心腳底幾處穴位活絡氣血,過了一陣,身體逐漸暖和發熱,他才停手,裹緊薄被閉目入睡。 
剛有點朦朧睡意,木屋門陡地被人推開,冬夜刺骨的冷風立即呼呼灌進屋裡,池重樓打個寒噤睜開眼,藉著桌上搖晃明滅的燭焰,看清來人竟是二皇子。 
殷若閑反手關上門,對床上的池重樓望了一陣,突然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池重樓眨了眨眼,吃不準殷若閑怎麼會衝到他面前問這麼一句,沉默著不出聲。 
「別想說假話矇騙我。」殷若閑撥開眼前的衣服,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裡入了座,微笑道:「衛應侯今天親自找上門來詢問你的下落,還說願意拿十個俊童換你回去。呵呵,我可從沒聽說過衛應侯會對誰如此擔心,說吧,你究竟是誰?」 
「我,我是赤驪四殿下送給秦大人的……御醫。」池重樓不是傻瓜,既然秦沙堅持不肯向殷若閑吐露他的真實身份,他更不願不打自招。要是讓這句屏皇族知道了他是赤驪大殿下,鐵定會將他囚為人質嚴加看守,那他這輩子就真的歸國無望了。 
「御醫?」殷若閑起身走到床前,臉上神氣明白寫著不信。「哪一國的御醫會有你這麼大的膽子,看見皇親國戚也不參拜,還敢大模大樣躺著不起來嗎,嗯?」他脣含譏笑,忽然伸手掀開了被子。 
「啊啊啊!」池重樓呆若木雞。 
殷若閑也楞住,原本只想把這藐視他的青年男子拖下床教訓一番,誰知被子下面竟是具不著寸縷的軀體。不過…… 
眼眸在池重樓勻稱修長泛著淺淡蜜色的身軀上溜轉兩圈後微微瞇了起來。之前跟池重樓打過幾次照面,都沒留意,現在湊得近,才發現這男子貌不驚人,目光卻溫潤清亮,皮膚也極有光澤,肌理細膩,不輸給他府裡的那些男侍……還有那頭鋪在枕上的長髮,又黑又亮,宛如匹上等的綢緞。 
一股淡淡的藥草幽香,不知是來自池重樓發間還是身上,沁人心脾,令殷若閒情不自禁地彎下了腰,想要找出這股幽香的來源。 
「幹什麼?」寒氣終於讓池重樓頭腦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成年後破天荒地在人前赤身裸體,不由面紅耳赤,奪過薄被將自己裹成個粽子,含怒望著殷若閑道:「二皇子,請你出去。」 
他脾氣溫和,即便對待最下等的奴僕也都和顏悅色,下到逐客令,已是動了真怒。但這副生氣的樣子落在殷若閑眼裡,竟似在向他耍小性子,他心神一蕩,反而坐到了床沿,輕笑道:「這裡是我的王府,你憑什麼要我出去?」 
池重樓啞口無言,只瞪著殷若閑,卻見這二皇子居然伸出手,抓起他一縷頭髮放到鼻端嗅了嗅。「奇怪,那股藥香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莫非是你身上帶的?讓我聞聞看!」他俊目流盼,笑吟吟地低頭,朝池重樓的臉湊了過去,手也緊隨其後,想摸一摸這青年的皮膚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樣的柔滑。 
這風流浪蕩子,竟然把他當成府裡的孌童調情戲耍!池重樓氣結,抓過枕頭往面前一擋,道:「二皇子,請自重。」 
殷若閑既起了念,早把來木屋的初衷拋諸腦後,只想逗弄池重樓一親芳澤。池重樓越是抗拒,他興致越是高昂,推開枕頭,雙眼凝視著池重樓,柔聲道:「你不想我好好待你嗎?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訴我。」明明是命令的口吻,可自他口中說出,含情脈脈,直叫人心房微顫。目光更是溫柔多情,簡直能溺死人。 
池重樓活了二十五個春秋,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陣仗,明知對方在捉弄他,仍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面頰也發了熱。怔忡間殷若閑俊美含笑的容顏再度逼近,他最終吐出一聲嘆息,扭頭望向墻壁,靜靜道:「二皇子,你這麼戲弄我,很有趣嗎?」 
「你!」殷若閑目中閃過絲窘態,本以為這青年老實巴交,他略施柔情,定能手到擒來,想不到池重樓居然不受他誘惑。幾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油然而生,但見池重樓這一扭頭,頸中牽出道誘人線條,竟別有風情,他仍不死心,湊上脣在池重樓耳根處飛快輕啄一記,笑道:「你皮膚真嫩…… 
「啪」的一記清脆巴掌,打得他笑容就此僵硬。 
池重樓生平初次動手打人,手掌也發了麻,怒視這輕薄無恥之徒,早忘了自己如今人在屋檐下,叱道:「出去!」 
殷若閑俊臉鐵青,對池重樓瞪了半晌,終於連說幾個「好」字,騰身而起頭也不回地出了木屋。 
兩扇小門在他身後開得筆直,寒風涌進,將那點微弱的蠟燭火焰也吹滅了。池重樓無奈,只得裹著被子下地關緊屋門,再回到床上卻已沒了睡意。 
剛才怒中出手,現在頭腦冷靜下來,不覺有些懊悔。萬一那二皇子惱羞成怒,他性命堪憂,可想到殷若閑那輕薄嘴臉,又覺得自己還該再甩上兩巴掌。 
算了算了,打都已經打了,多想也沒用,船到橋頭自然直。他甩掉胡思亂想,安然夢周公去了。 
※※※ 
「那個獸醫竟然不識好歹敢打二皇子?」 
鳳羽瞅著殷若閑頰上那五道怎麼也掩飾不了的指痕,驚訝之餘忍不住好笑,又不敢露出笑意,強忍住臉肌抽搐,道:「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還是赤驪國的人不懂規矩,連皇族也不放在眼裡?」 
「我瞧他是活得不耐煩了。」殷若閑哼了一聲,一把拉過鳳羽。「你想笑就笑,這麼憋著做什麼?」 
鳳羽這才「噗哧」笑出聲,順勢坐到殷若閑腿上,摸著男人難得扳起的臉,問道:「二皇子不是想殺了他吧?」 
美人在抱,殷若閒心情總算舒暢了些,淡然道:「我要是想殺他,當場就一掌劈死他了。」氣歸氣,貴為皇族,他的傲氣也不容許自己去跟個僕役計較,可那記耳光絕不能白挨。 
最可恨的是,從來都是美人們爭相討好他,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大傷他的男性自尊,不可原諒! 
他攬在鳳羽腰間的手臂不知不覺地收緊,聽鳳羽呼痛才驚覺自己失態,鬆手哼道:「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他。總有一天,要他乖乖躺在我身下,哭著來求我。」 
他雙目閃動著屬於征服者的好勝光芒。鳳羽想到了殷若閑在床上的風流手腕,臉一紅,附和道:「是、是。二皇子想要的,一定跑不了。」 
殷若閑低笑,輕咬鳳羽脣瓣,滿意地聽著少年逐漸急促的呼吸聲。「還是你這小鬼最會說話,呵…… 
鳳羽被殷若閑伸入他衣內摩挲的手掌弄得癢癢的,扭著腰身左躲右閃,腋下仍給殷若閑攻占,他笑得幾乎流出了眼淚,把頭枕在殷若閑肩上不住討饒。 
滿室,春情暗涌。 
※※※ 
池重樓自從甩過殷若閑一巴掌後,日子倒是風平浪靜,宛如什麼也沒發生過,他也就把這事淡忘了。這天清晨用過碗薄粥,直往馬廄走。 
青空正在前面的空地上給幾匹駿馬刷洗。墨辰也在其中,牠已經完全康復,見到池重樓後,歡鳴著奔了過來,噗哧噗哧直噴熱氣。 
池重樓拍了拍馬脖子,對青空道:「府裡你有沒有相熟的大夫?能替我借些醫書看嗎?」再這麼整天無所事事,他都快悶出病來。 
青空頓時面現難色,他粗人一個,目不識丁,哪會跟那些大夫有交情。池重樓見他為難,倒有些過意不過,道:「我隨便問問的,沒有就算了。」 
身後,突然響起殷若閑慵懶帶笑的聲音:「想要醫書,跟我說就是。」 
殷若閑穿著一身藕荷色金線滾邊緊窄錦衣,背負長劍,越發顯得瀟灑俊挺,朝池重樓微微一笑,溫煦如春風,似乎全然忘記了那天曾給池重樓打過一記耳光,「你想要看醫書,明天我就讓下人帶你去府裡的藏書樓。」 
池重樓看著他,不出聲。這二皇子忽然出現還大獻殷勤,著實惹人生疑。 
殷若閑知道池重樓對他心存戒備,也不以為忤,笑著摸了摸墨辰,翻身上馬,向池重樓伸出了手。「來吧!我帶你出府,看看永稷城外的山水風光。」 
「不敢勞駕二皇子。」居然還想來糾纏他?池重樓壓下心頭反感,不亢不卑地一口回絕,轉身就走。 
「重樓殿下,你就不想知道,貴國如今出了什麼大事嗎?」殷若閑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像把鉤子,將池重樓剛邁出的腳步吊在了半空。 
他回頭,殷若閑正笑吟吟地望著他,在馬背上再度彎下腰。「上來吧,重樓殿下。」 
池重樓心念轉了兩下,道:「我自己會騎馬。」走去馬廄牽出那匹紅馬胭脂,上了馬。禮樂射御,都是赤驪皇族子弟必學之術,他雖然喜靜不喜動,對武學也沒什麼天賦,但勤能補拙,在宮中武師指點下,騎術也算學得有板有眼。 
殷若閑略覺意外,看池重樓文靜溫吞的樣子,還以為是個書呆,沒想到池重樓騎馬的姿勢十分老到。 
這青年男子,倒是越來越出乎他預料……殷若閑眼內笑意更濃,輕提韁繩,帶著池重樓出了府邸。 
※※※ 
永稷城位於句屏疆土東部,郊外多是平原,被幾座小山嶺和兩條江河環抱著。冬風迎面吹來,盡攜濕潤的泥土和落葉氣味。 
池重樓和殷若閑出城後,又走了一陣,身邊景色荒涼不再見人煙,只有數頭白鷺,拍水飛過瓦礫灘涂。他清了清喉嚨,正想向殷若閑打聽赤驪近況,殷若閑卻先勒停坐騎,招呼他下馬小憩。 
「前面沒山嶺阻擋,風勢更大,我們就在這裡歇腳吧。」殷若閑解下披風鋪在河灘邊,讓池重樓坐下,又撿了些樹枝生起火堆,給他烤火。 
池重樓穿得還是那套粗布衣裳,確實覺得有些發冷,烤著火,對殷若閑的反感不由減退了些。心想這二皇子人雖輕狂,卻滿懂得照顧人。
「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等了半晌,殷若閑只是含笑看著他,池重樓只能先開口。 
殷若閑撥著火笑道:「衛應侯那麼看重的人,絕非等閒。我事後當然要派人查個清楚。」他一正面色,凝望池重樓,誠懇之極地道:「重樓殿下,那晚是若閑太過冒犯,得罪之處,還請重樓殿下海涵。」 
池重樓不記仇,又見殷若閑鄭重其事地向他賠罪,反覺不好意思,靦腆地道:「重樓那晚出手傷人,也有不該,也要請二皇子別放在心上。」 
殷若閑肚裡暗自好笑,這赤驪大殿下果然是老實過了頭,被他三言兩語就驅走了敵意。他臉色卻更加正經,道:「是我魯莽在先,該打。重樓兄,你我相隔數千里,能相遇相識,也算有緣,若不嫌棄,叫我若閑即可。」 
池重樓猶豫了一下,拗不過殷若閑期待的目光,點頭叫了聲:「若閑」。 
獵物,是一步步接近陷阱了。殷若閑在心中得意微笑。 
兩人隨即通了年歲,池重樓竟還比殷若閑年長一歲,他在赤驪當慣了兄長,自然而然便將殷若閑那晚的舉止歸為年幼胡鬧,腦海里最後殘留的那些微不快也就此煙消雲散。問起赤驪近況,得知池雪影遠嫁玄龍,卻在大婚之日慘死炎雪質子劍下,不禁錯愕萬分。「玄龍皇帝怎麼沒保護好雪影,還給人闖進喜堂行凶?」 
殷若閑搖頭道:「重樓兄你有所不知,玄易非但沒有救護貴國儲君,事後還袒護凶手,不肯處決炎雪質子。所以令弟四殿下才修書給衛應侯,要我句屏出兵襄助赤驪,威逼玄龍嚴懲凶手。我皇兄已經應了衛應侯之請,同意助貴國向玄龍討個公道。」 
池重樓惻然點頭。池雪影雖然不是他的親妹子,對他還算恭敬,就這樣客死玄龍,令人扼腕。皇母又對雪影寄望極深,一定為雪影痛徹心肺。 
他越想越擔心,思鄉之情一經勾起,便無休止,試探著問道:「若閑,你能不能送我回赤驪?」 
「眼下可不行。」殷若閑見池重樓的眼神因他的拒絕黯淡下來,忙道:「重樓兄千萬別誤會,若閑絕不是要囚你在句屏,只是句屏赤驪和玄龍極可能開戰,到時兵荒馬亂的,句屏到赤驪又路途遙遠,若閑怎放心讓重樓兄你涉險。重樓兄你就安心在我府裡住下,等時局太平些再歸國,若閑絕不會阻攔。」 
他說得頭頭是道,池重樓竟無從反駁,只得默然頷首。 

第三章 

兩人又在河灘邊閒聊了半晌,漸近正午,日頭當空,清澈的水面如同被撒上一層閃亮金箔,波光碎碎粼粼,幾頭白鷺徜徉水中,悠然自在。 
殷若閑有心要攻陷池重樓,自然施展出渾身解數,口若懸河從句屏風土人情談到天下局勢。池重樓自從離開赤驪後,都沒什麼人與他聊天解悶,倒也聽得入神,直等自己腹中發出聲鳴叫,才覺饑餓。 
兩人出發時並沒攜帶食物,殷若閑正想借這機會賣弄身手博池重樓好感,拔下背後長劍道:「重樓兄,不如我來獵只白鷺,也正好讓你嚐下句屏的野味。」 
手腕一振,長劍已化作道白虹脫手飛出,凌空穿過一頭白鷺的身體,又在空中打個迴旋,帶著白鷺飛回,斜斜插進了兩人面前的灘涂邊緣,劍身嗡嗡輕顫。 
「好劍術。」池重樓由衷讚道。他沒學武,但二弟三弟都是身手不凡,又見多了侍衛切磋武技,知道殷若閑這手功夫,沒多年苦練絕達不到。 
「重樓兄你過獎了。」殷若閑得意地一挑眉,伸出右手去拔劍,倏地迸出聲驚叫,面龐煞白。 
一條頭呈三角花紋艷麗的小蛇,不知何時已盤繞到劍上,一口死死咬住了他右腕。殷若閑瞳孔猛縮,他最怕蛇類,竟忘了動彈。 
「三步花環。」池重樓也變了臉色,驀然伸手,飛快捏住小蛇七寸,將蛇身往石頭上用力一摔,蛇頭頓裂。他才松了口氣。 
他在醫書上看到過這類蛇,體型幼小,對血腥氣特別敏感,而且毒性強烈無比,醫書上記載過曾有中此蛇毒者三步倒斃。這條蛇應該是在河岸泥穴內冬眠,卻被白鷺滴入水中的鮮血所誘爬了出來。
一看殷若閑右腕,已被咬破兩個小孔。池重樓毫不遲疑抓起殷若閑右腕,吸出一口暗紫色的毒血,吐到地上,又湊上去再吸。一連吐掉七八口毒血後,傷口流出的血才轉為鮮紅。 
殷若閑這時才如夢初醒,望著池重樓說不出話來,這個溫吞的大殿下,抓起毒蛇來居然連眼皮也不眨。 
池重樓見他臉頰嘴脣還透著青氣,將殷若閑扶上黑馬,道:「這蛇毒性太厲害,得趕緊回府服藥。」他拔起長劍,又折回身撿起死蛇。 
「你拿這幹什麼?」殷若閑聲調都變了。 
池重樓跨上胭脂馬,笑道:「這毒蛇拿來泡藥酒,祛風活血,用處多得很,等我做好藥酒,你也嚐嚐。」 
殷若閑臉發綠,又不想讓池重樓發現他怕蛇,硬著頭皮乾笑兩聲:「一定一定。」 
※※※ 
兩人回到王府,殷若閑便叫來府裡的大夫清余毒。 
大夫看了池重樓手裡的死蛇,連叫僥倖,對池重樓道:「多虧你機靈,立刻替二皇子吸出了毒血,要不然只怕二皇子還沒回到王府,就已經毒氣攻心了。」 
池重樓笑一笑,還沒說話,突然廳外一陣亂哄哄的,涌進來五六個衣飾綺麗的俊俏少年,那天見到的鳳羽也在其中。 
少年們都是得了僕役稟告,得知二皇子被毒蛇咬了,紛紛圍到殷若閑身邊問長問短,將池重樓給擠了出去。 
這些大概就是殷若閑的男侍了。池重樓看了眼被少年和大夫們包圍的殷若閑,知道這裡已經不需他多逗留,便帶著死蛇回到小木屋。 
去廚房用過飯菜後,他又跟青空討了壇酒用來泡制蛇酒。清洗死蛇,剖腹取膽,竟也忙碌了好一陣。剛封好酒罈子,聽到有人朝木屋走來,他抬頭,卻是兩個陌生的男僕走進屋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施禮道:「池公子,小人是奉了二皇子之命,來為池公子帶路的,請池公子搬去新居住。」 
池重樓並不意外。殷若閑既然已經查知他的真實身份,當然不會再任由他住在這簡陋的下人居所內,當下抱起藥酒跟著兩個男僕走出小木屋。 
※※※ 
穿過一大片半枯黃的草地,眼前色彩逐漸繽紛絢麗,竟是個占地極廣的庭院。雖在寒冬,院內依舊群芳爭奇鬥艷,有不少,都是池重樓從沒見過的奇花異卉。 
數座雅致古樸的亭台樓閣,錯落隱現花叢樹影之間。 
那兩個男僕將池重樓帶到一座精緻的別院前,堆笑道:「池公子,這裡就是二皇子給您準備的客舍。」 
池重樓愛靜,見這別院環境清幽素雅,甚是歡喜,向那兩個男僕淡淡道了聲謝,跨進月洞門。 
小院中落著零星幾片枯葉。一個小丫鬟正在清掃,聽見動靜抬起頭,一楞後驚喜地丟下笤帚,叫著「公子」奔了過來。 
「林兒?」總算見到個熟人,池重樓也是又驚又喜,「你怎麼會在這裡?」 
「林兒是今天上午被送來這裡的。郎總管說侯爺把林兒送給二皇子了。原來公子你也在這裡啊!那以後林兒就有伴了。」林兒抓著池重樓的衣袖越說越高興,啊了一聲道:「我還把烏哥兒也帶了來,牠的腿已經好多了,林兒這就抱牠出來給公子看。」她蹦蹦跳跳就跑進了一邊的廂房。 
池重樓完全插不上話,不禁搖頭莞爾。肩頭倏忽被人輕拍了一下,他一驚扭頭,殷若閑含笑的俊臉立時映入眼簾。 
「重樓兄,這別院你可滿意?」殷若閑一指抱著小黑狗走出廂房的林兒,笑道:「若閑知道重樓兄在衛應侯府上客居時,都是這丫頭在伺候你起居。今早便修書一封給衛應侯,把這丫頭討來服侍重樓兄。」 
池重樓由衷道了聲謝,朝殷若閑右腕一瞥,見包紮著白布,「你的傷口不礙事了吧?」 
殷若閑臉微紅,打個哈哈道:「這點蛇毒算什麼?重樓兄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不想再提自己遭蛇咬的糗事,他不露痕跡地拉起池重樓的手,邊向臥房走去邊殷勤地道:「重樓兄,來看下這房內的擺設可合你心意。」 
他深知尋常東西,肯定入不了這赤驪大皇子的眼。為討好池重樓,他在命人佈置這別院時,樣樣都囑咐僕役務必用最上等之物。 
池重樓固然不看重排場,但見臥房內細微至一盞燈燭一幅畫軸,都花足了心思,足見殷若閑對他恭敬重視,對這二皇子的好感自然又加了三分。 
床上,還疊放著幾件手工精細的綢緞衫子和貼身衣裳,另有幾件玉玦扇墜之類的飾物。 
殷若閑拿起最上面一件淡紫色的長袍,向池重樓身上一比,正色道:「重樓兄,都是若閑疏忽,害你至今還穿著粗布衣裳,實在該打,就讓若閑替你換上這新衣服,當是賠罪。」 
「我自己穿就行了,不敢勞煩二皇子……」池重樓話沒說完,便被殷若閑輕笑打斷。 
「說過叫我若閑即可,重樓兄你怎麼又跟我客套起來了?」他把聲音放得更低柔,俊目內笑意盈然,無形的魅惑。「你是赤驪的大皇子,若閑為你更衣,也不算有辱身份。重樓兄你就莫再推辭了。」 
被這麼個俊美出眾的人殷切注視著,池重樓竟說不出拒絕的言語,訥訥地一點頭,伸手去解衣帶。 
「讓我來。」殷若閑怎會放過這個親近池重樓的機會,笑著拋下手裡的淡紫長袍,轉而摸上池重樓腰肢。 
這大皇子的腰身,跟他幻想中同樣的柔韌有力……殷若閒心底滿意地微笑,雙手靈巧地解著池重樓的衣帶。 
他的動作緩慢而極盡撩撥能事,輕輕一拂便游走別處,不露痕跡。池重樓的臉卻已微微泛紅,等粗布外衣脫下後,他按住了殷若閑的手,低聲道:「還是讓我自己穿吧。」 
殷若閑笑一笑,忽然從背後攔腰抱住了池重樓。 
「你?」池重樓剛本能地掙了一下,殷若閑卻加重了雙臂的力道,下巴擱在池重樓肩頭,呼出的氣息吹過池重樓耳廓,帶著男子獨特的麝香味,灼熱撩人。 
池重樓的頭皮都因顫慄發麻,掙不開殷若閑有力的環抱,他強作鎮定道:「若閑,你放開。」 
身後的人沒答話,摟在他腰間的雙手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下身反而更向他貼近了些。 
本是心存戲弄,但越靠近池重樓,那股淡淡的藥香越發明顯,倒讓殷若閑小腹發緊,心猿意馬起來。 
隔著衣裳,池重樓也覺察到男人胯下已明顯隆起,頓時僵住。他知道殷若閑喜愛男色,可他的容貌,實在跟美少年完全沾不上邊。 
「重樓兄……」背後的人用胸膛輕輕磨蹭著他,聲音比剛才更顯低沉,還帶著幾分誘人的曖昧。 
此情此景,池重樓再遲鈍,也明白殷若閑想要什麼。頭腦裡亂糟糟的,像被人塞了團雜草。如果殷若閑還是跟那天晚上一樣大肆輕薄,他自然毫不猶豫一巴掌賞了過去,但今天出遊後,他對殷若閑已頗有好感,一時怎麼也拉不下臉來斥喝。 
殷若閑的嘴角,緩慢勾起個得意的優美弧度,貼在池重樓耳邊輕聲呢喃道:「重樓,我可不可以親下你的耳朵?」 
染上情慾的音色魅惑絕頂,池重樓幾曾經歷過這種場面,心臟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鼻息也變得有些紊亂。 
看見池重樓連耳根處都泛上了一層薄薄紅暈,殷若閑低笑,撩開池重樓墨亮的長髮,伸出舌尖輕舔他耳垂。 
池重樓全身如遭雷擊,劇烈顫抖了一下。「你太放肆了。」話出口,那微帶沙啞的聲音卻連他自己也吃驚不小。 
殷若閑退開兩步,眼裡閃過絲縷受傷的神情,竟讓池重樓的心一緊。「重樓,我是真心喜歡你,絕無戲侮之心。」 
池重樓被殷若閑的目光逼得扭轉頭,低聲道:「若閑,我當你是朋友,你也別再來戲弄我。」 
「重樓兄,你真當若閑是那種只關心皮相的輕狂之人嗎?」殷若閑走到池重樓身前,摸著池重樓面頰,情意綿綿地道:「重樓,你從小至今,難道都沒人跟你說過你這身風骨最美嗎?」 
「什麼風不風骨的?我從來都是個普通人,你不必來安慰我。」池重樓素來溫潤平和的雙眼也終於流露出些許黯然。女皇四子中,就數他長相最為平庸,雖說皇母待他不錯,也大半是憐他幼年喪父,終究不似對三弟夢蝶那般寵愛。而赤驪群臣也往往忽略了他這個終年與草藥為伍的大殿下。縱使天性恬淡,終究難免幾分失落。 
正暗自神傷,身上一軟,淡紫長袍披上了他雙肩。 
殷若閑輕輕一摟池重樓肩膀,隨即放開,微笑道:「在我眼裡,重樓你卻是最美的,若閑想不動心也難。」 
這些甜言蜜語,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說來如行雲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池重樓心亂如麻,拽著袍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深諳適可而止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殷若閑清咳一聲,道:「重樓兄,今天出遊,你大概也累了。若閑就先告退了,不打擾你休息。」 
池重樓胡亂點頭,看著殷若閒步履瀟灑地走出院落,他往椅子裡一坐,又楞了半天,最終搖了搖頭,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簾。 
脣角,卻慢慢爬上一抹淡若無痕的笑容。 
※※※ 
這一晚,池重樓出乎意料地失了眠,等近破曉時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居然夢見自己和殷若閑騎著馬,在青山綠水間談笑馳騁。殷若閑笑吟吟地伸過手來摸他的臉,他想躲閃,結果就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池重樓驀然驚醒,發現自己是在作夢,不覺失笑,又有些心慌意亂。才短短光景,殷若閑竟然已經入駐了他的夢境。 
「公子,林兒給你送熱水來了。」門外傳來小丫鬟脆生生的聲音。 
池重樓定了定神,起床打開房門,梳洗後吃著林兒端來的松仁香米羹。清香軟滑,味道自然跟他前些日子在廚房領的薄粥宛如天淵之別。 
剛喝了大半碗,昨天領他來這裡的僕役之一快步走近房門口,向池重樓請過安,笑道:「池公子,二皇子說公子您想看醫書,囑咐小人來帶池公子去藏書樓。」 
池重樓哦了聲,倒是想起殷若閑昨天應承過讓他去藏書樓閱覽醫書,心下一喜,三兩口將剩下的香米羹喝完了。那身粗布衣衫昨晚沐浴後就給林兒抱去洗了,他想了一下,穿起那件淡紫長袍。 
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殷若閑為他披上過的衣裳…… 
※※※ 
藏書樓離他居住的院落並不遠,名為書樓,其實是座七層高的石塔。風過處,飛簷下銅鈴陣響,驚飛數只雀鳥。 
那男僕將池重樓帶進石塔後,恭敬地道:「醫書都在第四層,池公子要是餓了,吩咐樓裡的下人傳飯菜便是。小人就失陪了。」 
池重樓拾級而上,到了第四層果然見到沉香木書架上放得整整齊齊的,都是醫學典籍。他挑了一本,坐在窗下木椅中慢慢翻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倏忽從他身後伸出,矇住了他雙眼。「看了半個時辰,你休息一下吧。」 
池重樓驟驚,轉瞬聽出那人的聲音,放鬆了身體,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你早就到這裡了嗎?我都沒發現。」 
「有了醫書,只怕任何人站在你身邊,你都不會察覺吧?」殷若閑半真半假地埋怨著,轉到池重樓跟前,上下打量片刻後,用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神含情脈脈凝視池重樓,含笑道:「重樓,你穿這淡紫色的衣服,真是漂亮。」 
池重樓的臉,逐漸泛紅。 
殷若閑彎下腰,雙手撐著木椅扶手,湊在池重樓耳邊低聲笑:「這衣裳真是合身。看來我告訴裁縫的尺寸沒錯。」 
池重樓眨了下眼睛,昨天被殷若閑緊貼摟抱的感覺隨即重上心頭,臉皮都似乎著了火。屏氣眼看殷若閑俊美的容顏越來越接近,幾乎盤踞了他整個視野,他身體發僵,驀地從胸口深處輕呼一口長氣,闔目。 
落在他脣上的觸感輕柔如羽毛,一點點地吻向他鼻尖、眼簾、眉骨、額頭……每一下輕啄,都彷彿飄落大地的雪花,在他心頭,簌簌地落……最終又回到了他的嘴脣。 
這次,不再若即若離。殷若閑含住了池重樓微顫的脣瓣,像啜吸花蜜般輕輕吮吸著…… 
「啪」,池重樓手裡的醫書掉落在地,可在兩人低沉交錯的呼吸聲中,這聲音根本微不足道。 
「嗯……」從未體會過的近似麻痺般的奇異快感隨著慢慢探入的舌尖不斷加劇,完全讓池重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能在殷若閑的親吻下仰起了頸項,在脣舌縫隙間索求著那點清涼的空氣,卻依然無法令心頭難言的熱意減退。 
似乎,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他心臟上按揉著,入骨的瘙癢難耐……他隱隱覺得自己不該沉溺下去,然而雙手,違背了意識,攬住殷若閑的脖子。 
人性最深最原始的慾望一旦被喚醒,便如潮水,淹沒了池重樓的理智。 
他緊緊地抱緊殷若閑,後者卻在池重樓意亂情迷之際停止親吻,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一條銀線,連在兩人脣間,閃著曖昧光澤。 
池重樓終於從迷亂中稍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還抱著殷若閑,不禁羞愧難當,忙不迭縮回雙手。 
「呵呵……」殷若閑忍不住笑了,再度低下頭,舔去池重樓溢出嘴角的那點唾液,隨後重重歎著氣,摟住滿面紅暈的人。沙啞著嗓子道:「重樓,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呢?」 
池重樓氣息很沉重,什麼也沒說,卻重新伸出雙臂抱上殷若閑肩背,給了殷若閑一個青澀的吻。 
一切,已不需言明。 
窗外的銅鈴,凌亂搖。 
依依不捨地結束了這個長吻後,殷若閑終是撿起了地上的醫書,遞給池重樓,「真是對不住,害你亂了看書的心。你繼續看吧,我也要去宮裡跟皇兄商議些事情。」 
池重樓總算記起了自己來藏書樓的目的,紅著臉拿起醫書,強迫自己靜下心。聽著殷若閑下樓遠去,儘管心頭絕不願承認,但確實掠過絲莫名的失落。 
原本,還渴望著比親吻更親密的觸摸…… 
※※※ 
又一次自書頁上抬起頭,池重樓微伸了個懶腰,望見窗外已然暮色靄靄,他含笑將醫書放回原處,走出藏書樓。 
王府的古樹上,錯落掛上了許多花燈和平安符。每個僕役都在為除夕奔走忙碌。 
這是池重樓在句屏迎來的第一個新年。這十多天來,他都在藏書樓裡消磨時光,日子過得飛快。 
殷若閑也天天會去藏書樓陪伴池重樓,兩人間的情意與日見長,卻還是止於脣舌溫存。每當池重樓情難自已,期待著進一步接觸時,殷若閑總會停下,溫柔撫摸著他發熱的面龐,深情凝睇,然後輕笑…… 
二十多年以來,初次被人如此寵溺珍視,連他自己都覺得恍然若夢。光是想著殷若閑俊美的容顏和那滿含情意的目光,池重樓心尖就忍不住輕顫,嘴邊的微笑不知不覺間更深了。 
「池公子。」幾個僕役經過他身邊,紛紛朝他請安。 
池重樓從滿腦袋綺念裡回過神,一望夜幕已悄然降臨,他加快了腳步走回自己居所。 
※※※ 
林兒已經張羅好了一桌豐盛酒菜,等著他回來。 
池重樓向來注重養生,不喜大葷油膩,只挑些清淡精緻的菜式嚐了幾筷,便叫林兒撤了。打來熱水舒舒服服洗了個澡,熄燈就寢。 
睡了不知多久,朦朧間依稀覺得屋內有動靜,他頓時醒來,見殷若閑正站在桌邊點燈燭。 
殷若閑身上,還穿戴著入宮面聖的朝服冕冠。看見池重樓醒了,他笑吟吟地坐到床沿。「這麼早就睡了?我還想著早點從宮宴上溜回來,跟你喝上幾杯一起守歲呢。」 
池重樓轉頭,果然見桌上放著個酒壺和兩隻玉杯。他不忍掃殷若閑的興,便坐起身要陪殷若閑飲酒。 
「小心著涼。」殷若閑忙替他披上件袍子,斟了兩杯酒回到床邊,將一個玉杯遞給池重樓。 
池重樓剛要喝,卻被殷若閑噙笑攔住。 
「酒要這樣喝才對。」殷若閑笑著將手臂繞過池重樓的胳膊,抿了一口酒。 
這,豈非像夫妻間喝交杯酒……池重樓臉上熱辣辣的,只覺屋內的空氣都一下子變得曖昧無比,卻還是紅著臉喝下了自己手裡那杯美酒。
酒味甘醇,後勁卻十足。池重樓平時又幾乎酒不沾脣,在赤驪出席宮宴時都是舉起酒杯充個樣子。此刻這滿滿一杯落肚,胃裡即刻熱了起來,頭腦也隨之暈淘淘的。 
殷若閑一直含笑凝視著池重樓,慢慢地傾過身,覆上池重樓被酒水潤澤得水亮的脣瓣。 
酒香,在兩人纏綿的舌尖翻騰…… 
已經習慣了殷若閑的親吻,池重樓自然而然地抱住殷若閑腰身,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投入到熟悉的親昵中去。 
在他嘴裡輕柔流連的舌頭離開了,很快又含住了他的耳垂輕輕咬著。殷若閑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暗啞魅惑。「重樓,我今晚想要你,可不可以?重樓…… 
手被殷若閑拉了過去,按上男性雙腿間最重要的那個部位時,池重樓渾身都微微戰慄起來。即使隔著衣物,他仍感覺到那器官已亢奮堅硬,在他手心裡輕微跳動著,傳出傲人的高溫。 
「可不可以?……」殷若閑呼著火熱氣息,在池重樓耳畔又呢喃重複了一遍。話中赤裸裸的慾望令人面紅耳赤,更無法拒絕。 
池重樓的喉嚨,也因為緊張和最原始的渴求而乾渴,痙攣著擠不出聲音,闔上眼簾,半晌後,輕輕點了點頭。 

第四章 

得到了許可,殷若閑在池重樓看不見的地方笑得狡猾又得意,抱著池重樓躺倒床上。拔下池重樓用來綰頭髮的兩根烏木簪子,打量起已經臣服在他柔情攻勢下的獵物。 
還是那張平凡的臉,沒有任何出挑之處,可染上了紅暈的雙頰在燭焰裡倒也別有幾分羞澀風情。那頭鋪滿了綢緞枕的長髮濃得像團墨,叫人移不開目光。 
池重樓的雙手,緊抓著床褥,怯意不言而喻。 
殷若閑好笑地握起池重樓的手,低聲安慰道:「我不會傷到你的。」 
池重樓眼睛閉得更緊,心跳也比平時快了好幾倍。雖然沒經歷過情事,但生於宮闈,看過的醫書又多,對男歡並非一無所知。正因為懂,才無法克制住心底隱約的恐懼。 
他真的要用自己的後庭去接納另一個男人這荒唐的想法,在從前他根本連做夢都沒想起過,可如果那男人是殷若閑…… 
一個帶著酒香的親吻落在他嘴角,跟之前同樣溫柔,卻又多了幾許霸道,挑開他牙關,深入、撩撥,將他最後殘留的理智和顧慮都攪亂成一池春水。 
一雙火熱的手掌,也慢慢撥開了他的衣襟,撫摸著他每一寸身體,最後停留在他胸口,用指腹在他微凸的乳尖上輕柔打著轉。 
「唔嗯!」有種難以用任何言語筆墨描述的感覺像碎冰,從池重樓心湖浮起,盪漾漂浮。 
看著兩粒紅點在自己手指的摸索下緩慢地變硬,挺立,殷若閑輕笑,雙手沿著池重樓柔滑細膩的皮膚逐漸往下游移滑過池重樓下體大草叢時,池重樓的身體,明顯彈動了一下。 
「噓,別緊張。」殷若閑停止了探索,轉而吻上池重樓滾燙的耳朵。嗅著來自池重樓身上的草藥香味,細細描繪過形狀後,他將舌尖探進了池重樓的耳孔。 
「啊!」又癢又酥的快感從耳朵迅速滲開,池重樓情不自禁地扭動起來,想避開這陌生強烈的感覺,卻被殷若閑的身體緊緊壓住,不容他躲閃。 
男人的手,也溫柔地愛撫起他大腿內側,卻偏偏避開了他身體最敏感的中心。 
池重樓緊咬著嘴脣,封住想要大聲吶喊的衝動,身軀在殷若閑技巧的撫弄下不斷地酥軟,被忽略的地方逐漸抬起頭,渴望著得到撫慰,然而殷若閑的指尖在他慾望周圍輕柔游走,就是不去碰觸他悸動的要害。 
強烈的本能終於打敗了矜持,池重樓勉強從牙縫裡擠出幾乎細不可聞的懇求:「若、若閑,摸我!」 
「你要我摸你什麼地方?」殷若閑明知故問。 
池重樓臉如火燎,剛才那聲請求已經是他的極限,哪還有勇氣細說。
看到身下人羞惱的表情,殷若閑終是在池重樓耳邊低聲笑道:「重樓,你想要的,我一定會滿足你。」手指在飽滿的玉囊略一撫摸後,攀上了池重樓等待已久的莖身。激動的低吟立刻從池重樓嘴裡流泄。幾滴透明的液滴,很快沾濕了殷若閑的手。 
當日還那麼一本正經,賞他一記耳光,現在就主動求他愛撫了。呵,什麼赤驪國的大皇子,到了他身下,還不是跟他那些男侍沒分別。殷若閑笑得很輕蔑,可惜池重樓始終緊閉著雙眼,看不到對方的神情。
「重樓兄。」他故意拖長了聲調,有心要將池重樓所有的矜傲都剝除。手掌繼續撫摸套弄著越來越腫脹的硬挺。「若閑伺候得你舒服嗎你看你,把我的手都弄濕了。」池重樓氣息急促而低沉,眼睫不停微顫著,卻依然誠實地點了下頭,腰肢輕輕一抖,將慾望交付到殷若閑手中。
快感傾巢釋放,如海潮般沒頂而至,他癱軟在床上,輕喘。 
殷若閑鬆開了手裡逐漸疲軟縮小的器官,親著池重樓汗濕的鬢角,沾滿黏液的手指順池重樓臀瓣間的凹陷,慢慢探向最私密處,在緊合的褶皺四周輕撫著,隨即試探著伸進一指。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外物侵入的怪異感覺仍令池重樓身體驟然發僵。 
「重樓,放鬆就行。」發現手指遭到來自體內肌肉的抗拒,殷若閑沒有再繼續深入,而是用最輕柔的力道在那個緊窒滾燙的窄道裡緩慢按壓著,一邊愛撫池重樓的眉眼,一邊含住池重樓的耳垂輕輕吮吸,試圖化解他的驚恐。 
一股難言的酥麻在最難啟齒的部位漸漸匯聚疲倦的慾望競似又有了抬頭的跡象,池重樓難耐地搖了搖頭,想驅逐走那可怕的快感,卻無濟於事。 
感覺到池重樓體內束縛漸松,殷若閑將手指微微退出少許,隨後再送進更深處,勾起,搖動。 
「呼!」池重樓已經變成深紅的脣間吐出口熾熱的濁氣,胯下之物又漲大了幾分,前端再次淌下了幾滴。 
「是要我碰這裡嗎」知道自己找對了池重樓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殷若閑微笑,指尖按住那片柔軟的內壁,壓了下去。 
池重樓整個人像尾出水的魚,劇烈抖了一下,眼角赤紅。雙手緊緊摟住了殷若閑的脖子,無意識地叫著:「若閑、若閑。」 
情慾的世界裡,除了殷若閑,再沒有其它任何東西的存在。 
從不知道,身體內部被人觸摸,竟會帶給他如此暈眩欲醉的奇妙感覺,什麼都不願去思考,只想跟身上的人接近,再接近,直至兩相交融。
他仿佛聽到殷若閑在他耳畔輕聲笑,要他把雙腿張開些。而他也就真的打開了雙腿。 
將池重樓的雙腳扛上肩頭,殷若閑借搖紅的燭焰,看著自己將要進入開拓的私處。粉色的後穴,跟它的主人一樣青澀,正含著他的手指微微蠕動著,似乎在害怕即將襲來的狂暴雲雨。 
他的莖身挺立已久,期待著闖入馳騁,然而殷若閑並不急於進入。向來每個床伴都能在跟他歡愛之中登上極樂,欲仙欲死,那也是殷若閑最引以為傲的。即便眼下面對的是他想教訓的人,他也不願粗暴以待。 
做足前戲,讓池重樓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他給予的溫柔和愛慾,從此淪為他床上之臣,才是最徹底的征服。 
殷若閑笑著低頭,伸出舌頭輕舔池重樓大腿根處的柔膩肌膚,輕輕吻出一個個談紅的痕印。陷在池重樓體內的手指也增加了一根,輕柔抽動著。 
「啊嗯!」池重樓的慾望已經被推至巔峰,找到殷若閑的嘴脣,與之纏綿親吻。腰身也不自覺地扭動起來,用火熱的分身輕蹭殷若閑面頰。他不滿足殷若閑僅僅吻他的腿根肌膚,想要更多。
可殷若閑故意忽略了那昂揚顫動的男性象徵,仍是不疾不徐地從池重樓大腿內側一直吻到了膝蓋內彎,手指加到了三根,持續拓展著將要容納他的私處。 
「若閑。」被慾火湮沒的人軟語相求,弓起腰去磨蹭殷若閑的衣裳,借那涼意來緩解無處可去的灼熱情慾。 
被手指穿刺的後庭也無意識地開闔著,吞吐進出的異物。 
該是自己品嘗獵物的時機了。殷若閑臉上終於揚起一絲揶揄得色,慢慢抽出了濕膩的手指。 
體內一下子變得空虛,池重樓不由睜開了濕潤迷濛的眼睛,還沒看清楚身上人的表情,殷若閑已經俯首,再次吻住了他的嘴脣。 
撩衣釋放出早已充血傲立躍躍欲試的雄偉根源,抵上兀自微張的入口,殷若閑緩慢將自己壓進……
「嗯!」池重樓身體一顫,聲音被堵在嘴裡,只溢出聲低低的悶哼。 
「還是痛嗎?」殷若閑立刻停下了推進,嘴脣卻沒停,輕吻著池重樓微汗的額角、鼻梁。 
身體被硬杵般的火熱撐開,痛覺跟快感混雜在一起,讓池重樓根本分不清自己究竟想喊什麼,但紛亂間仍知道殷若閑正在進入他,要和他合為一體而他,也萬分想要身上這個男人。 
「不痛,若閑,抱、抱緊我。」他輕喘,把臉緊貼住殷若閑的面龐摩挲著,牢牢拖住殷若閑的腰,像落水之人攀住了救生的浮木。 
藥香,似乎因為池重樓的情動變得越發濃郁,縈繞在殷若閑的鼻端,令血液莫名蠱動殷若閑的呼吸也急促變粗,輾轉吻著池重樓潮紅的臉頰,雙手捏住池重樓緊窄的臀瓣向兩邊分得更開些,下身執著地向著那幽徑挺進。 
他不想弄傷池重樓,所以進入得很慢很慢,花了盞茶功夫,終於把自己完全送進了高熱的窄道。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低喘,交頸呻吟。 
殷若閑頻頻撫摸著池重樓戰慄的身軀和胯問略顯萎靡的分身,直等那器官重新恢復了生氣,他試著輕輕抽動了一下,發覺池重樓的聲音裡不再有痛楚,他才舉高池重樓雙腳,搖晃著腰身,輕緩地抽送起來。 
池重樓仰著頭,背部隨殷若閑的律動,在被褥上擦出一條條的汗跡。所有的意識,全都集中在兩人結合的部位。 
暖昧的水聲,身體拍打撞擊的聲響,殷若閑在他耳際的喘息……都不似真實。 
思緒裡,只有那不斷在他下體進出摩擦的粗硬分身……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殷若閑的每一次脈動…… 
這是他第一次,讓另一個人進入他的生命…… 
「若閑……若閑……」他如痴如醉地低聲呼喚著在他身上起伏的人,挺起腰,主動追逐起那份溫度。
快意,絕項。 
※※※ 
「鏘鏘……」一陣熱鬧喧天的鑼鼓聲時近時遠,終於將池重樓從睡夢中喚醒。 
睜眼的霎那,他尚有片刻茫然。映在窗紙上的光線柔和而斑駁,告訴他已經是新的一年開始。 
他身上,還殘留著濃郁的情慾氣味,和室內的酒香交織出曖昧的淫靡。每一寸關節,都在隱約酸痛。身體深處更傳來陌生的濕膩感覺,提醒著他昨晚是何等荒唐。 
池重樓聽著屋外的新春鑼鼓,眼前一幕幕掠過的,卻是昨夜翻雲覆雨的畫面。 
他在殷若閑有力的抽插下忘乎所有地扭動、呻吟……最後竟然還主動抬高雙腿,纏上殷若閑的腰,弓起身子迎合著對方的進出……直至失去了知覺…… 
臉頰難以自抑地升了溫,他撐著酸軟的雙臂支起身,一隻腳剛跨下床,一股黏液便緩慢地從他身體最私密的地方滑出,濡濕了腿根。 
池重樓剎那愣住,隨後意識到那是殷若閑留在他體內的愛慾痕跡,腦中熱血上衝,徹底清醒,登時面紅耳赤。他居然,居然真的跟個男人有了最親昵的肌膚之親。 
儘管他至今仍未曾對哪家姑娘動過心,但從小就知道,將來總會和赤驪某個重臣家的千金成婚,也算為鞏固池氏皇族地位略盡綿力。眼前這意外,l卻完全打破了他的生活。 
他一時竟無措,呆立許久,聽到腳步聲接近門外才驚醒,忙拖過件袍子遮住身體「是誰?」 
「公子,是我。」林兒隔著緊閉的房門道:「林兒來伺候公子梳洗的。」 
「啊不用!你把熱水放門外,我自己來。」池重樓還沒厚顏到讓這小丫頭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 
林兒雖覺奇怪,還是哦了聲,將盥洗用具留在了房門口。池重樓等她走遠,才大大松了口氣,拿了東西進屋擦身。 
布滿大腿內側的吻痕自然讓他臉上紅暈一直沒消退過,清洗到下體時,池重樓更是面如火燒,強忍住羞恥感將手指探入紅腫的後庭,掏出殘餘的陽精。 
手指進出攪動間,昨夜殷若閑在他身體裡抽動搖轉的情形又清晰地浮現腦海,池重樓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定了定神,終是拋開那些綺念,將身體打理乾淨,取了身嶄新衣袍穿上。 
滿床被褥都給揉捏碾壓得不象話,他拿床單整個一卷,都丟下了床,這才看到枕邊放著個銀製小盒。打開盒蓋,清涼藥味便飄了出來,他用指甲挑起點淡綠的藥膏嗅了嗅,知道是由幾味消腫化瘀的草藥製成。 
這一定是殷若閑離開前留給他用的。池重樓紅著臉替自己上了藥。審視l過屋內再沒破綻,才打開了房門。 
紅日已高掛天空。鑼鼓和人群歡笑聲還在粉墻外此起彼伏。林兒端著粥點入內,將一碗漂浮著桂花的湯水送到池重樓面前笑道:「這是我們句屏人新春裡都愛吃的桂花白糖糯米丸子,公子你也來一碗。」 
池重樓確實餓了,幾口就連湯水也喝個乾淨。林兒又邀他出屋去看王府請來的舞獅雜耍,池重樓搖頭道:「我還有些犯困,不去了。」見小丫頭一臉失望,他微微一笑:「你只管去玩吧,不用陪我。」 
林兒歡歡喜喜地應了,一溜小跑回房抱了小黑狗去看熱鬧。 
池重樓一個人坐在屋內,聽著周圍嘈雜歡騰的聲浪,雖然近在身邊卻又彷彿遙遠極不真切,就如昨夜那場激情歡愛,儘管真實,卻更像一宿春夢…… 
頭腦間萬念紛沓往來,可又亂糟糟地糾纏在一起,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半天后,池重樓終於微嘆了一聲,拖著兀自隱痛的身體慢慢走去藏書樓。 
※※※ 
池重樓捧著醫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根本沒有看進去任何東西。他搖了搖頭,把這本拿起過幾十次的醫書擱在了座椅裡。 
兩天來流連藏書樓,想藉此平復下心緒,結果毫無裨益,反而越想越多。 
除夕那晚之後,殷若閑就像失蹤了一樣沒有再在他面前出現過。池重樓看不透,殷若閑如今對他,究竟抱著什麼樣的心態…… 
他靠在沉香木書架上,怔怔出神,眼見落在地面的陽光一點點地偏西,知道自己再想下去,也找不出答案,當下飄然走下樓梯,離開了藏書樓。 
正沿著青石小徑往自己的客舍走去,迎面撞見青空牽著墨辰。馬鼻呼者團團熱氣,鬃毛水亮,顯然剛劇烈奔跑過。 
青空已有些時日沒見著池重樓,又知池重樓已是府裡貴客,向他請了個安,殷勤地道:「二皇子剛陪皇上出獵回來,還請了句屏最出名的戲班子在府裡做堂會,池公子不去湊個熱鬧嗎?」 
池重樓心一動,「二皇子這兩天常出外嗎?」 
「是啊,每年開春各家王爺大臣間都有應酬,二皇子忙著呢!再過幾天還要進宮赴元宵宴。」 
池重樓頓時釋懷,又不覺赧然。殷若閑身為句屏權貴,自然要應付諸多官場中人,他卻在這裡胡思亂想,妄加猜疑。 
不就是兩天沒見嗎他暗笑自己太小心眼,點點頭跟青空作別。心頭疑雲一掃而空,他腳步也格外輕快起來,回屋後作了幾樣糕點,轉眼見到那個泡著三步花環毒蛇的酒罈子,想了想,抱起藥酒出了門。 
他初嘗情滋味,這兩天內其實滿腦子想的,都是殷若閑,只是天性淡泊隨意,骨子裡又有著幾分皇族的驕傲矜持,既不見殷若閒來找,他也不願前去追問,心裡早已幾番失落幾番憂。 
聽青空這麼一說後疑慮全消,想見殷若閑的衝動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又覺得這麼直接去找人太過露骨,便順手帶上那壇藥酒。 
這輩子,還不曾如此渴望過去見一個人……他自己也有點不可思議,又忍不住胸口那絲悸動和期盼,循著逐漸清晰響亮的戲曲鼓樂聲走進花園。 
※※※ 
園子正中間搭起了高台,幾個伶人塗脂抹粉,咿咿呀呀地正唱得賣力,博得台下陣陣叫好。 
池重樓目光打個轉,見戲台四周站立著不少侍衛,那天照過面的幾個美少年都坐在人群裡看戲,最前面的檀木椅子卻空著。 
殷若閑不在。「池公子」池重樓正在躊躇還要不要走過去,少年中有個皮色白淨的眼尖,已經看到池重樓,朝他走了過來,熱絡地邀他入座。 
池重樓搖頭道:「不用了。我泡了點藥酒,想給若閑嘗嘗。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 
那少年聽池重樓居然直呼殷若閑的名字,怔了怔,隨即抿嘴輕笑,指著左側不遠處的幾幢精舍道:「二皇子先前看了一場,大概嫌吵,去養心院那邊歇息了。可要我去請二皇子過來」 
「我自己去找就行了。」池重樓謝過這熱情少年,往養心院走去。 
※※※ 
養心院門口,反而沒侍衛把守。一條略顯陰暗的幽靜長廊將喧嘩隔絕在外。 
池重樓走到盡頭,眼前豁然開闊,是個寬敞的大院落,松柏參天,掩映著數間廂房。隱隱笑聲就從左近的房內傳了出來。 
池重樓聽出那正是殷若閑的聲音,走到屋前剛想敲門,突然幾聲又低又軟的呻吟隔著門板飄入他耳中,池重樓一愣後,耳根子不禁發了紅,那晚在殷若閑的懷抱裡,他也曾經發出過這樣的聲音…… 
「二皇子這幾天怎麼沒去找池公子?」那呻吟聲的主人喘息兩聲後,笑嘻嘻地問。池重樓伸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何必那麼急?」殷若閑在鳳羽冒著汗珠的鼻尖上輕點了一下,微笑道:「就是要他先急上一陣,知道見不到我的滋味有多難熬,今後才能讓他更死心塌地跟著我,這叫欲擒故縱。」 
鳳羽撩開殷若閑繞在他脖子上的頭髮,斜眼看著身上人。也許只有最親近殷若閑的他,才知道這男人慵懶醉人的笑容背後本性有多惡劣,他嘆著氣道:「那池公子的一巴掌,可把自己害慘了。」 
「你在同情他。」殷若閑不悅地道:「我從小到大,先帝都不曾打過我,這口氣怎能不出當然要好好教訓他一番。」 
話雖如此,想到池重樓除夕之夜在他身下的痴態,殷若閑竟有些口乾舌燥,笑道:「那呆子相貌平平,身子倒是不錯,在床上又放浪得很,呵呵,只要他今後順我的心,留下他也成,就當多收個暖床的。」 
鳳羽笑了笑,跟隨侍奉殷若閑好幾年,已熟知他心性高傲,對枕邊人卻著實寵溺疼愛,既然要了那池公子,便不會始亂終棄,別看眼下話說得毒辣,指不定哪天就將池公子疼到了骨子裡去。 
池重樓木立在門外,手腳已一片冰涼,連呼出的氣息也是冷的。 
屋裡兩人還在親熱說笑。池重樓垂著頭,對手裡的那壇藥酒看了一陣,嘴角也不知怎地,居然扯出個弧度。 
他轉身,靜靜地走出了養心院。 
※※※ 
台上濃妝艷抹的伶人仍在高唱曼舞,揮著如雲水袖,顧盼生姿。看者也依然興高采烈,拍手喝采,不時還有幾錠白花花的賞銀飛上台。 
台上台下,不外都是一場戲。 
池重樓默然穿過人群。之前跟他說過話的那個少年見他神情有異,奇道:「池公子,你沒找到二皇子嗎?」 
「找不到……」池重樓低低的聲音夾在喧鬧鑼鈸聲間,幾不|可聞。撇下少年,徑直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小丫頭林兒正逗著小黑狗玩耍。他進屋放下藥酒,對這間留下過他最荒唐經歷的屋子望了最後一眼,轉身出門。 
他什麼也沒拿,林兒以為池重樓只是在府內隨便走走,毫不在意。 
池重樓一路行至王府正門口,守門的僕役侍衛都聽說過這池公子是二皇子的貴客,都當池重樓要外出散心,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第五章 

永稷城內的街市,店鋪林立,酒幌迎風,新春裡更是人頭涌涌,繁華猶勝赤驪都城風華府。 
池重樓隨著熙攘往來的人群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裡,然而那個二皇子府,他永遠都不想再踏入半步。 
自作多情,就是用來諷刺他這樣的人吧。明知殷若閑風流輕浮,他居然還是禁不起誘惑,一頭栽進對方虛假的柔情蜜意之中…… 
「池重樓,你真是個呆子。」愚笨至此,連他都忍不住唾棄自己。 
背後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他猝不及防朝前跌倒在地,手掌立時蹭破了皮,聽到周圍人在喊:「有人搶東西啊!」 
池重樓忍痛爬起身,回頭果然看見一個瘦小男子正撥開人群奪路狂奔。他一摸腰間,腰帶上的一枚青玉佩飾已然不翼而飛。 
衣服和飾物,都是殷若閑所贈,自然價值不菲,招賊人覬覦。池重樓苦笑。果然,不是他的東西,留不住。 
人群裡驀地竄出條青影,如靈鶴沖天越過眾人頭頂肩膀直追那瘦小搶匪,凌空一腳踢中那搶匪後心。 
那搶匪飛跌出丈許才墜地。眾人喝采聲中,青影亦飄然落地,輕巧似葉,身法瀟灑絕倫。 
滿頭黑髮,在風中凜冽飛舞。一條黑布帶矇住了男子雙眼。寒鐵手杖在那搶匪身前輕輕一點,男子話音清寒如冰稜。「永稷城內,也敢公然搶人財物,你目中可還有王法?」 
「岳將軍!」池重樓走近,見了岳斬霄適才顯露的那手功夫,不禁嘆為觀止。 
岳斬霄聽到池重樓的聲音,一怔,道:「你不就是衛應侯府裡的那個僕役?」 
池重樓也不想多解釋,卻見那搶匪趁兩人說話之際,爬起來就逃。 
「還想逃!」岳斬霄雖然目不能視,反應卻比常人更敏捷,手杖疾點,正戳中搶匪膝蓋內彎。 
那人腿腳頓軟,「撲通」跪倒在地。知道遇到了高人,他臉色慘變,雙手高舉青玉佩飾,沒口子地向池重樓哀求道:「公子,東西還給你。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公子,日後絕不敢再搶東西了。求公子向這位大俠說個情,千萬別送小人去見官。小人鄉下還上有八十老母…… 
「下有三歲小兒,是嗎?」岳斬霄截斷了那人的哀告,薄脣噙著冷笑,本就凜然懾人的俊美面容因而顯得越發冷峻。「這種話,騙三歲小兒還差不多。」 
那人把頭磕得砰砰響,「小人真的沒撒謊。要不是有一家老小等著飯吃,小人也不會當街搶劫啊!小人如果進了監獄,全家就要餓死了。求大俠放小人和家人一條生路!」 
池重樓見那搶匪約莫三十來歲,瘦小乾枯,面呈菜色,確實是一副常年食不果腹的樣子,額頭又磕得起了血泡,他微嘆道:「東西你拿去吧,我也不會送你去見官,以後別再偷盜了。」 
那人張大了嘴,還以為池重樓在說反話,愣了片刻才明白池重樓並沒有耍弄他,他欣喜若狂,顫聲道:「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又連磕了三個響頭,怕岳斬霄阻攔,急急忙忙走了。 
圍觀的人群見沒熱鬧可看,議論著絡繹散去。 
岳斬霄一直蹙眉不語,等周圍沒了閒人,他才轉向池重樓。「那人信口胡謅,你怎麼就信以為真放他走?」 
「萬一他說的是真的昵,要是扭送他見官,豈不是害了他一家老小。再說他搶的也不是我的什麼貴重東西,就放過他吧。」池重樓微微苦笑。與其留著那枚青玉在身邊睹物思人,平添傷感,還不如一送了之,從此眼不見為淨。 
「你這心胸,倒是豁達得很。」岳斬霄臉露幾分讚賞,道:「我今天心情不錯,幫人幫到底。這裡離衛應侯府邸不遠,我送你回去,免得再生事端。」 
他可不想再回秦沙府上過軟禁的日子。池重樓搖頭道:「我已經不是秦大人家的僕役了。」 
岳斬霄頗感意外,卻沒有追問,只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如今可有地方棲身?」 
「我……」池重樓胸口一痛,原來他竟無處可棲身。 
岳斬霄聽不到下文,已知池重樓窘境,略一點頭道:「你曾經有助於我,若不嫌棄,就去我府內暫住再作打算。」 
池重樓跟岳斬霄僅是第二次碰面,卻已覺得此人坦蕩凜然,極有君子之風,足以信賴,再想想自己身無分文,想回赤驪談何容易,於是赧然道:「那就多謝岳將軍了。」 
「舉手之勞,何必言謝。」岳斬霄淡淡一擺手,點著手杖在前領路。 
※※※ 
殷若閑攜鳳羽走出養心院回到戲台邊,大戲已落了幕,伶人樂師正由班主領著逐個向看官請安討賞。 
殷若閑打賞過戲班子。那個白淨少年疑惑地道:「二皇子您不是在養心院嗎?怎麼先前那池公子說找不到您?」 
「他什麼時候來過?」殷若閑微怔。 
「有兩柱香光景了。池公子還拿了壇藥酒,說是想送給二皇子嘗呢。羅衣讓他去養心院找您,可池公子去了,回來卻說沒找到,就走了。」
殷若閑和鳳羽對望一眼,看見對方的表情都不太自然。兩個人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塊。鳳羽低聲對殷若閑道:「池公子怕是聽到二皇子說的那些話了。你快去哄哄他吧。」 
殷若閑沉著臉,卻還是點了點頭,快步朝池重樓的住處走去。他親近池重樓,的確抱著泄憤捉弄的心思,然而並不想這麼快就揭破。 
※※※ 
池重樓的臥房門開著,卻不見人。殷若閒心裡驀然升起些微不祥,轉身向林兒問起池重樓下落。 
林兒睜大了眼睛,怯怯道:「公子回房後又走開了,大概是去花園裡散步,還沒回來。」 
「主人去哪裡,你都不知道,你這下人怎麼當的!」殷若閑脫口就罵,見林兒雙眼一下子盈滿淚水,他旋即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激烈,換在平時,他哪會自貶身份去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 
他低哼一聲掩飾起羞惱,匆匆離開。找到門口值守的僕役侍衛一問,果然不出他所料,池重樓已經出了王府。 
那守門人也發覺到殷若閑面色不善,賠著笑小心翼翼地道:「小人見池公子什麼東西也沒帶,以為他想在王府附近散散心,這個…… 
「算了。」事已至此,再責怪下人也於事無補。段若閑默然走回池重樓處。林兒正抹著眼淚小聲啜泣,見二皇子去而復返,她一陣害怕,躲得遠遠的。 
殷若閑也不理會她,徑自走進屋,環顧四周後往床上一坐,發起呆來。 
居然什麼也不拿,連句指責怨懟的話也不屑留下,就這麼走了……如果池重樓來找他質問,甚或辱罵,他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失落。 
被人漠視忽略的難言滋味不經意間已經再度占據了他全副心緒。出生迄今,受盡眾人寵愛逢迎,卻偏偏在那個貌不驚人的池重樓面前連番受挫。一記耳光,一個不告而別,無聲宣告著池重樓對他的鄙夷。 
殷若閑輕嘆,茫然若失之餘卻意外地沒有震怒。想池重樓也是堂堂大國赤驪的大皇子,自然少不了矜傲風骨,他卻總是因池重樓看似溫吞平易的外表而忘記了那人骨子裡其實跟他同樣的驕傲。 
目光落在床上,他竟不由自主憶起那晚燕好的旖旎風光。池重樓已經徹底迷醉沉淪,在他的愛撫頂弄下顫抖著,潮紅的臉,濕亮的發……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蠱動令殷若閑慢慢揪緊了手邊床褥,又慢慢地放開。沉默良久後,起身離開了屋子。 
即使現在派人出府去尋找池重樓,也多半沒結果。只因像池重樓那樣長相普通不起眼的人,走進人群裡就如水入大海無跡可尋,而且縱然能找到,池重樓也一定不願再回到他身邊。 
幾絲惆悵,悄然滋生著。他出了院落信步而行,等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競走到了藏書樓前。 
樓裡的僕役看到他,恭敬地道:「二皇子是來找池公子嗎?池公子今天來過,又走了。」 
只怕是從今往後都不會再來了……殷若閑微微苦笑,揮退僕役,徑自踏上第四層。 
書香猶在。寒風從窗戶縫隙裡吹進,將椅子裡的書頁翻得「沙沙」響。
他呆立著,仿佛看到池重樓身穿淡紫色長袍,正坐在椅中翻閱著醫書,然後抬頭,用溫潤的雙眼看著他,笑得很靦腆。 
「重、樓……」他無意識地喃喃低喚,心頭一陣失落,像有什麼一直存在的東西驀然間消失了。 
※※※ 
天色漸漸昏暗,唯有幾抹妖艷晚霞將天際燒得火紅耀目。池重樓隨著岳岳斬霄,在一座黑瓦粉墻的府邸前止步。 
這府邸離秦沙的衛應侯府並不遠,門口一對巨大石虎形態逼真,威風四溢。府裡庭院進深,奴僕卻不多,不像秦沙和殷若閑府上那般侍者如雲。屋內裝飾擺設也甚是簡樸,絕無多餘之物。一如府邸的主人,樸實高華。 
岳斬霄喚來名白髮蒼蒼的老僕全伯拾掇起一間客房給池重樓暫住,臨行前又回頭,問池重樓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呃,我姓樓,爹娘在世時,都叫我小樓。」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池重樓含糊搪塞了過去。 
斬霄點頭,不再多問,飄然離去。 
※※※ 
池重樓轉眼就在岳斬霄府上住了幾天。他生性隨和溫良,很快便與那老僕全伯熟絡,得知這雙目失明的岳將軍竟是句屏七路水師統帥。 
句屏水師,向來名動天下,傲視群國。池重樓在赤驪素有聽聞,可萬萬沒想到水師統帥會是個盲眼的青年將軍。 
「我家主人本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可恨那年海盜猖獗,橫行東海。主人奉命出師,海盜是趕跑了,自己卻遭了暗算,雙眼都…………最氣人的是朝裡那幫勢利眼,平日裡就一直嫉妒我家主人軍功顯赫,看見主人眼睛壞了,個個都幸災樂禍,欺負起我家主人。」全伯儼然已將池重樓視作了自己人,這天飯後同池重樓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 
池重樓心中也替岳斬霄惋惜不已,安慰全伯道:「岳將軍就算看不見東西,武功仍是天下一等一的。」 
全伯笑得眯縫了老眼,「小樓啊,你這孩子真會說話,難怪我家主人肯收留你。對了…… 
他抽了口水煙,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我年紀是大了,眼睛還沒昏花,看得出你是個良善性子,不過有件事,小樓你可別瞞我這把老骨頭。主人有跟我說過,你本來是衛應侯爺家的僕役,可我看你這身衣服,光是料子就足足抵得上尋常人家大半年的吃穿用度,永稷城裡的普通富戶也未必能穿得起……」他慢吞吞地又抽了一大口水煙,沒再往下說,只拿眼瞅著池重樓。 
池重樓知道全伯在懷疑他的身份,正遲疑著該如何應答,身後陡然響起岳斬霄清寒冰硬的聲音:「全伯,我信他不是奸惡之徒,你不必再盤問了。」 
全伯尷尬地從紫竹躺椅上站起,喚了聲主人。岳斬霄道:「你先退下,我有話要跟他說。」 
全伯唯唯諾諾地走出了院子。池重樓等著岳斬霄開口,後者卻只是緩步走到他面前,駐足不語。即便一言不發,自岳斬霄身上散溢而出的凜冽氣息仍充滿了壓迫感,池重樓覺得自己像被黑布帶後的銳利「目光」注視著,無處遁形。所幸岳斬霄很快就轉過了頭,他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氣。 
「這裡現在沒有第三個人,你說吧,你是不是衛應侯家的逃奴?」岳斬霄聲音很冷,卻也聽不出怒氣。 
池重樓一怔,岳斬霄已徑自道:「全伯那天就提過你衣著不菲。你是偷了衛應侯府上財物逃出來的嗎?」 
「當然不是!」被人視作盜賊,池重樓涵養再好,也不由色變。 
岳斬霄輕輕一頓寒鐵手杖,淡然道:「你放心,我不會將你送回衛應侯府。你只管說實話,如果真是逃出來的,我可以替你向衛應侯說個情,請他不再追究此事,衛應侯也不至於不肯賣我這個人情。」
「我真的不是逃出來的。」池重樓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含混道:「不瞞岳將軍,我其實是赤驪的大夫,想回故國,秦大人就讓我走了。」 
「真的是衛應侯放你走的?」岳斬霄劍眉微揚,也叫池重樓的心猛地懸高。他終究不擅撒謊,啜嚅著無言以對。 
岳斬霄嘴角一勾,了然道:「你是思念故土,自己逃出來的吧。」 
他這樣從殷若閑府上不告而別,也算得上是潛逃吧。池重樓澀然笑著一點頭,隨即便想起岳斬霄盲了眼,哪能看到他點頭,暗罵自己糊塗,輕聲道:「我確實是溜出來的。」 
「你肯說實話,事情就好辦。」岳斬霄臉上終於露出絲微笑,卻依舊冷峻如冬日冰花。他在院內緩緩走了兩步後,道:「明天是元宵。皇上在宮中大擺宴席,百官都要進宮赴宴。你也跟我一起去。」 
「我?」池重樓愕然。 
「不用急,我不是要把你交還給衛應侯。」岳斬霄笑了笑,聲音卻極是凝重。 
「我那天在街市上救了你,圍觀路人中或許有人認識你我。萬一衛應侯知道你在我府裡,趁我明日赴宴時派人闖進將軍府抓你,這裡沒人能護得了你。倒不如當我的侍從隨我一同進宮。我自會向衛應侯說情,讓他放你自由。你也不必再躲躲閃閃,等玄龍和赤驪間局勢安定,就能動身歸國。」 
宮宴上,應該也會遇到殷若閑……池重樓腦間一片混亂,但想回赤驪的強烈願望最終占了上風,他心一橫,道:「那就謝謝岳將軍了。」 
「我不過是還你個人情,不用言謝。」岳斬霄點著手杖飄然行遠。 
池重樓一個人站在陽光下,看著自己的身影隨緩慢西移的日頭逐漸拉長,終是幽幽輕嘆,隨後苦笑。 
遇到殷若閑又如何,那個人已經為那記耳光狠狠地玩弄報復過他了,除了諷刺,難道還會來繼續糾纏輓留他嗎? 
那個人,那場歡愛,只是他生命裡一段荒唐可笑的夢境,不該再留在他的記憶裡…… 
※※※ 
句屏國元宵宮宴,年年都是沒在正午時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翌日上午用過些粥點,池重樓就換上了全伯拿給他的僕從衣裳,跟著岳斬霄一同入宮。 
岳斬霄今天帶起了朝服,淺灰色的長衫曳地,外罩玄黑刺花寬袖大袍,華貴中透著不容逼視的凜然氣度。平時披散的頭髮也輓起髮髻,戴上了黑紗烏金冠,俊美冷冽得宛如樽雕像。 
兩人踏進宮門後,一路遇到前來赴宴的他臣子,有些對岳斬霄視若無睹,也有數人涌過來跟岳斬霄套近乎,岳斬霄卻冷淡如舊,對誰都不假辭色色,拂開眾人繼續往前走。 
池重樓跟在岳斬霄身後,依稀聽到那幾個想來攀談卻被冷落的臣子悻悻道:「裝什麼聖人?從前還不是給先帝暖床的貨色!當上將軍後還把自己當真的一樣了,呸!」 
「吳侍郎您別氣。他現在眼睛瞎了,可不就是目中無人嗎?」另一人言辭更是惡毒。說完,那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道:「沒錯。」 
眾人說得很響亮,擺明是要讓岳斬霄聽到。然而岳斬霄罔若未聞,連腳步都沒稍作停留,點著手杖,穩穩地走向通往金鑾殿的百尺高階。
金鑾殿上,早已擺放著兩列檀木案幾,一直延伸到空盪蕩的帝座之下。淨水香燈,極盡帝王家奢華氣象。池重樓一時間,倒有些回到赤驪宮中的錯覺。 
岳斬霄的座席便在右列第三張。他入座後便如老僧入定,靜默不語。池重樓站在他身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殿上人聲逐漸響亮,大臣們絡繹不絕地來到,相互寒暄談笑著。池重樓始終沒有抬頭觀望,只因他不想再與那個人照面。 
「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雙金絲刺繡的玄色靴子突然進入池重樓的視線。那聲音更是相當熟悉,他抬起頭,眼前人長眉修目,果然是秦沙。 
岳斬霄也聽出了秦沙的聲音,搶先道:「衛應侯,你來得正好。聽說小樓是赤驪的大夫,他思念故國心切才不辭而別。岳某受過小樓相助,還請衛應侯賞岳某薄面,勿再追究此事,還他自由身。」 
他說得客氣,卻自有威嚴,不容人反駁。秦沙臉色微沉,瞅著池重樓,「你什麼時候又結交上岳將軍了?」 
這個看似老實過頭的赤驪大皇子,倒是處處出乎他意料。之前殷若閑執意不肯歸還池重樓,還修書來討池重樓在衛應侯府的婢女,已經讓他嘖嘖稱奇,想不到那個素來眼高過頂的殷若閒居然會對池重樓如此重視。結果還沒幾天,池重樓竟然又跟著岳斬霄進宮來了。 
「我……」池重樓吞吞吐吐地正在想該怎麼回答,耳邊陡然飄來一聲冷哼。 
他怵然望向聲音來源,就看到了不遠處蟠龍金柱下那個熟悉的身影,殷若閑!儘管池重樓從昨晚起就已經幻想過許多次與殷若閑見面的場景,並告訴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對方。 
但當真到了這一刻,他胸口仍是如同被無數根尖銳的針輪番扎著,痛得透不過氣來。看著殷若閑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到岳斬霄的案前才止步,竟無法移開視線。 
「岳將軍,你這個僕從可真夠膽大,見了本王也不跪拜。」殷若閑雖然在跟岳斬霄說話,目光卻盡在池重樓臉上打轉,心中又喜又惱。本以為池重樓離府後,兩人從此無緣相見,所以當他踏上金殿,看清池重樓的霎那,心頭不禁掠過陣驚喜,可立刻就聽到岳斬霄一口一個小樓叫得歡,一股酸味油然而生。 
他在王府裡想著池重樓,鬱悶至今。這池重樓倒好,居然一轉身就找上了岳斬霄。才短短幾天,池重樓和岳斬霄就親膩至此,還公然隨岳斬霄入宮赴宴,分明是來向他炫耀示威。 
到這地步,還不肯放過羞辱他的機會嗎?如果說池重樓心中原本還殘留著些許自己也難以說清的期待,此刻也已煙消雲散。他蒼白著臉垂下頭,不願再見到殷若閑面上的嘲弄。 
「小樓非我句屏人,不懂規矩,有得罪二皇子的地方,斬霄代他向二皇子賠罪了。」岳斬霄淡然拱了拱手,算是替池重樓謝罪。 
殷若閑恚怒更深,心想這兩人一搭一唱,顯然是要跟他作對。他挑高俊眉,正要發作,金鑾殿上磬鐘齊鳴,兩隊彩衣宮娥手執團扇,簇擁著句屏皇駕到。 
他只得作罷,輕哼兩聲,走到左列首張案幾後入了座。殿上群臣也陸續就座。 
人雖然已經走去對面,池重樓仍直覺殷若閑兩道目光始終注視著他,令他如針芒在身。 
※※※ 
整場宮宴,他就聽著句屏皇和群臣談笑風生。殿上歌舞曼妙,酒池肉林,他卻希望這場筵席早早結束,好盡快離開殷若閑的視線範圍。 
他越想,腦海里越是混亂如麻,一路出神,等覺察到四周寂靜下來,抬頭一看,才發現龍椅上已經沒了句屏皇的身影。宮宴也已散了,大臣們正說笑著三三兩兩結伴走出金鑾殿。 
殷若閑和秦沙都不見人影,最讓池重樓吃驚的是,連岳斬霄也不知何時走了。 
他連忙抓住個過來收拾案上酒水食物的宮奴,問道:「你有沒有看到岳將軍上哪裡去了?」 
「不知道。」那宮奴不耐煩地翻個白眼,走遠了。 

第六章 

池重樓愣了一陣,見前面還有幾個宮女在打掃,便朝她們走去打聽岳斬霄的下落,那幾人都是搖頭,對池重樓愛理不理的。 
池重樓正在一籌莫展,一個宮奴匆匆走進金鑾殿,一掃視後走向池重樓,躬身道:「是岳將軍吩咐奴婢來找公子的,岳將軍剛才有些事先走開了,如今正在外面等公子起回府。請公子跟奴婢去見岳將軍。」 
池重樓不疑有他,跟著那宮奴出了殿。 
那宮奴行走得很快,穿過描金繪彩的九曲畫廊,漸入宮苑深處。 
池重樓忽然有點起疑,問前面領路的宮奴道:「再往前走就該是內宮了,岳將軍究竟在哪裡?」 
那宮奴回頭笑道:「公子到了自然知道。」 
兩人走進御花園,將近一座朱漆涼亭時,那宮奴終於止步,將池重樓帶到涼亭邊的大片假山後。「公子在這裡稍等片刻,岳將軍就會到。」
「呃。」池重樓剛想問清楚是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宮奴已經一溜煙地跑遠了。 
他環顧四周,都靜悄悄的。耐心等了一會,仍沒人來。池重樓只覺其中必有古怪,剛想離開,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我可以回府了嗎?」冷淡的詢問,正是岳斬霄。 
池重樓一喜,一隻腳剛跨出,想迎上去,就聽到另一個男人話音響起,竟是他之前在金鑾殿聽過的句屏皇的聲音。 
「斬霄,你我難得有時間相聚,就再多陪我一陣不行嗎?這裡又沒有旁人,你何必再對我這麼冷淡。」句屏皇清朗醇厚的聲音與殷若閑略有幾分相似,卻帶著股令人難以忽略的幽怨,實在讓池重樓無法將之同先前殿上威儀逼人的皇帝聯繫起來。 
他的腳又慢慢縮了回去,知道自己站在這裡不合規矩,更撞見了不該著到的人。要是被句屏皇發現了,性命堪憂。他於是緊屏呼吸,不敢發出點丁聲響。 
透過假山洞隙,池重樓望見岳斬霄正和句屏皇步入涼亭。他在殿上一直低著頭,沒看到句屏皇的面目,此刻站得近,見這句屏皇年近三旬,容貌清俊儒雅,更像個飽讀詩書的大儒。 
岳斬霄握著手杖,在涼亭石凳上慢慢坐下,仍是一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樣子。「你我天天早朝都見面,相聚的時候,夠多了。」 
句屏皇走到他身邊,無可奈何地輕嘆:「斬霄,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如何。」岳斬霄嘴角勾起抹淡淡的譏諷,「君臣有別,你想我再被那些老傢伙彈劾,治我個狐媚惑主,穢亂宮闈的罪嗎?」 
句屏皇清俊的臉容變得有些陰森。「那些亂嚼舌根的東西,都活得不耐煩了。等再過些時日,我根基穩了,就拿他們一個個開刀,替你出氣。」 
岳斬霄譏笑更濃:「你能殺光宮裡和朝中所有人?呵呵,永稷城裡有耳朵的,誰不知道我岳斬霄曾經是先帝的孌童,難道你還能將全城人也都殺了?」 
池重樓在假山後吃驚不小,還當那些臣子是捕風捉影污衊岳斬霄,沒料到岳斬霄居然會親口承認。
從一個人所不齒的孌童當上七路水師統帥,其中辛酸,或許只能岳斬霄自己才清楚。而即便如今軍功赫赫,仍然要飽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 
池重樓心潮澎湃,便沒聽清句屏皇后來又說了些什麼,卻聽岳斬霄冷哼一聲:「不可能。」 
自石凳上騰身而起,岳斬霄一點手杖,大步走出涼亭。他日不能視,身法依舊奇快。 
「斬霄!」句屏皇焦急地追了上去。 
眼看兩人走遠,池重樓緊繃的心神才松懈下來,剛呼出口長氣,一隻手掌驀然從他身後伸出,按住了他的嘴。 
池重樓大驚,但聽到手的主人兩聲輕笑後,他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怎麼不掙扎了?」殷若閑另一隻手抱住池重樓的腰,將人拉進自己胸前,湊上池重樓耳畔吹了口熱氣,道:「都看到了沒有?你的新相好可是我皇兄的人,你能爭得過句屏皇帝嗎?還是跟我回去算了。」 
池重樓旋即醒悟,先前那宮奴其實是奉了殷若閑的命令帶他來此,故意讓他看到句屏皇和岳斬霄之間的秘密。那句「新相好」聽著更是刺耳。 
殷若閑,究竟把他當成了什麼? 
他用力一甩肩膀,想擺脫殷若閑,自然敵不過殷若閑的力氣,反而惹惱了殷若閑。 
「幾天不見,你就對我這麼冷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了?」他故意提醒池重樓,看到池重樓耳根發白後又變紅,殷若閒心旌忍不住一蕩,吻上了池重樓的耳朵。 
被他緊摟懷裡的人劇烈掙扎起來,完全不似那晚的柔順。殷若閑不悅地蹙起眉頭,他抱過的人,哪個不是對他的床上功夫死心塌地?這赤驪大皇子卻還在推拒。 
他有點泄憤般地伸手探入池重樓胯間,隔衣抓住男性最敏感的器官一陣搓揉。 
「嗚……」被他捂住嘴的人,從手指縫裡發出類似嗚咽的低叫。那聲音,絕非只有痛感。 
殷若閑套弄了十來下,包握著掌中腫脹的分身,箍緊,再鬆開。濕熱的黏稠體液很快在池重樓衣裳上暈開團污跡。 
「舒服吧。」他低笑,單手解開身上的銀貂皮裘披風,鋪在假山間的草地上,將池重樓按倒。 
背後承擔了殷若閑整個人的重量,池重樓一下子明白了對方意圖,卻只能用含糊不清的低鳴來表示拒絕。 
衣衫被褪落,肌膚暴露在空氣裡,剛激起一層寒粒,男人熾熱的硬挺已經壓了上來,在他臀瓣凹縫裡輕輕磨蹭著,隨後抵住那個不住抽搐的入口,沉下腰…… 
除夕之夜所有的淫靡畫面像胡亂紛飛的雪花,前仆後繼充斥他腦海,身體再度被侵入的瞬間,池重樓周身都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亞於初次的緊澀感讓殷若閑倒抽了口涼氣,快感混著幾分竊喜一起攫住了神智。看池重樓此刻反應,就知道這幾天,池重樓和那個討厭的岳斬霄並沒有過肌膚之親。 
先前的那些醋意不翼而飛,發現池重樓因疼痛輕顫,殷若閑再度伸手撫慰起池重樓兩腿間萎靡不振的分身,一邊輕輕嘬吻著池重樓的耳根、脖子,試圖喚醒他的慾望。陷在那片嫩肉裡的陰莖,也技巧地輕旋搖動,向池重樓體內最脆弱的那部位發起攻擊。 
「嗚晤!」上下都被男人巧妙地刺激著,難言的快感在四肢百骸間流走,最後全部衝到下身充血膨脹的地方,叫囂著要求釋放,卻被殷若閑的手指束縛住,無法渲泄。 
眼角無意識地滲出淡淡水光,池重樓甩著頭,身體也不自覺地痙攣起來,連帶包容著殷若閑莖身的後庭也一陣縮緊,讓殷若閑險些就此射出。 
「重樓,你還是這麼熱情啊!」殷若閑低喘著笑,放開了手裡滾燙的器官。 
池重樓悶哼。慾望得以紆解的暈眩快意令他雙眼都驟然發了黑,渾身發軟。 
捂著他嘴巴的手掌終於移開了。喘息立刻在兩人周圍響起。 
「你可別大聲叫!這裡隨時都可能有人經過,你也不想被人看見你現在這樣子吧?」幾句警告,果然讓池重樓極力壓抑住喘息,殷若閑得意地抱起池重樓雙腿,帶著池重樓一起慢慢坐起。 
「嗯啊!」全身重量都落在兩人深深連接結合的部位,由於這個姿勢,男人的分身插入到一個從未到達過的深度,仿佛觸到了內臟……池重樓仰起脖子,不停劇烈呼吸著,鬢角滴落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最後滴在已被兩人碾皺的皮裘披風上。 
「放、放開。」內心隱約知道不該再任由殷若閑擺布,然而身體卻不聽理智使喚,向殷若閑低了頭。 
「真的要我放開嗎?」殷若閑嗤笑,開始由慢到快地律動。 
熟悉的鈍痛和酥麻又一次在池重樓體內蔓延,滑膩膩的水聲和肉體糾纏拍打的聲音更令人羞恥萬分。池重樓再也吐不出任何拒絕的言語,只能任殷若閑主宰了一切。 
在他體內抽送的炙熱越來越快,次次都滑過他最無助的敏感之處,靈巧又準確地撞擊那一點上,逼他不由自主地顫慄,抖動,被殷若閑舉在半空的雙腿更隨著男人自下而上的抽插搖晃不已。 
「別、再動了。」當殷若閑突然停下劇烈的挺進,轉而在蠕動收縮的窄道內慢慢碾磨旋轉時,池重樓終於忍不住直衝腦髓的強大快意,顫聲呻吟求饒。 
從無一刻,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這不爭氣的身體。 
一道濁白的黏液,劃著弧度射出。 
池重樓軟倒在殷若閑胸口,極力喘息。後庭的收縮也將殷若閑逼到了爆發的邊緣,他低低吶喊著,用力項弄起身上酥軟如棉的人,直至釋放。 
積壓數日的莫名鬱悶似乎隨著慾望的傾泄一掃而空。他維持著結合的姿勢,緊緊抱住池重樓。混合了男性麝香體味的草藥香氣散布在周圍明顯升溫的空氣中,曖味而誘惑。 
世界一片空白,天地間仿佛只聽到他和池重樓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與心跳。他情不自禁地含住池重樓帶著鹹澀汗水的耳垂輕輕吮吸。微抬腰,把自己從那個兀自蠕動的溫暖所在退了出來。 
他的慾望之滴隨之流出。 
怕池重樓著涼,殷若閑抓起披風一角,替池重樓略略擦拭過身體,為池重樓穿回了衣物。 
池重樓身子還在輕顫,仿佛尚未從歡愛的余韻中恢復。殷若閑見狀,徒生幾分伶意,心想該好好哄下池重樓,說服池重樓隨他回府。 
即便最初確實出於報復和征服才對池重樓虛情假意地示愛,但既然池重樓已經成了他的枕邊人之一,當然得保池重樓今後衣食無憂。至於送池重樓回赤驪的念頭,只在殷若閒心頭轉了一下就被否決。 
無論如何這池重樓都是赤驪大皇子,卻被他吃乾抹淨了。要是讓池重樓回了國,說不定這大皇子一怒之下就會舉兵攻打句屏。而內心深處,他競也期待著能再見到從前那個為他意亂情迷的池重樓…… 
「重樓,我……」他扶住池重樓雙肩,正要傾訴這幾天來的思念。一個冷峻的聲音像支冰箭,遽然響起,令他和池重樓都為之一震。 
「二皇子,放開他!」 
岳斬霄整個人衣袂飄揚凌空撲來,烏亮的玄鐵手杖揚起一片黑色幻影,疾點殷若閑「肩井」大穴。杖尖還沒碰到殷若閑的衣物,激揚的勁風已如有形利刃,撕裂了空氣,刺得殷若閑肌膚隱隱作痛。 
句屏國中,無人敢輕攖岳斬霄鋒芒。哪怕岳斬霄雙目失明,依然沒人膽敢與之對上。只因所有跟岳斬霄交過手的人,全都成為他手下亡魂。 
殷若閑也不例外,大喝一聲縱身後躍丈許,避開無形罡氣,落地驚怒交進。「岳將軍,你竟敢以下犯上!」 
岳斬霄黑袍濃如墨雲,展開半空遮蔽了大半紅日才徐徐飄落,勢如雲停淵峙。 
黑髮與布帶隨風獵獵飄飛,俊美的臉上洋溢著罕見的殺氣。他彎腰拉起池重樓,轉頭,朝殷若閑的方向冷冷而笑:「再不走,岳某真要以下犯上了。」 
殷若閑瞪著池重樓,後者卻始終背對他,緊抓著岳斬霄的胳膊,不由他打翻了醋罈子。 
剛才的伶愛之情全被嫉妒擠到了角落裡,殷若閑暗自恨恨地磨牙,卻偏偏笑得歡暢:「原來岳將軍喜歡這人。早說呢,我就把他讓給將軍也無妨。像這種既沒姿色又不解風情的男人,也就只是圖個新鮮嘗一嘗,要我整天看著他那張臉,早晚倒盡胃口。」 
看見池重樓背影劇烈一顫,殷若閑終於騰起點報復得逞的快感,哼了聲,快步離去,心下兀自盤算著怎生找句屏皇開口,逼岳斬霄將人還給他。 
池重樓木然聽著殷若閑腳步遠去,腦海中卻是無邊無際的空洞,只有殷若閑最後那些譏笑奚落還在不斷迴盪。 
身體裡,猶自殘留著殷若閑留下的東西……他忽然牽動了一下嘴角,無聲笑。 
眼角,有滾燙的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可殷若閑已經報復羞辱夠了,為什麼還要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撕破,連半點尊嚴都不為他保留?只是長得不如他人美麗而已,就合該遭受戲弄嗎? 
「快走!」岳斬霄驀然抓起池重樓的手,拖著他邁開大步,疾聲道:「待會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要多問。」 
池重樓被岳斬霄臉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嚇住了,抹了淚痕,收拾起滿腔酸楚,邁動酸軟的雙腿跟著岳斬霄疾走。偶一低頭,發現岳斬霄黑色外袍上多了好幾處顏色深暗的污跡。他聞了聞,竟嗅到血腥味,不禁吃了一驚,正想問血跡是怎麼來的,旋即想到岳斬霄剛才的警告,便把心裡的驚疑強自壓下。 
岳斬霄對句屏皇宮的地形非常熟悉,都不用池重樓指路就輕車熟路地穿l出御花園,直奔皇宮正南大門。 
兩人來時坐的馬車正停在門外驛道旁。車夫見眾家大臣都陸續出宮,唯l獨不見自家主人,早等得慌。看到兩人,忙趕著車上前迎接。 
「我有急事要去東城外,要快!」岳斬霄和池重樓上了馬車,便催促車夫。 
那車夫不敢怠慢,甩開馬鞭,駕車飛馳向東。 
不到半柱香的光景,馬車已經到了東城門外。上前盤問的守城將士見是岳斬霄的馬車,趕緊放行。 
岳斬霄又敦促著車夫疾馳出十幾里路。四周山水傍依,唯有鷺雀翦水低飛,正是池重樓和殷若閑出遊來過的地方。 
池重樓觸景生情,正自黯然神傷,忽聽岳斬霄叫車夫停了馬車,吩咐那車夫道:「你自己走回將軍府去,告訴全伯把府裡的散碎銀兩分給大家,就說是我的意思,讓大家立刻離開永稷,以後都別再回都城。」
那車夫愕然,囁嚅道:「那將軍您呢?」 
岳斬霄神色一冷,「叫你做什麼就快去做,別的不用你多問。」 
「是,小人這就回去報信。」那車夫不敢再多嘴,帶著滿腹疑慮匆匆往回走。 
岳斬霄躍下馬車,將兩匹駿馬從車架上解了開來,問池重樓道:「你可會騎馬?」 
池重樓習慣性地點頭,隨即想起對方看不見,應道:「會。」 
「那就跟我來,一直向東走。」岳斬霄飛身躍上馬背,一振韁繩,駿馬便已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池重樓越來越驚疑不定,不知道岳斬霄葫蘆裡賣什麼藥,猶豫了一下,見岳斬霄的坐騎已在數十丈外,他忙騎上另一匹馬,縱馬追上岳斬霄。 
※※※ 
兩人悶頭趕路,夜色闌珊時分趕到個小城池。池重樓生平從沒騎馬趕過這麼多路,渾身都被顛簸得酸痛不已,下身那個難以啟齒的部位更是難受,滿心期盼能在城內找個客棧歇腳,誰知岳斬霄停在家糕餅攤前,買了大包乾糧後繼續趕路。 
夜間的風,越發寒冷刺骨。出了城池野外荒涼無人煙,只有頭頂星月閃耀著冷芒。池重樓一摸懷裡,幸好還帶著火摺子,便點起火把照明。 
岳斬霄放慢了坐騎,丟了塊燒餅給池重樓,道:「再後面的路。都得走山野小道。我已經記不大清楚具體地形,就靠你帶路了。看到岔路就說,我會告訴你怎麼走。」 
池重樓咬了幾口餅子,空虛的胃裡終是舒服許多,遲疑著道:「岳將軍,我們已經趕了不少路,不如睡一覺再走?」 
回答他的是岳斬霄冷冽的笑聲:「小樓,你說是睡覺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實話告訴你,我先前在宮中刺殺了句屏皇,如果不趁著通緝榜文還沒貼出盡快逃遠,呵呵…… 
不需岳斬霄再說下去,池重樓也已經明白事態嚴重,駭然望著火光裡岳斬霄俊美詭魅的容顏,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也想通了岳斬霄黑袍上那些血跡,只怕便是句屏皇的血。 
回想起岳斬霄和句屏皇在涼亭裡的情形,句屏皇分明對岳斬霄恩寵有加。這個岳斬霄,居然還能向句屏皇下毒手。 
「怎麼了?怕我會殺你滅口?」岳斬霄彷彿「看」到了池重樓臉上懼色,澹澹笑:「你不用胡思亂想。只要你帶我去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回故國赤驪,決不食言。」 
最後一句話,成功地打消了池重樓的顧慮。想想自己眼下肯定無法自岳斬霄面前逃脫,而即使脫了身,憑自己一人也難以順利歸國。也許跟著岳斬霄,還有幾分回國的希望。 
「我知道了。」他吃完食物,打起精神繼續趕路。 
※※※ 
旭日如紅丸,逐漸升出東方厚厚雲翳,照紅了沿途山巒溪流。 
池重樓和岳斬霄徹夜未眠,終於在天亮之際將都城永稷遠遠拋在了身後兩百里處。兩匹馬也已精疲力竭,蹄子打蹶。 
「休息半個時辰,再上路。」岳斬霄率先下了馬,走去條小溪邊,雙手捧起清水慢慢喝著。 
池重樓強撐至今,上下眼皮已不停地在打架,勉力下馬,喝了幾口清水後才稍微恢復了點力氣。兩側大腿根部都火辣辣地作疼,被磨破了皮,可身邊什麼藥都沒有,池重樓只能作罷。 
游目四顧,無意間發現上流不遠處有幾株小小的植株正迎風搖曳。 
雖是極尋常的草藥,恰好能止血消腫。他一喜,過去采下草藥揉爛了根莖,取些藥汁抹在傷處。 
打理完傷口,又牽馬兒啃了些枯草,兩人再度動身。 
※※※ 
為避開宮府盤查,兩人一路上盡挑窮山惡水行走。岳斬霄起初還會在偏僻鄉間農家買些食物充饑,等隨身攜帶不多的那點碎銀用盡,他就開始捕食飛禽走獸。他身上固然佩戴著許多貴重飾物,但要是給了農家換食物,將來勢必會給幫助過他的農家惹來麻煩。 
池重樓打出娘胎來,還是第一次過這種逃亡生涯,食不定時,睡不安穩,自然苦不堪言,好在他天性恬澹,最初在心底抱怨過幾句後,也就心平氣和。 
這日子再苦,總比繼續留在殷若閑府裡被那人花言巧語哄騙強得多。
現在的他,只想快快回到赤驪,從此埋頭他王府後院的大片藥草園裡,不想再見到任何人…… 
赤驪在南,和句屏國之間隔著數個小國。岳斬霄卻要池重樓一直向著東方走。池重樓想問,但每次看到岳斬霄冷峻的臉容,就把疑問吞回腹中。即使問出結果,他還是得跟著岳斬霄走,只會白白地多增煩惱,就順其自然算了。 
繞道走了兩個多月的崎嶇山路後,兩人終於踏上平原地形。日益微醺的春風中,也逐漸多了澹澹的腥鹹味。越往東,這鹹味越是明顯,空氣也變得越發濕潤溫暖。 
又趕了十來天路,一片湛藍無垠的海水展現在池重樓面前。其時已是春末,晴空無雲,碧海銀沙,幾點帆影徜徉海天一線。風裡,送來海鷗嗚叫。 
池重樓從來沒有見過大海,不禁為這氣勢磅礡的壯麗海景震撼不已,愣在馬背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呵呵,赤驪國的人,若非親眼所見,怕是終生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麼樣子的吧?」岳斬霄澹澹揶揄,卻並不帶嘲弄意味。側首傾聽了一陣,遙指右邊海岸。問池重樓道:「那邊是不是有漁夫?」 
「是。」池重樓凝目遠眺,果然見那邊有幾條漁船,還有人影晃動。不由佩服岳斬霄好耳力,突然想到那天他躲在假山後,雖然竭力屏氣斂息,恐怕仍沒逃過岳斬霄的耳朵,否則岳斬霄也不會徑直回涼亭來找他…… 
「跟我來!」岳斬霄打斷了池重樓的思緒,輕輕一躍下馬,牽著韁繩朝漁夫走去。池重樓忙緊隨其後。 

第七章 

幾個皮膚黝黑的漁夫正光著膀子在喝酒猜拳,看到有生人走近,一條體格魁梧的漢子粗聲粗氣吆喝道:「你們兩個,幹什麼的?」 
岳斬霄手杖輕頓,淡然道:「我要買你們一條船出海。」 
出海?池重樓微驚。那幾個漁夫也露出臉驚訝神氣,「瞧你們兩個的樣I子,也不像打魚維生的。出海做什麼?」 
「這你就不用多管。」岳斬霄冷冷地摘下銀灰腰帶上一枚金墜子,拋進那大漢懷中。「這墜子少說也有三四兩重,換你們一條漁船綽綽有餘。你將墜子熔了,變成零星碎金後再拿出去用,免得賊人見財起意。」 
那大漢半信半疑地把金墜子送到嘴裡一咬,確是貨真價實的黃金,直歡喜得手腳微抖。再看岳斬霄身上還掛著好幾樣別的華貴飾物,又見岳斬霄是個瞎子,他頓時起了歹念,朝另幾個漁夫使個顏色,慢慢向岳斬霄和池重樓包圍過來。 
池重樓見到眾人貪婪的目光,不由嘆道:「你們拿了金墜子就知足吧,做人太貪心沒好下場。」 
那幾人既起了貪念,哪裡聽得進池重樓的警告,又逼近幾步。池重樓不忍見眾人送命,還想再勸,岳斬霄已冷然一笑:「小樓,你退後點。」
池重樓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岳斬霄,只得後退兩步。這時眾人已經將岳斬霄圍在了中間,那大漢伸出雙粗糙大手,就朝岳斬霄當胸抓落。 
「找死!」冰珠般的兩個字,冷冷進出岳斬霄薄脣。手杖疾點,宛如長了眼睛般戳進了大漢右掌心,在大漢殺豬似的慘叫聲裡,從手背穿出,「噗」地刺中大漢心窩。 
他手腕一振,竟將大漢整個人穿在手杖上挑了起來。鮮血飛灑,染紅了腳邊沙土。 
剩下幾個漁夫嚇得面無人氣,腿腳抖得像篩糠,驀地不約而同驚叫,撒腿沒命地奔逃。 
岳斬霄長聲冷笑,輕抖手杖,大漢屍身在半空劃過道血線,飛出老遠,最後「噗通」墜入海中。他足尖插入沙粒間一挑,幾股白沙即刻朝不同方向射出,打在那幾個飛奔的漁夫背上。 
那幾人摔倒在地,翻滾哀嚎,再也爬不起身。岳斬霄更不理會,轉身向池重樓淡淡道:「上船吧。還是往東走。」 
漁船有好幾條。池重樓依岳斬霄的囑咐選了條最大的,又把其它幾條漁船上儲存的所有澹水通通搬到大船甲板上。忙完已經出了身熱汗。
岳斬霄走到船舷邊,抓住鐵錨鏈於,輕輕巧巧便將那百來斤的鐵錨提出了水面,一拉船帆繩索,緩緩升起面白帆。 
船帆吃飽了海風,帶著漁船緩慢滑向大海深處。那兩匹駿馬原本在沙灘上來回走動著,此刻彷彿也知道主人正在離它們遠去,奔到海邊,面對漁船悲聲嘶鳴。 
池重樓這些天下來,早跟這兩匹駿馬有了感情,難免一陣難過,卻聽岳斬霄在身後平靜地道:「海上沒有青草,就算帶上它們,遲早它們也會餓死。再說船上的清水有限,你我都要省著喝,沒有多餘的水可以給馬喝。」 
知道岳斬霄說的是實情,池重樓黯然收回了視線,遙望四下海水茫茫,忍不住問道:「岳將軍,你究竟要去哪裡?」 
岳斬霄沒有回答,臉上卻流露出幾許追憶,最終背對池重樓,低聲道:「瓊島,我的家。」頓了一頓後,他回頭對池重樓綻開個難得一見的溫柔微笑,襯著身後睛空碧海,風神絕世。「小樓,我三歲時給海盜擄到句屏販賣為奴,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一年,終於可以回家了。」
池重樓也不知道該勸什麼好,趴在船舷看著深藍的海水在漁船行進間翻開道白浪,心中也如海浪般起伏不定。岳斬霄肯帶他逃亡,還許諾讓他回赤驪,固然是因為岳斬霄無法視物,需要人帶路,更多是岳斬霄深知思鄉的痛苦,與他同病相憐,才願意幫他吧……大海上的景色,其實十分單調乏味。漁船向東航行了好多天,池重樓看到的,除了天空、雲彩、海水之外,也無非是幾艘出海打魚的船隻。自從進入深海區域後,漁船也絕了跡。只有海鳥偶爾會停歇在桅桿帆布上,撲翅啁啾,算是給枯燥的旅途添上幾分生氣。入了夏,氣候一天天地變熱,尤其是在沒有遮擋的甲板上,太陽曬得更加厲害。池重樓皮膚較尋常人細嫩,沒幾天就被曬出了許多小水泡,他只好窩在船艙裡避開日頭,等太陽將近落山不再那麼熾烈時才走出船艙,將岳斬譬捕撈到的海魚開膛破肚烤來充饑。 
海里食物源源不斷,倒不成問題。但船上儲存的清水卻並不多。池重樓愛乾淨,即使在先前逃亡的數月內,也是一有機會就要沐浴,如今當然不可能揮霍貴重如油的清水,忍了數日實在受不了身上汗味,便提了桶海水擦巳,結果第二天日頭一出來,他衣服上都結起層白白的鹽花,越發難受。 
岳斬霄的神情起初很平靜,隨著航行日久也開始多了幾分焦躁,每天都追問池重樓前方有沒有島嶼的影子,次次都失望。好幾次池重樓夜間鑽出船艙解手,都看見岳斬霄挺立在船舷,對著東方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語道:「怎麼還沒到?明明是這個方向沒錯啊,我記得很清楚…… 
池重樓也不禁憂慮日深,萬一岳斬霄記錯了方位,等清水告罄,兩人恐怕就要渴死在大海上了。 
他這掛慮並非杞人憂天,當船上只余最後一桶清水時,岳斬霄所說的瓊陸仍然不見絲毫蹤影,池重樓幾乎已經預見到了兩人的結局。 
就算現在立刻調轉船頭回去,也來不及了。池重樓仰面躺在船艙裡,呆呆出神,最終苦笑。 
從沒想到過自己會客死異鄉,不知道他死後,屍體要多久才會被人發現?縱使被發現,屍體也許已經腐爛得不可辨認。沒人會知道他是誰…… 
這也好,至少皇母不會因他的死訊而傷懷。不過世上真正關懷他的,其實也沒有幾人……不知怎的,殷若閑的音容笑貌驀然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胸口,像被什麼尖銳的利器刺了一下。脹痛酸楚的感覺,就如同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汁,緩慢地化開…… 
池重樓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攥緊了自己心口的衣服,彷彿想用這方式。把這種痛捏碎,儘管他更清楚,自己這動作有多可笑。 
那是他這輩子青澀無知的情芽,只是尚未來得及盛放,已被那人扼殺。 
他半閉起眼睛,鎖住濕意。靜默了很久,直等照進船艙的陽光逐漸褪盡,才起身走上甲板。 
※※※ 
晚餐照例是幾條海魚。池重樓將魚清理乾淨後,穿在魚叉上翻轉燒烤著。慢慢騰起的煙霧令他的雙眼酸澀更甚,他舉袖擦著眼睛,無意間抬頭。海面上一片黑色倏忽闖入眼簾。 
「瓊島?」他不假思索地跳了起來,衝到船頭,但立刻就看清那原來是一艘通體漆黑的巨大船隻,正航速極快地迎面駛來。 
「你看到陸地了?」岳斬霄激動地抓住池重樓的胳膊。 
池重樓赧然道:「我看錯了,是艘很大的黑色船而已。」 
「黑色大船?」岳斬霄面色微變,疾道:「那大船的帆上有什麼標記嗎?是不是頭紅色鯊魚?」 
「呃……」池重樓窘迫地道:「我沒見過鯊魚。」赤驪國內無海,他對鯊魚的所有認知,也僅限於赤驪宮宴時品嘗過的魚翅而已,還是赤驪周邊幾個靠海的小國進貢來的。 
他眯起眼眺望那艘又近了些的巨船,高低不同的五張船帆也是漆黑色的,中問最高的主帆上果然繡著條模樣猙獰的血紅大魚,牙尖處還有一串血珠。 
這大概就是鯊魚吧?他向岳斬霄略一描述,後者表情越來越冷峻,猛地躍至桅桿邊,降下船帆,一邊吩咐池重樓快些把舵,將漁船調頭。 
黑色巨船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艘漁船,更快地駛向漁船。池重樓這時才看到巨船後面還整齊地跟著數列體積較小的船隻,清一色的漆黑,同樣扯著血鯊黑帆。大略數了數,竟不下百艘。 
巨船不清頓飯功夫,便追了上來。漆黑的船身龐大之極,幾乎有三四層樓高。池重樓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相形之下,他和岳斬霄這艘漁船,簡直成了孩童的玩具。眼看著巨船就快跟漁船撞上,池重樓忍不住高喊:「有人」,巨船上的人卻罔若未聞,徑自撞過來,漁船劇烈晃動了一下,甲板上所有可移動的東西都甩了出去,池重樓雙手死力抱住桅桿,下意識地驚叫。「哈哈哈哈……」巨船上,爆出一陣亂哄哄的大笑,顯然水手是故意撞漁船來取樂子。 
一聲又一聲大響,巨船再度撞來。這次比剛才更猛烈,竟將漁船撞得半身側轉。海水轉瞬啾漫上了甲板。 
漁船迅速往下沉沒,岳斬霄疾伸手攬住池重樓腰身,一聲清嘯,手杖用力一點漁船,借力凌空拔起。雙足在黑色船身上交替換力,飛縱而上。池重樓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等雙腳踏到實地,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了巨船的黑色甲板上。周圍站立的,全是身穿黑色的男子,高矮胖瘦,缺胳膊少腿的都有。這些人臉上還掛著僵硬的微笑,落在岳斬霄身上的眼神卻都泄露出敬畏之色。「岳斬霄!你我又見面了。」一個跟海風一樣粗獷張揚的男人聲音從人群後傳來,大笑:「我還納悶這海上那條漁船見了我的鯊皇船居然還敢逃,原來是你。」黑衣人紛紛退向兩邊船舷,發話的男人就坐在一張漆黑巨大的椅子裡,一手支頤,一腳高高踩在椅子扶手上。男人身上,紅頤黑靴,輪廓如刀刻的臉上笑容很深,右頰有條長長的傷疤,缺絲毫沒讓人覺的醜陋,反而更顯得男性野氣狂放。 
岳斬霄環在池重樓腰間的手收了回來,轉向男人,面無表情地道:「朱天,你還活著。」 
「我還沒睡過你,怎麼捨得死?」叫朱天的男人笑得滿臉燦爛,說出的話卻下流無比,摸著臉上的傷疤,悠悠道:「那年你率水師燒了我的老巢,殺傷我上千兄弟,還劃破了我的臉,這份情,我每天都在想著該怎麼回報你,你就速自動送上門來了。呵呵,岳斬霄,你的眼睛到今天還沒治好嗎?看來句屏的御醫也跟飯桶沒什麼兩樣。」 
他伸直了踩在椅子扶手上的那隻腳,目光充滿嘲弄,「想要解藥,就跪到我面前,舔我的腳。」邊上的嘍囉都轟然大笑,岳斬霄突然也笑出了一聲,在眾人驚異的注視下抬起手杖,遙指朱天,雲談風情地道:「我還不知道人怎麼跟狗一樣,舔別人的腳。朱天,你先學給大家看看,我也好跟你學。」 
「喀喇!」,朱天腳下的一片甲板,被黑靴踏破了一個窟窿。他像頭擇食而噬的猛獸,狠狠地盯視岳斬霄,卻又很快換上了笑容。嘖嘖道:「岳將軍你的嘴可真厲害。就不知道你下面那張嘴,是不是也一樣厲害。啊,聽說句屏死鬼老皇帝生前最喜歡召你陪他睡覺,你的床上功夫,一定錯不了。」 
池重樓幾乎聽不下去朱天的污言穢語,卻見岳斬霄握著手杖的手背青筋畢露,人依然紋風不動。 
口角占了上風,朱天終於仰頭狂笑,朝左右一揮手。「把這兩人帶下去,分開關押。」 
池重樓看著岳斬霄,後者卻宛如石像,毫無反抗的跡象。他輕嘆口氣,順從地任由走近身邊的兩個黑衣嘍囉扭住他雙臂。 
任憑岳斬霄武功再高,也難以和這百艘船隻上的敵人相抗衡。 
關押他的地方,設在巨船的船腹底層。小小一間暗室,只有頭頂木板上開著幾個小孔用來透氣。押送池重樓的嘍囉發現他不會武功,也就不怎麼提防,將他往艙室內一關了事。 
池重樓過了很長時問,才慢慢適應了黑暗,抱膝坐在地上發愣。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些人應該是海盜,而且還跟岳斬霄結怨極深。不知道朱天會怎麼折磨岳斬霄……而他回歸赤驪的希望,多半又要泡湯了…… 
池重樓苦笑。 
※※※ 
之後多日,都有個嘍囉給池重樓送來飯菜清水。池重樓向那人問過幾次岳斬霄的情形,那人卻只是搖頭,不跟他說話。池重樓雖然心焦,也無計可施。 
暗室裡,也日益悶熱。池重樓好幾次都從睡夢裡熱醒,全身汗膩膩的極不舒服。 
再這麼下去,他就要被自己的汗味醺死了。正在胡思亂想,腳步聲陡然來到暗室門外。池重樓一怔,今天送晚飯的人剛走,按說不會再有人來。 
門被打開,兩個嘍囉走進,拉起池重樓就往外走。「算你運氣,不用再關在這裡了。」池重樓又驚又喜,糊塗被兩人駕著一層層走上艙頂,送進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內,那兩個嘍囉走後,池重樓又眯了一陣眼睛,才讓久處黑暗的眼睛適應光亮。 
房內堆放著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池重樓見多了,絲毫不在意,倒是看見正中一個裝滿熱水的大木桶後,喜出望外。環顧四周沒人,桶邊木架上還掛著身新衣服,顯然這桶熱水是轉為他備下的。就算不是為他準備的,也不管了。身體陷進木桶的剎那,池重樓愜意地長嘆,洗發,搓身……擦到周身皮膚都透出淡紅,他才依依不捨地跨出水溫開始變涼的木桶,拿布巾擦乾淨長髮。 
還沒穿上衣服,房門猛地大開,他大驚回頭,就見那海盜頭子朱天倚在門邊,抱著胳膊,目光炯炯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後,露出絲玩味笑容。「沒想到你洗乾淨了,倒也有些看透。」 
池重樓腦中轟的一炸,這才省悟過來自己身無寸縷,不禁漲紅了臉,急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朱天卻已經邁開長腿,兩步就走到了池重樓身旁,奪走衣服,扣住池重樓手腕,入手肌膚柔滑,絕非他那些手下那些嘍囉的粗糙皮膚可比,他笑道:「難怪岳斬霄那天舍不得丟下你獨自逃生,你們兩個,肯定有一腿吧。哈哈!」 
池重樓從未跟這麼粗鄙不文的人打過交道,驚恐交加,想掙脫朱天鐵鉗般的大手,根本動彈不得,他強作鎮定,道:「請你放手。」 
「不放,又怎麼樣?」朱天好笑地看著池重樓,突又嗅了嗅鼻子,道:「好香,是不是身上涂了什麼東西?讓我聞仔細點。」一把揪住池重樓的頭髮將人拉近,把自己滿是青色須根的臉龐貼了上去一陣亂蹭。池重樓胃裡翻江倒海地泛起酸水,幾欲作嘔。不想看見朱天那張囂張的臉,他用力扭轉了頭。 
猛聽一人冷然道:「朱天,欺凌個不會武功的人,算什麼英雄。」 
「岳將軍!」池重樓喜極大叫,見岳斬霄持著手杖站在門口,臉上如罩嚴霜,周身並不見受刑痕跡,只是雙腿上了副粗重的鐵鏈。 
朱天大笑:「岳將軍你太抬舉我了。我要是英雄,早跟岳將軍你一樣當上句屏的高官了,也不會乾海盜的勾當。」話雖如此,他還是鬆手放開了池重樓,對岳斬霄嘖嘖兩聲:「你還真關心他啊!這麼多天來我想盡辦法要你開口,你都沒跟我說過一個字,為了他就肯破例。岳斬霄你可真讓我傷心。」 
岳斬霄任朱天奚落,面上表情毫無變化,「朱天,你曾是我手下敗將。想報仇雪恥就與我再戰一場,不必拿外人出氣。」 
朱天終於收起了滿臉流氣,正色道:「句屏歷代皇帝驕奢淫逸,魚肉百姓,不理民間疾苦,氣數早該盡了。我朱天看不慣那些只知道作威作福的狗賊,帶著大夥替天行道。岳斬霄,你也在句屏老皇帝手裡受盡折辱,為什么還要替殷家人賣命?我聽京城的手下傳來消息說新皇帝殷長華重病在身,已經多日沒有親歷朝政。你不如和我一起殺去永稷。如能攻下句屏,我朱天可以與你共享天下。」 
岳斬霄依舊不動聲色,等朱天說完才牽出個毫無溫度的笑意。「殷家人該死。你們這些海盜,更該殺。」 
「你!」朱天面色倏沉,忽然船身猛地搖晃起來,桌上的杯盞都移了位。木桶裡的洗澡水也潑出了大半。 
池重樓在兩人爭執的時候已經匆忙穿好了衣服,抓著床架穩住身形。聽見外面甲板上腳步紛亂,眾人競相奔走,大叫聲中滿含恐懼。「是龍神風來了,快下錨定船,降帆,快!」 
他不知道龍神風是什麼,卻見朱天也全然變了臉色,飛快從岳斬霄身旁掠過,奔上甲板。 
※※※ 
外面的夜空不像平時那樣漆黑,反而似破了個大洞,泛著駭人的血紅色,幾乎覆蓋了整片天空,像頭遠古魔獸正張開巨口,準備吞噬所能看到的一切。洶涌海水也被染上了深紅,如同鍋沸騰的血漿汩汩冒著浪尖。 
颶風將隨行的船隊吹得東倒西歪,桅折桿斷。眾人驚恐的尖叫聲隨風傳遞了海面。 
在這片大海上討生活的人都對每年七八月間肆虐的龍神風談風色變,但誰也沒想到,今年的龍神風竟然會毫無預兆地提前降臨。 
恐慌和畏懼,籠罩在船隊每個人的頭頂。 
池重樓跌跌撞撞地隨著岳斬霄衝到甲板上,見了這海天異象也震駭得說不出話來。身旁亂糟糟的,巨船上眾人都在吶喊奔走,把舵調帆,無暇理會他和岳斬霄。 
他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聽見岳斬霄在他耳邊又低又疾地到:「小樓,我送你逃下船,之後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池重樓還在琢磨岳斬霄話裡的意思,岳斬霄一掌已經拍上他背心。池重樓整個人都被這股柔和渾厚的大力托得凌空而起,飛過眾人頭頂仍余勢不竭,又飄出十來丈才「噗通」一聲墜落大海。 
腥鹹發苦的海水瞬間將他包圍,緊跟著身邊海水又是一響,一塊木板被岳斬霄拋了下來,掉在他不遠處。幸好他在赤驪時游泳學得不錯。池重樓趕緊伸出雙手牢牢抱住木板,力蹬雙腿,朝著勉強可見的那點海岸的影子游去。 
「岳斬霄,你搞什麼鬼?」見池重樓落海逃走,朱天呼地轉身,擋在岳斬霄身前,防岳斬霄也如法炮製跳海逃生。 
這是風勢更加狂暴,海上大浪滔天,好幾艘小船已被吹翻。黑色巨船也飄搖如風中枯枝。岳斬霄衣發狂飛,雙腳卻宛如在來回傾斜的甲板上生了根,站得筆直,冷笑道:「朱天,廢話少說,有種就跟我再次決一勝負。」 
朱天目中射出凌厲駭人的光芒,「刷」地解開繞在腰間的百煉軟刀,迎風抖開,直指岳斬霄眉心,長笑:「既然你非要跟我作對,我一定奉陪到底。」 

第八章 

池重樓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遠,腿腳酸漲到麻木,海岸的影子依然模糊不清,血紅天空卻逐漸轉成墨黑,隨即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落海面,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胃裡的那點食物早已耗盡,周身浸泡在夜間的海水裡,更是冷得難以忍受。他牙關咯咯打著顫,無力再游,只能下意識地抓緊木板,把自己交給怒吼涌動的大海…… 
※※※ 
一縷陽光照到池重樓臉上,他終於勉力睜開了雙眼。 
身體還在海水裡漂浮。昨夜駭人的風暴已然無影無蹤,天空湛藍明淨得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海面也恢復了平靜溫和,微波輕漾。 
池重樓動了下發僵的手指,從蒼白的脣間吐出聲微弱嘆息。他總算是逃過了那場龍神風,卻不知道岳斬霄現在怎麼樣了?不論那幫海上亡命之徒,岳斬霄腳上還帶著粗重鎖鏈,萬一落海,難有生路。 
只希望岳斬霄能化險為夷,安然度過這一劫。 
全身幾乎已跟海水同溫,池重樓盡量放鬆了四肢,隨波逐流。看了看頭頂的太陽,他所處的這股海流正向西漂流,前面的海岸影子也比昨夜清晰了許多,多少讓他心生安慰。 
又漂了一陣,他視線裡驀然出現一面半升的船帆,還在朝他的方向逐漸放大。池重樓盡力睜大了雙眼,看清楚那是艘漁船,依稀可見船上數人正在撒網打魚。 
他大喜過望,用盡所有僅存的力氣叫了幾聲救命。呼救聲順風瞟了過去,漁船上的人聽到了,將漁船向池重樓這邊劃來。眼看漁船上的人臉五官都慢慢清晰起來,池重樓激動萬分,陡地聽見船上人放聲驚叫,還拼命揮舞著胳膊,跟他大打手勢。 
池重樓在海水裡泡了整夜,饑寒交迫,聽覺也差了許多,一時聽不出那幾人在喊什麼,他勉強轉動僵硬的脖子,望向那幾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碩大的背鰭劃開海面,帶起道白線般的波浪,飛快竄向池重樓。單是看背鰭,池重樓就想象得出這條魚肯定體型龐大,此刻漁船駛近,他也終於聽清那些人在大喊:「鯊魚!」 
池重樓打個寒戰,想起海盜船黑帆上畫的喋血紅鯊,不禁渾身雞皮起立,奮力游動,想避開那條大魚。 
「小心啊!」漁船上的人驚呼,有兩個漢子已經操起大魚叉,擲向鯊魚。 
池重樓剛游了兩下,左邊小腿便傳來陣尖銳入骨的強烈刺痛,已被什麼東西咬中了。殷紅的血水立即將他周圍海水染成一片血紅。他兩眼發黑,只覺身子被重重地拖下水面。透過被他鮮血染紅的海水,依稀看見自己的小腿被一條猙獰無比的巨大白魚咬在嘴裡。全身血液剎那凍結。 
這次,他恐怕就要葬身魚腹,魂斷大海。生死一線間,親人的面容全都浮現在他腦海里,輪番晃動,似走馬燈般飛快轉個不停。最後遽然定格,竟殷若閑慵懶含笑的俊美容顏,雙眼顧盼風流,凝睇著他,情深款款…… 
他終究,忘不了自己這一生初次為之動心的人……比腿傷處更劇烈千倍萬倍的痛猛地涌上心房,所有藏著、攢著、深深積壓至今的傷楚在死亡面前胺於完全進發。他張口,想盡情地大喊,大哭,可海水眨眼就灌進他口中,苦得發澀,將他所有的聲音都堵了回去又一股腥濃的血水涌起,讓他再也看不清水中任何景物。 
他的腿,大概徹底被咬斷了吧……池重樓甚至己經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楚,在無邊的血紅海水裡闔上了眼簾。 
※※※ 
「醒了…… 
「快端熱湯來…… 
七嘴八舌的人聲在頭頂上方嗡嗡作響,池重樓茫然睜開了雙眼。 
照進屋內的陽光很亮,好幾張面孔圍在他周圍,其中一人指著自己鼻子,熱切地道:「公子,你還記得小人嗎?」 
他還活著嗎?池重樓咬了下自己的舌頭,很痛,再動了動左腿,小腿一陣鑽心的痛,告訴他左腿並沒被鯊魚咬斷。他慢慢凝聚心神,看著那個滿臉喜色的男人。 
三十來歲的瘦小男子,面目卻有些微熟悉。池重樓想了想,終於憶起這男子就是當日在永稷城街市上搶了他青玉佩飾的人。 
「是你啊……」他掙扎著想坐起身,那男子忙扶他靠坐在床柱上,喜道:「公子你想起來了。小人叫范四牛,上回多虧公子放我一條生路,還把玉佩送了給我。小人心想自己從今往後,說什麼也不能再偷盜害人。就變賣了玉佩回老家,買了條漁船和村里幾家老鄉一起打魚餬口。這回出海,沒想到救了公子你…… 
范四牛一口氣說個不停,池重樓正聽得暈乎,邊上一個白髮稀疏的癟嘴老嫗打斷范四牛,道:「公子剛醒,你別說這麼多話害公子費神。」她埋怨完,朝池重樓道:「我五個兒子,四個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就剩這個不爭氣的四牛跟我相依為命。去年家裡窮得快揭不開鍋,四牛才瞞著我和他媳婦,一個人跑去京城。要是知道他是去偷搶,我就算打斷他的腿也不許他做那種缺德事。」 
她說到氣憤處,顫巍巍地舉起手裡拐杖就朝范四牛頭上打。范四牛哪敢還手,乖乖受了杖,賠笑道:「娘,四牛再也不敢了。您別氣壞身子。」 
「是啊,娘,四牛他已經知道錯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端著碗熱騰騰的湯水走進屋,身後還跟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范四牛從婦人手裡接過湯碗,遞給池重樓道:「公子,嘗嘗我娘子的手藝。這是豬骨湯,最補骨頭。」又轉頭問那少女:「公子的衣服做好了嗎?」 
那少女一張尖尖的瓜子臉,雖非如何出眾的美人,頗是靈秀,將手裡捧著的一套衣裳放到床頭。 
普通的青棉薄布,料子卻很新。 
范四牛搓著手,不好意思地道:「公子那天穿的衣服都叫鯊魚咬爛了,我就去小鎮上扯了點布,讓春水給公子趕制了這套新衣服。小地方也沒什麼上等的布料,只能委屈公子了。」 
池重樓聽完這一輪,再看看那白髮老嫗,還有床邊幾個半大娃子,最小一個不過三四歲光景,還拖著兩條鼻涕。果真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他不由感慨良多,當日送走那枚玉佩,大半是因為不想留著那東西睹物思人,讓自己徒生傷感,結果確實助了范四牛全家。而自己這次能從鯊魚口裡僥倖逃生,也多虧范四牛相救。 
一切,仿佛冥冥中早有安排。 
那殷若閑呢?……是否也是上蒼給他的情劫?…… 
他深深呼吸著,壓下胸口的酸澀,對春水點點頭,沙啞著嗓子道:「有勞范姑娘替我縫製衣服。」 
范四牛的渾家笑道:「公子誤會了,春水是我大哥的女兒,因為而歐兄嫂過世早,我就把春水帶在身邊當女兒養。」她等池重樓喝完豬骨湯,收過碗,趕著那幾個娃子出屋。「都去外邊院子玩吧,讓公子好好休息。」 
范四牛也攙起老嫗往外走,臨行要池重樓只管在這裡住下,安心養傷。 
等人都走了,池重樓才掀開身上薄被,察看起傷腿。小腿上包裹的厚厚紗布,已被滲出的血水印上多處傷痕。他忍痛解開紗布,露出的小腿令他自己也不忍目睹。小腿肚子被撕裂了一大片,連裡面的白骨都清晰可見。傷愈後,只怕會留下永難磨滅的疤痕。不過,四肢還健全,已經值得他慶幸了。
池重樓刮起紗布上的藥渣聞了聞,都是些尋常的止血藥草。想來這漁村裡也不會有什麼高明的大夫。不把傷口處理妥當,就靠這些草藥敷治,一年半載都未必能痊愈。 
他慢慢地將小腿上所有紗布都除了去,提高嗓子叫了幾聲「四牛哥」。
范四牛匆匆奔進屋。池重樓要他去準備幾根骨針,一段羊腸膜衣,油燈盞,鋒利小刀,最烈的白酒,乾淨的紗布,在啥一大鍋熱水。 
范四牛不懂池重樓要安歇東西做什麼,但還是爽快地跑去張羅。池重樓吩咐完,已經累出一身冷汗,卻不得不打起精神,等著東西送來。除了貓狗牲畜,他還沒有在活人身上動過打手術,但願待會給自己縫合傷口時不會痛暈過去。 
※※※ 
慢慢地把左腿從床上放落地,再放右腿,池重樓緩慢站起身,走出屋子。 
外面的小院裡落了層樹葉,秋意濃。范四牛的幾個孩子嘻嘻哈哈玩著捉迷藏。范四牛正坐在樹下削著給孩童玩的木馬,看見池重樓出屋,他笑道:「池公子,今天你走路比昨天更穩了啊!」 
「再過些日子,應該就能完全恢復了。」池重樓溫和地笑了笑。 
離落海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月。熬過最惡劣的酷暑後,他的小腿傷口縫合處不再流膿發炎,逐漸長出了新肌。最近已能正常走動。 
治傷的草藥,都是他開了方子,讓范四牛去小鎮的藥鋪抓藥熬煉。這漁村名喚范家村,住的人家只有五六十戶,哪家有什麼動靜,很快就會傳遍村子。范四牛家藥香一起,不出幾天,整條范家村的人都知道,住在范四牛家養病的青年原來是個大夫。 
這數月來,間或有人上門求醫。池重樓自然盡心醫治,不取分文,治好幾個身患頑疾的村民後,他名聲不陘而走,竟傳到了附近的小鎮上。 
不少人慕名前來,池重樓心想自己在范四牛家中居住了數月,也不能總是白吃白住,便向求醫者中身家富足的收取些診金,給范四牛幫補生計。范四牛起初說什麼也不肯接受,最終還是拗不過池重樓而收下了,全家老小自然對池重樓更是感激不盡。 
池重樓養傷期間也曾托范四牛和村民在海邊搜尋過岳斬霄的行蹤,全無收穫。他也知道岳斬霄如果真的在那場龍神風暴中葬身大海,被衝到海灘的可能並不大。 
但既然不見屍體,他便樂天地安慰自己說岳斬霄定是逃過了劫難。 
在鯊魚口中死裡逃生後,他更感生命可貴,也看破了許多東西,對殷若閑的怨懟似乎亦逐漸淡去了,很久都沒有再想起殷若閑,偶爾心念一動,也是宛如輕塵滑過明鏡,影過不留痕。 
人生本已悲苦短,紅塵色香終成空,他又何必再執著那些往事,平白給自己增加痛苦? 
現在的他,只想等腿傷痊愈後,設法回赤驪,與家人團聚。 
※※※ 
然而不久,池重樓就被范四牛去小鎮采辦雜貨聽回來的消息驚呆了。「聽說赤驪國的女皇夏末時就死了,現在是她的四殿下當了皇帝,而且北方的玄龍國皇帝帶了三十萬大軍御駕親征,攻打赤驪,說是快達到了赤驪都城風華府。」 
池重樓正在搗草藥,乍聞之下腦海一片空白,忽然伸手抓住范四牛臂膀道:「女皇怎麼死了?你說清楚!」 
范四牛從沒見池重樓這麼失態過,不禁嚇了一跳,支吾道:「我也是今天在小鎮上聽幾個從赤驪逃來避難的鹽商說的。至於怎麼死的,就不知道了。咦,池公子,你臉色很差,不舒服嗎?」 
池重樓慢慢鬆開范四牛,頹然坐回椅中。 
皇母身體向來康健,少說也能活到個七老八十,怎麼會說走就走?他呆了一陣,才自言自語地道:「玄龍三十萬大軍,赤驪就算有火器,也恐怕抵擋不住啊!」他在赤驪時,固然不愛過問政事,卻也對玄龍鐵騎的驍勇彪悍深有耳聞。 
范四牛始終以為池重樓也是句屏人,嘆口氣道:「池公子,你就別替赤驪瞎操心了。咱們句屏如今都亂得很。今年天氣反常,全國穀物欠收,這兒是海邊,大家靠海吃飯還好些,內地的許多城池聽說都已經鬧起饑荒,還有些軍隊也跟著饑民暴動,連都城永稷也有人鬧事。今天鎮上大夥盡在商量呢,句屏要是大亂起來,大夥該往哪裡逃命去。」 
池重樓全副心思都已經飛到了赤驪。十二萬分想立即趕回故國一看究竟,可這念頭剛起,又被他硬壓了下去。 
如果范四牛聽到的消息不假,那赤驪境內已然烽煙千里。他只怕還沒回到風華府,就會死在玄龍大軍鐵蹄之下。 
難道這輩子,他真的無望歸國了…… 
※※※ 
都城永稷,墨夜暗無星月,像個漆黑的蓋子,將一切都倒扣在內。無數點火把,密如螢火,散落分布在四方郊外,將都城團團包圍。 
皇宮裡侍衛逡巡,氣氛比往日更顯森嚴。 
句屏皇如寢宮四周更是站滿披堅執銳的將士,火光照在眾人臉上,均肅穆無比。 
馥郁的龍涎香霧,在寢宮幾重幔帳間繚繞迂迴。殷若閑就坐在紫檀椅中,看著榻上容顏清俊蒼白的旬屏皇帝殷長華。 
「這股叛軍的底細,你查清楚了嗎?」 
殷長華慢慢地坐起身,靠著背後錦緞墊子,問完這句,便一陣喘息,彷彿已經用了太多力氣。 
殷若閑向來懶洋洋的笑容也找不到了,沉聲道:「是海上霸主朱天沿途聚集的各州府饑民和滋事將士,如今城外的,就有七八萬人,還有叛軍向永稷趕來。單憑城內的兵力,只怕…… 
他搖頭,殷長華已知其意,吃力地道:「朱天這賊子,居然能領著這幫烏合之眾一路攻城略地,打到永稷,也算他能耐。當日七路水師圍剿朱天,毀了他老巢,可惜功虧一簣,沒能殺死他,咳,禍根不除,現在果然釀成大禍。斬霄的雙眼,算是白白給他毒瞎了。」 
「皇兄,你還惦記岳斬霄那個逆臣做什麼?」殷若閑不贊同地瞅著他的異母兄長,「岳斬霄打你那三掌,害你直到今天仍未傷愈。你不肯下令捉拿他也就算了,還對他念念不忘,也太笨了。」 
說起此事,他就窩了一肚皮的氣。本想要殷長華下旨號令句屏全境搜捕緝拿岳斬霄和池重樓,殷長華卻任憑他說破嘴皮,也不願下旨,反而勒令他不得私下找岳斬霄的麻煩。殷若閑只得派了自己手下一些親信暗中探訪池重樓兩人的下落,卻迄今沒有下文。 
殷長華聽他出言不遜,倒也不動氣,只輕嘆了一聲,道:「等你有了真心喜歡的人,你自然就懂。現在跟你解釋,你也不會明白。」 
殷若閑滿心不是滋味,反駁道:「皇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府裡的詩人可比你多得多。」 
殷長華笑了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一擺手,目注殷若閑道:「朱天不用多久,應當就會攻城。朝中幾個武將都在各州鎮壓叛亂,未必能及時趕回營救。永稷和我殷家宗族安危,只能靠你與城內將士齊心退敵了。」 
「皇兄你儘管安心養傷,我明日便去兵營安排禦敵之計。」殷若閑笑著摸上腰間佩戴的鷹形令牌,「我就不信,永稷兩萬精壯駐軍會輸給那些饑民流寇…… 
自信的笑容驟然僵硬,他難以置信地扯下木牌,就著宮燈一看,面色頓變灰白。形狀雖然跟原來的木牌一模一樣,上面鏤刻的金鐵文字凹凸走向間卻跟原來有所不同。他的令牌,什麼時候被人調了包?「怎麼了?」發現殷若閑神情劇變,殷長華也知大事不妙。 
殷若閑正在飛快思索能近他身邊的可疑之人,寢宮外一陣忙亂,一個侍衛頭領不顧禮數直闖進來,跪地焦急地道:「啟稟皇上,叛軍已經進入永稷城了。」 
「胡說!叛軍哪會這麼快就攻破城門?」殷若閑大叱,騰身而起。 
那頭領這才留意到殷若閑也在,臉上表情一下子古怪起來,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說吧。」殷長華目光微閃,他相貌清俊,看似儒雅溫文,沉下臉卻自有森人氣度。 
那人打個寒戰,硬著頭皮道:「探子說,是柯將軍率領駐軍,親自開城門,放叛軍進城的。說,說是若閑皇子下的令,要匡扶正統,取皇上而代之,如今正帶領叛軍向皇宮逼近。」 
殷氏兄弟兩人的面色,霎那都鐵青一片。 
句屏老皇帝僅得兩子,傳皇位於庶出的太子殷長華,又將可號令永稷兩萬駐軍的鷹形令牌賜給嫡子殷若閑,用心自是為防殷長華大權在手後,對最能威脅他皇位的弟弟下毒手。 
殷長華卻深知他這異母兄弟縱情聲色犬馬,素來無意皇位,即便沒有那兩萬駐軍做殷若閑的後盾,殷長華也不曾想過要除掉殷若閑。然而眼下,竟有人借殷若閑之名,犯上作亂。 
「皇兄,你知我絕無此心。一定是盜我令牌的人從中興風作浪。」殷若閑已經出離憤怒,狠狠地捏碎了那塊假令牌,轉頭毅然道:「皇兄,你帶上傳國玉璽塊離開永稷吧。這裡留我斷後。」 
殷長華對殷若閑凝視片刻,終於微頷首,道:「好吧!記得不要以死相拼,戰不過就降。等我召集了忠心將士,定會回永稷救你。」 
數十名殷長華的心腹死士,護著他從寢宮中的密道匆忙遁逃。殷若閑回眸,突然抽出那侍衛頭領的腰刀,寒光過處,已割斷了那人咽喉。 
那人睜著死不瞑目的雙眼,喉頭咯咯作響,鮮血狂噴,仰天倒了下去。殷若閑更不停手,將屍體扒得赤條條的,從寢宮衣櫃裡找了身殷長華的衣帽靴子,給屍體換上。 
又揮刀將屍體的面孔劃得血肉模糊,忙碌完,他對那具屍身道:「委屈你了。殷家若能度過此劫,日後一定重賞你家人。」他一抹臉上濺到的血跡,換上侍衛的衣物,提刀衝出寢宮。 
※※※ 
外面火光沖天,叛軍已經在永稷駐軍帶領下涌進皇宮,跟宮中侍衛廝殺起來。宮中值守的侍衛不過數千人,雖然殊死拚鬥,終究寡不敵眾,轉眼就險象環生,陸續成為叛軍刀下亡魂。 
殷若閑混雜在一小撮侍衛中邊戰邊退,逐漸來到宮墻根,連環兩刀,解決了與他纏鬥的兩個對手後,正想趁亂翻出高墻,前方火光忽亮,又有上百叛軍殺來。 
叛軍之中,有條纖瘦人影極是搶眼,空手在侍衛間穿梭來去,身法靈巧無比,間或踢出一腳,必有個侍衛被踹中飛跌出去,落地氣絕。 
殷若閑只覺那人身影十分熟稔,逼近前想看個清楚,恰巧那人也正好轉過身來,一張臉暴露在火光裡。 
「鳳羽!」 
殷若閑驟楞後,怒火無法抑制地進發。也就沒留意背後偷襲的一劍,等聽到風聲有異,他下意識地側身避開了要害,肩頭仍是一陣火燒般的灼痛,被拉開道長長的口子。 
他卻全然不顧,只盯著風羽睚訾欲裂。頃刻間也恍然大悟,只有最得他寵愛的鳳羽,才有機會在他毫無防備之下偷龍轉鳳,用贗品換走了他的鷹形令牌…… 
「為什麼背叛我?」 
他質問少年,聲色俱厲。 
鳳羽也看清了殷若閑,少年清秀漂亮的面容起了陣很微妙的變化,最後輕笑:「二皇子,人各有志,請恕鳳羽得罪了。」 
話音剛落,他整個人已縱身輕躍撲向殷若閑,凌空飛踢,直踹殷若閑胸口。 
殷若閑正氣怒郁結,根本沒想到鳳羽會向他痛下殺手,被踢中正著。一大口鮮血噴出,他心念電轉,乾脆借力向後全力一躍,背心將身後高墻撞開個大窟窿,飛跌過去。 
「嘩啦」水花四濺,他掉進了環繞宮城的護城河中。十月初的夜晚,已很寒冷,河水更涼。殷若閑忍著傷口處傳來的疼痛,長吸一口氣翻上岸邊,辨明方向,發現自己正近臣子覲見皇帝時用來寄放馬車的驛道亭,當下手按肩頭創口,向驛道亭飛奔。 
他今夜入宮見殷長華,騎得正是腳程最快的愛馬墨辰,但願墨辰能助他衝出重圍。 

第九章 

輕輕拔出銀針,又開了幾帖方子,池重樓起身,向病人戴員外告辭。 
戴員外手底開著幾家油鹽布匹鋪子,也算小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五十來歲,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謝過池重樓,叫家丁送大夫出門。 
池重樓提著戴員外送他的糕餅和兩斤臘肉,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撞見不少路人,都朝他熱絡地打著招呼,他也含笑一一點頭示意。 
左腿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了,他不想再住在范四牛家裡添麻煩,於是行走無礙後就請范四牛替他在村子裡找個安靜地方,蓋起座小茅屋棲身用。 
白天到小鎮上行醫,晚上在屋內配製藥劑,倒也清靜自在。他知道小鎮上的百姓日子也不寬裕,只收取微薄診金。常有患者過意不去,送些食物給他。池重樓也就沒有拒絕這些人的好意。 
歲末將至,句屏的饑荒和暴動也越演越烈,他在鎮上行醫,不時聽到各地都有餓死災民,句屏都城永稷已遭叛軍進駐,皇帝失蹤……國中人心惶惶,這偏遠小鎮卻因為靠近大海,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是從內地逃難來的人明顯增多,打破了小鎮一貫的平靜生活。 
難民中,也有赤驪人。從那些人口中,池重樓得知風華府已被玄龍大軍攻破,四弟枕月向玄龍俯首稱臣。赤驪這個南疆大國,自此淪為玄龍臣國。那些人擔心玄龍最終將徹底吞併赤驪,便攜家帶口地逃來句屏,不料句屏也混亂不堪。 
池重樓驚愕過後,茫然若失。皇母已逝,赤驪成為他國附庸。他歸不歸國,似乎也已經毫無意義…… 
他輕喟,忽然不遠處一聲馬匹悲鳴,引起了他的注意。 
偏僻的街道拐角處站著匹全身灰不溜秋的馬兒,正邊凄聲嘶鳴邊低頭,用腦袋輕輕去碰地上躺著的男人。那人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污穢,跟馬匹毛色一樣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頭髮蓬亂,像團野草。 
幾個頑童圍在邊上,做著鬼臉叫「臭叫化子!」還朝那人丟小石子。 
那人身體似是虛弱到極點,都站不起來,只是微微抬起胳膊護著臉,躲著飛來的小石。 
池重樓起了惻隱之心,走上前去。幾個頑童見有大人來,嬉笑著逃開了。 
「你是不是餓壞了?」池重樓在哪人身邊蹲下身,見那人露在胳膊外的下顎胡髭邋遢,也不知多少天沒有修過臉了,心想多半又是從內地逃難過來的災民。他打開糕餅盒子,取了好幾塊糕餅遞到那人嘴邊。「拿去吃吧。不夠的話,我這裡還有。」 
那人沒接,身體卻一下子變得僵直。池重樓見到那人的頸中青筋倏忽橫起,突突跳。 
他略覺奇怪,轉念想起那人或許是個高傲性子,不願接受他人的施捨,便道:「這糕餅就算我賣給你的,等你日後有了錢。再來還我好了。」 
那人仍是不吭聲,擋住臉孔上方的胳膊卻越發起抖來。 
池重樓愕然,細看後,終於認出了這馬。「墨辰!」殷若閑府裡的馬匹怎麼會跑到這邊遠地方來? 
聽池重樓叫出馬匹名字,那人渾身一震,忽然抬手推開池重樓,爬起就跑,連馬也不牽。 
看到那人的背影,池重樓的目光剎那凝滯了。前塵往事,瞬息間就衝進了心田。他呆立著,喃喃道:「殷若閑…… 
那人聞言,跑得更快了。可沒奔出多遠,就似乎因為體力不支,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繼續跑。池重樓怔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人上去。 
※※※ 
殷若閑跑一段路就會摔倒,卻還是像躲避什麼洪水猛獸似的不肯停下身形,一路奔出小鎮。 
野外草木蕭條,透盡冬季的荒寒。一條河流潺潺輕響,河面並不寬,岸邊蘆葦均已枯萎,在寒風中瑟瑟搖晃。 
池重樓看見殷若閑在往河邊跑,忍不住揚聲提醒道:「這河裡有毒蛇,別過去。」 
殷若閑腳步只頓了一下,反而加大了步子,跳進河裡奮力揮舞雙臂向對岸游去。才到河中央,他驀地發出聲悶哼,身子撲騰起來。 
這情形,十之八九是被蛇咬了。池重樓心一沉,放下手裡的東西,也扎進了河中。拖住還在不住掙扎的殷若閑,他游回岸邊,濕淋淋地上了岸。 
殷若閑大腿上果然咬著條碧綠小蛇。池重樓見身邊恰好有段枯枝,他操起力打碧蛇七寸,蛇身扭曲了幾下,便從殷若閑腿上掉了下來。
被蛇咬破的兩個小孔裡淌著血。池重樓不假思索地低頭,想替殷若閑吸出毒血,卻被狠狠推開了。 
「我不要你救!」殷若閑拖著腿,走到追來的黑馬邊,試圖跨上馬背,腿卻已經開始發麻,怎麼也無法抬起。 
他全身顫抖,丟下黑馬,用盡所有的力氣往前走。驚訝、慌亂、羞愧、難堪……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讓他根本沒勇氣去看池重樓。 
靠著墨辰的驚人腳力,他拼死殺出叛軍包圍後,倉皇躲藏叛軍的追捕,竟一直逃到了句屏東海邊境。追兵似乎終於被他擺脫了,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自己最潦倒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池重樓。 
回想自己對池重樓的所作所為,他毫不懷疑池重樓會用最幸災樂禍的表情來諷刺挖苦他。縱然落魄至此,他依然有他的驕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恥笑,所以明明聽到河裡有毒蛇,還是跳了下去,想擺脫池重樓。就算被毒蛇咬死,他也不要受人奚落,尤其那個人,還是池重樓……腿猛地一瘸,他跪倒在地,頭腦也逐漸暈眩,他掙扎了一番,都無法讓自己再站起身,只能不斷喘著氣。 
池重樓呆呆看著殷若閑,終於走近,道:「再不把毒吸出來,就連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那跟你沒關係!」殷若閑的聲音沙啞,也很粗暴,像頭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我不用你來同情可憐我!池重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你走,別來管我!」 
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池重樓茫然,終是平靜地道:「隨你怎麼想。只不過今天就算被毒蛇咬到的是個陌生人,甚至一條狗,一隻貓,我也會救的。你沒必要想那麼多。」 
殷若閑整個人都僵硬如石。 
池重樓見他不再出聲,上去撕開殷若閑傷口處的衣物,將毒血吸了出來。一連吐掉十多口,血裡仍帶紫黑。他知道是因為剛才耽誤了時間,毒性已經轉重。「你這樣走不了路的,回我家去養好傷再走吧。」 
他將殷若閑扶上馬背,收拾了自己的藥箱和食物,牽著墨辰慢慢走向范家村。 
落日很紅,照著水波粼粼的河面,宛如給那些枯萎的蘆葦都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澤。他和殷若閑,都沒有再交談,只聽著墨辰的蹄聲在孤寂空曠的野外反覆踏響,偶爾一個響鼻,驚起蘆葦叢裡三兩隻水鳥。 
※※※ 
回到池重樓那間小茅屋,殷若閑已因毒性攻腦陷入昏迷。把人搬到木板拼整的小床上,池重樓撬開殷若閑牙關,灌下了幾味祛毒藥丸,又在殷若閑手腕和大腿上割開幾個小口,放了些毒血。看到殷若閑那身濕答答的髒衣服,他嘆口氣,煮起熱水,拿皂角為殷若閑洗乾淨頭髮,又擦拭起全身。 
殷若閑肩上的傷口在逃亡途中一直沒好好醫治,此刻仍溢著少許膿血。 
池重樓挑破創口,擠淨膿血後上了藥,包紮停當,翻出自己的一套替換衣服替殷若閑換上。 
等他停下來歇氣,才覺饑腸轆轆,他也懶得生灶煮飯,吃了兩塊糕餅充饑,又出門割了幾捧乾草回來喂墨辰,順便也將墨辰渾身洗刷乾淨,露出墨亮毛色。墨辰吃完了乾草,輕舔他手掌。池重樓不禁憶起當初在二皇子府替墨辰抬病的情形,一陣惘然,輕嘆著摸了摸墨辰的腦袋,走回屋。 
他的衣服在救殷若閒時也已濕透,可唯一一套可用來換洗的衣服已經給殷若閑穿了。池重樓只得將濕衣服都脫了下來,架在炭盆上烤著。自己裹著被子坐在一旁取暖。 
門外冬風低嘯,似極了一年前他剛被擄到殷若閑府裡的光景。池重樓怔怔地想了許多許多,心臟忽然微微地刺痛起來,提醒他不該再放任自己緬懷過去。他中斷回憶,往銅盆裡加上幾塊木炭,抬頭。 
殷若閑不知何時已醒轉,正坐在床沿,緩緩打量完四周後,神情複雜地望著他。 
「餓嗎?要不要吃些東西?」池重樓裹住被子起身,將糕餅和清水拿到床邊的桌子上。 
殷若閑卻看著池重樓露在被子外的雙腿,左邊小腿上那一大片傷疤和幾個可疑的牙痕讓他變了面色。池重樓的皮膚上,本來是連一點疤痕也沒有的。 
「你腿上,是怎麼回事?」他澀然開口。 
池重樓楞了楞,淡淡地道:「給鯊魚咬的。」 
「什麼?」殷若閑怵然,明知池重樓現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仍覺驚心動魄,忍不住起了身寒粒,追問道:「怎麼會被鯊魚咬?岳斬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離開永稷的嗎?他怎麼沒保護好你?他現在人呢?」 
他連珠般地問了一連串,池重樓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坐回炭盆邊烤漕火,「我和岳將軍出海遇到龍神風暴,沉船後失散。我被這村裡的漁民所救,就在這裡住下了。」看見殷若閑嘴脣一動還想再問,他靜靜道:「你的毒還沒除盡,不要多說話,好好睡覺休息吧。」 
殷若閑閉上了嘴,良久,才輕聲道:「重樓,元宵宴那天,我其實想要你留下來的,都是被岳斬霄氣昏了頭,我才、才說那種話來氣你……
一聲「重樓」讓池重樓恍如隔世。銅盆裡的炭火慢慢變得模糊起來,他轉過臉,不想讓殷若閑看到他的表情。「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究竟是喜還是怒。段若閑再度閉上嘴,盯著池重樓腿上的疤痕,心頭充滿悔恨和愧疚。「重樓……我不該騙你戲弄你的,你……恨我嗎?」 
恨與不恨,愛與不愛,又有誰能真正分得清,看得破?池重樓忽覺前塵舊夢,都如戲一場。戲中他也曾笑過,快樂過…… 
「嗤」,一點水珠落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俄頃化作青煙。池重樓卻笑了,微微搖著頭。「那也許是我的劫,就像被鯊魚咬一樣,當時很痛,現在也都成了過去。我如今活得很好,足夠了。」 
殷若閑嘴角肌肉輕搐,池重樓至今還是沒有指責他,他卻無法原諒自己。他不知道,用盡一輩子的光陰,是否能夠彌補他對池重樓的傷害? 
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再躺下睡覺,就在暗淡的光焰裡凝望著池重樓。 
※※※ 
將養數天后,殷若閑的傷勢徹底痊愈。 
這天清晨,池重樓煮熟一大塊臘肉,一些魚乾,跟糕餅飯糰打了個包裹。殷若閑一直站在邊上,默默看著池重樓忙碌,等池重樓把包裹遞到他面前,他才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走了。」 
池重樓手一顫,包裹險些落地,被殷若閑及時接住。「永稷已被叛軍占領,我勢單力薄,也無力扭轉乾坤。況且我本來對皇位也沒什麼興趣。」殷若閑邊說邊端詳著池重樓的神情,柔聲道:「重樓,我們還能再相遇,一定是上天要我們再在一起。今後,我就留在這裡陪你好不好?我可以發下毒誓,日後都不再欺騙你,捉弄你。」 
池重樓嘴脣抿到發白,驀然打開屋門,聲音卻依然平靜。「我留你,只是因為你中了毒。既然你已經痊愈了,就請離開。」 
「重樓……」殷若閑還想再懇求,池重樓已將他推到門外。力氣雖然不大,殷若閑卻不敢反抗,只能眼睜睜看著兩扇門板在他眼前關上。他呆立風中,最終捧著包裹,牽起黑馬墨辰慢慢走遠。池重樓背靠著門板,直到再也聽不到馬蹄聲,他才無聲苦笑。 
被踐踏的心,禁不起再次玩弄。他沒那份勇氣再去相信殷若閑,唯有將那人從此永遠隔絕在自己視線之外。 
※※※ 
寒風呼呼吹著,徹骨的冷。 
池重樓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收拾起藥箱,打了傘,迎著零星飛舞的小雪離開小鎮,向著范家村走去。 
今天已是除夕夜。幾家病患聽說大夫獨身,都熱情地想留他一起吃頓熱乎乎的除夕飯菜。池重樓推說住處還有病人,婉言謝絕了那幾家熱心人。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國和家,留在那裡看他人全家團聚其樂融融,只會令他徒增傷感。還是回到那冷清的小茅屋,在昏黃的油燈下喝杯苦茶,看看醫書,打發掉這個寂寞的除夕更適合他。 
雪花慢慢地大了,將原本灰暗的天空遮得看不見其它顏色。池重樓漸近漁村時,天色已漆黑如墨,點點燈火在黑夜裡微弱跳動搖晃著,飯菜香氣從各家窗縫裡飄出,給這座小村莊平添幾分暖意。 
他的那幢小屋,居然也透著光。 
池重樓著實楞了一下。快步走到屋前,收起傘,攤開了虛掩的門板。 
小木桌上,擺著幾大盤臘雞風肉,還有壇陳年花雕。一個男人高興地從椅子裡站起身,迎了上來。 
「重樓,你回來了。」 
竟是那天離去的殷若閑。他臉上不知用什麼東西涂得又黑又黃,滿是疙瘩,一身半舊的粗布衣褲卻洗得很乾淨。 
他從呆立的池重樓手裡接通了藥箱和傘,又替池重樓撣著肩頭沾上的雪花,柔聲道:「重樓,你快坐吧。」 
池重樓瞪著他,久久才從這意外中回過神,找回了聲音:「你還來幹什麼?」 
「回來和你一起過年啊。」殷若閑回答得非常自然,關起屋門將寒氣隔斷在外,他返身拉著池重樓坐到桌邊,指著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後,就到小鎮上找了家富戶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當然要買些酒菜回來過年。重樓,你也餓了吧?快吃吧!」 
他夾起一隻臘雞腿,放進了池重樓的碗裡。 
池重樓低頭看著雞腿,既沒動筷,也不出聲。 
殷若閑等了一陣,池重樓依然保持著緘默,他有些失望,但隨即又綻開笑容,拍開酒壇泥封,斟了兩杯酒水,拿起一杯遞到池重樓面前。「你不愛吃雞腿,就喝點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燒裂韻,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細琢的玉杯根本判若雲泥。池重樓卻想到了那時候,他和殷若閑,勾著對方的手臂飲酒,宛如夫妻交杯酒…… 
酸澀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臟,讓他幾乎無法順暢呼吸。他本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回憶起那個夜晚,卻原來,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腦海里,從來未曾磨滅過。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記起那場虛假的溫柔。 
池重樓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開了面前的酒杯。被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閑臉上的肌肉都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起來,身體也在抖,他捂住臉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放下手,堆出微笑道:「沒事沒事,你不喜歡喝酒就別喝,真的沒關係。」 
他說的很輕很快,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轉身在床上的包裹裡翻尋著,喃喃道:「重樓,比別生氣,我還買了東西送給你的。」 
一件嶄新的斷面棉布長袍捧到了池重樓眼前。那淡淡的紫色,扎痛了他的雙眼。 
殷若閑小心翼翼地抖開袍子。「你的衣服太單薄了,穿上這件袍子暖和點。重樓,我可以替你穿上嗎?」 
池重樓緊閉著嘴,脣發白。聽見殷若閑還在近乎哀求地問:「可不可以?」 
穿上又如何?讓殷若閑再像當初那樣誇他穿淡紫色的衣服最漂亮,風骨最美? 
任憑殷若閑說得怎麼天花亂墜,他仍舊是個平凡沒姿色的傻瓜。那種遭人玩弄欺騙的痛,他已經千方百計鎖進心底最深處,為什麼殷若閑還非要來撕開他的傷口? 
池重樓深深地閉起了眼睛,須臾又張開,起身從藥箱裡取出把剪刀,抓住袍子就剪。 
「重樓?」殷若閑驚呆了,下意識地想搶回袍子,可長袍已經被攔腰剪成了兩截。 
慢慢放下勇子,池重樓墁慢轉身,背對殷若閑。胸口空盪蕩的,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殷若閑盯著手裡那分成兩截的袍子,半天終於找回了神智,顫聲道:「重樓,我是真心喜歡你,我…… 
「這句話,你一年就已經說過了。」池重樓開了口,聲音平靜得近乎麻木。「殷若閑,請你別再捉弄我。」 
「我沒…… 
殷若閑想爭辯,可池重樓根本就不願聽,靜靜地道:「我也有自尊,也會傷心。有些錯,犯一次已足夠了,我不想再讓自己錯第二次。」 
殷若閑僵如木石。這還是池重樓初次在他面前吐露心聲。池重樓並沒有斥罵他片言只語,可他卻覺得渾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過,痛得無法形容。 
「重樓,真的對不起。」他不知道還能為自己解釋什麼,只因那些欺騙都是抹煞不了的事實。「可我這次,是認真的。重樓…… 
池重樓沒有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下屋門。 
殷若閑知道,池重樓是要他離開。他眼裡浮起絕望,一個勁地低聲說著對不起,然而池重樓依舊一言不發,伸手固執地指著屋門。 
殷若閑對池重樓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凝望了很久,終於放下那兩截袍子,悄然走出小屋。 
聽著兩扇木板門重新關上,池重樓懸在半空的手臂終是垂落,緩緩坐進椅中。 
他臉上,已無聲布滿淚痕。 
※※※ 
那晚,他守著油燈,枯坐到天明。雪花也飄了整整一夜,隔窗望出去,一片凄清的白。 
在冷冰冰的屋子裡坐了太久,手腳都已經冰涼麻痺。池重樓緩慢挪動腳步,拿些藥酒擦著手腳,半晌後經膿血氣終於活絡行開,恢復了溫度。他泡了壺清茶,吃過幾張薄餅,身上暖和起來。 
那被剪成兩截的袍子,還安靜地躺在地上。他默默撩起,凝視片刻,最終牽了牽嘴角,打開屋門。 
正要拋掉袍子,他驀然怔住。 
殷若閑抱著膝蓋,坐在茅草屋檐下,頭髮衣服上積了不少雪花,看情形已在雪地裡坐了很長時間。 
看到池重樓,殷若閑立刻站了起來,原先坐的地方露出個深深的痕跡,他望著池重樓,低聲道:「對不起。」 
平素迷人的聲音連同嘴脣都因為嚴寒在顫抖,目光卻溫柔得會池重樓的心臟也痛楚難當。 
這個人,竟然在屋外風雪坐等了一宿……只是,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 
難道殷若閑不懂,有些東西,錯過了一時,便是一世? 
「對不起。」 
聽不到池重樓響應,殷若閑又重複了一邊。多餘的言語,他不想再說,只想一直道歉,直到池重樓肯原諒他為止。 
池重樓全身都忍不住微顫,緊咬著牙,猛地丟下袍子,關上屋門,踩著積雪大步向前走。 
殷若閑不知道池重樓要去哪裡,惶恐地跟在他身後。 

尾聲 

池重樓走得非常快,沒多久就來到漁村另一端,敲開了范四牛家的門。 
應門的正是范四牛的渾家,見到池重樓,又驚又喜,連勝道:「是池公子啊,快請進來坐!」 
范四牛也聽到動靜,從屋裡走了出來,忙著招呼池重樓進屋用茶。看見緊隨其後的殷若閑,他楞了下,問池重樓道:「池公子,這位是……
池重樓也不進屋,只道:「范四哥,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家春水姑娘提親的。」 
「重樓?」殷若閑面色大變,卻被臉上的易容之物所遮擋。 
范四牛和他渾家都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道:「池公子,你、你是說想娶我家春水丫頭?」 
「沒錯。」池重樓平靜地道:「我也有些年紀,想在這范家村安定下來。要是范四哥不嫌棄,我過幾天就找媒人上門來說親下聘禮。」 
「不嫌棄不嫌棄。」范四牛喜出望外,和他渾家滿口應允道:「池公子看上我家春水丫頭,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我就等著池公子你找大媒來下聘了。對了,池公子,你進屋來說話吧。」 
池重樓搖頭,「我還要出診,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跟來時一樣迅速地往回走。 
※※※ 
殷若閑帶著滿眼驚異慌亂,緊跟池重樓,一直回到池重樓的小茅屋內,他才顫聲聞:「重樓,你剛才說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池重樓回屋後就坐在了椅子裡。他仿佛已經用光了力氣,疲倦地倚著椅背,茫然看窗外寂寞雪景。 
良久,他才淡淡道:「你聽不明白嗎?我想娶妻。」 
殷若閑只覺胸口如壓著萬鈞巨石,呼吸艱難,澀然道:「你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嗎?」 
「我不恨你,也可以原諒你。」池重樓緩緩扭頭,看著殷若閑驚喜的眼神,又移開了目光,輕聲道:「本來就是我自作多情,沒什麼可抱怨。可我先在想要過安靜平淡的日子。殷若閑,你走吧,今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心剛飄到歡喜的巔峰轉眼又被狠狠摔到深谷,殷若現聲音已啞。「重樓,我知道你還是在跟我賭氣,想逼我走。你有多少怨氣,只管衝我來,你想要怎麼樣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將來開玩笑。」 
池重樓指尖微微掐進了手心,突然冷笑,那笑聲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可怕。「殷若閑,你少自以為是。誰跟你開玩笑?我是男人,當然需要個妻子,你能給我嗎?」 
殷若閑的嘴脣在抖。 
走吧,別再來糾纏我。」池重樓指著門外,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殷若閑歪著頭,眼光凄楚,對池重樓望了好一陣,走到門邊關上了門板,開始解衣裳。池重樓臉色變了。「你想幹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女人嗎?」殷若閑已經脫掉了半長罩衫,手底不停,又褪一下褲子,叉開雙腿趴在桌邊。兩側的頭髮披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 
池重樓完全看不清楚殷若閑此刻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只聽到殷若閑沙啞著嗓子道:「你需要妻子,就上我好了。我一輩子都可以當你的女人。」 
即使看不到殷若閑的神情,池重樓也能想象到殷若閑必定滿臉屈辱,可他卻沒有感動,硬要說,也只替殷若閑不堪,這個高傲的二皇子,為他這沒姿色的男人低聲下氣到這田地,又是何必? 
他轉頭,不想看到那具暴露在寒冷空氣裡起了寒粒的赤裸軀體,冷冷道:「我要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假女人有什麼用?」 
「池重樓!」殷若閑的大吼幾乎掀破了脆弱的茅草屋頂。 
池重樓以為殷若閑會勃然大怒,拂袖離去。但殷若閑依然趴在桌邊,背部劇烈顫抖著。隔了很久才開口,「重樓,重樓,你究竟要我怎麼做?」 
他在哭,雖然很小聲,可池重樓還是聽到了殷若閑拼命壓抑在喉嚨裡的嗚咽:「我知道自己以前不該害你傷心,我想補償你,我想討你歡欣。我把墨辰也賣掉了,為你做了那件袍子……重樓…… 
池重樓沉默著。昔日的情,已經被傷得支離破碎,即使勉強縫補起來,裂痕也永遠不會消失。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衣裳,給殷若閑披上,靜靜地道:「我不想要你怎麼樣。若閑,我只是累了、怕了,不想再讓自己傷心。」 
殷若閑終於失聲痛哭:「重樓,你就相信我這一次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歡你,絕不會再讓你傷心難過的。」 
「我信你現在說的都是真的,可那又如何?」池重樓惘然笑了笑,柔聲道:「是我不想再喜歡上任何人了。若閑,你就走吧,跟個不喜歡你的人在一起,你也不會快活的。」 
殷若閑哭得很傷心,像個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孩子。 
「重樓,我們就不能重新開始嗎?你也許還會再喜歡上我的啊!我可以等,等你一輩子啊…… 
池重樓搖頭。與其兩人都痛苦,他寧願與殷若閑就此相忘彼此。「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離開這裡吧,讓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彷彿知道所有哀求都無法令池重樓改變心意,殷若閑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穿回衣服,睜著紅腫的眼睛看了池重樓最後一眼,拉開門,走進茫茫雪地裡。 
※※※ 
天地全是白色,殷若閑走得很慢,只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那裡。 
富貴、權勢、情人……他一樣都沒能輓留住,什麼也沒有。 
沒人比他更清楚,池重樓原本有多麼地喜歡他。 
藏書樓裡,每每他不經意間回頭,總能看見池重樓正溫柔又略帶羞澀地望著他。那雙乾淨得不藏半分污垢的溫潤眸子裡,滿滿的,都是對他的情意…… 
他傷了池重樓的心,卻總是以為自己真心付出一切後,還能輓回。然而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 
重樓,是真的不願再接受他了…… 
他不知自己何時走到了海邊,當有意識時,他已經站在了落滿銀白雪花的沙灘上,面前海濤拍岸。 
大海望不到邊,正如他,看不到自己的對岸。 
殷若閑就木然佇立在岸邊,看著日頭一點點地移至天空正中,又再一點點地西沉,緩慢墜入海平面下。 
一聲熟悉的馬嘶輕輕響起,打破了死寂。 
是墨辰?殷若閑有點不相信地緩繯轉過身,果然見已經被他低價賣給了小鎮一戶磨坊的墨辰正站在不遠處,朝他揚著蹄子,想奔到他身邊來,卻被一人牽住了韁繩無法上前。 
看清牽馬人的面目,殷若閑面色劇變。 
那人是鳳羽。 
容貌還是那麼秀美,甚至帶著跟以往同樣乖巧的笑容,但殷若閑已經深知,少年笑容背後藏著利爪毒牙,在最緊要的罐頭狠狠咬了他一口,令他一敗塗地。 
「二皇子。」鳳羽恭敬地喊著,神情間盡現躊躇滿志。他身上也穿戴著貴重精緻的衣裳配飾,活脫脫像個貴胄人家的公子哥。 
殷若閑突然笑了,悲憤又難以理解。 
「鳳羽,我從前待你還不夠好嗎?你想要什麼,只要跟我開口,我從沒有不滿足你的。為什麼還要盜我令牌?」 
鳳羽長長的睫毛微顫了下,卻還掛著笑容,道:「二皇子待鳳羽確實很好,鳳羽今生都不會忘記。可是……」他輕輕嘆了口氣,露出為難的表情。「鳳羽更不想這輩子都當個以色事人的男侍。」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殷若閑怒極:「你若要自由,我可以放你走。就算你想要入仕,有我提攜你,也輕而易舉,何必去跟叛軍勾結?那朱天究竟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背叛我?」 
鳳羽秀氣的眉毛輕挑了挑,終是抿嘴一笑:「我也不想再瞞二皇子,我本來就是朱天的弟子,是師尊要我入二皇子府當耳目,在師尊舉事時助他一臂之力。」他看著殷若閑驟然僵硬的臉,笑得更歡:「鳳羽欺瞞二皇子多年,還要請二皇子多多包涵。」 
殷若閑死死瞪著鳳羽,想到這少年數年來在他床上的諸般宛轉迎合全是虛情假意,不覺心頭寒透。他深呼吸,問道:「你現在想怎麼樣?」 
「當然是奉了師尊之命來取二皇子的人頭回去交差。」鳳羽嘻笑著拍了拍墨辰的脖子。「二皇子逃命的本事也算不錯了,居然混在別人家中當短工,還真讓鳳羽和手下人找了好一陣子。幸虧見到了墨辰,就讓他帶我找到范家村來了。」 
他眼珠轉了轉,悠然道:「原來那位池公子也住在村子裡,呵呵,二皇子也有被人趕出屋的時候,鳳羽倒還是頭一回見著。」 
他笑容很甜。 
殷若閑卻連四肢都變得冰涼,聽鳳羽口氣,分明在他和池重樓爭執時,就已經到了村中。其後的時間,鳳羽一定是部署捉拿他的天羅地網去了。 
瞧鳳羽現在滿臉的有恃無恐,殷若閑更鑒定了自己的猜測。這范家村周邊,多半已經布滿了鳳羽的手下。 
他慢慢捏起雙拳,一字一句道:「不準傷池公子一根頭髮。」 
鳳羽輕笑,隱含鋒芒殺機。「那就看二皇子你怎麼做了。鳳羽帶來的人不多,不過要屠盡全村的人,也算不上難事。二皇子信不信,只要鳳羽一個信號,就立刻能叫全村的人人頭落地?」 
殷若閑反而沉靜下來,淡淡地道:「讓我跟池公子道個別,我就跟你走,任你處置。」 
鳳羽不笑了。面容隱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裡,很模糊。 
※※※ 
殷若閑和鳳羽牽著墨辰,回到茅屋時,范家村裡不少人家都陸續亮起燈火,茅屋內卻漆黑一片。 
白天丟在屋外的兩截袍子已經不見,大概是被池重樓扔到了遠處,眼不見為淨……殷若閑澀然苦笑,伸手扶上門板,輕輕一振,震送了門閂。 
他藉著雪地的微弱反光,看見池重樓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比以往提早就寢。 
殷若閑輕手輕腳地走近床邊,聽到的呼吸聲均勻而悠長,顯然池重樓已然入了夢鄉。他本想來跟池重樓最後道別,現在卻一點也不想叫醒池重樓。 
既然池重樓想要安靜平淡地過日子,他就該滿足池重樓的願望,不再讓池重樓為他傷懷。所以,就這麼再看一眼吧。 
等他死後,池重樓是不是就可以永遠從被他欺騙的陰影裡走出來了? 
他靜悄悄地站在床頭,痴痴看著黑暗裡池重樓朦朧的面容,心頭有些酸楚,又有歡喜。記憶裡那個除夕之夜,兩人盡享魚水之歡後,池重樓就枕在他胸口睡著了,呼吸也跟現在同樣的悠長、安寧。 
他和重樓,相聚的時間其實真的太短,可是當他收起了風流輕狂,想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許給池重樓是,被他深深傷過的人已經不肯再相信他了。 
殷若閑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抓起池重樓落在枕頭上的一縷頭髮,親了親,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呢喃叫著池重樓的名字。「重樓,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從開始就真心真意喜歡你的…… 
他鬆手,任發絲自他指縫無聲滑落,慢慢地倒退至門外,悄然關上了門板。 
從此,他和池重樓就將陰陽殊途。他低著頭,在門板外站了很久,最終轉身走向在旁等候的鳳羽。 
「走吧!」他坦然地催促鳳羽,彷彿即將踏上的不是黃泉路,而是去赴一場奢華宮宴。 
鳳羽冷冷瞅著他,輕哼一聲,取出牛筋繩索捆住殷若閑雙手,推著人走進濃黑夜色裡。 
行到村口處,鳳羽手輕彈,一枚袖箭尖嘯著飛上半空,數十名黑衣人頓時幽靈般從四面八方涌出,向鳳羽躬身行禮。一人看了看殷若閑那張滿是疙瘩的臉,狐疑地道:「鳳少主,句屏二皇子不是個美男子嗎?這人這麼醜,沒抓錯吧?」 
「你懷疑我會找錯人?」鳳羽目光像刀子般扎向那人。那人低頭連說不敢。鳳羽又打量了那人幾眼,倏地笑道:「我平時倒是沒留意,原來你模樣挺俊的。」 
那人不知道鳳羽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囁嚅著答不上話。 
鳳羽也不再理會他,帶上眾人疾步離開了范家村。 
※※※ 
一行人連夜趕路,天亮時分已經過了小鎮。鳳羽於是緩下行程,盡挑偏僻無人的岔路走。 
六七天走下來,殷若閒心底疑雲越來越深。按說鳳羽抓到他,一刀砍下他人頭趕回永稷向朱天邀功豈不省事?何必大費周折地帶著他回都城? 
那些黑衣人也是同樣想法,這天正午在一處密林歇腳時,便有人質問起鳳羽。 
「我留著他,當然是有用處。」鳳羽舉起自己隨身攜帶的水囊慢慢喝著清水,吩咐眾人道:「你們廢話少說,快些吃了乾糧繼續趕路。」 
黑衣人不敢再多問,吃起乾糧,忽然有一人捂著肚子大聲叫痛,緊跟著其餘人也紛紛叫痛,在地上打起滾來。 
殷若閑見狀,不禁一喜。這或許是個逃命的良機,剛想趁亂接近被栓在樹身上的墨辰,突見鳳羽躍至一人身旁,抽出那人的長劍,飛快一劃,刺穿了那人胸膛。 
他愕然間,鳳羽似腳不沾地般游走起來,劍劍直刺黑衣人要害。眾人腹痛之餘,根本來不及抵擋,就胡塗送了命。密林中頃刻屍橫遍野。 
從最後一人咽喉裡抽回劍尖,鳳羽回頭,對著殷若閑露出個笑容:「殺了他們,我就可以獨領大功了,呵呵…… 
他揮劍,掠過殷若閑急遽收縮的瞳孔,一顆首級飛上半天,濺起大片腥紅血霧。 
※※※ 
紅得刺眼的大花緞子,紅彤彤的糕餅盒子……被裝在披了紅綢的禮擔裡,挑進了范四午家。 
今天是池重樓依約找了媒人向春水姑娘提親的日子。 
范四牛和他渾家都為春水找到個好夫婿欣慰不已。春水之前還不知情,聽媒人說完,漲紅的臉漸漸變成蒼白。 
媒人察言觀色,發現苗頭不對,看了看池重樓。春水咬著嘴脣,驀地往范四牛渾家腳邊一跪,道:「姑姑,春水是你和姑父養大的,本該由你們作主,可這門親事春水不能答應。」 
「池公子這麼好的人才,你還嫌不夠?」范四牛瞪大了眼睛。 
春水心一橫,「姑父,春水已經有了心上人了,不能嫁給池公子。」 
「是哪個渾小子?」 
范四牛和他渾家又驚又怒,追問起來。池重樓始料不及這變故,見范家亂成一團,他幹咳一聲,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春水姑娘已經有了意中人,這門親事就算了。這些聘禮,就當我送給四牛哥賠罪。」 
范四牛拼命搖手,「要賠罪,也該是我向池公子你賠罪啊。」 
池重樓笑了笑,「你就收下吧,算我給孩子們的禮物。」怕范四牛再推辭,他起身走出了范家。 
親事沒成,他心裡卻並沒有半分失落,反而有幾分自己也不願承認的輕鬆。成親本是他擺脫殷若閑糾纏的最後一招殺手鐧,對那個春水,其實毫無感覺。 
如此,最好。殷若閑已經離他而去,應當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找他。而他,也不必違心去娶春水。因為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像喜歡殷若閑那樣去喜歡其它任何一個人了…… 
※※※ 
小小的提親風波很快平息。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如水。 
池重樓還是白天到鎮上出診,晚飯後就在燈下鑽研醫書藥草。寒風逐漸轉暖,帶來了青草味。 
有時候夜半時分,池重樓在朦朧睡夢中仿佛還聽到墨辰的低鳴和蹄響,醒來後,他忍不住笑自己。 
墨辰已被殷若閑賣掉了,怎麼還會跑來他屋外?一切,只是他思念至深處的幻覺…… 
不想承認,但更不想否認,當殷若閑出現在他面前又再離去後,原本所有的寧靜都已經被搗亂。 
他終究,忘不了。 
※※※ 
三月中的一天,池重樓照例去小鎮給戴員外針灸,又看了兩家病人,回范家村經過村口時見許多漁民圍著株大樹議論紛紛。他經過一看,才發現眾人是在看新貼在樹上的一紙榜文。 
「朱天要當皇帝了?那原來的皇帝怎麼辦?」 
「這皇榜不就是要捉拿殷長華嗎?知情稟報者賞黃金十萬兩啊!」 
另一人嘆道:「看這樣子,句屏皇帝遲早會跟他的弟弟一樣,被斬首了。」 
「你說什麼?」 
一個聲音猛地插入,生硬得像從地底擠出來的。眾人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替他們不少人都治過病的池大夫。 
池重樓的臉,已跟白紙無二。 
推開眾人擠到榜文前,等看完最後一個字,他周身如同掉進了冰窖裡,連目光也凍結了。 
殷若閑,已被斬首,首級懸掛於都城永稷城樓之上示眾。 
「我不信……」池重樓突然把榜文撕了個粉碎,全然不見眾人驚疑的注視,慢慢走回自己的小茅屋。
※※※ 
圍繞在他四周的空氣,都是冰冷的。他就如泥雕木塑般站著,輕聲道:「我不信。」 
他只是要殷若閑離開他,從沒有想過要讓殷若閑被叛軍抓走處死。如果不是他逼走殷若閑,如果…… 
心臟最柔嫩的地方像被鋸子緩慢地拖過,鈍痛到他想把心臟從身體裡剝出來,可縱然將自己磨成細粉,也無法讓光陰倒流。 
絕望和痛楚,與黑暗為伴,一點點將他吞噬。池重樓在死一樣的寂靜中木立了不知多久,終於摸索著點起桌上的油燈。 
昏黃的光,照亮了他慘白無人色的面容。 
他打卡簡陋的木製衣箱,從箱子最底下拿出了那被剪成兩截的淡紫色袍子。那天殷若閑走後,他撿起袍子凝望多時,最終還是把袍子藏進了衣箱。 
那是殷若閑留給他最後的東西……冰涼的液體,自他臉上滑了下來,滴在了袍子上。 
池重樓輕輕笑了。脫掉身上的長衫,穿上了淡紫袍子,用衣帶綁住斷縫袍子很暖和,宛如殷若閑摟抱他時溫暖的體溫…… 
「若閑,我穿上你送我的衣服了。你看到了嗎?」他喃喃自語,臉上已淌滿淚痕,依然在微笑:「我明天就動身去永稷,給你看。」 
一聲低到幾乎無法辨認的嘆息在他耳邊響起,池重樓卻全身劇震,竟不敢回頭。 
一雙手,從他身後伸出,緩緩地抱住了他的腰,隨即收緊、再收緊,將他牢牢擁進一個溫熱的胸膛…… 
「重樓,我看到了…… 
拂過他耳輪的氣息,也是溫柔熟悉的。 
整個世界裡,除了和自己相擁的人,一切均不存在。 
池重樓張大了嘴,無聲笑,淚水簌簌掉落,濕了殷若閑的雙手。他沒回頭,只是反轉雙臂,抱住殷若閑,用盡全力。 
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讓殷若閑離開。 
※※※ 
緊接著胸前劇烈顫慄的身軀,殷若閑只覺這一刻的喜樂安寧,勝過以往所有。他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簾,嗅著池重樓身上幽淡的草藥香。 
門外,墨辰在輕輕來回走動,間或甩下馬尾,打個響鼻。 
墨辰,是鳳羽送還給他的。 
那天在密林中,少年殺死全部黑衣人後,一劍,斬下了那個相貌英俊的黑衣人頭顱,然後為他割斷了身上繩索。「帶上墨辰走吧。師尊那裡,我自然有辦法替你瞞天過海。」 
他驚愕萬分。 
「為什麼你又改變主意救我了?」 
鳳羽的眼神很複雜,眯眼對他看了好一陣,提起人頭飛快地走了。風裡,只飄落鳳羽帶著幾分自嘲的笑聲。 
他惆悵過後,牽了墨辰慢慢向著范家村的方嚮往回走。 
天地很大,他卻只有那個地方可去。 
即使只能在入夜後守在屋外,聆聽池重樓悠長平緩的呼吸,殷若閑也很知足。他想給池重樓想要的生活,哪怕永不相見,他亦無怨無悔。真心喜歡一個人,原來真的足以令他改變一切。 
「重樓……」他輕輕地親著池重樓的頭髮,蹭上池重樓滿是熱淚的面頰,耳鬢廝磨。重樓,又何嘗不是他的情劫?終其一生,他全部心神都已被束縛在這個叫池重樓的男子身上,甘之如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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