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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就在江湖中大多數人或自願或被迫地參加輝煌門左右兩大護法的夫夫喜宴之時,遠在千里的魔教卻遭受了一場驚天浩劫。
以雪衣侯為首的五萬大軍以雷霆之勢清剿睥睨山。不過六個時辰,魔教總部便被血洗一空。
明尊和三位魔教長老因為正在趕去輝煌門的路上而逃過一劫。
但,這僅僅只是開始。
朝廷隨後便開始向魔教在各地的分壇和商行下手。
但是各地分壇和商行彷彿早有默契,各個人去樓空,連賬簿和錢財都被轉移至他處,朝廷搜尋無果,只能暫時封鋪了事。
一個月後,雪衣侯回京述職,得聖上欽點為誅魔大將軍,全力緝拿魔教餘黨。
於是,一場更大更急更寒冷的暴風雪在江湖上颳起!

背叛有理(一)
歲末,霜寒,刺骨。
馮古道縮在屋簷下,拚命地想將身上這件半新不舊的大氅扯攏些,好遮擋對穿整條弄堂的冷風。
雪衣侯府的下人冷眼看著他在那裡又蹦又跳又跺腳,好似在看賣雜耍的猴子。
他來來回回又兜了好幾圈,終於忍不住道:「兄弟,能不能進去看看,侯爺的客人走了沒有?什麼時候見我?」
下人冷笑道:「侯爺要見你的時候自然會見你。和客人走沒走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只請你幫我去看上一眼就好。好歹讓我知道還要等多久。」
「能等候爺是你的榮幸,多少人都是這麼等著的,就你矜貴?」
馮古道連討了兩個沒趣,只好縮著袖子繼續在那裡蹦跶。
又過了會兒,天更暗了。
馮古道又冷又餓,幾乎想甩袖子走人。
正在這時,先前將他領進門的侯府裡大總管宗無言終於慢吞吞地走出來,「馮先生,侯爺要見你。」
馮古道吸了吸鼻涕,縮著腦袋道:「侯爺準備晚飯了嗎?」
宗無言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先見了侯爺再說。晚飯我自會叫人準備。」
得到了晚飯的承諾,馮古道這才心甘情願地往裡走。
宗無言走在他前頭,無聲地遞給他一塊絲巾。
馮古道拿著手巾看了半天,才意識那是他給他擦鼻涕的。
那時兩人已經到了屋前。
宗無言讓他在門口等候,自己前去通報。
於是,門一開,一陣暖風拂來。
馮古道正好用絲巾裹住鼻子,狠狠地擤出鼻涕。
那彷彿用盡身體全力的嘶聲擦著正要進門的宗無言,傳到屋子的深處。
過了會兒,宗無言出來了,臉上滿是無奈。
馮古道眼睛一亮道:「侯爺要見我了嗎?」
「侯爺讓我先帶你去沐浴更衣。」
「……」侯爺真是太體貼了。馮古道決定暫時忘卻自己被拋卻在寒風中獨佔了一個多時辰的事。畢竟,不管侯爺讓他去沐浴更衣的原因為何,能夠在這樣的天氣泡在這樣溫熱的水裡,總是件讓人愉快的事。
馮古道喜滋滋地洗著澡,任由那一個個如花似玉的丫鬟們在自己的身上撒著各種東西。
洗了會兒,體內的寒氣便被驅得差不多,他準備起身,卻被兩個丫鬟合力按了回去。
「要多浸一會兒才入味兒,你急什麼?」其中一個丫鬟嬌笑一聲,隨手又撒了幾粒東西下去。
馮古道呆了呆道:「入味兒?敢情你們把我洗乾淨了,是為了煮著吃?」
「呆子,誰要吃你?」丫鬟嘴裡這麼說著,眼睛卻不忘向他拋了個媚眼。「我們家侯爺最討厭髒亂,要不是你還有用,光是在大門口擤……」她用袖掩住嘴巴,咯咯笑了半天,才道,「大總管讓我們告訴你,一會兒見了侯爺一定要體體面面,恭恭敬敬,要再出這樣的紕漏,你就想好把墳搭哪兒吧。」
馮古道嬉笑道:「要真是搭墳,定然搭在諸位妹妹的閨房旁邊,死在溫柔鄉,也算值了。」
另一個丫鬟突然啐了一口,「活得不耐煩了?在胡言亂語,小心我告訴侯爺,真的殺了你。」
馮古道見其他丫鬟都嚇得低頭,無趣地撇撇嘴巴,不再說話。
一個澡足足洗了半個時辰。
馮古道帶著身泡得又紅又皺的皮膚,好不容易從浴桶裡爬出來,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得一乾二淨,「大總管先前答應過我會準備晚飯的。要不先讓我吃幾口墊墊肚子再去見侯爺?不然見到一半,我就昏過去了,對侯爺英明有損。」
先前凶巴巴的丫鬟道:「你若真的昏過去,怕是也不必醒了。」
……
馮古道再次收聲。
再次來到屋外,他有些後悔沒有將那件大氅一起帶過來。
夜間風冷,吹在身上像刀子刮似的。
幸好這次宗無言出來的很快,「進來吧。」
馮古道鬆了口氣,縮著身子跟在他身後。門前豎著面屏風,猛虎下山。
繞過屏風走了大約十幾步,宗無言停下道:「侯爺,馮古道來了。」
馮古道偷偷地抬起頭,正好迎上一雙如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眼睛,眼睛鑲嵌在如白玉般光滑白皙的面龐上,靜靜地望著他。他的眉毛不粗,卻很濃,如劍般揚起,使得整張臉籠罩一片難以言喻的肅殺。幸好眉角的紅痣削弱了幾分臉上的煞氣,多了幾分嫵媚和妖冶,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不但不凶神惡煞,反而漂亮驚人。
馮古道斂容,恭敬地上前行禮道:「見過侯爺。」
他半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望向「人帶上來了嗎?」
門開了。
風從屏風的兩邊吹進來,馮古道身體一抖,莫名地覺得不安。
驚慌的腳步聲從門外細碎地踩進來。
馮古道看著那個在他沐浴時和他調笑的丫鬟無措地跪在地上。
雪衣侯淡淡道:「打十個板子,攆出去。」
馮古道心頭一震,直覺此事與他有關。
果然,那丫鬟哭著求饒道:「侯爺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宗無言見雪衣侯皺眉,立刻差人將她拖了下去。
「你知道她犯的是什麼錯?」雪衣侯微微一笑。
馮古道躊躇著說真話還是假話。
雪衣侯不緊不慢道:「答錯了,她的十個板子你挨。」
馮古道道:「她不該和我調笑,更不該引我調笑。」
雪衣侯道:「你應該知道,只要你剛才答錯,她就不必出府去了。」
馮古道道:「十個板子非同兒戲,能不挨還是不挨的好。」
「你果然卑鄙。」他緩緩坐直身子,定定地打量著他。明明是一張俊秀的臉,偏偏帶著違和的猥瑣。他嘴角一揚,似笑非笑道,「不過若非你夠卑鄙,出賣魔教,魔教也不會土崩瓦解得這麼快。」
「能夠為侯爺效力,是我畢生最大的榮幸。」
「那你知不知道,本侯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雪衣侯道。
馮古道道:「侯爺俊美無雙,天人之姿,最想做的莫非是找個美麗絕倫,同樣天人之姿的雪衣侯夫人?」紅粉佳人,又哪個男人不愛呢?
「馮古道。」雪衣侯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就算本侯現在用得著你,也不等於本侯不會殺你。」
馮古道收起嬉皮笑臉的表情,正色道:「侯爺此刻最想做的,應該是殺明尊。」
「錯。」雪衣侯不屑地輕哼,「他在本侯眼裡,不過是個跳樑小丑,你覺得本侯會為他大費周章嗎?」
「當然不會。」馮古道很狗腿地應道。
雪衣侯故意找茬道:「那你為何做此猜測?」
馮古道臉色不變,道:「我放屁。」
……
宗無言很想用簾子把他的嘴巴堵上。
果然,雪衣侯冷冷地瞥了馮古道一眼,「想要在我手下做事,先要把滿嘴的臭氣給去了!」
他扁了扁嘴巴,往後退了半步。
雪衣侯道:「做什麼?」
「怕熏著您。」馮古道道。
……
雪衣侯的拇指輕輕地擦過食指指腹,半晌才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猜中我此刻最想做什麼,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不然,我就殺了你,曝屍荒野,做那些惡狗的盤中餐。」
馮古道身體微微一抖,思索良久,終是抬起頭,咬牙道:「侯爺此刻最想殺了我。」
如果雪衣侯手裡有劍的話,說不定真的會桶過去。但是他手裡沒劍,現在去找劍也太麻煩,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轉過身,坐回榻上,「你說我應該是遂了我的願,殺了你好呢?還是算你猜中了,放過你好呢?」
「那當然是放過我。」馮古道答得理直氣壯。
雪衣侯看著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理由。」
馮古道賠笑道:「好歹還有些用。」
「哦,比如說?」
「明尊藏身的幾個地方,我都知道。無論要殺要抓,但憑侯爺一句話。」
雪衣侯道:「馮古道,你本是明尊最得力的親信,因何反叛他?」
「我祖上本是書香傳世,奈何在路上遇到賊寇才家道中落。加入魔教、助紂為虐乃是情非得已。祖訓擺在床頭,我夜夜奉讀。忠君、奉孝、行德、自律,我不敢忘,卻又不能不忘。若非侯爺……」
雪衣侯冷冷地截斷,「我只聽實話。」
「我想當官!」馮古道轉得很快。
「好,我便許你個五品官做。」雪衣侯也答得爽快,「但是,你必須助我生擒明尊。」
馮古道想了想道:「那暗尊呢?」
如今明尊在暗,暗尊在明,抓暗尊遠比抓明尊容易得多。
「暫且不動他。」
馮古道小心翼翼道:「侯爺能否示下,為何要活捉明尊?」
雪衣侯噙起一絲微笑,「這個答案,本侯等著你來說。」
馮古道:「……」那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了。

背叛有理(二)
攤開地圖,馮古道大筆一揮一揮又一揮,圈了十七八個圈。
雪衣侯冷眼看著他,「你想讓本侯找個十年八載嗎?」
「侯爺英明神武,智謀過人,本人要十年八載,侯爺用三年兩載也就差不多了。」馮古道放下筆,陪笑道。
雪衣侯道:「不如本侯令人將你浸泡在水中,用柴火在下面燒,直到生擒明尊再撈你出來?你看如何?」
馮古道乾咳一聲道:「我覺得相當的……不如何。」
「哦?」
馮古道道:「我一年只洗三回澡。就算剛剛大洗了一次,也只洗去最表面的那層灰而已。所以實在不是大宴賓客,酒肉會友的佳餚啊。」
「一年只洗三回澡?」雪衣侯臉色不佳。
馮古道自豪地笑道:「不錯。自從我長大能自己洗澡之後,就一年洗三次了。」
「那你沒長大之前……」
「三年洗一次。」
……
雪衣侯閉了閉眼,嫌惡地揮了揮手,「站得遠點。」
「是。」馮古道恭敬地彎腰,然後慢慢地腿了三步。
雪衣侯覺得呼吸順暢了些,「本侯剛才說到哪裡了?」
馮古道老老實實道:「站得遠點。」
「……之前。」
馮古道回憶了下,「一年只洗三回澡?」
雪衣侯眯起眼睛,輕柔卻又一字一頓地喚道:「馮古道。」
「在。」馮古道上前一步,想了想,又退後半步,又想了想,又上前一小步,再想了想……
「馮古道。」剝去輕柔的外衣,他的聲音裡充滿威脅。
馮古道不敢再前前後後地亂晃悠,兩隻腳立定,一抬頭,雪衣侯卻走下來了。
「本侯想殺了你。」他神情淡淡的,但是雙眼的殺意毫不掩飾。
馮古道道:「侯爺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哦?」
「我娘給我洗澡的時候也這麼說。」
雪衣侯不著痕跡地退後了半步。
「而且,明尊也這麼說過。」
雪衣侯慢慢地消融去殺意,馮古道每次總是能在他想殺他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提起自己的用處,讓他欲殺,又不忍殺。「他說什麼?」
「他說。如果我再敢一年才洗三次澡,他就把我殺了。然後把屍體埋在土裡當花肥。」
雪衣侯冷笑道:「他真是有雅興,居然捨得抽時間種花。」
馮古道嘆氣道:「因為他有很多手下,所以他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想做的事情交給別人就好。」
「你做了很多他不想做的事?」
「不多。每個月最多一百來件。」
「他很器重你。」雪衣侯用的是結論。能者多勞,自古居上位者,哪一個不是把手中重要的活兒交給自己最親信的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臣豈非都因此而來?
馮古道聞言,不但不覺羞愧,反而得意道:「不然我又怎麼能和侯爺裡應外合,使得魔教大敗呢?」
「所以他現在一定很想殺了你。如果以你當誘餌的話,他說不定會出現,也省去我找他三年兩載的麻煩。」
馮古道臉色微變,乾笑道:「侯爺曾答應過我,會保護我的周全。更何況,侯爺剛剛還許諾給我一個五品官做做。」
「我的確許諾過你,若是能生擒明尊就許你個官做,但是……」雪衣侯悠然道,「我沒說過用何種方式來生擒明尊。萬一,你不幸在生擒明尊的過程中,英勇就義……」
馮古道臉色一白。
「我就請聖上追封你個五品大員,也算全了你的心願,我的承諾。」
馮古道抱拳道:「我一定在最短的時間內為侯爺捉住明尊。」
雪衣侯不置可否。
「其實對於明尊的藏身處,我已有了大致的目標。」馮古道頓了頓,見雪衣侯臉上仍是沒什麼變化,又接著道,「無須三年兩載,最多……」他咬了咬牙,「三個月。」
雪衣侯這才微微一笑道:「當初你通過無言投靠本侯時,本侯就知道你是聰明人。」
但是這個聰明人卻不得不供他驅策。
馮古道無奈地賠笑。
雪衣侯又坐回榻上,「說到明尊,你見過他的樣子麼?據說,天下見過明尊的人,不超過十個。」
馮古道苦笑道:「可惜我並不在這十人之列。」
「你不是他的親信?」
「做事的時候是,吃喝玩樂的時候不是。」馮古道愁苦中還帶著絲絲的憤恨,使得他身上猥瑣的氣質更發揮得淋漓盡致。
雪衣侯皺了皺眉,「他討厭你?」信任一個人並不等於喜歡一個人。
「他說,如果我出現在他的百尺範圍內,他全身上下就會瘙癢不停。」
……
雪衣侯覺得自己身上也瘙癢起來。
「如果我出現在五十尺範圍內……」
雪衣侯原不想問,卻又好奇得忍不住問道:「如何?」
「他就非常地想去沐浴。」
……
雪衣侯的屁股快坐不住了。
馮古道嘆氣道:「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明尊。他只是經常差人送書信於我,告訴我,如果我再不洗澡,就不准我出現在他方圓的百里之內。」
雪衣侯不耐煩地揮手道:「罷了,我今日且先聽到這裡。你回去擬個搜尋明尊的方案,交給無言。屆時我會再見你。」
馮古道眨眨眼睛,「侯爺有急事?」
雪衣侯挑眉道:「你覺得本侯有必要知會你?」
「我只是想替侯爺分憂。」
「那就滾離本侯視線。」
馮古道遲疑了下道:「我不太會翻跟頭,可不可以左右著滾出去?」
不等雪衣侯反應過來,就見他自己打著轉兒轉出門去了。
……
雪衣侯慢慢地半倚回榻上,臉上身上哪裡還有半分瘙癢難忍的表情。
宗無言躊躇道:「侯爺,我總覺得馮古道這人……」
「裝瘋賣傻,深不可測。」雪衣侯接下去。
宗無言忙道:「那是否讓屬下將他……」
「將他如何?」雪衣侯伸直腿,立刻有丫鬟上前,輕輕地按捏。
宗無言道:「或者抓起來嚴刑拷打,或者殺了一了百了。」
「那多沒意思。」雪衣侯冷冷一笑,「他演得這樣賣力,我又怎麼能不給面子。何況,我還想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宗無言一臉的不解。
雪衣侯道:「自從魔教在江南迅速擴張之後,實力大增。據我所知,京城和各地方上都有官員被他們暗中收買。我之所以直搗總壇就是怕他們成了氣候,聯合各地官員上書皇帝,為魔教正名。到時候,本侯想滅他們也要掂量掂量各地官員和皇上的面子。」
宗無言道:「可這和馮古道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馮古道是何許人?他的來歷、身份都是他的那張嘴巴自己說的。知道的人不是死在睥睨山,就是跟著明尊躲得無影無蹤。而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本侯要滅魔教的時候他就這樣眼巴巴地跑出來投誠,你不覺得太過蹊蹺了嗎?更蹊蹺的是,他的情報居然還是真的。」雪衣侯面沉如水。
宗無言道:「屬下不懂。情報是真的,豈非證明他所言無虛?」
雪衣侯嗤笑道:「你真以為他這樣的人會在乎一個五品的官?以他的心機口舌,若想當官,何不投奔那些權臣當個門客幕僚?萬一沒有本侯對付魔教,他的滿腹抱負豈非胎死腹中?」
宗無言聽得連連點頭。
「而且出賣魔教,他性命堪虞。」
宗無言恍然,「不錯,他出賣了魔教,若是明尊不死,必千方百計來殺他。就算明尊死了,魔教還有暗尊。據說暗尊武功不下於當年的紀輝煌,已是當世第一高手。」
雪衣侯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淡嘲道:「當世第一高手?……他還沒問過我。」
宗無言苦思良久,突然道:「難不成馮古道是明尊派來的?」只有明尊派來的人,才不怕魔教的報復。
「那你覺得明尊犧牲半個魔教的目的是什麼?」
……
宗無言無言。
的確。若是苦肉計,那麼魔教的犧牲未免太大。經此一役,魔教必然元氣大傷,更難抵擋雪衣侯的進攻。傾覆只怕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屬下,屬下實在猜不出。」宗無言垮下臉道。
「我也猜不出。」雪衣侯一臉的無所謂,「反正他現在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很想看,他究竟會找到一個怎麼樣的明尊給我。」
宗無言躬身道:「侯爺英明,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後發制人。」
「本侯再英明也只是一個人,府裡的很多事,還要你多費心。」
「屬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雪衣侯滿意地點點頭。
半晌。
宗無言走出房間,臉上的感激和忠誠一掃而光,面無表情地朝外走去。
屋裡頭,雪衣侯坐起身,朝著門的方向輕哼道:「老狐狸。」馮古道明明是他引薦進來的,但是剛才的那番話卻將自己的撇得一乾二淨,裝得比竇娥還無辜。
他想了想,不解氣地又追加了一句,「該死的老狐狸。」

背叛有理(三)
馮古道洗澡很懶,但寫方案卻很快。
雪衣侯坐在涼亭裡,看著下人懷裡抱著的厚厚的一疊紙,臉上終於露出些許滿意。
下人站在他身側,一手攬著紙,另一手恭敬地遞過去第一張。
雪衣侯接過來一看,臉色立馬一變。
那張看上去應該寫得滿滿噹噹,其實只有兩個字——方案。
……
雪衣侯不動聲色地伸出手。
下人又放了一張在他手上,上面空白處更多,而且無論馮古道把子寫得多大都無法改變它的空曠,上面寫的是——
一。
雪衣侯深吸了口氣,揮手道:「都放在桌上。」
下人將近一尺高的紙放下。
雪衣侯拿起第三張,卻發現這張的字雖然不多,卻是有用的。
敦煌。
他丟開這張,翻下一張的時候想,總算有個地點,看來馮古道古怪歸古怪,卻還不是全然無用。但緊接著的這張上面的字彷彿在嘲笑他想得太天真——
是不可能的。
短短的五個字將他心頭裡剛剛泛起的愛才之火一下子就潑滅了。
雪衣侯將那張敦煌揉成一團,冷聲道:「來人。」
「在。」下人急忙上前。
「叫馮古道過來。」雪衣侯伸出手指,衝著『是不可能的』裡的『可』字的口戳下去!
嘶。
戳破了。
馮古道打著飽嗝來的。就算隔著老遠,雪衣侯也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飯菜香。
「侯府不愧是侯府,連飯的顆粒都比魔教得大。」馮古道諂媚地笑著。
雪衣侯淡淡道:「就算顆粒再大,你也不用粘在下巴上招搖吧?」
馮古道愣了愣,往下巴上一摸,果然有一粒白米飯粘著。「讓侯爺見笑了。」他嘿嘿一笑,舌頭往手指上一舔,米飯不見了。
雪衣侯見他咀嚼得津津有味,一時無語。
「不知侯爺叫我來有什麼事?」馮古道笑眯眯地問道。
「關於你的方案。」
雪衣侯和馮古道的目光都落在那個被戳了個洞的紙上。
馮古道鼓掌道:「侯爺的一陽指爐火純青,不同凡響,令人佩服、佩服。」
「馮古道。本侯又想殺你了。」
馮古道撓頭道:「侯爺,其實想是腦子裡轉悠的意思,你何必想得這麼大聲呢?」
雪衣侯嘴角一掀,卻滿是冷意,「馮古道,本侯不想殺你了,本侯想直接喊人拖你出去。」
「侯爺真是體恤下屬,尤其是為了侯爺不惜眾叛親離的下屬。知道我懶得走,竟然還讓人來拖我,我實在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下輩子為侯爺做牛做馬,肝腦塗地以報答侯爺今日恩情的萬分之一。」馮古道說著說著,袖子就遮住了臉。
「馮古道,就算你通風報信,與本侯裡應外合消滅魔教有功,但這功終究是有限的。它能救你一次兩次,卻救不了你一輩子。」雪衣侯冷聲道。
馮古道一揖到地,「謝侯爺青睞。」
「……本侯幾時說青睞於你?」雪衣侯覺得自己連著這個念頭都不曾轉過。
「若非侯爺青睞我,又怎麼會連一輩子都想到了?」馮古道想笑,但是眼睛對上雪衣侯的冷眼,笑就成了撇嘴巴。
「閒話少說。明尊究竟藏身何處?」
馮古道微訝,「我已經在方案中寫得清清楚楚,莫非侯爺……」
雪衣侯睨著他。
馮古道說得越發小心翼翼,「不識字?」
……
雪衣侯牙齒磨了磨,剛要開口,就聽馮古道用極快的速度道:「蘇州、杭州。」
雪衣侯漠然地瞪著他很久,才道:「理由?」
「魔教在各地一直有暗堂,蘇州、杭州、敦煌、長春都有。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和杭州風景秀麗,多得是文人騷客,佳人麗姝,明尊生性好潔,貪圖享受,必會去這兩處。敦煌靠近沙漠,酷熱,長春在東北,嚴寒,他是不會考慮的。」
雪衣侯緩緩道:「你說,他會不會來京城?」
「不會。」馮古道搖頭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早已不是真理,而是每個人都爛俗於胸的套路。試問如明尊這樣,每日都要用天山雪蓮、千年靈芝、萬年何首烏補身之人……怎麼能夠在侯爺的眼皮子地下藏匿蹤跡?」
「你倒是對他瞭解得很。」
「那是自然。當初魔教的賬簿都是由我經手。」
「那你知不知道,魔教上任的明尊和暗尊去了哪裡?」
馮古道一愣,抬頭看他。
雪衣侯道:「魔教現任的明尊和暗尊都是年少繼任,那麼上任的明尊和暗尊去了哪裡?」
馮古道皺著眉頭,摸著下巴道:「是啊,去了哪裡呢?」
「本侯是在問你。」
馮古道乾笑道:「若非侯爺今日提出,我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莫不是……死了?」
「上任明尊和暗尊是這任明尊暗尊的師父,傳說他們向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形影不離。他們中任何一個的武功比起袁傲策都只高不低,試問天下,有誰能抵擋他們的聯手?更何況,當年魔教甘守睥睨山,甚少踏足中原,更妄論結怨。如袁傲策這樣囂張的都沒死,他們又為何要死?」雪衣侯說得輕巧,但眼睛餘光卻沒有半刻離開過馮古道的神情。
馮古道聽得連連點頭,「近幾十年來,若說誰有可能打敗他們的聯手……只有紀輝煌。可是紀輝煌一入江湖,即聲名遠播,一舉一動備受矚目。若真是他殺了魔教明尊和暗尊,江湖中不可能半點風聲也沒有。袁傲策更不可能和紀無敵在一起。」
雪衣侯有些不耐煩了,「說了半天,你是沒有答案了?」
馮古道道:「為何侯爺如此關心魔教上任明尊和暗尊之事?」
「想知道?」
「若是侯爺想告訴我,我就想知道。若是侯爺不告訴我……」馮古道頓了頓,誠實道,「我還是想知道。」
「哦?那很好。」雪衣侯悠悠然道,「我就喜歡別人想知道卻偏偏不知道。」
馮古道道:「那我若是說,現在我不想知道了呢?」
「那我就不找人拖你下去,而是直接找人砍了你的腦袋。」
「……」馮古道異常真摯道,「侯爺,我是真的想知道。」
雪衣侯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既然知道明尊藏身蘇杭,你可有擒拿之策?」
馮古道道:「自從侯爺血洗睥睨山,明尊就失去了蹤跡,我想他應該是藏在某處,又或者正裝扮成什麼人,在去蘇杭的路上。」
「你的意思是說,他現在不在蘇杭?」
「明尊為人多疑謹慎,絕對不會這麼快去目的地,至少在之前,他會先在別處布下幾個障眼法,讓我們暈頭轉向,雲裡霧裡。」
馮古道道:「你說,他會不會去輝煌門。」
「我以為,他最不會去的地方,就是輝煌門。」
雪衣侯劍眉輕佻,「為何?」
「因為我相信侯爺一定在那裡佈置了重兵屯守。」
雪衣侯看著他,微微一笑道:「馮古道。」這次的語氣較之前兩次要親切不少。
但是馮古道的表情似乎並不怎麼享受。
「你真是瞭解本侯啊。」
「我既然投奔侯爺門下,自然要時刻揣摩侯爺的喜好,這樣才能讓自己的寵信不衰啊。」馮古道笑得異常狗腿。
「你現在很得本侯寵幸麼?」
馮古道堅定道:「得到侯爺的寵信,是我的目標和理想。」
「那你好好努力。」雪衣侯笑得別有深意,「本侯等著寵你寵得無法無天的日子。」
馮古道趕緊道:「侯爺言重了。我只想當個侯爺的心腹也就知足了。」
「就如明尊先前對你一般?」
「當然不同。」馮古道馬屁拍得天花亂墜,「侯爺乃是萬金之軀,英明神武,智勇雙全,德才兼備,將相之能!明尊不過區區一個邪派頭目,哪裡能和您相提並論?」
對於這樣火辣辣的恭維,雪衣侯只是淡然一笑道:「馮古道,我有時候在想,幸好……你不是明尊。」
馮古道呆了呆,「侯爺何處此言?」
「你這般瞭解本侯,若你是明尊,那本侯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豈非盡在你的算計之下?」這句話不成,卻字字千斤。
馮古道道:「我怎麼可能是明尊?我若是明尊,又怎麼可能勞煩侯爺率領大軍千里迢迢跑去睥睨山圍剿?我早已自己帶著魔教投奔您而來。」
「你覺得本侯稀罕魔教麼?」
「侯爺自然不稀罕。但是作為下屬,總是想掏心挖肺地將最好之物呈現給您。」馮古道臉上的表情要多真誠有多真誠,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雪衣侯的眼角卻微微一抽,顯然對他的真誠自然並不受用。
宗無言突然匆匆走來,「侯爺,明尊出現了。」
雪衣侯瞟了馮古道一眼,「哪裡?」
「太原。」

背叛有理(四)
太原裡京城並不太遠,至少比蘇州和杭州要近得多,所以雪衣侯當即決定親自走一趟。
馮古道很吃驚,「侯爺不怕那裡是陷阱?」
雪衣侯別有深意地笑道:「就算是陷阱,本侯也有對明尊的算盤如數家珍的你啊。相信你不會讓本侯涉險吧?」
馮古道道:「就算那裡不是陷阱,也可能只是障眼法。侯爺又何必親自去?」
雪衣侯道:「若是障眼法,那必定也是明尊手下所為。若是能抓到那個手下,想必能順藤摸瓜找出明尊的下落。」
馮古道只能道:「既然如此,還請侯爺沿路小心。」
「你曾經是明尊親信,對他最是瞭解,本侯有了你,還怕什麼?」
馮古道苦笑道:「侯爺不怕,也不必怕,怕的是我。」雪衣侯的言下之意,就是將安危重責全權壓在他的肩膀上。
「能者多勞。」雪衣侯笑得意有所指,「這豈非正是你的價值?」
馮古道嘆了口氣道:「若是侯爺能多多對我委以重任的話,會發現我的價值遠不及此。」
雪衣侯道:「不必旁敲側擊。本侯說話算話,只要你能助我生擒明尊,本侯一定幫你找個五品官做,而且是外放的肥缺。」
馮古道喜不自勝,「多謝侯爺。不過,這是不是意味著,我也要去太原?」
雪衣侯假笑道:「難道這還要本侯說麼?」
馮古道略顯羞澀地問道:「我只是想知道,這趟算不算公差?包不包吃住?」
……
事實證明,這趟算公差,也包吃住。
只是吃的是千年不變的饅頭,住的是千年不變的天廬地鋪——當然,僅僅是他一個人享此殊榮。
在連續趕路的第五天第二次遇村不住之後,馮古道終於忍不住催馬到雪衣侯馬車車窗外,小聲道:「侯爺,沿路這些村鎮……你都當過官嗎?」
馬車裡的雪衣侯正在看書,聞言淡淡道:「何以見得?」
「不然侯爺為何不敢見他們呢?」馮古道說完之後,已經有迎接發飆的準備了。但是雪衣侯卻波瀾不驚道,「本侯的確不敢見他們。」
馮古道吃驚道:「莫非侯爺真的曾在那些村鎮欺男霸女,魚肉鄉里?」
……
馬車裡伸出一隻手。
晶瑩剔透,白皙如玉。
「馮古道。」
「在。」
「把臉湊過來。」那隻手朝他勾了勾手指。
馮古道嘆了口氣,乖乖地把臉湊過去。
那隻手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對著他的臉頰一捏,再慢悠悠地一轉。
馮古道疼得臉都青了。
「阿六,幹得好。」雪衣侯幸災樂禍道。
馮古道這才知道,掐他的人是一直和雪衣侯呆在馬車裡侍候他的阿六。
「侯爺,我還以為你會親力親為。」他的聲音帶著絲幽怨。
雪衣侯道:「本侯若是沒記錯的話,這一路來,你連一次澡都沒有洗過。」
馮古道嘆氣道:「我就是怕侯爺惦記著我的身體,才一路忍耐啊。」
……
那隻手又伸出來了。
馮古道想了想道:「能換個部位嗎?」
阿六吃吃笑道:「不捏臉也行,把屁股湊過來。」
過了會兒,馬嘶聲長起。
一隻又圓又大又光滑的屁股湊了過來。
阿六才摸了一把,就笑罵道:「你是畜生嗎?拿它來抵。」
馮古道道:「你只說屁股,又沒說什麼的屁股。」
「我就要你的屁股。」阿六開始耍賴。
馮古道放下馬,邊摸著馬頭安撫,邊搖頭道:「我的屁股不行。」
「有何不行?」
「在我投靠侯爺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將一切都奉獻給侯爺的打算。」馮古道說得真誠。
「拍馬屁。」阿六嘟噥。
馮古道搖頭道:「我不是拍馬屁……我是拚命拍馬屁。」
遇到一個人厚顏無恥到他這種程度,阿六除了默然還是只能默然。
「侯爺還沒說,為何不住村鎮。」難得他們扯了這麼遠,馮古道還能記得最初的話題是什麼。
雪衣侯懶洋洋道:「你不是說本侯欺男霸女,魚肉鄉里嗎?」
「我後來轉念一想,覺得侯爺不是這種人。」馮古道翻身上馬。
「那你覺得本侯是哪種人?」
馮古道認真道:「欺男霸女,魚肉鄉里之後,一定會屠村屠鎮,將所有人殺得一乾二淨,毀屍滅跡,不留活口。」
雪衣侯輕笑著,卻沒有半分愉悅之意,「就如同……」他的聲音慢慢壓低,「本侯在睥睨山所做的那樣?」
馮古道道:「不,侯爺在睥睨山並沒有欺男霸女。」
雪衣侯冷笑道:「謝謝你為本侯澄清。」
「所以,我一直懷疑,」馮古道語氣裡有一絲古怪,「侯爺是不是因為沒有欺男霸女成功,所以才非要生擒明尊,亡羊補牢?」
雪衣侯坐在馬車裡,托腮無言地想:他為何要和他搭話呢?又為何要順著他的話抹黑自己呢?這是為何?究竟是為何?
馮古道道:「其實,江湖上的一些傳聞,我也聽說了。」
聽到『江湖傳聞』這四個字,雪衣侯的眼睛別得一跳。
果然,馮古道接著道:「侯爺是不是因為明尊曾對你……」
「馮古道。」雪衣侯式的威脅又開始上演了。
馮古道收聲。
「本侯愛惜人才是有限度的。」
馮古道道:「我對侯爺的容人之量有信心。」
雪衣侯冷聲道:「本侯對你的口無遮攔很沒信心。」
馮古道咕噥道:「而是侯爺明明說讓我猜侯爺圍剿魔教的意圖……」
「本侯沒讓你猜,本侯是讓你直接說答案。」雪衣侯頓了頓道,「還有,本侯討厭竊竊私語,或者大聲說,或者乾脆不說,兩選一。」
馮古道道:「我剛才就是大聲的竊竊私語,不然侯爺又怎麼會聽到呢?」
雪衣侯:「……」
其實兩人這樣的對話從出發一直延續到現在。
雪衣侯好幾次說要把馮古道拖下去,砍幾刀,抽幾鞭,打幾板子……但馮古道至今依然活蹦亂跳。
阿六對此很不解,他明裡暗裡問了好幾次。
雪衣侯都是用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打發了。
但是他在高深莫測什麼?阿六是半點也看不懂的。
其實莫說他,連雪衣侯自己有時候都有些不懂。
因為無論從哪方面說,馮古道的行為都透著詭異。
若說他是真的想當官,來投奔的,那應當謹言慎行,攀著他的藤,努力往上爬才是。可他又不是。
若說他是另有目的,想混入侯府,來一招釜底抽薪,那更應當謹言慎行,博得他的信任才是。可是他更不是。
馮古道與其說巴結他,倒不如說是在不斷地挖苦他——可背後的目的呢?
雪衣侯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自己對他的容忍,讓他產生了錯覺,以為能用這種方式來博得自己的另眼相看?至此,雪衣侯只有這種解釋。
「馮古道。」雪衣侯突然道,「本侯與你打個賭。」
馮古道眯起眼睛,吊兒郎當地仰面感受著從樹葉縫隙傳過來的陽光,「侯爺請說。」
「你若是能從這裡到太原的一路都不惹本侯生氣,那五品以下的官位隨你挑。無論你要當什麼官,本侯都會想盡辦法幫你辦到。」
馮古道睜開眼睛,「侯爺真下得起血本。」五品以下的官多如牛毛,坑裡也都有了蘿蔔,讓他隨意挑的意思,就是要將原來的蘿蔔從坑裡擠出來,把他放進去。這可不單單是要說服皇上,若那些官背後有勢力撐腰的,還要擺平那些人。
「如何?」
「那我若是輸了呢?」
雪衣侯緩緩道:「很簡單,你若是輸了,那就每天都認認真真地洗一次澡。」
馮古道的嘴角不經意地上揚,聲音卻是與笑容全然相反的沮喪,「侯爺不當商人太可惜了。」
「不敢?」
「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我又為何要退縮?」馮古道道,「賭了。」
「很好。」雪衣侯道,「那麼接下來的日子,你要天天認認真真地洗澡。」
馮古道目瞪口呆之餘,不免苦笑道:「侯爺不愧是侯爺,穩賺不賠。」
雪衣侯笑得很得意,「這只是一個開始。」
馮古道很快就知道,他說的開始果然是開始。
自從他每天乖乖洗澡之後,雪衣侯就將阿六趕去騎馬,把他換到車上侍候。
馮古道也是頭一次知道侍候人有這麼大的學問。
泡茶是學問。
找書也要學問。
若是雪衣侯偶爾問了幾個問題答不出來,那不用說,就是他沒學問。
馮古道在車上鞍前馬後地忙活了三天,卻比在睥睨山處理了三年公務還累。最累的是,但凡他有些許不耐煩、偷懶或是疲倦的表情顯露出來,雪衣侯就會淡淡地提醒道:「其實,天天洗澡也不錯。」
……
於是,馮古道又幹勁十足地動起來。

背叛有理(五)
漸漸的,馮古道和阿六混熟了,終於知道他們過村不入的原因。
阿六道:「侯爺嫌雞臭、狗臭、人也臭。侯爺的鼻子可靈了。」
馮古道好奇道:「他怎麼不嫌馬臭呢?」
「馬也嫌的,只是出門在外沒辦法。」阿六道,「所以侯爺很少下馬車。」
馮古道若有所思道:「若是我身上沾點馬味,侯爺會不會把我一腳踹出車廂?」
阿六道:「會的。」
馮古道眼睛一亮。
「不過侯爺會等你洗乾淨之後再回去。」
馮古道嘆氣道:「為什麼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呢?」
「你若是有狐臭就一勞永逸了。」阿六道。
馮古道眼睛又是一亮。他雖然沒有狐臭,但是可以想辦法弄點和狐臭相近的氣味。
阿六道:「侯爺最恨身邊的人有狐臭,你若是有,而且還離他這麼近……」他搖頭。
馮古道追問道:「怎麼樣?」
「刀起刀落,立竿見影。」為了加強效果,他還特地做了個手勢。
馮古道鬱悶道:「我怎麼覺得你盡給我一個希望,又潑我一頭冷水呢?」
阿六嘻嘻一笑。
雪衣侯在車廂裡淡然道:「馮古道,你真的這麼討厭與本侯同乘一輛馬車?」
馮古道道:「若我回答是……算不算激怒侯爺?」
「算。」雪衣侯回答得毫不猶豫。
馮古道無聲地嘆了口氣道:「能與侯爺同乘一輛車乃是我三生之幸。」
「那你還不上車?透氣也該透夠了吧。」
馮古道只好爬進車廂裡。
其實這車廂裡坐著絕對比騎馬要舒服得多,溫暖、寬敞、不顛簸,不搖晃。屁股下面鋪著厚厚的皮毛,背後靠著軟軟的靠枕,手邊還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爺賞賜的情況下。但是這些優點加起來也扛不住雪衣侯這一個缺點。
馮古道靠在車廂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裡捧著書,漫不經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爺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馮古道單手抱膝,另一隻手托腮,懶洋洋地道。
「那麼,陳年污垢,也該洗得一乾二淨了吧?」
馮古道眼睛一睜,眼珠子轉了轉道:「有些污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會兒我讓阿六幫你用刷子刷刷。」
……
不會是他上次在河邊看到阿六用來刷馬的刷子吧?
馮古道權衡輕重,賠笑道:「雖然不是一時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個時辰絕對洗得清。」
「這樣就好。」雪衣侯修長的手指在書頁輕輕劃過,「車廂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個時辰,就與我一同睡在車廂裡吧。」
……
一同睡在車廂裡?
馮古道不用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謝侯爺關懷,但是我聞慣了外頭的草木清香……」
「不願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斷他。
「侯爺如此體恤……我當然願意得要命。」這次真是要命了。馮古道暗自檢討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過分,早知道……他應該含蓄一點的。
到了夜晚,馮古道洗澡磨蹭了將近兩個時辰。回車廂的時候,身上的皮膚幾乎皺褶得像扇面。
馬車車頂鑲嵌著大小相若的十八顆夜明珠,因此雖然外頭漆黑一片,馬車裡依然清晰可見。
雪衣侯斜倚著靠枕,手中把玩著扳指,聽他進來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
「侯爺,我睡哪裡?」馮古道故意將頭髮弄得很濕,水珠順著髮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終於抬起眸子,淡然地掃了他一眼,「腦袋擱在外面,身體睡在裡面。」
……
馮古道再度知道什麼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頭髮弄乾了再來。」
雪衣侯不置可否。
馮古道出去找了塊布巾裡裡外外擦了幾十遍,確定它不會再滴水之後,才進車廂。
夜明珠已經被一塊活動的移板擋住了,車廂裡與外面一樣黑漆漆的。
馮古道踏進去的半隻腳當下一轉,準備開溜,就聽雪衣侯淡然的聲音從車廂最黑暗的深處傳出來,「進來吧。」
馮古道發現最近想嘆氣的衝動真是越來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關門。」
……
馮古道乾笑道:「開門透風。」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卻明顯感到一種無聲的壓力。他無言地將門關上,然後等著下一個指示,但是等了許久,卻只等來勻緩的呼吸聲。
算了算時辰,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馮古道不敢再胡思亂想,急忙抱元守一,靜靜地運功於丹田。
時間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絞痛卻越來越明顯。
馮古道用內力死命得壓住在丹田處亂串的三枚銀針。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無疑是一種令人絕望到窒息的折磨。
馮古道聽到車廂內有動靜,卻一動不敢動,直到一個時辰之後——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用袖子擦拭著額頭的冷汗。
「這就是你謊稱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聲音裡有種貓捉住老鼠後的快感。
馮古道把頭靠在車內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乃是常事。侯爺為何聯想得如此深遠?」
「每月有段腹痛的時日?」雪衣侯道,「為何?」
馮古道似笑非笑道:「這個,恐怕要老侯爺夫人解釋給侯爺聽了。」
「放肆!」連著幾日騎在馮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終於又怒了,「馮古道,本侯對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馮古道沉默須臾道:「那侯爺想聽我說什麼呢?」
「實話。」雪衣侯道,「阿六告訴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極為仔細。試問一個長年累月不洗澡,厭惡洗澡之人又怎麼會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認真?」
馮古道笑道:「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認真之人。」
「這個理由本侯一早就否決了。」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個愛乾淨之人若是假裝不洗澡,不外乎三個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對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是你見本侯那次已經再府裡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過澡了,所以這兩條都不成立。」
馮古道沒說話。
「那麼剩下的只有第三種。」雪衣侯的聲音陡然變沉,「你不願意別人靠近你。」
馮古道道:「侯爺果然觀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討厭被蒙在鼓裡。」
「侯爺如此英明神武,又怎麼會被蒙在鼓裡?」
「你不覺得英明神武這四個字已經被你翻來覆去用過好幾遍了嗎?」
「真心的恭維從來不嫌多。」馮古道說得虔誠。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釋不真心,那麼恭維再真心也沒有用。」
馮古道輕輕地嘆了口氣。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實,我中了午夜三屍針。」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並未表現得太過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屍針?」
「侯爺果然見識廣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來最大的殺手組織,除了擅於殺人外,他們還有午夜三屍針和寒魄丹兩樣讓人威風喪膽的暗器。只是這幾年藍焰盟當道,他們行事更加小心詭秘,甚少出現江湖。沒想到你會惹上他們。」
馮古道道:「我並未招惹他們,我招惹的是明尊。」
聽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終於面露微訝。
不過在黑暗中,馮古道並未注意到。
「其實,我早幾年就有心脫離魔教,投靠朝廷。」馮古道說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麼會容許我脫離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開始他只是軟硬皆施,想逼我就範,後來看我去意已決,一邊假裝同意,另一邊卻聯絡血屠堂的人對我下毒手。」馮古道的聲音極為平靜,但是這樣的夜裡,這樣的故事,無須任何情緒,已給人一種痛苦和滄桑。「我離開魔教還沒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後來明尊有假惺惺地趕來搭救,並且許諾只要我不離開魔教,他就會終身提供我足夠的銀兩去買緩解三屍針的藥。」
「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這樣,倒的確可以解釋他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爺覺得我不該背叛麼?」馮古道反問。
沉默在黑暗中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馮古道的手輕輕地揉著膝蓋。
「午夜三屍針發作時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後悔?」雪衣侯的聲音幽幽響起。
「一個活著,若只是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又何必活著?」
「午夜三屍針的解藥本侯可以替你想辦法,但是,馮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卻堅定的語氣一字一頓道,「若你剛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瞞,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馮古道哂笑道:「我記下了。侯爺放心。」

背叛有理(六)
晨霧未散,粘糊糊地撲在臉上。
馮古道憑著昨日的記憶摸索著走到小溪旁,蹲身取水洗臉。
阿六拎著木桶在一旁打水,狀若漫不經心,其實將耳朵豎得老高,「昨夜侯爺和你說什麼?」
馮古道道:「你知道?」
「聽到一點兒,但不是太清楚。」阿六抓著桶偷偷摸摸地朝他移了幾步。
「沒什麼,只是些童年趣事。」馮古道想一筆帶過。
「少年趣事?」阿六狐疑地轉頭看他,「可是我明明聽到什麼血屠堂、什麼背叛、什麼……」
「我年少時曾聽過有人背叛血屠堂,最後被人砍去手腳泡酒的故事,嚇得好幾晚上沒睡著。」馮古道故意抖了抖。
阿六將桶裡舀滿水,然後湊近他的耳朵,大吼一聲道:「我知道你騙我!」
馮古道被震得耳朵一麻,下意識地摀住耳朵,阿六卻已經飛奔著衝進霧中。
「你編故事都不用思考的麼?」雪衣侯頎長的身影破霧而出。
馮古道道:「編故事當然要思考,但說實話就不用。我剛才說的故事是真的。」
「哦?」
「以前我練功經常打瞌睡,師父就告訴了我這個故事。還說,那個人死後一直在尋找年紀小、武功差、平時好吃懶做的人當替身。不過由於他沒了手腳,所以他都是用滾的。所以,晚上如果聽到有什麼滾動的聲音,就是他來找你了。」
雪衣侯眨了眨眼睛道:「你信了?」
「如果你每晚都聽到窗外不停有東西滾來滾去,也會信的。」馮古道苦笑。
雪衣侯道:「你師父也算是用心良苦。」
「良未必,苦是一定的。為此他整整五天沒闔眼。」
「你師父是誰?」雪衣侯問得突兀。
馮古道面色不改地順口接道:「萬山行,當初我家遭遇賊寇,多虧他路過將我救下。他那時是魔教分堂的堂主,見我無依無靠,便將我收入門下。」
「所以你加入魔教?」
馮古道嘆氣。
「你這樣出賣魔教……不怕你師父將你逐出師門。」
「人各有志。他門下弟子眾多,也不缺我一個。」馮古道口氣涼薄。
雪衣侯道:「他現在何處?」
馮古道道:「他現在已升任魔教長老。在侯爺圍剿睥睨山之前,就與明尊一道去了輝煌門。」
「所以他現在和明尊在一處?」
「若無意外,是的。」
雪衣侯微笑道:「我似乎應該相信你。」
「侯爺英明。」
「但你還是編了故事。」雪衣侯淡淡道,「我記得阿六剛剛問你的是,昨晚我同你說了什麼。」
馮古道道:「未經侯爺允許,我怎敢擅自洩露談話內容?」
「你可以拒絕他。」
「阿六是侯爺的親信,我又怎敢得罪?」
雪衣侯驚詫道:「怎麼會有人能將兩面三刀說得如此坦然。」
馮古道道:「因為我是真小人。」
「哦?」
「無論在哪裡,真小人永遠比偽君子要可愛得多。」
「那本侯如何知道……你是真的真小人,還是戴著真小人面具的偽君子?」雪衣侯雙眸冷冷地盯著他。
馮古道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好一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看來本侯只好留下你這一匹馬來看看你的馬力?」
馮古道道:「我雖然不敢自稱為千里馬,但也絕對不是一匹讓侯爺這位伯樂失望的庸馬。」
「但願如此。」雪衣侯從袖子裡掏出一隻淨白玉瓶,「本侯曾聽御醫說過,午夜三屍針之所以在午夜發作,乃是因為針上塗了一種奇毒。這種奇毒最喜陰寒,午夜的陰寒之氣正好能夠誘發他的毒性。」
馮古道眼睛一亮道:「莫非侯爺有解毒之策?」
雪衣侯別有深意道:「解毒之策沒有,只有暫緩之策。」
「侯爺請說。」馮古道顯然受午夜三屍針折磨太久,一聽有暫緩之策已是喜上眉梢。
「以毒攻毒。」
馮古道呆了呆道:「侯爺不會想賜我鴆酒吧?」
「鴆酒乃是天下劇毒,用來克制三屍針最是有效。」雪衣侯不但不否認,反而順著說道,「大內侍衛統領就曾中三屍針之毒。御醫試了無數種毒藥才找到這種方法。」
馮古道皺著臉道:「侯爺此話當真?那個大內侍衛統領喝了鴆酒真的沒死?」
雪衣侯晃了晃瓶子,「你是懷疑本侯的話,還是害怕喝這瓶酒呢?」
馮古道微微一怔,隨即恍然道:「原來侯爺不信我中了三屍針。既然如此,為何昨夜我發作時,侯爺不探脈相試?」
「你多心了。本侯當然是信你的。若是本侯不信你,又怎麼會連珍藏多久的鴆酒都拿出來救你呢?」雪衣侯不咸不淡地道。
馮古道道:「我若是沒有中三屍針,那麼就是作繭自縛,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白死。我若真的中了三屍針,那麼我說的就是實話,侯爺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用我……侯爺真是好算計。」
雪衣侯含笑道:「你想太多。」
說歸說,手中的那隻瓶子就卻沒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
馮古道嘆了口氣,將瓶子接過來,二話不說打開蓋子舉頭便飲。
「味道如何?」雪衣侯問道。
馮古道想了想道:「清爽可口。」
「看來這裡清晨的露珠味道不錯,一會兒你去收集一些用來泡茶。」
馮古道捏著瓶子道:「所以這不是鴆酒?」
雪衣侯瞥了他一眼,「你覺得本侯會隨身攜帶鴆酒的習慣麼?」
「所以侯爺剛才真的是在試探我?」虧他還能淡定自若地一口一句『你想太多』。
「我沒有試探你。」雪衣侯否認。
馮古道覺得他敢做不敢當,臉上露出了少許鄙夷。
雪衣侯道:「我是耍你。」
馮古道:「……」
清晨的霧氣漸漸散去。
馮古道收集完露珠正要回馬車,突地,身後一道極厲的白光射來。
他偏頭一閃。
咄得一聲。
一支紅羽箭便直直地釘在車廂上。
阿六頓時跳起來,朝那個人全身包裹在一層銀白色盔甲中的刺客殺去。侍衛們一批護住馬車,一批沖上前去捉拿刺客。
馮古道拔下羽箭。
雪衣侯掀起簾子,瞄了眼他手中的箭道:「血屠堂?」
馮古道苦笑道:「恐怕是。」
雪衣侯道:「難道沒人告訴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麼?」
馮古道道:「我還以為背靠大樹有蔭涼。」
「你現在還在樹蔭外,等抓到明尊,本侯才允許你進入侯府的樹蔭。」
馮古道無聲嘆氣,起身一個縱躍殺進戰圈。
阿六本來已經覺得那些侍衛礙手礙腳,現在又多一個人,更加煩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來做什麼?」
「沒什麼,把這裡交給我。」馮古道袖中射出一把兩指寬的債劍,色澤比刺客身上的盔甲還要剔透反光。
「憑什麼?」侯爺貼身侍者的寶座比他搶去也就算了,憑什麼連立功的機會都要搶?阿六異常不滿。
但馮古道何嘗滿意呢?
他只能嘆道:「侯爺喊你回去看戲。」
阿六一楞,馮古道的劍已經將他的劍擋開,纏住了那個刺客。
那刺客用的是子母槍,一長一短,最難得的是兩隻手還能左右交換。
馮古道幾次想欺身靠近他,都被他的短槍逼退。
他的劍不長,兩人距離一旦拉開,吃虧的必然是他。
但最令他難受的還是那身盔甲。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陽光落在盔甲上,不是閃爍的白光不斷騷擾著他的視線。
雪衣侯讓人將矮桌和軟墊移到車轅上,自己坐在軟墊上,將馮古道先前採集的露水倒在釜裡,用爐慢慢地烹煮。
阿六站在馬車旁,小聲嘀咕道:「我看他的武功不濟事得很。」
「的確。」雪衣侯邊夾起一塊炭投入爐中,「即便四周有那麼多侍衛虎視眈眈,他也撐不了接下來的二十招。」
阿六道:「既然他這麼不濟事,侯爺為何還要讓他去對付刺客。」
「本侯只是想知道,那個刺客真正要殺的人是誰。」
「何不將他捉起來嚴刑逼供?」阿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如讓我試試?」
「嚴刑逼供?」雪衣侯眼中露出一絲興味,「也不錯。你去吧。」
當阿六提著大刀加入戰團時,馮古道已經汗流浹背,被對方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所以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將光榮的戰鬥任務讓了出來。
就在他轉身要走的剎那。
刺客的長槍突然格擋住阿六的短刀,短槍脫手射出,從阿六腋下的空隙穿過,直指馮古道後背。
習武之人的直覺讓馮古道在同一剎那轉身,舉劍來擋。
但是他的劍實在太窄,而短槍的衝勁卻極大。
叮的一聲響。
他只覺得手臂一震,短槍槍頭已經劃過劍身,直取他的心房!

背叛有理(七)
就在這生死一瞬!
一滴水珠如暗器般夾萬鈞之勢射來,堪堪在短槍刺破馮古道外衫的剎那,擊飛槍頭。
又是咄得一聲。
槍頭被釘在不遠處的樹幹上。
馮古道撫摸著外衫上的小洞,轉頭望向馬車。
雪衣侯正用竹莢攪和著釜中水。
馮古道快步走到馬車旁,揖禮道:「多謝侯爺救命之恩。」
雪衣侯放開手,微微一笑道:「本侯的恩情,不是這麼好欠的。」
馮古道道:「我已經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覺悟。」
「你覺得欠本侯的恩情會讓你死?」
「我是做最壞的打算。」
「很好。」雪衣侯笑了笑,卻看不出是真的很好,還是很不好。
那邊阿六發現一個人搞不定,已經招呼著侍衛參加群毆。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此時不止是四手,簡直四十多隻手……刺客幾次想要施展輕功逃逸都被他們用各種東西砸了回來,連帶兩隻鞋子都被搶得不翼而飛,終於力戰被擒。
雪衣侯站在車轅上,望著那個被捆成麻花送到面前的刺客,眼睛微微眯起。
阿六有意在他面前大展身手,一個巴掌拍在刺客臉上,「說,你是什麼人?」
馮古道乾咳一聲,「你有沒有想過,把他的頭盔拿下來,也許打得更過癮呢?」
阿六在背後揉了揉被頭盔反震得有些發麻的手,倔強道:「我是想讓頭盔發出的響聲震得他暈頭轉向,這樣更有利於逼供。」
「有道理,高明!」馮古道衝他豎起大拇指,然後小聲問雪衣侯道,「這個不會是侯府的獨門絕學吧?」
雪衣侯道:「你鞠躬盡瘁的機會到了,讓本侯見識見識你的獨門絕學。」
阿六嘴唇動了動,眼睛不滿地瞪了馮古道一眼,退後半步,讓出位置來。
馮古道無辜地攤了攤手,蹲在刺客身邊,嘆氣道:「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會把你的頭盔拿下來,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威脅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會把刀一寸一寸地割入你的頸項,讓血慢慢地流淌出來,直到你害怕為止。」
刺客冷冷地瞪著他。
「但是,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馮古道伸手將他的頭盔取下,「你又一定以為,你不怕疼,我就會用撓癢癢來折磨你。撓你的咯吱窩,撓你的肋骨,撓你的腳底。」
刺客依然面無表情。
「但是我不會這麼做的。因為你連我這種善良無辜的人都會殺,就說明你有多麼的無情無義,通常無情無義的人是不會怕癢的。」
阿六忍不住道:「你該不會想在這裡唸得他撐不住吧?」
雪衣侯似笑非笑道:「他不是唸給刺客聽的,他是唸給我聽的。」
馮古道轉頭道:「侯爺英明。」
「馮古道,這就是你對本侯的鞠躬盡瘁?」雪衣侯慢慢地撫摸著手指上的玉扳指,「本侯還在,你就這樣敷衍了事。那麼若是本侯不在……」
「呸呸呸。」馮古道趕緊截斷他的話道,「侯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怎麼會不在呢?就算不在,那也是百年後的事。」
阿六啐了一口道:「你胡說什麼。侯爺是說萬一他不在跟前。」
「那去哪裡了?」
「去……」阿六愣了愣道,「關你什麼事!」
刺客看著突然鬧成一團的三個人,忽然有種被忽視的寂寞。
「夠了。」雪衣侯淡淡地阻止暴跳如雷的阿六,對馮古道道,「你只要用你氣我的三分之一功力對付他就行了。」
馮古道道:「侯爺言重了,我從來不敢氣侯爺,我從來都是恭維侯爺。」
「……你也恭維恭維他吧。」
馮古道轉頭看著刺客。
刺客依然是一張冷臉。
馮古道客氣道:「刺客兄果然英明神武,智謀過人。不愧是殺手界的棟樑之才。」
刺客眼珠動了動。
「最難得的是,刺客兄居然還長得如此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堪稱潘安再世,宋玉復生。」
刺客看他的目光已經好像在看一個白痴了。從小到大,他不被人罵鼻子扁平,眼睛三角已經算不錯了……潘安宋玉?那就是再世重生的時候沒把腐爛的屍體修補好。
「我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在想,若我有刺客兄一半的容貌,一半的才華,那我此生將再無遺憾。」馮古道說到這裡,動情得不能自已,「不知令堂最近安好?」
刺客:「……」
「我挺想念她的。儘管我們素未蒙面,但是神交已久。」
刺客:「……」他是孤兒。
馮古道再接再厲道:「對於令尊,我一直很欽佩。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需要多大的勇氣。我的意思是說,生出你這樣完美的兒子,而不自慚形穢地上吊自殺,是需要勇氣的。」
……
「行了。」雪衣侯慢慢地舒出口氣,「還是阿六來吧。」
馮古道讓位的時候頗為依依不捨。
「你很怕本侯從他嘴巴裡得到消息嗎?」雪衣侯道。
馮古道看著正被阿六用大內專用手法刺激周身穴道和錯位身體各骨節的刺客,嘆氣道:「我只是怕他一時想不開,咬碎牙齒裡的毒囊。那毒藥是血屠堂專門研製用來自殺的,效果絕對不比侯爺的鴆酒遜色。」
雪衣侯眸光一閃。
阿六立刻抓住刺客的下顎,只聽卡擦一聲,下顎就被卸下。
刺客的口水不斷從嘴巴裡流出,眼睛惡毒地瞪著馮古道。
馮古道嘆氣道:「這個一定是新丁。通常血屠堂的人被抓住,會第一時間咬碎毒囊自殺的。」
雪衣侯瞄了他一眼,「聽起來,你有點遺憾。」
馮古道:「有種新不如舊的滄桑感。怕只怕到最後,血屠堂這門生意會因為後繼無力而銷聲匿跡。」
雪衣侯道:「呈你吉言。」
阿六想將刺客嘴巴裡的毒囊弄出來。
雪衣侯道:「毒囊易破。馮古道你去。」
馮古道委屈道:「我的手和阿六的手都一樣是手。」
「若是毒囊破了,你就去舔一下刺客的舌頭。」雪衣侯笑眯眯道。
馮古道打了個寒戰,「侯爺想讓我死,何不正大光明地說?」
「你中了三屍針,未必會死。說不定會因禍得福。」
「多謝侯爺考慮周詳。」
「那還不去?」
「我腿抽筋。」馮古道賴在原地不肯動。
「阿六,背他去。」
馮古道看著阿六氣勢洶洶地走過來,連忙跑到刺客身邊,「不抽了。」
刺客全然不見了原先的淡定,眼裡兩簇火苗彷彿隨時會射出來。
「刺客兄,相信聽過剛才的讚美就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敬仰是如天河之水般,浩瀚無垠的。今日得罪實在是情非得已,你若是可憐我同情我憐憫我……不如就如了侯爺的意,將幕後主使者的身份說出來吧。你若是不肯,我只能將你的衣服剝光,丟到妓院裡……」馮古道伸出手,突然接好他的下顎,「接客。」
黑血從刺客的嘴巴裡不斷吐出來,他的眼珠凸起,惡狠狠地瞪著馮古道眼中那抹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笑意,「明……尊……」他用極低極慢的聲音呢喃。
「明尊?」馮古道高聲念出來,然後急忙點了他的穴道,「刺客兄,你既然願意說了,又何必這麼想不開要吞毒藥呢?」
只是一切為時已晚,刺客兩眼一翻,直接蹬腿。
馮古道感嘆道:「這位刺客兄還真的是……忠義兩全。為了忠於血屠堂,他不惜自殺。但是為了不辜負阿六和我浪費了這麼多口舌力氣,他還是將幕後主使者說了出來。死都死得這樣光彩,真是難得。」
雪衣侯莫測高深地看了他好半晌,才緩緩地將『明尊』兩個字念了一遍,嘴角噙起冷笑道:「沒想到堂堂魔教明尊也要借助血屠堂的力量來追殺叛徒。」
馮古道笑道:「難道侯爺沒聽說過落地鳳凰不如雞嗎?明尊如今勢單力孤,已成喪家之犬,借助血屠堂追殺我已經算是他最後的尊嚴。」
雪衣侯道:「我原本還打算將他收歸門下,如今看來……」
「他是扶不起的阿斗。」馮古道截斷道。
雪衣侯斜眼看他。
馮古道苦笑道:「侯爺知道我與他誓不兩立。」
「本侯很希望你們能成為本侯的左膀右臂。」
「那侯爺當初不該殺魔教那麼多人。」
雪衣侯道:「若不將明尊身邊的枝葉斬盡,本侯又如何讓他乖乖就範。」
「乖乖就範?」馮古道的表情很古怪。
雪衣侯道:「當然,絕不是你腦海裡想的那種。」
馮古道乾笑道:「我什麼都沒想。」
「將釜裡的水喝乾,啟程上路。」雪衣侯反身回車廂。
馮古道望了眼清可見底的水,道:「侯爺,沒有茶葉。」
「若有茶葉,本侯就用來餵馬了。」
馮古道:「……」

背叛有理(八)
空腹喝那麼多水絕對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不斷地跳下馬車,又不斷地追上馬車。
雪衣侯被他進進出出帶起的風吹得異常不耐,「你不會忍一忍麼?」
馮古道關上門嘆氣道:「侯爺,這世上有很多事是忍不得的。」
「你是在暗示本侯丟你下車?」
馮古道抱拳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雪衣侯道:「既然如此,你就將自己丟下去一百次吧。」
……
馮古道舔了三次嘴唇,才道:「侯爺說的一百次是?」
「九十九加一次。」
……
於是,在那綠蔭遮蔽的林間小道上,一輛精緻的馬車夾雜在幾輛馬車中緩行。車旁有一個身影不斷地跳上車轅,又跳下車轅,嘴裡還唸唸有詞地數著一二三四……
越靠近太原,關於明尊的消息就回報得越勤。
為了拖住明尊,雪衣侯先後派出三批人馬聯合當地官府緝拿他。
奈何虎落平陽依然是猛虎。
明尊一路過關斬將,衝破重重防線,已經殺到了陽泉。
雪衣侯將驛報放到一邊,問道:「你認為那個明尊是真的明尊嗎?」
馮古道道:「或許不是。」
「好一個或許不是。」雪衣侯道,「你起初不是說這裡是個陷阱麼?」
馮古道道:「起初是這麼說的。」
「那現在呢?」
「現在還是有可能是陷阱。」
雪衣侯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一彈,「馮古道,你應該還記得本侯為何這樣縱容你吧?」
馮古道道:「因為侯爺愛惜人才。」
雪衣侯糾正道:「因為本侯愛惜對本侯有用的人才。」
馮古道想了想道:「我還是以為,前面是陷阱。」
「哦?」
馮古道道:「我雖然未曾親眼見過明尊的容貌,但是對他的做事方式卻略知一二。比起暗尊袁傲策的膽大妄為,明尊算得上心細如髮,步步為營。不然當初他也不會拱手讓出睥睨山,背井離鄉。經過睥睨山一役,明尊早已是驚弓之鳥,絕不可能如此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侯爺視線之內。」
雪衣侯不置可否道:「所以,明尊一定會藏在本侯看不見之處?」
馮古道道:「未必是看不見,卻一定是不曾注意到。」
「比如說?」
「蘇杭。」
雪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對蘇杭情有獨鍾。不過陽泉離這裡不遠,你的預估很快就會被證實。」
馮古道躊躇了一下道:「我有個不情之請,還請侯爺恩准。」
「不情之請?」雪衣侯調整了下坐姿,淡淡道,「莫非與你師父有關?」
「侯爺真是明察秋毫。」馮古道道,「的確是關於我師父。雖然這個明尊未必是真,但是這個明尊身邊必然有一個真的長老,萬一那個人是我師父,還請侯爺能夠網開一面。」
「你不是說他的弟子眾多,不缺你這一個?」
馮古道苦笑道:「雖然他不缺我一個,但我只有他一個啊。」
雪衣侯淺笑道:「沒想到你對師父倒有幾分孝心。」
「難道在侯爺的心目中,我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至少和有情有義沾不上邊。」
馮古道呆了呆道:「侯爺果然心直口快。」
「對於你,本侯有編故事的必要麼?」雪衣侯緩緩閉上眼睛,眉腳的紅痣如一點硃砂,將整張臉都襯得豔麗無匹。
馮古道自若地收回目光。
馬車緩緩停下。
有雨聲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阿六在車外道:「侯爺,下雨了。」
雪衣侯眉眼不動,澹然道:「等雨停。」
雨聲淅瀝,連綿不斷,敲擊了車頂整整一夜,仍無止意。
待東方天色微微露出一抹深灰,前方突然傳出馬屈膝倒地之聲。
緊接著是侍衛的大喝:「誰?!」
阿六機靈地躥出自己的馬車,守在雪衣侯的車前。
雪衣侯睜開眼睛,無聲地看著外頭很快亮起又很快被雨水打滅的火光。
馮古道動了動僵硬的腿,推開門,探出頭小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阿六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刺客。」
馮古道皺了皺眉,低喃道:「明尊付給血屠堂的價錢一定很高。」
阿六道:「好像不是血屠堂。」
幾句話的工夫,侍衛們已經和刺客交上了手。
阿六躍上前面那輛馬車的車頂,四周的情況盡收眼底,「對方一共是三個人。一個老的,兩個年輕的。」
馮古道眸光一閃道:「那個老的武器是不是一根枴杖。」
「不是。」
馮古道鬆了口氣。
「不是一根普通的枴杖,是一根鐵質的枴杖。」阿六補充道。
馮古道低咒一聲,回頭沖雪衣侯陪笑道:「是我師父。」
雪衣侯懶洋洋道:「你能阻止他麼?」
馮古道苦笑道:「如果讓他一枴杖打死我,說不定他會心情好得不想繼續打。」
雪衣侯道:「倒也是一個辦法。」
外頭侍衛的哀嚎聲此起彼伏,顯然對方人數不多,卻個個是高手,而且已經佔據了上風。
阿六高叫一聲,已經跳下車頂加入戰局。
雪衣侯皺眉道:「我討厭雨天。」
馮古道想:就因為你討厭,所以對方才喜歡。
「我更討厭雨天的時候被打擾。」說到擾字時,雪衣侯的聲音已如箭一般射出車門。
同時射出去的還有馮古道。
具體的說,他是被抓住後領,一把扔出去的。
那個老者看到馮古道飛來的身影,眼中怒意大盛,連叫幾聲「來得好」,手中枴杖毫不留情地朝他當頭劈落。
馮古道在半空中已是借力無處,轉身無力,只能抽出袖中劍,硬著頭皮迎上。
劍與鐵拐相交,火星四濺。
馮古道借力反彈回車轅。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一直從後頸流入內衫,透心的涼。就如老者此時看他的目光。
「兔崽子!忘恩負義、出賣本教得來的狗食好吃麼?!」老者將鐵拐敲得震天響。
馮古道垂頭道:「弟子有苦衷。」
「苦衷?什麼苦衷?午夜三屍針?」老者繼續破口大罵,「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也不想想當初要是沒有我,你早不知道投胎到哪裡去了。現在不過一個小小的三屍針就讓你把良心都喂狗了。明尊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不想你走上歪路。」
馮古道反駁道:「男兒當立志投效朝廷,揚名立萬。怎麼能天天和魔教妖孽為伍?」
「魔教妖孽?!」老者不罵了,直接拿著鐵拐就衝他打。
馮古道哪裡敢硬拚,腦袋一縮就朝雪衣侯的方向跑去。
雪衣侯此刻正以一敵二。阿六等侍衛都被他趕在一旁掠陣。
只是那兩個年輕的也不是省油的燈,雙劍合璧,雖然不是天下無敵,卻也配合默契,極少露出破綻。
雪衣侯被雨水淋得心中怒火越躥越高,眼中冷光一閃,劍突然如靈蛇一般,從雨水的縫隙中敏捷地閃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中間。下意識地,他們同時揮劍格擋。但是,雪衣侯的劍突然消失了。
兩個年輕人心裡一悸,只見劍光一閃,那把劍就出現在眼前,他們絕對躲不了的角度。
當。
一支玉簫猛地擊在劍上,將劍硬生生地砸偏幾寸,從兩個年輕人咽喉下三寸處劃過。
雪衣侯眉頭一皺,順手挽起一朵劍花,將玉簫挑上半空,接入手中。
「不愧是皇帝最器重的雪衣侯,果然好身手。」一襲如清雅絕俗的淡藍身影如天邊雲霧,飄飄渺渺地吹進漫天雨幕。
雪衣侯收起劍,嘴角一彎,「明尊?」
此時,馮古道剛好衝到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躲進侍衛的包圍圈,嘴裡還嚷著:「侯爺救命。」
雪衣侯正要說什麼,老者已經怒氣衝衝地追過來,「兔崽子!我教了你這麼久,你連對敵的勇氣都沒有學會嗎?」他的濕鬍子都險些被氣得翹起來。
馮古道探出頭道:「明知打不過還衝過去,那不叫勇氣,那叫慷慨赴死。」
「那你還不過來慷慨赴死!」老者恨不得將鐵拐丟過去。
馮古道道:「我承認,這個我沒學會。」
天藍身影輕笑出聲,「馮古道,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討厭。」
馮古道道:「好說好說,我對你也不見得有多喜歡。」
雪衣侯問道:「他是明尊?」
馮古道道:「從聲音和腔調上來說,他是的。」
雪衣侯道:「你還記得當初答應我的條件是什麼嗎?」
馮古道臉色發白,「生擒明尊。」
「機會近在眼前。你若是能辦到,本侯就赦免你預估不準之事。」
馮古道嘟噥道:「我說是陷阱,明明是陷阱。」
「嗯?」雪衣侯眉頭一挑。
馮古道只好硬著頭皮,舉劍朝那抹天藍色的身影衝去。
與此同時,雪衣侯的劍再度無聲息地出現在兩個年輕人的面前。

背叛有理(九)
雨越下越大。
馮古道邊跑邊感到身上透心的涼。
天藍色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那張銀色面具上水珠的流向。
「這麼多年,希望你的武功有所精進。」藍衣人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淺淺的笑意。
馮古道的腳步驟停。
「因為,」藍衣人緩緩道,「這次真的是生死相搏。」
搏字未落,那人的手指已在近前。
馮古道側身閃過,袖中劍如閃電般刷刷地連攻出三招。
但藍衣人似是早有所料,腰部輕輕向後一彎,另一隻手如風中弱柳,輕輕掃過他的劍身。
馮古道只覺手中的劍微微一震,立刻翻轉手腕,將劍往上挑去。
劍從面前掃過的剎那,他看到如蛛網般的裂痕遍佈劍身。
「連自己的劍都保不住。」藍衣人輕嘆,如鬼魅般地滑出五丈遠。
馮古道回頭看了眼正和他師父打得火熱的雪衣侯,略一躊躇,便朝藍衣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藍衣人的輕功遠勝於他,卻像戲耍他似的,跑出幾丈就故意留在原地等一等,讓他追不上,卻也跟不丟。
馮古道見他越跑越偏僻,一咬牙,準備返身往回跑。
藍衣人突然停步輕笑道:「你擔心什麼?他已經跟上來了。」
馮古道眸光一閃,抖了抖手中的劍,身如閃電衝他劈去。
這次藍衣人沒有跑,而是用手指輕輕地夾住那把劍,「這把劍得來不易,就這樣毀了,未免可惜。」
馮古道道:「那就放手。」
「可是讓它落在你這樣不濟事的人手中……」藍衣人手腕一轉,劍鏗得一聲被折斷,「我感到更可惜。」
馮古道來不及心疼,胸口就挨了他一掌,整個人向後飛去。
大約飛出兩丈,他摔倒在地,眼角剛好瞥見身邊的白色身影。
「侯爺……」馮古道低頭吐出一口黑血,抹了抹嘴巴道,「你讓得真及時。」
雪衣侯整個人被冷雨濕透,身上早無先前那般高高在上的貴氣,反倒是眉角的紅痣越發鮮豔,透露這一股說不出的妖冶。
「束手就縛,我饒你不死。」他盯著藍衣人冷聲道。
藍衣人攤開手,「我不是等著你來縛?」
雪衣侯十指連彈。
數百滴雨珠頓時如彈珠般朝藍衣人撲去。
藍衣人雙手慢慢地劃出一個圓。
雨珠未及近前,就順著那個圓慢慢地旋轉起來。
藍衣人突然將圓反手推了出去。
雪衣侯想也不想地舉起玉簫轉出一個同樣的圓。
但是並無任何雨珠來襲。
藍衣人道:「同樣的招式,我是不屑學的。」
雪衣侯嘴唇一抿。
「侯爺的圓和你的圓不一樣!」馮古道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討好地笑道,「我幫你把面子爭回來了。」
雪衣侯瞪了他一眼。
馮古道立刻改口道:「侯爺,你攻他前面,我繞過去,攻他後面。」
雪衣侯不咸不淡道:「為何不是你攻他前面。」
馮古道老實道:「那個位置比較重要……也比較危險。」
雪衣侯輕哼一聲,如已經移出兩丈,和藍衣人交上手了。
馮古道在原地動了動筋骨,猛然瞥見雪衣侯在百忙之中投過來的眼神,連忙跑過去幫忙。
「頑抗是沒有好結果的。」馮古道繞到藍衣人身後,規勸道,「大家一起棄暗投明多好。」
藍衣人頭也不回地拍出一掌。
「啊!」馮古道跳得老遠。
雪衣侯氣得順手給了他一滴雨珠。
由於那滴雨珠混跡在很多雨珠中,所以馮古道一個沒留意,手臂便被劃了一道。
「侯爺……」馮古道苦笑道,「現在好像不是大義滅親的時候。」
雪衣侯一邊禦敵,一邊分心回答道:「本侯的親人都是皇親國戚,你算什麼?」
「皇親國戚的心腹。」馮古道又上前參戰了。
雖然他的武功遠不如雪衣侯和藍衣人,但是多一個人畢竟多一份助力,藍衣人的姿態很快就不如剛才那般瀟灑,慢慢地處於下風。
「老夫來助你!」來路,老者枴杖在地上輕輕一點,人如箭矢般朝他們射來。
馮古道當即縮頭道:「侯爺!我師父!」
雪衣侯沒好氣道:「不用再介紹了。」他說著,回身便是一掌。
無數雨珠被他的掌風掃到,向老者飛去。
老者掄起枴杖橫甩。
雨珠被紛紛掃落。
「侯爺,不如我們……」馮古道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道旁的山坡頂泥石滑坡,衝著他們滾滾而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馮古道閃身想去抓雪衣侯的肩膀。
雪衣侯肩膀一沉,避開,手中拿著玉簫依然朝藍衣人攻去。
「兔崽子!」
就在馮古道還想說什麼的時候,老者的鐵拐當頭送到。
馮古道轉身,在鐵拐從他面前掃至胸口處時,手指輕輕夾住他的鐵拐。
老者掙了掙,沒掙開,臉上不由浮現一絲納悶。
馮古道下巴朝右邊努了努,冷笑道:「你以為想同歸於盡就同歸於盡嗎?」他手指往前一送,老者立刻大叫一聲,倒退好幾步。
此刻,泥石滾落聲已清晰可聞。
馮古道轉身,跑到雪衣侯身邊道:「侯爺,保命要緊。」
雪衣侯和藍衣人打得正酣,眼睛也不眨道:「區區泥石,能耐我何?」
馮古道看向藍衣人,「你不是也這麼想不開吧。」
回答他的是藍衣人的笑聲。
「該死的!我才不陪你這個兔崽子死!」老者飛身撲向藍衣人,「明尊,我們走!」
泥石已經鋪天蓋地地衝了過來。
藍衣人一掌拍向雪衣侯。
雪衣侯想也不想地迎掌。
兩掌相交的剎那,他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因為藍衣人的掌上根本毫無勁道。他是拼著受傷來借自己的掌勁反彈,將他送出去。
果然,藍衣人已經躍開兩丈,但是顯然這樣的距離並不夠遠,厚重的泥石依然在他和老者的上方。
大地被衝擊得動搖不定。
雪衣侯望著越來越近的洶湧泥石,想也不想地飛身躍起。但是躍起之後,他發現自己事先應該想一想的,因為他的一隻腳被馮古道抓住又拖了回來。
來不及訓斥,泥石便將兩人齊齊淹沒。
天旋地轉的混亂間,他感到有一隻手一直堅定地抓著自己的腳。
天色放晴。
空中不時有鳥兒愉悅地飛過。
下面水聲嘩嘩地響著,讓人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心曠神怡之感。
雪衣侯睜開眼睛,好半晌才清清楚楚、從頭到尾地記起剛才發生的一連串之事。
嘴巴裡還殘留著泥石的味道,令人作嘔。他想坐起身,但是剛一動,腿上就傳來巨痛。他用手肘支撐身體,慢慢地坐起來,伸手摸了摸腿骨,然後冷靜地下判斷,是腿骨斷了,必須馬上矯正位,用東西固定住,不然等骨頭接錯位,麻煩就大了。
不過他的環境顯然不允許他做那麼多事。
他看了看四周。
自己被衝到懸崖旁,幸好崖邊又樹擋住,不然斷的可能不是腿骨,是頸骨了。
水聲這麼近,說明崖不高。只是他身邊沒水果和水源,這個位置又很危險,身下的土還是濕的,很滑,一個站不穩就可能直接摔下去。
他分析了很久的環境,突然想起一件事——
馮古道呢?
正當他想得出聲,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崖下面響起,「侯爺,你醒了。」緊接著,馮古道露出了半個腦袋。
雪衣侯開始想,如果他現在一掌把他劈死,那麼他還有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讓自己平安離開這裡。
等馮古道整個人從山崖下爬上來時,他得出結論——沒有。
於是,馮古道就在完全無知的情況下,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侯爺,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馮古道剛在下面洗過臉,梳理過頭髮,所以除了衣服有點髒之外,整個人看上去還頗為清爽。
但是反觀雪衣侯,就完全成了污衣侯。
「你說呢?」如果不是他在關鍵時刻拉住他,他會這麼狼狽?雪衣侯惡狠狠地瞪著他。
馮古道顯然很清楚他瞪他的原因,乾笑道:「多謝侯爺當時援救之恩。」
……
他是援救嗎?
他明明是被拖下水!
雪衣侯用冷哼回答他的感謝。
「若是侯爺沒什麼需要的話,我們就起程回去吧?」馮古道說著就要站起。
「我的腿斷了。」雪衣侯冷靜道。
馮古道愣了下,低頭道:「什麼?」
「……我的腿斷了。」
馮古道望著他的腿,問道:「幾根?」
雪衣侯咬牙道:「一根。」
「那還好,我幫你去找一根枴杖。」
「先固定我的腿。」這些常識是他師父從小提醒他的,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但是……」馮古道乾笑道,「我不會。」
雪衣侯皮笑肉不笑道:「你覺得我看上去像是指望你會嗎?」
「我去找樹枝。」馮古道很識相地不接這個話茬。

患難有理(一)
馮古道果然找來很多樹枝。
雪衣侯無言地瞪著他,「你覺得這些樹枝有什麼用?」
「侯爺不是要固定腿嗎?」馮古道選出一根開叉的道,「這根好,可以直接叉住侯爺的腿,一定能起到固定作用。」
雪衣侯冷著臉。
馮古道識相地扔掉這根樹枝,又撿起另外一根道:「這根不錯,亭亭淨植,不蔓不枝。」
雪衣侯接過他手中樹枝,然後輕輕一掰,成兩段。
馮古道笑容有點僵硬了,拿出又短又粗的一小截樹幹道:「那您看這根……」
雪衣侯的臉色終於緩了緩,「劈成兩半。」
「劈?」馮古道左右看了看,「用什麼劈?」
雪衣侯懶洋洋地看著他,「你問我?」
馮古道乾笑道:「是請教侯爺。呃,明尊的那支玉簫呢?」
「你覺得本侯在這種時刻還能隨身攜帶嗎?」
馮古道嘆息道:「那支玉簫看起來還是挺值錢的。」
雪衣侯深吸了口氣,幾近無奈地道:「拋起來。」
馮古道愣了下道:「多遠?」
雪衣侯往上一指。
馮古道乖乖拋棄。
雪衣侯出手如電,食指輕輕一劃,樹幹頓時被劈成兩半。
馮古道慌忙伸出手,一左一右,將兩塊樹幹都抓在手中。
雪衣侯又指了指他的腰,「把腰帶解下來。」
「我不急著解手。」馮古道牢牢地抓緊腰帶。
雪衣侯淡淡道:「你認為剛才那一指……劃在你身上如何?」
……
馮古道一邊解下腰帶一邊微笑道:「其實,腰帶這東西也挺多餘的。」
「轉過身去。」雪衣侯將腰帶放在一邊,開始撥弄自己的腿。
馮古道訝異道:「接骨還要脫褲子嗎?」
雪衣侯:「……」
馮古道望著他越來越冰冷的眸光,自覺地往懸崖下爬去。「我去找點水來。」
其實經歷過一連串的事,他的力氣早到了告罄的邊緣,更何況醒來之後又一刻不停的上上下下,所以這一趟接水他整整接了半個多時辰才回來。
回來的時候,雪衣侯的腿已經用木頭和腰帶固定好了。
馮古道暫時將褲頭打了兩個結,幸好他的腰夠細,結頭卡在他的腰上,竟然沒有往下掉。
「侯爺,水。」水撞在捲起的葉子裡,經過攀爬只剩下三分之一。
雪衣侯接過來,望了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眉頭立刻像粘住似的分不開了。
「侯爺?」馮古道輕喚一聲。
「帶我下去。」雪衣侯恨不得插翅飛回侯府,將自己從裡到外,徹徹底底地洗一遍。
馮古道為難地看著他。
雪衣侯皮笑肉不笑道:「我落到此時此刻的田地,拜誰所賜?」
「……」馮古道勉強堆起笑容道,「侯爺是想讓我抱你下去?還是背你下去?」
雪衣侯挑眉道:「你說呢?」
馮古道眼睛一亮道:「或是侯爺準備一隻腳跳下去?」
雪衣侯粹不及防地出手,手指衝著他的額頭彈去。
馮古道一個鳳點頭,避過額頭卻沒避開後腦勺。當手指彈落的時候,他幾乎可以聽到腦袋裡迴響得咚咚咚聲。
「你說呢?」雪衣侯縮回手。
馮古道轉身,蹲下道:「侯爺請。」
雪衣侯緩緩地站起身,趴到他的身上。
馮古道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雪衣侯似乎想起了什麼,「你當時中了一掌,傷勢如何?」
馮古道聽他提起,幾乎感激涕零,「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
雪衣侯道:「那就好,別說話,下去吧。」
「……」馮古道在往下爬的時候,內心不斷地後悔著,他剛才應該說連爬都爬不動的。
懸崖因為突出一塊,反倒護住了下面一大半的土石沒有被雨水浸濕,所以馮古道雖然累,但卻不至於艱難。直到山腳處時,地才漸漸濕滑起來。
馮古道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向前傾去。
雪衣侯雙掌在他的肩膀上一拍,一個觔斗翻到前面,單腿著地。
原本還能堪堪站穩的馮古道在他的一拍之下,當即跌了一個狗吃屎。
……
雪衣侯看看他狼狽爬起的樣子,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水源,心情終於從大雪紛飛轉到雨夾雪——稍稍好轉。
他將左腳在地上輕輕一跺,人凌空躍起,一下子到了溪水邊。
馮古道弄個了一身的泥,也跑到溪邊梳洗。但他的手還沒碰到誰,手背就被小石子擊打了一下。
「侯爺?你不會要包場吧?」馮古道捂著手。
「去下游。」雪衣侯從袖子裡拿出一塊髒得看不出原色的巾帕,放進水裡慢慢地洗滌。
馮古道嘆了口氣,走到他的另一邊默默地洗起臉來。
等他洗完,雪衣侯才剛剛把巾帕洗乾淨,準備擦臉。
「侯爺,我們接下來是主動去找阿六他們?還是在這裡等他們來找我們?」馮古道問道。
雪衣侯擦臉的手不停,「還未知魔教是否另有後招。若是有後招,阿六他們也凶多吉少。」
馮古道道:「侯爺的意思是,魔教也會來找我們?」
「你覺得不會?」他側過頭,用眼角斜著他。
他姿容冶豔,此刻臉上又洗得乾乾淨淨,因此雖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瞥,卻也帶著千種風情。偏偏馮古道像是呆頭鵝似的,不但視而不見,反而一本正經地接道:「侯爺所言甚是。也不知道明尊和師父如今怎樣了?」
雪衣侯收回目光,「你希望他們如今怎麼樣?」
馮古道道:「當然是安然無恙。」
雪衣侯擦頸項的手微微一頓。
馮古道道:「侯爺讓我生擒明尊,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侯爺交代給我的人物我豈非永遠完不成?」
「你倒是時刻記得我說的話。」
馮古道笑道:「侯爺對我恩重如山,猶如再世父母。對侯爺的教誨,我又怎敢或忘?」
雪衣侯看了看四周,「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山?」
「嗯重如山的山?」
「……」雪衣侯當沒聽到,繼續道,「我們剛過的是昔陽縣,前方是李家莊,若我沒記錯,這裡是鳳凰山。」
馮古道讚嘆道:「侯爺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
雪衣侯淡然道:「若是魔教搜查,必然會先查找這三處。」
「那以侯爺之見?」
「我們繞過李家莊,直接去鎖簧鎮。」雪衣侯在地上畫了個地圖,大致標了下位置。
馮古道微笑道:「侯爺去哪裡,我便跟到哪裡,至於如何走,如何到,又有何妨?」
「當然有關係。」雪衣侯伸手將地上的痕跡抹去,「我腿腳不便,要勞煩你了。」
……
馮古道乾笑道:「侯爺是否需要枴杖?」
「人做的枴杖是最舒服的。」
馮古道笑容發苦,「侯爺不愧為侯爺,果然懂得享受。」
「天色不早,我們早點啟程趕路。」雪衣侯緩緩站起身。
「是,侯爺。」馮古道到他面前半蹲下。
雪衣侯看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背脊,沉吟道:「去找個可以支撐的樹枝來。」
「是。」馮古道立刻到旁邊樹上摺了一根較為粗壯結實的樹枝下來,遞給他。
雪衣侯試了試,差強人意。
「侯爺請。」馮古道側身讓開路。
「既然要掩人耳目,就不可再叫我侯爺。」雪衣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馮古道跟在他身後,「是。不知侯爺怎麼稱呼?」
「……薛靈璧。」
「果然人如其名,玉璧般高潔無暇,靈慧過人。」馮古道拍完馬屁,又頓了頓道,「可是我該怎麼稱呼呢?直接喊靈璧會不會不夠尊重?」
薛靈璧停步,轉頭。
馮古道正色道:「薛兄。」
「既然你想投靠於我,又為何要處處與我爭口舌之長?」這是薛靈璧最不解之處。
馮古道嘆氣道:「或許,是胎裡帶來的毛病。」
薛靈璧嘴角一撇,「改了它。」
馮古道道:「這,好歹也是我娘十月懷胎給我的紀念,說改就改,未免對他老人家不孝。」
「不改,就是對我不敬。」
馮古道長嘆道:「怪不得古人常說,忠孝難兩全,果然,果然。」正說著,肚子突然咕嚕了一下,他抬頭看著撲翅飛過的鳥,諂媚地問道:「不知道侯……兄能不能動一動手指,將天上的鳥也打下來?」
「侯兄?」薛靈璧挑眉道,「侯兄的事我怎麼會清楚?你何不去找那位侯、兄問問?」
「侯兄不在,那薛兄?」馮古道厚臉皮地當作沒聽出他話裡的諷刺。
薛靈璧道:「以你的武功做不到麼?」
馮古道道:「有彈弓就能做到。」
「哦。」薛靈璧道,「我有弓箭也能做到。」
馮古道嘆氣道:「薛兄,你說阿六或是魔教找到我們的時候,會不會找到的是兩具餓殍?」
……
薛靈璧伸手,劍氣從他的手指透出,如真劍一般地穿透鳥身。
馮古道飛身接下墜落的鳥,露出歡愉的笑容,「薛兄,一隻好像不夠。」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我夠了。」

患難有理(二)
「所以,當他們找到我們時,會發現一個瘸子守著一具餓殍?」馮古道咕噥道。
「瘸子?」薛靈璧嘴角冷冷一掀,殺人的衝動又開始在身體裡瘋狂地蔓延。馮古道就是有一種本事——在短短的一炷香內讓人想殺他幾百次。
馮古道趕緊陪笑道:「我願意為薛兄赴湯蹈火,上刀山,下油鍋,絕不皺一下眉頭。還請薛兄能留我一命,讓我能在有生之年做完這些事情。畢竟,下輩子的事情誰都說不準,能夠相遇相識總是緣分。」
「緣分?」薛靈璧的腳上又傳來被人緊緊抓住,踹都踹不開的桎梏感,冷笑道,「是緣是孽尚未可知。」
馮古道連忙道:「孽緣也是緣啊。」
薛靈璧手掌朝地上一吸,三粒石子隨時落入手中。
一群鳥趕投胎似的從他們頭頂飛過。
薛靈璧頭也未抬,石子如箭矢勁射,鳥哀鳴下墜。
馮古道沒有急著去撿,而是沉吟道:「四與死諧音,這個數字好像不大吉利。六不錯,六六大順嘛。」他說著,又從地上撿起兩顆石子遞給他。
「你為何不先數一數數呢?」薛靈璧沒有接。
馮古道愣了下,低頭撿起鳥,一共六隻。「一石二鳥,薛兄果然武功蓋世,堪稱打鳥英雄!」
……
薛靈璧閉了閉眼睛,強忍心中那口橫衝直撞的怒氣,冷聲道:「既然六六大順,原先那隻丟了吧。」
「哎,所謂五侯七貴,像侯爺這樣的身份,七最好了。」馮古道抱鳥入懷不放手。
「亂七八糟、七上八下、橫七豎八、七扭八歪、七穿八洞……很吉利麼?」
馮古道道:「在沒有遇到八之前還行。」
薛靈璧懶得和他繼續纏鬥,「既然有食物了,還不準備吃?」
馮古道呆了呆道:「我準備用火烤著吃,薛兄……呃,有其他的想法嗎?」他低頭看了看還帶著毛的鳥屍。
薛靈璧道:「燉湯。」
「……鍋呢?」
「你想辦法。」
……
最後吃的仍然是烤鳥。
薛靈璧皺著眉頭吃完,「這是本侯吃過最難吃的東西。」
「侯爺吃過最難吃,但是薛兄吃過最好吃就行了。」馮古道還啄著手指,轉頭卻見薛靈璧正一臉嚴肅地望著他,「薛兄?……侯爺?」
「你說,明尊為何會信任你呢?」
馮古道一怔道:「覺得我是人才?」
「是麼?」薛靈璧隨口反問,然後拄著枴杖站起身道,「天色已黑,找個地方休息吧。」
「薛兄喜歡風大點的,還是風小點的?」馮古道將手指在身上擦了擦。
薛靈璧微微皺眉,別過臉道:「小一點的。」累了一天,他實在不想再就找個問題抬槓。
「我剛才去撿乾柴火的時候看到那邊有一塊凸起的山石,雖然不能擋風,但是能夠當屋頂用,將就一晚不錯。」馮古道道。
薛靈璧道:「你以前在魔教過得很苦麼?」
「中三屍針之前還過得去。」馮古道聳聳肩,邊走邊道,「明尊雖然察覺到我有離教之心,但只是在有些事情上防範我,還不至於苛刻我的衣食起居。」
「但你對風餐露宿很有心得?」薛靈璧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這是當然。」馮古道道,「當初魔教搬離睥睨山,我們一路上過了不少這種日子。」
「魔教為何搬離睥睨山?」
「因為紀輝煌。暗尊是我魔教的第一高手,連他都被紀輝煌輕輕鬆鬆地抓走,魔教上下哪個還能睡得安穩?所以明尊決定惹不起,躲得起,離開睥睨山。」
薛靈璧道:「魔教一離開,藍焰盟就進駐睥睨山,這其中豈非太過巧合了?」
馮古道收步,訝然回頭道:「薛兄的意思是?」
「藍焰盟是否魔教分支?」薛靈璧說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瞳孔。
馮古道瞪大眼睛,「怎麼可能?當初剷除藍焰盟,魔教還是出了力的。」
「痛打落水狗而已。」薛靈璧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藍焰盟經營多年,卻在一場戰役中毀於一旦,輸得乾乾淨淨,連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你不覺得太過蹊蹺了麼?」
「侯爺的意思是?」馮古道不自覺地換了稱呼。
「剷除藍焰盟之事是由紀無敵牽頭的,他和袁傲策的關係眾所皆知。假設藍焰盟是魔教分支,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薛靈璧道,「當初魔教雖然遷離睥睨山,卻故意留下藍焰盟佔據地盤,一來是防止紀輝煌一舉消除魔教,二來也是防止有人覬覦睥睨山的大好地勢。後來紀輝煌過世,白道群龍無首。魔教便動了回歸之心,唆使袁傲策聯合紀無敵,以剷除藍焰盟的名義,帶領一大群蒙在鼓裡的白道人士浩浩蕩蕩地收服睥睨山。而藍焰盟之所以消失得如此徹底,皆由於,他們本就屬於魔教,他們的一切自然也歸魔教所有。最笨的莫過於那群所謂的白道英雄,自以為剷除了藍焰盟,其實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可是紀輝煌是紀無敵的父親,他怎麼會肯……」
薛靈璧冷笑道:「紀無敵不過一個草包,以袁傲策的手段,有的是辦法讓他言聽計從。」
馮古道聽得目瞪口呆,「侯爺真是好豐富的想像力。」
「不然你如何解釋藍焰盟的消失?又如何解釋藍焰盟盟主的消失?在魔教和白道攻打藍焰盟的時候,我就已經派人埋伏在睥睨山,都沒有找到藍焰盟盟主的屍體。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說他的屍體去了哪裡呢?」
馮古道苦笑道:「藍焰盟盟主死於輝煌門鐘堂主之手,我又如何知道?」
「是麼?」
「而且,」馮古道蹙眉道,「我雖然曾是魔教中人,但如今已經脫離魔教,投入侯爺門下,此事又與我何干?」
薛靈璧似笑非笑道:「不錯,此事與你何干呢?」
馮古道在他近乎赤裸的瞭然目光下,乾笑數聲,「我加入魔教這麼多年,卻從來未曾聽聞有這樣的辛秘。」
薛靈璧道:「以明尊的城府,這種事情又怎麼會告訴你這樣一個吃裡爬外的人。」
馮古道尷尬道:「侯爺這樣說,好像是特意抬高藍焰盟,踩低我。」
「不錯。」薛靈璧頓住腳步道,「我一直以為當今天下的青年一代中,只有袁傲策堪與我一戰,沒想到明尊的武功竟然也這樣的出神入化。」
……
這不是在稱讚自己的武功也很出神入化?
馮古道抬頭看著他的臉皮。
「你看什麼?」薛靈璧用眼角掃視他。
「我看,我是看侯爺的容貌,從哪個角度看都一樣的俊美。」
薛靈璧眼中閃過一絲殺意,「你若是再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我一定殺了你。」
……
不喜歡自己的容貌又何必洗臉洗得這麼乾淨,乾脆用墨汁全塗黑好了。
馮古道邊腹誹,邊用極其誠懇的語氣道:「侯爺不愧為侯爺,果然視外在於無物,注重內涵。這樣的人我最敬佩了。」
薛靈璧的眸光愈發冷冽。
馮古道不再廢話,很乾脆地回答道:「是。」
薛靈璧這才轉開頭,然後在四周看了看,「你說的地方呢?」
馮古道微笑道:「在您身後七八丈的地方。」
薛靈璧眉上那顆紅痣輕輕一抖,「那你剛剛不說?」
「我只是看侯爺剛才說得那麼慷慨激昂,不忍心打斷而已。」馮古道為自己辯解。
「我怎麼記得剛剛你一直在插話?」
馮古道含笑道:「聰明的人總是需要不那麼聰明的人的襯托。我剛才只是想體現一下侯爺的英明神武。」
「哦?體現?給誰看?」
「侯爺完全可以放心。我嘴巴大,等我回到侯府,一定會將侯爺剛剛的精彩推論添油加醋,四處傳播,務必讓侯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侯府上下?」
「呃,譽滿京城,不,大江南北!」
薛靈璧慢慢地朝他跳了一步。
馮古道的頭稍稍後仰。
薛靈璧彎起嘴角,一字一頓道:「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就殺了你。」
……
馮古道抿了抿嘴唇,望著他,十分動情地道:「那麼,還請侯爺一定守口如瓶啊。」
薛靈璧:「……」
馮古道說得那個地方果然只有屋頂沒有門,而且那屋頂只能算半邊,最多只能遮住一個人——至於遮哪個人顯然是毫無疑問的。而且為了實現『風小一點』的這項美好條件,馮古道還被推出來當人肉門。
看著薛靈璧舒舒服服地靠著乾草,悠然地睡在裡面,馮古道無聲地嘆了口氣道:「侯爺,我可不可以吟一句詩表達此刻的心情?」
「隨便。」薛靈璧對他此刻的心情也頗為好奇。
「無奈露宿擋風口,一片丹心喂虎狼。」狼字的音尾還沒收,他就被薛靈璧那隻完好的腳給踢飛了兩丈。

患難有理(三)
東方微露魚肚白。
清晨清冷,寒濕的露水和霧氣在空氣中飄蕩,由外而內地滲透進來。縱然睡在裡面,薛靈璧仍然感到一陣寒氣從四肢湧向心頭。
他睜開眼睛,警戒地望向馮古道。但見他縮著身子,側身靠著他的肩膀,盡責地用背擋著外面的冷風。
薛靈璧無聲地盯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移開目光,調整頭的位置,重新入睡。
馮古道的眼皮微動,掀開一條縫,眸光清明地望著薛靈璧受傷的腳,一動不動,須臾,又閉上眼睛。
天光越來越亮。
鳥不甘寂寞地再四周鳴唱。
薛靈璧的肩膀被壓得發麻,終於聳動了下,將馮古道的腦袋彈開。
馮古道咕噥著張開稀鬆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顏,「侯爺?」
薛靈璧用腳踢了踢他的小腿,「還不出去。」
馮古道縮起腳,慢悠悠地起身朝水的方向走去。
薛靈璧撐著石壁試了兩次都沒站起來,只好道:「回來。」
馮古道的腳跟一轉,屁顛屁顛地回來道:「侯爺?」
薛靈璧伸出手。
馮古道呆呆地看了會兒,從懷裡摸出些碎銀子道:「侯爺要借多少?」
……
「扶本侯起來!」薛靈璧咬著牙根道。
馮古道鬆了口氣,收起銀子,用手扶著他的手臂,慢慢將他扶出那塊凸起的山石下。
「昨夜你可聽到異聲?」薛靈璧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一覺睡到天亮,若非侯爺動了,我還做夢呢。」馮古道伸了個懶腰,「侯爺聽到什麼聲響了麼?」
薛靈璧在水邊蹲下身道:「我若是醒了,還會由得你壓我的肩膀麼?」
馮古道在一旁笑道:「侯爺的肩膀真是又溫暖又舒適。」
薛靈璧洗臉的手微微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你不洗?」
「我臉上還殘留著侯爺的餘溫,就這樣洗掉,未免太可惜了。」馮古道感嘆。
薛靈璧的手指輕輕撩過水面,水珠飛濺,沖馮古道的臉彈去。
馮古道腳步一滑,側頭避過那堪比鐵彈的水花,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道:「侯爺,其實你長得也很英俊,何必嫉妒我的臉,毀我的容?」
薛靈璧冷聲道:「你若再不洗,以後都不用洗了。」
馮古道一個猛扎,將整張臉都浸在水裡。
重新上路。
馮古道沿路采了些野果給兩人充飢。然後兩人意識到,這裡的野果之所以能夠好端端地成長,是因為它們非常缺乏被人覬覦的價值。
日頭漸漸移到了正中。
薛靈璧的額頭漸漸浮起一層薄汗,受傷的右腿不斷地傳來陣痛。
馮古道去前面探路,過了會兒跑回來,興奮道:「前面有一戶人家。」
「養家畜了麼?」薛靈璧停下腳步。
「養了幾隻雞。」
薛靈璧皺了皺眉。
「養雞才好,有肉吃。」馮古道誘惑道,「而且還可以問那戶人家要幾件乾淨的衣裳穿。」
一說乾淨兩個字,薛靈璧就被說服了。
不過不到半柱香,他就後悔了。
他冷冷地瞪著馮古道,「幾隻雞?」這分明是養雞場!
馮古道賠笑道:「沒想到他們孵蛋孵得這麼快。我走的時候,那些明明還是蛋來的。」
……
薛靈璧深吸了口氣,繼續朝那戶似茅屋又似涼棚的屋子走去,「你最好祈禱他們有乾淨的衣服。」
那戶人家的門正好打開,一個年約三四十的中年婦人拿著一簸箕的米糠出來,看到他們先是一驚,隨即戒備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過路的,不幸在山裡遇到泥石流,遺失了行李,又找不到出路。希望這位大姐行個方便,給我們點吃的喝的和穿的。」馮古道指著薛靈璧道,「這位是侯……侯兄,他的腳受了點傷,不知道大姐有沒有跌打傷藥?」
薛靈璧沒好氣地瞥著他,「豬兄說的是!」
中年婦人狐疑地看著他們,「聽口音,你們不像本地人。」
薛靈璧抱拳道:「京城人士。」
「京城?」中年婦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半晌才道,「你們在這裡等等。」
薛靈璧看著她返身關門,輕聲道:「她不尋常。」
馮古道點頭道:「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確不尋常。」
薛靈璧:「……」
馮古道看了看周圍,從百雞之中搶了條板凳出來,放在薛靈璧身後。
薛靈璧看著板凳腿上未乾的雞屎,臉色發青,「拿遠點。」
「遠點怎麼坐?」馮古道眨著眼睛。
薛靈璧回身,抬起那根樹枝枴杖衝他劈來。
馮古道想也不想地舉板凳來擋。
只聽砰得一聲,板凳成兩半,正好中年婦人拿著兩套粗布衣衫和一包乾糧出來。
……
馮古道拿著板凳的屍骨,微笑著問:「要不要用來當柴火?」
中年婦人連衣服帶食物丟給他,淡淡道:「你們可以走了。」
馮古道慌忙丟了板凳,雙手抱住,望了薛靈璧一眼道:「薛兄?」
中年婦人目光一凝,「你剛剛不是稱他為侯兄麼?」
「侯兄其實是……綽號。」馮古道面不改色地扯謊,「正如我姓馮,他卻叫我豬兄是一樣的。」
薛靈璧突然道:「你是朝廷欽犯?」
中年婦人臉色驟變。
馮古道驚訝道:「薛兄罵人的方式真是特別。」
中年婦人怒道:「你們果然是相府的人!」說著,她竟然從身後的腰際上拔出一把厚背刀來,「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們居然還找上門來!」
薛靈璧道:「顧環坤還不配當我的主子。」
中年婦人將眼睛瞪得滾圓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我們是什麼人不要緊,要緊的是,我不是顧環坤派來的人,也無意捉你們歸案。」
中年婦人冷哼道:「我們又不是朝廷欽犯,你憑什麼捉拿我們歸案的?」
薛靈璧道:「如果你不是朝廷欽犯,為何後頸黥著罪字。」
中年婦人嘴唇微顫,恨聲道:「這是顧老賊動用的私刑!」
薛靈璧眯起眼中,藏起精光,「我朝律法嚴禁動用私刑。你若真是無罪,為何不上告大理寺或御史台?」
中年婦人冷笑道:「顧老賊權傾朝野,大理寺卿是他的門生,御史中丞是他的知交,我去哪裡告他?」
馮古道突然冒出一句道:「雪衣侯府啊。」
中年婦人愣了下道:「雪衣侯府與此事何干?」
「因為……」馮古道還未說,就被薛靈璧用枴杖狠狠地敲了下小腿,「下人頑劣,見笑了。」
中年婦人眼珠一轉道:「你姓薛?你是侯府的人?」
馮古道抱著腿狂點頭。
薛靈璧暗嘆了口氣,淡然道:「薛靈璧。」
「侯爺?」中年婦人大吃一驚,「你怎麼會來張莊鎮?」
「除了我的綽號叫候兄之外,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薛靈璧道。
中年婦人將信將疑,躊躇了好半晌,終於側身道:「侯爺請進屋。」
馮古道跟在薛靈璧身後,小聲嘀咕道:「隨便找人家投宿都會投出一段千古奇案,莫非上天在暗示侯爺當侯青天?」
薛靈璧駐步,「你若是再將本侯的姓唸錯。本侯就在你臉上黥個笨字。」
「侯爺剛剛才說過,本朝嚴禁私刑。」
「本侯有的是辦法讓你去刑部受刑。」
「……薛侯爺請。」
或許是中年婦人真的信了他們,又或許她只是想試探他們,總之,薛靈璧和馮古道不但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熱飯,還洗了一個熱乎乎的澡。
夕陽西下。
馮古道邊綁腰帶,邊走出門外。這次他特地綁了兩條,以備不時之需。
中年婦人正在撒米糠,見他出來,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是侯府的清客?」
馮古道自嘲地一笑道:「身家一清二白,的確是清客。」
「侯爺為何來此?」
馮古道訝異地挑眉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會告訴你?」
「若非你提醒,我又怎麼會猜到裡面這個是當今皇上最疼愛的雪衣侯?」
「我只是想用他的身份來騙一頓熱飯罷了。」馮古道聳肩道,「沒想到你居然還送熱水澡。我賺了。」
中年婦人道:「那你知不知道他與顧老賊的交情如何?」
「我到侯府還不到一個月。不過我想他既然會提醒你去大理寺和御史台告狀,那麼交情就算好,也好得很有限。」
中年婦人眼睛微微亮起。
馮古道不緊不慢地接道:「不過他又不肯表明身份,可見他幫忙的心更有限。」
中年婦人道:「那依你之見,我該如何做?」
馮古道突然回身,沖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薛靈璧微微一笑道:「我是侯爺的人,自然是侯爺想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薛靈璧漠然地將目光移開,望向落日。
只見蜿蜒的小道盡頭,有一個人影正緩緩地朝這裡走來。
中年婦人丟下簸箕,二話不說地迎了上去。
馮古道感慨道:「不知幾時,我也能有個值得自己心甘情願出迎的人。」
「讓你迎接本侯,你很心不甘情不願麼?」
「我如今和侯爺朝夕相對。總不能侯爺去個茅廁都要我站在門口迎接吧?」
薛靈璧面無表情道:「准了。」
馮古道:「……」

患難有理(四)
正說著,中年婦人便領著一個中年漢子走過來。那中年漢子與中年婦人差不多的年紀,全身上下卻透露著一絲與身上衣衫格格不入的文人氣息。
「這位是雪衣侯,這位是侯府的馮爺。」中年婦人介紹著,眼中帶著一目瞭然的興奮。
中年漢子卻並不激動,只是不慌不忙地行禮。
馮古道跟著回禮。他轉頭見薛靈璧沒什麼反應,連忙低聲地提醒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人嘴……」
不等他說完第二遍,薛靈璧已經眯起眼睛道:「梁有志?」
梁有志愣住,須臾才吃驚道:「侯爺記得我?」
「恭城縣的縣令,顧相門生,因盜竊罪被罷免。」薛靈璧望著他的眸光意味深長,「本侯蒙聖上厚恩,曾代掌大理寺數月,見過卷宗。」
他這邊說得輕描淡寫,梁夫人那邊卻怒得雙頰通紅,「顧老賊血口噴人!我和外子幾曾拿過相府一分一毫。當年我們還曾……」
「夠了!」梁有志陡然喝止,「侯爺面前也是你可以隨意放肆的?」
梁夫人被吼得十分委屈,烏黑的眼珠怔怔地瞪了他一會兒,才跺腳進屋。
梁有志抱拳道:「內子這幾年跟著我呆在這窮鄉僻壤,早成了不折不扣的山村野婦,還請侯爺包涵則個。」
薛靈璧淡然道:「本侯倒是很好奇尊夫人未盡之語。」
梁有志嘆氣道:「不過是些牢騷之辭。顧相乃是我的恩師,當年若非他,我也做不成官,當不成縣令。如今是我自己有錯在先,又有何怨言可說?」
薛靈璧見他避而不談,也不再追問,跟著他一同回屋。
馮古道等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後,悄悄地繞到屋後。
梁夫人正蹲在一堆乾木前奮力劈柴。
馮古道見她臂力渾厚,幾乎是一斧就將木柴一分為二,顯然是練家子,不由吃驚道:「梁夫人通曉武藝?」
梁夫人頭也不抬地答道:「略懂。」
馮古道見她不消片刻便砍了不少柴,知道她的武功絕非略懂,「不知梁夫人出身何門何派?」
梁夫人的手終於頓了頓,「青城。」
馮古道訝道:「原來是青城高徒。失敬失敬。不過青城乃是當世屈指可數的大派,門中弟子數百,個個都是當代高手。夫人既然害怕相府迫害,為何不躲入青城避難?」
梁夫人幽幽道:「青城再大,也不過是一個江湖門派。如何能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顧老賊比?外子怕我們一旦躲入青城,顧老賊會遷怒青城,若青城到時候有什麼危難,我豈非成了罪人?倒不如孑然一身,隱居在此,無牽無掛。」
馮古道皺眉道:「只是區區盜竊罪……我的意思是說,不過一場誤會,相爺為何會如此不依不饒?」
「他們賊喊捉賊,自然心虛。」說到這裡,她的怒火便抑制不住,「我素知外子為人,是絕不會計較這些身外物的。可笑那顧老賊口口聲聲有志胸懷大志,是當朝能吏,前途不可限量。一轉頭,就指著他說他利慾熏心,目光短淺……」她的胸腔猛然被一口氣頂住,半天說不下去。
馮古道沉吟道:「此事聽起來,倒是頗為蹊蹺。」
「哼。是那顧老賊見外子立了大功,心懷妒忌。」梁夫人突然踢起一根木塊,提起斧頭便對半劈開!
「立了大功?」馮古道試探道,「什麼功勞這樣大?竟然引起顧相的妒意?」
梁夫人道:「恭城縣鬧旱災,外子私開糧倉救了遠遠近近的千萬黎民,這樣的功勞難道不大?」
「私開糧倉?」馮古道蹙眉。
「當時廣西總督史耀光怕擔干係,遲遲不肯開倉賑災。外子冒的是掉腦袋的危險。事後他一邊寫請罪書,一邊帶著我們上京請罪。由於顧老賊是外子的老師,所以我們進京之後,便住進相府。」梁夫人回憶起當時情景,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不到兩天,相府的人就說丟了銀子,將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進大理寺。我去找顧老賊說理,卻吃了閉門羹。沒奈何,我只好去劫囚,卻被捉拿住,不知怎地輾轉回了顧老賊手裡!」她雙目發赤,抬手摸著後面那個『罪』字。「顧老賊當著眾人的面,黥了這個罪字!」
馮古道聽得入了迷,「後來呢?」
「後來外子被免官放了出來,我們原以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誰知那個史耀光突然加官進爵,原因就是開倉賑災!」她氣得全身發抖,「這明明是外子所為,他當時只會說一切但憑聖裁!如今功勞卻全被他一個人攬了過去!不但如此,之後不斷有黑衣人來追殺我和外子。直到這兩年,我們躲在這裡閉門不出,才算避過他的耳目。」
馮古道道:「此事聽起來,倒像是顧環坤與史耀光聯手所為。」
「史耀光的父親乃是當朝太師。顧環坤自然要向他賣好,犧牲掉外子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何足掛齒?」梁夫人突然將斧頭一丟,扭頭往外走。
馮古道道:「夫人去哪裡?」
梁夫人撣了撣裙子,「到那邊的田裡摘點菜。」
「我去吧。」馮古道微笑著攔在她的身前,「白吃白住卻遊手好閒,我委實過意不去。」
梁夫人反問道:「我幾時說要請你們住下?」
馮古道語塞。
梁夫人道:「你們要住下也行,你幫我說服雪衣侯幫外子翻案。」
「事隔久遠,怕是不易。」
梁夫人恨聲道:「難道就任由他逍遙法外?」
「此事還要從長計議。」馮古道搬出千古不變的推託之詞。
梁夫人怔忡了會兒,嘆氣道:「是我太心急了。」
馮古道理解道:「任誰平白蒙了這樣的不白之冤,都難免義憤填膺。」
梁夫人突然定定地望著他。
馮古道被她看得全身發毛,低聲道:「夫人?」
「此刻的你,似乎與剛才的你判若兩人。」
馮古道面色不改道:「孤男寡女的時候,我不免多了幾分平時難以展現的翩翩風度。」
梁夫人:「……」
馮古道摘菜回來,梁夫人親自下廚。
薛靈璧和梁有志坐在兩處漏風的『廳堂』裡談古論今。
梁有志見馮古道褲腿上沾著幾塊泥巴,連忙起身道:「有勞馮爺。」
馮古道客氣了幾句,轉頭看薛靈璧道:「侯爺與梁先生似乎相談甚歡?」
薛靈璧懶洋洋道:「話裡沒針沒刺的,自然相談甚歡。」
馮古道委屈道:「我話裡經常帶著糖帶著蜜,也不見侯爺對我和顏悅色。」
梁有志聽他們主僕的對話十分有趣,笑道:「馮爺哪裡的話,我倒覺得侯爺待你如知交,不然馮爺說話必然不敢如此隨性。」
薛靈璧:「……」
馮古道:「……」
他說話隨性,與他待他是不是知交完全是兩回事!
這是當時兩人在心中同時冒出,也是唯一冒出的一句話。
直到晚飯上桌,三人都是一片靜默。
晚飯過後。
梁夫人和梁有志收拾書房將就一晚,將臥室留給薛靈璧和馮古道。
薛靈璧雖然不願意,卻也不能提出更多。但是不提不等於他進屋時的臉不臭。
馮古道倒是挺開心。他拍了拍床鋪,笑道:「想不到他們窮歸窮,床倒是挺大的。」
薛靈璧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你睡地上。」
馮古道賠笑道:「床正對著門,夜裡風大,不如我替侯爺擋風?」
「門的作用就是用來擋風的。」薛靈璧道。
馮古道嘴巴一扁,神情無限幽怨,「侯爺,你難道忘記了,昨天晚上我們是如何共患難?我又是如何用血肉之軀,為你築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薛靈璧不語。
四目相對。
馮古道屁股粘著床鋪不肯挪開。
薛靈璧皺眉道:「還不讓開?」
馮古道朝旁邊小挪了兩下。
薛靈璧慢慢地坐上床,一點一點將受傷的右腿移進去。
等他躺下,馮古道也準備躺倒。
「等等。」薛靈璧在馮古道的後背正要接觸到床鋪的剎那道,「側躺。」
馮古道納悶道:「為何?」
「擋風。」
「……」馮古道無言地望著那道門,不知道它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
「面朝外。」薛靈璧又補充了一句。
馮古道又問了一句,「為何?」
「省得做噩夢。」
馮古道想了想,仍是問道:「為何?」
薛靈璧冷哼道:「難道你不知道你的臉足以讓人坐一宿的噩夢麼?」
馮古道道:「我只是不知道為何侯爺睡覺的時候不閉眼,非要盯著我的臉看。」
「……」
馮古道顯然不知見好就收,邊躺邊咕噥道:「既然侯爺願意看我的後腦勺,我也只好忍痛奉獻。」
薛靈璧抬起左腳一踢。
馮古道聽到身後的動靜,下意識地朝前一撲。
可惜他下意識地忘了,他睡得那塊地方剛好是床沿。
於是,撲起地面的一層薄灰。

患難有理(五)
夜漸深,窗外明月光。
馮古道的手臂隨著時間推移開始發麻。他稍稍地挪動了下,將手臂從被壓的狀態解救出來。
「馮古道。」清冷的聲音迴蕩在矮小的房間內。
馮古道苦笑道:「我手麻。」
身後久久未答。
這是默許?
馮古道嘗試著轉身,平躺在床上。
床帳是用各種碎布拼起來的,但是梁夫人拼得很有技巧,看上去倒有些幾分有意為之的美感。
馮古道呆呆地望了會兒,眼角餘光突然朝薛靈璧的方向一斜。
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原來旁邊的那雙眼睛從頭到尾就一直直瞪瞪地盯著他。
「侯爺?」
薛靈璧臉色不變道:「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馮古道哭笑不得,「我是問侯爺為何看我?」
「你若是躺成這個姿勢,便會知道。」
馮古道咕噥道:「這個姿勢已經被我躺得手發麻。」
薛靈璧道:「馮古道。」
馮古道趕緊閉嘴。
但薛靈璧說的卻是另一件事,「待我回京之後,便會向吏部舉薦你去當戶部浙江清吏司郎中。」
馮古道屏息。
「上任清吏司郎中已經調任太府寺。這是個肥缺,各方都盯得很緊。」
馮古道道:「但是我一無官職,二無功名,恐怕不易。」
「的確不易。」薛靈璧道,「即使有本侯舉薦,但是吏部一定不允。」
……
馮古道不知道他這樣算不算是在耍他。按照對話內容應該是算的,但是他的態度又實在太正經,太嚴肅。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至少也會給你一個清吏司主事。」
馮古道明白了。敢情薛靈璧一開始就是衝著這個主事去的。
「雖然只是六品,但是有本侯在朝中呼應,平步青雲指日可待。」薛靈璧輕描淡寫地許下承諾。
馮古道這時除了謝恩還能說什麼?雖然並非一開始說的五品,但是五和六差得不遠。更何況,戶部清吏司是肥缺,掌管各省賦稅。再加上雪衣侯在朝中的勢力,平步青雲的確指日可待。
「可是我並沒有生擒明尊。」馮古道試探著開口。當初的條件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薛靈璧道:「你覺得你能生擒他麼?」
馮古道在心底裡琢磨著答案。
若說能,是誇大,說不定薛靈璧又是一腳將他踢下床,讓他三更半夜地抓人給他看。若是不能,則顯得他很無能。
薛靈璧道:「猶豫便是答案。」
若心中有把握又為何要猶豫?
馮古道嘆氣,「我學藝不精。」
「我知道。」
薛靈璧承認的這樣爽快,讓馮古道心裡頗不是滋味。「那侯爺為何還要舉薦我?」
他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徐徐閉上眼睛道:「權當你這幾日鞍前馬後的苦勞吧。」
馮古道剎那心裡生出一種感動,就如當年頭一回得到師父讚賞的感動。多日來的艱辛並非沒有代價的,雖然,它來的有些遲,又有些突如其來。
人的心情一旦跌宕起伏,便很難入眠。
尤其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馮古道思索著如果這時候將薛靈璧晃醒,讓他陪他聊聊天,那剛剛到手的肥缺會不會成了煮熟的鴨子飛了?
或許老天也感受到他的無聊,故意讓窗前閃過一道黑影。
他猛然坐起身。
薛靈璧不悅地睜開眼睛,「吏部的事是預想,本侯還沒有最終決定。」
果然——
馮古道覺得剛才的擔憂並不是沒道理的。
「我好像看到有黑影從窗外掠過,」為了保住還沒到手的飯碗,馮古道解釋得詳細,「看身法,不是普通人。」
薛靈璧知道他雖然會撒謊,但絕不會撒這種一揭就穿的小謊。
他跟著坐起身。
明月西移,光漸漸從這邊照到那邊。
馮古道深吸口氣,正想再解釋,就見薛靈璧的手在床鋪上輕輕一拍,整個人就勢送了出去,如鴻毛過綠水,只留下淡淡輕痕。
房外傳來輕微且細碎的腳步聲。
薛靈璧猛地拉開門,左腳輕點,躥了出去。緊接著外頭便傳來短兵相接聲。
馮古道慢吞吞地下床,拿起鞋子,不緊不慢地穿著。
在這期間,書房也傳出呼喝和打鬥聲。
他穿完衣服,又順手拿起薛靈璧的靴子,悄悄地走到門口,確認打鬥處不在門外,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侯爺?」
他剛出聲,便感到一陣極陰冷的寒氣衝自己的面門襲來。
顯然,除了和薛靈璧、梁夫人纏鬥的對手外,還有人在一旁伺機在側。
袖中劍早已經在他遇到泥石流時下落不明,此刻他手中唯一能夠阻擋的便是一雙鞋子。
「看暗器!」他將其中一隻靴子飛了出去。
靴子的破風聲顯然很大。對方不敢輕忽,連換了三個身形才避讓過去。
門突然被一腳踢開,蒼白的月光一下子灑了進來,與從書房透出的燭光一起將屋子裡的幾個人頭照得一清二楚。
馮古道一骨碌溜到薛靈璧的身側,苦笑道:「侯爺,自從我認識你之後,印證武學的機會就多了很多。」
薛靈璧一掌擊退跟著他追來的蒙面刺客,沒好氣道:「你以為本侯一天到晚都打打殺殺麼?」
馮古道左躲右閃,「我幾乎如此以為了。」
薛靈璧眼角瞥到一把長劍向馮古道的後背襲來,卻視若無睹地將頭移開,全心全意對付自己面前的兩個刺客。
待那把長劍貼近馮古道脊樑骨的剎那,他才有所覺,慌慌忙忙地撲倒,就地一滾,才堪堪避了開去。
薛靈璧嗤笑一聲。
馮古道狼狽地挺身站起,沖書房跑去,「我去看看夫人!」他總算小心,在這樣的時刻仍不忘替梁有志隱瞞身份。
屋子狹小,從東到西也不過幾步。
這麼多人進屋已嫌擁擠,更何況打鬥?
馮古道剛跑了兩步,便察覺前路被堵死,後方追兵趕至,他已是進退維谷。
而薛靈璧那邊又有刺客從門外闖進來,順道關上了門,顯然是想甕中捉鱉。薛靈璧武功雖高,但是礙於腿腳不便,難以分心他顧,指望他來救援也是不能。
正當夾擊馮古道的刺客認為他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待人宰割之際。一隻手不知從何處伸出來,輕輕地在他們的劍身上彈過,手中劍頓時控制不住地朝彼此攻去。
其中一個刺客在手碰到劍身的剎那已經發現那隻手是屬於馮古道的,但是他的招式太怪,速度太快,令他變招不及。
馮古道趁他們互攻的剎那,身如蚯蚓,滑溜地鑽過空隙,一隻腳踩進了書房。
濃烈的血腥味迎面撲來。
望著漫天飛濺的血花和衝他倒來的刺客,他不假思索地一轉腳跟,身影頓時移離一尺開外。
梁夫人一邊奮力禦敵,一邊不忘讚嘆道:「好俊的輕功。」
馮古道眼角微跳,躲過另一個刺客的攻擊,乾笑道:「這輕功我練了十幾年,也是頭一次做到。」
梁夫人慢慢地朝他靠來。
梁有志躲在她背後,手裡卻抱著一疊紙。
馮古道踢起刺客屍體旁的劍,伸手接住,轉身上前接應。
梁夫人這才緩緩地鬆了口氣。一來是因為有馮古道的接應,讓她身上壓力驟減。二來是她從剛才便懷疑刺客是他們引來的,但見他禦敵認真,不似作偽,才打消了念頭。
「屋外有四個刺客,這裡三個……一共七個。」馮古道的手臂漸漸有些舉不起來,大多數時還要靠梁夫人接應他。
梁夫人目光一凝道:「馮爺,你照應外子!我來!」說著,單腳一挑桌子,連蠟燭帶書一起衝刺客飛去。
其中一個刺客連退兩步,反手將桌劈開。
燭火兩分,一落在房外,一落在書架上。
火瞬間高漲。
馮古道望著裡外兩簇越來越大的火光,苦笑道:「梁夫人,我只是想請你堅持到侯爺進來收拾他們。」
像是印證他的話,薛靈璧接連一個刺客從房外一閃而過,壓在那團火上,以身撲火。
緊接著又是兩個。
最後一個刺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進來。不過恰好撞在馮古道正要回轉的劍尖上。
那刺客臨死前的回眸令馮古道感觸頗深。
那目光無論如何都像在控訴他為何不把劍收好,隨便拿出來亂戳。
書房裡的火勢越來越旺,讓三個刺客也不安起來。
尤其是薛靈璧握著劍,一拐一拐地走到房門外時。他面上雖然沒有表情,但是額頭細碎的汗珠可以看出此刻正忍受著劇痛。
馮古道反手抓過梁有志,將他掩護在身後,慢慢地朝薛靈璧移去。
梁夫人見此,立刻幫他斷後。
薛靈璧瞄了眼馮古道,突然劍出如風。
兩個刺客只見眼前兩朵劍花如水花般閃爍著白光在面前一閃,便眼前一黑,一命歸西。
剩下的刺客已是汗濕後背,一半是被越來越大的火熱的,一半是被嚇得。
馮古道趁機帶著梁有志和梁夫人朝外衝去,嘴上不忘鼓勵道:「侯爺,全靠你了。」
薛靈璧嘴角一撇。
刺客緊張地望著他。
薛靈璧卻沒有出劍,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抽身緩緩向外走。
刺客忽然大喝一聲,朝他的後背襲去!
薛靈璧頭也不回,反手一劍。
劍帶起銀光,輕輕地劃過刺客的咽喉……血如紅線,噴濺而出!

患難有理(六)
馮古道見薛靈璧慢慢地走出來,拍馬屁道:「以侯爺的武功,解決他們果然是小事一樁。」
薛靈璧道:「本侯只是想想看看你的武功是否值得本侯下注而已。」
馮古道知道他是指舉薦他做官的事,屏息道:「那結果呢?」
薛靈璧似笑非笑,「或許。」
……
這說與不說有何分別?
馮古道意興闌珊地轉頭,卻見梁有志和梁夫人望著那房屋內的熊熊火光發怔。
其實從他離開書房的時候就知道以火勢蔓延的速度來看,救火已是徒勞,不過他還是盡人事地問道:「要不要撲火?」
薛靈璧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虛偽。
梁有志回神,情真意切道:「多謝馮爺掛心,這一切都是天意。」
馮古道自以為臉皮奇厚,但是面對他這樣真摯的表情,臉卻不由自主地一紅,「呃,其實我也沒做什麼。」
「若非馮爺和侯爺出手相救,我夫婦早已葬身刺客劍下,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梁有志拉著梁夫人齊齊拜。
馮古道連忙側身讓開。
薛靈璧倒是受得穩穩當當,「你們今後有何打算?」
梁有志躊躇之際,梁夫人已經恨聲道:「既然顧老賊一定要將我們趕盡殺絕,我就送到京城去讓他殺,看看最後究竟是他死還是我亡!」
梁有志大驚,「你切莫衝動!」
梁夫人望著那熊熊燃燒的屋子,雙眼通紅,卻是半憤恨半委屈,「事到如今,難道我們還要繼續躲躲藏藏下去?」
薛靈璧沖馮古道一指那塌陷的火屋,「你快去收走屋旁的木柴,以免火勢蔓延到他處。」
馮古道笑道:「侯爺考慮得真是周詳。最周詳的是,居然是現在才想到。」
薛靈璧眉頭一跳,他身如矯兔,朝那屋後跑去。
薛靈璧等馮古道走遠,才道:「當年的事,恐怕另有隱情吧?」他盯著梁有志。
「能有什麼隱情?!」梁夫人不假思索地喝完,卻見梁有志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薛靈璧輕描淡寫道:「既然沒有隱情,那麼此事本侯一定會徹查到底。無論是有心無意,顧相意欲殺害本侯都是鐵錚錚的事實。」
「絕非恩師所為!」梁有志急道。
梁夫人的眼珠差點瞪出來,「你還叫他恩師?」
梁有志深深地嘆了口氣,「其實此事說來話長。當初恩師如此待我,實是為了幫我脫罪。」
薛靈璧嘴角一彎,似是早有所料。
梁夫人道:「你當日明明開倉有功,為何要脫罪?」
梁有志苦笑道:「此事落在史耀光身上自然是體恤民情,為民請命。但是落在我身上就是目無王法,私開糧倉。」
梁夫人茫然道:「我不懂。」
她不懂,薛靈璧卻是明白了。
「其實我在開倉之時,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於是我提前回京,一方面是希望主動認罪,能從輕發落。另一方面也是怕連累恩師。」梁有志道,「而恩師也早已經得到風聲,在我到京之前便聯絡幾位朝中大臣幫我聯名求情。可惜此事落入了史太師耳裡。史太師怕私開糧倉,救濟災民之事連累史耀光,凸顯他優柔寡斷和昏庸無能,威脅恩師敢若是為我求情,便會聯合其他大臣否決他正要向聖上請准的改革議案。此議案乃是恩師一生心血所在,我焉能因自己一時之災,而禍及恩師數十載的心血?」
梁夫人訥訥道:「可是為何……」
「恩師為了保全我,便和太師商議,一同將我的開倉之罪奏請為史耀光的開倉之功。這樣一來,我自然脫身。但是恩師看出太師有將我滅口斬草除根之意,便找了個緣由,將我革職查辦,遠離這是是非非。此事原來都順順利利,偏偏你跑出來劫囚……」他搖頭長嘆,「恩師只好裝模作樣地在你的頸上黥字。其實是做給太師看的。只可惜,即便如此,太師依然沒有放過我。」
梁夫人顯然被這峰迴路轉的故事震住了,半天才道:「那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
「當時我們隨時都有被抓的危險,你素來心直口快,萬一將此事和盤托出,雖說太師也不能對恩師如何,但總是橫生枝節。」
梁夫人心中不悅,卻沒有反駁。
薛靈璧道:「依我看,史太師既然這樣窮追猛打,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吧?」他望向被他抱在懷裡的那疊紙。
梁有志的手微微縮緊。
梁夫人感覺兩人微妙的氣氛變化,腳步慢慢地挪向梁有志。
薛靈璧眸色越來越厲。
梁有志舒出口氣,似妥協似無奈道:「其實,這是當初我開倉賑災的賬目。史耀光雖然要去了功勞,卻沒有這筆賬。史太師曾向恩師要過,但都被恩師擋了回去。恩師說過,這筆賬就是史耀光佔他人功勞的罪證。他讓我留在身邊,是以防萬一。」
薛靈璧道:「若史耀光強據他人功勞為己有之事曝光,顧相也難辭其咎。」
梁有志堅定道:「我留著這份賬是為了讓史太師投鼠忌器,絕無用來傷害恩師之意!」
薛靈璧忽然笑道:「若是史太師和顧相都受了牽連,誰是最終得益者呢?」
梁有志的眼睛頓時瞪成滾圓,震驚地望著他。
梁夫人手中的劍柄越握越緊。
……
馮古道汗流浹背地跑過來,「侯爺,木柴搶救出來了。」
薛靈璧笑容盈盈,「那就好。」
馮古道轉頭看著梁有志和梁夫人,驚訝道:「兩位只是站在這裡,為何看上去比我還累?汗流得比我還多?」
梁夫人冷哼道:「侯爺,是打是殺一句話吧。」
馮古道更加莫名其妙,「梁夫人,好端端地為什麼要侯爺殺你打你?」
薛靈璧道:「你認為,你打得贏本侯?」
梁夫人氣息更急。
因為她一點把握都沒有。見過剛才他的出劍,她才知道學武天分真的很重要。自己學了這麼幾十年,卻遠不如別人十幾年。
「打不贏,也不會束手就擒!」
「說得好。」薛靈璧讚賞地擊掌道,「不過既然你打不過,又贏不了,為何不走呢?」
梁夫人訝然道:「你放我們走?」
薛靈璧道:「腿在你們身上,難道還要本侯千里相送不成?」
梁夫人和梁有志面面相覷。
「離開京城之後,你們一定很少關注朝中之事。」薛靈璧微微一笑道,「顧相的改革,本侯是附議的。從頭至尾,本侯都沒有懷疑過顧相的為人。即便他權傾朝野,本侯也認為,這是我朝之幸。」
梁有志眼眶猛然一紅,一手抱著紙,一手撩起衣擺,緩緩跪下道:「我代恩師謝侯爺的信任成全!」梁夫人急忙一同跪下。
薛靈璧道:「你是戴罪之身,想重新出仕是千難萬阻。不過,棄文從戎一樣是報效朝廷。你可願意?」
梁有志霍然抬頭,眼中閃爍著不可置信的慌忙,「侯爺?」
「鎮守西南的鎮遠將軍嚴修乃是本侯知交。只要你有本侯的舉薦信,他必然會重用你。」薛靈璧微笑。
梁有志雙目含淚,緩緩地低下頭,須臾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謝侯爺。」
薛靈璧坦然受之。
既然商量好前程去處,四人自然不再留戀火後的斷瓦殘垣。
天色在不經意間悄悄亮起,梁有志和梁夫人當下與他們一同到附近村莊休整,其後指明鎖簧鎮的路徑,才告辭朝西南而去。
馮古道望著充滿信心和希望的梁氏夫婦的背影,感嘆道:「侯爺又做了一件好事。」
「又?」薛靈璧似笑非笑。
「侯爺還救了我三個人三條小命。」
「是麼?」薛靈璧回頭看著他。
馮古道覺得他的目光別有他意,但琢磨了很久也沒有琢磨出一個所以然來,只好陪笑道:「當然。若非侯爺武功蓋世,大殺四方,恐怕我和梁夫人他們都要葬身火海。」
「你與梁夫人?」薛靈璧莫名地覺得這句話有些刺耳。
馮古道連忙改口道:「我與梁氏夫婦。」
薛靈璧冷笑道:「自作多情。只怕就算你想與他們一同死,他們還嫌你多餘。」
馮古道連聲應是,「當然當然。我這條命是留下來陪侯爺的,怎麼能隨便讓別人覬覦走!」
「有空貧嘴,不如上路。」薛靈璧手裡拄著馮古道替他新找來的枴杖,慢吞吞地轉身。
「侯爺。」馮古道望著他緩慢的動作,心中生出一絲不忍,「要不要我背你?」
……
半個時辰後,馮古道就在心底狠狠地痛罵著自己的一時的心軟口快。
「再快一點。」即便在他的背上,薛靈璧依然挺直背脊,「我們要趕在天黑之前到鎖簧鎮。」
馮古道苦著一張臉道:「侯爺,馬是要休息的。」
「所幸本侯騎的不是馬。」
「……」

患難有理(七)
至鎖簧鎮已是日薄西山。
馮古道和薛靈璧一人一根枴杖,汗流浹背地出現在鎮頭。
鎮民見他們彎腰弓背,先是一臉嫌棄,但看清楚兩人容貌之後,又換成一臉驚豔。
馮古道捶了捶後背道:「侯爺,你看他們這種表情,會不會讓我們白吃白住啊?」薛靈璧身上是從來不帶銀子,他是帶了銀子,卻在泥石流中失散。梁氏夫婦的情形就算比他們好,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所以他們也沒好意思開口。
薛靈璧斜眼睨著他,「不如你去問問?」
馮古道乾笑道:「侯爺胸有成竹,我何必自討沒趣。」
薛靈璧道:「本侯幾時胸有成竹?」
「侯爺乃是當朝重臣,當地官員若是知道你駕臨此地,定然爭先恐後,巴結惟恐不及啊。」
「那要如何讓當地官員知道本侯是本侯呢?」
這句話雖然說得拗口,卻一下子戳中了問題本質。
馮古道望望他的穿著,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地問道:「侯爺,你猜這裡的官員會不會曾經擠在京城的萬人之中瞻仰過你啊?」
薛靈璧道:「鎮上的官叫做地保,是當地鄉紳推選出來的,並非朝廷任命。你覺得他千里迢迢跑去京城瞻仰我的機會有多大?」
「呃,又或許他沒有跑去京城,而是路過睥睨山,剛好看到侯爺你大顯神威……」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薛靈璧冷哂道:「今晚的食宿就交給你想辦法。」
馮古道的臉頓時皺成一團,嘆氣道:「侯爺之前一心一意要來鎖簧鎮,我還以為侯爺已經……」
「如果想不出,」薛靈璧淡淡地打斷他,「本侯就將你賣進鎮上的怡紅院。」
馮古道眼珠一轉,微笑道:「不知侯爺所指的怡紅院是什麼地方?」
「想知道?」薛靈璧挑眉。
馮古道想了想道:「若是侯爺想說的話,那就算我就想知道。如果侯爺不想說,我絕對不勉強。」
「不勉強。」薛靈璧眼中隱隱有冷光閃爍,「把你賣了還能得幾兩銀子,本侯何樂而不為?」
馮古道舔了舔嘴唇道:「侯爺,其實我不值幾兩銀子的。千萬不要讓怡紅院的老闆太破費。」
薛靈璧道:「破費不破費,就要讓怡紅院的老闆親自驗貨才知。」
作為鎖簧鎮最大的青樓,怡紅院在鎮上可說是一枝獨秀,格外紅火。
尤其是樓外兩隻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猶如媚眼秋波,不停地勾搭著每個過路人搖擺的心。
馮古道走到怡紅院大門外的五步處,便收住腳步不肯再走。
薛靈璧用枴杖敲了敲地。
馮古道扁著嘴巴,故作可憐道:「侯爺,我另外想辦法就是了。」
薛靈璧淡然道:「既然已經到了地頭,我又何必捨近求遠?」
馮古道乾笑道:「可是這家是青樓,賣我進去未免有送狼入羊口之嫌?」
「狼入羊口?豈非好事一樁?」
馮古道搖頭嘆氣道:「原本是好事。奈何我早已在心中暗暗發誓追隨侯爺一生一世,所謂忠臣不事二主,我又怎麼能夠再分心為怡紅院添光增彩?」
薛靈璧斜了他一眼,「裝模作樣夠了沒?還不進來?」
馮古道趕緊笑跟在他身後。
怡紅院雖是煙花之地,但是佈置得十分清雅,偶爾有女子走過也只是含蓄一笑,並不上前糾纏。
馮古道看得兩眼發直,「侯爺,我突然覺得,將我賣入這裡也不是不能考慮。」
他的表情看得薛靈璧心生厭煩,「哦?你的祖訓和大志都不要了?」
「不如侯爺先將我賣掉,換點周轉的銀子,等候爺平安度過危險之後,再回來替我贖身。」
薛靈璧的腳步驟然停下,冷嘲道:「身為堂堂男子漢,開口賣掉,閉口贖身,你不會覺得不好意思麼?」
「為侯爺,我願肝腦塗地。」馮古道躬身。
薛靈璧望著他的頭頂,冷聲道:「就怕到時候先肝腦塗地的是本侯。」
馮古道抬頭,卻見薛靈璧已經上樓。
「侯爺。」
馮古道落後薛靈璧半步,因此他的腳還留在最後一階台階上,就聽到轉外處有人急吼吼地衝出來喊道。他慢慢地走上樓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眉頭輕蹙。
「如進去再說。」薛靈璧邊問邊轉頭看馮古道。
馮古道早已抬頭,沖滿臉驚喜的阿六抱拳道:「別來無恙。」
阿六暗暗地瞪了他一眼,對薛靈璧道:「侯爺請。」
二樓包廂間間亮起燈火。
阿六領著他們走到最後一間,然後迅速關上門,砰得一聲跪在地上,沖薛靈璧哭喊道:「幸好侯爺平安無事,都是我們保護不力,才讓侯爺遇到大險!侯爺不在的這些天,我擔心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就是怕侯爺有個……當然,侯爺吉人天相,絕對會逢凶化吉。幸好我還記得侯爺之前曾經說過鎖簧鎮的怡紅院是朝廷布下的暗線,所以我便一早在這裡等候爺。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讓我等到侯爺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馮古道笑道:「你說的這麼流利,一定背了很久。」
阿六抬起頭。
馮古道被他陰鬱怨憤的眼神嚇得心頭一跳。
不過阿六一轉頭望向薛靈璧,眼神中就只剩下幽怨了。
薛靈璧坐在椅子上,將枴杖丟在一邊。
阿六緊張道:「侯爺的腳?」
「斷了。」馮古道接道。
阿六連忙道:「我立刻去找大夫。」
「此事不急。」薛靈璧拿起空茶杯,敲了敲桌子。
阿六想去倒茶,卻猛然發現自己仍然跪著,而薛靈璧根本沒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好轉頭又用眼睛瞪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正想找把椅子坐下,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道:「阿六哥,有何不滿,你可以直說。只是你跪是你自己要跪,起又由不得我做主,你何必一個晚上已經瞪我三次?」
阿六的小動作被他揭穿,頓時惱羞成怒道:「還不快替侯爺斟茶?」
馮古道恍然道:「原來是斟茶,你何不早點說?」他走到薛靈璧身側,慇勤地斟上茶,並雙手送上薛靈璧面前。
薛靈璧視若無睹。
馮古道剛想放在桌上,就聽他淡淡道:「放也由不得你做主。」
馮古道的臉頓時變成一隻大苦瓜,兩隻手只好一動不動地停在半空中。
薛靈璧道:「魔教最近可有什麼新的舉動?」
阿六道:「自從那次偷襲之後,魔教就再無動靜。而且這些天我全力派人尋找侯爺的下落,一時無法兼顧明尊……」
薛靈璧打斷他,「袁傲策可有消息。」
阿六道:「袁傲策一直和紀無敵在一起。輝煌門近日來一直致力於擴張生意,收歸魔教先前的各單生意。不過鐘宇是武林盟主,紀無敵這種搶生意的舉動引起了白道很多門派的不滿。」
薛靈璧關注的只有第一句,「袁傲策一直和紀無敵在一起?」
「是。」
「沒有離開過半步?」
阿六想了想道:「不曾。」
「包括本侯遇刺的那日?」
阿六訝異道:「侯爺懷疑來行刺的是袁傲策?」
「傳聞袁傲策才是魔教的第一高手,而明尊的武功遠遜於他。當日那個明尊居然能跟我打成平手。」薛靈璧目光一凝。
馮古道端茶端得雙手酸極,忍不住開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道:「會不會是魔教整體的武功太高呢?」
……
薛靈璧緩緩轉過頭,望著他淺笑道:「你是指,本侯的武功遠遠不如袁傲策?」
馮古道面色繃緊,「我絕無此意。」
「你既然是魔教中人,那麼對魔教的武功應該很清楚。你說那日與本侯交手的是否明尊本人?」薛靈璧目光疏淡,但是馮古道卻從中感受到了千斤之力。
「從聲音和體型上,我覺得是。」馮古道斟酌道,「但是魔教多的是人保護明尊,他很少親自出手。所以以武功而論,我又不能那麼肯定。只是他的招式的確出自魔教。」
薛靈璧道:「在魔教,除了袁傲策之外,誰的武功最高?」
「這……」馮古道露出難言之色,「魔教中人個個心高氣傲。即便是明暗雙尊,偶爾也會遭到他們的貶斥,更何況別個。據我所知,清醒時稱自己為魔教第二高手的起碼有十個人。喝醉時稱自己為魔教第一高手的起碼有五十個人。」
「即便是明暗雙尊偶爾也會遭到他們的貶斥?」薛靈璧眯起眼睛道,「比如說?」
馮古道的雙手顫抖著,杯蓋不時碰觸著杯子發出叮叮聲。他見薛靈璧無動於衷,只好強忍著痠痛道:「當初明尊拱手讓出睥睨山,就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滿。」
薛靈璧的手指緩緩地摸索著扶手,「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滿?」
……
馮古道咬牙道:「侯爺,我不得不說,你現在的視若無睹,也惹起我的很大不滿。」

患難有理(八)
薛靈璧的目光終於落在他的雙手上,「很累麼?」
「不但累。」馮古道的額頭滲出一層薄汗,「而且酸。」
薛靈璧微笑道:「魔教不是整體武功都很高麼?我想你出身魔教,應該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吧。」
……
堂堂侯爺心眼小到針孔這麼大,也算是人間一絕了!
馮古道一咬牙,將茶杯乾乾脆脆地放在桌上。
薛靈璧眼神一冷。
馮古道甩了甩手臂,重新又端起來。
薛靈璧上下審視了他一番,終於慢吞吞地接過茶杯。
馮古道幾乎淚水滂沱,「我頭一次發現侯爺喝茶的姿勢竟然是這樣的優雅。」
薛靈璧不理他,對阿六道:「起來吧。」
阿六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站起。
「你留在這裡繼續留意魔教的動靜。若是有明尊的消息,不管真假,即刻找當地官府將他捉拿。」這次偷雞不成險些蝕把米的過程顯然讓薛靈璧對明尊有了更深的敵意。
馮古道道:「那我呢?」
「你說呢?」薛靈璧淡淡問。
馮古道道:「我當然是願意追隨侯爺左右,不離不棄。」
阿六不動聲色地瞪了他一眼。
薛靈璧道:「我既然答應保你為官,自然不會食言。你和我一道回京吧。」
馮古道一揖到地,「謝侯爺成全!」
「行了,阿六先帶他去房間休息。」薛靈璧疲憊地揮了揮手。
阿六利落地出門,帶馮古道到離此房頗遠的一個房間住下。
「阿六哥和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知道我半夜三更喜歡上茅房,所以特地帶我住一個一推窗就能見到茅房的房間。」馮古道將窗戶關起。
「若沒什麼事,我先走了。」
「阿六哥何必著急?好歹我們相識一場,我歷劫歸來,正有一肚子的牢騷要說,阿六哥不如坐下來聽我說說這一路的風風雨雨?」
阿六沒好氣道:「我要去請大夫看侯爺的腿傷。而且侯爺最喜乾淨,定然是要人伺候沐浴的。」
「阿六哥不愧是侯爺面前最得力的人,果然思慮周詳。既然這樣,那我也不便相留了。」馮古道笑眯眯地看著他出門,默默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然後跳上床,無聲地掀起床幃一角,只見一根手指頭粗的銅管嵌入牆中,露出小半截在外面。
他伸出手,想在銅管上輕輕一彈,但轉念又改變了主意,放下床幃,手在床鋪上打著拍子輕哼道:「野花芳草,寂寞關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
薛靈璧沐浴完,又讓大夫重新將傷口包紮好之後,問隨侍在旁的阿六道:「他房間裡有什麼動靜?」
阿六道:「唱了近半個時辰韋莊的《清平樂》,不過此時已經睡下了。」
「清平樂?」薛靈璧眉頭微微一挑。
阿六忙道:「我已經讓人去參詳了,很快就知道他為何而唱。」
薛靈璧道:「不必了。你去找人往銅管裡灌冷水。」
阿六愕然。
「聽完曲子,不打賞怎麼行?」他冷冷一笑。
翌日一早出發。
阿六雖然對馮古道被帶走,自己被留下的事情耿耿於懷,但是想起昨天晚上從他房間裡傳出來的驚叫還是覺得頗解氣。所以一見他出來,就眉飛色舞地迎了上去,「昨天夜裡,我隱約聽到了一聲尖叫,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啊?」
馮古道衝他打了個噴嚏,然後滿臉笑容道:「我只聽到茅房裡不時傳出的水聲和風聲。」
阿六想笑,但看到薛靈璧不耐煩地掀起車廂簾子看他們,立刻肅容道:「時辰不早,你還是快點上路吧。」
馮古道剛要抬腳,突然停下對他道:「魔教真的毫無動靜?」
阿六不悅道:「你認為我會騙侯爺?」
馮古道拍了拍胸脯道:「我只是被魔教嚇怕了。」說著,輕巧地跳上車轅,鑽進了車廂。
想到原本專屬於自己的位置正被馮古道佔據著,阿六心裡的妒意就忍不住地鑽出來,酸溜溜道:「馮古道。此去我不在侯爺身邊,若是侯爺冷了熱了,你一定要照看好。」
「哈欠。」馮古道打了個噴嚏。
薛靈璧皺眉道:「出去。」
馮古道聽話地鑽出車廂,坐在車轅上衝阿六揮手道:「沒問題。」
阿六:「……」
車輪軲轆軲轆地轉動起來。
有車伕駕馬,馮古道樂得靠著車門閉目養神。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薛靈璧突然道:「你知道先帝有一張藏寶圖麼?」
馮古道眼睛也不睜,隨口答道:「這種事情先帝怎麼會告訴我?」
「先帝治下,我朝國泰民安,國庫豐盈。但是先帝居安思危,將國庫的一部分藏了起來,一是備他日不時之需,二來也怕後代子孫不知節儉,胡亂揮霍。而藏寶的位置他就畫了一張圖,交給一個極為信任的親信代為保管。」
馮古道道:「那個親信不會是侯爺吧?」
薛靈璧沒好氣道:「當時本侯才七歲,你認為皇上有可能信任我麼?」
馮古道道:「侯爺天生異秉,非同尋常,難說啊。」
薛靈璧沉默了很久,道:「動用國庫並非小事,當初不可能只有皇上和那個親信兩人知曉。本侯之所以保薦你去戶部,也是希望你能從中打聽些消息。你不會令本侯失望吧?」
馮古道緩緩睜開眼睛,「侯爺真的決定舉薦我進戶部?」
「你認為本侯說這麼多,只是為了哄你?」薛靈璧聲音轉冷。
馮古道陪笑道:「我只是驚喜之中帶了幾分常人都有的不敢置信而已。」
薛靈璧輕哼。
「當然當然。」馮古道說著,又說了幾則笑話想活躍氣氛,奈何車廂裡面卻連冷哼聲都沒有了。
不過到了晚上,兩人的關係又緩和過來。畢竟曾經共同患難過,薛靈璧對他的態度至少比剛見面時要親切很多。偶爾也會找他到房裡一同下盤棋,或是聊聊風月之事。但是關於藏寶圖和戶部舉薦之事倒沒有再提。
這樣一路堅持到了侯府,他們剛在房裡歇下不到半天,京城上空陰沉了近半個月的天終於落下大雪。
馮古道興之所至,讓人煮了壺酒,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紛飛的雪花小酌。
宗無言帶著一個背著藥箱的老者匆匆走來。
馮古道笑著揮手道:「宗總管。」
宗無言走近道:「侯爺吩咐我帶御醫來看看你身體裡的午夜三屍針。」
馮古道受寵若驚,「侯爺竟然還記得這件事?」
宗無言道:「御醫剛替侯爺看完腿,侯爺說反正看一個是看,看兩個也是看,就便宜你了。」
馮古道跳下椅子,親自開門迎接道:「多謝宗總管,多謝御醫。」
宗無言道:「多謝侯爺才是。」
馮古道笑道:「侯爺自然是要謝的,不過要當面謝。」
御醫進門也不囉嗦,直接讓他伸出手來診脈。診完脈,他又讓他躺在床上,伸手摸著他的丹田處。
馮古道疼得臉都青了,「御……御醫,這是針……真的針……」
御醫縮回手,慢慢地捋了把鬍子,「老夫行醫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接觸過江湖上的暗器,有意思。」
馮古道苦著臉,「……」
「午夜三屍針,它為何只在午夜發作呢?」御醫低頭沉思。
馮古道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深吸了口氣,將丹田處的隱痛按捺下去後,微笑道:「『午夜三屍針』成名江湖多年,不是一時三刻能解的,御醫不如回去慢慢想。」
御醫回神,點頭道:「言之有理。不過你在侯府不要亂跑,老夫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馮古道笑得有點發苦,「其實不解也沒關係。」只要不亂按,他死得不會那麼快。
宗無言將仍在埋頭苦思的御醫送出去。
馮古道坐回窗邊,還沒喝完一杯,宗無言又來了。
馮古道撫著心口的位置道:「不會又有御醫要來了吧?」
「是侯爺有請。」
「前腳找人幫我看病,後腳就給我機會去道謝……侯爺還真是心急。」馮古道無奈地放下酒杯,直接從窗戶跳出去,跟著宗無言走。
薛靈璧在湖心亭等他,而去湖心亭的路上有一大段沒有頂棚的路。所以當馮古道到湖心亭時,身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
薛靈璧讓他坐在身側,親自出手幫他將雪拂去。
「多謝侯爺。」馮古道頓了頓道,「只是那個御醫還是算了吧。」
薛靈璧道:「本侯也只是想試試。」
馮古道嘆氣道:「我大概下半輩子都不會想找大夫看病了。」
「你不問本侯為何找你來?」
「侯爺若是想說,自然會說。」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還記得你說過,當今天下見過明尊廬山真面目的絕對不會超過十個。」
馮古道心頭別的一跳,「不錯。」
薛靈璧緩緩道:「本侯找到了其中之一。」

患難有理(九)
馮古道平靜地望著薛靈璧臉上那抹意味深長,淺笑道:「莫非侯爺是將暗尊抓來了?」
薛靈璧舉起酒杯,輕輕一晃,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杯中波光微漾,「本侯還不準備動袁傲策和紀無敵。」
馮古道嘆氣道:「我雖然知道當今天下識得明尊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卻實在不曉得另外的幾個是誰。」
「那今天就讓你見一見。」薛靈璧一口氣飲盡杯中酒,放下杯子,拍了拍手。
緊接著便有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
馮古道側耳道:「來者武功不俗。」
薛靈璧道:「你的耳力也頗為不俗。」
馮古道苦笑道:「一個人心驚膽顫得久了,耳力就會自然而然地不俗。」
薛靈璧為自己和他分別斟滿酒,「只要有了明尊的廬山真面目,本侯就會下令各州府全力緝拿。任他身插雙翅,也難逃本侯掌心,到時候你自然可以高枕無憂。」
「侯爺不怕他垂死掙扎,魚死網破?」馮古道忽道。
薛靈璧眼睛微眯,轉頭卻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青年撐傘而來,漫天雪花在他身旁紛落,使他的面目也格外的模糊不清。
馮古道遲疑道:「我似乎不曾在魔教見過此人。」
「不錯,他並非魔教中人。」
正說著,青年已到亭前。
「草民參見侯爺。」他一手撐傘,一手拿著捲軸,微微躬身。
薛靈璧頷首道:「本侯聽聞江湖傳言,俊極花三,雅極端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馮古道恍然道:「莫非是棲霞山莊的端木公子?」
端木回春淡然道:「正是。」
馮古道微微一笑,將臉湊近薛靈璧的耳畔道:「剛才侯爺說的那句江湖傳言,為何我不曾聽說過?」
薛靈璧拿起酒杯,擋住自己的嘴唇,壓低聲音道:「現編的。」
馮古道笑得更深,「侯爺真是才思敏捷。」
薛靈璧側過頭,眼睛直盯盯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雙眸,「你不想知道明尊的廬山真面目嗎?」
馮古道將頭往一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道:「侯爺乃是有備而來,我早知晚知都是要知道的。」
薛靈璧見他鎮定自若的樣子,眼中微露遲疑,不過很快掩飾過去,「對於明尊的模樣,本侯好奇極了。還請端木公子揭曉答案吧。」
「在揭曉之前,是不是應該請端木公子先進亭子裡來?外面風大雪大,很容易受涼的。」馮古道體貼道。
薛靈璧瞥了他一眼,「是本侯疏忽。端木公子,請。」
端木回春面上不驚不喜地收起傘,依言入亭坐下,將捲軸的正面對著薛靈璧緩緩展開。
只見畫上,一個天藍華服的青年正在秀木下吹簫,旁邊還有白水潺潺流淌,十分悠然。
馮古道笑道:「我剛剛還在想端木公子會怎麼描述明尊的相貌,原來是帶了畫來,不過……」他頓了頓,用內心非常失望,外表掩飾失望,卻掩飾得並不十分成功的口吻道,「為何只有背面呢?若非這裡露出小半截碧簫,我真的看不出他是在吹簫,我還以為他是在給……呃,樹木澆水。」
薛靈璧眼中也隱有慍怒,「端木公子該不會只是見過明尊的背面吧?」
端木回春嘴角微揚,卻笑得十分疏淡,「我曾有幸受明尊的當面嘲弄,侯爺以為我是否見過他的正面?」
「那為何你的畫裡只有背面?」馮古道問。
端木回春不言不語地看著薛靈璧。
薛靈璧眼瞼低垂,緩緩飲盡杯中酒,「本侯已經許你黃金千兩,讓你重建棲霞山莊。」
端木回春道:「侯爺應該聽說家父曾與藍焰盟合作。」
「是又如何?」
「那侯爺應該也知道,白道武林以輝煌門、武當為首,個個與藍焰盟誓不兩立。黃河幫就是因此土崩瓦解的。」端木回春冷笑道,「莫說黃金千兩,即便我有黃金百萬兩,只要江湖中還有輝煌門,有武當,我就不可能重建棲霞山莊。」
薛靈璧道:「你要本侯替你滅了輝煌門和武當?」
端木回春抓著畫軸的手一緊,青筋在手背凸起,「侯爺會嗎?」
「不會。」薛靈璧回答得乾脆,「本侯並非武林中人,對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也毫無興趣。滅魔教是另有原因,而輝煌門和武當,則不在本侯要消滅的名單之內。」
端木回春臉上稍顯失望,但很快振作道:「儘管侯爺不想涉足武林,但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江湖也是如此。若是侯爺早在江湖中安插自己的親信,也許捉拿明尊要比現在容易上千萬倍。朝廷和江湖,其實是合則兩利。」
薛靈璧斟酒的動作微頓,「你的意思是?」
「棲霞山莊若得侯爺撐腰,想必無論是輝煌門還是武當都要避忌三分,不敢再滋擾生事。」
薛靈璧轉頭看馮古道,「你以為如何?」
馮古道想了想道:「如果用這個條件能省下那千兩黃金就好了。」
薛靈璧輕點了下頭,似笑非笑地看向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不著痕跡地瞪了馮古道一眼,「棲霞山莊經歷重創,財力物力皆不比從前。只有陋室涼棚的棲霞山莊,恐怕侯爺也不願與之瓜葛吧?」
馮古道鼓掌道:「如此甚好,侯爺就什麼都不用付出,皆大歡喜!」
如果端木回春剛才瞪得還算是遮遮掩掩,那麼此刻絕對算明目張膽。
薛靈璧的手指在酒杯的邊沿上輕輕摩挲,「千兩黃金本侯還出得起。只要,你的消息是真的。」
端木回春道:「自然是真的。」
馮古道望著他手中的畫像,邊舉杯邊笑道:「真是真。這個背影,我和侯爺應該也很符合。」
端木回春道:「你若是想知道他的正面,為何不繞過去看呢?」
馮古道差點將杯中酒噴出去,「咳咳,怎麼繞?他不是扁扁的嗎?」
端木回春將扁扁的紙反過來。
紙的背面與剛才那副畫大致相若,唯一不同的是,畫中人這次是正面的。
薛靈璧的眼睛剎那眯起。
……
馮古道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道:「你挺閒的。」若不是閒,誰會沒事將圖一模一樣地畫兩次。
端木回春道:「如明尊這般人物,再畫兩次也不嫌多。」
馮古道嘴角露出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但很快斂容道:「畫工也不錯。」
端木回春道:「過獎。」
薛靈璧的目光在畫中人的臉上流連許久,眼中神色頗為複雜,但最後一一收歸為釋然,「這就是明尊?」
端木回春毫不猶豫道:「是。」
薛靈璧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須臾,才轉頭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挑起雙眉道:「侯爺為何這樣看我?」
「沒什麼。」薛靈璧把玩著酒杯,卻不小心將杯中酒濺了出來,「我只是奇怪,為何明尊居然長得還不如你好看。」
馮古道摸著臉道:「小時候叫我金童的比叫神童的多,我娘罵我罵得最多的一句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所以,你認為他是明尊就應該長得比我好看其實是……很沒有道理的。」
薛靈璧把目光放回畫中人上。
畫中人其實長得並不難看,英眉俊目,面如冠玉,可偏偏湊在一起就顯得格外無奇。畫者畫得並不精細,但就是寥寥數筆,卻將他身上那身傲然物外的神韻卻在舉手投足中盡顯無遺。這種神韻,倒是和那天交手的明尊十分神似。
「你將畫擱下吧。」薛靈璧見端木回春不動聲色地望著自己,「本侯應承的事一定會做到。」
端木回春這才將畫放在桌上,告辭離開。
馮古道乾咳一聲道:「適才侯爺說,應承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嗯。」薛靈璧將畫拿到近前,仔仔細細地打量。
「不知侯爺是否還記得之前答應了我什麼事?」馮古道試探道。
薛靈璧從畫中抬頭,轉頭看他,「戶部的缺。」
馮古道陪笑道:「侯爺果然好記性。」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薛靈璧道,「本侯自有分寸。」
「那是那是。只要侯爺記在心裡,我就放心了。」馮古道將他濺得只剩半杯的酒杯斟滿,「侯爺請。」
薛靈璧收起畫,放在一旁,舉起酒杯。
馮古道連忙將自己的杯子送過來。
薛靈璧看著他,慢吞吞地碰了下。
馮古道仰頭飲盡,道:「和侯爺乾杯過的酒果然味道不同。」
「哦?何味?」薛靈璧舉著杯子,卻不急著喝。
「辛辣中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甘甜。」馮古道如今拍馬屁的技術可說爐火純青,即使是這樣肉麻的話從口中說出來,也是面不改色心不驚。
薛靈璧挑眉道:「不知你以後的合巹酒是何味道?」
「絕對不如和侯爺喝的這杯酒甘甜。」馮古道回答得擲地有聲。

寵信有理(一)
薛靈璧將杯子放回桌上,望著它的目光如同在看穿腸毒藥,「本侯想一個人靜一靜。」
馮古道納悶道:「侯爺還未喝,怎得就心潮澎湃不止?」
「……」薛靈璧端起酒杯,往旁邊地上一灑。
馮古道的表情更加古怪,「又不是拜天地,侯爺為何用酒敬告天地?」
薛靈璧冷笑著舉起空酒杯,作勢要擲。
馮古道急忙起身道:「侯爺日理萬機,即便是喝酒賞雪,那也是忙裡偷閒地喝酒賞雪……呃,侯爺莫要激動,我告退就是。」他話雖多,但走得卻不慢。
薛靈璧只是將酒杯緩緩放回桌面的工夫,他的背影已經漸漸淹沒在茫茫的雪海中了。
望著無垠雪花,他的眼神漸漸沉凝。
不知從何時起,他的腦海便生起一個懷疑,一個無論怎麼看都不可思議,卻深植他心中,讓他每每見到馮古道便不由自主想起的懷疑——
馮古道是明尊。
為何認為他是明尊呢?
薛靈璧捫心自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馮古道都像是個見風使舵、逢迎拍馬的小人。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總讓他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過去,甚至整晚費心思得揣度他的心事。
是因為馮古道永遠陽奉陰違吊兒郎當的態度?還是他亦真亦假似是而非的問答?
酒杯已空,酒壺未空。
他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
宗無言雙手縮在袖子裡,雙腳一步步穩穩當當地踩著已經積到鞋面的皚皚白雪走來,「侯爺。」
「有結果了?」薛靈璧抬頭,「刺客究竟來自相府?太師府?還是魔教?」雖然聽梁有志所言,太師是最可疑的人選,但是他們前腳才到,刺客後腳就來,未免太過巧合。想來想去,更像是有人故意為之,以嫁禍太師府,使得太師府和侯府鷸蚌相爭,然後他得漁翁之利。至於能得漁翁之利者,目前看來,非相府,就是魔教。
如果馮古道真的是明尊,那麼那刺客來自魔教的可能大增。不然太師府可以等他們走後再對梁有志下手,何必冒得罪侯府之險?他找來端木回春就是想驗證馮古道的身份,但是現今的結果並不如預期。
宗無言搖頭道:「阿六傳來消息,說去的時候刺客屍體已然燒成灰燼。」
薛靈璧冷笑道:「那倒是做乾乾淨淨。」
宗無言想了想道:「不過據太師府裡的探子回報,史太師近日的確與一些江湖人士過從甚密。」
薛靈璧手指在桌面上輕敲,「若是太師下的手……本侯死了對他有什麼好處?」
由於薛靈璧回府之後,已經將梁有志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因此宗無言很快就聯想起梁有志和顧相之間的表面恩怨。若是薛靈璧等人真的死於刺客之手,只怕最大的嫌疑者不是太師而是顧相。這樣一來,太師不但才除去梁有志這個隱患,還可將殺人之事嫁禍給顧相。以薛靈璧與當今皇后的關係,受當今皇帝的寵信,就算不能一舉扳倒顧環坤,也可令他元氣大傷到一蹶不振!
這不是普通的好處,而是天大的好處。
所以魔教有嫌疑,太師有嫌疑,但反過來顧相也有嫌疑。
顧相的嫌疑就在於刺客並未傷及薛靈璧和梁有志等人的分毫。
薛靈璧死了,顧環坤就是最大的嫌疑者。但如果薛靈璧和梁有志不死,梁有志將真相和盤托出後嫌疑者就成了太師。那麼得利的漁翁自然成了顧環坤。
宗無言在短短一瞬間已經想到上述所有互相牽扯錯雜的關係。但是面對薛靈璧的詢問,他只是皺著一張臉,半天才道:「會不會是太師不知道侯爺是侯爺?」
薛靈璧道:「他若是不知道我是誰,又如何會在我到梁有志家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找到了地頭。」
假若馮古道真的不是明尊,也不是魔教臥底,將刺客是魔教的可能全部排出,那麼唯一能解釋刺客出現得如此巧合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有人一直在跟蹤他。所以刺客才會出現的那麼恰到好處。
京城各大權臣互相安插探子,互相追蹤已不是秘密,所以薛靈璧對此並不覺得奇怪。而且宗無言剛才想到的事情他也一件不落的想到了。他比宗無言想多的一件是對顧環坤的瞭解。
顧環坤也許不是個清官,也許是個權臣,但他絕對是個忠君愛國之人,這點是史太師所遠不能及的。這幾年來,薛靈璧和顧環坤就算表面上不是一個戰壕的,暗地裡也聯手了好幾次。所以他相信自己活著,絕對比死了更有價值。
如此這般的推敲下來,刺客的身份倒是繞回了原處——太師府。
宗無言見薛靈璧久久不言,試探道:「屬下適才看到一個年輕人在侯府出入,樣貌頗似傳說中的端木回春。」
薛靈璧無聲一笑。除了如明尊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之外,江湖上但凡有頭有臉一點的人,統統都有畫像在侯府。「不錯,他是端木回春。」
宗無言有點吃不準該不該問下去,沉吟道:「是否需要屬下在侯府為他準備客房?」
「不必,他只是來談筆生意而已。」薛靈璧說著,將那張擱在桌面上的捲軸遞給他,「傳令下去,全力緝拿畫中人。」
宗無言緩緩將畫展開,「可是只有背面……」
「翻過來。」
宗無言依言照做,眉頭微蹙,「他是?」
「明尊。」薛靈璧仰頭將杯中的半杯酒飲盡。
自從端木回春帶著那張畫來過後,馮古道感覺自己在侯府的地位較之以前,大有提升。尤其是有客來訪時,薛靈璧不時會召他陪坐,儼然是侯府最受寵的門客。別的不說,單看他門前路過越來越多的丫鬟,便可知他此刻受歡迎的程度。
馮古道終於明白何謂忙裡偷閒的喝酒賞雪。
就如他才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連茶都還冒著熱煙,侯爺的召喚令又到了。
「這是上好的龍井,棄之可惜,我可否一起帶去?」在無端端倒了近十杯好茶之後,馮古道終於良心發現。
於是,當他出現侯府花廳時,手裡還捧著一杯自帶的茶水。
「……」薛靈璧直到他落座,茶杯放在手邊的茶几上後,才將目光從茶杯上移開,對馮古道使了個眼色道,「還不見過顧相爺。」
馮古道愣了下,方知面前這個長著一張國字臉,看上去猶如將軍般魁梧壯實的中年男子乃是當朝文官之首顧環坤,當下惶惶站起道:「草民馮古道見過顧相爺。」
顧環坤緩緩地捋了把鬍子,含笑點頭道:「侯府果然臥虎藏龍,能人輩出。」
……
馮古道頭一回知道原來自己長著一張能人臉,竟然讓人看一眼就知道是臥藏的龍虎。可見不管官做多大,嘴皮的功夫是一定不能落下的。
薛靈璧道:「相爺抬舉了。他不過看上去還像點樣子罷了。」
……
為何他有種自家老子在親朋好友面前做作地挑剔自家兒子的錯覺。
馮古道再度無語。
「哎。侯爺何必自謙。」顧環坤道,「庭堂曾在信中提及馮公子,讚譽有加啊。」他見馮古道一臉的迷茫,笑道,「庭堂便是梁有志。」
馮古道恍然。怪不得當朝兩大寵臣的會面竟然邀他列席,原來其中還有這個關聯。
顧環坤沖薛靈璧抱拳道:「多虧侯爺舉薦,庭堂才能在嚴修將軍麾下效力,不墜他平生抱負。」
薛靈璧道:「顧相客氣了。梁先生有勇有謀,忠肝義膽,乃是舉世難得之人才。他能效力朝廷,是朝廷之幸。」
顧環坤連忙謙虛了幾句。
馮古道的錯覺更強烈了。只是屈居兒子這個角色的不止是他,還有梁有志。不過梁有志本來就是顧環坤的門生。師父師父,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當顧環坤的兒子還算說得過去。只是他和薛靈璧……
想著想著,他不禁搖了搖頭。
「哦,莫非馮公子不同意?」顧環坤問道。
馮古道回過神。薛靈璧和顧環坤都眼巴巴地望著他。
薛靈璧一看他茫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剛才在走神,便道:「顧相想舉薦你入戶部,還不快謝過顧相。」
馮古道眼中閃過一絲愕然,隨即瞭然。想必這就是顧相的投桃報李。既然薛靈璧舉薦了梁有志,他便代為舉薦他,一來雙方都可避用人唯親之嫌,二來更加深兩人的牽絆。
顧環坤笑道:「還是馮公子有其他志向?」
薛靈璧趁他不注意,沖馮古道眨了下眼睛。
馮古道當即朗聲道:「我從小便向祖先牌位立誓,要不不做官,要做只做戶部的官!」
……
薛靈璧舉起茶杯故作品茶,以便擋住自己微抽的嘴角。
顧環坤乾咳道:「少年便有鴻鵠志,馮公子果然非同尋常。」

寵信有理(二)
到底是當朝首輔,顧環坤一句話,馮古道這個草民就成了六品主事。
臨出門,薛靈璧特地把他叫到書房叮囑了一番要注意的事宜。
馮古道一大早被叫醒,本就雙眼稀鬆未醒,如今更是昏昏欲睡。
薛靈璧提高音調道:「畢竟是侯府出去的人,以後你長臉,侯府沾光,你丟臉,侯府丟人。你明白本侯的意思麼?」
馮古道努力撐大雙眼,「那侯爺是想沾光還是想丟人?」
薛靈璧冷瞥他一眼,「你認為本侯若是想沾光還用得著你麼?」
馮古道吃驚道:「莫非侯爺是想讓我出去給你丟人?」
薛靈璧眯起眼睛道:「你要是敢,我就讓你一路丟人丟到皇宮裡去。」
「這樣會不會晉陞得太快,惹人閒話?」馮古道受寵若驚。
「讓你升任皇宮內務總管好不好?」
馮古道用手使勁地搓了搓臉,搓得兩頰通紅後才訕笑道:「我剛剛沒睡醒,沒睡醒。」
薛靈璧道:「本侯上次講得話,你還記得嗎?」
馮古道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道:「侯爺說的上次是指哪個上次?」
薛靈璧目光驟冷。
馮古道委屈道:「莫非侯爺是指在亭中把酒談心的那次?」
薛靈璧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的太含糊不清,神色微斂道:「在梁有志家中的那次。」
「哦,」馮古道恍然,「同床共枕的那次。」
……
薛靈璧望著窗外越來越亮的天空,不斷提醒自己天色不早,不該再和他計較,「藏寶圖的事,你要留心。」
馮古道道:「侯爺是想我打聽先帝將藏寶圖交給了哪位親信?還是想要打聽藏寶圖如今的下落?」
「都是。」薛靈璧道,「只要有關藏寶圖的,事無鉅細,一律報來。」
「遵命。」馮古道說完,抬起頭眨了眨眼睛道:「有件事,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問。」
「那個,戶部浙江清吏司……主事究竟是做什麼的?」這個繞口的官名讓他記了好久才記住。
薛靈璧深深地呼出口氣,然後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道:「不如等你今日回來告訴本侯,戶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是做什麼的。如何?」
馮古道點了點頭,低喃道:「原來是侯爺也不知道啊。」
「……」薛靈璧咬著牙根笑道,「還不出發?」
馮古道這才慢慢吞吞地告辭。
馮古道的官來得蹊蹺,也來得輕易。論資歷論名聲論學識他都是零,只是靠著顧環坤和薛靈璧兩座大山在這裡撈了個閒差,所以戶部對他的到來可說態度曖昧。既不願意得罪顧相和雪衣侯這兩座大山,又不屑於他交往。
浙江清吏司主事除了他之外還有三個。
一個舉人,一個前縣官和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文豪。
其他人不願意交往就離得遠點,這三個人卻是怎麼躲也躲不過去的。
所以不過一個上午,這三個已經被他前前後後折磨得筋疲力盡。
那個舉人坐下歇了口氣道:「馮,馮主事。你說了一上午的話,不累嗎?」
馮古道上前搶過他手中要往自己口中送的茶道:「既為同僚,自然要互相瞭解,以便今後精誠合作。我剛剛才說到三歲時我母親逼我讀書的事,後面要瞭解得還很長。我要抓緊時間說得快些才是。」
文豪冷笑道:「你真以為主事之間需要精誠合作?」
「這是當然。」馮古道道,「這世上,父母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和你糾纏一輩子的。夫人是你娶進門之後就要糾纏一輩子的。而同僚,是大家都不上不下時糾纏一輩子的。」
「你……」文豪臉色猛然一變。
舉人忙打圓場道:「馮主事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大家都是同僚,增進瞭解也是好事。」
馮古道將喝完的茶杯送還他手中,順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果然還是你明白。」
舉人苦笑著搖搖頭。
文豪又是冷笑,「我們這清吏司主事說好聽點是正六品,但說難聽點不過就是戶部打雜跑腿的。難道打雜跑腿之間還要精誠合作?我真是聞所未聞。」
「這就是你的孤陋寡聞了。」馮古道在他發飆之前,朗聲道,「酒樓的跑堂尚且知道分工合作,不能一窩蜂得只招待一個客人。我們難道還不如他們?」
文豪臉上隱有怒色。
一直在一旁默不吭聲的前縣官突然站起身道:「我記得張大人之前讓我送一份公文過去。那份公文我忘記擱在哪裡,子松,你陪我去找。」
子松就是文豪。
文豪雖然心高氣傲,但是對這個前縣官卻是打從心眼裡的尊敬,因此忿忿起身追隨而去。
舉人聽他們腳步聲漸遠,才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馮古道訝異道:「難道在戶部,不能用嘴巴說話?」
「你……」舉人想甩手不理,但轉念一想他畢竟是侯爺的人,今後還不知道要共事多久,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將話說明白了,也好過日後口角。「子松原本是江南聞名的才子,後來得史太師賞識,將他招為門客。」
「他是史太師的人?」馮古道皺了皺眉。對他的印象頓時跌倒谷底。
舉人嘆了口氣道:「若真是史太師的人,又怎麼會在這裡呆了整整三年?他原先是史太師的門客不錯,但是後來得罪了史耀光,所以就被塞了這樣一個閒職。他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人,這樣的經歷如何不讓他鬱結在胸?」
「你這樣說史太師,不怕我……」馮古道若有所指地抖了抖眉毛。
舉人笑道:「你是顧相舉薦的人,又是侯爺的門客。而眾所周知,顧相、侯爺與史太師不是一路人。」其實他之所以告訴他,也是一種示好。
「那你呢?」馮古道問道。
舉人自嘲道:「我出身平平,朝中無人。既無逢迎拍馬的口才,又無雄才偉略的智謀,能在這裡混口飯吃,已是有幸。」
馮古道問道:「那縣官?」聽起來,這裡倒像是抑鬱不得志之人的營地。
「他是個好官。」提及他,舉人也是語帶欽佩,「當初他離開管轄縣時,有上千民眾夾道相送,而且還送給了他一封萬民書。」
「萬民書?」馮古道動容。
舉人點頭道:「成千上萬的百姓或是書寫名字,或是按了指印。不過可惜,他的官做得再好,也抵不過史太師在皇上面前輕輕一句,主事有缺。」
……
又是史太師。
馮古道發現一種怪則。但凡你注意到一個人,就會發現這個人無處不在,無論是傳聞或是事蹟,「可是我聽說這個是肥缺。」薛靈璧在他來之前是這麼說的。
「戶部是肥缺,但肥的是手中有權或是受寵之人。」舉人站起身,撣了撣官袍道,「你看我們像不像受寵之人?」
馮古道道:「這樣說來,我也是被打進冷宮了?」薛靈璧費了這麼大力氣,連顧環坤都動用了,最後卻是讓他來這裡養老?
「這要看,你會不會在半年之內陞遷。」舉人在官場呆了這麼久,對於這裡面的道道已經瞭若指掌,「如你這樣無官職功名在身之人,一開始就能當個六品官已經是破了大例。你用這個當踏板,有雪衣侯和顧相助你,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馮古道喃喃道:「這句話真耳熟。」當初薛靈璧說要舉薦他時,似乎用的也是找個措辭。
舉人微笑道:「不過當主事並非壞事。其實這是份閒差,我們只需輪流來此當班即可,不必每日都來。今天是為了歡迎你。」
「多謝多謝。」馮古道揖禮,然後笑眯眯道,「我們初次相識,你就對我說了這麼多……我是否可以懷疑你,另有所圖?」
舉人被戳中心事,不由紅了臉頰,「很容易看穿嗎?」
馮古道無言。怪不得他只能在這裡當萬年主事,就憑這點本事,能當主事的確不是壞事。
「其實,我是想請你為子松和杜老在侯爺面前美言幾句。」舉人道,「他們一個有經邦之才,一個有濟世之懷,都是人才,不該斷送在這裡。」
馮古道道:「你呢?」
舉人搖頭道:「我有自知之明,我這一世是走了大運,所以才能中舉人。至於其他的事,卻是不敢奢求。」
馮古道沉吟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美言的。」
舉人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中的光芒慢慢亮起。他剛才說那麼多,只是想先和他打好關係,為日後伺機進言打下基礎。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的青年這樣好說話,竟然一下子就答應了。
「不過,有一個問題。」馮古道道。
舉人連忙道:「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馮古道微笑道:「你知道藏寶圖嗎?」

寵信有理(三)
舉人怔了下,聲音陡然壓低道:「藏寶圖?」
馮古道也跟著壓低聲音,「你知道?」
舉人慢慢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誠懇道:「沒聽過。」
「……」馮古道沒好氣道,「那你聲音壓那麼低幹什麼?」
「我怕你不想讓人知道啊。」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藏寶圖,但單憑藏寶圖三個字已足夠引起別人的覬覦。
馮古道剛才說了一大串正口渴,眼睛往旁邊的茶杯一瞥。
舉人很識相地端起茶壺倒茶,又親自捧給他。
馮古道接過茶杯,咕嚕咕嚕兩大口喝完後才道:「其實這件事,並不需要很隱秘的。」
舉人驚愕道:「為何?」
「不然我又怎麼會問得如此爽直?」
舉人想了想,覺得有理。他之所以對馮古道爽直是因為有求於他,但是以馮古道今時今日的背景和靠山,顯然是無須靠推心置腹來博取他的信任和好感,可見藏寶圖之事果然不是很隱秘。「莫非這張藏寶圖另有乾坤?」
馮古道摸了摸下巴,道:「我看你順眼所以才特別問你的,其實藏寶圖是侯爺讓我找的。」
舉人搖頭道:「可是我委實不知道什麼藏寶圖之事。」
「你昨天不知不等於今天不知,今天不知也不等於明天不知,藏寶圖這種事,其實是可以等的。只要你有心打聽。」馮古道笑得別有用心。
舉人拚命地眨著眼睛,眨得馮古道都覺得他睫毛都扇出風了,他才道:「不知道是什麼藏寶圖?」
馮古道看著他莫測高深地笑著。
「我是否問錯什麼了?」
「不是問錯,是問到點子上了。」馮古道拍著膝蓋道,「戶部管的是什麼?」
舉人道:「財政戶籍。」
馮古道笑道:「這豈非是最大的藏寶之處?」
戶部管的可是天下錢財,連當今皇上都不能任意挪為私用。舉人大駭,「莫非侯爺是想……」
「是想選幾位美人。」馮古道悠悠然地接下去道。
舉人的表情由駭然至呆滯,「美人?」
馮古道手指笑眯眯地在桌子上畫圈圈,「藏……寶……圖啊。」
舉人恍然,隨即憂鬱道:「可是此事並非我的職責範圍。」
「你只管將消息傳出去就是了。」馮古道挑了挑眉。
舉人這才徹底領悟。
儘管坐班只是聊天,但對馮古道來說已是大刑,所以他一回侯府,整個人就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連薛靈璧進來都沒有起身迎接。
「少裝。」薛靈璧坐在桌旁,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清吏司主事是閒差,就算你連著上一個月也不會累到哪裡去。」
馮古道故意將聲音拖長成游絲,「侯爺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同樣一份差,當得人不同,自然待遇也不同。」
「你是想讓本侯替你當一回差?」薛靈璧笑得讓人發冷。
馮古道一骨碌坐起來道:「草民,哦不,下官不敢。」
「今日有何收穫?」
其實薛靈璧這句話不過隨口一問,不想馮古道竟然真的點頭道:「有收穫,大大的收穫。」
「哦?」薛靈璧皺眉,心裡反倒生出不好的預感。
「我已經託人打聽藏寶圖之事了。」
「託人?」薛靈璧望著桌上茶杯的目光越來越冷,開始思忖用它砸他腦袋的哪個位置比較解恨。
馮古道彷彿茫然不知大難臨頭,猶自邀功道:「侯爺放心,這個人傻乎乎的,他辦事我放心。」
「原來要傻乎乎的人辦事才能讓人放心。」薛靈璧將茶杯把玩在手掌之上,「那本侯該不該將你也砸成傻乎乎的,再來替本侯辦事呢?」
馮古道摸著自己的腦袋,「難道在侯爺的心中,我竟然不是傻乎乎的?」
「你說呢?」薛靈璧盯著他一開一合的嘴唇,隨時準備出手。
「侯爺天縱英明,說出的話自然一言九鼎。能為這樣的侯爺辦事,是下官三生之幸。」
「辦事?」薛靈璧皮笑肉不笑道,「託人打聽就是你替本侯辦事的方法?」
馮古道道:「侯爺不必心急。託人打聽只是個誘餌。」
「誘餌。」薛靈璧將要舉起的手緩緩放回桌上,「如何誘?」
馮古道從床上下來,走到桌前坐下道:「普通人聽到侯爺找藏寶圖只想到侯爺好色,指使下面的人替他物色美人,只有真正知道藏寶圖內幕的人才知道侯爺說的藏寶圖是什麼。到時候我們只要看哪些是當閒話來聽的,而哪些是緊張的,就知道誰知道藏寶圖的內幕了。」
「能入戶部的就算沒有修道成仙,也是半仙。你以為他們心中有鬼,你就能看得出來?」
「既然看不出來,侯爺又為何要派我去戶部呢?」
薛靈璧眼睛微斜。
馮古道貌若無辜。
「本侯只是想給你個機會展示才能。」薛靈璧淡然道,「本侯身邊不留無用之人。若是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本侯留你又有何用?」
馮古道正兒八經道:「下官如今正是在努力地展示自己的才能啊。」
薛靈璧定定地望著他半晌,才道:「好。用人必先信人。本侯就看看你如何釣魚上鉤。」
馮古道笑道:「侯爺你到時候只管等著吃魚便是。」
「不過,本侯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
聽他在『小小』兩個字上所用的重音,馮古道就知道這個問題絕對不小,「侯爺請說。」
「為何普通人聽到本侯找藏寶圖,會想到本侯好色,想物色美人呢?」
……
馮古道抹了把乾乾的額頭,陪笑道:「所以說他們只能當普通人,因為他們沒有眼光。」
「是麼?」薛靈璧將手中的茶杯輕輕往桌上一扣,道,「本侯在戶部並非只有你一個人而已。若是讓本侯知道你在外面胡說八道,即便本侯想放你一馬,恐怕下面的人也不會同意。」
「呃,」馮古道又抹了把額頭,這次手裡抹到了一層細汗,「侯爺,你有時候不應該太放縱手下人。既然你都想放人一馬了,他們應該體貼上意,二話不說地跟著放人一馬才是。」
薛靈璧笑裡藏刀,「到時候,本侯盡力而為。」
馮古道這才舒出口氣,緩緩地點著頭。須臾,他不放心地再度叮囑道:「一定要盡力啊。」
雪衣侯要戶部幫忙物色美人的消息一經傳出,立刻塵囂甚上,流言四起。不少人都認為侯爺讓戶部物色美人只是敲山震虎,真正震的是那些家中有美人,卻不懂叫出來孝敬的豪門富戶。於是,一時間侯府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馮古道更成了香餑餑,每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遇到他都不免問一句,「侯爺今天又收了幾個?」
他煩不勝煩,最後連戶部也不去了,該當的班統統讓舉人替他頂。於是,四大主事不過幾日,又恢復了原先的當班次序,依然是三足鼎立。
不過他的這只是小煩,真正大煩的是薛靈璧。
他要物色美人的謠言一路從市井傳入皇宮,皇上皇后當天便傳旨垂詢,問他是否有成親之意。要知道當初若非他一意將眾多親事擋於門外,此時早已妻妾成群。如今聽他主動提起美人,怎能不叫他們又驚又喜。可憐薛靈璧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得不找了個事由胡亂搪塞了過去。
可惜搪塞得了一時,卻搪塞不了一世,他前腳回侯府,後腳皇后就將與她關係較好的幾家名門閨秀的名冊送了過來,可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畢竟他們是堂姐弟,總歸隔了一層,要想牢牢地將他拴在自己的陣營,還需費心力。
皇后有動靜,皇帝也沒閒著。
一本名冊放在桌上還沒涼,史太師抬著皇帝的名號,也眼巴巴地送來了一本,裡面的各家閨秀卻個個是貴妃系的。
「侯爺。這兩本名冊,你準備如何處置?」宗無言垂首站在書房桌案前,等著某個被煩到焦頭爛額之人的命令。
「燒了。」
宗無言吃了一驚,抬頭道:「侯爺,這是皇后娘娘和史太師送來的……」
「你緊張什麼。」薛靈璧淡然一笑道,「本侯是說,燒了……是不可能的。你先將它們收起來,指不定哪一天真的用得上。」
「是。」宗無言這才鬆了口氣。
「對了,近日馮古道有什麼動靜?」一想到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薛靈璧便氣不打一處來。
宗無言道:「一如往昔。」
「還是吃了睡,睡了吃?」薛靈璧哼哼冷笑道,「他倒是好,闖了禍還這麼心安理得。」竟然真的是連半點愧疚之心,沮喪之情都沒有!虧他還在皇上皇后面前替他兜轉,說此事只是個誤會。
宗無言見他眼中掩飾不住的滔天怒意,不敢答話。
「你去召他過來,本侯有事要對他說。」薛靈璧眼中怒意沉澱,慢慢化作冰霜。

寵信有理(四)
經過三催四請,馮古道終於拖拖拉拉地來到書房。
書房的窗戶正敞著,疏淡的月光照在窗前一尺見方處,白茫茫的。
薛靈璧正低著頭,認真地繪著丹青。
馮古道在桌案前站了好半晌,腿都酸了,見他仍沒有說話的意思,忍不住高聲道:「給侯爺請安。」
薛靈璧眼皮也不抬道:「你剛剛已經請過了。」
馮古道朝前湊了湊,望著他下筆處,讚美道:「侯爺的丹青真是神乎其技。這樣粗的筆居然能畫出這樣細的毛。」
「你擋住光了。」薛靈璧的筆微微一頓,墨汁從筆尖流淌出來,慢慢在紙上滲透蔓延開來。
馮古道眼睛輕顫,腳步迅速朝後靠去,然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薛靈璧抬起頭,冷冷地瞪著他。
馮古道立刻低頭望著地上。
「你知道本侯為何找你來嗎?」薛靈璧擱下筆。
「還請侯爺示下。」
居然還敢裝糊塗。薛靈璧眼中冷光更甚,「藏寶圖之事有眉目了嗎?」
「我在戶部時日尚短,」馮古道支支吾吾道,「戶部的機密資料沒有到手,與同僚的關係也還沒有打得火熱……」
「那要多火熱才夠?」薛靈璧聲色漸漸疾厲,「要侯府的門檻被踏破踩平才夠麼?」
馮古道似乎對他的質問早有所料,聞言不慌不忙道:「侯爺,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
「本侯怕的是不拘小事,也未成大事。本侯再給三天時間,若是三天之內還沒有任何藏寶圖的消息……」薛靈璧冷冷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馮古道不識相地追問道:「如何?」
「要不寫好遺書,等著問罪。要不寫好留言,千里逃亡。」
馮古道乾笑道:「有沒有第三條路?」
「有。」薛靈璧道,「畏罪自盡,本侯留你全屍。」
馮古道愁眉苦臉道:「可是三日委實太短……」
「你活了二十幾個年頭,不算短了。」
「侯爺……」
他還待說什麼,薛靈璧卻已重新拾筆,並揮手示意讓他退下。
馮古道在原地躊躇片刻,見薛靈璧依然無動於衷,只好嘆了口氣,緩緩退出門外。
他走後,薛靈璧提筆在畫上緩緩劃了個大叉。
「侯爺,劉尚書派人送來兩樣東西。」宗無言在門口輕聲道。
當朝一共六個尚書,姓劉的只有一個,但是平時與他並無來往。
薛靈璧皺了皺眉,「進來。」
宗無言躬身進來,手裡捧著畫軸和信。
不用看,薛靈璧也能猜出畫上的是尚書千金,而信中多半是劉千金的生辰八字。傳聞劉尚書近日裡酒後調戲史太師的側室,引得史太師大怒,在皇上面前狠狠地參了他一本。如今看來,多半不假。
「燒了。」薛靈璧放下筆,將畫一起丟給他,「一併燒了。」
宗無言雙手接過,偷瞄了一眼。
紙上除了大大的撇捺之外,還有一匹桀驁不馴的白馬,馬鬃怒張,細如青絲。
他不動聲色地將畫收起,「尚書府的人還在門口聽回聲。」
薛靈璧緩緩從桌案後走了出來,踱步至窗邊,望著書房外的一池清水,嘴角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就說本侯已有心愛之人。」
宗無言怔住。
「你明日就去放出風聲。」薛靈璧笑冷,眼眸更冷。
宗無言躊躇道:「只怕有心人會打聽得更多。」
薛靈璧冷笑道:「本侯不怕他打聽,就怕他不打聽。」
「侯爺的意思是?」
「本侯因何寵信馮古道?」薛靈璧慢悠悠道,「顧相又為何要舉薦馮古道?」
宗無言道:「屬下知道該如何做了。」
薛靈璧微微一笑。
一人做初一,一人做十五。
風如此大,浪如此急,怎能讓他獨自掙紮在驚濤駭浪裡?
就在馮古道為三日期限而焦頭爛額之際,他發現戶部在昨天和今天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其中最明顯變化就是他們的眼神。平時他們看他的目光不是阿諛諂媚,就是視若無睹,但今天個個都充滿驚疑、猜測和幾不可見的不屑。
莫非是侯府出了什麼事?
他腦海裡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樹倒猢猻散。
但是今天一大早出門,明明還好好的。宗無言遇到他時,還笑得別樣燦爛。難道問題就出在他笑得太過燦爛上?
就這樣,在不斷地猜測和沉思中,他渾渾噩噩地過了半日。下午舉人來接班,一見到他就問有沒有向侯爺提起縣官和文豪。
馮古道皺眉道:「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好歹也要讓我挑個好時機才能向侯爺進言啊。」藏寶圖的事情八字都沒有一撇,他哪裡還有心思理會其他。
「侯爺與你朝夕相處,怎麼會沒有好時機?」舉人看他的表情明顯帶著懷疑。
馮古道倒是沒深想,他以為他說的朝夕相處是指同住在侯府,隨口道:「那也要侯爺肯見我才行。」
舉人嘴角動了動,眼中帶著絲絲失望和輕蔑,「既然如此,還請馮兄多多費心,多多尋找時機。」
馮古道聽出他話裡帶刺,待要再問,他卻一轉身走了,只留下瀟灑的背影供他瞻仰。
……
他從戶部一路走回侯府出來,路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看那舉人的眼神,好像侯爺對他言聽計從,是他藉故推脫。雖然他的確懶得管這個茬,也從頭到尾沒想過在薛靈璧面前提及此事,但是沒理由舉人這麼快就看出來啊。明明不是很聰明的人。
這個疑團一直到他在侯府門口被拉住好幾次,懷裡袖裡塞了十幾張銀票之後,他才解開。原來在短短一夜之間,他就從雪衣侯得力愛將而上升為得意愛人。
儘管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是他很清楚這一切是誰主導的。
所以進府後,他直奔書房。
薛靈璧似是早料到他會來,還特地著人幫他泡了杯參茶。
「侯爺。」見到薛靈璧,馮古道反倒不急著說了,「給侯爺請安。」
「桌上有參茶。」薛靈璧從書中抬頭,眼中閃爍著戲謔的神采,「定驚。」
馮古道道謝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來便咕嚕咕嚕飲盡。
「藏寶圖查得怎麼樣?」薛靈璧淡淡問。
馮古道的氣勢立馬矮了半截,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將茶杯放回桌上,低聲道:「還沒有頭緒。」
薛靈璧點點頭道:「無妨。」
馮古道眼睛一亮,「侯爺願意寬限幾日?」
「本侯的意思是,無妨,反正本侯多的是兵刃和侍衛,手起刀落,方便得很。」薛靈璧輕笑。
馮古道也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薛靈璧見他還矗在原地,挑眉道:「你還有何事?」
馮古道把懷裡和袖子裡的銀票都掏出來放在他的桌案上,道:「適才在門口被很多人塞的。」
薛靈璧目光在銀票上一轉,「你沒反抗?」好歹曾是魔教中人,不會連這點攻勢都擋不住吧?
「他們看上去個個靠山硬挺,我如何敢?」馮古道用極端卑微的口氣道。
「既然靠山硬挺,又怎麼會向你塞銀票?」
馮古道嘟囔道:「似乎是為了一則流言。」
「哦?什麼流言?」薛靈璧漫不經心地將書翻頁。
「說我是侯爺的心上人。」馮古道頓了頓,「而且是單戀的那種。」
薛靈璧右手一緊,就聽撕拉一聲,書頁被撕下一半。
馮古道趕緊陪笑道:「這種流言毫無根據可言,侯爺不必理會。」
薛靈璧合上書,丟在桌上,「馮古道,你來侯府多久了?」
……
這種問題通常都是雙方兩鬢斑白,兩眼昏花時才問的嗎?還是侯爺的記憶力異於常人……的差?
馮古道囧道:「兩個月。」
「兩個月的時間就讓侯府雞飛狗跳,好能耐。」薛靈璧施施然。
馮古道不敢應聲。
「你謠傳本侯差你去戶部物色美人之事,本侯看在你為了藏寶圖的份上,放你一馬。但是如今京城傳出本侯斷袖的流言,卻不能讓本侯再次容忍。」
馮古道忙不迭地撇清道:「此事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難道還與本侯有關不成?」薛靈璧斜睨著他。
馮古道望著他,欲言又止。
事情真相為何兩人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從雪衣侯府傳出謠言,怎麼能夠推波助瀾地傳得如此之快?但是這真相卻偏偏揭穿不得。
薛靈璧扳回一城,心中得意,面上卻依然冷然道:「此事本侯暫且不與你計較。你若三天之內打聽不到藏寶圖的下落,本侯再與你算總賬。」
馮古道試探道:「若是我打聽到藏寶圖的下落,是不是就可以一筆勾銷?」
「不是一筆勾銷,是一筆歸一筆。」
……
那就是說無論打聽到沒打聽到,這筆帳都要無恥地算到他的頭上。
馮古道無言地看著他。
薛靈璧一臉的坦然。

寵信有理(五)
京城每月十五都有廟會。
馮古道來京城的時日不短,卻一次都沒有趕上過。難得這次遇上,他特地換了一身淺藍色的長袍,用過晚膳便出門趕廟會去了。
廟會人流湍急,他一擠進去,就被沖得不知東南西北。
奉命跟在他身後的侍衛更是連他的衣袂都見不著。
「怎麼辦?」侍衛甲問道。
「分頭找。」侍衛乙道。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從夜空高高地撒下光來,將幽僻小徑照得猶如一條細長銀溪,溪的一頭是矮屋。
一個黑衣蒙面人從另一頭匆匆而來,疾風般掠過白茫茫的青石地,停在矮屋旁槐樹的陰影處。
「參見明尊。」他將聲音壓得極低。
矮屋慢慢地亮起一道微弱的燭光,一道剪影出現在窗紙上。「嗯。有消息了麼?」
「老明尊的藏寶閣裡的確有一張圖紙,上面蓋著先帝私印。屬下找人鑑定過,是真的。只是不知是否是明尊要的那張。」黑衣人從懷裡掏出一張牛皮,從窗縫裡塞了進去。
剪影動了下,顯然是取了牛皮在手。
「這張圖所示的位置是……」屋裡人微怔。
黑衣人接道:「我已經切實查證過,圖中所示的位置就是睥睨山。」
「……查過這張牛皮的年份嗎?」
「查過。三十年左右。」
「查過圖中示意的寶藏位置嗎?」
「查過。是明尊的書房。」
「……」屋裡頭的人輕笑,「有意思。先帝將寶藏藏在本尊書房?」
黑衣人遲疑道:「明尊的書房,我未得允許,不敢查驗。」
「不必查了。那裡有多少東西本尊一清二楚。」
「是。」
「聯絡到師父了嗎?」
「自鳳凰山之後,老明尊一直未與屬下聯絡。」
「繼續查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為何皇帝的藏寶圖會落在他的手裡。」他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笑意。
「是。」黑衣人頓了頓道,「屬下得到消息,血屠堂正在謀劃第二次行刺。這次所派遣的都是堂中精英,只怕來者不善。」
「他們幾時善過?」屋裡頭的人不以為意地笑道,「血屠堂真是守信,明知買家已死,注定收不到尾款都要將生意完成。怪不得裘老鬼連死都死得樂呵呵的。」
黑衣人道:「是否需要屬下派人暗中保護明尊?」
「不必。保護本尊的人多得是。你先走吧。有消息再來回報。」
「是。」黑衣人說完,身體如離弦之箭,很快消失在矮屋外。
矮屋中的蠟燭被吹熄。
過了會兒,門被咿呀一聲從裡打開。
一個穿著淺色長袍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來。
他抬頭望了眼天上明月,微微一笑,順著小徑緩步朝外走。
廟會的人潮漸漸退去。
兩個侍衛終於在一家極為簡陋的餛飩鋪裡找到正在吃糖葫蘆的馮古道。他身旁的桌上疊著七八隻碗。
「馮先生。」侍衛甲幾乎喜極而泣。
馮古道望過來的時候,嘴裡還咬著糖葫蘆,「你們是?」
侍衛甲乙對視一眼。
侍衛乙微笑道:「馮先生久出未歸,總管怕馮先生不認得路,特地將我們二人出來尋找。」
「哦……」馮古道拖長音道,「原來是宗總管見我久出未歸,怕我不認得路,所以派你們出來尋找。我還以為宗總管一開始就怕我不認得路,讓你們偷偷跟在我身後,以備不時之需呢。」
侍衛甲乙乾笑。
餛飩鋪的老闆突然
插進來道:「你從廟會開始吃到廟會結束,也該夠了吧?」
馮古道拍了拍衣擺,施施然地站起來,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你的餛飩很好吃。」
侍衛甲乙忙不迭地讓開路。
望著他們三人離去的背影,餛飩鋪老闆眉開眼笑地將錢收入懷中。只是說一句話就能賺這麼多錢,這樣的好事上哪裡去找?
兩名侍衛看著馮古道走進侯府時,悄悄鬆了口氣。無論如何,今晚的任務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完成了。
他們腳步一轉,剛想對馮古道告辭,就看到薛靈璧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裡。月光垂落在他那身濃黑大氅上,泛起銀光。
「參見侯爺。」侍衛甲乙心中暗叫不好。
誰知薛靈璧一抬手便揮退了他們,對今晚之事隻字未問。
他們見柳暗花明,哪裡敢耽擱,匆匆行完禮就走。
馮古道淺笑道:「侯爺在等我?」
「本侯還以為你畏罪潛逃了。」薛靈璧道,「三日期限已至,藏寶圖有消息了嗎?」
「有。」馮古道從容道。
薛靈璧的眸色微深,「跟我來。」
兩人前後走進書房,一路無語。
「關門。」薛靈璧淡然道。
馮古道隨手將門關上。
屋中燈火輕晃。
「有何消息?」薛靈璧坐在桌案後,平靜地問道。
「藏寶圖不在戶部。」馮古道站在門內三尺處,慢條斯理道。
「你如何得知?」薛靈璧道,「你將戶部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翻遍了?」
「沒有。不過我知道藏寶圖的下落。」
薛靈璧眼瞼微張,眼神犀利如電光,極緩極淡道:「哦?」
「在魔教。」馮古道不卑不亢地任由他打量。
「一個魔教叛徒竟然能在三天內從魔教打聽到這樣重要的消息。」薛靈璧頓了頓,語氣變得飄忽起來,「本侯應該讚你能力過人,還是該懷疑你……內有乾坤?」
馮古道道:「這個消息並非我打聽到的。」
「本侯討厭說話一段一段,不痛痛快快的人。」
……
馮古道暗想,你又痛快到哪裡去?
可惜當官的從來都只許他們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因此這個啞巴虧,他除了默不吭聲地嚥下去,還是默不吭聲地嚥下去。
「我是猜的。」馮古道望著薛靈璧,自動自發地接下去道,「從侯爺的話裡頭猜的。」
薛靈璧挑了挑眉,「怎麼說?」
「當初侯爺告訴我藏寶圖之事,我還以為是因為侯爺對我信任有加,推心置腹,連這等辛秘都不吝分享。」馮古道笑著搖頭。
薛靈璧淡淡道:「難道你現在認為不是?」
馮古道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繼續道:「後來侯爺舉薦我入戶部,我就更感激侯爺提攜之恩,賞識之情。」
薛靈璧不動聲色。
「為了報答侯爺這份恩情,我自然要不遺餘力,全力追查藏寶圖的下落。畢竟,除了魔教一事以外,我在侯爺的眼裡,還寸功未建。是一條無用的米蟲。」
對於他的嘲諷,薛靈璧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到那時為止,我對侯爺的用意還未產生任何懷疑。直到……」馮古道無聲一笑,「侯爺在這裡提出三天之期。」
薛靈璧道:「本侯不該提出三天之期?」
「侯爺千辛萬苦,甚至不惜勞煩顧相也要將我弄進戶部,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找個辦事不利的緣由將我治罪?」馮古道望著他,徐徐道,「侯爺不是這種人。」
「你認為本侯是哪種人?」
逢迎拍馬已經成了馮古道的本能,他張口便道:「當然是英明神武,智謀過人,每做一件事都有每件事理由的那種人。」
薛靈璧嘴角微翹,似笑非笑。
「就算侯爺因為物色美人這個謠言而要將我治罪,也絕對不會馬上發作,最起碼也要等到我的利用價值被壓榨到涓滴不剩的時候。」
薛靈璧輕哼道:「你的認識真是獨到。」
馮古道道:「所以,我回去之後將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從尾到頭地想了好幾遍,最終,讓我想出一個不願意承認卻又最為可能的答案。」
「說來聽聽。」
「那就是侯爺從頭到尾,從尾到頭都沒有真正地信任過我。」馮古道嘆息著,臉上是無盡的遺憾,「藏寶圖之事侯爺其實是在試探我。因為我曾是魔教中人,而藏寶圖其實是藏在……魔教。」
薛靈璧不置可否道:「繼續。」
「告訴我藏寶圖是第一次試探。可惜我的確從未聽過藏寶圖之事,自然也不能回應侯爺的試探。舉薦我進戶部是第二次試探,看我是否知道藏寶圖的下落,當然,又是無果。三天之限是第三次試探。這個試探又分兩層,其一,假設我是真心投靠侯爺。那麼如果我知道藏寶圖的下落,自然會找個適當的時機將真相告之。其二假設我並非真心投靠侯爺,而是魔教派來假意投誠、安插在侯府的奸細,當然,用半個魔教安
插進這樣一個奸細聳人聽聞了些,但是萬事都有萬一,侯爺這樣想……也無可厚非。我若真的是奸細,那麼這個時候自然應該製造一條假線索,順著侯爺的意思將計就計地將視線轉移到戶部。」
薛靈璧鼓掌,「很精彩的猜測。」掌聲稍頓,他緩緩問道,「那你究竟是其一,還是其二呢?」

寵信有理(六)
「是其一,卻也不完全是其一。」馮古道道,「我是真心投靠侯爺,卻的的確確不知道藏寶圖的下落。」
薛靈璧默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指甲圓潤,十分好看。
馮古道也在看。但是他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他它握劍的樣子,穩健有力,尤其是殺人時。
薛靈璧緩緩開口道:「今天是三日期限的最後一天。」
馮古道嘆了口氣,點點頭。
「你說藏寶圖在魔教,卻是猜的。」
馮古道報以微笑。
薛靈璧冷哂道:「而且還是從我身上猜的。」
馮古道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發現這一關比他想像中更加難過。
「馮古道,你說本侯從頭到尾都沒有信任過你,那麼你告訴本侯,從頭到尾,你有哪裡值得本侯信任的?」
馮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出賣魔教。」
「所以本侯便要相信你?」
「魔教在江湖中牽連甚廣,輝煌門、血屠堂個個與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出賣魔教等於斷絕自己的生路,除了依附侯爺,我走投無路。」馮古道說得嘴角發苦,「可惜事到如今,侯爺仍是不信我。」
「為了刺殺秦王,樊於期將自己項上人頭贈予荊軻。為了取信曹操,黃蓋甘受周瑜杖責。每朝每代總會有許多所謂的忠臣義士為了某個目的而犧牲自己。」
馮古道苦笑道:「侯爺真的認為明尊會為了讓我混進侯府而犧牲半個魔教?」
薛靈璧不語。
馮古道無奈道:「那麼荊軻是為刺殺秦王,黃蓋是為火燒曹操大軍,那麼侯爺認為我進侯府能對魔教有何建樹,以至於讓明尊做出如此重大的犧牲?」
薛靈璧黑眸沉入深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化整為零,釜底抽薪。」
馮古道坦然對望,「若無我通風報信裡應外合,侯爺要對付魔教,恐非朝夕之功。若侯爺是明尊,是否會在這種非危急的關頭做出如此大的犧牲,投下如此大的賭注?」
薛靈璧眸中精光微斂。
「侯爺懷疑我無可厚非,但是……」馮古道的聲音陡然轉向激昂,「侯爺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而將我推向火坑就太令人髮指了。」
薛靈璧眉頭一挑。
馮古道不屈不撓得與他對視。
「本侯有個問題。」
「侯爺請問。」
薛靈璧語速不疾不徐道:「當初鳳凰山若是沒有那場泥石流,本侯是不是已經落在你……和魔教的手中?」
馮古道吃驚地看著他,「侯爺怎麼會這麼想?」
他冷聲道:「回答我。」
「侯爺將『你』字放錯了位置。侯爺應該問,若是沒有那場泥石流,本侯與你……是否已經落在魔教手中。」
「這樣說來,你是與本侯共進退?」
馮古道就差沒有指天指地地發誓了,「當然。為了侯爺,我甚至背棄師門,與師父兵戎相見。」
薛靈璧終於將目光移開。他起身走到窗邊,墨黑的大氅從座椅扶手上輕輕掃過,猶如劃過天邊的烏雲。「若是在魔教,你可有辦法將它取回?」
馮古道苦著一張臉道:「若說魔教現在對侯爺是除之而後快,那麼對我一定是凌遲而後快。」
薛靈璧緩緩推開窗戶,月華如水,流瀉入窗。
馮古道道:「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侯爺也不必這麼憂心。眼下魔教正是走投無路,只要侯爺誘之以小利,說不定他們就會乖乖將藏寶圖雙手奉上了。」
「你認為明尊是本侯誘之以小利就會將東西乖乖奉上之人?」
馮古道道:「呃,當然,或許中間還會經歷幾番明爭暗鬥,明槍暗箭,但是以侯爺的智慧和謀略,必然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不知道為何,每次你誇本侯,本侯都覺得很不自在。」
馮古道道:「這是因為侯爺自謙。」
薛靈璧斜了他一眼,「難道不是因為你言不由衷?」
馮古道乾笑道:「侯爺真是慧眼如炬。其實我的確是有小小的言不由衷,畢竟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偶爾也會爆發諸如嫉妒英才之類的情緒。」
薛靈璧嘴角一彎,似笑非笑,「本侯得到一個消息。」
馮古道靜靜地聽著。
「袁傲策已經離開了輝煌門。」
馮古道大吃一驚道:「他去了哪裡?」
「你很關心?」
「當然。」馮古道笑容發苦,「如今我是魔教的頭號追殺對象。袁傲策的武功非同小可,要是遇到他,我只怕很難逃出生天。」
薛靈璧故作恍然道:「不錯,你上次說過,魔教整體的武功都很高,袁傲策更是勝出本侯許多。如此看來,你這次只怕真的凶多吉少。」
馮古道臉色發白,「難道他……」
「他往京城來了。」
馮古道乾嚥了一口口水,「侯爺,你有什麼支援邊境之類的任務還沒找到人選嗎?我願毛遂自薦。」
薛靈璧道:「你入戶部才短短數日,腳跟都未站穩,還是踏踏實實地站下去吧。」
「但是袁傲策不比血屠堂。他一定對我恨之入骨,我真的怕他是為我而來。」馮古道臉上的驚憂不似作假。
薛靈璧淡然道:「只要你是真心投靠本侯,本侯自然會保你周全。」
馮古道嘆氣道:「就怕侯爺再來個其一其二,我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那你不妨檢討下平日的所作所為。」
馮古道道:「我平日的所作所為只有十一個字形容,對侯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薛靈璧濃長的睫毛微微下垂,覆蓋住眼中閃爍的光芒,「話不是說的。」
馮古道朗聲道:「我一定會讓侯爺對我刮目相看。」話中是說不盡的昂揚鬥志。
薛靈璧不置可否。
「對了,夜已深,侯爺若要出門,還是趁早。」馮古道提醒道。
「本侯幾時說要出門了?」
「可是侯爺你穿著……」馮古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這件大氅上,「侯爺平時在府裡很少穿的。」
薛靈璧嘴唇微張微合,半晌才道:「本侯怕冷。」
……
馮古道看了看書房四周,慇勤道:「那我去找人哪幾個暖爐來?」
「不必了。」薛靈璧抬手阻止他蠢蠢欲動的腳步,「本侯要歇息了,你也早點睡。」
「多謝侯爺關心。」馮古道笑得如釋重負。
他的表情讓薛靈璧頗覺不爽,「你笑什麼?」
「這是侯爺頭一次關心我,是不是說明對我的懷疑已經去了一半?」
「本侯並非關心你,本侯是暗示你可以走了。」薛靈璧的臉頓時拉下來。
馮古道也不以為意,笑眯眯地告辭出門。
薛靈璧看著門被輕輕地掩上,臉上神情複雜難測。
過了會兒,便聽到宗無言的腳步在門口停下。
「將今晚跟著馮古道的兩個侍衛召來。」他轉過頭,神情清冷,一如月下寒光。
儘管有了半個多時辰的『推心置腹』,但是馮古道和薛靈璧之間的關係依然撲朔迷離。
為了向薛靈璧證實自己並非無用之人,馮古道每日都上戶部,以期在上司和同僚之中都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
他連著去戶部六天,總算有了回報。
戶部尚書親自上門垂顧,「前幾日就聽聞戶部來了位新主事,乃是平日少見的風流人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馮古道連連自謙,心裡卻暗自盤算著他的來意。戶部尚書是二品大員,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樣人跑到他這裡只為了看一眼他是否是傳說中風流人物……就算他信,戶部尚書自己恐怕也是不信的。
戶部尚書也不含糊,開門見山道:「老夫聽說馮主事在打聽藏寶圖?」
馮古道眼睛一亮,「莫非尚書大人有消息?」
戶部尚書微微一笑,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
馮古道識趣地倒了熱茶,雙手捧上。
戶部尚書端起茶杯,也不急著喝,只是前前後後吹了七八遍,吹得馮古道的心都快跳出來之後,才徐徐道:「老夫聽說藏寶圖是雪衣侯讓你打聽的?」
馮古道道:「這是自然。下官不過區區六品小官,哪裡敢打聽藏寶圖。」
戶部尚書緩緩放下茶杯,道:「那侯爺想打聽什麼呢?」
「自然是越詳盡越好。」馮古道接得飛快。
戶部尚書看著他的眼神一凝,好像要將他這個徹徹底底地打量清楚,甚至透過外表看到腦袋裡裝的是什麼。
「尚書大人?」馮古道婉轉地提醒。畢竟就算打量,他也打量得太久了。如果不是手指還在動,他幾乎要懷疑他是被什麼高手點住了穴道。
「老夫聽說侯爺打聽的是美人圖。老夫家中只有兩個樣貌不端的不孝子,只怕這個忙是幫不上了。」戶部尚書道。
馮古道驚奇道:「那尚書大人為何要問?」
戶部尚書道:「老夫只是好奇罷了。」他說著緩緩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難得年少,又與侯爺投緣,前途不可限量。」
馮古道躬身,連道不敢。
戶部尚書又勉勵了幾句,才轉身去了。
馮古道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又回頭看被吹涼的茶,納悶地自言自語道:「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寵信有理(七)
戶部尚書的來意馮古道原先還猜了幾天,後來隨著元旦腳步的臨近,便拋諸腦後了。
侯府所有人都為新年忙前忙後,宗無言連走路都不見腳跟落地。
薛靈璧中終日不見人。
馮古道故意在他的書房外遊蕩過幾回,回回燈都是暗的。偌大府邸,彷彿只有他一個人是吃閒飯的。
「宗總管。」馮古道在宗無言如蛇般從身邊游過時,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馮先生。」自從某個謠言在京城越傳越烈之後,宗無言對他的態度明顯不同以往。
馮古道搓著手道:「你很忙啊。」
儘管態度不同以往,但是對於廢話宗無言還是不吝給一個白眼。
「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馮古道微笑著問道。
宗無言細細地打量他半晌,搜腸刮肚地找出一個差事,「馮先生不如寫一則對聯掛在門外?」
「對聯?這個我擅長。」馮古道捋了捋袖子,「掛在誰的門外。」
「馮先生自己的門外即可。」
馮古道:「……」
宗無言溫和地問:「馮先生還有其他事情嗎?」
「不知道侯爺需不需要掛對聯,不如我去問問他?」馮古道試探道。
「馮先生請便。」宗無言說著就想走,去見馮古道依然拉著他的袖子,「馮先生?」
馮古道懶得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侯爺在哪?」
「練功房啊。」宗無言怪異地看著他,「馮先生不知道嗎?」
「……我應該知道嗎?」
宗無言收斂目光,「我以為侯爺會告訴馮先生的。」
「那他為何不告訴我?」馮古道剛說完,就覺得手指裡的袖子一鬆,宗無言早已像遊魂一般飄然而去。
馮古道留在原地,須臾才低喃道:「就算要走,也要告訴我練功房的位置再走吧?」
幸好侯府什麼都不缺。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一個領路的人,儘管他領路的時候顯得十分不願意。
「馮先生不知道練功房在哪裡嗎?」那個僕人聽到馮古道問題的時候臉上露出和宗無言相似的表情。
馮古道微笑,「我就是不知,那又如何?」誰規定他住在侯府就必須要將侯府的道路摸得一清二楚,當初他住在魔教也只知道幾條常用的地道而已。
僕人以為他不悅,不敢再說,將他帶到練功房門口,便匆匆離開。
馮古道在練功房外徘徊了會兒,就見薛靈璧的聲音在裡面響起,「進來。」
馮古道推門而入。
薛靈璧穿著一身簡便的白色練功服,閉目盤腿坐在蒲團上。
「參見侯爺。」
薛靈璧睜開眼睛看他。
馮古道道:「是宗總管讓我來問侯爺,要不要在房間外掛兩條對聯?」
薛靈璧冷聲道:「如果宗無言會拿這種小事來煩本侯,他就不會是侯府的總管了。」
馮古道碰了個軟釘子,只能無奈地摸摸鼻子。
「說吧。找本侯何事?」
馮古道眼珠轉了轉,道:「戶部尚書前幾日曾經來找過我。」
薛靈璧淡淡道:「哦?」
「我聽他的意思似乎是有意將兩位公子送進侯府。」
……
罩在薛靈璧臉上的那層冰霜終於瓦解稍許。
馮古道嘆氣道:「也難怪尚書大人這麼想,畢竟這幾日我和侯爺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剛剛連宗總管都覺得我掌握侯爺的行蹤是天經地義之事。」
薛靈璧緩緩開口道:「他是怎麼說的?」
「我想想。」馮古道乾咳一聲,學那日戶部尚書的口吻道,「老夫聽說侯爺打聽的是美人圖。老夫家中正有兩個不孝子。」那句『只怕這個忙是幫不上了』被他自動省略了。
薛靈璧的表情變得十分古怪。
馮古道笑道:「這都得益於侯爺的威名,才會令尚書大人都不惜犧牲,哦不,是奉獻愛子。」
「馮古道。」薛靈璧徐徐站起來。
馮古道立刻肅容。
薛靈璧語氣不善,「你閒著沒事,專程來噁心我的?」
馮古道連連搖頭道:「不敢不敢。」
薛靈璧道:「還是,來看看本侯這幾日去了哪裡,是不是又做了什麼事情來設計你?」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爺有嗎?」
薛靈璧不動聲色地反問道:「若是有,你覺得本侯會告訴你嗎?」
馮古道嘆息,「我還以為經過那一夜的剖白,侯爺已經信任我了。」
「不信本侯的人,怕是你吧?」薛靈璧寸步不讓。
兩人互視著對方,皆笑,笑意卻未及眼底。
「過幾日便是新年,你若是要回家一趟……」薛靈璧拖長音。
「如何?」
「便趁早打消念頭。」
馮古道似是早有所料,「我是家中獨子,自從家母去世之後,家中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所以我已無家可歸。」
薛靈璧點了點頭,「也好。」
「好?」馮古道微愕。
「可以少連累很多人。」
「……侯爺真是愛說笑。」他說著,自己先笑數聲。
「彼此彼此。」薛靈璧走到武器架前,突然拿起一把大刀,丟給馮古道。
馮古道順手接下。
「既然來了,不如切磋切磋。」薛靈璧則撈起一桿槍。
馮古道擺開架勢,道:「切磋可以,不過一定要點到即止啊。」
薛靈璧嘴角一彎,身如閃電般切入他的防範圈,「刀劍無眼,你自己小心!」
馮古道急忙轉身躲過槍頭,手腕一翻,刀鋒直削薛靈璧的肩膀。
但他的刀鋒雖快,卻快不過薛靈璧的身法。
他只覺眼前一花,銀亮的槍頭已夾雜雷霆之勢,衝著他的面門襲來。
馮古道手心已滲出汗水,右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處,彷彿隨時準備出擊。
槍沒有任何停的跡象。
馮古道已經感到那死亡的陰風吹刮在臉上。
電光火石。
槍停住了。
咣噹一聲,刀落在地上。
馮古道雙腿一軟,連連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薛靈璧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你還有招未出。」
馮古道順著他的目光,慢慢抬起右手,手指抖了兩下,顫聲道:「僵了。」
薛靈璧收回槍。
槍桿砸地聲讓馮古道全身一震。
「侯爺好身手。」馮古道吞了口口水,「只是一開始就出這樣的殺招未免……」
「你和袁傲策交過手嗎?」
馮古道苦笑道:「魔教那麼多高手,就算一個個輪也要輪好幾年才能輪到我啊。」
薛靈璧挑眉,「有,還是沒有?」
「當然沒有。」
薛靈璧看著他的神情十分認真,「那你見過他出手嗎?」
馮古道想了想道:「很久以前在比武場見過一次。」
「如何?」
「那時我的武功還不如現在,眼光也不可同日而語,只知道魔教上下無一人是他的對手。」馮古道抬起臉,彷彿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眸光裡帶著些許崇拜和欽佩,「他一亮劍,對方就屁滾尿流了。」
「……魔教的人這麼不濟事?」薛靈璧懷疑地看著他。
馮古道乾笑道:「由於當時年少,所以記憶比較模糊。又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年,所以多多少少會加入一點自己的想像……」
薛靈璧皮笑肉不笑地接下去道:「也就是根本不記得袁傲策的武功招式了。」
馮古道道:「侯爺為何問起袁傲策?」
薛靈璧道:「你還記得本侯說過,袁傲策已經進京了。」
「難道侯爺認為他是來行刺侯爺的?」
「若是如此,倒省去本侯的麻煩。」薛靈璧隨手將槍丟回武器架,「本侯只是很想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
馮古道訝異道:「不是紀輝煌嗎?」
薛靈璧傲然道:「紀輝煌已死,當今天下,唯剩袁傲策堪與我一戰。」
「據我所知,鐘宇殺了藍焰盟盟主,武功也很不弱。」
「但是他卻屢敗袁傲策之手。」薛靈璧見馮古道驚愕,微笑道,「你不會以為本侯真的對輝煌門視若無睹吧?」
馮古道道:「侯爺準備動輝煌門?」
「本侯答應過一個人,不會動輝煌門。」他頓了頓,「只要輝煌門不主動找上門。」
「那袁傲策……」馮古道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似乎是想將臉上的每個細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薛靈璧嘴角一揚,道:「他是魔教暗尊。原來本侯還願意看在輝煌門的份上放他一馬,不過既然他自己送上門,本侯沒道理不照單全收的。不是麼?」
「那這次……」馮古道搖頭嘆道,「袁傲策真的是自尋死路了。」
「哦?你不是常常讚頌他的武功天下無敵嗎?為什麼現在又轉而誇起本侯來了?」
馮古道道:「京城是侯爺的地盤,袁傲策隻身前往,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
薛靈璧眉峰一跳。
馮古道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說得很好。」薛靈璧似笑非笑。

寵信有理(八)
爆竹聲中一歲除。
新年的到來總是給人無盡的嚮往和希望。儘管,過新年其實也不過是同樣地過十二個時辰。
雪衣侯府張燈結綵,人人喜氣洋洋。認識的不認識的,友好的不友好的,見面都是滿面笑容,滿口吉利。
馮古道在府裡逛了一圈,嘴巴都笑歪了,才在廚房堵到宗無言。
宗無言大老遠看見他的輪廓就想繞路走,奈何他的腳步才抬起,馮古道已經在那邊扯開嗓子呼喚他的名字。
宗無言想當沒聽見,卻被旁邊的人攔住道:「宗總管,馮先生正在找你。」
……
就是因為他在找他,他才想轉頭就走的。
宗無言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用手抹了把臉,微笑著轉身道:「馮先生,有事?」
「宗總管龍馬精神,老當益壯,城府多多,財源多多。」馮古道邊走邊笑邊說邊拱手。
宗無言還禮道:「馮先生客氣。其實老當益壯這句話,我還擔當不起。」他明明才四十出頭。
馮古道笑道:「三十而立,四十而知天命,宗總管差不多了。」
宗無言皮笑肉不笑地糾正道:「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原來是不惑啊,」馮古道恍然道,「怪不得宗總管總是一臉心知肚明的樣子,原來已過不惑之齡。」
馮古道嘴巴之貧,宗無言是見識過的,所以他知道自己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準沒什麼好果子吃,很快轉移話題道:「馮先生有什麼事嗎?」
馮古道含笑道:「其實我是想問……」
宗無言截斷他的話道:「侯爺進宮了。今日宮中設宴邀請群臣,侯爺也在列。」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我幾時說要問侯爺的行蹤了?」
宗無言道:「那麼馮先生是想問?」
「我想問的是……」馮古道清了清嗓子,「侯爺什麼時候回來?」
宗無言深吸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若是馮先生想知道的話,不如去門口等候爺回來?」
「可是門口都是人。」因為過年,所以京城大小官員都不停地派人四處走動。作為當朝寵臣,雪衣侯府自然是他們走動的重中之重。
宗無言道:「侯爺多半會從後門回來,馮先生可以去後門等。」
馮古道搖頭道:「後門人太少,很清冷。」
「不如此,怎麼能體現出你對侯爺的一片赤膽忠心呢?」
馮古道挑挑眉毛,給了一個你我才懂的眼神,「宗總管不愧是宗總管,果然城府多多。」
宗無言謙虛道:「與馮先生相比,不足一提。」
馮古道剛想客氣,就見他一個旋身,疾步如飛,很快就消失在視線外。
「……每次都這麼急。」馮古道嘆笑著搖搖頭,「所以我現在需要一個人帶我去後門。」
後門的位置比練功房更加偏僻。
馮古道跟著那個人左拐右拐,右拐左拐,拐到他懷疑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京城後,那個領路的僕人終於說了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話,「到了。」
「多謝。」馮古道真心誠意道。
僕人在原地躊躇了下道:「馮先生。」
「嗯?」莫非是要紅包?馮古道開始掏袖子。
僕人道:「既然不認得路,還是不要四處亂走的好。」
馮古道掏袖子的手定住。
僕人道:「雖然每次領路並不很麻煩,但是我不怕馮先生回來又會不認得。」
馮古道沉默須臾道:「領我去練功房的也是你?」
僕人抬起頭,一臉大受打擊的模樣。
「你從小到大,無論做了什麼壞事都沒人被人事後報復過吧?」馮古道淡淡問。
僕人驚訝地看著他,「馮先生為何這麼說?」
「因為我實在很懷疑,你的這張臉究竟用何種方式才能被人記住。」馮古道無比認真地看著他。他的五官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眼睛嘴巴鼻子都大小適中,也不算難看。但是剛看完一閉上眼就又不記得了。
僕人扁了扁嘴巴,無聲地告退。
馮古道在門裡站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很後悔就這樣把那個僕人放走了。早知道應該留下他調侃的,一個人的時間真的很難打發。
夕陽已經完全隱沒在西方。
月上屋簷,散發的卻是陰鬱的光。
他望著夜空,突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跟著薛靈璧出過公差,所以馮古道對他的馬車聲十分熟悉。當馬車進入小巷時,他就已經敞開大門迎接。
馬車停下,侍衛們分開兩邊。
車門打開,薛靈璧慢慢地從車廂裡出來,身上披著的依然是那件墨黑色的大氅。
俊俏的臉頰熏染著微微的紅暈,讓他白玉般的臉龐更加嬌豔欲滴。只是他的雙眸還是冷冷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冷。
當他的目光定在馮古道身上時,馮古道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眼眸中那如刀似劍的冷鋒。
「侯爺。」他試探著開口。
薛靈璧推開旁人伸過來的手,直接從馬車上飄下。
……
馮古道想:雖然這個動作應該很飄逸,但是車廂與地面的距離這麼短,這個動作根本還沒有展開就直接到地面了。結果是只來得及飄,沒來得及逸。
「侯爺?」他見薛靈璧直直地走過來,心裡頭怦然一跳。
那張俊美絕塵的容顏就這樣毫無保留在眼前放大,那顆紅痣如血珠般燦爛奪目。
「馮古道。」薛靈璧沉聲開口。
「是。」馮古道總覺得今夜的薛靈璧和平時不太一樣,因此說起來話來更加小心翼翼。
薛靈璧喊完名字,又不說話了。
馮古道的眸光在他冰冷的眸光和粉嫩的紅唇之間徘徊。
「……侯爺?」他在這裡等了晚上可不是等著和他這樣當對望石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
馮古道鬆了口氣。只要他肯開口說話就好。「我在等候爺。」
「理由?」
「我想問侯爺一點事。」他頓了頓,眼睛看向那群像木雕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的侍衛。
薛靈璧突然深深地吐了口氣,揮了揮手。
侍衛們和馬車如潮水般退去。
馮古道聞到一陣濃烈的酒氣。其實剛才他走過來時,他已經聞到酒味了,但是沒有在意。皇上設宴,和臣子一道喝酒很正常。只是沒想到薛靈璧喝的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多。或許他現在的反常就是因為酒?
「你說。」此刻的薛靈璧是沉靜的,比往日的冷傲更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蕭索。
馮古道頭一次發現原來雪衣侯的雪,也可以是蕭索的雪。
「其實,不急。」他側身道,「不如我先扶侯爺回屋休息?」
薛靈璧站在原地未動。他用一種極認真的目光看著他,淡淡地問道:「馮古道,你想我死嗎?」
馮古道毫不猶豫道:「不想。」
「說謊。」薛靈璧冷笑。
「的確是不想。」馮古道苦笑道,「侯爺現在是我唯一的保護傘,你若是死了,我估計很快也要下去陪葬的。」
「陪葬?」薛靈璧低聲將這個詞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唸得馮古道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準備死了以後找自己陪葬時,他才輕聲道,「這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
……
馮古道陪笑道:「侯爺說的果然是千古真言。」
「區別是,那個人是你親手殺的?是因你而死?還是根本與你不相干。」薛靈璧慢慢地抬起頭。曖昧的月色倒映在他的瞳孔伸出,泛出昏沉而朦朧的白影。
馮古道將眼睛微微眯起,卻仍是看不清瞳孔的白影中是否有濕潤的痕跡。
「侯爺。夜深了。」他嘆息。時至午夜,他體內的午夜三屍針從來都不遲到的。
薛靈璧側過頭,突然道:「你剛剛不是說有話要對我說?」
「……」馮古道道,「其實那不重要。我可以改日再問。」
薛靈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這次馮古道看清楚了,他的瞳孔中並沒有半點濕意。
「侯爺?」馮古道臉上的笑容僵了。醉酒的人他見過不少,酣睡的、撒潑的、吟詩的、舞劍的……獨獨沒見過眼前這種似清醒非清醒,就是不讓人走的。早知道等了大半天是這種結果,他寧可窩在床上當瞌睡蟲。
「馮古道。」薛靈璧道。
「侯爺。」馮古道想,如果他再問一遍『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他一定會把拳頭揮出去!
薛靈璧道:「你剛剛不是有話要說?」
……
馮古道揮拳,輕輕地捶了下自己的胸口,然後用無比溫和的聲音道:「是的。我想問侯爺,不知道袁傲策最近有什麼動向?」
「袁傲策?」薛靈璧原本殘留著些許迷茫的眼眸突然無比精亮,「他來了。」說著,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從大氅裡伸出來,修長潔白的手中握著一把銀亮的寶劍。
……
馮古道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他該不是要開始發酒瘋了吧?

寵信有理(九)
小巷僻靜,卻慢慢傳來腳步聲,不疾不徐,不輕不重。
薛靈璧轉身,背後空門大露。
馮古道下意識地退後半步。
「你怕什麼?」薛靈璧眼睛望著巷口的方向,頭也不回地問。
馮古道眼中眸光一閃,語氣中帶著微微的顫抖,「我怕袁傲策。」
「哦。」薛靈璧將聲音拖得很長,長到馮古道以為他只要說一個『哦』字時,又接下去道,「本侯還以為你怕忍不住偷襲本侯背後的空門。」
馮古道道:「侯爺放心,你的背我會好好守護的。」
薛靈璧默然。
這次馮古道等了許久,有沒有等到他接下去。
巷口已經出現一個人影。
高大,頎長,孤傲,無雙。
月光比剛剛亮了稍許。
至少薛靈璧和馮古道都能藉著月光看清楚對方的臉。
——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薛靈璧用只有他和馮古道聽得見的聲音道:「袁傲策?」
馮古道嘆了口氣,「若是能否認就好了。」
不能否認,那就是承認。
薛靈璧握著劍的手指一點一點縮緊,直至手背青筋畢露。
袁傲策離他三尺距離停下,「雪衣侯?」
薛靈璧道:「是。」
袁傲策雙唇抿成一條線,臉上隱隱露出一絲苦惱。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有個人托我問你一句話。」袁傲策開口了。
薛靈璧望著巷口的方向,「他為什麼不親自來問?」
袁傲策沒有回頭,「他說那裡看戲比較安全。」
馮古道小聲
插進來道:「能不能說點我聽得懂的?」有個人到底是哪個人,那裡又是哪裡?
薛靈璧和袁傲策誰都沒理會。有些話,本來就不是說給第三個人聽的。
薛靈璧道:「他要你問什麼?」
袁傲策輕輕地吸了口氣才道:「他讓我問,你和馮古道誰是進攻的那個?」
這句話馮古道聽懂了,所以他差點一口氣憋在胸口,憋死過去。
薛靈璧卻面無表情道:「你說呢?」
袁傲策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馮古道在薛靈璧身後抗議道:「侯爺,我的名聲……」京城那點子謠言傳來傳去也就算了,反正那些達官貴族嘴巴再欠也欠得有限,但是袁傲策身後那人……
他想起好幾則江湖傳言,似乎都與那人離不開,而傳言傳到最後讓他這個知道真相的人都動搖起來。
薛靈璧道:「我什麼都沒說。」
馮古道恨不得捶胸。問題就出在你什麼都不說啊!
袁傲策道:「我是來殺他的。」他不用說『他』是誰,在場所有的人都能理解。
馮古道的身體立刻朝薛靈璧的身後躲去,努力地迴避袁傲策迫人的目光。
薛靈璧道:「你有很多殺他的機會。」
袁傲策不否認,「但是都比不上在你面前,殺死他來的刺激。」
「這是挑釁。」馮古道在薛靈璧的耳朵邊煽風點火。
薛靈璧不動,淡淡道:「還有別的理由嗎?」
袁傲策嘴角微抽,「因為有個人說,這樣的死法很淒美。」
……
馮古道在內心反駁,只要能活下去,他可以稍微不猥瑣一點。
薛靈璧收斂目光,「出手吧。」
袁傲策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搖頭道:「今天不行。」
馮古道趕緊附和道:「不錯,新年不適合打打殺殺。」
「今天你醉了。」袁傲策對薛靈璧道。
馮古道終於發現從頭到尾他說的話都是自說自話。
薛靈璧道:「我醉了,但我的武功沒有醉。」
袁傲策是武痴,能遇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對他來說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對對手的狀態也格外挑剔。「但是你想殺人。」
薛靈璧沒有否認。
「所以今天不行。」一心想殺人的是屠夫,不是武者。自從在輝煌門研讀紀輝煌留下的武學著作之後,袁傲策對武學的認識又進入到一個新的殿堂。
薛靈璧慢慢地抬起手。
劍在月下,光如凝華。
袁傲策幾不可見地皺眉。
馮古道忍不住勸道:「侯爺,既然袁傲策說改天,不如就改天吧。今天……」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薛靈璧的劍已然出手。
銀亮的劍,銀亮的光,銀亮的影。
薛靈璧整個人已經投入劍影中,在剎那與劍合為一體。天地萬物,似無可匹敵。
馮古道微微吃驚。
難道說,薛靈璧在鳳凰山所展露的武功並不是他真正的實力?
袁傲策的眼睛卻亮起來,那把傳說中的小敵敵如閃電般出現在他的手中。
黑色的劍身,比夜更深。
薛靈璧和袁傲策絕對都是當時難尋的兩大高手。這樣的高手一旦交上手,其他人就很難
插進去。
黑與銀糾纏,猶如夜色與晨光,不停地交錯閃爍。
馮古道慢慢蹲下身,坐在門檻上,腹中傳來的疼痛幾乎讓他呻吟出聲。
薛靈璧的大氅突然飛了出來,罩在他的頭頂上。
馮古道身體一震,待發現只是大氅後,才慢慢放鬆下來,將扒下大氅抱在懷裡。
時間如水,一滴、一滴……
馮古道眼中的痛苦慢慢退去。
叮得一聲。
雙劍相交,兩人同時拔地而起,無數劍影在兩人的四周旋轉,劍網密不透風。
猛然。
袁傲策的劍刷得從薛靈璧的頸項擦過。
血珠飛濺而出。
馮古道下意識地伸手。
血珠落在他的手指上,冰冷。
兩條身影驟然分開。
馮古道驚得一躍而起,大氅從他的懷裡落到地上。因為他身前的這個不是薛靈璧,而是袁傲策。
薛靈璧慢慢地抬起手,摸著頸項上那條細長的傷口。
袁傲策收劍,淡淡道:「你輸了。」
薛靈璧的傷口血紅,但臉卻慘白如月色。
「我下次再來。」袁傲策平靜地丟下這句話,連眼角都沒有瞟馮古道一眼,漠然地朝巷口走去。
薛靈璧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哪怕是擦肩而過的剎那,都波瀾不驚。
馮古道眼睛緊緊地盯著袁傲策的背影,直到巷口,另一個身影跳出來撲到他身上。
他看著很快摟成一團的背影,驚訝道:「那個人是誰。」
薛靈璧頭也不回道:「紀無敵。」
「他來了?袁傲策不是一個人上京的嗎?」馮古道睜大眼睛,等他發現薛靈璧正看著他,才訥訥地解釋道,「因為你是說他離開輝煌門,我就以為他是隻身上京。不過也對,京城是侯爺的地盤,如果沒有幾個人壯膽,他又怎麼敢來呢?」
薛靈璧沉默。
馮古道見他的眼睛直直地瞪著自己,忍不住乾笑道:「侯爺?」
「你是不是我的門下?」薛靈璧道。
馮古道毫不遲疑道:「當然。」
「那麼,」薛靈璧皺眉道,「我受傷了,你為什麼一點都不著急?」
……
因為他忘記了。
馮古道迅速轉身蹲下,「侯爺,我背你回房找大夫。」
薛靈璧望著他傴僂的背影,無聲地繞過,用雙腳朝府邸走去。
「侯爺?」馮古道站起身,追在他身後。
薛靈璧走到門前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道:「你說,你會怎麼死呢?」
……
馮古道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薛靈璧彎腰拾起孤零零落在地上的大氅,重新系好,然後施施然地回房。
馮古道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薛靈璧回到房間,宗無言已經領著府裡的大夫在門口候著了。
等薛靈璧在床上躺下,大夫立刻像飛似的衝到他身邊,開始在傷口上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看著他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模樣,馮古道終於明白為什麼薛靈璧說「我受傷了,你為什麼一點都不著急」,和府邸這些訓練有素的家僕比起來,自己的確是差太遠。無論是心,還是形。
大夫敷好藥,又有丫鬟送上醒酒湯,坐在床邊一口口地喂他。
等這些人全都退下,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
房裡只有馮古道和宗無言還沒有走。
馮古道想立點功糾正薛靈璧之前對他的印象,但是在原地站了半天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多餘的,因此只好道:「侯爺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我輸了。」薛靈璧突然迸出這麼一句。
馮古道想要轉身的腳步頓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宗無言望去。
好歹宗無言當了這麼久的總管,對於這種事一定比他有經驗。
果然,宗無言面色不改道:「侯爺醉酒,袁傲策不過趁人之危。」
……
其實袁傲策不想趁人之危的,是你家侯爺非纏人家要打。
馮古道在心底暗暗為袁傲策開脫。
薛靈璧緩緩張開口,在馮古道的期待下,又說一句道:「我輸了。」
……
不是又要開始重複重複再重複了吧?
馮古道想起那句『你剛剛不是有話對我說』,嘴角忍不住抽搐起來。
但是最讓他抽搐的不是薛靈璧的話,而是宗無言的回答——
「侯爺醉酒,袁傲策不過趁人之危。」
馮古道突然很擔心。他們不會準備用這樣兩句話耗一個晚上吧?

曖昧有理(一)
薛靈璧望著床頂,「皇上要追封我父親為鎮國公。」
終於不是同一句了。
馮古道差點喜極而泣,正要說恭喜,就聽宗無言已經搶先道:「老將軍戎馬一生,功勛卓著,封為鎮國公實屬應當。」
馮古道詫異地望著他一眼。為何他覺得他言下之意是皇上的追封是理所應當,不但無功而且太晚?
薛靈璧慢慢側過頭。因為他的動作,紗布滲出一點淡淡的血痕。
「侯爺,你流血了!」馮古道這次非常知趣地把握住了時機。
哪知薛靈璧連眼角都沒有瞟他,逕自望著窗的方向,淡淡道:「如果我父親沒死的話,他就可以親自上朝謝恩。」
馮古道勸慰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老病死,人所難免。」
「父親是死在前任明尊手裡的。」薛靈璧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慢,很淡,卻條理分明。
馮古道怔住。
薛靈璧慢慢地收回目光,轉回頭,重新望著床頂道:「我卻輸了。」
宗無言道:「侯爺醉酒,袁傲策不過趁人之危。」
馮古道:「……」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將宗無言一拳打到睥睨山!
清晨第一縷光慢慢地照進房中。
馮古道站在屏風外,默默地聽著裡面悉悉索索的洗漱聲。
過了會兒,薛靈璧終於施施然地出來。
「給侯爺請安。」馮古道低著頭,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哈欠。
旁邊的丫鬟端著托盤,盤子上有一封紅豔豔的紙包。
馮古道驚訝道:「這是?」
薛靈璧道:「你還沒說吉祥話。」
馮古道恍然,連忙道:「祝侯爺陞官發財,妻妾成群。」
「收了吧。」薛靈璧沖丫鬟揮揮手。
馮古道要接的手伸了個空,才意識到他說的收是讓丫鬟收。「呃,侯爺,我剛才的吉祥話很吉祥。」
薛靈璧面無表情道:「我不愛聽。」
……
「是前一句,還是後一句?」馮古道刨根究底。
薛靈璧睨著他道:「你認為你有可取之處嗎?」
馮古道苦笑道:「從昨晚開始,侯爺的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答。」又是怎麼死,又是可取之處,真是性命尊嚴盡懸一線,讓人提心吊膽。
薛靈璧的臉慢慢冷下來。他衣領鼓起,紗布從縫隙裡隱約可見。
馮古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戳到了一條還沒有癒合的傷疤。
不等他開口補救,就聽薛靈璧道:「跟我來。」
馮古道自知有愧,默不吭聲地跟在他身後,一路走到練功房。
薛靈璧從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劍丟給他。
馮古道茫然接過。
「袁傲策昨天的招式你看清楚了嗎?」薛靈璧面色沉靜如水。
但是馮古道很清楚,那水一般寧靜的表象下,是洶湧的暗流。他老老實實地搖頭。
「我慢慢地舞一遍,你看好。」薛靈璧說著,從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把劍,然後一劍一劃地舞起來。
馮古道驚訝,沒想到他竟然能一邊交手一邊記住對方的招式,而且還分毫不差地重新演練出來。但是比起薛靈璧,他的練武天分顯然相當有限,有的招式要反覆不停地跟三四遍才能學會。
等他將昨天袁傲策所有使出的劍法都學會時,已是正午。
馮古道捂著不停唱空城計的肚皮,哀怨地望著全心全意練劍的薛靈璧。
大概他的怨念實在太強烈,強烈到薛靈璧如芒刺在背,終於停下手道:「餓了?」
馮古道忙不迭點頭。
「那就將所有招式連貫起來,與我對戰一次。」薛靈璧將手中的劍挽出一朵劍花。
馮古道看著他,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侯爺,我練得還不嫻熟。」
薛靈璧挑眉道:「或者直接用晚膳?」
「……」馮古道深吸了口氣,劍鋒橫指,冷冷地對著薛靈璧,「侯爺,我來了。」
薛靈璧目光一凝。
馮古道的劍如行雲流水般劃出。
同樣的招式他和袁傲策使來威力自然差了一大截,但薛靈璧要的就是從他的招式中慢慢相處對應之策。自己一個人在那裡蒙頭苦想,總沒有兩人對陣來得直接。
馮古道的招式雖然慢,但是勝在穩妥。為了不給薛靈璧推遲午膳的藉口,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可說極盡完美。
薛靈璧耐心地拆招,等他將所有招式用完之後,才揮劍將他的劍打落。
馮古道舒出口氣。
薛靈璧眼中隱有笑意一閃而過,「用膳。」
若說被薛靈璧叫去練功房是馮古道在侯府最大的痛苦,那麼吃侯府的飯絕對是他最大的幸福。
侯府的飯菜不止是色香味俱全,而且新意層出不窮,讓他每日都能有期待。
馮古道一門心思地扒著飯菜,突然一雙筷子夾著一塊鹵鴨到他的碗裡。
他呆呆地看著薛靈璧將筷子伸回去。
「多吃點,下午繼續。」薛靈璧慢條斯理地繼續吃。
……
如果他把這塊鴨肉丟回去,是不是下午就不用繼續了?
馮古道夾著鴨肉,內心不斷地掙紮著。
最終,那塊鴨肉仍是進了他的肚子。
午膳過後,薛靈璧和馮古道被伺候漱口,宗無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
「侯爺,袁傲策和紀無敵在悅來客棧落腳,此時正在逛京城。」
薛靈璧緩緩將口中茶水吐出,用手巾輕拭嘴唇道:「可曾遇到什麼人?」
宗無言搖頭道:「不曾。」
薛靈璧點點頭道:「繼續查探。」
「是。」宗無言說完,卻並未告退。
薛靈璧挑眉道:「還有事?」
「呂將軍家的小姐到訪。」宗無言邊說邊看他的臉色。
薛靈璧眉毛糾結成一團,讓坐在一旁的馮古道頓時好奇起來。
薛靈璧突然轉過頭。
馮古道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剛好撞個正著。
「請她進來。」薛靈璧的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馮古道有種不好的預感。
宗無言領命而去。
薛靈璧道:「她叫呂清藤。」
馮古道不好的預感加深,乾笑道:「將軍千金的閨名似乎不是我這樣一個六品小官該知道的。」
「她的武功不錯。」薛靈璧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馮古道道:「虎父無犬女,將軍千金武功高強實屬應當。侯爺武功也很高強,想必是元帥,哦不,鎮國公教導有方。」
薛靈璧臉色微變,「你怎麼知道皇上要追封鎮國公?」
馮古道被他眼中突然爆發出來的寒氣嚇得一縮頭,「是侯爺昨晚自己說的,當時宗總管也在。」
薛靈璧斂容,半晌才道:「我已經推謝了。」
「為何?」好奇心讓他的疑問不經大腦便問了出來。
薛靈璧道:「人都已經死了,又何必再被這世上的紛紛擾擾所煩擾。」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爺說得很深奧。不過我想,若是元帥泉下有知,或許想當這個鎮國公也不一定呢?」
薛靈璧道:「你認為我父親是貪圖官爵之人?」
「天下父母心。我以為元帥是愛子之人,若是能用自己一世功勛為兒子多提供一點庇蔭,他想必會樂意被煩擾的。」馮古道說這番話倒的確出自肺腑。
薛靈璧下唇微顫,眼中閃過一絲悲慟。
「靈璧哥哥!」門外有女聲大呼。
馮古道正襟危坐。
緊接著一個淡妝素裹的少女蹦蹦跳跳著進來。
不用薛靈璧再做介紹,馮古道也知道她就是呂清藤。
呂清藤跨過門檻,先是恭恭敬敬地行禮,隨即不等薛靈璧開口就站起來笑道:「我離京兩年,靈璧哥哥有沒有想我?」
薛靈璧面色淡然道:「沒有。」
不解風情!
馮古道差點拍桌疾呼。
不過有他拍桌疾呼的時候,因為呂清藤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過來,「你就是馮古道?」
馮古道站起來,謙謙揖禮,「見過呂小姐。」
「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公然勾引當朝侯爺,」呂清藤的語氣半點都算不上客氣,「本小姐見過天下這麼多男子,卻從來未遇到過如你這般厚顏無恥的。」
馮古道先是一驚,但看薛靈璧又是無奈又是爽快的表情,心中有了大抵的瞭解,當下拱手道:「可見呂小姐還未到閱人無數的地步,不妨再多結識一點。」
呂清藤聽出他話中諷意,臉色驟變,「你……哼。你猜當今皇上皇后會不會對你在侯府的所作所為坐視不理。」
……
他究竟在侯府做什麼了?
吃了睡,睡了吃?
侯府哪個人不是這樣的?
他們明明還比他多做了好多事!
馮古道腹誹,嘴上卻道:「能得皇上皇后垂青,古道三生幸事!」
他越是淡定,呂清藤越是忿忿,「靈璧哥哥總是要成親的,你猜你到時候會在哪裡?」
……
為何人人都要他猜未來之事?
馮古道嘆息道:「大概厚顏無恥地坐在喜堂中,討一杯水酒吧。」

曖昧有理(二)
呂清藤睜大眼睛。她父親一生無子,從小將她當男孩養,所以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人她也算見過不少,但是在她面前依然能這樣吊兒郎當厚著臉皮的還是這還是頭一個。
她轉頭對薛靈璧嬌嗔道:「靈璧哥哥。」
薛靈璧慢條斯理地啜著茶,「根據京城的傳聞,你覺得我是會幫你還是會幫他?」
呂清藤臉色青白,「你該不會真的和他……」
薛靈璧不置可否。
但是落在呂清藤眼裡,這無異是默認。以他的性格,如若是假的,早就將散佈謠言的人抓起來大打五十大板,懸掛在城門示眾了,就如當年受她指使假傳風聲的那人一般。
她至今仍記得看到那個僕從跪在門口,對著每個途徑百姓磕頭澄清的景象。
也是那一年,她被他爹送離了京城。這一走,就是兩年。
這兩年來,她心中一直都對當日之事心存僥倖,不斷地說服自己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可是如今看到薛靈璧滿面的冷漠,她的心涼了半截。那些錯漏百出的藉口再也無法讓繼續她自欺欺人。「皇上和皇后一定不會同意的。」除了這句話,她已經想不出別的措辭。
薛靈璧抬眸,淡然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並非朝中大事。」
「你的終身大事就是朝中大事!」呂清藤說得飛快,等出口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悔不迭。
「因為我手中的兵權?」薛靈璧似笑非笑,「那是皇上所賜予。或是與我牽扯不清的各大世家?皇后亦如是。」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將皇上皇后各自打的算盤說得一清二楚。
呂清藤自知失言,怕他將話傳到皇上皇后耳朵,連忙轉圜道:「靈璧哥哥是朝廷重臣,你的一舉一動自然牽繫朝廷。」
薛靈璧沖馮古道投去一瞥,「如此說來,無權無勢的馮古道豈非是絕佳人選?」
被晾在一旁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馮古道冷不防自己又被拖了進來,連忙賠笑道:「我不過一個小小官迷,得侯爺賞識而已。」
呂清藤嗤笑道:「官迷?你承認你和靈璧哥哥在一起只是為了陞官發財?」
馮古道坦率道:「就算我不承認,恐怕也無人會信吧。」
呂清藤給了他一個算你知趣的眼神,轉頭對薛靈璧道:「靈璧哥哥,這樣為財勢折腰的小人怎麼配得上你?」
薛靈璧道:「他為財勢折腰,我剛好有財有勢,這樣豈非絕配?」
馮古道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呂清藤的臉色終於撐不住,變得極為難看。她認識薛靈璧這麼久,還從未聽他說過這樣露骨的話,就連在皇上皇后面前,他從來也只是恪盡臣子本分而已。
「靈璧哥哥……」她訥訥道,眼中猶帶著幾分不信。
薛靈璧道:「本侯下午還有事,你且回吧。」
淚花在呂清藤的眼角一閃而逝。她慘然一笑,說不出的悲涼。
這麼多年的執著,這麼多年的追求,終於在今日一敗塗地。
其實她早已料到今日的結局。
在城門看到那人狼狽跪地開始。但是她始終抱著一線的希望,因為薛靈璧在她面前還會用『我』,而不是像別人那樣口口聲聲的『本侯』。就是這樣細微的差異,讓她自欺欺人地相信這自己並不是不可能。
但是在今日今時,她不得不承認,她輸了。
輸給一個甫一見面的人,一個猥瑣得讓她都不願意正眼相視的人。
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
看著馮古道那無辜的表情,她恨不得沖上去撕爛他的臉。但是她不能,也不會。
因為這樣做只會讓薛靈璧更加厭惡她,也更加憐惜他而已。
在短短的剎那,她已經有了下文。一場不用她出場來唱的下文。
「那麼,小妹就祝靈璧哥哥和……他相愛相守,至死不渝。」她斜眼盯著馮古道,眼眶微微發紅。
馮古道嘴巴張了張,卻在接收到薛靈璧警告的眼神後慢慢合起來。
呂清藤走後,他終於忍不住大吐苦水,「侯爺。只怕從此以後,我官運是亨通了,但是青史上少不得要留一個弄臣之名。」
「青史?」薛靈璧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你覺得你會上青史?」
「只要侯爺上了青史,我這個媚顏惑主的弄臣只怕少不得也要去污一筆的。」馮古道為自己將來的名聲長吁短嘆。
薛靈璧冷聲道:「媚顏惑主?馮古道,你會不會太高估自己了?本侯只是拿你當盾牌用而已。」
「人言可畏啊。」馮古道還是很憂鬱。
薛靈璧右眉一挑,「……你很不想和本侯扯上關係麼?」
馮古道道:「若是如劉備諸葛亮,唐太宗魏徵這般的,我很樂意。」
「放肆。」薛靈璧皺眉道,「這等大逆不道之語,你也敢說?」
馮古道一臉惶恐,「我只是打個比方。」
薛靈璧見他神情不似作偽,稍稍斂容道:「京城多的是達官貴人,如你我這樣的空穴之風,不會吹太久的。」他起身,負手朝外走,「練功的時間到了。」
……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馮古道低聲呢喃完,才施施然站起身,追在他身後朝練功房而去。
又是刀光劍影的一下午。
至傍晚,馮古道好不容易撿回半條命出來,還沒喘上一口氣,宮裡頭來人傳話,說宣他和薛靈璧在茶樓覲見。他這才知道空穴之風也許吹得不久,卻絕對吹得很猛。
他匆匆換上一身體面衣裳出門,薛靈璧已在門口等著他。傍晚風涼,他的腳一邁出門檻就打了個冷戰,這件衣裳體面是體面,奈何不擋風不保暖,反觀薛靈璧身上披著那件黑色大氅,怎麼看都是風雨不侵的樣子。
心裡正暗暗不爽,卻見薛靈璧將大氅解了下來。
……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看來薛靈璧的臉皮也不算太厚。
馮古道略感安慰,正要轉身去後面那頂轎子,突然肩上一沉,隨即全身彷彿春風熏暖,說不出的暖意。「侯爺?」他驚訝地張大眼睛,呆呆地看著自己肩膀上多出來的這件大氅。
「你若是敢在聖駕面前打噴嚏,丟本侯的臉,本侯就罰你三天不准吃飯。」薛靈璧伸手幫他系好大氅。
兩人身高相若,距離又近,彼此呼吸可聞。
「侯爺不怕我昨天沒洗澡嗎?」馮古道很煞風景地冒出一句。
薛靈璧道:「你每晚幾時洗澡,洗了多久,本侯都很清楚。」
馮古道頭微微後仰,「難不成我洗澡的時候……」
「本侯多的是人手。」薛靈璧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轎子走去。
馮古道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半晌,才緩緩伸出手,摸了摸身上的大氅。這件大氅他不是第一次摸,那日薛靈璧和袁傲策比武,他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還抱了很久,所以對它的味道非常熟悉。
淺淺的,似蘭非蘭,似梅非梅的香氣。

皇上選中的茶樓自然不會是普通的茶樓。
馮古道從轎子裡出來,看到茶樓的牌匾時,不由倒吸了口涼氣,「雄獅樓。好威風的名字。」
薛靈璧嘴角一撇,「是皇上親自改的。」
「為何?」堂堂天子為何跑來給茶樓改名。
「因為皇上喜歡吃裡面的紅燒獅子頭。」
……
馮古道再抬頭看這塊牌匾,突然感到很餓。
走進茶樓,其他客人都已經被打發走了,只有喬裝改扮的侍衛守衛在茶樓的各處。
馮古道跟在薛靈璧的身後,用極小的聲音道:「既然是微服,為何這麼隆重?既然這麼隆重?為何要微服?」
「原因我已經說過了。」薛靈璧頭也不回道。
……
「因為皇上想吃紅燒獅子頭?」馮古道不可思議地嘀咕完,才發現薛靈璧已經走快好幾步,衣袂正要消失在轉角,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茶樓最大的包廂正敞著門。
紅燒獅子頭的香味不斷從裡面飄溢出來。
馮古道的肚子咕嚕一聲響。
薛靈璧頓住腳步,回頭狠狠地瞪著他。
馮古道很無辜地聳了聳肩膀。肚子要餓和有尿要拉同樣是本人無法控制的事情。若是能控制,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餓死。
「臣薛靈璧……」
馮古道在薛靈璧頓了好久,才意識到後半句是留給他接的,「臣馮古道……」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兩人齊聲說完。
「唉,難得出門在外,何必還執著這些虛禮。薛卿和馮卿快快進來,朕正嫌一個人吃索然無味呢。」包廂裡傳來穩重又溫和的男聲。
……
如果真的不執著,早在薛靈璧說完那四個字的時候就可以阻止吧?
不過總的來說,馮古道對這個皇帝的第一印象不錯。至少他並沒有因為他只是個六品小官而心生歧視。那句『馮卿』說得頗自然。

曖昧有理(三)
馮古道彎腰跟在薛靈璧身後進門。
香味在房間裡益發濃郁,讓人食指大動。
馮古道暗暗吞了口口水,眼角瞥到桌下露出一隻腳,淺黃的綢緞,鮮活的龍紋。
「抬起頭讓朕瞧瞧。」腳的主人道。
馮古道正好奇,因此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美須中年正衝著他捋鬚而笑,「嗯。雖然比不上薛卿,但也算是好相貌了。」
……
居然公然品論薛靈璧的容貌,皇上果然是皇上啊。
曾經因為品論薛靈璧的容貌而被狠狠地刮了一頓的馮古道暗暗地豎起拇指。
薛靈璧皺眉道:「皇上過獎。」
儘管他沒有公然反駁,但是一張臭臉擺得很明顯。
馮古道對威武不能屈有了新的認識,尤其四周還站著這麼多虎視眈眈的帶刀侍衛。
皇帝手一伸,道:「賜座。」
於是,馮古道和薛靈璧都被安排在離桌子兩步遠的地方坐下。
……
望著那一桌香氣四溢的美味佳餚,在目測他與美味佳餚之間的距離,馮古道對微服私訪這四個字也有了新的認識。
皇帝用茶水漱完口,「你知道朕因何找你們前來嗎?」
薛靈璧道:「皇上英明,自然有用意。」
這句話聽著真是耳熟啊。馮古道突然覺得薛靈璧變成了自己,而皇上變成了薛靈璧。同樣的身份距離和對話方式。真是風水輪流轉。
皇帝微微一笑,顯然很受用這種方式。「清藤下午進宮見過貴妃,可惜你和清藤,唉。」
他話說了一半,留了一半,卻足夠馮古道和薛靈璧弄清楚來龍去脈。
馮古道暗嘆著垂頭。那個呂大小姐真是有成人之美。他之前才說遇到皇上皇后是三生幸事,她就將他一生半的幸事送到面前了。
薛靈璧裝傻道:「她向來與貴妃娘娘交好。」
皇帝見他不咬鉤,又拋出一個誘餌道:「京城最近傳出很多風聲,雖然朕住在皇宮,卻也有所耳聞。」
「皇上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可見文武百官個個耿直忠臣,又可見皇上納諫如流,才使得他們無所顧忌。當今天下能得明君賢臣如斯,乃天下之福。」薛靈璧拍起馬屁來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令馮古道歎為觀止。
怪不得他無論怎麼說都不能討薛靈璧的歡心,原因是技術太差,級數差太多。至少他每次誇的時候就沒有將宗無言將侯府一道聯繫起來,誇侯爺治府有方。
他深深地反省著。
皇帝果然受用無窮,連笑數聲才道:「說得好。」
……
皇上不愧為皇上,果然深知謙虛太過就是虛偽。真是直爽啊。
馮古道頭低得很低很低。
「既然朕是明君,那麼薛卿何妨將你和馮卿之間的事也直言無諱呢?」皇帝冷不丁地殺出一句。
馮古道一驚,卻聽薛靈璧一本正經地接下去道:「馮古道在剷除魔教一事上曾立下大功。臣見他談吐學識俱是不俗,更難能可貴有一顆為國為民的上進之心。因此臣才破格向顧相舉薦,顧相愛惜人才,才給了他一個進戶部學習的機會。」
皇帝聞言,半晌不語。
馮古道頭低得難受,忍不住往上抬了抬,眼角卻掃到皇帝正睜大雙眼望著薛靈璧,那暗沉的眸色讓他不由自主地心頭一寒。
「關於魔教的事,你暫時不必插手了。」皇帝道。
薛靈璧臉色終於一變,「皇上的意思是?」
「堵不如疏。」皇帝緩緩站起身,負手走到窗前,背對著他們道,「魔教遠離中土多年,此次回睥睨山也並無大惡。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時候我們也不必趕盡殺絕。」
薛靈璧霍然起身道:「但是我父親……」
皇帝抬手,制止他接下去要說的話,「薛老的事,朕心中自有分寸。」他頓了頓,像是察覺自己的口氣太過於僵硬,又柔聲道,「當年的孰是孰非只有當事之人才知。何況薛老死於前明尊之手也是傳言,既然未得證實,又怎能如此武斷?即便百姓犯法,也需經過府衙、大理寺的審理。」
「皇上,臣只是想逼出老明尊,讓他說出當年事情的真相。」薛靈璧在這個問題上寸步不讓。
皇帝似有些不耐,卻強自按捺道:「朕給過你機會,但是如今明尊已死,老明尊和老暗尊更是遊蹤海外,音訊全無,此事再追查也是枉然。」
薛靈璧眯起眼睛,「皇上從何得知明尊已死?又從何得知老明尊和老暗尊遊蹤海外?」
皇帝終於被他咄咄逼人的問題激怒了,轉身道:「你是在質問朕?」
薛靈璧斂容道:「臣只是想知道真相。」
皇帝與他四目對視,須臾別開目光道:「朕曾與袁傲策有書信往來。」
袁傲策三個字彷彿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薛靈璧心中所有的憤怒和不甘。
他死命咬牙忍住道:「皇上信他?」
「朕信他。」皇帝見他臉色發白,十分難看,不由關切道,「薛卿,你沒事吧?」
薛靈璧閉上眼睛,不欲再說。
馮古道在一旁打圓場道:「他餓的。」說完,他肚子恰到好處地打了個鼓。
皇帝展眉笑道:「原來如此,是朕疏忽了,來人,賜桌。」
……
為什麼要賜桌?明明移座就可以了?如果不方便的話,他還可以自己來。
馮古道邊想邊看著幾個帶刀侍衛從門外端了一張茶几進來,放在他和薛靈璧的面前。
外面進來一個容貌清秀的少年,拿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在皇帝面前的盤子裡夾菜。大概夾了三小盤,才送到他們桌上,然後又奉上兩碗飯。
馮古道呆呆地看了眼三盤明顯是吃剩的菜,又呆呆看向皇帝。其實,這裡是能夠上菜的茶樓吧。所以,如果肚子餓的話,隨時能炒出菜來的吧?他肚子雖然餓,但是這一點點的時間還是能等的,實在不必這麼倉促到飢不擇食啊。
「不必顧忌朕,吃吧。」皇帝見他看過來,以為他心裡拘束,連忙溫和道。
……
不知道皇上吃東西的時候有沒有流口水的習慣。
馮古道顫抖著拿起筷子,緩緩地夾起菜放進薛靈璧的碗裡,深情道:「侯爺,你最餓,你先吃。」
薛靈璧此時已經張開眼睛,用眼角瞄了他一眼,默不吭聲地端起碗,扒飯。
……
果然是在朝廷裡摸爬滾打多年的。馮古道佩服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悶頭開始扒自己碗裡的白米飯。
皇帝等他們兩人碗裡的飯都見底了,緩緩開口道:「皇后這幾年對你的婚事很著急啊,黃得當的女兒,劉泰威的女兒……個個都是薛老身前舊部之女啊。」
大概是酒足飯飽人膽大,馮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沒想到皇后娘娘對我如此關懷。」
「……」
皇帝和薛靈璧都無言地轉頭看他。
馮古道尷尬地夾起一粒米,往自己的嘴巴送。
薛靈璧道:「多謝皇后娘娘關愛。」
皇帝別有深意地望了馮古道一眼,「連措辭都如此相近啊。」
薛靈璧抿唇,似笑非笑。
「朕若是沒記錯,馮卿身上這件大氅應該是薛卿的吧。」皇帝道。
馮古道趕緊放下碗,肅容道:「微臣身無長物,是侯爺體貼微臣。」
「好個身無長物。」皇帝道,「你能得薛卿青睞,又怎麼會身無長物?」
馮古道有口難言,只好乾笑。
薛靈璧道:「臣就是看中他不貪圖名利錢財。」
……
他究竟應該把這句話正過來聽還是反過來聽?
馮古道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皇帝邊嘆氣邊點頭道:「不錯,這世上真正能安於本分,兩袖清風,身無長物而寵辱不驚的人的確太少了。」他望著馮古道的眼睛充滿暖意。
……
不要求地洞了,給個地縫他也鑽了。
馮古道的額頭幾乎碰到面前的茶几。
「罷了,你們先退下吧。」皇帝微笑道,「皇后那裡,有朕。」
薛靈璧嘴上謝恩,心中雪亮。
呂清藤從來都是史貴妃的人。自從皇上和皇后的矛盾惡化,史貴妃就是皇帝拴在後宮的螞蚱。這次呂清藤之所以會這麼著急回京,無非是皇上和史貴妃想要掂量京城謠言的真假以及馮古道的份量。自從呂清藤被他敲山震虎之後,他們的期望便降低到不讓他和皇后派系人馬聯姻即可。
兩人謝完恩,正倒退到門邊,準備出門。薛靈璧突然臉色一變,整個人如臨大敵地轉身望著門口。
有腳步聲從樓梯傳來。
不輕不重,不疾不徐。
馮古道昨天晚上才剛剛聽過。
一個身影終於從廊道轉了出來。
黑衣黑髮黑劍。
如日出下的懸崖峭壁,冷峻英挺。
薛靈璧面若冷霜,一字一頓道:「袁傲策。」

曖昧有理(四)
身後傳出皇帝的聲音,「是朕請他來的。」
袁傲策嘴角微揚,目光掃過他掩藏在領子裡的紗布,「你應該多休養的。」
薛靈璧藏在袖子裡的手慢慢握成拳頭。
空氣裡彷彿有一根弦,一根隨時會崩斷的弦。
馮古道有種退回房間的衝動。
袁傲策緩緩抬起腳步,走廊狹窄,他從薛靈璧身邊擦肩的剎那,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肩膀的溫度。他在門檻前駐步,別有深意地回頭望了馮古道一眼,「聽說血屠堂正在謀劃一次大刺殺。」
馮古道別過臉,腳步稍稍向薛靈璧移去。
「希望他們成功。這樣省去我很多麻煩。」袁傲策說完,昂然進屋。
馮古道見薛靈璧還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以為他又想起戰敗之事,便想勸慰兩句,但嘴巴剛一張開,那抹身影卻走了。
馮古道只好摸摸鼻子,默默將剛才要說的話吞入喉中,扯緊大氅,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雪衣侯府的轎伕見他們出來,立刻抬轎上前。
薛靈璧在門檻前頓住腳步,「馮古道。」
「在。」他屁顛屁顛地繞到他右手邊,眼巴巴地望著他。
「讓轎伕帶著轎子先回去,你陪我走走。」
馮古道微怔,隨即領命而去。看著那兩頂轎子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視線裡,他經不住轉身嘆了口氣。
「從這裡回侯府不過幾百步而已。」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能坐轎總比走路好。」說完,他便等著他的嘲弄,誰知等了半日,薛靈璧仍是未發一言,只是皺眉看著他,好似被什麼難住了。
「侯爺?」馮古道輕聲呼喚。
「嗯?」薛靈璧眨了下眼睛。
「你,」他躊躇著詞句,「你是不是在想袁傲策的事?」
薛靈璧嘴角一撇,臉上露出不耐道:「你覺得我應該想他?」
「沒。我只是覺得勝負乃兵家常事……」他邊說邊偷看著他的臉色,「何況袁傲策被關在輝煌門八年,日日研習武功,心無旁騖,不像侯爺日理萬機。所以他即便勝,也是勝在勤力二字而已。」
「你是在安慰本侯?」薛靈璧似笑非笑。
馮古道尷尬道:「若是我言語不當,還請侯爺見諒。」
薛靈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腳朝外走去。
冬已過,春已至,奈何寒意不絕。
馮古道走在後面,看著薛靈璧身上單薄的衣衫,忍不住將大氅又拉了拉。
「馮古道。」薛靈璧低聲喚道。
「在。」馮古道加快幾步。
「陪本侯去城外走走。」他的腳步一轉,突然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
侯爺,你剛剛明明說是幾百步,回侯府的。
馮古道停下腳步,用幽怨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夠在最後時刻回心轉意。
但眼見著薛靈璧的身影都快消失了,奇蹟依然沒有出現。
馮古道無奈地晃了晃腦袋,似是想將自己腦海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拋諸腦後。
「馮古道。」薛靈璧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但聲音卻毫無阻滯地傳了過來。
「來了。」馮古道拉緊大氅,小跑著上前。
已是傍晚時分,天色愈來愈暗。
馮古道看著前面準備收工的城門官,低聲道:「侯爺,我們此刻出去,怕是進不來了。」
薛靈璧道:「那便明日一早再回來。」
「但是……」馮古道欲言又止。
「有什麼便說。何必吞吞吐吐?」
「侯爺衣衫單薄,我是擔心……」他滿眼真誠的看著他。
薛靈璧停步,神色稍緩,眼中微含笑意,「你身上這件大氅似乎是我的。」
「……」馮古道終於知道什麼是禍從口出。他無言地解下大氅遞了過去。
薛靈璧似笑非笑。「你先替我拿著。」
「我可不可以用肩膀拿?」
「隨便。」薛靈璧繼續朝城外走。
馮古道重新將大氅披上。
薛靈璧走著走著,便離了大道,朝荒郊走去。
「侯爺。」走了將近半個時辰之後,馮古道終於吃不消地開口道,「你若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就算我幫不上忙,總還能當個聽者。」
「你怎知我有心事?」
……
因為離開茶樓之後,你的臉上就寫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口是心非、心煩意亂十六個字。
馮古道道:「因為侯爺日理萬機,憂國憂民,有心事是正常的,沒心事才奇怪。」
薛靈璧道:「本侯的確有心事,因為本侯想下一個賭注,卻又不知道該不該下。」
「賭注?」馮古道耳朵一豎,「不知道是怎麼樣的賭注?」
「關於信任的賭注。」
馮古道小心翼翼地問道:「侯爺的意思是?」
「曾經有個少年為了見他遠在邊疆征戰沙場的父親,而一個人偷偷去了邊關的軍營。」薛靈璧負手望天,神情半是迷茫半是悲傷,「因為他有皇帝的手諭,所以一路進軍營暢通無阻。就這樣,他偷偷地溜進了父親的軍帳,他原以為他的父親此刻必定在帳中研究敵情,制訂戰略……甚至是休息。但是他闖進去的時候,卻看到那個揚言要為母親終身不再娶的父親正和另一個女子顛鸞倒鳳。」
馮古道大氣不敢出。
「少年憤怒地上前,惡狠狠地質問他的父親。他父親什麼都沒說,只是給了他一個巴掌,然後讓他滾。少年永遠都記得那時,他父親臉上惱羞成怒的模樣。也就是那時,他心目中的戰神倒塌了。」
馮古道建議道:「如果少年這個詞用得太辛苦的話,用我也可以。」
薛靈璧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我一怒之下,離開了軍營,住在邊關的小鎮上。那時候的我雖然餘怒未消,心裡卻隱隱希望父親會追上來,向我解釋之前不過是個誤會。」他頓了頓,面色沉重,「可是他一直都沒有來。」
「這種事情的確很難解釋。」馮古道倒是對這位素未蒙面的大元帥頗是同情。作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有權勢又正值壯年的男人,因為自己一時的衝動而不得不在下半輩子都當個鰥夫,這的確是件令人懊惱又鬱悶的事。所以說人若是沒有糊塗一世的準備,就千萬不要去學瀟灑,做糊塗一時的事。
「直到三天後,我收到了父親的噩耗。」薛靈璧道,「原來父親當日就追出去尋找我,卻在途中遇到魔教明尊……遭遇不幸。」
馮古道道:「你怎麼知道是明尊所為?據我所知,明尊很少會出手殺人。這種事通常是暗尊做的。」
「因為父親的屍體就是明尊送回來的。他親口承認,是他殺的父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當時的親信。若非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交談,我也不會知道原來我父親並非他們所說的死於盜寇。也是,我父親一生英雄,一般的盜寇怎麼可能傷他分毫!從那日起,我就決定,總有一天,我要剷平魔教,要殺明尊為我父親報仇!」
他的每個字都鏗鏘有力如刀擲鐵板,讓馮古道背脊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可惜那時候我還太小,武功不濟,在朝中也沒什麼份量。不過沒關係,所謂禍害遺萬年,我相信明尊不會那麼早死。」薛靈璧恨恨地咬牙,那顆硃砂痣頓時鮮紅如血,「可惜他很快就傳位給他的徒弟。而他的徒弟沒多久又輸給了紀輝煌,退出了睥睨山。」
「說不定這是報應啊。」馮古道小聲道,「既然這樣,你就當老天爺已經替你報仇了。何必再執著下去?」
薛靈璧閉了閉眼睛,半晌才道:「殺我父親的是老明尊,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想濫殺無辜。」
「……魔教大多數都是無辜的。」馮古道意味深長。
「滅不滅魔教,殺不殺明尊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只是想逼老明尊出來而已。魔教是他的心血,明尊是他的徒弟,我不信當他們遇到危險時,他還不露面。」
馮古道舔了舔嘴唇,乾巴巴地總結道:「所以你之所以對魔教做了那麼多事都是為了逼老明尊出來?」
「不錯。」
「那藏寶圖呢?」他可沒忘記薛靈璧默認過藏寶圖是在魔教的。
薛靈璧斂容道:「這是另一樁事。當初被先帝託付藏寶圖的就是父親,這件事情是皇上告訴我的。但是我們搜遍了侯府都沒有找到藏寶圖的下落。所以皇上和我都懷疑藏寶圖當時被父親帶在身上,被明尊拿走了。」
馮古道恍然,「很合理的推測。不過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
「因為我說過,我要下個賭注。」薛靈璧定定的望著他,黑色的瞳孔猶如深潭,彷彿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吸進去,「不過在我下注之前,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馮古道不由肅容。
「這裡是城郊,就算你的回答不是我想聽的也沒關係。你可以走,我不會攔你,也不會秋後算賬。但你若是騙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將你千刀萬剮。」
馮古道乾笑道:「侯爺,你不嚇我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真。」
薛靈璧用極緩的語速沉聲道:「你究竟是不是魔教派來的人?」

曖昧有理(五)
馮古道驚愕地揚眉,隨即悵然嘆息道:「侯爺還是不信我。」
薛靈璧對他眼中的失落視而不見,兀自道:「若是當年我肯留下來聽我父親的解釋,或許他就不會英年早逝,含恨而終。」
馮古道似是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沉默不語。
「我不想一錯再錯。」薛靈璧道,「馮古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馮古道坦蕩蕩地回望著他的凝視,道:「不是。」
薛靈璧面色不改,「你知不知道說這句話的後果?」
馮古道道:「君子坦蕩蕩,我問心無愧。」
薛靈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瞳孔,時間彷彿凝結在馮古道回答的剎那。
許久。
又許久。
「好,我相信你。」
他聽到自己將一個沉重的賭注孤零零地押在空蕩蕩的賭桌上。
賭桌另一頭,站著另一個自己。
馮古道微笑道:「這應該是侯爺最後一次懷疑我了吧?」
他這句話純屬調侃,並不指望薛靈璧回答的,但是出人意表的是,薛靈璧居然點頭道:「我答應你。」
馮古道躬身垂首,將臉上的錯愕悉數送於大地。「多謝侯爺。」再抬頭,已是一派歡欣之容。
薛靈璧道:「你覺得明尊是真的死了嗎?」
馮古道道:「既然是皇上所言,想必不會有假。不過明尊向來行蹤飄忽,難以捉摸,也難保不是詐死之計。」
薛靈璧道:「狡兔三窟,以明尊的為人而言,的確有此可能。不過……」
馮古道見他遲遲不接下去,忍不住追問道:「不過什麼?」
「不過若是鳳凰山所見之人是真的明尊,那麼他死於泥石流也未可知?」薛靈璧俯身在地上撿起一根枯草,「明尊縱然是一代梟雄,但到底是血肉之軀,難以抵抗天地自然的作弄。」
馮古道道:「侯爺的意思是……」
「我曾懷疑過那個明尊其實是袁傲策所假扮,但是我和袁傲策交手之後,發現兩人的武功雖然大同小異,但是出招力度、速度和角度皆有不同。袁傲策就算是習武奇才,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將相同的武功使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功特性。」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我懷疑,明尊或許真的死了。」薛靈璧察覺自己竟然因為說出這句話而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輕鬆。
「侯爺,我有一事不明。」馮古道道,「侯爺為什麼之前會懷疑鳳凰山的明尊是假的呢?若他是假的,那麼侯爺認為真正的明尊又在哪裡?」
薛靈璧忍不住翹起嘴角道:「也許就在這裡,我的面前。」
馮古道呆若木雞,「侯爺,你說的該不會是……侯爺真是抬舉。」
薛靈璧道:「因為你身上有太多捉摸不透的謎。」
馮古道搖頭苦笑道:「侯爺真是抬舉我。我若是能當捉摸不透四個字,只怕母豬也能當魔教暗尊了。」
薛靈璧道:「若魔教暗尊真的是頭母豬,我願出三千兩來供養它。」
馮古道倒吸了口氣道:「三千兩?我開始後悔自己不是頭豬了。」
薛靈璧失笑。
「侯爺。」馮古道突然低聲道,「如今皇上和袁傲策交好,明尊又時運不濟,被泥石流沖死,想逼老明尊出來是難上加難。你今後可有其他打算?」
薛靈璧收起笑容,「袁傲策之所以與皇上交好,多半是紀無敵從中牽線的緣故。」
「紀無敵?」
「我曾經說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動輝煌門。」薛靈璧淡然道,「那個人就是當今聖上。」
「為什麼?」皇帝和紀無敵?馮古道實在很難將這樣兩個放在一起,光是想就天雷陣陣。
「我知道得並不多,皇上只說輝煌門不可動。事後聽宮裡的公公們提及紀輝煌與皇上似乎有過交易,而且事關睥睨山,具體卻是不知了。」
「事關睥睨山?」
薛靈璧見他神情古怪,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當初紀輝煌將魔教逼出睥睨山,是否與皇上有關。」
薛靈璧想起當初馮古道曾說明尊之所以離開睥睨山完全是因為畏於紀輝煌的威勢,不由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說,紀輝煌之所以對付魔教,是因為皇上下的令?可是皇上為何要下此命令呢?」魔教就算橫行江湖,也橫行不到九五之尊的身上啊。
馮古道道:「我只是做此猜測。」
薛靈璧道:「若是皇上不想有人呆在睥睨山,又為何任由藍焰盟佔領睥睨山呢?」
馮古道回憶起薛靈璧之前對魔教和藍焰盟的猜測,笑道:「侯爺不是還懷疑藍焰盟是魔教的分支吧?」
「至少本侯至今仍未想出更好的解釋,解釋藍焰盟消失得如此快的原因。」
馮古道道:「或許是皇上暗中幫了紀無敵一把?」
薛靈璧覺得益發不可思議,「原因呢?」
馮古道聳肩道:「只怕只有天知地知,皇上和紀輝煌才知了。」
薛靈璧道:「紀無敵或許也知道。」
「紀無敵?」馮古道眼珠一轉,「他到了京城。」
薛靈璧右手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兩下左手的手背,「罷了。此事並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老明尊。」
「侯爺有何打算?」
他凝眉沉思片刻道:「你覺得,我若是和袁傲策做交易,他會同意麼?」
「侯爺的籌碼是?」
「魔教,如何?」
馮古道低聲道:「侯爺想要幫袁傲策重振魔教?」
「不但是重振魔教,而且還有我做其靠山。」他微微一笑,「就如棲霞山莊的端木回春一般。」
馮古道心中暗嘆,這樣的條件除非袁傲策真的成了一隻母豬才會答應。不過他嘴上卻連連讚嘆道:「侯爺英明,不費吹灰之力一箭雙鵰。既賣了袁傲策的人情,又達成了目的。」
「可惜我並沒有太大的把握。」薛靈璧嘆了口氣,「若是明尊未死就好了。」
馮古道嘴角微抽,「侯爺的意思是?」
「一個會為了躲紀輝煌而撤出睥睨山之人,想必會更識時務的。」
「侯爺對明尊真的是……」馮古道語調怪異道,「很賞識。」
薛靈璧彎腰,將臉湊近他道:「你不希望我賞識別人?」
精緻的臉在馮古道眼前陡然放大,那顆鮮豔的硃砂痣刺得他眼睛一痛,忍不住撇開頭道:「作為侯爺的門人,於公自然希望越來越多的青年才俊效忠侯爺,將雪衣侯府發揚光大。於私,我當然希望能夠在侯爺眼裡一枝獨秀,獨佔鰲頭。」
「你已經是了。」
在馮古道的思緒還顛三倒四,紛紛亂亂的時候,薛靈璧這樣輕輕地冒出一句。
馮古道愕然回頭。
薛靈璧卻已經站直了身子,「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馮古道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加快步子追上去道:「侯爺。有句話,我不知該問不該問。」
「問。」薛靈璧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錯。
馮古道躊躇了下,決定開門見山道:「侯爺懷疑我並非一朝一夕,為何突然推心置腹?」
薛靈璧道:「你想不通?」
「想不通。」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就想到通為止。」薛靈璧輕笑。
他也曾經很想不通。
這樣馮古道,明明是他的門下,應該處處對他小心翼翼、言聽計從才是。他卻偏偏陽奉陰違,且陽奉陰違得明目張膽,常常令他氣怒不已又哭笑不得。懷疑和困惑的種子是那時埋下的,因為懷疑困惑,所以時不時地揣測,因為時不時地揣測,所以不由自主地觀察他,將他牢牢地鎖在身前,讓他的一舉一動都套不過他的眼。直到鳳凰山遇險,發現這樣吊兒郎當的人竟然也有體貼細心的一面。朝夕相對,眼中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乃至成了習慣,連重回侯府都不能改。知道他四處打聽自己,心中竟然生出歡喜,乃至於練功亦不能靜心。
新年進宮,遇到的樁樁都是苦事悶事,不能言不想言,只能喝酒。但是三分的熏醉,卻讓他更加苦悶,因為身旁所見之人個個面目可憎。極目而望,聲色犬馬,獨缺一人。於是醉至七分。熬到回府,看到他站在門前等候,心中剎那湧起的喜悅難以形容。
面是冷的,因為天寒地凍,心是熱的,因為不能自已。但樂極易生悲,與袁傲策一戰慘敗。其實他知道,那時的自己並非最好狀態的自己,輸是必然。可是他無路可退,因為那個人在身後。
醉酒時,他想見的是他。醒轉時,他想見的也是他。
至那時他不得不承認,即使自己表面上再不動聲色,心中也早已一敗塗地。曉世二十餘載,頭一次嘗到這樣的情味,陌生卻心懷蕩漾。困守圍城並非他一貫所為,心意既定,便容不得這樣咫尺天涯。心中的困惑懷疑他要一併清除,因此出城攤牌,下注,傾畢生之情做豪賭。他向來有潔癖,生活是,感情亦是。一段情便負一生,容不得再有人染指。
若勝,則歡歡喜喜團團圓圓。
若負……
「侯爺?」馮古道見薛靈璧神情錯雜,遲遲不語,忍不住道:「你在想什麼?」
薛靈璧望著他,忽而展顏一笑,猶如千樹萬樹梨花開。
若負,就埋葬彼此入墳冢。

曖昧有理(六)
回來的路上,馮古道幾次想加快腳步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但薛靈璧卻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著風花雪月。
「侯爺。」當薛靈璧將話題引到江南春雨時,馮古道終於忍不住打斷道,「城門不等人。」縱然是最受皇上寵信的雪衣侯,沒有手諭一樣開不了城門。
薛靈璧不以為意道:「你不是慣了以天為廬,以地作鋪?」
「我慣了,但是怕侯爺不慣。」馮古道道,「初春陰寒,侯爺又有傷在身……」他的話陡然頓住,因為薛靈璧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侯爺?」他輕喚。不知是否錯覺,今日的薛靈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靈璧心中一暖,緩緩道:「馮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馮古道嘆氣道:「侯爺對我還是存有幾分疑慮。」
「這是一場豪賭,我輸不起。」薛靈璧自嘲地笑笑。
馮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爺,不過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說得如此嚴重?」
薛靈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卻不再拖延時間,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門外,天色全暗,巍峨綿延的城牆猶如一個展開雙臂的巨人匍匐在面前。城門果然緊閉。
「侯爺,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諭,就快拿出來吧。」既然薛靈璧這樣老神在在,想必有後招。馮古道如是信。
「沒有。」他回答得坦然。
馮古道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薛靈璧抬頭看向瞭望台,一條長繩正從上面垂落。
「原來是有內應啊。」馮古道上前拉住繩子,長度剛好,可見是早有準備。
「上去吧。」薛靈璧扯了扯繩子。
「侯爺先請。」馮古道謙讓道。
薛靈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馮古道連忙道:「我是怕自己一個失手,壓到侯爺。」
薛靈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當然當然,侯爺武功高強,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馮古道吞吞吐吐。
薛靈璧淡然地瞄著他,出手如閃電,瞬間抓著繩子朝上躍起。
從遠處看,黑漆漆的夜裡只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竄起。
馮古道只是一個眨眼,薛靈璧便穩穩當當地站在城頭俯瞰著他,面前只留下一條繩子迴蕩。
「為何我覺得更不安全了呢。」馮古道喃喃自語,無奈地抓起繩子。
城牆高逾四丈有餘,若是他爬到一半繩子斷裂……
他仰起頭。
薛靈璧清冷俊美的容顏亮若明月,連帶週遭越發昏暗。
馮古道暗嘆一聲,抓著繩子,雙腳抵住城牆,一步一個腳印地朝上走。
這樣走累歸累,卻比上躥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腳一直有著力點,萬一有什麼事,他也能用手抓城牆緩和下墜之力。
大約走了十來步,他手中的繩子突然往上一提,整個人被繩子帶著上升數丈。
馮古道還不及反應,抓著繩子的手就被另一隻手抓住。
他抬頭,薛靈璧的臉近在咫尺。
「上來。」薛靈璧抓住他的手輕輕一拉,馮古道便被拖到了城頭上。
「侯爺。」他慢慢地從城牆的牆頭爬下,眼睛偷偷地瞄著四周的士兵,「我適才的形象會否……」
「不會。」薛靈璧回答得很利索。
馮古道鬆了口氣,「那就好。」大小也是個六品官,這種不雅的形象傳出去,多少都會有損體面。
「私爬城牆是死罪。」薛靈璧道,「不過不傳出去,不等於不內部交流。」
「……」馮古道乾笑道,「我這也算是笑慰軍士,功在社稷。」
薛靈璧懶得聽他貧嘴,「還不走?」
「侯爺請。」馮古道規規矩矩地跟在他身後。
至侯府,已是亥時。
薛靈璧和馮古道前腳踏進書房,宗無言帶著夜宵後腳求見。
「宗總管不愧是宗總管,果然設想周到,來得及時。」馮古道望著那一盤盤精緻得糕點,眼睛彎成月牙。
「耍嘴皮能飽麼?」薛靈璧將筷子遞給他。
馮古道順手接過,想吃,卻又眼巴巴地看著薛靈璧道:「侯爺先請。」
薛靈璧無聲一笑,夾了塊綠豆糕放進嘴裡,馮古道這才肆無忌憚地吃起來。
宗無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靈璧隨意吃了幾口便停下筷子。
「太醫院有消息回來。」宗無言道。
薛靈璧眉峰一挑,「哦?」
宗無言眼角瞥著馮古道,奈何馮古道就像餓死鬼投胎,眼睛裡除了吃的什麼都看不見。
「說吧。」薛靈璧頷首。
宗無言暗自吃驚,面不改色道:「是。他們檢驗出阿六帶回來的那枚午夜三屍針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斷魂花的花莖。冰蟾蜍本身無毒,但因為它生長在至陰至寒之地,血液亦帶寒氣,能催化斷魂花花莖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陰氣最盛的時候。」
薛靈璧蹙眉道:「斷魂花?」
馮古道停下筷子,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
宗無言道:「斷魂花乃是傳說中的花,連御醫都沒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據說這種花嬌豔異常,花香襲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覺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勝砒霜。」
「那花莖呢?」薛靈璧見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點,忍不住問道。
「花莖是慢性毒,日積月累,也能致命。」宗無言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薛靈璧的神情。
雖然薛靈璧的神情不變,但眉眼之間的憂慮卻是藏不住。
事關性命,馮古道忍不住問道:「可有解藥?」
「有。」宗無言道,「御醫說根據書上記載,斷魂花一般生長在陰冷寒濕處,通常有寒潭在附近。這種寒潭有一種名為羵虯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馮古道聽得幾乎熱淚盈眶,「御醫不愧是御醫,果然博聞強記。」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對御醫醫術的質疑。
宗無言別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氣鼎盛,正是斷魂花開的時節。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莖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為花開時,旁人難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莖。若是選在此時去取解藥怕是不易。」他說得含蓄。在斷魂花開的時候取解藥何止是不易,簡直九死一生。
……
話雖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虯也能等,可是馮古道體內的三屍針不能等。
薛靈璧淡然地點頭道:「本侯知道了。」
馮古道好奇道:「那阿六是怎麼取到午夜三屍針的?」
午夜三屍針細如牛毛,在對戰之中更是難以發覺,當初他明明留心提防卻仍是著了道,可見它的厲害,不知阿六是如何做到的。
「死在血屠堂三屍針下的人多如牛毛,從屍體中採集即可。」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但是血屠堂從來不讓三屍針外流。」當初他不是沒試過。
「百密有一疏。何況天下這麼多官府,總有殺手大意,仵作細心,將針收起來。」薛靈璧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馮古道手指夾著筷子,若有所思。
薛靈璧見宗無言仍垂手站著,便道:「阿六呢?」
宗無言道:「正在去睥睨山的途中。」
「睥睨山?」薛靈璧眼中精光一閃,「為何?」他前陣子不還吵著嚷著要回來?
「江湖傳言,魔教在鳳凰山找到了明尊的屍體,此刻正運往睥睨山。」他頓了頓,道,「侯爺與明尊大戰睥睨山之事已經在江湖上傳開,江湖人都以為明尊乃是死於侯爺之手。此次袁傲策上京城,江湖中人都認為他是來替明尊報仇,京城不少家賭坊已經暗暗為侯爺和他設了賭局。所以阿六去睥睨山打聽虛實。」
「又是賭。」薛靈璧似笑非笑地瞟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乾笑。
薛靈璧道:「本侯記得離開睥睨山之時,已讓阿六留下搜山,為何沒有找到明尊的屍體?」
宗無言道:「或許是泥石流之後,山石滑坡,將屍體埋在了裡面。」
「或許?」薛靈璧對這個答案顯然很不滿意,冷笑道,「你去將本侯房中那幅端木回春留下的明尊畫像送去與他,讓他找機會看看魔教手中的屍體是否是明尊本人。」
宗無言低頭道:「是。」
薛靈璧摸了摸脖子上的傷,沉聲道:「若是明尊真的死在鳳凰山,為何那日袁傲策沒有替他報仇?」他雖然沒有見過明尊,但隱隱覺得這樣一個人不會這麼容易死。
馮古道道:「這個我知道。當初暗尊被紀輝煌抓到十惡牢關了整整八年,明尊從頭到尾都袖手旁觀,莫說搭救,連探視都不曾有過。對此,暗尊一直耿耿於懷,以至於後來明尊三番五次請暗尊重回睥睨山都被回絕了。」
「那袁傲策這次來京做什麼?」薛靈璧想起茶樓和皇帝,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宗無言突然道:「既然明尊已死,那麼魔教當家的應該是暗尊了。」
薛靈璧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說?」
馮古道拍案道:「他想恢復魔教?」
宗無言裝得好像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薛靈璧此刻懶得理他做戲,低聲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釋他為何要見皇上。」
當今天下能夠從他手裡把魔教翻過身來的,也只有當今皇帝了。

曖昧有理(七)
「若是皇上恩准恢復魔教,那侯爺不是……」馮古道瞄到宗無言,話猛然收住。他不知道對於老將軍的事宗無言知道多少。
宗無言知趣地躬身道:「屬下告退。」
薛靈璧看著他,慢慢地點點頭。
宗無言倒退著出門。門關上的剎那,兩條眉冒像繩子一樣打了個結。
薛靈璧聽他的腳步聲遠去,才道:「你不必太避忌他,他只是皇后的耳目,對於我父親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馮古道吃驚道:「他是皇后的耳目?」他更吃驚的是薛靈璧明明知道,卻聽之任之。
「比起三不五時宣我進宮選夫人,安插一個管家在府裡還能忍受。至少宗無言辦事能力不差。」他見馮古道不語,笑道,「他不是舉薦你了麼?」
馮古道笑道:「如此一說,宗總管的確是人才。」若非長袖善舞,怎能左右逢源?
「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以侯爺的手段,還怕不能收服他?」
薛靈璧道:「即便能,也不可。」宗無言是皇后的人,若是他將他收為己用,無疑是對皇后的挑釁。皇后為人多疑,知道之後怕會生出更多事端。
馮古道何等聰明,當下明白其中利害關係。
「不過這幾年皇上與皇后嫌隙漸生,皇上今年來更是頻頻提拔史貴妃史太師來打壓皇后派系,雙方雖然不至勢同水火,卻也難以相容。」
馮古道囧道:「以史太師和他兒子對梁有志的種種『豐功偉績』,我實在想不出皇上提拔他們的理由。」
薛靈璧道:「皇家事朝廷事,又豈是是是非非就可分清的。」
馮古道細細品著這句話,道:「那若是皇上恩准赦免魔教怎麼辦?」
薛靈璧眸色一沉。皇帝既然會約見袁傲策,就說明此事是極有可能的。
「只怕找老明尊之事會難上加難。」馮古道輕喚道,「侯爺?」
薛靈璧站起身,推窗望著外面的月色,一字一頓道,「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將他找出來。」他的眼中閃爍著狠厲,比月色更加陰冷。
馮古道呷了呷嘴巴。點心的甜味很快從唇齒間散去。
城裡城外逛了一大圈,馮古道回房後胡亂洗了個澡,倒頭就睡。
昏昏沉沉大約睡了不到半柱香,他便被屋頂傳來的細碎聲響猛然警醒。
他的房間四周起碼潛伏著四個高手,四個一二流之間的高手。
難道是血屠堂行動了?
他掀被坐起,一把拿過那件忘記歸還的大氅披在身上,裝出一副睡眼稀鬆的模樣出門,順著走廊朝茅房走去。
屋簷上的腳步聲果然如影隨形地跟了過來。
他心頭微沉,加快了腳步。
他倒不是懼怕這幾個刺客,而是懼怕會暴露身手,到時候只怕不用血屠堂對付他,薛靈璧就不會放過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傍晚薛靈璧說的那番話,以及他當時的神情,心頭莫名地生出不安。
在隱藏身份進入雪衣侯府之前,他就已經設想過一切後果,做過最壞的打算,包括身份暴露,與薛靈璧兵刃相見。
當時他只打算在侯府呆一段時間,一方面躲避血屠堂的追殺,一方面查清薛靈璧對付魔教的意圖,當然,若是能生擒薛靈璧,以他為人質和朝廷談條件是更好。但是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先是泥石流打斷他們的生擒計劃,後來又浮出朝廷藏寶圖和老將軍的恩怨,讓他不得不繼續潛伏下來,直至想出一個更加圓滿的方案。
如今更加圓滿的方案已在眼前,可是為何心中會有一絲異樣?
屋簷上的動靜越來越近。
他晃了晃腦袋,努力將異樣拋出腦外,原本迷茫的雙眸頓時清醒無比。他一轉腳步,朝薛靈璧的院落跑去。
夜深。
府邸大多數地方都靜悄悄的。
幸好馮古道對府中侍衛巡視的路線一清二楚,故意挑著人多的地方走,那些刺客果然不敢露面。但奇怪的是,連那些只有風聲樹葉沙沙聲的地方,刺客也只是一味跟蹤,沒有現身。
難道他們這次來只是為了探路?
馮古道想歸想,腳下卻毫不鬆懈。
直到薛靈璧院落前那兩株蒼松在外,他才悄悄鬆了口氣,上前捶門。
門咿呀一聲打開。
守夜的僕役驚訝地望著他,「馮爺?」
「侯爺睡下了嗎?」馮古道從容道。
僕役道:「睡下了,馮爺是否有急事?」
「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然是急事。
僕役想了想道:「我去通傳。」馮古道現今是薛靈璧面前的紅人,得罪不得。
「不必。」馮古道抬手阻止他道,「侯爺睡房旁可有其他客房?」
「西廂有一間……」僕役疑惑了。
「我去那裡住一晚上。」以薛靈璧的武功,這樣的距離斷然不會聽不到動靜。若刺客真的動手,他也能裝瘋賣傻地拖延時間,等他救援。他見僕役滿臉疑惑,忙道,「侯爺既然已經睡下,我也不敢打擾,所以睡在附近,等明日一早就可向他稟報。」
僕役訥訥道:「可是我做不得主。」
「怕什麼,有我呢。」馮古道繞過他朝裡走去。
刺客依然跟在左近,卻始終沒有出面。
僕役見他熟門熟路地往裡走,只好無奈地跟在身後道:「我去準備棉被。」
「有勞。」馮古道抱拳。
踏入內院,就見薛靈璧睡房的門是敞著的。
燭光從裡頭幽幽地透出來。
馮古道暗籲出口氣,拍了拍僕役的肩膀,朝門裡走去。
薛靈璧坐在桌邊喝茶,身上披著一件棗紅色大氅,更襯得他面白如雪。
「侯爺。」馮古道在門外揖禮。
「進來吧。」薛靈璧順手替他倒了杯茶,對著門的左手背被夜風吹得微微發紅。
馮古道這才進來,將門關上。
薛靈璧問道:「急事?」
馮古道一口氣喝盡熱茶,身上才暖了點,思緒也緩了過來道:「我原本打算去茅房,走著走著發現大氅忘記還侯爺了,所以順道來還了。」他說著,將大氅解下,遞了過去。
薛靈璧的目光從他手上的大氅緩緩移到他身上的單衣。
馮古道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縱然房內放著兩個暖爐,但是一下子脫下大氅還是冷。
薛靈璧站起身,接過他手中大氅,又替他披了回去,又問了一遍,「什麼事?」
馮古道被問住。
發現刺客之事是不能說的。他的『武功』還不到這種境界。
「其實,你在傍晚說的話,我想了很久。」他慢慢吞吞地開口,腦海翻江倒海,想著接下去該說的話。
但是他的吞吞吐吐卻讓薛靈璧領會成了另一種意思,雙手慢慢地負到身後,十指縮緊。
「我覺得,」馮古道低著頭,眼珠拚命地轉著。
「覺得怎麼樣?」薛靈璧忍不住問。
「覺得……覺得……」他突然抬頭,「你覺得京城賭坊為你和袁傲策各自開出多少的賠率?」
「……」薛靈璧皺眉道,「什麼?」
馮古道的手在半空中揮來揮去,「我是說,你和袁傲策比武的賠率。剛才宗總管不是說京城賭坊……」聲音在薛靈璧的逼視下越來越小。
薛靈璧徐徐道:「你半夜三更來我房間就是為了問京城賭坊的賠率?」
……
馮古道突然嘆出口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其實我是睡不著,所以想找人聊聊。」
「睡不著?因何睡不著?」薛靈璧道。
「我也不知,只是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他拎起茶壺,又倒了杯茶。
「哦?」薛靈璧緩緩落座。
馮古道道:「對了,侯爺,我們不如繼續說江南春雨吧。」
薛靈璧由著他東拉西扯,「你想說什麼?」
「你說江南春雨……和江南春筍有什麼關係呢?」
薛靈璧面色不改道:「姐妹關係。」
「侯爺真是風趣。」馮古道邊笑邊暗自驚訝。以薛靈璧的武功沒道理聽不出有刺客在左近啊。難不成他是故作不知,想誘敵深入一網打盡?
有腳步聲匆匆走來,先前的僕役在門外道:「啟稟侯爺,馮爺的棉被已經備好。」
馮古道感受著薛靈璧疑惑的目光,乾笑道:「我怕我們談得廢寢忘食太投機,所以特地請他安排了間廂房給我住。」
薛靈璧眉頭微微蹙起。
馮古道想起他的潔癖,以為他不悅,忙道:「其實來來回回也不錯,能順帶欣賞路邊風景。呃,言歸正傳,這江南春雨……」
誰知薛靈璧開口道:「你的院落的確有些偏僻。」
馮古道一愣。
「不如以後就在這裡住下。」
薛靈璧一鎚定音,將馮古道震得半晌無言。
「侯爺?」
他挑眉,「如何?」
「……英明。」
馮古道告辭。不管以後如何,至少今夜總算安全。以今天傍晚和晚上,薛靈璧兩次對他推心置腹來看,自己這條命一時三刻還是很安全的。至於以後……
他沒有繼續想。
「馮古道。」薛靈璧在身後喚他。
馮古道轉身。
薛靈璧站在門檻前,黑如墨汁的發絲柔順地垂落胸前,「儘管血屠堂殺人無數,無孔不入,也只是血肉之軀,凡人之體。我已經派了府裡八大高手輪流保護你,安心睡吧。」
馮古道怔住。
薛靈璧返身關門。
留下馮古道獨自立於庭院中,望著那熄了燈的房間許久。

曖昧有理(八)
前後折騰這麼久,馮古道再次趴上床,還沒閉眼睛,腹痛便如針扎似的將他的睡意驅逐得一乾二淨。
他坐起身,邊運功抵禦,邊腹誹那幾個來保護的高手。若非他們,他也不會暈頭轉向得連時間都忘記了。若是提前運功,疼痛可以減輕很多,尤其是他最近對於如何對付午夜三屍針越來越有心得。
好不容易挨過去,他抹了把額頭細汗,一頭栽倒在枕頭上。
次日天濛濛亮,他便醒轉過來,先是覺得無力,輾轉了兩回便開始頭痛起來。
他摸了摸額頭,微燙。
「不是吧。」馮古道睜開眼睛,虛弱地喘了口氣,望著帳頂。
這間房絕對與他八字不合,不然為何之前住的好好的,偏偏搬來這間房之後就發燒了呢?
還是老天爺提醒他,不可太過接近侯爺?
他腦海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隨即這個念頭就隨著額頭的溫度,拚命地燃燒著他所有的思緒,讓他的頭越發沉重起來。
馮古道在床上一直賴到中午,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宗無言在門外道:「馮先生,侯爺有請。」
馮古道掙紮了下,有氣無力道:「知道了。」
宗無言離開沒多久,丫鬟便端著洗漱用具在門口候著。
馮古道臉皮雖厚,卻還沒有厚到硬著心腸為難小姑娘的地步,只好不情不願地起床。
等他到書房,已是未時。
薛靈璧正站在案後,低頭望著手裡呃畫。
「侯爺。」他行禮。
「你過來看看,這幅畫如何?」他頭也不抬道。
馮古道慢吞吞地走過去。
畫一入眼,馮古道就想:浪費了好大一張紙。
若非頭上的那個王字,他絕對忍不住這是隻老虎,事實上說貓都牽強。而老虎腳下所踩的土丘……應該是土丘吧,黃色一團一團的,那土丘居然莫名其妙地浮在水上。雖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是這土未免也太少了,除了自投羅網,帶著老虎一起沉屍水底之外,他看不出第二個結局。
「如何?」薛靈璧追問。
馮古道一本正經道:「很有個人風格。」
「我父親所作。他稱這隻老虎為孤島之王。」
「……」馮古道恍然道,「孤島,啊,原來是孤島。」怪不得能夠屹立在水上不倒。
薛靈璧終於抬起頭,隨即臉色一變,右手朝他的臉伸出。
馮古道下意識地將頭一偏,卻仍是沒有躲過。
「你在發燒?」薛靈璧感受著手背傳來的柔軟,心神一蕩,連忙收手道,「看過大夫了嗎?」
「還沒。」馮古道覺得臉上燒得更厲害了。
薛靈璧眉頭微蹙,卻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再怪責於他,「你在那榻上躺下,我去傳大夫。」
雖然馮古道巴不得找個地方躺下,卻忍不住道:「侯爺之前找我……」
「此事以後再說。」薛靈璧說著,打開門出去。
馮古道垂首,目光掃過畫中落款,低喃道:「父親?」
侯爺親自出馬,大夫自然飛奔而至,只恨父母沒有多生兩條腿。
一進門,馮古道蜷縮著身子躺在榻上,面紅耳赤。
薛靈璧雖然一言未發,但大夫卻感到身上的壓力又重了。二話不說把脈,探舌,又將馮古道近來所食一一問得詳詳細細,就怕有分毫錯漏。
直到反覆確定只是思慮勞累過度,乃至於陰陽失調,氣血虛衰後,才戰戰兢兢地開藥方。
薛靈璧在他落筆寫下第一個字時,突然道:「他中了午夜三屍針,會否是寒毒加重了?」
大夫連忙將筆縮了回來,迭聲道:「有此可能,有此可能。」
「你之前不是說陰陽失調,氣血虛衰?」
「這,這……」大夫道,「這也是有可能的。」
薛靈璧:「……」
大夫小心翼翼地瞄著他越來越黑沉的臉,心裡頭慌得兩腿發軟。他進府還不到一年,莫說這樣面對面地和侯爺講話,連遠遠地見上一面都很少,更何況面對他這種臉色。
馮古道終於看不下去道:「先按他說的治治看吧。」總比讓他們兩個乾瞪眼,把他晾在一邊好。
大夫可憐巴巴地看著薛靈璧。
薛靈璧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大夫這才惶急地下筆,然後飛奔去取藥煎藥。
馮古道見薛靈璧站在那裡不語,試探道:「是不是皇上又要追封老將軍為鎮國公?」
薛靈璧驚訝地低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猜的。」馮古道道。
「不是鎮國公,」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是忠義王。」
馮古道真正吃驚了,「忠義王?」據他所知,當朝自開國以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異姓封王的事。「皇上真的很寵信你。」除此之外,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薛靈璧道:「無上的榮耀等於無上的危險,無上的榮寵等於無上的妥協。」
「何出此言?」
「我若是受封,那麼原本就已在風頭浪尖的雪衣侯府更會成為眾矢之的。自古恩寵無雙的權臣又有幾個是全身而退的。」
馮古道道:「那無上的榮寵等於無上的妥協又是何意呢?」
薛靈璧眼中一片陰霾,「皇上要為魔教親筆題匾。」
馮古道臉上滿是訝異。
親筆題匾等於親口認同。
「你同意了?」他問。
薛靈璧淡然道:「我有不同意的餘地麼?」
為了讓他首肯,皇帝不惜用異姓王為誘餌。其實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皇帝是不可能封異姓王的,他父親功勛再高又怎麼高得過開國元勛?開國元勛尚且不能在死後稱王,他又何德何能?皇帝此舉所表達只有一個意思,放魔教一馬,勢在必行。
馮古道道:「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所謂明裡暗裡。既然不能明來,那就暗來。」薛靈璧見馮古道依然迷茫,便提點道,「過了這麼久,不知道棲霞山莊重建得如何了。」
「侯爺準備用棲霞山莊來對付魔教?」
「江湖事,江湖了。」
馮古道讚道:「侯爺英明。」
薛靈璧含笑道:「你好好養病,這些事我自有分寸,戶部我已經派人去打招呼了。至於羵虯之血,我已經派人在各地尋找這樣的寒潭。」
馮古道仰面伸直腿,微笑道:「我現在只期待血屠堂早日送上門。」
「血屠堂。」薛靈璧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我遲早會將他們連根拔起。」
想到魔教之前的浩劫,馮古道由衷為他們祈禱。
大概為了徹底貫徹苦口良藥四個字,端到馮古道面前的藥一碗比一碗熬得濃,煎得苦。
馮古道原先認為自己並非怕苦之人,但是接連喝了三天之後,他不得不承認若所謂的吃得苦中苦是這樣的苦法,那那個人上人不當也罷。
薛靈璧這三天只有在傍晚才會來他房裡小坐,但閉口不談公事,只說些坊間趣事。
馮古道三番五次想問進展,都被他擋了回去。
以至於馮古道躺在床上翻來滾去地勉強撐到第四天,便不顧醫囑,披著大氅,撒腿往外跑。
皇上親自為魔教題匾的事早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誰都以為魔教翻身了,侯爺危險了。偏偏皇上在題匾之後,又賜了一本親自摘抄的佛經給薛靈璧。不說別的,光是字多字少就可看出兩者的不同。於是侯爺失寵的流言又自動煙消雲散。
馮古道坐在茶館裡,笑眯眯地聽著周圍幾桌口沫橫飛地說蜚短流長。雖然這種地方的消息半真半假,但是刨去那誇張的部分,剩下的總是八九不離十。
他一邊吃著花生,一邊拉過旁邊斟茶的夥計,「我聽說雪衣侯和魔教暗尊開了賭局,不知道賠率如何?」
夥計抹了把汗,衝著他露齒一笑道:「公子從外地來的吧?侯爺和暗尊都已經比完武了。」
「哦?」馮古道剝花生的手微微一頓,「那結果如何?」
「侯爺輸了唄。畢竟人家是正兒八經的武林高手,聽說連鐵筆翁都要封他為天下第一高手了,侯爺他打仗是厲害,不過武功就……嘿嘿。」夥計把後面的話用一連串的笑聲代替了,但是馮古道用膝蓋想也知道他要說的是『花拳繡腿』,隱喻的是不自量力。
旁邊桌的客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旁邊的聲音漸漸從他耳旁刮過,成了風。
四天的休養足夠他想很多事,比如薛靈璧那日在城外的話。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對這番話如此在意,只是那句豪賭總讓他的心有些不安,心裡頭隱隱有了答案,他卻遲遲不敢揭開那該在答案上的紅蓋頭。
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與其被動地接受,倒不如主動尋求答案。
想到這裡,他眼中萬般情緒凝結成霜。施施然地掏出碎銀放在桌上,他順著來路往回走。
天色漸晚,小販們三三兩兩地開始往城外趕。
路上冷清起來。
他大老遠地看著前面那高高掛起的紅燈籠,放慢腳步。
跟著他的高手也放慢了腳步。
走得近了,燈籠高了。
紅燈籠下,一個細眉明眸的女子倚門而立,笑容明媚如春。像是感應到他的注視,她側頭,臉上笑意一直蔓延到眼中,「公子。」酥柔入骨的呼喚將頭頂匾額上的『春意坊』三個字表達得淋漓盡致。

曖昧有理(九)
馮古道要了條小板凳,裹緊大氅坐在春意坊大門一邊,遠遠看去,和身後那深灰色的牆壁融為一體。兩隻打燈籠的光彩都籠罩在女子娉婷的身姿上。
裡面緩緩傳出樂聲。
女子回首衝他一笑道:「是飄零燕的憶舊情。」
「飄零燕?憶舊情?」馮古道聽琴聲淒婉,忍不住道,「為何取這樣的名字,彈這樣的曲子?」來青樓,不是尋歡作樂麼?
女子道:「歡樂只在時下。一個人無論當時多歡樂,日後想起總是悲大於歡。因為以前的歡樂只會襯出今日的不歡樂,或者不夠歡樂。所以歡樂的回味,是苦味。但是悲傷不同,一個人無論現在有多快樂,回憶起以前的悲哀往事,總是會悲從中來。」
馮古道頓時對她刮目相看,「言之有理。」
「每個人都有煩心的事,會來這裡聽曲的客人也是。所以有時候這樣的曲子反而更能讓他們聽而不忘。」她說著,笑意又深了幾分。
馮古道反駁道:「總有急色之人。」
「既然急色,又怎麼會有閒情在堂中聽曲?」
馮古道笑道:「如此說來,世人都在自尋煩惱。」
「也不盡然。」女子道,「這世上總有豁達往前看的人。若是難捨往昔歡樂,何不努力讓歡樂重現?若是追憶往昔哀傷,何不警醒自己莫讓悲劇重演?人生五味,勺在你手。」
馮古道站起,肅容道:「姑娘可想過離開此處?」這樣的女子不該淹沒在這片風塵之中。
「你不問我為何淪落此處?」她笑盈盈地問,神情沒有半點自憐自哀。
「英雄莫問出處,美人亦然。」
「我是官妓。」她道。
馮古道眼瞼緩緩垂下,收去眼中的驚愕和惋惜。這樣的女子是無須他人同情憐憫的,並非孤芳自賞的不屑,而是雲淡風輕的無謂。「在下馮古道,不知是否有榮幸得知姑娘芳名。」
「笑笑。」
馮古道抬眸。
她眨了眨眼睛,亮若晨星。
意料中又意料外的腳步聲在身後匆匆響起,馮古道放鬆身體,任由肩膀被一隻手大力鉗住。
「馮古道。」薛靈璧森冷的聲音在他耳畔吹過,「你不知本朝官員不得出入煙花之地麼?」
馮古道故作訝異地轉頭,「我記得只是不能夜宿?何況,我只是來這裡問哪裡有上好的碧螺春而已,這個應該不違背我朝律法吧?」
「問碧螺春問了半柱香?」薛靈璧鬆開手,緩緩地平息著得到消息剎那湧上的怒火。
馮古道微笑道:「我和這位笑笑姑娘一見投緣,忍不住多聊了幾句。」
薛靈璧似乎終於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人,斜眼一瞥。
笑笑笑眯眯道:「奴家迎客賣笑,與誰都投緣。若是公子能進屋去坐坐,我們自然更加投緣。公子要喝的碧螺春我們這裡也有,雖然不比張記的入口甘醇,但是張記也沒有我們這裡的鶯歌燕語,輕歌曼舞。」
馮古道順著她的話接道:「姑娘好意心領。只是茶癮犯了,熬不住。」
「那奴家可不敢留客了。」笑笑衝他送了一個臨別秋波,翩然轉身朝另一邊移去,將地方留給二人。
薛靈璧冷哼道:「你幾時有茶癮?我怎的不知?」
「原本沒的,在茶館裡聽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便被勾起來了。」馮古道隨口瞎扯。
「身上的病好了?能走能跳了?」
馮古道嘆氣道:「在床上躺了三日,骨頭都軟了,所以出來走走。」
「你準備走到幾時回府?」薛靈璧口氣微微放軟。其實在看到馮古道背對著他站在春意坊門外的那一剎,心頭緊繃的那條弦一下子鬆弛下來。父親在營帳裡光裸著身體與女子糾纏的畫面瞬間從腦海裡驅逐了出去,眼底心底都被馮古道悠然的背影所填滿。
幸好……
幸好。
馮古道聳肩道:「買了碧螺春就回去。」
心緒既定,薛靈璧眼中洶湧的波濤便轉成了暗潮,「哦。不進去坐坐再走?」
馮古道訝異道:「侯爺此話當真?」
薛靈璧抿著嘴唇,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如果是侯爺請的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馮古道不等薛靈璧開口,身體便如泥鰍般滑了進去。
薛靈璧眸色一沉。
侯府高手迅速出現在他身後,小聲道:「屬下已經派人暗中將春意坊包圍了起來。」
薛靈璧問道:「茶館有人提碧螺春?」
高手想了想道:「似乎有。茶館人多嘴雜,屬下離得遠,聽不清。」
「那你聽到他……」薛靈璧望向站在門另一邊的笑笑,她滿眼笑意地看過來。只是一個對視,他就有種被看穿看頭的狼狽感。
「侯爺?」高手見他遲遲不答,小聲提醒道。
「罷了。」他擺手。或許他太多疑,既然下了注,便該學會全盤的信任。「若有萬一,保護馮古道為先。」
高手一怔。
薛靈璧淡然道:「你認為本侯沒有自保之力嗎?」
「是。」高手領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琴聲止,笛聲起,輕快如小溪流水,頓時驅散適才滯留的沉鬱之氣,堂中幾桌酒席,俱是有說有笑。
馮古道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外有垂簾遮擋。
有姿容秀麗的女子送上時令鮮果。
「公子一個人?」女子送完效果,順勢在他身邊坐下。
馮古道拿著一塊梨肉往嘴裡送,邊咀嚼邊道:「兩個。」
「也如公子這樣的翩翩佳公子?」她掩嘴一笑,明媚動人。
馮古道眼角瞥見薛靈璧進來,忙高聲道:「我和他相比,猶如螢火之光比皓然之月,又如荒野之石比藍田之玉。」
薛靈璧撩簾而入。
女子眼睛頓時一亮。她在風塵打滾多年,閱人無數,卻頭一次見到這樣高貴俊美的人品。
「公子說笑了。」她衝著馮古道嫣然笑道,眼波卻頻頻遞向薛靈璧。
薛靈璧面無表情地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女子並沒有馬上接,而是輕輕地撥開腮邊髮絲,露出雪白光潔的頸項道:「公子喝什麼酒?」
「一壺碧螺春,兩碗陽春麵。」
「好。」女子盈盈一笑,伸手接過銀子,起身正要走,又聽他道:「東西來的時候,你不必來了。」
女子背影微僵,回眸望他,風情千鐘。
薛靈璧面若寒霜。
女子輕嘆,翩翩而退。
「空有美人如玉,奈何郎心似鐵。」馮古道感慨道。
薛靈璧挑眉,別有用意道:「或許郎心如玉,奈何君心似鐵呢。」
馮古道壓低聲音道:「自古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不過皇上願意親手摘抄佛經與你,可見他對你的寵信非同一般。侯爺還是將心放寬些。」
薛靈璧眼睛炯炯地盯著他。
馮古道一臉誠懇。
「是麼?」薛靈璧撇開頭。
有少女將碧螺春和陽春麵送上。
「侯爺想吃陽春麵?」馮古道抓著筷子開始皺眉。
「你身體才復原,吃清淡點得好。」薛靈璧握著筷子,夾起面條,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馮古道終於抵不住腹中飢餓,也跟著吃起來。
笛聲漸止。
馮古道咕嚕咕嚕喝完湯,用袖子抹了把嘴唇道:「好聽。」
「你懂音律?」薛靈璧也緩緩放下筷子。
「不懂,但喜歡聽。」馮古道道,「好聽的曲子能令人心曠神怡,寵辱皆忘。」
薛靈璧道:「這樣也算粗通。」
馮古道道:「侯爺懂?」
「也是粗通。」薛靈璧眼角看到一抹剛剛進來的身影,面色頓時冷下來。
馮古道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是一班油頭粉面的公子前呼後擁地走進來。
「侯爺認識?」
「史耀光。」
馮古道不由多看了幾眼,「以他的容貌,很難想像他有個當貴妃的姐姐。」
薛靈璧道:「他姐姐與他是同父異母。」
「原來如此。」
他們坐得位置雖然偏僻,但是這樣的兩個人無論坐在哪裡都足以引人注目。
史耀光的目光朝這裡望了一眼,便移不開去,與身旁的人匆匆打過招呼,朝這裡走過來。
「參見侯爺。」他滿臉的驚喜,「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侯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薛靈璧淡淡道:「本侯記得述職之期已過。」
史耀光道:「原本是應該回去的,但是皇上體恤下官與父親常年分隔兩地,難以盡孝,便讓下官在京城多逗留兩日。」
馮古道故作驚訝道:「難道史太師也來了?」
對著他,史耀光的腰板立刻直起來,「這位是……」
「下官戶部主事,馮古道。」
史耀光雖然回京沒幾日,但是薛靈璧和馮古道兩人是最近京城最熱議的人物,哪裡會不知他們的關係,臉色當下又是一變道:「原來是馮大人。」
「小人,小人而已。不如史大人大。」
史耀光一時吃不準他是稱讚還是嘲諷,只好幹笑道:「侯爺和馮大人兩個人來?」
馮古道嘆氣道:「下官沒見過什麼世面,雖然是個京官,但是人面不如史大人廣啊。」
史耀光這次可以確定他來者不善,笑容微斂,「好說好說。這幾個只是本官兒時的夥伴罷了。」
馮古道轉頭對薛靈璧道:「侯爺,你不如也叫幾個兒時夥伴來充充場面?」
薛靈璧淡淡道:「不是有你了麼?」

撲朔有理(一)
馮古道一臉的受寵若驚,「侯爺說笑了,下官區區一個六品小官,連史大人桌子的邊都沾不上,更不要說和那幾位大人相提並論。」
薛靈璧慢條斯理地啜茶。
史耀光看出自己再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連忙抽身道:「侯爺與馮大人請慢用,下官不敢叨擾二位,告退。」
馮古道在他轉身的剎那,突然冒出一句,「史大人聽說了嗎?梁有志在鳳凰山被刺客殺死了,梁夫人正要上京告御狀。」
「怎麼可能!」史耀光霍然轉身脫口而出。
「為何不可能?」馮古道似笑非笑。
史耀光心裡咯噔一下,很快收斂神色道:「我與他到底同袍一場,突然聽聞他的噩耗,心中悲慟,所以有些失態,還請侯爺和馮大人見諒。」
馮古道道:「原來如此。所謂人不可貌相,外人只看到史公子日夜笙歌,流連煙花之所,卻看不出史公子其實是個至情至性之人。」
史耀光被他說得臉上發紅,敷衍地抱了抱拳就走。
等他走後,馮古道小聲道:「看來當初去鳳凰山的刺客十有八九是史家人派的。」
薛靈璧道:「我知道。」
馮古道小吃了一驚,不過隨即笑道:「侯爺明察秋毫,一葉知秋,這等小事當然逃不過侯爺的法眼。不過……侯爺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還記得我曾在顧相面前舉薦呢?」
「記得。」
「那之前。」若非調查清楚了他並非派遣刺客之人,他又怎麼會與他合作。
馮古道讚嘆道:「侯爺做事果真雷厲風行。」
薛靈璧淡然一笑,權當是接受他的讚美。
史耀光和他的一眾朋友已然消失在二樓階梯的盡頭。
馮古道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杯子,一口接著一口地喝著,悠然地欣賞著堂中聞樂起舞的妙齡少女。
薛靈璧則側頭望著他。
驟然,樓上傳出一聲尖叫。
緊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不停的有人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馮古道看著樓梯上連滾帶爬套下來的幾個錦衣青年,皺眉道:「侯爺有沒有覺得他們很眼熟?」
薛靈璧道:「史耀光的朋友。」
馮古道道:「難道是史耀光出事了?」語氣中頗為幸災樂禍。
薛靈璧眼睛一眯,起身朝二樓看去,「有高手。」
馮古道跟著站起來道:「既然如此,我們先回去吧。」
此時春意坊一片狼藉,無數客人從房間包廂裡衝出來,衣冠不整地朝門外衝去。女子則尖叫著往一樓的後院躲。
馮古道見薛靈璧的腳步不挪,只好陪站道:「恐怕經此一事,春意坊損失慘重。」
薛靈璧突然如風一般移到樓梯下,一把抓住因為害怕而腿軟到幾次都沒站起來的錦衣青年,「出什麼事了?」
「殺,殺人了。」錦衣青年哆嗦著想抓住他的手,卻被薛靈璧一下甩開。
「救命。」錦衣青年不死心地又朝他撲去,卻被薛靈璧一晃身閃過,朝樓上走去。
馮古道跟在他身後,微微皺了皺眉,停下腳步,問那個錦衣青年道:「誰殺誰?」
「面具鬼,鬼殺耀光,史耀光。」錦衣青年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腳好像突然有了力氣,猛然推開他,頭也不回地朝門外飛奔。
馮古道眉頭皺得更緊,慢慢地朝上走去。
來得及跑的人已經在剛才跑得一乾二淨了,來不及跑甚至來不及穿衣服的只能緊緊地鎖住門。
馮古道的腳步踏上二樓的時候,聽到不少房間內傳來櫥櫃移動聲,但是更清晰的卻是兵刃相交聲。
一個慵懶的聲音在走廊盡頭喊道:「阿策,我困了。」
馮古道順著聲音望去,只見走廊盡頭的窗邊站著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白面少年,粉嫩粉嫩的臉好像是玉雕出來的,說不出的水靈可愛。
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少年望了過來,然後衝他眨了眨眼睛,「初次見面,我叫紀無敵。」
馮古道笑道:「輝煌門紀門主少年英雄,馮古道久仰。」
「這種話聽得多了,也挺無趣的。」紀無敵打了個哈欠。
馮古道走到他身邊,從他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一間極大的房間正敞開著門,兩個高手正在裡面纏鬥。一個是袁傲策,另一個是……薛靈璧。
馮古道瞪大眼睛,「他們怎麼會打起來?」
「原本阿策是在和一個不好意思當人只好意思扮鬼的人打。後來那人跑了,他來了,他們就打起來了。」紀無敵說得很繞口。
但是馮古道聽懂了,「打起來的理由呢?」
「他說阿策殺了人。」
「殺了誰?」難道殺史耀光的人是袁傲策?可是剛才那個錦衣青年明明是說面具鬼啊。以他對袁傲策的瞭解,這個人寧可被全天下通緝,也不會做藏頭縮尾的事。
「喏。」紀無敵朝房間裡那個被踩了無數腳的屍體努了努嘴巴。
「……」馮古道定了定神道,「他的頭呢?」
紀無敵道:「被殺手拿去作紀念了。」
馮古道:「……」
紀無敵道:「殺手也是需要榮譽感的。」
「……他們要打到什麼時候?」馮古道轉移話題。
紀無敵道:「找到他們的榮譽感的時候。」
「……」馮古道突然發現,在紀無敵面前,任何話題的轉移都是轉圈圈,很快會回原點。
紀無敵道:「對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馮古道好奇地問。
「我想起你是誰了。」紀無敵認真地看著他。
馮古道:「……」
「你是魔教叛徒,阿策說這次來京城逛完街順便要殺的人。」
馮古道道:「暗尊上次並沒有殺我。」
「嗯,我知道。」紀無敵點頭道,「阿策說上次還沒有逛完街,不能敗興。」
馮古道虛心求教道:「那有什麼辦法讓他永遠別逛完嗎?」
「有的。」紀無敵道,「幹掉阿策。」
……
難道這對傳說中不為世俗目光的戀人吵架了?
馮古道還在猜測,就聽紀無敵道:「我覺得這個人很好看,非常好看。」
屋裡的動靜一下子大起來。
袁傲策的劍法越加凌厲,但是薛靈璧之前對他的劍法已經進行過深入研究,將破解的招式演練過無數次,今天又滴酒未沾,狀態正佳,因此兩人激烈歸激烈,卻是打得旗鼓相當,一時難分高下。
馮古道後知後覺地發現,紀無敵口中那個很好看的人是薛靈璧。
「你喜歡那個人嗎?」紀無敵道。
馮古道嚇了一跳,「啊?」
「我喜歡阿策,所以就算很困,還是願意站在這裡看這場越看越困的架。」紀無敵又打了個哈欠。
馮古道道:「這位是侯爺。」
「所以?」
「我是他的屬下。」
紀無敵稀鬆的睡眼慢慢睜大,眸色也越來越清明,「明白。」
「你真的明白?」馮古道對他的神色很是懷疑。
「非常明白。」紀無敵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謂背靠大樹有蔭涼。這年頭不單單是女子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男子也不例外。我明白的。」
……
馮古道嘆息道:「我更希望你一點都不明白。」
「人生是需要知音的。就像伯牙會遇到鐘子期一樣。」紀無敵誠懇道,「你需要理解你的人,支持你的人,這樣你才能放心大膽地去追求幸福。」
馮古道別有深意道:「如果我拿下了紀門主,暗尊會不會不戰而降?」
「你可以試試看。」紀無敵聳肩,「不過我向來經不住威逼利誘嚴刑拷打。」
「我說笑罷了。紀門主乃是當今武林第八高手,馮古道何德何能。」
紀無敵和馮古道相視而笑。
樓下傳來厚重的踩踏聲。
捕快呼呼喝喝聲隱約可聞。
紀無敵對袁傲策道:「阿策,風緊,扯呼扯呼!」
袁傲策眉頭微皺,卻是薛靈璧先一步退出戰圈。
袁傲策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如閃電般從馮古道身邊掠過,抱起紀無敵便消失在窗外。
「侯爺?」馮古道見薛靈璧緩緩收起劍,然後收進袖中。
捕快衝到,看到馮古道二話不說就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放肆。」薛靈璧望著橫衝直撞進來的捕快呵斥道。
捕快們一怔。
捕頭從後面走出來,沖薛靈璧望了兩眼,尤其是那顆硃砂痣,隨即想起什麼似的,驚駭地下跪道:「小的參見侯爺,小的該死,不知侯爺再此處,驚擾了侯爺。」
「還不放人?」薛靈璧看著那把礙眼地架在馮古道脖子上的刀。
捕頭不敢起,只能用手拚命在身後暗示著。
捕快們這才傻乎乎地將刀放了下來。
馮古道動了動脖子,然後笑眯眯道:「也許看不太出來,其實我是個六品官。你們能夠這樣不畏強權,我覺得很值得讚許。」
捕頭頭低得恨不得埋到地板下,伸到一樓去。
薛靈璧眼睛斜了馮古道一眼,鬆口道:「起來吧。」
捕頭如釋重負,緩緩站起。
薛靈璧指著史耀光的屍體道:「我們來時,他已經被殺了。」
捕頭道:「侯爺可知他的身份?」
薛靈璧一字一頓道:「史太師之子,廣西總督史耀光。」
捕頭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且不說史太師之子、史貴妃胞弟這層身份,光是廣西總督就夠在他頭上壓一層山的。
「侯爺可曾見過兇手?」捕頭不得不硬著頭皮問。
薛靈璧眼睛掃了眼馮古道身旁那扇敞開的窗戶,淡然道:「不曾。」

撲朔有理(二)
捕頭多長了個心眼道:「既然屍體無頭,侯爺如何得知死的一定是史耀光史總督呢?」
薛靈璧側頭望著他,望到捕頭又將頭深深低下去後,才道:「他在上樓之前曾與本侯打過招呼。至於屍體究竟是史耀光本人還有有人移花接木,那就不是本侯職責所在了。」
「那是那是那是。」捕頭腦袋點得像只啄木鳥,剛剛鼓起的勇氣在這一番連消帶打中消散得一乾二淨。
薛靈璧道:「你是否還要本侯隨你回衙門?」
捕頭心想說,那敢情好。但是嘴巴上卻忙不迭道:「侯爺日理萬機,小的哪裡敢……」
薛靈璧不等他說完,已經轉身朝外走去。
馮古道連忙跟上。
他們走得快,大約到樓梯口才聽到捕頭呼喝其他捕快道:「還不將這裡的老鴇帶上來。」
馮古道小聲道:「侯爺,你為何不將袁……」
「回府再說。」薛靈璧淡然道。
馮古道只好將滿腹疑問藏在心底。
到門口,幾個捕快正守著,看到他們出來,正要吆喝上前,就見上面捕頭探出頭來,叫道:「讓侯爺走。」
薛靈璧抬頭看了他一眼。
捕頭的氣勢頓弱,陪笑道:「請侯爺回府。」
其他捕快呼呼啦啦地讓開條路。
外面已有馬車等候,四周都是人,個個引頸而望,還不時指指點點。
薛靈璧微微皺了皺眉,鑽入車廂。
馮古道緊隨其後。
車輪緩緩滾動,才出了兩丈,就聽外面一陣馬嘶聲,一個蒼老聲音悲吼道:「我兒在何處?!」
馮古道好奇地掀起車簾,往後探去,只見春意坊外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簇擁著一個華服者朝裡進去了。
「史太師?」他輕聲問。想必是史耀光的那群朋友去報的信。
薛靈璧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馮古道插進來道:「若是死的那個真的是史耀光,只怕京城會起
大波瀾。」史家如今正受寵,無論是史太師、史貴妃還是皇上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史耀光就這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割了腦袋而毫無動靜。
薛靈璧沒做聲。
馮古道見他臉色沉鬱,忍不住湊過去道:「侯爺?」
薛靈璧猛然轉頭。
兩人間距不足三寸。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不動聲色地靠後,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道:「你去春意坊是不是為了見袁傲策?」
馮古道驚訝地瞪大眼睛,「侯爺怎麼會這麼想?」
「是,還是不是?」他追問。
「侯爺始終不信我。」馮古道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
薛靈璧緩緩鬆開他的胳膊,「我若是不信你,就不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你。」
「當然不是。」馮古道似乎被他的話又激起,「我出賣魔教,袁傲策一心要殺我。要是知道他們在那裡,我怎麼還會傻乎乎地送上門?」他頓了頓,又嘆氣道,「不過事情委實太巧了。沒想到袁傲策和紀無敵竟然會在春意坊,更沒想到史耀光居然會死了。」
薛靈璧垂眸,須臾道:「春意坊不簡單。」
「侯爺懷疑那裡是魔教分壇?」
「或許是,或許不是。」薛靈璧道,「不過既然與你我無關,便不必理會,自有官府處理。」
馮古道皺眉道:「只怕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萬一史太師在朝中咬侯爺一口……」
「我若是想殺史耀光,需要親自動手麼?」薛靈璧冷笑。
馮古道道:「就怕朝中不聰明的人比聰明的人多,聰明的人中裝糊塗的比不裝糊塗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薛靈璧臉色微微緩和,「我現在更想知道袁傲策和紀無敵為何出現在那裡。」
「侯爺剛才為何不告訴捕快袁傲策和紀無敵也在那裡?」馮古道好奇道。這樣一來,恢復魔教的事情就會出現波折。至少史太師絕對會從中作梗。
薛靈璧淡然道:「人既然不是他們殺的,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侯爺如何得知人並非他們所殺?」馮古道更加好奇了。
「屍體上的傷口是鉤子,袁傲策用劍。何況像他這樣驕傲的人,若真是他所為,是絕對不會不承認的。」他頓了頓,道,「我雖然不想恢復魔教,卻也不屑用這樣卑劣的手段陷害他。」
馮古道輕笑道:「侯爺和他雖然不是朋友,卻比朋友更瞭解。」
「他是個值得瞭解的對手。」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我以為侯爺很討厭他。」
「目前是。」
「目前?」
「等我打敗他之後,應該就不會討厭了。」薛靈璧說著,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正在想像勝利後的情景。
馮古道愣了愣,很快將目光移開。
馬車行至侯府。
薛靈璧下車後對馮古道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書房。」
馮古道道:「侯爺真是勤力,這麼晚還要處理公務。」
「不是處理公務,是等人。」
「等人?」馮古道眼珠一轉,便知其意,「史太師會來?」
薛靈璧道:「父子連心。死的是不是史耀光,史太師一見便知。但無論是與不是,他都會來。」
馮古道道:「若是,他來自然是為了問兇手的事。若不是……他還是來問兇手的事。」
「不錯。此事既然牽扯上史耀光,那麼無論是非,史太師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馮古道道:「侯爺猜此事是何人所為?」
薛靈璧緩緩搖頭道:「此事蹊蹺,我也沒有頭緒。」他伸手將馮古道的大氅往裡攏了攏道,「夜裡風大,你早點回去吧。」
「好。」馮古道轉身就走。
「馮古道。」薛靈璧在他身後喊。
馮古道的腳步頓住,慢吞吞地轉身。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和你平心靜氣討論事情的感覺……還不錯。」
馮古道躬身,目光垂地,「能得侯爺指教,是馮古道三生之幸。」
薛靈璧的笑容略淺,「嗯。去吧。」
馮古道走得飛快。
薛靈璧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才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馮古道一路疾步,直到走到房門前,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伸出手,正要推門,手卻猛然頓住。
一股淺淡,卻不容忽視的血腥味正從房間裡傳出來。
他的手搭在門板上,一點一點地慢慢推開。
月光流瀉進來。
房內無人。
馮古道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隻孤零零放在桌上的腦袋上。
驚恐外凸的眼珠,死灰的臉色……組成的是一張他晚上剛剛見過的臉——
史耀光。
馮古道波瀾不驚地進門,反手將門關上,脫下大氅,然後點燃蠟燭。
看來他估計的不錯,殺史耀光的是血屠堂,而目的,是警告他和陷害袁傲策。
他在桌邊緩緩坐下,倒了杯茶,灑在史耀光腦袋前的地上,算是祭奠他。畢竟在整件事中,他所扮演的不過是個無辜受牽連的角色。
今天去春意坊完全是因為在茶館時收到魔教暗號。
血屠堂已經來了京城,如今正在春意坊落腳。而袁傲策的計劃,就是讓他去春意坊作餌,將血屠堂誘出來,以便化被動為主動。
但是計劃落了空。
他故意在春意坊外面站了那麼久就是為了給血屠堂足夠的時間佈置殺他的陷阱。可惜他沒有引出血屠堂,卻引出了薛靈璧。
血屠堂顯然已經發現袁傲策和紀無敵在春意坊內埋伏。他們之所以殺史耀光,一來是想借刀殺人,嫁禍給魔教。二來是想給他一個警告,告訴他他們不但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而且早已看破他的花招。
只是死的人是史耀光,落在其他人眼中,事情就不是這麼簡單的。
馮古道又倒了杯茶,送入口中。
茶是涼的,喝到喉嚨裡更讓他冷靜警醒。
其實他還是感激血屠堂的。若非他們有他們作為殺手的堅持和原則,喜歡親力親為殺人,那麼他絕不可能在侯府這樣安安穩穩地呆到現在。
想到安安穩穩,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離計劃完成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至今為止,一切尚算順利,就算殺出血屠堂這個程咬金,但是無損大局。如今唯一讓他擔心的,是薛靈璧。
想到他這幾日越來越嚴重的反常,馮古道的頭隱隱作痛。
只怕進行到最後,就算魔教能恢復,也會樹立起雪衣侯這樣的大敵。
他揉了揉額頭,盤算著如何將傷亡減到最低。
門外傳來腳步聲。
馮古道急忙將茶壺茶杯往椅子上一放,然後扯起桌布包裹住史耀光的腦袋,迅速丟進床底。
腳步聲越來越近。
馮古道將茶壺茶杯放回原位,迅速打開門出去後,反手關門。
來的是宗無言。「侯爺傳你去書房。」
馮古道向前迎了幾步,擋在他身前,微笑道:「這等小事何勞宗總管親自來?」
宗無言倒是很直接道:「有事問你。」
馮古道道:「既然如此,我們走吧。」
總無疑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身後。
馮古道面不改色。
去的路上,宗無言開門見山道:「你可知史太師為何而來?」
馮古道道:「以宗總管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剛才發生的大事吧?」
宗無言瞥了他一眼,「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知道。」
「知道什麼?」
馮古道道:「宗總管剛才不是問我是否知道史太師為何而來嗎?我的答案是,知道。」
「為何而來?」
「自然是來找侯爺的。」
宗無言眯起眼睛。
馮古道陪笑,笑得非常無辜。

撲朔有理(三)
書房的門敞開著,橘色燈光從裡面透出來,與地上的月光混至一處,映襯著兩旁的走道越發暗沉。
屋子裡靜謐無聲,彷彿無人,都是一走近,沉鬱之氣立刻伴著橘黃燈光迎面撲來。
宗無言走到台階下,背著月光,地上露出他和馮古道被拖長的黑影,將燈光剪出兩個半重疊的人形,「侯爺,馮古道來了。」
「進來。」薛靈璧聲音清朗,彷彿連昏暗的燈光都精神起來。
馮古道踏進門檻,眼睛迅速向房間一掃,然後衝著坐在桌案後的薛靈璧躬身道:「見過侯爺。」
薛靈璧一指茶几的方向。「這位是當朝史太師。」一個中年男子半癱坐在椅子上,過於圓潤的肚子拚命頂著衣服,好像一隻漲起來的球。
馮古道連忙轉身行禮道:「參見史太師。」
史太師有些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轉頭對薛靈璧道:「侯爺果真是少年風流。」
薛靈璧對他的嘲諷不以為意道:「當時他與本侯一同在場。本侯是怕太師跑兩趟。」
「那侯爺現在能說了吧?」
「本侯並沒有看見兇手。」
「但是聽捕快說,他們趕到時現場只有侯爺和他兩個人。」史太師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悲慟難以形容。但是在朝中混跡多年的城府讓他強行將這口氣忍在肚子裡,臉色雖沉,說話卻是有條不紊。
薛靈璧道:「本侯到時,看到的就是一具無頭屍體。」
『無頭屍體』四個字顯然刺痛了他的心。史太師的手指猛然抓住扶手,指關節根根發白。
薛靈璧道:「那個人……真的是史總督?」
史太師深吸了口氣道:「不錯。」他頓了頓,雙眼露出陰狠惡毒的目光,「若是讓老夫知道是誰殺了他,老夫一定將他挫骨揚灰,千刀萬剮!」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茶具齊齊一跳。
馮古道看著他的手,心想:這一定很疼。
手疼終究比不上心疼。史太師胸膛連連起伏,一張臉幾乎漲成紫色,「侯爺……」
「史太師。」比起史太師的悲憤交集,薛靈璧則淡漠得近乎冷酷。
「侯爺既然是第一個案發現場,可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史太師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臉,雙眸血絲密佈,猶如兩張網,無時無刻都準備著將對方網在中央。
薛靈璧道:「我到不久,捕快就到了。」
「那麼在這段不久的時間中,侯爺在做什麼呢?」史太師緩緩道,「老夫聽當時同在一層樓的其他房客說,案發的房間裡曾傳出兵刃相交聲。」
馮古道心頭一緊,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薛靈璧望去。
薛靈璧不緊不慢道:「說起兵刃相交,本侯也曾耳聞,可惜當本侯到時,人已經不見了。」
「但是老夫聽說當時還有人在走廊裡說話。」史太師眸光一轉,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張大眼睛,無辜道:「說起來,我似乎也的確曾聽到說話聲。」
「是麼?」史太師身體微微前傾,「你聽到了什麼?」
「沒聽清。」馮古道道,「好像很多房間裡都有說話聲,不知道太師指的是哪個?」當時他和紀無敵說話聲音都不大,而刀劍聲又重,房間裡的又沒什麼高手,他不信當時有人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史太師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確沒一個說的出走廊裡到底說了什麼,但是在官場打滾多年的直覺告訴他,薛靈璧和馮古道縱然不是兇手,也絕對隱瞞了什麼。
「那侯爺心目中,可有可疑人選?」
面對史太師的逼視,薛靈璧泰然自若,「有。」
「是誰?」史太師眼中厲光一閃。
薛靈璧道:「太師可曾聽過血屠堂?」
馮古道訝然。他不知道他提起血屠堂是有所察覺還是歪打正著。
史太師道:「有所耳聞。」
「本侯得到消息,血屠堂精英已在近日來到京城。」
史太師冷然道:「侯爺的意思,小兒是死在血屠堂之手?」
「血屠堂堂主身份神秘,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但本侯打聽到他的武器是鉤子……」薛靈璧頓了頓,見史太師聽到『鉤子』二字臉色驟變,才接下去道,「或許是巧合,不過未嘗不是一條線索。」
史太師強自按捺住湧起的恨意,道:「老夫和小兒從來不過問江湖中事,與那血屠堂毫無過節,他為何要殺他!」
薛靈璧道:「血屠堂是殺手組織。太師以為他們需要什麼理由?」
「你的意思是說,有人僱傭他們?」史太師霍然起身。
薛靈璧道:「這只是一種可能。」
史太師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半天才瞄著薛靈璧道:「那侯爺認為,誰最有嫌疑呢?」
薛靈璧徐徐道:「這恐怕只有史太師才知道了。」
史太師腦海中猛然閃過好幾個名字,皇后派系的、顧環坤派系的、還有……眼前這個。
薛靈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嫌疑對象,「本侯相信再精密的計劃都一定有破綻,更何況春意坊人多嘴雜,兇手不可能毫無痕跡留下。怕只怕兇手也想到了這點……」
史太師猛然一省,換做平時他絕對不會想不到這點,只是看到愛子無頭屍體之後的他心緒大亂,乃至於失了方寸,他拱手道:「多謝侯爺提醒,老夫還有事,告辭。」
馮古道見他跨大步往外走,連忙側身讓路行禮。
等史太師腳步聲遠去,他才慢慢地轉過頭來道:「侯爺為何會想到提血屠堂?」
「除了血屠堂堂主用鉤之外,本侯說的話句句是真。」薛靈璧微微一笑,眼中說不出的狡黠,「能夠借史太師的手除去血屠堂,何樂不為?」
馮古道垂眸道:「侯爺高明。不過史太師若真去春意坊深究起來,袁傲策和紀無敵恐怕是包不住了。」
薛靈璧道:「這就看他們的造化。」
……
造化?
那他床底下人頭又該如何造化?
馮古道微微皺眉。他身邊如今有八大高手保護,一舉一動備受矚目,想偷溜也是不能。但是人頭有血腥味,就算他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血屠堂的確給他出了個難題。
他若是將人頭叫出來……那麼難題自然過渡到了薛靈璧手中。但是他會如何看待人頭突然出現在他房間裡的原因呢?而且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他是否會以為這個人頭也是他的一個局?
馮古道越想越覺得床底下的那個不是人頭,是燙手芋頭。
「你在想什麼?」薛靈璧溫聲道,「眉頭皺得像橘子皮。」
「橘子皮其實不是很皺,腐竹更皺。」馮古道回神,隨口敷衍道。
薛靈璧淡然一笑,「你若是困,便先回去睡吧。」
「侯爺英明,我正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馮古道揉了揉眼睛,故意裝出一副瞌睡連連的樣子朝外走去。
薛靈璧跟在他身後。
「侯爺?」馮古道疑惑地轉頭。
「你既然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要如何找回去的路?」薛靈璧笑著問。
馮古道訝異道:「侯爺要送我?」
「順便散步。」薛靈璧負手,行得緩慢。
夜間冷風吹過,馮古道打了個寒戰。
薛靈璧見他衣衫單薄,那間黑色大氅有沒有穿,不由搖了搖頭,解下身上的大氅順手披在他肩上。
「侯爺?那你……」肩膀和背上傳來的暖意差點將他灼傷。
薛靈璧輕嘲道:「我可不想從侯府出去的人日日都要請假。若是如此,那我這個雪衣侯還有何面目去領戶部的俸祿?」
馮古道乾笑了一聲,「我只是過意不去。」
薛靈璧似笑非笑,「哦?你也會過意不去?」
「因為我房間裡的大氅越來越多,而你房間的大氅卻越來越少。」馮古道微囧。
薛靈璧負手笑道:「說的也是。看來我只好一路散步至你的房門口,才能阻止我的大氅繼續減少下去。」
馮古道連忙道:「其實,我認得路,不敢勞煩侯爺。」
薛靈璧嘴角微揚,「馮古道,你在害怕什麼?」
「怕?」馮古道心中一凜,「侯爺何出此言?」
「沒什麼。」薛靈璧淡然道,「只是覺得某人閃閃躲躲吞吞吐吐得太過辛苦,忍不住問問罷了。」
馮古道眼珠一轉,便知他相岔了,卻也不反駁,只是悶頭走在前面。
薛靈璧則慢悠悠地跟著。
眼見著房間越來越近,馮古道的心也越來越緊,以薛靈璧的靈敏,未必聞不出房中味道。他在台階前停下腳步,轉身解開大氅,親自為薛靈璧披上。
薛靈璧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他收拾。
「侯爺,時辰不早,你不如早點休息。」馮古道鬆開手,腳步稍稍後退。
薛靈璧微微笑道:「好。」
馮古道見他仍站在原地不動,忍不住問道:「侯爺?」
「馮古道。」薛靈璧突然道,「我聽到你今日在春意坊說要拿下紀無敵,讓袁傲策不戰而降。」
馮古道微驚,不由回憶今天是否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是仔細看他臉色,卻又不像。
「無論是何原因,我很高興。」他定定地望著他,慢吞吞地說完這句話,才轉身往回走。
月光照在那件棗紅色的大氅上,鮮豔得刺目。

撲朔有理(四)
馮古道回到房間。
空氣裡飄蕩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他看著床底,神情若有所思。
薛靈璧的心情很不錯,連帶著看到迎面走來的宗無言都順眼起來。「何事?」
宗無言手中拿著一封信,雙手遞於他道:「侯爺,您的信。」
薛靈璧猶疑地接過,「誰的?」有誰會半夜三更送信給他?
宗無言的聲音輕卻清晰道:「血屠堂。」
薛靈璧一楞,低頭看落款,果然是血屠堂。
「侯爺放心,屬下已經檢查過,上面無毒。」宗無言道。
薛靈璧皺眉道:「本侯與血屠堂素無瓜葛……」他的聲音微弱,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現,莫非是因為馮古道?他迅速拆開信封,抽出信箋展開。
紙上只有九個字——
人頭何處尋?古道森森。
薛靈璧捏信的手猛然一緊。
宗無言見他臉色突變,忙問道:「侯爺?可是出了什麼事?」
薛靈璧將信揉成一團,塞進袖中,輕描淡寫道:「不過是血屠堂自不量力地挑釁罷了,不必理會。史耀光之案可有新的進展?」
宗無言搖頭道:「我已經派人進衙門打探,目前依然在審問那些在場的目擊者。根據他們的口供,他們進房間後不久,突然從窗戶外跳進一個戴面具的怪人,武功奇高。一個照面就將史耀光的頭勾下來了。他們由於驚慌失措,統統向外逃竄,並不知道後續事情的發展,不過……」他頓住。
薛靈璧挑眉道:「說。」
「似乎有人見到袁傲策和紀無敵在春意坊出沒。」他邊說邊看薛靈璧的臉色。
薛靈璧面無表情道:「再探。」
袁傲策和紀無敵的暴露他早有所料。春意坊耳目眾多,袁傲策又是近日裡京城風頭最健的人物,各大勢力哪個不眼巴巴地盯著他。在這種敏感時刻,他不被認出來才叫奇怪。
宗無言從他臉上沒看出什麼,只好領命而去。
薛靈璧的手慢慢地伸進袖子,抓著那隻紙團的五指根根縮緊。
夜色漸深,月慢吞吞地隱藏在了雲後。
馮古道披著大氅從房間裡悄悄出來。他的大氅微微隆起,似是抱著什麼東西。他躡手躡腳地掩門,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才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走出院子,道旁響起樹葉被風吹拂的沙沙聲,清冷而寂寥。
「這麼晚去哪裡?」薛靈璧站在樹下。
棗紅的大氅隱沒在陰影中,一片暗沉。
馮古道先是一驚,看清是他,方舒出口氣,低頭湊近他道:「侯爺,我在房間裡發現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薛靈璧的精神微振。
「這個。」馮古道的手從大氅裡伸出來,手裡捧著的是一團厚厚的桌布。
薛靈璧耐心地看著他抽絲剝繭,最後露出一顆人頭。
馮古道的手往上抬,露出史耀光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史耀光?」薛靈璧捏著紙團的手微微一鬆,重新將它塞回袖口,不緊不慢道,「人頭怎麼會在你手裡?」
馮古道察言觀色,心中暗道好險!
幸虧他最終選擇坦白,不然恐怕就中了血屠堂的計。
仔細想想,如果血屠堂殺史耀光是為了警告他,那麼冒險將人頭送進侯府又是所為何來?答案只有一個,栽贓。所謂捉姦成雙,捉姦拿贓。栽贓之後要做的自然是揭發。
想通這一層,他就忙不迭地捧著人頭來找薛靈璧交代。不管日後是否會被誤解,至少目前他要將難關度過去。
如今看來,他這一步是走對了。
薛靈璧這麼晚在他的院子外絕對不會只是散步這麼簡單,想必血屠堂果然下手。
馮古道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回房之後就聞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找遍整個房間,終於在床底下找到了這個。」
薛靈璧目光從人頭轉回馮古道的臉上。
夜幕森森。
僅有的光只夠勾勒眼前人五官的輪廓。但是那人的表情即使不看,他也可以在腦海中想像中來。
永遠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猥瑣和狡黠——明明他最討厭這種表情,但是在這個人臉上卻該死的好看。
薛靈璧緩緩將手負在身後,「你猜血屠堂將人頭丟在你房間是何用意?」
馮古道將史耀光的頭輕輕掂了掂道:「我想了一路,會不會是血屠堂的殺手殺完他緊接著來殺我,誰知我還沒有回來,就順手將人頭丟在我房間裡了?」
薛靈璧道:「離開春意坊他在先,你在後。又怎麼會來侯府殺你?」
「這個……」馮古道呆住。
小道另一頭傳來腳步聲。
薛靈璧皺了皺眉,伸手將馮古道往樹叢深處一帶,自己走了出去。
來的是宗無言。「侯爺。」
「又有什麼事?」
宗無言見他此刻的態度和先前判若兩人,不敢磨蹭,趕緊道:「史太師登門求見。」
薛靈璧微愕,「史太師?」
宗無言苦笑道:「不錯,史太師又來了。」
薛靈璧想起袖中的紙團和馮古道手上的人頭,抿了抿唇道:「請他書房等候。」
「是。」
薛靈璧等他走遠,立即轉身回樹叢。
馮古道探出腦袋,失色道:「史太師不會是知道了吧?」
薛靈璧心念電轉。
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是將人頭之事隱瞞下來。史太師無憑無據絕不能搜查侯府,而且就算他搜查侯府,他起碼有一百種方法讓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但是史太師既然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得到消息,就說明暗中一定有人在通風報信。有他暗中煽風點火,史太師絕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
另一條是將人頭交出去……
他望著馮古道,眸色幽深。
馮古道苦笑道:「侯爺,你該不會是想將我交給史太師吧?」
「你覺得我會?」他淡淡道。
馮古道沉默良久,道:「我若是侯爺,我會考慮。」
薛靈璧面露詫異。
馮古道自嘲道:「史太師是朝廷重臣,權傾朝野。而我不過是個靠著侯爺苟且偷生的小嘍囉罷了。」
薛靈璧轉身,「帶著人頭跟我來。」
馮古道趕緊把人頭重新包起來,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月亮終於從雲後擠了出來。
銀光灑落,正好照在馮古道微揚的嘴角上。
若說頭一次來,史太師的臉色難看歸難看但還有所克制的話,那麼這一回他可算難看得相當放得開。
「史太師。」薛靈璧走進來,不等他開口便趕緊道,「你快來看看,這是否是令公子的……遺容。」
馮古道二話不說將雙手捧頭,遞到他面前。
史太師來雖然事先也收到了紙條,但畢竟是將信將疑,現在聽薛靈璧如此一說,心中衝擊之大可以想像。他慢慢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隻裹在桌布里的圓形物,嘴唇不自禁地痙攣,兩隻手試了好幾次才抬起來。
馮古道雙手又酸又累,但是看著眼前這個痛失愛子的父親,滿腹的話也只能吞回肚子裡去。
史太師的手顫巍巍地放到了桌布上。
他的手指很細,很長,掀桌布的動作也很優雅。
馮古道想:如果捧著這顆腦袋的人不是他,他大概會很有心情欣賞他的優雅的。
最後一層布終於被揭開。
含在史太師眼眶的淚珠在剎那墜下。
他猛然抱住頭,悲愴地退了兩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痛哭道:「我兒……」
即使馮古道心中知道這兩父子平日裡沒少做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在此時此刻,心中也生不出幸災樂禍之心。再壞的壞人,也有一絲良心未泯處。
薛靈璧嘆氣道:「太師節哀。」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史太師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跳起來,惡狠狠地瞪著他道:「為何我兒的頭會在你手裡?」
薛靈璧道:「兇手將它放在本侯睡房的桌上,本侯也是剛剛回去才發現的。」
馮古道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滿臉坦然。
史太師咬著牙根,雙眼瞪得像要吃人,「你認為老夫會信你這種鬼話?」
「太師如此想,無異於成全了兇手一片用心良苦。」薛靈璧道,「相信以太師之智,絕不會做親者痛,仇者快的糊塗事。」
「老夫不知道什麼親者痛,仇者快!老夫只知道我兒的人頭在你手上!」史太師抱著頭的手不住顫抖,上半身微微前傾,好像隨時會撲過去。
馮古道不動聲色地插在兩人之間,用身體半擋住薛靈璧,沖史太師低聲道:「太師,若是侯爺做的,又怎麼會將人頭交出來?」
史太師一手抱頭,另一隻手猛然抬起,朝他的臉揮過去。
馮古道下意識地縮頭。
但是史太師的掌卻遲遲沒有落下。
薛靈璧抓著他的手腕,強硬地放下,「太師,夜深了。恕本侯不再招待。請!」
史太師的手掌在身側慢慢攥成拳頭,眼中滿是惡毒憤怒,半晌才恨恨轉身朝外走去。
馮古道看著他的背影,擔憂道:「侯爺,只怕太師會將這筆賬強加在你頭上。」
「放心。他不會。」薛靈璧老神在在道,「他看我不順眼已久,所以剛才才會失態。等回去睡一覺腦子清醒之後,明天就會帶著禮物上門賠罪了。」
馮古道聽他這樣說,緩緩鬆了口氣道:「若真是如此就好。」
薛靈璧道:「你很擔心?」
「此事多多少少算是因我而起,若是連累侯爺,我於心難安。」馮古道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若非薛靈璧將此事扛上身,史太師絕不會與他善罷甘休。
「我不怕被你連累,我只怕……」薛靈璧凝視著他,自發地收了後面半句。
馮古道尷尬一笑道:「侯爺怕我不爭氣,給侯府丟臉?說起來,我請了好幾日的假,明日若再不去戶部,只怕要被除名了。」
「說得也是。」薛靈璧收回目光,「既然要去戶部,便快去歇著吧。」
馮古道應聲,轉身要走,卻聽他又緩緩道:「等等。」
馮古道一怔回頭。
薛靈璧想了想道:「在史太師登門之前,你還是留在府裡吧。」
馮古道道:「侯爺不是說史太師一定會登門賠罪?」
薛靈璧道:「世事總有意外。」而有些意外的後果,是他極不願承擔的。
馮古道眼瞼低垂,掩去眼中的複雜,默默告退。
此刻外頭月光大放,天地非黑即銀。
他望著天上明月,努力將雜亂的思緒排出腦海。
無論過程如何,人頭之事總算是暫時告一段落。至於將來……且留待明日再煩惱吧。

撲朔有理(五)
翌日清晨,史太師果然派人送厚禮登門致歉。
薛靈璧閉門不見,只是讓宗無言出面收了禮,算是一頓鞭子一顆糖,回覆得不冷不熱。
至晌午,馮古道被請去一道用餐。
飯後,薛靈璧將史太師送來的東西放在茶几上把玩。
馮古道見他將一盆白玉芙蓉愛不釋手,不由笑道:「看來太師很擅長投侯爺所好。」
薛靈璧道:「你可知我為何喜歡它?」
馮古道目光移到他手中芙蓉上,眸色微沉,眯著眼睛笑道:「羊脂白玉,潔白無暇,晶瑩剔透。兼之玉匠雕工出神入化,將這朵芙蓉雕琢得栩栩如生,可謂是上品中的上品。侯爺喜愛它實在是人之常情。」
薛靈璧道:「你若是喜歡,我就將它送給你。」
馮古道受寵若驚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我怎麼敢讓侯爺割愛。」
薛靈璧將白玉芙蓉放在桌上,「我喜歡的並不是這塊玉,而是這塊玉的意義。」
馮古道故作沉思,須臾恍然道:「侯爺人品高潔,自然喜歡無瑕之物。」
薛靈璧頗覺無趣,揮手道:「我既然送給你,你還不快快拿走。」
「侯爺真得捨得割愛?」
「我捨得的,便非心頭所愛。」薛靈璧說得意味深長。
馮古道上前,望著玉雕的雙眼幾乎要放出光來,兩隻手近乎虔誠地將芙蓉捧在手中,「果然是極品,極品。這塊玉可用來做家傳之寶,讓馮家子子孫孫代代相傳。」
薛靈璧臉色微變。
宗無言在門外道:「侯爺。」
薛靈璧緩了緩面頰,「進來。」
宗無言走到近前,意有所指地看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識相道:「侯爺,我先告退了。」
「不必。」薛靈璧揮手道,「欣賞玉器多的是時間,暫且留下來聽聽京城動態,對你日後為官多的是好處。」
馮古道這才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下。
如此一來,堂中三人只有宗無言是站著的。「侯爺,衙門已經將此案交予大理寺審理。」
「哦?」薛靈璧嘴角一彎,「這倒有意思。若是本侯沒有記錯,大理寺卿是顧相門生,與史太師向來不對盤。以史太師為人,斷然不會同意才是。」
宗無言道:「此事倒不由太師不同意,是皇上親自下的旨。」
薛靈璧微訝,「皇上?」史太師近幾年已經是皇帝身邊的第一親信。史耀光被殺這麼大的事,皇帝沒有理由不向著他的。「案子是否有新的進展?」
宗無言道:「有。聽說衙門已經定了兩個嫌疑犯。一個是血屠堂的堂主,一個是魔教暗尊袁傲策。」
薛靈璧蹙眉,「袁傲策?」他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皇帝既然能夠為了魔教出爾反爾,將為他父親報仇的事情暫時壓下,當然也能為了魔教打壓史太師,讓他不得再追究魔教下去。
——但是皇帝為何這樣偏袒魔教呢?是因為輝煌門?還是……另有原因?
他問道:「史太師有何反應?」
宗無言道:「史太師今早已經進過宮了,聽說吃了閉門羹。皇上說體恤他年老失子,特准他告假在家。」
「只是如此?」以史太師的為人,一路不通定然還會去另一路。
宗無言又道:「史太師又去了趟大理寺。聽說大理寺卿避出去了。」
薛靈璧默然。
只怕史太師此刻一定悲憤交加。短短幾個時辰連吃三個閉門羹,恐怕是佛都要光火。早知如此,他今早恐怕就不會做得如此冷漠。
馮古道突然
插進來道:「既然史太師已經致歉,那麼我可不可以去一趟戶部?已經告假好幾日了,若是再不出現,怕會惹人非議。」
薛靈璧道:「你怕惹人非議?」
馮古道嘆氣道:「我怕一事無成,給侯爺丟人。」
薛靈璧微笑道:「如史耀光這樣的廢物都能靠著史太師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你又有何難?」
馮古道苦笑道:「聽侯爺這麼一說,我不知道是該謝侯爺栽培還是該謝侯爺這麼看重我,竟然與廣西總督相提並論。」
「都是一樣。」薛靈璧頓了頓道,「既然要去戶部,便早去早回。」
「是。」馮古道匆匆將白玉芙蓉收入懷裡,回房間更衣。
幾日未穿官袍,竟是出奇的陌生。
馮古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幾乎認不出。官袍的浩然正氣不但壓制了他的猥瑣也壓制了他骨子裡的風流,讓他看上去顯得有些刻板。
他理了理腰帶,正要往外走,眼角不經意瞥見那隻順手放在桌上的白玉芙蓉。這是一對並蒂蓮,兩朵大小相若的芙蓉花相依相偎,彷彿恨不得將彼此融為一體。
他腦海不自主地冒出一句:並蒂芙蓉本自雙。
「孿生罷了。」馮古道低喃,拿過芙蓉,隨手丟進被子裡,朝外走去。
幾日未來,戶部一切如故。
馮古道在戶部裡兜兜轉轉地走了兩圈,才確認沒有自己的戶部並無任何不同。
今日值班的主事是文豪。
馮古道與他最沒話說,彼此遇到連個招呼都不打,只當對方不存在。因此他坐了會兒,就沒趣地回侯府了。
回到侯府還沒走幾步,就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宗無言截住了。
「宗總管?」馮古道拍著胸脯道,「你的輕功真是越發的爐火純青了。」
宗無言對他的調侃充耳不聞,「侯爺正在找你。」
「又是一起吃飯?」馮古道笑道,「我正好肚子餓。」
宗無言道:「侯爺在書房等你。」
馮古道笑容一收,輕嘆道:「書房就沒的吃了。不過比練功房強。」幸虧上次在春意坊,薛靈璧和袁傲策交手是平手,不然他恐怕又少不得當陪練。
道了書房書房門口,只見薛靈璧正坐在茶几旁飲茶看書,手邊是三盤糕點。
「侯爺。」馮古道邊喚邊進門。
薛靈璧從書中抬頭,一指身旁的糕點道:「趁熱吃。」
馮古道當即坐在茶几另一邊,不客氣地吃起來。
薛靈璧幫他倒了杯茶。
等吃飽喝足,馮古道用袖子抹抹嘴唇道:「侯爺找我什麼事?」
說起這個,薛靈璧隱有不悅,「皇上讓你我明日陪他一同去西山進香。」
馮古道愕然道:「西山進香這種事不是向來由女眷做的嗎?」
薛靈璧沒好氣道:「你何處得來的歪理?你幾時見過哪個寺廟進進出出都是女眷,不見男子?」
馮古道道:「但皇上是九五之尊,理應日理萬機,分身乏術才是,怎麼還能有空去上香?」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他頓了頓道,「或許是因為史耀光。」畢竟將案子交給大理寺是打了史太師一個耳光,在這種時刻做這種事,即便是皇帝也不免讓人心寒。所以棒子敲完,就該用手揉一揉了。而皇帝揉一揉的方法就是為史耀光祈福。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通。
「那他這次可以瞑目了。有真命天子為他進香。」馮古道道。
薛靈璧道:「不知是否有宮妃隨行,你明日切忌不可莽撞行事。」
馮古道笑道:「我再不著邊際,也不會去沾惹皇帝的妃嬪,侯爺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
「那若是妃嬪來沾惹你呢?」薛靈璧反問。
「這個……」馮古道摸了摸下巴道,「那就要看看妃嬪的姿色是否……」
「放肆!」薛靈璧突然拍桌站起。
馮古道的動作驚住,手按在下巴上半天沒記得放下來。
「你可知單憑你剛才這句話就足以誅你九族!」薛靈璧沉著臉。
馮古道站起身,慢吞吞道:「其實對我來說,誅九族、殺滿門和砍腦袋並無區別。」
「所以你就可以任意妄為,不知天高地厚?」薛靈璧冷笑。
「我只是在侯爺面前才敢如此玩笑。」馮古道委屈地低聲道,「換了旁人,借我一百二十個腦袋我也不敢開這種玩笑。」
薛靈璧的臉色微微緩和,「就怕你說慣了,一時改不了口。」
馮古道陪笑道:「到明日,我一言不發,裝聾作啞便是。」
薛靈璧睨著他,「皇上讓你回話也一言不發?」
「聽侯爺的。侯爺讓我開口我就開,侯爺若不讓我開口,我就裝喉嚨痛。」
薛靈璧似笑非笑道:「論嘴貧,你認第二,天下恐怕無人敢認第一。」
「一山還有一山高啊。」馮古道不禁感慨。
薛靈璧也沒有細問,只是催促道:「明日一大早啟程,今日須早休息。」
「是。」馮古道從書房裡出來,埋頭往回走,一直到了房間,準備反手關門時,才猛然想起,「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
半夜。
三屍針的痛楚剛過,馮古道就感到一陣飢腸轆轆。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半晌仍無睡意後,仰面望著床帳的帳頂,低聲嘆道:「侯爺真能省。」

撲朔有理(六)
皇帝進香是大事。
不止沿途百姓迴避,而且還騰出整片西山的寺廟迎接聖駕。
皇帝最終選了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
薛靈璧是皇帝近臣,所以出發沒多久,便被喚到前面去陪伴聖駕,留下馮古道一個人躺在馬車裡睡大覺。
他昨晚又是三屍針發作,又是肚子餓,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誰知不到兩個時辰,又被昏昏沉沉地挖起來,整個人別說精神氣,連眼睛都是半睜半眯的。
幸好這次薛靈璧思慮周詳,不但讓宗無言在車上準備了枕頭棉被,還特地放了一個食盒,吃的喝的一應俱全。正好讓他吃飽喝足繼續睡。
車隊到了西山,東方正露出第一縷曙光。
馮古道迷迷糊糊地醒來,就看見一個侍衛鑽進來,想收走食盒。
馮古道連忙阻止道:「我還沒有吃完。」
「侯爺說西山進香要空腹,不能留下這些東西。」侍衛說著,將食盒撞進一個大袋子裡,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馮古道傻不愣登地坐了會兒,然後拉過棉被就往嘴巴上擦。
前面腳步聲不絕,動靜很大,但他的這輛馬車周圍始終是靜悄悄的,好似被遺棄了。
又過了好久,終於有個太監走了過來,趾高氣昂地對侍衛道:「皇上命咱家帶馮大人進寺廟歇息。」
侍衛不敢不依,只好轉身回車廂道:「馮大人,侯爺臨行前說過,皇上身邊不得隱匿高手,所以府裡的高手不能跟著你一同入寺,還請你自己小心。」
馮古道心頭一動,微笑道:「皇上身邊多的是大內高手,還怕保護不了我?侯爺多慮。」說著,他從馬車上下來,朝那太監躬身致意道,「不知這位公公怎麼稱呼?」
「馮大人客氣,咱家姓黃。」那太監對他倒是頗為客氣,側身讓路道,「馮大人請隨咱家來。」
馮古道含笑跟在他身後。
法海寺前是一條小拱橋,橋下溪水清澈,潺潺而流。四周古木參天,掩映那紅牆灰瓦,古樸清雅,讓人心曠神怡。
饒是馮古道仍有幾分殘留的睡意揮之不去,見此景色,也忍不住強打起精神來。
進入寺廟,黃公公熟門熟路地將他領到一處涼亭前。亭前兩旁有綠木成蔭。
黃公公道:「咱家去皇上跟前轉轉,馮大人自便。」
馮古道心照不宣地一笑道:「黃公公請。」
等黃公公走後,綠蔭後轉出兩個人來。
一黑一白,一英氣逼人,一圓潤可愛。
「好久不見。」馮古道衝他們抱拳,舉止中的猥瑣之態盡去,一派閒散風流之態。
「阿策,我們不是前幾天才在春意坊見過他麼?為什麼他說好久不見?」紀無敵眨了眨眼睛道,「難道那天的其實不是他?而是那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雪衣侯新寵?」
馮古道不以為意地悠然一笑道:「非常時期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袁傲策道:「就怕到時候你惹了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馮古道眸光微閃,笑容不改道:「我由衷期盼那個到時候的到來。」
「你恨不得有人拿劍砍你?」袁傲策挑眉。
「我是恨不得魔教早日正大光明地重回睥睨山。」馮古道緩緩道,「從當年不得不遠走他鄉開始,我就無時無刻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當藍焰盟瓦解的時候,我以為那一天終於到了,誰知道卻是鏡花水月一場。」
紀無敵道:「其實睥睨山不過是一座山罷了,只要和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何處不能安家?」
「若只有我一人,我自然可以這樣想。可惜,魔教並非我一人的魔教。」馮古道輕嘆了口氣,「原本我還希望有人能為我分擔一半的負重,誰知……」他目光幽幽地看著袁傲策。
袁傲策咬牙道:「你以為我現在是在做什麼?和皇上談風花雪月、琴棋書畫嗎?」
「你的長項應該是十八般武器吧。」馮古道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皇上答應了所有的條件?」
袁傲策道:「哼。也由不得他不答應。藏寶圖和藏寶處都在我們手裡,他若是不答應,我們就將寶藏是假的,從頭到尾不過是先帝唱的一場獨角戲,製造出一張假圖假地點假寶藏的這個消息透露給守在邊關的凌陽王。凌陽王想必會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當年若非先帝用寶藏震住了他,他早已起兵謀反將這個負債纍纍的朝廷掀翻了。可惜先帝緩兵之計雖然奏效,但是國庫歷經數年兩代皇帝十數年的經營卻全無起色。凌陽王這幾年守在邊關,一直囤積實力,只要皇帝露出些許破綻,他即刻就會揮師北上。」
「有何可惜?」馮古道微笑道,「若非國庫全無起色,皇帝又怎麼會被我們牽著鼻子走?」
袁傲策皺眉道:「你真要魔教每年向皇帝進貢?」
「進貢?」馮古道笑容中帶著滿滿的算計,「表面上看,我們付出的是錢,是虧。但是事實上,我們拿到了官商的資格,身後又有皇帝這樣大的靠山,到時候,送出去的錢怕是連賺進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紀無敵道:「真的有這麼多?」
馮古道識趣道:「這樣大的生意,魔教又怎麼敢獨吞?」
紀無敵眨巴著眼睛道:「這樣怎麼好意思?」
「紀門主會覺得不好意思?」馮古道調侃。
紀無敵捂著雙頰道:「其實,我經常會感到不好意思,只是這種不好意思不會影響我的決定。」
馮古道:「……」
袁傲策轉移話題道:「你體內的三屍針如何了?」
馮古道嘆氣道:「痛啊痛的,就習慣了。」
紀無敵張大眼睛道:「是不是有種每天都要生一次孩子的感覺?」
馮古道含笑道:「紀門主若是有興趣,也可以試試,有時間我們還可以互相交流交流心得。」
紀無敵抱著袁傲策的手臂,很認真道:「阿策,我們生個娃娃試試看吧。」
馮古道轉頭看風景。
袁傲策面無表情道:「你覺得三根針會變成娃娃?」
「……三根的確太少了,最起碼一大把!」紀無敵突然興致勃勃道,「不如我們把血屠堂滅了吧?這樣我愛扎幾根就能扎幾根了。」他握著拳頭,滿臉興奮。
馮古道忍不住想去看袁傲策的臉色。
袁傲策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魔教化整為零之後,他們已經漸漸浮出水面,但是徹底引他們上鉤還需時日。所以在這期間,你還是躲在侯府安全。」
馮古道苦笑道:「安全歸安全,卻半點自由都無。」
袁傲策沉默半晌道:「我已經派人去請神醫谷的人了,若是沒有意外,大約一個月後便能到京城。等你解了針上的毒,便可離開侯府。」
馮古道道:「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已經知道如何解三屍針的毒了。」
「哦?」袁傲策面露異色。
「午夜三屍針的毒主要是來自於斷魂花的花莖,加之冰蟾蜍的血,能催化斷魂花花莖中的毒液,使之在午夜陰氣最盛的時候發作。」馮古道道。
袁傲策道:「解法呢?」
馮古道道:「斷魂花附近寒潭中,一種名為羵虯的精怪的血。」
紀無敵似贊非讚道:「明尊不愧是明尊,足不出戶,可知天下事。」
馮古道心中略感不自在,臉上卻波瀾不驚道:「紀門主誇獎,比起紀門主的神通廣大,運籌帷幄,在下自愧不如。」
紀無敵嘆氣道:「不過我是絕對不會欺負阿策的。」
馮古道強自將嘴角拉起,「紀門主的比喻真是有趣。」
紀無敵笑眯眯道:「其實我的結論更有趣,不知你有沒有興趣聽?」
「興趣自然是有的,不過恐怕沒有時間。」馮古道肅容道,「我有一個計劃,若是成功,或許能讓薛靈璧難以找魔教的麻煩。」
袁傲策道:「薛靈璧想報的是殺父之仇,父仇不共戴天,你要如何化解?」
「不化解。」馮古道淡淡道,「若魔教新明尊是他一手栽培的親信,試問他又有何理由再明目張膽地找魔教的麻煩?」
袁傲策眸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馮古道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道:「這件事,還需要皇上親自出馬。」
袁傲策抿唇。
紀無敵道:「只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魔教保住了,明尊危殆了。」
馮古道負手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說得冠冕堂皇,強自將心中浮起的那抹異樣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有道理。」紀無敵一把抱住袁傲策道,滿臉深情道,「阿策,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大事。」
袁傲策心裡高興得無以言表,臉上卻依然保持著一定的冷傲,不動聲色地問道:「那你的小事是什麼?」
紀無敵想也不想地回答道:「諸如輝煌門之類的……」
……
如果輝煌門眾聽到他們掌門的這個回答一定會痛哭流涕,然後直接砍死他再自殺。
馮古道和袁傲策默然不語。
紀無敵道:「這就叫人各有志。」
馮古道莞爾道:「世事真是難料。當初紀輝煌受先帝庇護,迅速在江湖中崛起。之後他又受先帝指使,明裡暗裡打魔教,使得魔教不得不退出莫名其妙成為藏寶地的睥睨山。但如今他的兒子卻與魔教聯手,將皇帝耍得團團轉。這真是可謂……風水輪流轉啊。」
紀無敵嚴肅道:「魔教當初應該派暗尊來勾引我爹的。」
……
馮古道淡淡道:「他們內部解決了。」

撲朔有理(七)
黃公公在皇帝跟前轉一圈,見皇帝、雪衣侯和史太師等朝中大臣正對著佛像禮拜,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回去。到涼亭處,馮古道正趴在那裡打盹兒。
他不由上前,輕聲道:「馮大人?」
馮古道熟睡得像只死豬。
「馮大人?」黃公公微微提高聲音。
馮古道咕噥一聲,隔著眼皮動了動眼珠。
黃公公只好輕輕地推他一下道:「馮大人?!」
馮古道這才不甘不願地睜開眼睛,慢慢地坐起身,「黃公公?」
黃公公堆起笑容道:「外頭風大,馮大人要不去內堂坐坐。」帶馮古道來涼亭是皇上的吩咐,他雖然不知道為何,卻也照做。但是看馮古道來時波瀾不驚的樣子,想必其中是有名堂的。而現在這副樣子多半是裝,不過是名堂也好是裝也罷,都與他無關,反正他要做的不過就是傳個口信領個路而已。
馮古道揉了揉眼睛道:「可以回去了嗎?」
「皇上還要與念方大師參佛,恐怕中午之前是回不了的。」黃公公伺候皇上多年,這點細節清楚得很。
「這樣啊。」馮古道一副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強自忍耐的模樣,「那我可不可以先回馬車裡去坐坐?」
如此正好。黃公公求之不得地想。皇上只讓他帶他來涼亭,然後過一盞茶再帶他離開,卻沒說離開之後去哪裡,他正自躊躇呢。「既然如此,就讓咱家送馮大人出去。」
「有勞黃公公。」馮古道站起身,手輕輕地捶了捶大腿。
黃公公輕笑道:「說起來,咱家伺候皇上這麼久,馮大人還是頭一個被欽點陪同皇上進香的六品官員呢。」
馮古道含笑拱手道:「沾光,沾光而已。」
至於沾誰的光,不言而喻。
黃公公倒是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坦坦蕩蕩地承認了,心中不禁對他生出幾分好感。畢竟這世上裝腔作勢、狐假虎威的人多,有自知之明的人少。
前方綠木接綠木,遮出大片蔭涼。兩人正要腳跟一轉往外走,就聽外面一陣呼喝聲,不等他們反應,後殿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快,快去找人護駕!」尖銳的嗓音猶如一道利劍,直接撕破清晨的寧靜。
馮古道一把抓住要往外跑的黃公公,轉頭盯著那個衝過來太監道:「皇上呢?」
太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裡的和尚是假的!全是刺客,要行刺皇上!你們快去調人進來!」
馮古道朝他身後望瞭望,「沒有人追殺你?你怎麼逃出來的?」
「你怎麼這麼多廢話!」太監腳步不停,一把推開他,直接往外衝去。
不過還沒有衝到門口,便被一箭穿心,緊接著箭矢若狂風驟雨般射來。
馮古道面色凝重地拉著黃公公往後退。
十幾個黑衣蒙面殺手衝了進來。
「走!」馮古道想也不想地拉著他往後跑。
如果他沒有料錯的話,這是一次大規模的刺殺。外面的侍衛只怕自身難保了,如今唯一期望的是皇帝身邊的大內高手不要失陷!
黃公公突然鬆開他的手,將他往前一推道:「你先走!咱家斷後!」
馮古道愣了下,卻見黃公公已經轉身迎上。
黃公公會武功他聽得腳步聽得出來,但是沒想到他的身手竟然這麼利落。
十幾殺手竟然被攔下一半。
馮古道見剩下的殺手追來,轉頭繼續朝前狂奔。過台階,邁門檻,進入大殿後,他驟然施展輕功,如輕風般劃過大雄寶殿,消失在眾殺手面前。
到了皇帝所在的後殿前的院子,馮古道心頭一沉。
眼前的形勢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
戰場一共分兩頭。
皇帝和一眾大臣被層層保護在侍衛圍成的圈子內。為了防止有漏網之魚危及聖駕,保護圈一共有兩層。但如此一來,裡面一圈的侍衛只能握著刀子,眼睜睜地袖手旁觀。
外圈的侍衛在十個一流殺手的圍攻下,漸漸力不從心,保護圈已經越縮越小。
史太師那隻圓鼓鼓的肚子已經和旁邊的人的肚子貼在了一起。
另一頭,薛靈璧一人獨攬兩大超一流高手,人雖然少,但是戰況凶險猶勝。
眼見薛靈璧漸落下風,馮古道的手指微微縮緊。
身後殺手的腳步聲漸近。
後殿突然探出一個腦袋。
紀無敵亮閃閃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馮古道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跑到後殿去的,但是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袁傲策極有可能出手。一旦他暴露,接下來一連串的計劃都可能會增加變數。
他心念電轉,腳下一滑,在身後殺手刀刃逼近的剎那,身體已如強風般硬生生刮進薛靈璧和兩大高手之間。
「你……」薛靈璧只說了一個字,便收了口。
因為馮古道此時所展現出來的武功與當初他所見的,絕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他的手中無劍,但是出指如風,與左邊殺手的爪子相比,毫不遜色。
薛靈璧壓力頓減,原本被壓制住無法施展的劍招頓時源源不斷地使了出來。
「身手不錯。」他在間隙,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馮古道尷尬道:「保命……而已。」
薛靈璧一臉沉穩,不露喜怒。
馮古道悶頭打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鉤子,殺史耀光的鉤子?」
薛靈璧其實之前就注意到兩個殺手中其中一個用的是鉤子,不過生死攸關時刻,哪能多想。即便此刻也只是挑了挑眉。
「我倒是聽說過兩個……用爪和鉤的高手。」馮古道斷斷續續地將話說完。
殺手聞言依舊默不作聲,只是攻勢越發凌厲。
與他齊頭並進的是皇帝那邊的情況。
由於新一批殺手的加入,藏在裡面的第二層保護圈不得不衝了出來,除了四個武功最高的侍衛被安排貼身保護皇上外,其他人都衝了出來。但是如此一來,大臣們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
雖然侍衛們有意識地想要保護他們,但這種人人自危的時刻,難免手忙腳亂。有兩個大臣在你推我搡之時,不小心將胳膊腿地送了出去。殺手當然不客氣,一時哀叫聲此起彼伏。
若非有侍衛見機得快,一人一個將他們拖了回來,缺的恐怕就不是胳膊腿。
皇帝眼見他們在地上哀嚎,心頭別別亂跳,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統統被血腥味沖淡。他從出生到現在,見過不少爾虞我詐,聽過不少惡鬥廝殺,但是這樣靠近死亡卻還是頭一回。
史太師衝到他面前,拚命擠到四個侍衛身後,故意擋在他面前道:「皇上,我保護你!」
……
哼。保護他?是要他來保護吧?
皇帝心生厭惡,表面上去淡然道:「有勞史卿了。」
換了平時,史太師一定會將他這個表情琢磨上很久,揣度聖意,但是此刻關係生死存亡,就算心知龍心不悅,他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正在戰況膠著之際,又一批殺手衝了進來,身手雖然不如先前的利落,但是人數眾多。侍衛們很快成為一對二一對三的局面。大臣們簡直一個個如過街老鼠般四下逃竄。皇上雖然說在四大高手的保護之下,還算安全,但也僅僅是勉力支撐而已。
薛靈璧眼觀七路,耳聽八方,當下橫劍一掃,低聲道:「你撐著,我去去就來!」
不等馮古道反應,他就已經迅速躲到馮古道身後。
馮古道無奈地伸出左手彈開鉤子,右手閃電般襲下另一個殺手的七坎穴。
只是這樣一耽擱,薛靈璧已經從馮古道身後繞到另一頭的大片戰場。
只見他劍出如游龍,指東打西,短短一瞬間,殺手便躺下五六個。
其他侍衛見他支援,個個精神大振。
那邊局勢一時扳平。
但是相較之下,馮古道的處境就相當危險。
他武功本就遜薛靈璧一籌,連薛靈璧都無法獨戰兩大高手,更何況他。因此在薛靈璧大發神威的工夫,他險象環生。
「兩位前輩,」馮古道邊躲避殺招,邊勉強開口道,「緣何成……血屠堂……走狗?」
兩大高手的攻勢略頓。
馮古道趁機喘了口氣,話如連珠,滔滔不絕道:「以兩位前輩在武林的名聲……實在不必……」
他話未完,就聽其中一個高手忽然開口道:「你不必多說,我們今日是來殺人的。」
……
馮古道低頭躲過那把奪命鉤,人卻被一腳踢翻在地。
眼見鉤子重新揮來,他眉頭一皺。到了這步田地,恐怕袁傲策是藏不住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劍從斜裡伸了出來,輕巧地擋開鉤子。
馮古道抬眼,視線被一個頎長的背影擋住。
「你沒事吧?」薛靈璧邊擋住對方進攻,邊淡淡道。
馮古道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被踹的位置,重新加入戰圈道:「在你走之前來之後都挺好。」
薛靈璧嘴角微彎,露出遇刺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突然,一聲尖銳的口哨響起,對面屋簷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帶著血紅面具的人。
兩大高手同時後掠。
馮古道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推開薛靈璧道:「小心!」
但是他的手掌剛碰到薛靈璧,就被他一把摟進懷裡。
馮古道瞳孔陡然縮小。
薛靈璧身體一震,隨即趴在他身上不動了。
馮古道很清楚這種滋味,午夜三屍針入體剎那,必定陰寒入骨。

撲朔有理(八)
「用內力將針引至丹田。」他小聲在薛靈璧的耳畔旁說道,眼睛卻緊緊地盯住剛才交手的兩大高手和站在屋簷上的紅面具神秘人,幫他掠陣。
薛靈璧額頭隱隱有汗水滲出。
無言上的紅面具神秘人又吹了一下口哨。
馮古道神色一凜,死死地盯著他的手。
午夜三屍針細若牛虻,無聲無息且難以辨形,就算知道對方要出手,也很難看得出針在何處。
他突然領悟到為何薛靈璧用身體擋住他,而不是將他推開。因為他也無法判斷針在何處。
心頭剎那翻江倒海,滋味如五味雜陳。
兩大高手再度聯手攻上。
馮古道一手將薛靈璧掩在身後,任由他靠著自己的後背,一手從他手中抽過劍,反手迎上他們的進攻。
儘管他心潮洶湧,靈台卻清明如剛洗刷過的碧空,以一敵二也是有條不紊。
兩大高手見他寧可肩膀手臂受傷,也不肯移動半步,不由都咦了一聲。
馮古道別有深意地看了他們一眼。若他沒看錯,那一聲『咦』之後,對方的進攻明顯放緩。
紅面具神秘人的口哨聲再度響起,且比前兩次更加尖銳綿長。
兩大高手身體齊齊一震。
用爪的高手低咒道:「該死。」
馮古道眼神一閃,壓低聲音道:「黑白兩位前輩……」
兩大高手的招式明顯微頓。
馮古道也不急著反攻,悠悠然地放過這個破綻,「我猜的果然不錯。」
「你怎麼知道?」用爪的正是黑山老怪。他小聲問道,出手的水分越來越多。
馮古道道:「兩位前輩的成名武器,晚輩耳熟能詳。」
黑白雙怪無語。
不是不想換兵器的,但是自己的兵器用了這麼多年,一下子換了怎麼都不順手。而且他們心裡還存著僥倖,他們退隱了這麼多年,能認出他們的人一定鳳毛麟角,而這些鳳毛麟角多半不會出現在大內。
——但世事總有例外。
馮古道道:「晚輩不知兩位前輩究竟何事屈就在血屠堂,但是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晚輩不才,願效犬馬。」
由於話越說越長,三個人打鬥的動作也越來越慢,幾乎算耍花槍。
紅面具神秘人的哨聲頓時淒厲如鬼吼。
黑白雙怪互望一眼。
白水老怪道:「有兩萬兩嗎?」
……
兩萬兩?
馮古道愣了下。
身後有個聲音冷冷道:「本侯有。」
黑白雙怪收手,戒備地看著他。
薛靈璧緩緩從馮古道身後走了出來。雖然中了午夜三屍針,但是除了發作時間之外,其他時候對人對武功都沒有妨礙。
白水老怪道:「只要你們肯付兩萬兩,我們就收手。」
所謂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如此。
薛靈璧毫不猶豫道:「我付。」在這種狀況下,黑白雙怪的臨陣倒戈,足以影響整個局面。
紅面具神秘人終於站不住了,他怒喝道:「黑山白水,你們敢反水?!」
黑山老怪冷哼道:「若非你設了圈套,讓我們莫名其妙輸了兩萬兩,我們怎麼會跟你來趟這趟渾水。」
紅面具神秘人道:「你們不守承諾。」
白水老怪道:「我們並沒有不守承諾。血屠堂主,是你親口說的,要不還錢,要不幫你做事。現在我們選擇還錢。」
紅面具道:「錢呢?」
……
黑白老怪同時轉頭望向薛靈璧。
馮古道暗自嘆氣。誰會帶著兩萬兩出門。
「若是區區兩萬兩,朕有。」由於薛靈璧適才的解圍,所以那邊周圍的戰況也不如適才那樣凶險,敵我雙方行形成拉鋸戰,彼此傷亡都不大。皇帝壓力頓減,也能騰出心情來搭話。
黑白雙怪疑慮地望著他。
畢竟從皇帝角度來說,他們是刺客,是反賊。
皇帝沉穩道:「人誰無過,只要知錯能改,朕既往不咎。」他說著,別有深意地看向其他殺手。
馮古道舒出口氣。幸好皇帝是長腦子的。
薛靈璧倒是沒怎麼意外,似是對這個結果早有所料。
黑山老怪突然殺進包圍圈,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就收割了不少殺手的腦袋,速度之快,用力之猛,血濺之高,都令人讚嘆。
他在皇帝身前兩丈處停住,伸出手道:「銀票呢?」
他受夠被血屠堂主呼來喝去的日子,眼前逃出生天的希望就在眼前,怎麼能不積極。
皇帝顯然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受寵若驚,半晌才道:「待朕取紙筆來。」
……
黑山老怪呆了呆道:「紙筆?」
皇帝道:「朕是金口玉言,朕寫下來的字就是錢。」
黑山老怪:「……」
馮古道突然很想看看此刻血屠堂主面具下的表情,一定精彩絕倫。
薛靈璧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馮古道身體僵住。
血屠堂主眼見自己精心策劃的局就這樣在黑白雙怪手中流產,心中恨到極點,咬牙低喝道:「黑白雙怪!我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不然,就算你們上天下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會將你們抓出來千刀萬剮!」
黑山老怪冷笑道:「悉聽尊便!」
血屠堂主幾乎把牙齒咬碎,「你……」
就在剎那,薛靈璧從馮古道手中接過劍,如閃電般向血屠堂主刺去。
他出手快,血屠堂主反應也不慢。
不等劍刺到近前,他的身體便朝旁邊滑出三尺。
但隨即殺到的是馮古道。
反正他的武功已經暴露,再藏著掖著也是無益,倒不如趁機戴罪立功。
血屠堂主不慌不忙的側身避過薛靈璧長劍,右手從腰上解下一條鎖鏈,上面還扣著一隻小刀,如靈蛇般朝馮古道面門攻去。
馮古道最怕的是他拿出午夜三屍針,對於這條鏈子倒不是很忌憚,窺準它進攻的線路,伸出食指中指朝鏈子中間一夾。
誰知這鏈子竟然詭異地反了回來。
小刀正好衝著他的手指削去。
原本準備攻擊血屠堂主下盤的薛靈璧只好先揮劍將鏈子一勾。
小刀貼著他的手指過。
血屠堂主突然撒手,轉身朝寺外逃去。
由於他撒手得太乾脆,乃至於薛靈璧一個沒站穩,朝後掠出一丈才停住。
馮古道原本想追,但轉念想起血屠堂主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萬一狗急跳牆,將血屠堂殺手親力親為的規條拋諸腦後,洩露他的身份借刀殺人就不好了。
因此,他腳跟一轉,衝到薛靈璧面前緊張道:「你沒事吧?」
血屠堂主的口哨聲又響起,但這次卻是斷斷續續的。
血屠堂殺手立刻如鳥獸般四下散去。
皇帝這時來了精神,氣勢十足地吼道:「來人,統統拿下!」
「是!」答應聲也是鏗鏘有力。
黑白雙怪走到皇帝面前。
白水老怪道:「希望皇上不要忘記答應我們的承諾。」雖然血屠堂主逃逸,但是銀票依然是欠著的,若下次相遇他們還是還不出來,那麼自己豈非還要替他做事?而且今天的反水也會變成一場笑話。
皇帝見危機解除,心下大定,含笑道:「放心,兩位這次立下大功,朕一定不會虧待你們。莫說區區兩萬兩,就算是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
白水老怪道:「我們是山野粗人,閒散慣了。榮華富貴不敢想,只是兩萬兩銀子還請皇上早日兌現。」
皇帝隱有不悅。他們之前到底還是殺手一派的,如今給他們將功補過的機會也不知道把我,因此面色微沉道:「既然如此,朕也不便勉強。史愛卿。」
史太師驚魂未定,等他喊第三遍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皇上。」
「兩萬兩銀票之事就交由你去辦。」皇帝道。
史太師無奈道:「是。」
黑白雙怪來到薛靈璧和馮古道面前。
馮古道抱拳道:「多謝兩位前輩出手相助。」
黑山老怪嘿嘿笑道:「你莫要謝我,要謝就謝他。」他手指指的是薛靈璧。
薛靈璧眉頭微蹙,顯然是想不起自己和他們曾經有過什麼瓜葛。
白水老怪道:「若非他挺身為你擋下午夜三屍針,我們也不會在感動之餘,下決心幫你們。」
……
薛靈璧和馮古道面面相覷。
馮古道眼珠一轉,低聲道:「兩位前輩莫非是……」
「我們是斷袖。」黑山老怪說的時候還有幾分自豪,「反正我們已經這一把年紀,倒也不怕別人說閒話了。」
馮古道默然。
薛靈璧的臉色稍霽,低聲道:「本侯既然答應你們兩萬兩,便不會食言,你們可隨本侯回府……」
「不必。」白水老怪道,「既然有人當這個冤大頭,你又何必強出頭。」言下之意是吃定史太師了。
薛靈璧見他們堅持,也不便再說,只是小聲提醒道:「兩位既然決定與血屠堂劃清界限,便早早離開京城得好,以免他們糾纏。」
白水老怪是聰明人。京城不是血屠堂的地盤,與血屠堂劃清界限為何要離開京城?恐怕他指的糾纏恐怕不是血屠堂而是另有其人。
「老夫明白,取完兩萬兩之後,我們即刻啟程。」
那廂,經過此役,誰也沒有心情繼續留下。皇帝在侍衛的簇擁下匆匆離寺。
臨行前,馮古道忍不住回頭朝後殿看了一眼,卻見袁傲策大大咧咧地站在門裡,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彷彿是疑問,又彷彿是等待。
馮古道面無表情得與他對視著,須臾,微微點了點頭。
「在看什麼?」薛靈璧回頭。
門裡空無一人。
馮古道扭了扭肩膀道:「沒什麼,肩膀有點酸。」

撲朔有理(九)
皇帝去西山進香的目的原本正如薛靈璧所料,是為了安撫史太師,為他兒子祈福。不管有用沒用,至少是給足了面子。
光給面子不給裡子這套手法皇帝駕輕就熟。
但是半路殺出個血屠堂,使得皇帝和史太師之間的信任在暗地裡進一步惡化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恐怕血屠堂在行刺之前、行刺之後都不會想那麼多。
血屠堂主打的算盤是將皇帝、馮古道兩單生意一起做,一箭雙鵰,一網打盡。誰知道黑白雙怪臨陣倒戈也不是頭一回,也很駕輕就熟。
血屠堂主原本以為藍焰盟沒控制住黑白雙怪是因為手頭抓的把柄不過多,沒想到錯的不是把柄,是對手。關鍵時刻,黑白雙怪故技重施,倒打一耙,他一番心血瞬間付諸東流,真是連哭都沒地方哭——因為皇帝很快就下了聖旨,全力緝拿血屠堂叛賊!
這樣一來,馮古道倒是可以過一陣安穩日子。若是捕快們勤快些強大些,順道把血屠堂一鍋端了,那他從此之後就可高枕無憂了——不算薛靈璧這筆帳的話。
兩人從法海寺一路護送皇帝回宮,才轉回侯府。
去時,薛靈璧與皇帝同輦,並非殊榮,而是為了就近保護。來時,薛靈璧獨自騎馬,和馮古道隔著兩三丈的距離,讓馮古道望著背影把準備了一肚子的藉口託詞又吞了回去。
直到侯府,薛靈璧獨自進了書房,全程沒有和馮古道打一個招呼。
馮古道只好自己在書房面前轉悠來轉悠去。
轉悠近傍晚,薛靈璧終於無奈地打開門,「編好了麼?編好了就進來。」
馮古道察言觀色,見他並無不悅,這才暗自放心,賠笑道:「侯爺足智多謀,明察秋毫,編什麼能夠逃過侯爺的法眼?」
「比如你的武功。」薛靈璧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轉身往裡走。
馮古道摸摸鼻子,跟在後面。
薛靈璧坐在桌案後,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神情泰然。
馮古道嘆口氣道:「我娘說,出門在外,總要多留個心眼。當時我初入侯府,人生地不熟,後頭又有血屠堂的追殺,所以想給自己留條後路,以防萬一。」
「你只多了一個心眼嗎?」
看著薛靈璧眼中若隱若現的笑意,馮古道心裡頭陣陣發緊,嘴上卻忙不迭道:「若再多,就罰我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薛靈璧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現在我倒希望你多幾個心眼。」
馮古道低頭乾笑。
「不管你本意如何,總是在關鍵時刻起了關鍵作用。」薛靈璧道,「我姑且當你功過相抵,既往不咎。」
馮古道大大地鬆了口氣,揖禮道:「侯爺英明!」
薛靈璧道:「朝廷通緝血屠堂,他們極可能狗急跳牆,反咬一口,你要留意。」
馮古道抬頭,見他眼眸中明晃晃的都是關懷,心中的五味瓶頓時撒了一地,低聲道:「血屠堂不過是跳樑小丑,在暗處猶有幾分可慮,轉到明處無異自尋死路。」
薛靈璧雖然因為魔教而關注江湖事,但是論精通卻遠不及馮古道,因此問道:「何出此言?」
「世人皆知血屠堂行蹤詭秘,殺人如麻,卻不知血屠堂主其實不過是個膽小如鼠的鼠輩。」馮古道道,「血屠堂出現於藍焰盟全盛時,當時血屠堂有一條三不接的規矩。」
「三不接?」薛靈璧好奇道。
「一不接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二不接身家百萬的巨富。三不接藍焰盟中人。」馮古道頓了頓道,「不過在藍焰盟被滅後,這條規矩又有了改動。第三條改成不接輝煌門和魔教中人……直到睥睨山破,魔教中人才被解禁。」從某一個角度來說,血屠堂稱得上與時俱進。
薛靈璧冷笑道:「這樣說來,的確膽小如鼠。不過,既然他不接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今日又為何會行刺皇上?」
馮古道道:「這我也想不透。」他頓了頓,低喃道,「殺皇上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
……
薛靈璧一省。血屠堂是殺手組織,殺手組織做的是買賣。而血屠堂主又是膽小謹慎之人,行刺皇上這樣大的買賣沒有十足的把握或是極高的利潤,他們是絕對不會做的。
天下有誰能出得起這樣高的利潤?天下又有誰是皇帝駕崩後得到的最大受益者?
答案昭然若揭。
馮古道見薛靈璧沉默不語,擔憂道:「侯爺可是有什麼不妥?」
若真如他所想,那麼緝拿血屠堂恐怕不會那麼容易,至少京城肯定會有那個人的勢力滲透。不然血屠堂怎麼會這麼容易就進入法海寺埋伏?「的確是不妥。」薛靈璧皺眉。
馮古道面色一緊道:「難道是午夜三屍針提前……」
「什麼?」薛靈璧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嘴角微微一揚,「你很擔心?」
「若不是為了我,侯爺也不必……」不論其他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單是護住他的這份情……他欠得沉重。
薛靈璧緩緩道:「所以要還的。」
馮古道笑得分外不自然,「若下次侯爺遇險,我一定捨身成仁。」
「捨身成仁?」薛靈璧嘴角的笑意有些古怪,「你要怎麼捨身?」
馮古道有些站不穩腳跟,熱流從下面一路往上竄,「侯爺……」
「嗯?」薛靈璧戲謔地揚眉,眼神中帶著隱隱的期盼。
「我餓了。」他神情無限委屈。
薛靈璧顯然不準備就這樣放過他,故意學著他的表情道:「我也餓了。」是人都看得出他的餓和他的餓並不是同一個餓。
……
馮古道裝傻道:「既然如此,我們一同去用膳?」
薛靈璧見他眉宇之間疲態盡露,不忍再逼,只好意猶未盡地嘆氣道:「也罷。飽腹也是飽。」
用膳時馮古道心神不寧。
天色越來越暗,離午夜越來越近。午夜三屍針的威力他很清楚,尤其是第一夜,簡直非人所能承受。薛靈璧養尊處優,不知是否能平安度過。
薛靈璧倒是安之若素,還頻頻夾菜於他。
「一場驚嚇,就讓你食不下嚥了麼?」薛靈璧見他的筷子總是在肉上面沾啊沾啊沾,就是不夾下去,不由出口調侃。
馮古道順著他的話承認道:「這樣的驚嚇若多來幾次,恐怕不是食不下嚥,而是氣息奄奄。今日若非黑白雙怪臨陣倒戈……後果不堪設想。」
薛靈璧道:「這樣說來,那個血屠堂主在這樣重要的刺殺中居然用黑白雙怪,可見他不但膽小如鼠,而且奇蠢如豬。」
「或許是因為,血屠堂真正的高手並不多。」他口中的高手,自然是薛靈璧、袁傲策、黑白雙怪這樣級數的人。這樣也就證明了,他為何不敢招惹藍焰盟和魔教。因為血屠堂本身的實力不夠資格。
薛靈璧頷首道:「他們手中唯一讓人忌憚的,或許只有午夜三屍針和寒魄丹了。」
說到午夜三屍針,馮古道那最後一點點的食慾都煙消雲散了。他心裡想著,好歹自己也是午夜三屍針的受害前輩,論情論理都該傳授他兩招抵禦之策。
心意一定,他便打算開口,但是剛喊了一個「侯」字,宗無言就從門外進來道:「侯爺,黃公公來傳皇上口諭,宣你入宮覲見。」
薛靈璧一放筷子,起身就走。
皇帝從法海寺回宮一路沒發作是因為受驚過度,思緒一時沒轉過彎,如今回過神來,怕是要大刀闊斧地動一場。
馮古道擔憂道:「你中了午夜三屍針……」
薛靈璧不以為意道:「皇宮有門禁,我去去便回。」
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
馮古道覺得自己應該再沒心沒肺一點的。
他是魔教明尊,薛靈璧是雪衣侯。
無論出於何種理由,薛靈璧想滅魔教事實。無論出於何種結果,他都應該將他當做敵人。
所以,薛靈璧中午夜三屍針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以後一拍兩散,他為毒針所累,一定騰不出手來找他報仇。
是百利啊……
馮古道看著門對面的灰牆,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馬車聲漸近。
車還未停,薛靈璧的身影就從車廂裡鑽了出來。
馮古道的視線瞬間凝住。
雪玉似的臉越發沒有血色,但是雙眸那如流星般閃爍的點光卻讓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車停下。
他從車上下來,逕自走到馮古道面前,「等我?」
「看風景。」馮古道連想都沒想地回答道。
薛靈璧低笑道:「好看麼?」
馮古道頓時發覺自己適才的話有調戲之嫌,連忙道:「我是說前面這道灰牆。」
薛靈璧促狹道:「我也是。不然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馮古道想,今天他的舌頭一定沒睡醒。
「侯爺進宮一天一夜,定然疲憊了,不如先回去歇息?」他轉移話題。
薛靈璧眼眸微沉,道:「你在這裡等了我一天一夜。」
「當然沒有。」馮古道愣了愣。他才在這裡站了兩個時辰……而已。
但他的反應落在薛靈璧眼中卻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好啊,一起去歇息。」
「……」
一起去歇息?
馮古道很想問是不是他聽錯了。但是當薛靈璧拉著他的手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並大老遠地看到梅雪居那塊熟悉的牌匾時,他想,他應該沒聽錯。

反水有理(一)
眼見著他的左腳已經邁進門檻,馮古道手一抵門框,將自己的腳牢牢釘在原地,對著轉過頭的薛靈璧微笑道:「我餓了。」
薛靈璧眨了眨眼睛,「你一天裡有不餓的時候麼?」
「有。」馮古道道,「吃飯的時候,和剛吃完飯的時候。」
薛靈璧:「……」
宗無言指揮人在薛靈璧的睡房裡擺了滿滿的一桌。
面對滿桌美食,馮古道吃得慢條斯理。
薛靈璧在一旁幫他布菜。
「你不吃?」馮古道看著他疲倦的面容,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能吃得慢一點,時間拖長一點。「你若是累的話,先休息吧?我要吃很久的。我去廚房吃也行。」
「我不累。」薛靈璧面不改色地說著與臉色完全相反的話,隨意吃了幾口,就又開始往他的碗裡添菜,「你多吃點,我不餓。」
馮古道看著越來越高的小菜丘,有苦說不出,只好試探著轉移他的注意力道:「皇上召你進宮是為了血屠堂的事?」
「這是其中之一。」薛靈璧手中的筷子慢慢地停了下來。
……
其中之一?
馮古道心頭一緊。莫不是袁傲策已經動手了?
「魔教已經加入追捕血屠堂的行列。」薛靈璧眉宇間帶著一股愁緒道。
馮古道乾笑道:「這不正好。狗咬狗一嘴毛,朝廷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侯爺應該高興才是。」
「你不怕魔教死灰復燃,更加壯大?」薛靈璧帶愁緒專為隱隱的怒意,「袁傲策並不是善罷甘休的人。如今明尊已死,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格來看,只怕很快會將主意打到你的頭上。」當初袁傲策之所以沒有殺他是因為想用血屠堂的手。現在血屠堂自身難保,無暇他顧,那麼袁傲策極可能會親自出手。
馮古道垂頭看著碗裡的飯菜,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表情,「有侯爺在。」
薛靈璧緩了口氣,伸出手想去碰他的頭髮,但半途頓了頓,又轉而搭住他的肩膀,嘴角微微翹起,「不錯,有我在。」
馮古道從他伸手的剎那就憋著口氣,等落到肩膀後才悄悄舒出來,「侯爺說血屠堂是其中一件,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薛靈璧嘴角一撇,眼中的笑意瞬間無蹤,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徐徐縮了回來,「是為了你。」
「我?」果然是。
馮古道說不出心中瞬間燃起的是喜是憂,但臉上的驚訝卻表現得毫不含糊。
薛靈璧一字一頓道:「皇上提議,由你接任魔教明尊。」
……
馮古道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繞了一大圈,他終於繞到了原點前。
前途一片光明,戰果觸手可及,他實在沒有猶豫的理由。
馮古道慢慢地、慢慢地收起心底剎那迸發出來的各種情緒,冷靜道:「那侯爺又是如何回答的?」看薛靈璧的神色,結果怕是與他想左了。
「你認為我會同意麼?」薛靈璧冷然道。
馮古道小心翼翼地問道:「侯爺的意思是?」越是靠近目標,越要步步為營。不然一招差池,滿盤皆輸。
「皇上怕魔教做大,不受管制。他想起你是從魔教出來的,對魔教上上下下最是熟悉,因此想安
插進回去控制他們,為朝廷所用。」薛靈璧越說神情越冷,「你從魔教叛出,早已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就算頂著明尊頭銜,也不過是一個空架子。魔教的人向來心狠手辣,膽大妄為,到時候怕是你的人還沒有回到睥睨山,命就已經丟在了半路上。皇上此舉,無異掩耳盜鈴。」
馮古道苦笑道:「但願皇上能如侯爺所想。」
薛靈璧目光落在他臉上,緩緩轉柔道:「你放心。對於此事,我絕不妥協。」
……
就是這樣他才不放心。
馮古道的笑容越來越苦。
按他的設想,薛靈璧應該正好利用這次機會,順手推舟地同意將他安插回魔教,以便打聽老明尊的下落才是。他拒絕得這樣決絕,卻是大出他所料。如此一來,原點之前卻是硬生生地多了一條鴻溝天塹!
「侯爺。」宗無言出現在門口道。
薛靈璧收拾心情,淡淡道:「何事?」
「聖旨到。」
「……」
張公公雙手捧著聖旨,不耐煩地看著侯府裡的僕役進進出出地準備香案。
任何人以他這個姿勢堅持了半個多時辰心裡都不會太耐煩。
就在他實在忍不住,準備開口催促時,薛靈璧和馮古道終於穿著官袍一前一後出現了。
準備香案的僕役們齊齊鬆了口氣。一件複雜的事情在半個時辰內完成是難,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堅持半個時辰也難。
「見過侯爺。」張公公立刻堆起一臉笑容,「請恕咱家有聖旨在手,不能行禮。」
薛靈璧冷著一張臉,慢慢地走到香案前。
張公公見他面色不悅,也不敢多說,端起架子攤開聖旨道:「雪衣侯薛靈璧、戶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馮古道跪下接旨。」
不管情不情願,在皇權面前,薛靈璧也只得低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雪衣侯薛靈璧法海寺護駕有功,忠君愛國,實為百官表率。賞黃金千兩,良駒十匹,七星寶劍一對。戶部浙江清吏司主事馮古道法海寺忠肝義膽,護駕有功,堪為我朝楷模。賞白銀千兩,玉如意兩柄,封為一等男爵,領魔教明尊銜。」
……
好個封一等男爵,領魔教明尊銜。
皇帝是準備把魔教當做自己的囊中物了麼?
馮古道暗自冷笑。只怕魚入江河,就由不得他擺佈了。
「欽此。」張公公唸完,就等著他們叩謝皇恩,但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一片靜寂。他的心裡咯噔一聲,暗暗叫糟。莫不是夜路走多了遇到鬼,聖旨宣多了遇到抗旨的?
「侯爺?」張公公看的出這裡做主的人是薛靈璧。
馮古道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薛靈璧臉色難看到極點。好不容易回了點血色的臉又刷得一下白到了底。
馮古道怕他一時衝動,真抗旨,連忙道:「臣馮古道接旨。」
按理說他這樣是以下犯上。畢竟身旁的長官還沒有開口,他就先開口了。但是眼下這個情況,張公公不會眼見著有台階還讓自己摔下去,也忙不迭道:「請馮大人接旨。」
馮古道彎著腰剛要站起身,身邊就刮過一道風,薛靈璧搶先一步衝到他面前去了。
「……」
張公公緊張地看著薛靈璧。
儘管雪衣侯是朝廷上下公認的美男子,但是再好看的人如果緊繃著張臉,怒氣衝衝地盯著你,你的心情也絕對高興不起來。何況對方還武功高強,身份尊貴。
「臣,薛靈璧接旨。」他單手搶過聖旨,然後頭也不回地朝裡走去,留下張公公尷尬地站在原地。
幸好府裡還有宗總管。
他立刻上前,一邊從袖子裡摸銀子,一邊賠笑。
張公公也只好跟著笑。
這場風波就算在兩人刻意的笑聲中掩飾了過去。
馮古道跟著薛靈璧回書房,看著他將聖旨隨手放在桌上。
「這是聖旨。」他嘆氣。
薛靈璧推窗,風如潮湧,撞在他的臉上,無聲地安撫著他煩躁的心。
馮古道默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空氣凝固在一個極靜的點。
「馮古道。」薛靈璧緩緩開口。
「在。」馮古道很快地接口道。
「我會派人沿途保護你。」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是。」馮古道除了是之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
薛靈璧轉身,如黑夜般幽深的雙眸裡充滿堅定,「你放心。我一定會讓魔教盡快消失。」
「……」機關算盡,卻算不出天命。
馮古道怔怔地看著他,啞口無言。
深夜,月色暗淡。
馮古道披著濃黑大氅走到薛靈璧的窗下,盤膝坐定。
「午夜將至。」薛靈璧的聲音從房裡傳出來,帶著些許笑意。似乎傍晚的事情已經不再影響他的心情。「同甘共苦?」
馮古道的頭靠著身後的牆,望著天上那灰濛蒙的月,「同命相憐。」
「……」
腹中的針開始作怪。
馮古道強忍著疼痛,一字一頓道:「抱元歸一……」
「氣導丹田。」
「順一而二,順二而三……」
薛靈璧聽他說的辛苦,也強忍著疼痛道:「不要說了。」
馮古道充耳不聞,「逆三進一平二……」
薛靈璧無聲地望了窗外一眼,然後靜靜地閉上眼睛,順著外頭那隱含痛苦的聲音,慢慢地調節著體內的真氣。
加上昨夜,這是他第三次嘗到三屍針之苦。若非親身經歷,他實在想像不到馮古道曾經承受的痛竟然是如此劇烈到難以忍受。
針慢慢被真氣制住,疼痛慢慢減輕,直到完全消失。
外頭,馮古道慢慢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薛靈璧突然開口道:「你本可以在之前告訴我方法。」
馮古道的腳步頓住。
「你只是想讓自己痛苦。」
「……」他是想讓自己痛苦嗎?馮古道茫然。
薛靈璧這次頓了很長時間,直到馮古道準備重新邁步時,才聽他又道:「你不欠我的。」
……
馮古道的腳即將邁出院子,身後又幽幽傳來一句:
「我心甘情願。」

反水有理(二)
翌日,馮古道進宮謝恩,薛靈璧稱病告假。
到皇宮,他只是遠遠地望了眼所謂的上書房,然後出來個太監對他轉述了一番皇帝勉勵嘉獎的套話,便打發他回去了。
馮古道回到侯府,就見僕役們進進出出地往裡搬東西,不由好奇道:「誰送來的?」薛靈璧對客是出了名的冷面冷情,除了史太師那次的賠禮之外,他還未見過其他人跑來貼熱臉。
宗無言正好站在那頭指揮,聞言道:「阿六從外頭帶回來的。」
「阿六回來了?」馮古道一驚。若是他沒記錯的話,阿六之前是去了睥睨山打聽虛實。他和阿六雖然相交泛泛,但觀其言行,度其為人,若無收穫,斷不會這樣早回來。
宗無言有意無意地瞄了他一眼,「正和侯爺在書房。」
在書房做什麼呢?
宗無言卻是不說了。
馮古道面容突然一鬆,笑道:「阿六若是送了什麼好東西,宗總管可要替我留一份啊。」
宗無言不冷不熱道:「這是給侯爺的,我做不得主。」
馮古道笑笑,悠悠然地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待無人處,他的腳步漸漸加快,直到那熟悉的屋簷出現在視野之中,才放慢腳步。
……
其實,他不必這樣驚慌的。
馮古道的腳慢吞吞地邁進院子。
血屠堂主自身難保,魔教受皇帝認同,危機已除。薛靈璧和前明尊的恩恩怨怨乃是他們的私事,他大可袖手旁觀。說起來,他的任務已然完成。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從侯府金蟬脫殼,讓馮古道這個人永遠消失在世上。
——永遠。
書房的房門越來越近。
他聽到阿六尖銳地叫聲,「侯爺!」
馮古道的腳步猛然收住。隔著房門,他聽出阿六的喘氣聲劇烈,薛靈璧卻很平常。
「我信他。」他疏淡道。
馮古道吐出口氣。他這才發現,從聽到阿六的叫聲開始,自己的氣竟然屏住的。
門咿呀一聲打開。
薛靈璧負手走出來,冷漠的雙眸因為看到門外所站的人而微微彎起,「回來了?」
「嗯。」聲音從馮古道的喉嚨裡憋出來,壓抑而緊繃。
「宮裡頭好玩麼?」薛靈璧若無其事地閒聊著。
馮古道眼瞼微垂,目光往地上一掃,隨即抬起,平靜如鏡,「鞠躬哈腰地走了好長一段路,什麼都沒見著,只聽了公公轉述的一通褒獎就回來了。」
薛靈璧失笑道:「這通褒獎不會又是忠君體國,登高能賦吧?」
馮古道嘆氣道:「登高能賦倒也罷了。我不過區區一個戶部浙江清吏司的主事,那句『愛民如子,事必躬親』卻不知從何說起?」
薛靈璧道:「人人如此。宮裡頭的慣例了。」
馮古道道:「虧我還期待皇上能上幾段警句,讓我回去充家訓。」
「你不怪皇上?」薛靈璧道。
馮古道不慌不忙地又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我總受封了個一等男爵,就算真的壯烈成仁,也算光宗耀祖了一把。以後九泉之下遇到我娘,也好交代得過去。」
「壯烈成仁?」薛靈璧聲音陡然放柔,「我准了麼?」
「他做戲罷了。」阿六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來,眼眶裡盛著慢慢的憤怒與委屈,「他根本就是魔教的走狗!從頭到尾,他都是在演戲。」
馮古道淡淡道:「阿六哥的依據是?」
「你當我不知道嗎?其實當初侯爺攻打睥睨山……」
「夠了。」薛靈璧眉宇一冷。
阿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侯爺……」
薛靈璧道:「你先下去。」
「侯爺。」阿六不死心地仍然想說什麼。
薛靈璧眼角一瞥。
阿六眼眶的淚珠終於滾了下來,然後恨恨地瞪了馮古道一眼,扭頭跑走。
馮古道有點愧疚,「他是個孩子。」
「我不養孩子。」對他來說,阿六是屬下。而做屬下就應該有做屬下的界限和分寸,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對宗無言很滿意。
馮古道摸摸鼻子,道:「侯爺多慮,孩子自然有侯妃來養。」
「侯妃?」薛靈璧先是皺眉,隨即露出古怪的笑容,「嗯,只是不知道那位侯妃願不願意了。」
「侯妃怎麼會不養侯爺和侯妃親生的小侯爺?」馮古道故意加重『親生』二字。
薛靈璧淡然一笑,沒有就這個問題繼續糾纏下去,「阿六這趟回來,帶來了不少好東西。你去挑挑有什麼喜歡的。」
……
若是阿六知道他辛苦帶來的東西最後落到他手裡,只怕撞死的心都有了。
馮古道這樣想著,竟有幾分幸災樂禍,「多謝侯爺。」
阿六這趟帶回來的東西不少,但稱得上真品的不過兩三件,而且還是小品。畢竟以他的俸祿莫說買這麼多件珍品,哪怕一件也要存足數十年。
馮古道隨手挑了幾件臨摹的字畫。
薛靈璧在一旁道:「你若喜歡字畫,不如去我書房裡挑幾樣。」
他書房裡的字畫可是實打實的真跡。
馮古道心裡頭癢癢的要命,嘴巴卻忙不迭道:「我還是中意這幾幅。你瞧,這張畫裡孤舟遠遊,江湖如鏡,豈非有幾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意境?」
薛靈璧皺了皺眉。「意頭不好。」
「我倒覺得意境高遠,讓人心胸開闊。」
薛靈璧淡淡道:「你不是說想要光耀門楣麼?怎麼入官場不過月餘,就嚮往江海餘生?」
馮古道道:「人總是有兩面,一面堅強,一面脆弱。一面心懷遠大,一面苟且偷安。一面冀望廟堂之高,一面憧憬江湖之遠。可惜魚翅熊掌不可兼得。」
薛靈璧笑道:「晚膳我讓廚房燉熊掌煮魚翅,讓你坐享齊人之福。」
馮古道心念微動,忍不住側頭看他。
只見他笑容殷殷,眼波宛轉如秋水滌盪,清豔明媚處,女子亦望塵莫及。
馮古道喉嚨一緊,「侯爺。」
「嗯?」薛靈璧將頭湊過來。
馮古道急忙撇開頭,眼睛四處亂瞟道:「呃,不知道晚膳什麼時候煮好?」
……
「我們連午膳都還沒有用。」薛靈璧難掩笑意。
馮古道咬著舌尖讓自己清醒。
「馮古道。」薛靈璧聲音低沉。
「嗯?」馮古道回頭,卻見薛靈璧的臉慢慢湊近。他下意識地後仰,卻不及薛靈璧下嘴快,雙唇直接掃過他的嘴角,烙下輕吻。
「……」馮古道瞪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他退回去,猜不出剛才他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薛靈璧雲淡風輕地在那堆東西里轉悠了一圈,見他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莞爾道:「不如今晚我們把酒談心如何?」
「……」非常的不如何!
這是馮古道在薛靈璧離開後很久,從腦海裡冒出的想法。
吃完熊掌魚翅這樣的山珍海味,取兩盞宮燈,煮一壺清茶,抬頭賞清風明月,卻是別有一番意境。
若沒有早上突如其來的『驚喜』,馮古道或許會感到很愜意。
可惜這只是或許。
相比他的心不在焉,薛靈璧倒是老神在在,「魚翅熊掌兼得的滋味如何?」
馮古道千萬般滋味在心頭,回答時的小心翼翼比起剛入府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魚翅熊掌皆是世間難得的奇珍美味,可惜馮古道草根出身,偶嘗其一已是三生有幸,兩全其美反倒難以適應。」他這番話像是說給薛靈璧聽,又像是只說給自己聽。
薛靈璧聽得一頭霧水,半晌才道:「人生在世,不過活個得償所願。」
馮古道微笑道:「侯爺所說甚是。」
清風徐徐,明月灼灼。
院子裡,兩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各自拉長,毫無交集。
薛靈璧望著杯中清澈的茶水,澹然道:「你準備何時啟程?」
馮古道心頭一熱,隨即又是一冷,思忖須臾,道:「明日。」
薛靈璧微訝。
「長痛不如短痛,既然要走,不如早走。」馮古道舉杯,衝他一拜道,「初進侯府,馮古道舉止孟浪,多虧侯爺寬宏大量才由得我胡鬧。」那時的他,心中滿是敵意,因此插科打諢,滿嘴的明褒暗諷。
薛靈璧拿起茶杯與他輕輕一碰,「可以問問緣由嗎?」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爺是天之驕子,位高權重,而我卻是個靠背叛而滿足私利的艱險小人。此消彼長,心中難免有幾分難以抑制的嫉妒之情。」
「如今呢?」
「如今侯爺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肝腦塗地,無以為報。」馮古道絕口不提今早一吻。
薛靈璧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失落,隨即笑道:「我明裡暗裡一共佈置了四批人馬。八大高手會隨你同行,另外三批,一批開道,一批沿途保護,另外一批斷後。若是路上有個萬一,也能首尾呼應。」
馮古道瞠目結舌道:「這樣是否太過大張旗鼓?」這樣一來,他這小舟如何逝去江海?
薛靈璧微笑道:「放心。暗中三批個個身經百戰,絕不會輕易暴露行蹤的。」
「但是……」馮古道欲言又止。
薛靈璧道:「我唯一擔心的是袁傲策,不過聽說他已經和紀無敵先走一步,暫時不構成威脅。」
馮古道面露難色,偏偏又說不出反駁的話。
薛靈璧以為他擔心此行吉凶未卜,不由安慰道:「放心,你不用真到睥睨山的。」
馮古道瞳孔一縮,試探道:「侯爺的意思……」
「我自有打算。」薛靈璧笑容微沉。

反水有理(三)
初春,清寒。
三輛馬車一字排開,候在門外。
馮古道背著包袱從裡面走出來。他的衣物不多,多的是禮物。阿六的字畫,史太師送來的白玉芙蓉,還有薛靈璧那件黑色大氅。
「馮爵爺。」八大高手雖然暗中保護了他一段時間,但是這樣正大光明地見面尚屬頭一次。
馮古道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嗯?」
「侯爺說他今天有事,就不來送行了,請馮爵爺一路小心。」他說著,從他手裡接過那堆東西。
馮古道下意識地抓緊大氅。等對方投來不解眼神時,他才訕訕地鬆開手,乾笑。
高手將東西放進馬車,見他還在回頭望,便道:「侯爺一大早就出門了。」
馮古道扯起嘴角,狀若漫不經心地聳肩道:「我以為宗總管會來送行。」
正說著,門裡轉出一個人來,卻是阿六。
馮古道微笑道:「沒想到來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你知道侯爺為什麼不來嗎?」阿六冷冷道。
「因為他出門了。」馮古道道。
阿六冷笑道:「早不出門晚不出門,偏偏要在你離開的時候出門,你不覺得奇怪嗎?」
馮古道順著他的話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因為侯爺不想見你。」
馮古道一臉的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阿六繼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你和魔教的關係,侯爺真的一無所知嗎?」
……
即便真的知道又如何?
等他坐上馬車,他與侯府的關係也將與距離一同越來越遠,直到毫無瓜葛。
馮古道負手踏上台階。
阿六望著慢慢靠近的他,心竟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此刻的他與以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就好像一個習慣於居高臨下,一個習慣於鞠躬哈腰……
雖然,是同一張臉。
「你……」阿六一出口就很快收住,因為他察覺自己氣勢太弱,幾乎像在求饒。
馮古道微微一笑,湊近他的耳畔,用極輕的聲音道:「就算我真的是魔教中人,你又能如何?」
阿六渾身一震,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馮古道直起腰,嘴角似嘲非嘲地揚起,轉身步下台階,頭也不回地坐上馬車。
八大高手留一個替他趕車,另外七個都坐上前後的馬車。
車輪轉動,碾著雪衣侯府前的青石板,緩緩地向前駛去。
從京城到睥睨山何止千里。
八大高手一路趕得不疾不徐,與其說是送馮古道去赴任,倒不如說是帶著他遊山玩水。早睡晚起是慣例,每次休息都以時辰計。
馮古道也由著他們。
但即便是這樣走,半個月後,他們也快到了河南府。
八大高手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馮古道旁敲側擊了幾次都無結果,也只好裝作不知。
突地——空中傳來極厲的破風聲。
馮古道身體微微後仰,一支箭破窗而入,咄得釘在馬車內壁上!
八大高手驚得幾乎魂飛魄散,忙不迭地衝裡面問道:「馮爵爺?」
回答他們的是一片靜默。
就在他們忍不住要衝進去的時候,馮古道才施施然道:「我沒事。」
八大高手這才放下心來,全神貫注地盯著從四面八方跳出來的黑衣蒙面人。
兵器交接聲很快響起。
一個高手大吼一聲道:「爵爺放心,是血屠堂的人!援兵很快就到。」
馮古道伸手將箭拔下,放在手心裡把玩道:「我不急。」
他是真的不急。
這群刺客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下令魔教教眾假扮的,他又怎麼會急?
不過這支箭做的真是逼真……若非他事先知道是一場戲,恐怕真的會信以為真。
他想他回去之後應該對這次行動的策劃者好好褒獎一番。
打鬥聲越來越疾,很快有新人加入戰場。
突然,一個身影高叫道:「馮古道!你休要得意!你猜若是薛靈璧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他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如珠如寶地護著你!」
握箭的手微微一收,馮古道推門而出。
薛靈璧派來保護他的暗中兩批人馬都已經趕到,對方在人數上暫時處於下風。但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縱然人數佔據劣勢,卻極為頑強。
但是最不省油的,還是那個站在槐樹下,冷冷盯著他的紅面具神秘人。
「血屠堂主?」馮古道微訝。沒想到半路殺出來的不是自己人,而是正主兒。
血屠堂主如鬼魅般撲過來,馮古道反手就是一掌。
哪知血屠堂主不閃不避,硬生生地接下。
雙掌一碰,馮古道便感到對方的內力如排山倒海湧來。他不敢輕敵,立刻運氣八成功力相抗。
血屠堂主似乎不準備和他一拼高下,身體微微一側,藉著他的內力將自己反衝出五六丈!
「馮古道,」他站在原地,目光陰冷,「或者我應該稱你為……明、尊!」
馮古道從容一笑道:「說穿了,名字也只是一個稱謂。就好像我可以叫你血屠堂主,也可以叫你過街老鼠。」
「你!」血屠堂主眼睛差點噴出火來,「你少得意!你猜猜,若是薛靈璧知道他一心維護的人就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他會怎麼樣?」
侯府裡的高手聞言,下手個個遲疑起來,很快被血屠堂眾人窺準破綻,扳回平手。
馮古道彷彿對戰況視若無睹,「他會怎麼樣,與我何干?」
血屠堂主冷笑道:「他處處維護你,甚至不惜為你挨了三枚午夜三屍針,你真的無動於衷?」
馮古道道:「若是我為你挨三枚午夜三屍針,你會對我如何?」
血屠堂主愣了下,隨即叫道:「我管你去死!」
「那就是了。薛靈璧滅我魔教在先,追殺我在後。你覺得我該不該管他死活?」馮古道淡淡道。
侯府高手聽到這裡已是聽不下去。
其中一個痛罵道:「馮古道,你不是人!侯爺待你恩重如山……」他因說話分神,一把明晃晃的刀立刻掃開他手中的劍,衝他脖子砍來。
他暗叫糟糕,正要閉目待死,卻聽叮得一聲,即將砍落的刀鋒被一支箭射偏數分,順著他的手臂削弱。
那人嚇出一身冷汗,感激地朝馮古道看去。
卻見馮古道從容不迫地收回手,拍了拍掌道:「說實話,血屠堂主,我一直都很欽佩你。」
血屠堂主道:「欽佩我什麼?」
「欽佩你明明愚蠢的像隻豬,卻偏偏還有這麼多人追隨你,受你矇蔽。」
「你說什麼?」血屠堂主恨恨地往前踏上兩步。
「難道不是嗎?」馮古道慢條斯理道,「當初你不敢動藍焰盟,不敢動魔教,我可以算你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是你居然敢明目張膽公然行刺皇上,而且倚仗的竟然是黑白雙怪……」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我若是不說你愚蠢,我都覺得對不起愚蠢二字。」
血屠堂主氣得嘴唇發白。
「另外,你既然接了殺我的生意,不但不殺我,卻還為我保守秘密……」馮古道搖頭道,「我真不知道是該感激你好,還是感激上天給了我一個如此愚蠢的對手好。」
「你……你……」血屠堂主大喝一聲,雙手一揚,六顆寒魄丹如閃電般朝馮古道射去。
寒魄丹與午夜三屍針乃是血屠堂的震堂法寶,後者出其不意,防不勝防。前者冰寒刺骨,光是透出的寒風就是一種極難醫治的寒毒。
馮古道不敢大意,身體疾速倒掠回車廂。
寒魄丹四顆打偏,兩顆跟著馮古道射進車廂。
馮古道順手拉起那件黑色大氅,運氣內力將它舞成一道黑色旋風,將寒魄丹捲入大氅,然後反射回血屠堂主。
血屠堂主不料他寒魄丹去而復返,大意之下被其中一顆的寒風掃到手臂。手臂當即凍結成冰。
馮古道趁機朝他連攻出三招。
血屠堂主知道寒魄丹之毒若是不能及時解除,不但手臂廢了,甚至生命都堪虞。當下一邊拚命躲閃他的攻勢,一邊沖侯府高手喊道:「他是明尊!你們還幫他?」
侯府靜默,個個埋頭苦戰。
那個剛剛被馮古道救了一命的高手突然道:「血屠堂人人得而誅之!」
「說得好!」
「血屠堂人人得而誅之!」
他的話入一顆小石子,頓時激起其他高手的漣漪反應。
馮古道下手更快,「離間計失敗,堂主還有什麼招數沒用?」
血屠堂主被他逼得太緊,開口亦是不能,只好咬牙不吭聲。
馮古道突然左手一摸小腹,面色痛苦地往後退道:「午夜三屍針毒……」
血屠堂主見狀大喜,左腿一屈,將身體往前一送,想要取馮古道性命,但是比他更快的是馮古道的手——
他輕輕地捏住他的脖子,然後一扭,就聽咔嚓一聲,血屠堂主的脖子軟軟地歪向了一邊。
可憐他到死都沒明白,剛才那一幕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馮古道縮回手,任由他的屍體滑下,嘆氣道:「說你蠢,你還不認。既然是午夜三屍針,又怎麼會在正午時分發作?」他俯下身,伸手掀開面具,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
「龍鬚派陳禮高?」馮古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血屠堂其他殺手見堂主已死,頓時作鳥獸散,紛紛逃命去也。
馮古道見其他高手要追,連忙道:「窮寇莫追,由他們去。」
高手停下腳步,望著他的眼光充滿敵意。
馮古道苦笑著站起來道:「縱然不是朋友,但至少我們現在也不是敵人。」
其中一個高手道:「你混入侯府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不是很明顯麼?」馮古道抱胸道,「自然是為了光復魔教,重新當我的明尊。」
「你為何要騙侯爺?」
馮古道覺得有些累。因為這些問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幼稚得不能再幼稚,「因為我想要光復魔教。」他頓了頓,補充道,「但是我並不想傷害他。」
其他高手的臉上都寫著不信。
「若是有機會,我希望能向他親自道歉。」既然都已經暴露了,他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
之前受他救命之恩的高手突然道:「你若想道歉,不如去開封。」
「開封?」馮古道微怔,隨即臉色一變道,「糟了!」
袁傲策和魔教教眾就是準備在開封會和,如此說來,薛靈璧的目的是……
他腦海中響起臨行前薛靈璧的話——
「放心,你不用真到睥睨山的。」
怪不得這一路上魔教遲遲沒有行動,原來竟是這樣。

反水有理(四)
這幾日,開封府城裡城外都籠罩在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之中。
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場混戰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因為什麼人開始的。只知道到現在為止,黑白兩道已經有二十幾個門派捲了進去,而且這個數字正在滾雪球般地不斷擴大。
而作為這場混戰最中心最關鍵也最受人矚目的兩大門派領袖,袁傲策和紀無敵卻始終保持著模棱兩可袖手旁觀的態度,真正急煞旁人。
終於有一天,狂風寨主鐵峰受黑道群英委託,氣勢洶洶地找上了門。
「袁暗尊。」一進門,他就主動無視那個坐在袁傲策身邊,拚命啄著他手指的紀無敵。
袁傲策目光從紀無敵那又吮又吸的紅唇移到他臉上,然後用兩條眉毛非常清楚清晰地表達他的不耐煩。
「袁暗尊!」好像怕他沒聽清,鐵峰又喊了一遍。
袁傲策左手食指微抬,決定如果這傢伙第三句話還是沒什麼變化的話,就直接把他丟出去。
「白道欺人太甚!」鐵峰終於說了句正經的,「尤其是龍鬚派,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壓我們!難道魔教就這樣坐視不理嗎?」
袁傲策淡然道:「我們在反擊。」
……
魔教的確在反擊。事實上,在這場混戰中,唯一始終佔據上風的就只有魔教了,儘管白道分出了一大半的精力來對付他們。
鐵峰的聲音低了些,「難道袁暗尊就沒有想過將白道這些跳樑小丑一網打盡嗎?」
「沒想過。」袁傲策回答得飛快,沒有留下一點半點的想像空間給他。
鐵峰嘴巴張了張,眼睛望向終於鬆開袁傲策手指的紀無敵,「袁暗尊是因為紀……門主?」雖然輝煌門沒有加入這場混戰,但是以他儼然如白道第一人的地位,袁傲策無論如何都要給白道幾分面子,以免落人口舌。
紀無敵置若罔聞地抓著袁傲策的手道:「阿策,好了,我去找點金瘡藥,幫你包紮一下。」
袁傲策嘴角微抽道:「我只是破皮。」
紀無敵感慨道:「阿策,你知道等你破皮有多麼的不容易嗎?」
「……」袁傲策沉默。
紀無敵道:「你知道我等這個機會等了有多久嗎?」
「……」
紀無敵越發動情道:「你知道……」
「包吧。」袁傲策嘆氣。
紀無敵澎湃的情緒被硬生生地卡住,略感不滿道:「阿策,你不好奇我接下來要說什麼?」
袁傲策無聲地把手指遞給他。
紀無敵權衡了下,覺得還是替他包紮的這個機會更加難得,於是喜滋滋地跑去拿金瘡藥和紗布了。
……
眼前的對答讓一直站在旁邊被忽略得相當徹底的鐵峰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紀門主他……」
「你剛才說到哪裡?」袁傲策很快打斷他。
鐵峰想了想道:「很多所謂的名門正派滿嘴道德仁義,禮義廉恥,其實暗地裡做的都是些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勾當,虧他們還有臉天天指著我們的鼻子說我們是歪門邪!難得他們這次來得這麼齊,我們乾脆把他們一窩子端了!省得日後耳根清淨。」他見袁傲策不為所動,又加了一句道,「而且我聽說這次白道之所以大張旗鼓找魔教麻煩,主要是為了爭搶魔教之前在中原開設的商行。」
袁傲策眸光微動。
鐵峰心中暗叫一聲有戲,頓時更加賣力地說道:「其實做生意靠的是真本事,爭不過別人就打著正義的旗號來強搶……哼哼,這種下作法讓我們這些干慣搶掠的綠林同道都看不下去。」
「既然看不下去……」袁傲策緩緩開口道。
鐵峰眼睛一亮。
「就把眼睛閉上。」袁傲策見紀無敵拿著金瘡藥和紗布回來,很配合地伸出手。
鐵峰不料自己費了那麼多口水竟然還是這麼一個結果,不由升起一股悶火,冷嘲道:「袁暗尊莫不是懼內吧?」
袁傲策和紀無敵同時朝他望來。
鐵峰話一出口,心中就有幾分後悔。畢竟袁傲策和紀無敵都是武林公認的高手,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出手都可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看眼前的架勢,他們極可能群毆!
「你叫什麼名字?」紀無敵問道。
「鐵峰!紀門主有何指教?!」所謂輸人不輸陣,縱然心中憂慮成災,鐵峰表面上還裝得很鎮定。
紀無敵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有眼光。」
「啊?」鐵峰被他稱讚得很莫名其妙。
袁傲策原本想說什麼,但是看了眼紀無敵的臉色,嘆息著收口。
「好東西是需要分享的,藏私是不對的。所以,記得把你的發現好好地宣揚出去。」紀無敵鄭重其事地叮囑道。
「啊?」鐵峰茫然地看著他。
但是紀無敵點到即止,「你可以邁出門檻了。」
「啊?」鐵峰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慢慢地退出門外。
袁傲策揮袖。
門砰得在他面前關上。
鐵峰在外面呆站了半晌,才喃喃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房間裡。
紀無敵小心翼翼地將金瘡藥灑在那根被他吮得有些發紅的手指上。
袁傲策面無表情地看著手指上那慢慢堆積起來的小山丘,「你準備把它們全都包紮進去?」
紀無敵安慰他道:「阿策放心,我不缺這點錢。」
……
袁傲策轉頭,不忍繼續看下去。
過了會兒,紀無敵拍著他的手背道:「好了。」
他回頭,只是手指破了點小皮的右手已經被包成了一隻梭子狀的粽子。
「我想,我現在應該祈禱,最好不要有什麼高手在這個時候衝進來挑戰。」袁傲策話音剛落,臉色驀然一變,朝門的方向看去。
只聽砰得一聲,馮古道踏著躺下的門板上走進來,儘管一臉的微笑,卻難掩眉宇間的倦意。
紀無敵興高采烈地打招呼道:「阿策,你不用擔心了,保鏢來了!」
馮古道別有深意道:「這世上有很多的保鏢和殺手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紀無敵皺眉道:「這些保鏢真是太沒節操了!他們不知道從一而終是美德嗎?」
袁傲策縮回右手,冷靜道:「我替你拖住了薛靈璧。」
馮古道笑眯眯地看著他沒說話。
「以眼下情形,我若是派人假扮血屠堂殺手去殺你,只會弄巧成拙。」袁傲策緩緩道,「倒不如引開薛靈璧的注意力,更有利於你施展金蟬脫殼之計。」
「所以,你知道這一切都是薛靈璧在幕後操縱?」馮古道神情高深莫測。
袁傲策道:「控制官府協助白道對付魔教。有這樣權力魄力,又這樣針對魔教的,本朝只此一位,別無分號。」
馮古道斜眼望著他那隻白色粽子手,嘴角笑意意味不明,「看來我應該感激你。」
袁傲策左手不動聲色地開始解紗布,「這種話我從七歲開始就不指望從你的口中聽到了。」
馮古道的目光只停留了一會兒,便轉身到桌子的另一邊坐下,與他們呈三足鼎立之勢,「我的身份暴露了。」
紀無敵托著腮,隨口
插進來一句,「這不是應該的嗎?」
馮古道道:「按照原本的計劃,應該由『血屠堂的殺手』殺死馮古道,讓這個人永遠消失的。」
紀無敵道:「現在可以稍微改一下計劃。」
「比如說?」馮古道問道。
紀無敵道:「比如說馮古道良心不安,畏罪自殺,一樣可以永遠消失的。」
「或是負荊請罪,賣身為奴也不錯。」袁傲策接道。
馮古道從容一笑道:「若是兩位願意接下魔教重任,我便慷慨赴死又何妨?」
……
接下魔教重任?
袁傲策和紀無敵無聲地對視一眼。
紀無敵恍然道:「我以前怎麼沒發覺你居然是有用的呢?難道是因為你笛子吹太多?」
馮古道:「……」
袁傲策的話鋒當即一轉道:「薛靈璧知道又如何?」
紀無敵很快地接口道:「會傷心。會很傷心。」
馮古道抬手揉了揉鼻子。
紀無敵溫聲提醒道:「鼻子酸的話,掉幾滴眼淚疏通下就好了。」
馮古道淡然道:「任何一個人日夜不停地趕了六天的路,鼻子都會酸……因為想打哈欠。」
紀無敵拚命地揉著鼻子打哈欠。
袁傲策道:「你準備如何解決眼下的困局?」
馮古道抬手摸了下眉毛道:「擒賊先擒王。」
袁傲策眼中精光一閃。
「既然紙包不住火,何妨鋌而走險?」馮古道放下手,眼中點點俱是冷漠,「我日夜兼程趕來,就是為了搶在他知道真相之前……」他頓了很久,淡淡地接下去道,「以解眼前之圍。」
「一輩子是很漫長的。」紀無敵漫不經心地迸出一句。
馮古道出乎意料地頷首道:「的確。不過這應該是回睥睨山之後要考慮的事情。」

反水有理(五)
開封知府最近心很煩。
在雪衣侯沒來到開封之前,他以為人生最煩惱的事不過是家裡的妻妾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而已。見了雪衣侯之後他才知道,原來煩惱這種事情是沒有底的。尤其是黑道那些人三番五次地跑到他家丟死雞死鴨,使得家裡頭那些妻妾更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之後。
其實他也不是不讓丟雞鴨魚肉,只是能不能洗乾淨再丟,搞得一地的雞毛魚鱗和血……打掃都不方便。
就在他立於簷下,望著那漫天的彩霞感嘆時,下人進來稟告道:「大人,外頭有人想見侯爺。」
「侯爺是外人想見就見的嗎?」知府頭也不回地回道。
「但那人說他是一等男爵,魔教明尊。」
知府一聽魔教就頭大,聽到明尊兩個字簡直頭大如斗,「他叫什麼名字?」
「馮古道。」
馮古道站在門口,看著知府笑眯眯地迎出來。
「馮爵爺。」知府人未到,聲先至,態度慇勤地就差沒有五體投地。
「知府大人。」馮古道了無誠意地抱拳,抬腳就準備往裡走。
「馮爵爺等等。」知府側身攔住他的去路,笑眯眯道,「不知道馮爵爺找侯爺有何貴幹啊?」
馮古道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馮爵爺找侯爺,那麼又與你何干?」
知府不料他說話這樣不客氣,笑容微微一僵,口氣也沉了下來。「這幾天開封府裡的魔教教眾十分猖獗,聽說背後還有暗尊袁傲策推動。為了侯爺的安全,我不得不謹慎再謹慎,小心再小心啊。」
馮古道淡淡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哦?馮爵爺的意思是?」他眼睛一亮。天知道他已經被鬧得快一個月沒睡著覺了,若真能有個結果,那他真想去給祖宗多上幾炷高香。
馮古道放緩口氣道:「京城上下都知道我是從侯府裡出來的,是侯爺的嫡系親信。我要做什麼,知府大人想不透麼?當然,若是知府大人做不了主的話,不如請示侯爺之後再來回話。」
知府見他說得這樣坦蕩蕩,心裡信了七分,連忙笑道:「本府怎麼會懷疑爵爺呢,不過好奇問問而已……這邊請。」
馮古道跟在他身後,想到等下便要見到薛靈璧,胸腔裡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讓踩下去的腳步都有些虛浮。
知府一路嘮嘮叨叨了半天,終於在一座別緻的院落前停下,「侯爺就住在裡面,我先去通報一聲。」
馮古道搶在他面前往裡走,「不必。」
知府在後頭呆看了會兒,才苦笑著想,不愧是侯府裡出來的人,架勢一個比一個足。自己堂堂一個四品官在他面前像跟班似的。
他晃了晃腦袋,決定還是回去煩惱家裡頭那些長長短短的瑣事。
馮古道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寬徑上。
兩旁的桃樹正抽著嫩芽。一顆顆,小小的,粉嫩粉嫩的。
桃樹盡頭有一道門,房子兩邊藏在桃樹裡,只露出中間那麼一截。
馮古道的腳步微微一頓,慢慢地平緩著心跳。這種時候,容不得一點半點的錯誤。
門忽然開了,走出一個青年。
馮古道舒出口氣,又很快湧起一陣失望。
青年大咧咧地打量他,好像在印證什麼。
馮古道抬腳到他面前,「在下馮古道。」
「啊,果然是你。」青年抱拳道,「在下羅行書,是侯府的門客。」
馮古道故作恍然道:「原來是羅先生。」
「你聽過?」羅行書受寵若驚。他一直在各地給侯爺當跑腿,還以為早被眾人遺忘,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認識。
「沒聽過。」馮古道邊回答邊暗忖道:原來是當初和紀無敵袁傲策一起上泰山的那個書生。
羅行書:「……」
「我想見侯爺。」馮古道道。
羅行書道:「侯爺出去了。不過他說若是一個看上去有幾分猥瑣又有幾分倜儻的青年求見,就帶他去城裡的三味樓。」
馮古道心裡咯噔一聲,不動聲色道:「侯爺知道我要來?」
羅行書道:「我也不知。只是侯爺每天都是這麼吩咐的。」
馮古道垂眼望著自己被羅行書踩住的影子,微微一笑道:「三味樓怎麼走?」
三味樓真的很好走。
出了知府家大門,順著大街一路往東,就能看到一面迎風招展的彩旗隨著風向不停地扭曲著上面『甜酸辣』三個字。
馮古道走到三味樓的門前,腳步突然一轉,轉到對面那家成衣鋪裡。
成衣鋪老闆原本半眯著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滾圓。這一行幹得久了,什麼樣的客人能掏幾個錢心裡都有數得很,「客官想看點什麼?」
馮古道往店裡一瞟,目光落在一件黑色大氅上。
成衣鋪老闆嘿嘿笑道:「客官好眼光。這個時節買冬衣最合適,價廉物美。」
「多少錢?」
老闆眼珠子轉了轉道:「三兩。」
馮古道從袖子裡掏出一兩,放在櫃檯上。
老闆等著他繼續掏,但是他卻悠悠然地拿起大氅往外走了。
「等等。」老闆從櫃檯裡追出來,拿起那塊銀子道,「這才一兩。」
馮古道微微一笑道:「這也是一件啊。」
「但是……」老闆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他拿起那一兩,慢吞吞地往櫃檯上又一放。
半塊銀子陷了進去。
老闆吞了口口水,外強中乾地叫道:「我,我認識很多名門正派的高手的。」
「那麼記得告訴他們,我是魔教明尊。」
「……」
從成衣鋪出來,馮古道的心情已經趨於平靜。
他將大氅掛在手臂上,施施然地走進酒樓。
酒樓很熱鬧。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但是若是留心觀察,就會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盯著門的方向的。
所以當馮古道一走進酒樓,所有的視線就凝聚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他不以為意地走到櫃檯前,不等掌櫃開口就道:「找人。」
「找誰?」掌櫃打量著他。
「雪衣侯。」
掌櫃忽而恍然道:「你就是……」
「我就是那個看上去有幾分猥瑣又有幾分倜儻的青年。」馮古道替他接下去。
掌櫃呆了呆,「你是馮古道嗎?」
這下輪到馮古道呆了呆,「我是。」
「那跟我上來吧。」掌櫃轉身往上走。
……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跟在後面。
三味樓有三層,走到二樓時還隱約能聽到一樓的談笑聲,到了三樓,四周幽靜的只剩下掌櫃和他的腳步聲。
「馮公子稍後。」掌櫃的欠了欠身,正要往包廂走,抬頭就見包廂的門開了,薛靈璧緩緩地從裡面走出來。
「侯爺,馮公子……」
「下去吧。」薛靈璧淡然道。
掌櫃識相地鞠躬告退。
馮古道兩邊嘴角一扯,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到侯爺。」
薛靈璧走到靠窗的桌邊坐下,「人生總有很多想不到的事。」
馮古道眸光一閃,微笑著坐到對面,將大氅遞過去道:「還請侯爺笑納。」
薛靈璧神情先是一冷,隨即一暖,正要說話,掌櫃端著托盤噔噔地上來。一葷一素,一盤醃製的白菜,一盤拼起來的烤豬。
馮古道只好收手。
薛靈璧道:「這裡的甜菜和烤豬並稱雙絕。」
馮古道抽出筷子,嘗了口甜菜道:「果然甘甜爽口。」
「一如你的心情?」薛靈璧淡然道。
馮古道道:「自從投效侯爺之後,我的心情從來都是萬里無雲。」
薛靈璧嘴角微微一勾,「你為我而來?」
馮古道不答反問道:「侯爺似乎早知我要來?」
「或許並非知道,而是希望。」薛靈璧夾起一塊烤豬,放到他面前的碟子裡。
馮古道的筷子在碟子上輕輕一蹭,「六天前,我在河南府遇到血屠堂的殺手。榮幸的是,是血屠堂主親自出馬。」
「哦?」薛靈璧眉頭一皺,「那你……」
「我沒什麼,可惜血屠堂主卻英年早逝了。」
「……」薛靈璧不知道對此『噩耗』應該作何表情。
馮古道道:「他臨死之前說魔教在開封聚集,而侯府八大高手又說侯爺也在開封……我放心不下,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薛靈璧垂眸,「你是放心不下我?」
「不然侯爺以為我放心不下什麼呢?」馮古道眨了眨眼睛。
薛靈璧突然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何來此麼?」
「請侯爺明示。」
「因為今天這裡能看到一場好戲。」薛靈璧轉頭,朝對面望去。
成衣鋪的店面不高,遮不住後面那重重疊疊的大屋。
馮古道只看了一眼,就認出那大屋正是紀無敵和袁傲策暫居的魔教分壇所在。
「好戲?」他故作茫然。
「我曾經說過,你不會真的回到睥睨山的。」
馮古道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薛靈璧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是。」
馮古道心裡隱隱有種壞事的預感。
「我已經命令端木回春召集白道各派高手在魔教分壇四周埋伏。」薛靈璧一指那座宅子道,「那裡的前後左右都已經被重重包圍。」
「魔教高手眾多,袁傲策的武功深不可測,我怕白道高手未必能佔便宜。」馮古道一臉擔憂。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若是加上內應和兩千官兵呢?」
「內應和兩千官兵?」馮古道神情鎮定,但放在桌下的手卻悄悄攥緊。既然連魔教總部都會有人反叛,那麼分壇出一兩個內應也不足為奇。
薛靈璧冷冷道:「本侯這次要將魔教一網打盡!」

反水有理(六)
馮古道遲疑道:「但是魔教如今得到皇上這座大靠山,若是侯爺擅自行動,會不會使得皇上龍心不悅呢?」
薛靈璧淡然道:「白道武林與魔教素有嫌隙,他們在開封府引發衝突,進而械鬥。本侯只是督令官兵保護百姓而已。」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馮古道慢吞吞道,「萬一風聲傳到皇上的耳裡……」
薛靈璧睫毛微垂,似笑非笑道:「你不想放魔教一馬?」
馮古道嘆息道:「我只是不想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薛靈璧莫測高深道:「所以你希望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去睥睨山送死?」
「事情未必如你想像中的那樣糟。」馮古道的腦海閃過無數個藉口和念頭。血屠堂主的死無疑讓他少了一隻最好的替罪羔羊。
薛靈璧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道:「你猜,若是我真的和魔教明目張膽地槓上……皇上會站在哪一邊?」
會站在自己那邊。
毫無疑問。
馮古道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直接回答。
但是皇上的邊恐怕非常不好站。
魔教手裡掌握的是那張用來唬人的藏寶圖。而薛靈璧手裡掌握的卻是兵權,雖然他回京後已經交出了虎符,但是依他和老元帥當年在軍中的威望,恐怕就算沒有虎符,也會有人在他登高一呼之下,慨然應諾。
惹急魔教,一拍兩散,可能有人會造反。但是惹急薛靈璧,是鐵定有人會造反。
皇上會選哪一邊已經很明顯了。
馮古道的掌心捏出一把汗。
……
他定了定神,思緒很快轉到另一個方向——
薛靈璧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的人。他今天的態度有些奇怪,就好像回到了剛進侯府,彼此試探的那一會兒……
試探?
馮古道搭著大氅的手微緊。
樓下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比掌櫃得輕巧很多,應該是個一流高手。
馮古道鬆了口氣,佯作好奇地回頭。
上來的是端木回春,比起上次見面,他的眉宇間少了分閒雅飄逸,多了分沉凝穩重。可見在這兩三個月裡,他經受了真正的磨練。
「侯爺。馮爵爺。」端木回春不卑不亢地行禮。
馮古道笑道:「聽了一個多月的馮爵爺,還是有些不自在。」
薛靈璧別有深意道:「或者讓他們改口叫你明尊?」
馮古道摸著鼻子,道:「希望他們叫的時候臉上不是一副想殺人的表情。」
薛靈璧不置可否,側頭問端木回春道:「佈置得如何?」
端木回春道:「一切如侯爺所言。」
「那就好。」薛靈璧頷首道,「到時候我會摔盤,掌櫃聽到後,會將三味樓的旗幟解下來。到時候你們便行動。」
「是。」端木回春領命而去。
等他走後,馮古道微笑道:「侯爺好手段。連端木回春這樣的人都被收得服服帖帖。」
「我倒覺得讓他服服帖帖的另有其人。」薛靈璧邊說,邊將手緩緩搭在甜菜盤子的邊緣。
馮古道瞳孔微縮,「侯爺準備幾時動手?」
薛靈璧不答反問道:「你認為幾時好?」
馮古道沉吟道:「我認為侯爺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薛靈璧垂眸,眼中閃過一絲厲光,「若是本侯說不呢?」
馮古道的右手漫不經心地搭在大氅上。
他突然緩了口氣道:「馮古道。你還曾記得本侯曾經說過什麼嗎?」
「侯爺金玉良言繁多,不勝枚舉。」馮古道答得模棱兩可。
「本侯曾說,你若是騙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將你千刀萬剮。」薛靈璧抬眸,一字一頓,說得深沉,說得決絕。
馮古道面不改色道:「記得。」
薛靈璧搭在盤子邊緣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著,「所以?」
馮古道搭著大氅的五指一點一點地縮緊,「所以我一直謹言慎行。」
「是麼?」薛靈璧的眸光越來越冷。他眼角一瞥,望著那件大氅道,「給我的?」
「侯爺的那件被血屠堂主弄壞了,」他絕口不提自己主動用它來擋寒魄丹,「這件雖然不如侯爺那件名貴,但在冬日裡總能擋擋風。到底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侯爺收下。」抓緊大氅的手腕慢慢抬起。
「馮古道。」薛靈璧森然道,「你敢再把手靠近左袖的那把劍試試看!」
馮古道抓著大氅的右手猛然一鬆,連帶著連吊起來的心都鬆了下來,「侯爺,多慮了。」
「你敢說你買這件大氅不是為了掩飾你袖子裡的殺氣?!」壓抑多時的憤怒終於忍不住迸發。馮古道一再的敷衍、隱瞞、欺騙幾乎讓薛靈璧眼中的恨意化作膿,化作血!
馮古道坦然地掀開大氅,右手從左袖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道:「侯爺,我帶的是匕首。」
薛靈璧怒火越加旺盛,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所以,你承認你是來殺本侯的?」
「若是可以,我更希望能夠制住侯爺,和平地解決此事。」既然揭開了,也就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馮古道每字每句都答得真心實意。
他的從容猶如一盆涼水,將薛靈璧從頭到尾澆得冰冷透徹。「這就是你的如意算盤?」
馮古道沉默。
「利用本侯,將本侯玩弄於你的股掌之間?」薛靈璧的語氣從開始的激動轉為冰冷,唯一不變的,是眼眸中森冷入骨的恨意。
馮古道緩緩開口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身不由己。」
「所以只怪本侯情不自禁?」他冷笑。
馮古道無聲收口。
薛靈璧反手捏住盤沿,「若是本侯此刻摔盤,你是否會拼了命地與本侯展開一場殊死搏鬥?」
「不會。」馮古道冷靜道,「我不是侯爺的對手。」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所以我會努力逃出去。」馮古道不緊不慢道,「去通風報信,或是另想辦法救援。」
薛靈璧道:「你想得真周全。」
對於這句近乎與唾棄的讚美,馮古道表現得一臉平靜。
「既然你想得這麼周全,就從來沒有想過對本侯坦白麼?」這才是他最最不可諒解之事!他可以理解他來時的逼不得已,卻無法諒解他今時的有條不紊、泰然自若!
馮古道雙唇抿緊。
「難道,在你心目中,你和本侯連商量的餘地和價值都沒有麼?」薛靈璧咬著牙根道。
馮古道嘆出一口氣道:「侯爺,若只有我一人,我一定與侯爺豪賭一場。但是我身上背負的是整個魔教。我怎能用他們的信任來逞一時之痛快?」
薛靈璧定定地望著他,緩緩道:「阿六從睥睨山回來的那天說,他打聽到當初睥睨山被剿滅的魔教教徒統統都是反對明尊的魔教叛徒。他說本侯是一把刀,一把被借來殺人的刀。」
馮古道默然。
薛靈璧接著道:「一個月前,阿六來信說你親口承認自己是魔教中人,在侯府只是為了伺機打擊本侯。」
馮古道聽到後面半句的時候,眸光終於動了動,卻依然一字未言。
「兩天前,本侯派去保護你的高手飛鴿傳書,告訴本侯你是真正的明尊!」薛靈璧眼眶幾乎要滴出血來,「馮古道,本侯給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機會,你給了本侯什麼?」
馮古道澹然道:「作為曾被洗劫一空的魔教明尊,我的確沒什麼能夠給侯爺的。」
薛靈璧面色一僵。
馮古道此刻的心境猶如一潭死水,波瀾不驚,但腦海卻無比的清晰。「侯爺。聚集在開封的不過是魔教不到半數的教徒,就算侯爺悉數殲滅,也只是再一次地耗損魔教元氣而已。再樂觀一點,我、袁傲策、紀無敵都被侯爺一網打盡,屍骨無存,但是魔教還有上一任明尊暗尊未死,他們一樣可以帶領魔教重返睥睨山。而侯爺卻可能因此在皇上心目中留下污點,得不償失。」
「你倒是很替本侯著想。」
馮古道道:「我句句真心。」
薛靈璧冷冷地看著他,「你說的不錯。為了你們而讓本侯在皇上心目中留下污點,的確是得不償失。」
馮古道聽他口氣有鬆動之意,不由精神一振。
「本侯願意為了不讓魔教叛徒馮古道回睥睨山受苦受累而甘冒龍顏大怒之險,」他眼中的恨意終於從口中宣洩出來,「但本侯卻絕不會為了魔教的明尊而得不償失!」
他微微一頓,語氣轉而輕柔,字句卻如誅心之箭,凌厲地射向馮古道——
「對於明尊,本侯有的是耐性。我們慢、慢、來!」

反水有理(七)
酉時三刻。
落日消耗著最後的餘暉,天色夾灰夾黃。
桌上兩隻盤子的影子漸漸模糊。
甜菜還是那盤甜菜,烤豬卻涼了。
馮古道一動不動地坐著,從薛靈璧離開起,他的姿勢就一直沒有變過,好似要與這天色一般,漸漸地暗沉下去。
樓梯又傳來腳步聲。
端木回春走到最後幾格階梯時,腳步情不自禁地放緩。
這樣沉寂的時刻,他的出現實在突兀。
「官兵和白道武林都已經退了?」馮古道的聲音響起。
端木回春精神微振,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抱拳道:「是。」他見馮古道沒什麼反應,頓了頓道,「雪衣侯在離開之前,曾問了我一句話。」
馮古道嘴角微掀,「他發現了。」這早在預料之中。既然他是明尊,那麼當初端木回春給薛靈璧的畫像就是假的。而端木回春故意誤導的原因……昭然若揭。薛靈璧若是想不到,他就不是薛靈璧了。
果然,端木回春道:「他問我,魔教給了我什麼好處?」
馮古道終於有了點興致,「你怎麼答的?」
端木回春望著天邊最後一抹苟延殘喘的落日殘色,輕聲道:「救我出密室,替我爹收屍。」
馮古道揚眉,「舉手之勞。」
「永銘於心。」端木回春說得認真。
馮古道緩緩站起身,他的手和腳因為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而顯得有些僵硬。他負手望著窗外道:「我救你一次,你幫我一回。我們兩清。棲霞山莊已然重建,你可以回去當你的莊主,從此與魔教劃清界限。你我過往,一筆勾銷。」
端木回春苦笑道:「你認為我還回得去嗎?」
馮古道默然。
「白道之所以還肯為棲霞山莊留一席之地,都是看雪衣侯的面子。如今大靠山一走,棲霞山莊又回到了那個人人喊打的棲霞山莊。」以前他是江湖新秀,人人豔羨的名門公子,衣食無憂,讚譽滿懷。但是自從他父親與藍焰盟的合作關係曝光之後,這一切都如鏡花水月般消失。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一夜體悟了個徹底。
馮古道側身,緩緩道:「我願以長老之位,虛席以待。」
端木回春自嘲一笑道:「我父親苦心經營半生,最後連命都陪上不過是為了出人頭地四個字。如今我能榮膺魔教長老之位,也算是了卻他的心願。」
馮古道道:「但是袁傲策……」
「明尊放心。」端木回春面無表情道,「我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不想報父仇,卻沒有到為報父仇而賠上自己人生的地步。
或許有一天,等他有把握或是看破紅塵的時候,他會一試,但不是現在。現在他還眷戀生命。
馮古道轉身,目光犀利如電,上下審視一番後才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明尊感慨頗深。」端木回春意有所指。
馮古道回身,背影無比挺直,「但是我會牢牢把握住那十之一二。」
樓下又有腳步聲,虛浮厚重,似是平常人。
馮古道凝神聽了會兒,勉強聽出來的是兩個人。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輕若蚊鳴,若非同行人引起他的注意,恐怕會被忽略過去。
端木回春皺眉道:「我先告退。」
馮古道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既然都是要見的,不如先見見。」
端木回春嘴唇抿成一條線。
腳步聲近了。
馮古道轉身與他並肩而站。
先躥上來的是紀無敵,袁傲策緊隨其後。
「咦。」紀無敵突然睜大眼睛,「真是人生何處無相識,有時不識勝相識啊。」
端木回春早非以往那般被紀無敵三言兩語挑撥就心潮起伏,從容道:「能夠再遇紀門主和暗尊,也令我感到世事無常。」
馮古道
插進來道:「我重新介紹,這位是魔教新任長老,端木回春。」
袁傲策皺眉。
紀無敵嘆氣道:「魔教又要多發一份月俸了。」
馮古道微笑道:「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發一份給你的。」
「真的?」紀無敵眼睛一亮。
「只要他肯回睥睨山。」馮古道的下巴朝袁傲策一努。
袁傲策還不及說話,紀無敵就搶了過去道:「是阿策跟你回睥睨山,還是阿策自己回睥睨山?」
「我以為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馮古道微笑。
「那你以後還會去嗎?」紀無敵的問題十分古怪。
馮古道笑容不改道:「自然。」
紀無敵拉著袁傲策的袖子道:「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阿策,我們不跟他回去搶飯吃。」
袁傲策:「……」
馮古道笑容不變道:「輝煌門臥虎藏龍,只怕搶飯碗的更多。」
「沒關係,為了阿策,我可以把我那頓省下一半。」紀無敵頓了頓,緊接著道,「不過,如果你的理由很充分,很正大光明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哦?比如說。」
「比如說尋找人生的春天,解決終身大事之類的。」紀無敵嘆氣道,「畢竟人是有發情期的。」
馮古道:「……」
端木回春乾咳一聲道:「若是沒什麼事,屬下先告退了。」
「嗯。」馮古道點頭。和紀無敵談話的時候,在場人數還是越少越好。
端木回春的離開,為剛才的氣氛做了一個緩衝。
馮古道重新理了理思緒,肅容道:「剛才官府和白道包圍了你們所住的客棧。」
紀無敵道:「你要理解窮人仇富的心態。自從我們住了那間客棧,他們隔三差五就來看看。幸好阿策銀子帶的足,不怕付不出房租。」
「隔三差五?」馮古道玩味著這幾個字,不覺笑了。
袁傲策皺眉道:「發生了什麼事?」
馮古道笑容微斂,「薛靈璧告訴我,他要動用兩千官兵和開封府的白道高手圍剿你們。」
袁傲策道:「你信了?」
馮古道沒有正面回答,口氣淡然道:「他說,他要阻止魔教叛徒馮古道重回睥睨山。」
紀無敵嘆了口氣道:「我以前一直覺得你比阿策聰明。」
袁傲策挑眉,用極為怪異的語氣重複他的話道:「你以前一直覺得他比我聰明?」
「因為你們小時候鬥爭的結果是他壓斷了你的一條腿。」紀無敵對於他們當初的對話記憶猶新。
袁傲策提醒道:「後來我也削斷了他的頭髮。」
「是你只能削斷他的頭髮。」紀無敵搖頭道,「而且那還是一條腿斷了十三年後的事。」
……
一條腿斷了十三年……後?
袁傲策的神情十分微妙。
馮古道苦笑道:「紀門主如果要挑撥的話,可否別當著當事人的面?」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自處。
「那多沒樂趣。」他想看的就是他這種哭笑不得的表情。
袁傲策將話題岔回去,「薛靈璧知道了你的身份?」
馮古道淡淡道:「在我來之前就知道了。」
「那結果……」袁傲策眼睛往三樓大體一掃。沒有打鬥的痕跡。
馮古道呼吸一緩,語速更緩,「慢慢來。」
「慢慢來?」袁傲策皺眉。這是什麼意思?給彼此一個緩衝的時間?還是嫌這次開封府的動靜鬧得太大?
紀無敵摸著下巴道:「我覺得這三個字換成『慢慢玩』會更加有趣。」
馮古道似笑非笑道:「紀門主真是好閒心。只是不知道等那些白道門派想起貴派的武林大盟主而找上門時,紀門主是否還能保持如此心境。」
紀無敵道:「我相信阿鐘,他一定能頂得住的。」言下之意就是不關他事。
馮古道道:「輝煌門終究是是非之地,在它陷入水深火熱之前,紀門主是否想過遠遊呢?」
「嗯,如果是睥睨山的話……似乎遠了點。」
「所以清淨。」馮古道誘惑道,「尤其是密道中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清淨之所。」
「有多清淨?」紀無敵意動。
馮古道再接再厲,「無人打擾。」
紀無敵一雙眼睛笑得幾乎看不見,「不知道離書房近不近?」
馮古道道:「紀門主何不親自前往一看呢?」
「阿策?」紀無敵轉頭看袁傲策。
袁傲策暗嘆了口氣,對馮古道道:「你呢?」
馮古道道:「我留下來。」
紀無敵睜大眼睛道:「為了第一個字是薛,第二個字是靈,第三個字是璧的某某侯爺?」
……
馮古道不動聲色道:「魔教重回睥睨山總要有人斷後收拾殘局,原先的買賣,後來的買賣都需整頓。更何況……」他頓了頓,神情清冷道,「薛靈璧不會善罷甘休,我留下來陪他下完這盤棋。」
紀無敵道:「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我和阿策都是君子。所以如果你不想我們打擾這盤棋的話,不用打發我們去睥睨山那麼遠的。我保證,我們只在一旁搖旗吶喊,絕不指手畫腳。」
袁傲策糾正道:「你可以把『我們』中的『們』字去掉。」
紀無敵扭著衣角道:「阿策,我都已經被吃乾抹淨,不留殘渣了,哪裡還有我?早就只有我們了。」
袁傲策道:「……你嘴上的封條呢?」
紀無敵大咧咧道:「早上被你舔掉了。」
袁傲策:「……」
馮古道無聲地將目光轉往桌上。
天色愈暗。
甜菜和烤豬冷冷清清,淒淒涼涼地躺著,再不復剛出來時的光彩。

反水有理(八)
儘管開封府白道將反魔教大旗高高掛起,但終究是雷聲大雨點小。
尤其是皇上欽定的明尊出現之後,棲霞山莊的新任莊主搖身一變成了魔教長老,官府撒手不理江湖事,白道既失龍頭又失靠山,頓時如一盤散沙,一哄而散。
但江湖並未就此平靜。
新明尊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重新開啟之前關閉的商行。
第二把火——讓魔教成為名正言順的官商。
第三把火——正式與輝煌門結成商盟。
一連串的動作讓原先等著看馮古道出醜好戲的人個個咋舌不已。論手腕,這個新任明尊怕是還在上任明尊之上。
馮古道倒是沒時間理會他們的評頭論足。連燒的三把火讓他忙得暈頭轉向,往往一件事才吩咐了一半,另一件事又眼巴巴地貼上來。
但魔教所有教眾都知道,白日裡怎麼煩明尊都可以,唯獨晚上不可。
晚上只有一種消息能夠去打擾明尊——
雪衣侯府。
儘管,雪衣侯府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靜了。
馮古道無聲地啜茶。
魔教通訊使戰戰兢兢地站著。明明是挺溫和的表情,但不知道為何,就是讓他忍不住地緊張。
「一個月都未出房門半步?」馮古道輕聲低喃。
通訊使以為他在質問,連忙道:「不錯。聽說吃喝都在房裡。」
馮古道抬眸,「那宗無言有何反應?」
「照往常一樣,早中晚各去房裡待一會兒。」
「然後呢?」
「然後?」通訊使努力地想像著他所需要的答案,「然後就走了。」
馮古道的表情十分的莫測高深。
通訊使腳跟默默地往後移了半步。
馮古道緩了口氣道:「那侯府其他人有什麼動靜?」
通訊使道:「阿六離開了京城,暫時不知去向。羅行書則去了江南。」
「不知去向?去江南?」馮古道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著。
以薛靈璧的性格,他既然撂下狠話,就絕不可能不付諸於行動。這一個月來的風平浪靜不是因為他在謀劃什麼,就是因為他被其他事情絆住了。
「明尊,花長老求見。」下人在門外稟告。
「花匠?」馮古道精神微振。監視雪衣侯府的事情就是由她負責,她親自前來恐怕是有了新進展。他沖通訊使揮了揮手。
通訊使鬆了口氣,行禮告退,心中無限感慨:又是一天熬過去了。
馮古道的心還撲在那句『閉門不出』上。
無病無痛閉門不出,莫非其實是……
「明尊現在一定在想,雪衣侯究竟還在不在房間裡。」來人人未至,聲先到。
馮古道目光淡然地朝門外一掃,「你非要每次都嚷嚷著出現麼?」
伴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個頭戴鮮花的少女笑眯眯地走進來,明豔的姿容頓時令滿室生輝。
「參見明尊!」她躬身抱拳,一身的蓬勃朝氣。
「有侯府的消息?」馮古道靠向椅背。
花匠眨了眨眼睛,「你猜。」
馮古道慢條斯理道:「我正準備發展西北商行,既然花長老有閒情玩你猜我猜……想必是空閒得很。不如西北商行之事就由你來主持。」
花匠臉色頓時一黑道:「西北風沙很大的。」
馮古道道:「哪裡的風沙都很大。」
花匠嘴角微抽,「但是西北不適合種花。」
「嗯。這樣花長老才會更加全心全意地致力於商行之事。」
花匠扁扁嘴巴道:「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那就要看,花長老帶回了什麼消息。」馮古道很好說話。
花匠道:「我親自到侯府查探過了。」
馮古道抬眸。
「你猜……」花匠興致勃勃地說了兩個字,但見馮古道笑容加深,立刻話鋒一轉道,「也是白猜,因為雪衣侯的確不在房中。房間裡是空的。宗無言每天去房間不過是障眼法。」
馮古道道:「幾時的事?」
「七天前。」花匠找準時機正準備炫耀下自己馬不停蹄的功勞,就聽馮古道挑眉道。「從京城到太原你花了七天?」
……
花匠委屈道:「太原真的太遠嘛。」
馮古道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所以,結論是你在侯府盯梢盯丟了?」
花匠張了張嘴巴,隨即道:「我已經派人追蹤他的下落了。」
「結果?」
花匠忍不住道:「你猜?」
……
花匠乾笑,「就猜一次。」這是她的口頭禪,一天不說都難受得慌。
「有。」馮古道道,「若是沒有結果,你絕對不會自己蹦出來。」
花匠道:「明尊不愧為明尊,果然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
馮古道覺得這句話真是耳熟得讓他想揍人。
花匠毫無所覺道:「雪衣侯雖然努力隱匿行蹤,但是他遇到的是我,所以還是被我發現了。」
馮古道截斷道:「位置?」
花匠撇了撇嘴巴,道:「去睥睨山的途中。」
馮古道怔住。
他以為,薛靈璧一定會留在京城,與他再決勝負,洗刷舊恨。
他以為,他們之間還有一盤未完的棋局。
他以為,那句『慢慢來』是來日方長的意思。
他以為……
「明尊?」花匠輕喚道。
馮古道收回思緒,面色一整道:「暗尊知道此事麼?」
花匠道:「我已經派人快馬加鞭通知他了。」
「你猜,」馮古道見花匠聽到這兩個字眼睛不由一亮,不禁輕笑道,「雪衣侯因何去睥睨山?」
花匠道:「他帶的人馬不多,只有幾個親信,像是微服出遊……」
馮古道皺眉。袁傲策和紀無敵都回了睥睨山,薛靈璧單槍匹馬前往,絕討不了好處。
外頭又有人稟報導:「明尊,暗尊信使到。」
馮古道道:「讓他進來。」
花匠驚愕道:「我的信使應該沒這麼快到睥睨山啊。」
馮古道沉吟道:「就算到了睥睨山也不可能這麼快一個來回。」
正猜測著,信使匆匆進門。
「參見明尊。」
「信呢?」馮古道伸出手。
信使不敢耽擱,急忙從懷中取出信交予他。
馮古道拆信一看,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
花匠好奇道:「什麼事?」
馮古道嘴角一勾,道:「我知道薛靈璧為什麼朝著睥睨山的方向走了。」
「為什麼?」
「他要去的是天山,只是順道而已。」
「天山?」花匠茫然。雖然天山有個天山派,但是在江湖上也不是很紅火的樣子。薛靈璧是在沒有千里迢迢親自拜訪的道理。
「天山有寒潭。」他猜得不錯。薛靈璧的確是被事情絆住了——午夜三屍針的解藥。
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他緊繃的心弦突然一鬆。
天山上,終年覆蓋皚皚白雪,寒氣迫人。
縱然有天山派弟子領路,薛靈璧依然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從丹田處襲來。就好像午夜三屍針也感受到了外界的環境,而變得活躍起來。
「侯爺?」阿六強打起精神,慇勤地遞上水壺。
薛靈璧搖頭。
水是越喝越冷的。
天山派弟子指著前面那座山道:「翻過去,就能看到了。」
薛靈璧蹙眉。
阿六則是直接叫出了聲,「還要翻一座山?」跟在他們身後的幾個侯府高手也面如死灰。
天山派弟子道:「要趁現在趕緊走,不然等天色一黑,就更不好走了。」
阿六捶著雙腿道:「先歇歇吧。」
天山派弟子道:「天氣陰寒,一旦歇下,很容易凍僵的。」
阿六不甘不願地看著薛靈璧。
「走。」薛靈璧頭也不回地朝前邁去。
阿六和其他高手無可奈何地接續跟上去。
突然。
大地輕輕地震動起來。
天山弟子抬頭一看,臉色大變,「雪崩!快走。」
薛靈璧雖然沒見過雪崩,卻也知道雪崩是世上最可怖之事之一,哪裡還敢怠慢,跟在天山弟子身後,靈巧地朝前奔去。
但是身後雪崩的速度也不慢。
只是片刻,那白雪就鋪天蓋地地罩了下來。
薛靈璧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滿腦只有那震耳發聵的轟隆隆。
突然,一條紅色綢帶從斜地裡射出來,捆縛住他的腰際。
薛靈璧反手抓住綢帶,扭頭看去。
只見一塊岩石上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黑衣男子。
男子手腕一抖,薛靈璧便借力躍上岩石。
坍塌的雪如洪流般自上而下狂奔而去,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才得消停。
薛靈璧從岩石上跳下,開始搜尋阿六等人的下落。
黑衣男子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薛靈璧找到天色盡黑,才終於在山腳處找到受傷頗重的阿六等人。
原來他們當時被雪衝出幾丈,壓在雪下許久才被天山派聞訊趕來的其他弟子救出來。
阿六躺在用羊皮上,全身凍得紫紅,艱難地開口問道,「侯爺,你沒事吧?」
「沒事。」薛靈璧似是此刻在想起身邊的救命恩人,「多虧這位……出手相救。」

反水有理(九)
黑衣男子淡淡道:「沒什麼,我只是救錯了。」
……
什麼叫做救錯了?
就算是,也不該說出來啊!
阿六差點從羊皮上蹦起來,原本就凍得發紫的臉開始發黑,「那你還跟來?」分明是想來拿好處!
黑衣男子道:「我是來尋人的。」
薛靈璧倒是很泰然,「不管救對救錯總是救,本侯總是欠你一個人情。」
黑衣男子似是這時才正面打量他,「本侯?」
他頓了頓,沉聲問道,「雪衣侯?」
阿六剛好發出了個不屑的鼻哼聲,卻被他之後的問句給蓋過去了。
薛靈璧坦然道:「不錯。」
黑衣男子沉默。
但薛靈璧能從這種靜默中感受到鮮明的敵意。這種敵意很微妙,就如兩大高手在臨陣對峙時的無聲交流。
「你是血屠堂的人?」薛靈璧眉頭微皺。這裡既然有寒潭有羵虯,就說明也有斷魂花。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對他又有敵意。三個條件加在一起,完全符合血屠堂的作風和處境。
黑衣男子反問道:「你覺得血屠堂配麼?」
薛靈璧上下打量著他,確定他的傲慢並非心虛,而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
他轉移話題道:「大恩不言謝,他日閣下有事,只要本侯力所能及,定然竭盡全力。」其實這句話聽起來好聽,細究起來卻大有文章。所謂的力所能及實在是個很空泛的概念。
哪知他說的空泛,黑衣男子卻提的很實誠。「我正有事要你做。」
薛靈璧眼瞼微垂,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男子說話口氣分明是久居高位之人,這樣的人恐怕不是血屠堂主所能駕馭的。只是,他究竟是誰呢?
薛靈璧心中好奇,按捺住對他命令式口吻的不滿,淡然道:「莫非是尋人?」
「不是。」黑衣男子道,「人可以慢慢找,當務之急,我要取到一種精怪之血。」
薛靈璧心念一動,「什麼血?」
黑衣男子緩緩道:「羵虯之血。」
果不其然。由於先前已有準備,薛靈璧並未感到太驚訝,而是心中暗暗戒備道:「不知閣下是否介意報知尊姓大名。」
「介意。」黑衣男子直白道,「你看我戴的面具就應該知道。我很介意。」
阿六氣得想吐血。
薛靈璧道:「那麼本侯取到血之後,又如何交給你呢?」
黑衣男子沉吟道:「我與你同去。羵虯乃是上古精怪,久居寒潭,捕捉不易。」
此話正中薛靈璧下懷。朝夕相處更容易發掘對方的身份。
他道:「既然如此,那麼待我稍作休整便出發。」
「侯爺三思。」一直晾在一旁當花瓶的天山派弟子終於找到機會插口道,「這幾日天氣轉暖,山上積雪融化。剛才只是小雪崩,還不知道會否有更大的。我們不如在山下多住幾日,觀察觀察再做定奪。」畢竟是天子寵臣,如果雪衣侯在天山的地盤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一個兩個都吃不了兜著走。
薛靈璧看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想了想,點頭道:「也好。我正好要找人。不如就定下三天期限,待三天之後,我再來找你。」
薛靈璧道:「本侯便在天山派恭候大駕。」
黑衣男子說完,轉身便要走,薛靈璧又道:「還不知如何稱呼閣下。」
「一聲前輩不為過。」
的確不為過。光從聲音分辨,也能聽出對方已在不惑之年徘徊。
「留步。」薛靈璧見黑衣男子不耐煩地轉身,頓了頓道,「有個問題問了……希望前輩不嫌冒昧。」
黑衣男子冷聲道:「很難說。」
「若是本侯沒有記錯,當今天下愛用綢帶的高手有兩個。一個是西域蜂王。一個是南海白玉舞孃。」薛靈璧緩緩道,「不過西域蜂王身長不足五尺,白玉舞孃又是女子。前輩顯然都不是。」
黑衣男子道:「天下奇人異士多如牛虻,你焉能一一知曉?更何況武功入了化境,又怎麼會拘泥於區區武器。」
薛靈璧道:「本侯可否假設……前輩是故意掩飾身份?」
「哼。你這個年紀,又怎麼會明白束縛的樂趣。」黑衣男子留下這麼句隱晦不明的話,飄然遠去。
薛靈璧站在原地,細品著這兩個字,「束縛?」
三日轉瞬即過,天山派前前後後派了五撥人上山勘察地形,以確定安全。
由於薛靈璧不欲將自己身中午夜三屍針之事傳得人盡皆知,因此除了阿六之外,其他人都以為他是上山去看寒潭這處風景的,不禁感慨京城的侯爺果然是閒得發慌,就愛沒事找事。
待第三日傍晚,黑衣男子如期而至。一身的僕僕風塵,顯然是從遠處而來。
天山掌門早已從弟子口中聽過他的描述,知道這位必然是某方的奇人,特地親自出迎。
「先生來得正好,我們剛剛開宴,準備為先生洗塵。」天山掌門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但覺他步伐輕盈,顯然內力深厚。
黑衣男子不言不語地一揮手,逕自朝內堂走去。
天山掌門吃了一驚,箭步如飛,迅速擋在他面前,「先生留步!」
黑衣男子停步,轉頭看他。
天山掌門能感到面具後那雙眼眸正冷漠而凌厲地瞪著他。
「這裡是內堂,住的都是本門內眷,不便招待先生,還請先生見諒。」天山掌門久居塞外,耳濡目染,心中自有一股不屈的豪氣。所以他話說得客氣,臉上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客氣。
黑衣男子盯了他一會兒,勉強抬手,指了指喉嚨。
天山掌門皺眉猜測道:「莫非先生不能開口說話?」
黑衣男子頷首。
原來如此,但是這樣也不該直接往內堂闖。想歸想,天山掌門還是面色一緩道:「那我立即請大夫為先生診治。」
黑衣男子搖頭。
「那先生需要什麼,只管寫下來,我馬上派人去取。」天山掌門一聽對方有傷在身,也就不怎麼計較他先前的無禮,立刻讓人送上紙筆。
黑衣男子也不推脫,伸出左手寫下『歇息』二字。
天山掌門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原來先生慣用左手。」
黑衣男子放下筆。
「既然先生不方便,那我便派人將食物送到先生房裡。」天山掌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正要起步,便見薛靈璧從遠處迎面走來。
不知是否是錯覺。
天山掌門覺得週遭的氣氛微妙地一變。
雙方距離漸近。
薛靈璧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不知道前輩要找之人找到了麼?」
黑衣男子緩緩地搖了搖頭,腳步不停,漠然與他擦身而過。
天山掌門連忙請弟子為他帶路去客房。他見薛靈璧若有所思地看著黑衣男子離去的背影,不禁解釋道:「先生此番定然遭受重創,所以心情鬱卒。」
薛靈璧回神,微訝道:「何出此言?」
天山掌門道:「先生口不能言,又不肯請大夫醫治。」
「哦?」薛靈璧挑了挑眉,目光一轉,落在他手中的紙上。
天山掌門道:「我怕先生有什麼需要不能言明,便讓他用筆寫下來。」
薛靈璧伸手接過,盯著紙上的字默默不語。
「侯爺,可是有什麼不妥?」天山掌門試探著問道。
「沒什麼。」薛靈璧展眉,不動聲色地將紙塞進袖中。
一夜無話,至翌日清晨。
薛靈璧整裝待發。
阿六等候府高手因為受傷太重,只能留在天山派內養傷。
天山掌門特地派遣門中精英同往。他原本準備同去的,但是被薛靈璧婉拒了。此行兇險,萬一他們遭遇什麼困境,也好有個人在外接應。
天山掌門以為他經歷雪崩,心有餘悸,也沒有深想便答應了。
等天山眾弟子擁著薛靈璧到門外,黑衣男子已經負手站在那裡,腰際紅綢鮮豔奪目。
「前輩昨晚睡得可好?」薛靈璧含笑上前。
黑衣男子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若是前輩身體不適,我們可以擇日再往。」薛靈璧道。
黑衣男子冷漠轉身,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薛靈璧挑眉,一言不發地跟上。
茫茫雪山,一黑一紅兩點緩慢移動。
由於天山派弟子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白襖白帽,因此若不仔細辨認,根本看不出他們與雪的區別。
行行復行行,終於又走到三日前雪崩處。
薛靈璧突然頓住腳步,指著那處大石,對著黑衣男子道:「前輩可還記得當日救我的情形麼?」
黑衣男子駐步,不聲不響地回頭看著他。
薛靈璧道:「本侯當初還以為前輩是血屠堂的殺手。」
黑衣男子突然甩出腰際紅綢,如一支奮筆,在雪上疾書。
紅綢過處,白雪翻飛,半空飄蕩。
書畢。
黑衣男子收起紅綢,甩袖向前走。
薛靈璧望著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彷彿受寒氣影響,越來越冷。
地上。
深淺不一的雪組成四個大字——
廢話少說。

援手有理(一)
等他們爬到那座雪山上,已時近午時。
天山派弟子拿出乾糧,分給眾人邊走邊吃。
薛靈璧故意走到黑衣男子身邊,亦步亦趨地邊跟邊吃饅頭。
黑衣男子戴著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是從他越踩越深的腳印猜測,他此刻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
大約走了十幾步,他的腳步一頓。
薛靈璧跟著停下。
黑衣男子轉頭看他,然後伸手朝後一指。
薛靈璧吃完饅頭,拍了拍手道:「本侯愚鈍,不知前輩何意?」
黑衣男子默然看著他半晌,猛然轉身,毫無預警地使出輕功,順著山勢朝下衝去。
薛靈璧嘴角浮起冷笑,跟在他身後追去。
兩人俱是當世高手,內力輕功比起天山派諸弟子不知高出凡幾。等天山派弟子反應過來,拔腿欲追時,那黑紅兩點已經如拳頭大小,並仍在極速縮小中。
天山派弟子呆呆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許久。
終於有一弟子不安道:「我們還是回去稟告掌門定奪吧。」以他們的腳程是絕對追不上薛靈璧和黑衣男子的。
另一個弟子想了想道:「興許侯爺會在前頭等。不如我們兵分兩路,一路去追,一路回去稟告掌門。」
眾弟子都覺得此提議上佳,於是分出兩個弟子回去,其餘的人繼續順著追下去。
但是就這麼一會兒耽擱,那黑紅的兩點已然消失在視線之外。
儘管跑了很久,但是薛靈璧不急。
他不緊不慢得與黑衣男子保持三步遠的距離,就好像一隻正在和老鼠玩遊戲的貓。
黑衣男子也不急。他的步伐有條不紊,從頭到尾都沒有亂過。
大約跑了一炷香的時間,黑衣男子的腳步漸漸緩下來。
薛靈璧微訝。因為這麼點時間,對方絕不可能是因為疲憊而停下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對方知道寒潭快到了。
他這樣想著,便見那黑衣男子已經完全收住了腳步。
薛靈璧也跟著停下,慢慢走過去,隨即吃了一驚。
黑衣男子腳前三寸處,是一個巨大的斷壑。若非他跟在黑衣男子身後看到他停下而停下,定然會被這茫茫白色糊弄住,來不及收步地衝下去。
「你來過?」薛靈璧問。如果沒來過,絕不會這麼早就開始收步。
黑衣男子不語,將手中紅綢丟給他。
薛靈璧下意識地接住。
黑衣男子二話不說,拉著紅綢另一頭便開始往下爬。
薛靈璧愕然地感受著手中的重力,但手指卻不由自主地縮緊。若非全然的信任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要知道以斷壑的高度,只要他一鬆手,黑衣男子掉下去就算不死也絕對會重傷!在這樣的地方重傷,其實和死已經沒有區別。
紅綢有盡,斷壑未盡。
黑衣男子看著離地面大約還有八九丈高的距離,直接丟了紅綢,跳了下去。
薛靈璧感到手裡的力量一輕,心頭別地一跳,探頭朝下看去,卻見黑衣男子坐在雪堆裡,只露出上半身和腦袋。
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黑衣男子抬頭,掙扎從雪堆裡起來後,朝他拍了拍手,示意他跳下來。
薛靈璧臉上表情恢復冷峻,默然地盯著他半晌,隨手將紅綢一丟。
大約紅綢飄至斷壑三分之一處,他才猛然跳下,腳在落於斷壑二分之一處的紅綢上輕輕一點,再度躍起。即便有了著力點,他依然感到身體在迅速下滑。
眼見地面越來越近,黑衣男子從斜裡竄起,手掌迎著他的腳底輕輕一拍。
薛靈璧借力再躍,飄然落地。
但黑衣男子卻被狼狽地反震在地,不等他坐起身,一柄如寒霜般的銀劍便橫在他的頸項前。
薛靈璧握著劍,緩緩蹲下身子,冷冷地盯著他道:「馮古道,這次你又想利用本侯什麼?」
黑衣男子嘆了口氣,不理劍鋒綻放的寒光,抬手拿下面具,「我只是來給侯爺請安。」
——果然是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容。
薛靈璧握劍的手一緊,幾乎忍不住就要割下去。
馮古道感到劍鋒朝自己逼近,下意識地後仰道:「此刻同舟共濟才是上策!」
薛靈璧頓住手,淡然道:「同舟共濟?」
馮古道舒出口氣。只要肯聽他說,就說明一切還是能商量的。「我中了午夜三屍針,侯爺也中了午夜三屍針。我想要羵虯之血,侯爺也想要羵虯之血……難道這樣還不能同舟共濟?」
薛靈璧冷然道:「本侯多的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要你何用?」
馮古道道:「忠心耿耿不等於有用。」
「至少他們不會在本侯背後捅刀子。」
「我也不會。」
薛靈璧冷笑。
馮古道補充道:「至少現在不會。」
「也就是將來會。」薛靈璧的眸光與劍鋒一樣冷,「既然如此,本侯不如現在就殺了你,以絕後患。」
「難道侯爺真的恨我恨到寧可同歸於盡也要殺我的地步?」馮古道施施然。
「同歸於盡?」薛靈璧道,「你是太高估自己,還是太低估本侯?」
馮古道道:「我並非高估自己,我高估的是寒潭和羵虯。我並非低估侯爺,我是實事求是。天山派雖然久居天山,但來來回回的走動區域也不過是門前那一畝三分地。對於寒潭的印象一直是停留在當年,幾次打探也只是到山前。若非如此,又怎麼會連原來那條路已經被封死,只能從這裡走的事情也不知道?論地形,我比他們熟悉百倍。」
薛靈璧道:「本侯怎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侯爺認為我有什麼說謊的理由?」馮古道一臉坦然。
「你說謊從來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顆冷漠的心和一條如簧的舌。」
馮古道苦笑道:「侯爺真是太抬舉我了。」
薛靈璧似是想到了什麼,神色驟然冷厲,「先前本侯遇到的黑衣人是誰?」
「什麼是誰?」馮古道裝傻。
劍鋒向前一欺,迅速地在馮古道白皙的頸項上留下一道口子。
薛靈璧面色不改,「你知道本侯在說誰?」
馮古道能感覺到血正順著脖子往衣襟裡淌。但他笑容依舊,「是前任暗尊。」
「不是前任明尊?」他的話裡的恨意瀕臨噴發,好似只要馮古道點下頭,劍就會毫不留情地劃下去。
馮古道好似完全沒有發覺,含笑道:「你在鳳凰山遇到的那個,才是前任明尊。」
……
薛靈璧胸膛急劇起伏。
曾經,曾經……
他曾經離殺父仇人那樣近,那樣近……
「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薛靈璧每個字都唸得極重極短促。
「我不知道。」一直滿不在乎的馮古道看到他眼中盈滿恨意,且有匯聚成風暴之勢時,才肅容道:「師父和前任暗尊之前一直為我四處尋找羵虯的下落,直到前陣子偶然聽到有人提過天山寒潭裡住著這樣的精怪,便匆忙趕來。誰知這精怪十分厲害,我師父和前任暗尊聯手,也只是重創於它,不但被它逃走,而且還差點被它引發的雪崩埋在山裡。可惜前任暗尊雖然逃過一劫,但回頭卻發現我師父不見了……」
薛靈璧淡淡道:「你覺得本侯會信你?」
馮古道仰起頭,淺笑道:「我雖然騙人,卻不愛騙人。」
「本侯怎知你現在說的話是不是為勢所迫?」
「的確是為勢所迫。」馮古道道,「我想解午夜三屍針之毒。此時最好的時機,那隻羵虯已經受了重創,只要我們聯手……」
「我們?」他嘲弄道,「本侯同意了麼?」
馮古道誠懇道:「我正在徵求侯爺的同意。」
薛靈璧定定地看著他,眼中的諸般情緒都化作黑色的深淵,誰都不知道里面藏著多少的恨……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馮古道覺得頭有點發暈。
傷口的血水已經被凍住,冷和痛都到了骨子裡。
薛靈璧突然收劍起身。
馮古道連忙坐直,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袱,紗布、金瘡藥、靈芝水……應有盡有。顯然在出發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薛靈璧收劍回袖,坐到三丈外,冷冷地看著他擺弄。
過了會兒,他終於將傷口收拾妥當,才起身撿起不遠處的紅綢,對半撕開,遞一半給薛靈璧,「那裡有斷魂花,花香是毒。」
薛靈璧低頭看著那塊紅綢,眼前冒出血從馮古道頸項噴出的那一幕。
「侯爺?」這兩個字被馮古道喊得十分熟稔。
薛靈璧不吭聲地接過紅綢。
「那麼,我們啟程吧。」馮古道微微一笑,毫無戒心地轉身,將整個空門都露給他。

援手有理(二)
從下往上看,天空被兩旁的山壁侷限成一條天藍色的長緞帶。
這是馮古道身上那件黑色衣服外,薛靈璧唯一能看到的顏色。
馮古道走在前面,低頭數著腳步,每一步的大小都踩得極為認真。
大約走了三百五十步,他突然停下,打量四周後,取下半條紅綢帶,矇住自己的鼻子。做完這些,他想轉頭,但頸項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將整個人都轉過去。
薛靈璧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後,面上籠罩的寒霜幾乎要和這天地融為一體。
馮古道看著他手中的紅綢,道:「需要我效勞麼?」
那隻握著紅綢的手緊了緊。
馮古道嘆氣道:「我們就算算不上同舟共濟,也該算同仇敵愾。難道這時候還要互相猜忌?」
薛靈璧閉了閉眼睛。
三味樓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馮古道的無動於衷就像是一把利刃,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切割著他心裡的每一寸地方。
但是他現在卻說……同仇敵愾!
「侯爺……」馮古道在思考著新的說辭。
薛靈璧突然抬手,無聲地將紅綢蒙在臉上。
他的確恨馮古道,但是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用他的生命來賭一口氣是愚蠢的,尤其賭的對象是馮古道。
馮古道見他繫妥,眼角微彎,轉身繼續走。
前方的寒氣越來越重,陰風吹刮得好像前面是陰間入口。
儘管馮古道里面穿著棉襖,依然感到冷意陣陣入骨。
此時此刻,他不免懷念起那兩件黑色大氅來。用來接血屠堂主寒魄丹的那件已經縫補好,去三味樓之前買的那件也收著……早知道無論如何都該帶一件出來的。反正在他戴上面具之前就很清楚這層面具遮不住什麼的。就好像,他很清楚就算薛靈璧將全身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縫隙,自己也一定會認出他來那樣。
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聽,也能知道。
薛靈璧突然搶身到他面前。
「侯爺?」馮古道微愕,隨即嘴角微微上揚。可惜他面上蒙著紅綢,薛靈璧看不到。
薛靈璧冷聲道:「本侯怎知你會不會在前面設下陷阱?」
馮古道好心情地回答道:「我也是頭一次來。」
薛靈璧道:「你剛剛不是說前任的暗尊和明尊來過嗎?」
「若是侯爺不信任他們,」馮古道慢吞吞地走上前道,「拿我投石問路豈非更好。」
薛靈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轉身依然擋在他的身前,「處處不如你意,反其道行之是最好的辦法。」
馮古道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在這樣的寒冷中顯得格外明媚。
他默默地跟上。
前面的陰風被薛靈璧的背影擋住了大半。
大約又走了小半盞茶的時間,薛靈璧停下腳步。
「怎麼了?」馮古道從他身後探出頭。
只見他們身前大約八丈遠處,兩朵絢爛奪目的紅色花朵正迎風怒放。風吹拂著它們的花葉,卻吹不動它們的花莖。
「斷魂花。」馮古道輕聲道。
「寒潭在哪裡?」薛靈璧四周看了看。
馮古道道:「這裡只有兩朵斷魂花,可見還不是大本營。我們繼續往前走。」
薛靈璧轉頭,眼睛冷冽更勝寒風,「最好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最好是真的。」儘管知道他看不見,但馮古道依然下意識地掀起嘴角,露出微笑道,「我們都身中三屍針之毒,只有找到寒潭和羵虯才能解毒。」他提醒兩人的共同利益。
薛靈璧冷哼,起步往前。
途徑斷魂花,卻見馮古道蹲下身,似有意採摘,臉色立刻黑下來,「你做什麼?」
馮古道隔著紅綢捂著鼻子和嘴巴道:「如此鮮花,理應配與美人,可惜劇毒。」
薛靈璧面無表情道:「不愧是魔教明尊,果然風流。」
馮古道站起身,抱拳道:「好說好說。」
「可惜花有劇毒,有負你的美意。」薛靈璧道。
馮古道笑道:「若論紅豔,又怎抵得上侯爺眉角的硃砂。」
「馮古道。」薛靈璧淡淡道,「本侯隨時可將你千刀萬剮。」
「因此在侯爺付諸於行動之前,我心中一直千恩萬謝。」
薛靈璧眼中殺氣一閃而過,終究按捺下來,一言不發地轉身。
馮古道跟在他身後,緩緩地發出一聲彼此都清晰入耳的低嘆。
又走了近百步,寒潭赫然在目。
寒潭邊,斷魂花十幾朵十幾朵地聚集了好幾片,猶如雪錦上綻放的血花。花旁有一個岩洞,黑漆漆的,彷彿隨時會有毒蛇猛獸從裡面竄出來。
薛靈璧抖袖,銀劍在手。
馮古道也愛用劍,袁傲策曾經送過他一把劍,但是他嫌扎眼沒有帶。他從袖子裡抽出來的,是一條天藍色的綢帶。
薛靈璧看著他蹲在地上,見手伸進雪堆裡摸摸摸,摸了出塊大石塊綁在綢帶的一頭,然後走到寒潭邊,將綢帶甩了下去。
這裡雖然寒冷刺骨,但是潭水卻並沒有凍住。
只聽撲通一聲,綢帶直直地落了下去。
馮古道緩緩地放著手裡的綢帶,直到停止下墜。
「好深。」他望著手中所剩無幾的綢帶。
薛靈璧道:「你準備跳下去?」
馮古道道:「我只是想知道羵虯大概有多大。」水若是太淺,那怪物也不會大到哪裡去。但顯然,事與願違。
薛靈璧皺眉道:「前任暗尊沒告訴你?」
「一個人交代的東西太多,總有一兩件是漏下的。」
馮古道話音剛落,原本如死水一般的潭水就翻騰起來。
薛靈璧和馮古道齊齊後退。
猛然——
一個巨大的頭顱從潭水中抬了起來,水從它的頭頂飛速下滑。
拍水聲連綿不絕。
那隻頭顱緩緩轉過頭。
它的頭上長這一對如成人手臂一樣粗細的羊角,兩隻眼睛大若銅鈴,嘴巴外凸,嘴角周圍還拖著幾條濕漉漉的鬍鬚。它的皮質看上去頗像鱷魚,有兩隻前爪,狀如傳說中的龍爪,指甲尖銳如銼刀。
馮古道見它只露出半個身子,不由苦笑道:「我想它睡覺的時候應該是不能轉身的。」
薛靈璧道:「本侯現在只想知道它重傷在哪裡?」
馮古道眼睛默默地打量著,「我想,它應該不會主動告訴我們。」
因為上次被打擾就積了一大堆不滿的羵虯看到又有不怕死的人前來找茬,心中憤怒可想而知。它仰頭,一聲猶如虎咆般的吼聲從它嘴裡傳出,震得整個山谷雪落不止。
薛靈璧正色道:「我們必須在雪崩之前殺了它。」
馮古道道:「侯爺英明!」
薛靈璧握著劍,一邊尋找羵虯的破綻,一邊冷聲道:「現在不是耍嘴皮的時候。」他說完,身體一躍,如風箏般瞟向羵虯那顆碩大的腦袋。
馮古道緊隨其後,手中的綢帶和石塊被他舞得好像一把加長的流星錘。
薛靈璧的雙腳剛落到羵虯的腦袋上,就差點被它的晃動給晃下去。幸好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其中一隻羊角,才勉強掛在上面。
比起他,馮古道要好一點。
因為他選擇的是羵虯的背。
他在剛才就發現羵虯背上有幾塊翹起的逆鱗。
馮古道一手抓住其中一塊逆鱗,一手甩綢帶,將它繞著羵虯的脖子一圈,變成一條韁繩抓在手裡。
羵虯憤怒地咆哮著,身體拚命地甩動。
四周水花飛濺。
冰冷的水沫子砸在臉上,刺痛如針。
薛靈璧反手一劍,從上至下朝羵虯的腦袋刺去!
只聽叮得一聲,他感到手中的劍一滑,羵虯腦袋上只多了一道劍痕。
雖然沒有刺進去,但是對羵虯來說,剛才那一劍的威力無異於當頭一棒。
它徹底暴走了!
兩隻腳在潭底一蹬,腦袋往斷魂花的方向甩去。
薛靈璧只覺手裡一滑,羊角已經從掌中滑出,身體如石子一樣被甩向斷魂花。
他在半空中勉力提氣,在落地之前猛然身姿一轉,雙腳從花瓣上踏過,穩穩地落在雪地上。
羵虯暫時擺脫了一個,立刻集中火力對付另一個,尤其那個還在將石塊往他的逆鱗中塞!
它突然肚皮朝上,仰躺下去。
馮古道在他後仰時已知不好,奈何羵虯身體笨重歸笨重,仰躺的動作卻是半點都不慢。在他想跳出去的剎那,身體已經浸入冰冷的潭水中。
剎那湧向身體寒氣在同一時間喚醒三屍針的毒性和脖子上的傷痛。
馮古道受內外夾擊,差點昏厥過去。
他咬了咬牙,勉強蜷起雙腳,朝羵虯不斷下壓的背脊上一蹬,借力讓自己朝旁邊滑了出去。
但是水中所借之力畢竟有限,他雖然躲開羵虯身體的壓力,卻沒有躲開羵虯的利爪。他只覺得腰際一痛,紅色的血水瞬間瀰漫開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等薛靈璧趕到潭水邊時,只看到羵虯仰面朝天的白色大肚皮,以及緩緩從水下暈開來的紅色。

援手有理(三)
幾乎不假思索地,他將劍朝羵虯的肚皮擲去。也不管中了沒有,他隨手接下大氅,身體飛快地向潭水撲去。
但就在他的要投入水中的剎那,一隻手從潭水中伸了出來……
薛靈璧一驚,硬生生將身體扭轉,讓雙腳朝下在水面輕輕一點,倒掠回岸上。
那邊。
劍尖斜斜劃過肚皮,留下一條兩尺長的大口子,跌進水中。
黑紅的血水從它身體裡噴濺出來,它吃痛地咆哮著,身體劇烈掙扎,使得剛剛游上來的馮古道差點又被掀下去。
幸好薛靈璧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拉。
馮古道踉蹌著跌撞進他的懷裡。臉色蒼白如紙,發紫的嘴唇輕輕地哆嗦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濕漉漉的紅綢封住了他的鼻息,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薛靈璧伸手幫他將紅綢拉開了點,然後半摟半扶地拖著他往後退。
羵虯在水裡撲騰了會兒,終於重新站直,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瞪著薛靈璧和馮古道,瞳孔一漲一縮,閃爍著黃綠的光芒。
薛靈璧蹙著眉頭掂量眼前形勢,顯然是大大不利於己方——馮古道深受重傷,他手中又丟了武器,而那精怪似乎還保留餘力,再拖下去,只會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還不如先回去,帶起人馬再來。
心裡主意一定,他一把抱起馮古道就準備往來路奔去。
誰知他跑得快,羵虯的尾巴甩得更快!
薛靈璧看到地面出現龐大陰影,慌忙回頭,竟然是羵虯的尾巴。
它的尾巴尾端似是被什麼截斷,少了半截,但是依然長達數尺。
薛靈璧急忙閃身避過。但是他避過了尾巴,卻沒有避過尾巴帶著的電流。
只聽吱得一聲,馮古道已經抬手替他擋了過去。
饒是如此,薛靈璧還是感到身上一麻。
「去……山洞。」馮古道氣若游絲。
薛靈璧不敢怠慢,在羵虯進行下一波攻擊之前,身如閃電,雙腳飛快地從斷魂花上掠過,躬身躲進山洞內。
山洞乾燥幽黑,大約十幾尺深。
薛靈璧轉頭看洞口,羵虯似乎忌憚門口的斷魂花,尾巴只敢在外圍甩動,始終不敢靠近。
「你怎麼知道它怕斷魂花?」他將馮古道輕輕放下。
馮古道咳嗽一聲,手捂著鼻子,粗重地喘息了半天,才道:「前任暗尊……說的。」
「你之前沒說。」薛靈璧眼神一厲。
馮古道仰頭靠著洞壁,渾身的冷意、腹內的刺痛、還有腰際和頸項的傷口讓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但他仍強撐著一口氣道:「他說,他們把它的尾巴斷了……對付它輕而易舉。所以我以為……」
薛靈璧面色微緩道:「但是它的尾巴顯然只斷了一小截。」想到這裡,他對魔教的前任明尊暗尊更加沒有好感。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也含糊其辭。簡直是拿自己徒弟的命開玩笑。
「他說的,是全斷了……」馮古道眼皮慢慢耷拉下去,「他一向一言九鼎……」
薛靈璧看著他昏厥過去的臉,心中天人交戰。
恨到極點時,他是真的想過將眼前之人親手殺死的。也許這樣就能斷了他心中的念,治癒他心中的痛,將這個人徹徹底底地驅逐出腦海。
機會就在眼前。
自己無需做任何事,只要放任他,不管他,他就會死。
他就會死……
會死。
……
薛靈璧摀住胸口。那裡隱隱傳來的悶痛讓他差點無法呼吸。
馮古道的氣息微弱,幾乎輕不可聞。
薛靈璧突然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羵虯站在潭水裡,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洞口,見薛靈璧出去,尾巴二話不說地甩了過來。
尾巴帶著電光閃過。
薛靈璧的身法比電光更快。
他雙腿一屈,仰面讓尾巴從他上方掃過,然後立刻起身朝潭邊掠去。
棗紅色的大氅丟在雪地上,鮮豔奪目。
身後傳來呼呼風聲。
薛靈璧想也不想,雙腳一蹬,躍起數丈。
這次尾巴是從他的腳下略過的。
不知道是否錯覺,他覺得羵虯的尾巴似乎比原先更長了一點。
薛靈璧不及多想,甫一落地,立即彎腰撿起大氅抱在懷中,然後轉身往洞口的方向跑。
羵虯似乎知道他要逃跑,不滿地吼叫著,尾巴又呼呼地追了上來。
薛靈璧低腰,順手撿起一把雪,捏成雪球,當暗器朝羵虯的面門射去。
羵虯的尾巴像觸角般折返,啪得擋開。
趁這麼一會兒的工夫,薛靈璧已經重新奔入斷魂花的保護圈,鑽進洞口。
馮古道的臉色開始發紅,身體不自主地顫抖著。原本靠著牆壁的身體似乎已經支持不住,歪倒在地上。
薛靈璧承認。當他看到馮古道倒在地上的那刻起,他天人交戰已經是一面倒的結果。
他奔過去,將他半抱在懷裡,慢慢地解開他的衣服。
衣服退至腰際,似是碰到了傷口。馮古道一個激靈,半睜開眼睛。
薛靈璧抿著雙唇,一言未發,但下手卻明顯更加輕柔。
馮古道又緩緩比起眼睛,但是臉上的痛苦似是有所減退。
薛靈璧像剝雞蛋一樣把他剝個精光之後,將他放在鋪好的大氅上,開始檢視他腰際和頸項傷口。
馮古道來的時候準備了不少東西,小包裡裹著層油紙,不止有金瘡藥、繃帶,還有火摺子和一些干糧,考慮周全之至。
薛靈璧輕手輕腳地幫他收拾好傷口,又扯下些繃帶幫他擦乾身體。
馮古道不但腰肢纖細如女子,連皮膚也是難得白皙細膩。
薛靈璧擦了會兒,便感到一陣口乾舌燥,腦海浮想聯翩,當下不敢看,草草擦完,便用大氅將他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用繃帶代替紅綢,矇住口鼻。
洞內乾燥,還有些干柴和焚燒的痕跡,顯然之前有人曾經如他們一般在這裡呆過。
薛靈璧挑了幾個木柴堆在一起,用火摺子將它們點著。
橘黃的火光讓原本暗沉的洞口怕平添一陣溫暖。
薛靈璧探了探馮古道的脈搏,眉頭微皺,握著他的手渡了口真氣給他。由於馮古道和他的練的內功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所以他也不敢一次渡得太多,只能斷斷續續地渡一點又渡一點。
不過不得不讚嘆下馮古道旺盛的生命力。
看著那塊蒙在他臉上的繃帶比他的呼吸吹得一起一伏,薛靈璧就知道這個人也許還要繼續在他的腦海裡糾纏下去。
還會糾纏多久呢?
他望著外頭暗下來的天色。
皚皚的雪成了銀灰色,亮閃閃的,好像一地的銀子。
斷魂花失去了陽光的照耀,也不如白天那樣嬌豔。
其實世事無常。
在他出發來天山之前,又怎麼會想到來拿羵虯之血解斷魂花之毒的自己怎麼會反過來要靠斷魂花保護。
羵虯眼睛朝這裡盯了半天,終於疲憊地鑽回潭水裡。
薛靈璧看著馮古道,考慮要不要現在就帶著他離開這裡。畢竟這裡的條件太差,就算處理了傷口也難保不落下病根。只是他帶著他絕不可能在午夜之前趕回天山派,事實上能不能從斷壑上去都是個問題,到時候若是午夜三屍針發作起來,外寒內毒……
馮古道手指抖動了下,嘴唇隔著繃帶輕顫著。
薛靈璧低頭,將耳朵貼在繃帶上,隱約能聽見他說的是——水。
斷魂花就在洞外,以他此刻的身體狀況,莫說吸一口斷魂花毒,恐怕吸口迷藥都未必能撐得住。但是不將繃帶拿下來,他又沒法喝水……
薛靈璧想了想,走到洞外,將手深入雪堆深處,捏了一把雪出來,放進嘴裡,然後走回洞裡,伸手扯下馮古道面上的繃帶,兩隻手迅速地捏住他的鼻子和嘴巴。
一下被阻絕空氣的馮古道難受地掙紮了下。
但隨即,摀住他嘴巴的手移開了,一對冰冷的唇瓣貼了過來,水潺潺流入。
馮古道嗆了下。
薛靈璧急忙幫他將繃帶重新蒙好,再系好自己臉上的紅綢。
正要退開,他發現馮古道的眼睛張開了,正彎成兩彎月牙望著他。
薛靈璧淡然道:「等午夜三屍針發作完之後,我們就回去。」
「血……」因為身體痠痛無力,所以馮古道說話用詞但求簡潔精準。
薛靈璧道:「你覺得以你現在的樣子還能指望麼?」
「能。」
薛靈璧心裡升起一股薄怒,半天才冷笑道:「好。且讓我拭目以待。」
馮古道又道:「餓。」
薛靈璧這才想起,中午的時候馮古道為了不除下面具,一直餓到了現在。
「餓……」馮古道又說了一遍。
薛靈璧拿出乾糧,掰下指甲大的一小塊,從繃帶下塞進他的嘴巴。
馮古道很配合,在他掀繃帶時屏息,等乾糧入口,繃帶重新蒙好後才慢慢地咀嚼。
大概吃了十來口,馮古道道:「夠。」
薛靈璧正要收起乾糧,就聽他道:「你。」
薛靈璧停手看著他。
「吃。」馮古道道。
薛靈璧瞟了他一眼,「閉!」

援手有理(四)
子時將近,外面依然是灰色的。
薛靈璧雖然從剛才起就一直靠在洞壁閉目養神,但心底卻默默地計算著時間。
他們說好,等午夜三屍針發作過後,就要再去采一次血。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馮古道仰面躺著,似乎睡得很死。
……
即便是累到極致,痛到極致也要完成目標,毫不退縮麼?
薛靈璧望著他安靜的面容,眼中眸光一點一點地柔和下來,心裡頭一次衍生出經歷三味樓之後除憤恨以外的情緒。
夜很靜。
只有微弱的風聲。
洞裡的柴火所剩無幾,馮古道的濕衣只是烘得半乾。薛靈璧撥了撥火堆,將最後的乾柴也添了上去。
火慢慢旺起來,橘色的火光為黑夜雪地平添幾許暖意。
午夜三屍針毒漸漸發作。
他盤膝而坐,邊照先前馮古道說得辦法運功克制,邊轉頭看著馮古道。
馮古道閉著眼睛,但眼珠動了動,顯然是醒的。
天山的寒氣讓體內的三屍針更加猖獗,足足多發作了一個時辰。
待痛楚過去,掛在天空的明月已經西移。
馮古道動了下,大氅自肩頭滑落。
薛靈璧眸色一沉。
「冷……」馮古道低喃。儘管他臉上蒙著布,但是聲音依然清晰地透了出來。
薛靈璧默然地伸出手,正要幫他將大氅重新蓋好,卻被馮古道一把抓住手腕。
薛靈璧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我的衣服。」馮古道笑了。他們雖然看不見彼此的嘴角,卻能從對方的眼睛來判斷對方此時的神情。
薛靈璧垂眸,「沒乾幹。」
「能穿就行。」他鬆開手,將雙手支地,慢慢地坐了起來。
大氅自他身上滑落,露出大片光滑的肌膚。
薛靈璧起身將衣服丟給他。
馮古道反手接過,慢吞吞地站起身,任由大氅完全滑落,露出光裸的身體,慢條斯理地穿起衣服來。
薛靈璧也不迴避,沉聲道:「你決定了?」
「千里迢迢來一次天山,怎能無功而返?」馮古道的動作很慢,尤其是穿褲子的時候。彎腰的這個動作牽動腰際傷口,痛得他鼻子一酸,差點紅了眼眶。
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從他沒有受傷的那邊摟住他的腰,支撐住他的身體,然後低頭幫他將褲子套進去。
馮古道望著他的後腦勺,笑意從嘴角溢出,止也止不住。
套好褲腳,薛靈璧幫他將褲頭拉上,轉頭看見眼睛裡來不及收回的笑願,雙手頓時頓住。
「侯爺不愧為侯爺。穿衣服脫衣服都是一點就通。」馮古道話還沒有說完,薛靈璧就將褲頭塞進他的手裡。
馮古道只好乖乖地自己穿。
穿衣服要比穿褲子容易得多,至少不比折腰。
薛靈璧抱胸在一旁看著他幾乎可以和八十歲老翁相媲美的穿衣速度,冷笑道:「你準備就這樣去對付羵虯?」
馮古道道:「侯爺覺得他會對我的身材感興趣?」
……
薛靈璧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羵虯雖然遠在天山,獨處於世,但這並不等於他會飢不擇食。」
「也是。在侯爺這樣的明月面前,我這小小的螢火之光自然不足掛齒。」馮古道承認得挺坦然。
但是這種坦然落入薛靈璧的耳朵裡就不那麼讓人感到舒服。只見他突然轉身,抬腳就朝火堆一踢。
馮古道正在綁衣帶,見此微微一愣。
薛靈璧彎腰撿起其中一根相較之下稍長的木柴,在手中掂量。
「侯爺準備以此代劍?」馮古道很快就猜出他的意圖。
薛靈璧淡淡道:「心中有劍,則萬物皆可為劍。」
「那侯爺為何不用……頭髮呢?」馮古道穿好衣服,伸手捋了一根。
薛靈璧道:「我怕你禿。」
「……」馮古道笑容僵住,半晌才乾咳道,「我們出發吧。」
「計劃呢?」總不會像白天這樣盲目得各自為戰吧?
馮古道道:「俗話說,一物降一物。世間萬物都是相生相剋……」
「你想用斷魂花?」薛靈璧直接打斷他的長篇大論。
馮古道並不驚訝,「侯爺不愧為侯爺……」
薛靈璧面無表情道:「換句新鮮的。」每次一開口就是『侯爺不愧為侯爺』。好像他一直在『愧為侯爺』和『不愧為侯爺』之間打轉似的。
馮古道隔著層布摸了摸鼻子道:「一會兒我摘幾朵斷魂花當暗器來牽制羵虯,而侯爺就想盡辦法取血……呃,我的包袱呢?」
薛靈璧隨手將身後的包袱遞給他。
馮古道拿出兩隻白色的小瓷瓶交給他,「上次我師父就是以為能手到擒來,低估了羵虯的實力,所以沒帶瓶子,以至於無功而返。」
「你想直接取血?」薛靈璧道。
「自然。」馮古道理所當然道,「我們的目的本來就只是羵虯之血。」
薛靈璧腦海頓時閃過馮古道掉進水中,潭面飄血的情景,殺意在心中一陣接著一陣湧起,半晌才道:「便先如此吧。」
馮古道將包袱裡東西都取出,抽出油紙撕成對半包住自己的兩根手指,隨即,又用最後剩下的繃帶將手指裡裡外外地包了好幾層,又將剩下的東西收拾好後才道:「我們走吧。」
薛靈璧突然搭住他的肩膀。
馮古道回首。
「一切小心。」薛靈璧面色凝重。
馮古道笑道:「有侯爺的叮囑,我就算是向天借膽也不敢不小心。」
薛靈璧定定地凝望了他一會兒,收回手,率先出洞。
銀色的雪地反射著陣陣的白光,一點不像午夜,反倒更像是黎明時分。
馮古道很容易地便找到斷魂花的位置,並選了兩朵嬌豔地摘下來。
儘管隔著層布,他依然不敢將花拿得太近。抓著花的手是垂著的。
薛靈璧從地上揉了一大團的雪球,然後用內力朝潭底擲去。
只聽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三四尺!
緊接著,潭水翻騰了。羵虯那兩隻羊角很快從水下面露出來,緊接著是頭,然後是脖子……
馮古道不等它站穩,直接將手中的花像箭一樣地衝著他的眼睛射了過去。
羵虯大概是睡到一半被砸醒的,腦子還有點迷迷糊糊,看到花射過來,下意識地就朝後仰倒。
薛靈璧趁機飛身而起,手中的木柴如劍,朝那與雪地一色的肚皮紮下去。
「吼……」
木柴刺入皮中,血花噴濺。
薛靈璧伸手想取血,奈何羵虯的身體已經浸入水中,血很快和水融到了一起。
薛靈璧只好手掌往水面輕拍,暫時借力倒掠回岸邊。
但是他的主意打得雖然不錯,羵虯卻沒有那麼容易讓他得逞。
就在他的身體猶在半空,不及靠岸的時候,羵虯已經穩住身形,將尾巴甩了出來。
薛靈璧是見識過它尾巴的厲害的,當下想強提一口氣轉身。但是比他更快的是馮古道。
只見他直接扯下矇住臉的繃帶,朝空中的薛靈璧一卷,在羵虯尾巴即將甩中的剎那,拉了回來。
薛靈璧落回岸邊的頭一件事就是摀住他的口鼻,怒道:「你做什麼?」
馮古道道:「同舟共濟自然要守望相助。」
他說話的時候,雙唇像羽毛一樣輕搔著薛靈璧的掌心,讓他的手一陣酥麻,差點蕩漾進心頭。
不過羵虯的咆哮聲打斷了他們的竊竊私語。
那條帶電的尾巴更是以雷霆之勢,衝他們呼嘯而來。
馮古道拉下他的手,大聲道:「我引開它的注意力,你去取血!」
他說著,單手捂著腰際的傷,雙腳一蹬,衝著羵虯迎上去。
似乎是忌憚他手中的斷魂花,羵虯立刻甩尾巴護駕。
馮古道望著尾巴,咬了咬牙,再度將斷魂花當暗器似的射向羵虯的眼睛,並趁著它躲閃的剎那,硬生生地扭腰朝尾巴撲去!
羵虯尾巴上的電是在尾尖上的,所以他撲的位置是尾巴的中部。
抓住的剎那,他覺得腰快要裂開了,痛得他幾乎想要撞死過去。但是羵虯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事實上,當他抓住羵虯尾巴的剎那,它就因為再度地仰面倒地而將尾巴重重地朝雪地甩去!
一條尾巴能有多大力?馮古道今天終於知道了。
因為他的身體被重重地嵌進雪地三尺。
如果說原本是痛的話,那麼現在他連痛感都沒有了。
要不是他還能感覺到自己在呼吸,他差點就以為自己已經死去。
但是他沒有,他的手仍牢牢地抓著羵虯的尾巴,甚至當它重新將尾巴提起時,也沒有放開。
羵虯又站起來了。
馮古道想,只要再一下,再一下他就解脫了。
於是,羵虯真的又來了一下。
尾巴揚起,朝下甩!
馮古道的手終於滑脫……身體像風箏般墜落……落進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好了。」
清冷淡漠的兩個字瞬間治癒了他所有的傷口。因為他知道藏在清冷淡漠下的是什麼。

援手有理(五)
夜色依然深沉。
馮古道趴在薛靈璧的肩膀上,有氣無力地笑道:「這算不算是風水輪流轉?」
「你信不信本侯將你丟下去?」薛靈璧說著,抓著他腿的手又緊了緊。
他的腳踩在雪地裡,一直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尤其是馮古道不說話之後,這種聲音越發明顯,也越發的刺耳。
薛靈璧皺了皺眉,「說話。」
馮古道感覺自己正在陷入無邊的黑暗和陰寒,披著大氅仍覺得冷風無孔不入地透進四肢百骸。即便如此,他依然強打起精神道,「說什麼?」
薛靈璧沉默半晌,才道:「為何要救本侯?」
馮古道狠狠地咬著舌尖,等精神稍振之後才道:「侯爺又為何要救我?」
「你屢次欺騙本侯,本侯又怎麼能讓你死得這樣輕易?」
「是啊……」馮古道敷衍著答案,眼皮再一次壓下來。
「馮古道?」薛靈璧終於察覺不對勁,停下腳步,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馮古道將舌尖咬出血,血水沾染在唇上,豔紅奪目。他苦笑道:「我好像吸入了斷魂花的花香……」
斷魂花香?
薛靈璧微怔。中斷魂花香之毒的症狀正是不知不覺昏睡至死。
他心中一緊,低喝道:「不許睡。」
「其實,」馮古道聲音輕如蚊鳴,在他耳畔吹拂,「人若能死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覺,也是件幸福的事。」
「本侯說過,你屢次欺騙本侯,本侯絕不會讓你死得這樣輕易。」他轉身將馮古道輕輕放下,目光在接觸他唇瓣上的血色時微微一沉,隨即毫不猶豫地從懷裡取出白瓷瓶,扶著馮古道的腦袋準備往裡灌。
奈何馮古道已經陷入半昏迷,儘管意識尚存,但四肢虛軟無力,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薛靈璧拔開瓶蓋,輕啜了一口,差點吐出來。羵虯之血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酸味,是他生平僅嘗的難吃之物。怪不得太醫曾說要拿回來,先燉煮去味之後才能食用。
但眼前顯然等不了這麼久。
他忍了忍,一手捏住馮古道的下巴,俯身貼住那帶血的唇瓣,輕輕將血渡了過去。
或許已經昏沉到沒有知覺,馮古道對這股怪味竟然毫無抵抗就吞嚥了下去。
薛靈璧離開他的唇後,直接抓了一把雪送進嘴裡漱口,如此連續七八次,才總算稍稍減淡。
他坐在雪地裡等了大約三炷香的時間,確定馮古道心脈穩定下來,才重新背起他上路。
去路雖然不如來時精神奕奕,心境卻迥然不同。
薛靈璧望著茫茫前路,竟然半點不覺得路長。
但是他不覺得路長,卻有人覺得路長,只聽前方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天山掌門帶著幾個天山弟子出現在視野。
他們見到薛靈璧,都是狂喜不已,一個個像被弓射過來似的拚命往前跑,「侯爺!」
呼喚聲此起彼伏。
薛靈璧不悅地皺了皺眉,在確定肩上人依然睡得很香之後才鬆開。
「侯爺。」饒是天山掌門這樣豪爽的漢子也幾乎熱淚盈眶,「你沒事就好,我們來遲了。」
薛靈璧想起馮古道先前所言,淡淡道:「道路阻塞麼?」
天山派掌門點頭道:「正是。我明明前兩天還派弟子來看過,那條道路是好好的。不知怎的,今天就……」
薛靈璧蹙眉道:「前兩天還是好好的?」
天山掌門對身邊一個弟子道:「重乾,前兩天不是你來探路的麼?」
「的確是弟子和師弟來的。」那個名叫重乾的天山弟子道,「這條路我們來回查探了好幾遍,絕對暢通無阻,沒想到今天突然斷了。我們自知輕功低微,只好回去找繩索,可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這樣長的,所以才耽擱了這麼久。」
天山掌門欣慰道:「幸好侯爺吉人自有天相。」
另一個弟子低聲嘀咕道:「我看倒像是人為。」
薛靈璧雙唇微微抿緊,側頭看向馮古道,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馮古道面朝外地趴著,睡得人事兩不知,悠然得很。
天山掌門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驚訝道:「這位莫非就是……前輩?他怎麼了?」由於四周晦暗,他又只能看到後腦勺,所以看不出他的年紀。
薛靈璧眸光微冷,「他是魔教明尊,受了點傷。」
天山派眾人齊齊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地來回看著他和馮古道。
不是說雪衣侯薛靈璧與魔教勢不兩立,甚至還派兵挑了魔教老巢睥睨山麼?怎麼此刻看來一副交情匪淺的樣子?
不等他多想,就聽薛靈璧緩緩道:「本侯有件事要你去做。」
麻雀在窗前嘰嘰喳喳個不停。
馮古道有心多睡,卻不能如願。他起身盤坐,運功至腹部,冷意猶存,卻並不感到陰冷難忍,而且真氣遊走,竟將針從丹田逼到了右手指尖。
門咿呀一聲打開,重乾走進來就看到馮古道的手指有銀閃閃的東西被逼出來。
他雖然好奇,卻也知道這是運功的要緊關頭,因此滯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以免惹他分心。
針刺破手指,一根接著一根,緩緩地逼出體外。
直到三根全都落地,馮古道才舒出口氣,抬手擦了擦汗,沖站在門口的重乾笑道:「有勞久等。」
重乾知道他是魔教明尊,之前又見過他傲慢的樣子,以為他必然是自恃身份,目中無人之人,哪知這樣和藹可親,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明尊客氣了。掌門怕明尊傷勢未癒,行動不便,所以特地讓我過來……服侍明尊。」由於天山掌門對這個魔教明尊還是頗為忌憚的,不敢派普通人過來侍候,只好將他用上了。
馮古道笑道:「睡了一覺精神正佳,別說洗漱這等小事,就算讓我飛簷走壁去當個樑上君子也是綽綽有餘的。」
重乾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堅持,便道:「既然如此,明尊自便。我就在門外,如有什麼事,叫喚一聲便是。」事實上,服侍別人這種事他從來沒有做過,也巴不得不做。
「好。你叫什麼名字?」
「弟子重乾。」
馮古道道:「我昨日傷重昏迷,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
重乾有一說一道:「是侯爺背著明尊回來的。」
「那侯爺呢?」
「侯爺今天一大早已經帶著侯府眾人下山去了。」
馮古道怔忡半晌,方道:「你可知他為何走得這麼急?」
「這我就不知道。」
馮古道眼珠一轉道:「該不會是侯府出了什麼事吧?」
重乾道:「不曾有山下的消息上來。或許是……」他猛然收口。
馮古道嘆氣道:「侯爺救我一命,我不但無以為報,甚至不能當面言謝。我只是想知道侯爺有什麼我力所能及的效勞之事而已。」
重乾這才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去寒潭的路前兩天還好好的,偏巧昨天就斷了。想必侯爺覺得事有蹊蹺,所以下山調查了。」
若是要調查又怎麼會急著下山?分明是以為他做的手腳,不想見他罷了。
馮古道笑容發苦。看來前任暗尊因為遍尋不找師父而四處發洩導致道路坍塌的這筆賬是被硬記到他頭上了。
「明尊?」重乾輕聲道。
馮古道面色一改,又是笑吟吟的模樣,「有粥麼?」
「粥?有的。」
「我肚子餓了。」
天山的粥果然別有一番風味。
照天山弟子所說,這煮粥的水是天山雪蓮旁的雪水,帶著天山雪蓮獨有的清醇甘甜,入口爽滑細柔,實是中原難嘗到的美味。
馮古道一口氣連喝了三大碗才滿足。
天山掌門知道他頸項上一道,腰上一道,正是大傷未癒,又特地讓人熬了一碗雪蓮鹿茸人參湯為他補身。
奈何馮古道的肚皮被三大碗粥佔據,半點空隙都欠奉,但又不忍辜負他的美意,只好一小勺一小勺地磨磨蹭蹭地往裡送,心裡只盼天山掌門離開之後就能解脫。
偏偏天山掌門怕他寂寞,坐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聊著天山景色和山下風俗,使得馮古道往裡送的湯水越來越多。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實話實說的時候,一個天山弟子匆匆從門口跑進來,衝天山掌門道:「啟稟掌門,魔教暗尊求見。」
馮古道的勺子頓在半空。
天山掌門轉頭好奇地看著他,「明尊,你看……」
「他大概是來找我的。如果掌門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天山掌門原先聽說魔教雙尊面和心不合,還怕袁傲策是來找明尊茬的,這樣他這個地主是包庇也難,不包庇也難。如今聽當事人這麼說,自然樂得順水推舟道:「有請。」
袁傲策進門,馮古道看了看他身後,「你一個人?」
「他不便來。」

援手有理(六)
「不便來?」馮古道好奇心被勾起,有什麼事能讓紀無敵覺得他『不便』來?
袁傲策目光冷峻地看著天山掌門,就在後者暗暗回憶自己是不是曾經得罪過他時,目光移開了。他對馮古道道:「白道在開封召開武林大會。」
「武林大會?」馮古道眉頭微蹙。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開封聚集的那些白道武林想要什麼,他們心知肚明。「還是不肯死心麼?」之前是因為有薛靈璧在暗中為他們助拳,所以他們有恃無恐,那麼現在……難不成薛靈璧故技重施?
袁傲策見他眉頭越皺越緊,冷聲道:「武當少林已經邀請輝煌門一同前往主持。」
……
武當少林?
馮古道終於明白為什麼紀無敵不便前來。很顯然,現在事態已經嚴重到連在武當臥底的魔教長老都不得不出來佯裝與魔教為敵的地步了。
「紀無敵捨得?」馮古道輕笑道。
和紀無敵認識這麼久以來,兩個人還是頭一次分開這麼久,袁傲策心裡不自在到了極點,對他的調侃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如果你知道事情的起因,或許就笑不出來了。」
「起因?」馮古道道。
「我師父三天之內連挑了六個白道大派。」
馮古道笑容果然收起,「你師父?那我師父……」
袁傲策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師父說,你師父過世了。」
「……」馮古道瞬間啞聲,腦海一片空白。
「你……」袁傲策見他身體搖搖欲墜,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但是一眨眼,馮古道已經站穩了。
於是伸出去的手頓時改扶為拍。
馮古道被他拍得微愕。
適逢天山掌門
插進來道:「明尊請節哀。」其實說起來,天山派也算是名門正派,應屬白道。只是他們地處偏遠,與中原武林並無什麼往來,現在魔教雙尊又在眼前,情面上當然也就和魔教更為親切些。
「多謝。」馮古道淡然回應。
天山掌門也不以為意。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馮古道此刻的表現實屬人之常情。
袁傲策趁機將話題導正道:「白道武林想借這次武林大會剿滅魔教,武當少林和輝煌門還未表態,鐘宇雖然掛著武林盟主的頭銜,但是大多數人依然視他為輝煌門眾人,因此他們現在都以青城馬首是瞻。」
「青城?」馮古道低頭沉吟。
袁傲策又冷冷地瞟了天山掌門一眼。
天山掌門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之所以不受他待見並非之前有所得罪,而是因為自己不識相地旁聽。「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兩個弟子沒有訓,先走一步。明尊暗尊請自便。」
……
還有兩個弟子沒有訓?
這算是什麼破藉口什麼爛理由?
袁傲策冷著臉看他離開。
確定他的腳步聲離開耳目範圍之後,馮古道微微一笑道:「這次師父和老暗尊準備聯手唱什麼?」
袁傲策挑眉道:「你認為?」
「如果我師父死了,老暗尊頭一樣要做的就是將天山上的羵虯分屍。」馮古道道,「就算要找白道出氣也絕不會這麼急。」
袁傲策不置可否。
「他之所以這麼急,不過是想將我師父的死訊散播出去。」馮古道頓了頓,眼底閃過一抹精光,「薛靈璧的父親真的死於師父之手?」以師父的性格,若不是他有錯在先,絕不會用假死這種畏首畏尾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袁傲策似乎想笑,卻又忍住了,慢慢地點了點頭。
馮古道看他臉色就知道這個故事一定不怎麼蕩氣迴腸。
「你師父說,他生平只做過兩件好事。一件是收養你,一件是替一個無辜弱小的女子報仇,殺了迫害她的採花大盜。」
馮古道扶額,「那個採花大盜不會剛好兵馬大元帥吧?」
「他衣衫不整殺女人的時候,剛好你師父想找人出氣。」袁傲策回答得言簡意賅,但是過程已經非常清楚了。
馮古道鎮定道:「起因呢?」
「你師父殺完人才發現自己殺的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於是將他屍體送回去之後,順便調查了下事情經過。」袁傲策頓了頓,力持冷漠,「那個女子是營妓,在某個特殊時刻盜取了兵馬大元帥隨身攜帶的重要物件。」
「藏寶圖?」馮古道終於將整件事情串連起來。
先皇為了震懾蠢蠢欲動的邊疆王弄出了一份假的藏寶圖。素來以神秘詭譎而著稱的魔教教址睥睨山就成了榮幸的莫須有藏寶地。皇上為了藏寶圖的安全,特地將它交給最信任的兵馬大元帥手中,遠離京城。誰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上的自以為高明也沒高明過邊疆王得的耳目。邊疆王得悉之後,自然千方百計派人盜取。
於是就有了少年薛靈璧看到他父親在帳中與一個女子翻雲覆雨,顛鸞倒鳳的一幕。之後兵馬大元帥察覺藏寶圖的遺失,又不敢聲張,只好自己衣衫不整跑出軍營追緝,哪知天意弄人,剛好被一輩子只做兩件好事的老明尊格殺當場。
對這段烏龍史,馮古道與袁傲策都是無語。
馮古道半天才道:「那師父有什麼吩咐嗎?」
袁傲策道:「有。」
「什麼?」
「你師父已死,每年清明記得上香。」
馮古道苦笑。也就他師父生性灑脫,才能說出給自己上香這樣的觸霉頭的話。所謂知子莫若父。他自小與師父情同父子,即便不在身邊,他也能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看出連月來的心情變化。不然,以師父的脾氣怕是不但不會假死逃避,還會主動上侯府,將薛靈璧打到再無餘力說報仇兩個字為止。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袁傲策見他一味的沉默竊笑,忍不住開口催促道。
馮古道老神在在道:「你很急麼?」
……
廢話!
想到分開時候紀無敵嚎啕得天要塌下來似的情景,就算是假的也讓他心神不寧。
袁傲策頓時覺得眼前這張臉簡直欠揍得要命。「還是你希望魔教只要一個明尊就夠了。」
「這是威脅。」馮古道不滿道。
袁傲策冷笑道:「是又如何?」
慾求不滿的男子總是容易衝動。馮古道識相道:「我接受。」他頓了頓,又嘆氣道:「那些被挑了的門派現在一定開心得要命。」既然受到重創,那麼要求魔教賠償理所當然。至少在現在,魔教已經成為他們眼中的一塊大餅,可以任人分食——但是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呢?
若是沒有把握,老暗尊怎麼敢犯天下白道眾怒?
袁傲策冷哼道:「也就開心這一會兒。」
馮古道微笑道:「難得他們這麼開心,不如再讓他們多開心一會兒吧?」
袁傲策眯起眼睛,「我想,我很樂意再打一次睥睨山的。」
馮古道嘆氣道:「怪不得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
『水』字未出,袁傲策的劍已出……

從天山到開封,長路漫漫,但是馮古道很悠閒,因為他是一路躺著去的。
「車伕,趕得累了,記得找地方歇歇。」馮古道靠著軟枕,準備舉杯飲茶……車猛得一震,茶水濺出,一般潑在他的衣服上。
馮古道面無表情地擦拭完,摸著腰兩邊的傷,不怕死地繼續道:「車伕,好好趕車,等下站我賞你一個饅頭。」
車又猛震了一下。
……
袁傲策握著馬鞭,憤憤地想:要不是怕他慢慢吞吞拖延時間,他早就丟下他自己一個人去開封了!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用鞭子又捲了塊石頭,丟到輪子要前進的路線。
然後,又是咚得一聲響。
被顛得雙肋隱隱作痛的馮古道一邊在心裡將袁傲策罵得狗血淋頭,一邊不可自抑地想起薛靈璧來。有了對比,他才知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是多麼難得的風度!
開封城最近很熱鬧,接二連三的熱鬧。
但是開封城知府卻很痛苦,難以忍受的痛苦。自從那什麼凌雲道長、慈恩大師三不五時地來找他喝茶之後,他的人生除了喝茶還是喝茶。雖然他們每次只來半天……可偏偏是分開來的!一個上半天,一個下半天,有默契得很。
他也曾試圖婉轉地拒絕他們入門過,但是總在一轉身,就看到他們笑眯眯地站在身後,衝他頷首致意。
「知府大人。」凌雲道長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以召回他神遊的三魂七魄。
「嗯嗯。道長,我在聽。」知府拍了拍自己的臉,努力振奮起精神。
「那知府大人對此事的看法是……」
「看法?哦,看法。」知府深沉道,「看法是有的,但是太多了,估計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所以還是不說了吧。」
凌雲道長微笑捋鬚道:「無妨,貧道洗耳恭聽。」
「但是本官不想說。」知府一副你耐我何的表情。武當家大業大,他就不信他真的敢把他一個堂堂朝廷命官怎麼樣!
凌雲道長道:「既然如此,請知府大人能慎重考慮貧道的看法,將那些守在客棧外的官兵撤去。」
提到這個,知府更加頭痛。按照他的意思,江湖那些恩恩怨怨是不該官府插手的,由他們黑白白黑地鬧去,偏偏他前兩天收到雪衣侯的書信,信中讓他嚴密注視白道一舉一動。
雖然上次雪衣侯來勢洶洶,去時無聲,有頭無尾,但他是侯爺,是當今皇上的寵臣,他多長兩個腦袋也不敢得罪的人,所以不情願歸不情願,做還是要照做的。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抬出那個已經用到爛得不能再爛的藉口道:「道長,他們真的不是守在那裡,他們只是剛好在那裡巡邏……然後腿酸得不想走而已。」

援手有理(七)
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的車輪戰依然沒有成效。
知府累歸累,卻仍然堅持著最後一道底線。
直到一日,混亂的開封府忽然沉寂下來。
住在開封府的百姓很不習慣地望著街上其他的百姓——居然沒有一個江湖人?
一輛馬車緩緩從西大門進程。
趕車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劍眉星目,容貌英挺,但一張臉卻像誰欠他三五七萬似的。
馬車在一座大宅前停下。
那趕車青年將馬鞭一甩,逕自越過大宅的圍牆,進去了。
過了會兒,馬車車廂門才緩緩打開。
又是一個青年。
同樣二十來歲的年紀,秀雅斯文。他下車的動作很慢,將身體繃得筆直。好不容易跳下車,讓經過駐布的路人都鬆了口氣。
他下車後,並不急著進門,而是沖路人們微笑抱拳道:「見笑見笑。」
有好事者忍不住問道:「這位公子也是江湖中人嗎?」
青年笑著搖頭道:「見笑見笑。」
好事者見他搖頭,以為他否認,便道:「那公子要小心,聽說這宅子裡住的都是魔頭。」
青年含笑道:「我知道。他們是我的手下。」
「……」
路人霎時走得一乾二淨。
青年緩緩移動腳步,朝大門走去。
門咿呀一聲打開,一個布衣老者見到青年,恭敬地行禮道:「明尊。」
馮古道將眼睛笑眯成了一條縫,道:「鳳凰山一別,我們真是許久未見啊,師父。」
布衣老者躬身道:「屬下惶恐。」
馮古道嘆息道:「我還是喜歡鳳凰山那個張口閉口罵我兔崽子的莫琚長老。」
莫琚苦笑道:「那些話都是老明尊教我說的。」
馮古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又沒有怪你。」
莫琚剛要鬆口氣,就聽他緩緩道:「師父。」
「……」
早知道明尊記仇,他當初就該掂量著罵的。
「不過說實話,你的演技不錯。」馮古道終於邁進門。
莫琚反手將門關好,無奈道:「在去鳳凰山之前,老明尊曾督促我練習許久。」
「對著我師父?」馮古道意外。
「不。」莫琚嘴角動了動,卻沒有接下去。
馮古道微笑道:「不會是對著我的畫像吧?」
莫琚看地。
「我師父現在哪裡?」
莫琚道:「好像在江南一帶。」
「很好。」馮古道邊朝裡走邊道:「將這個消息傳到雪衣侯府去。」
「什麼?」莫琚緊張道,「萬萬不可。」他頓時想了一肚子的話準備勸阻,卻聽馮古道慢悠悠道:「那就算了。」
莫琚:「……」
兩人一路進書房。
書房裡已經坐著三個人。
冷臉的袁傲策、戴花的花匠、喝茶的端木回春。
花匠和端木回春見馮古道進來,都是起身相迎,唯獨袁傲策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花匠的目光在袁傲策和馮古道中間一轉,道:「看起來,明尊和暗尊旅途相當愉快。」
馮古道笑眯眯地坐下道:「當然愉快。有暗尊一路趕車護送。」
袁傲策冷聲道:「我權當運屍。」
馮古道道:「你應該再砍深幾寸的。」
莫琚吃驚地叫起來:「暗尊砍傷了明尊?」
袁傲策用一種何必大驚小怪的目光瞟他一眼,道:「他當初曾經砸斷我一條腿。」
莫琚道:「但是當時明尊還年少。」
馮古道支著下巴,附和道:「不錯,當時我還年少,易衝動。」
袁傲策面無表情道:「我砍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花匠笑道:「既然這樣,應當是暗尊佔上風,為什麼……」看上去好像吃了大虧的樣子。
袁傲策的目光陡然一厲。
其他人都識相地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笑容可掬道:「沒什麼。只是昨天我進客棧之後,讓店小二拿兩個饅頭去馬槽,讓他一個喂車伕,一個餵馬而已。」
砰。
袁傲策手邊的茶杯碎了。
花匠看著自己濕了半邊的裙子,嘴角微抽,「那隻茶杯是我的。」
袁傲策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沒什麼。」
端木回春剛才一直沒插上話,現在才有機會道:「這幾日白道動作頻頻,若非官府一直嚴密注視他們一舉一動,只怕早就找上門來了。」說起來,他的日子相當難過。
他的父親是出賣白道暗中勾結藍焰盟,而他是叛出白道明噹噹地加入魔教……對於白道來說,他的禍害程度已然超越馮古道,排在第一。
袁傲策皺眉道:「官府?他們又插手了?」
這個又字說來大有文章。
所有目光匯聚到馮古道身上。
馮古道波瀾不驚道:「知府果然仗義。」
「只怕仗義的另有其人。」袁傲策淡淡道。
「不錯。紀門主也很仗義。」馮古道故意曲解。
袁傲策瞥他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花匠道:「不過官府只能裝腔作勢,若白道武林真的動起手來……」她攤開手,無奈地聳著肩膀。
馮古道道:「若是想動手,我們奉陪到底又何妨?」
莫琚擔憂道:「但是先前因為盧長老等人的背叛,我們現在先前已經損失了一半的魔教教眾。要是和白道硬碰硬,怕是佔不了什麼便宜。」他說得相當含蓄。
馮古道道:「若將白道擰成一股繩,我們自然必輸無疑,但是,散沙又怎麼可能變成繩呢?」
莫琚眼睛一亮,「明尊的意思是?」
「靜觀其變。」馮古道忍不住想撓腰上的傷口。
端木回春道:「怕是今天就會有動靜了。他們一早已經得到明尊和暗尊進城的消息,此刻按兵不動,怕是做最後的部署。」
馮古道氣定神閒道:「有輝煌門和武當在,至少他們用陰招的機會不大。」
若是用陰招更好。
白道武林就算防著紀無敵,也不會防凌雲道長,到時候他們知己知彼,還能來個請君入甕。
不過以目前的形勢看,他們還不會公然繞過紀無敵,畢竟他下面還有一個掛著武林盟主頭銜的鐘宇。只怕他們當初執意要選盟主的時候,絕對沒想到會有如今作繭自縛的這一刻吧。
馮古道這樣想,頓時覺得心情無比爽快。
莫琚突然道:「怕只怕,他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端木回春道:「莫長老怕他們會一邊拖住我們,一邊派人攻打睥睨山?」
「正是。」
花匠道:「睥睨山有賈祥在。他雖然很死相,但是看個門絕對沒問題。」
端木回春頷首道:「如今白道的八成精英盡在開封,若要分成人手攻打睥睨山,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莫琚想了想,覺得頗有道理,這才放心。
此時,有僕役在門外道:「輝煌門紀門主求見。」
他話音剛落,袁傲策的身影就不見了。
馮古道笑道:「發情的兔子都跑得很快。」
花匠突然道:「不如我們來猜一猜,他們一會兒是以什麼姿勢進來的?」
「……」
「阿策,你看瘦了這麼多,都是因為見不到你,吃不下。」紀無敵的聲音大老遠地傳過來。
「這叫瘦?」
「……瘦到一定程度是會浮腫的。」紀無敵堅持自己的觀點。
袁傲策無語。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卻發現所有人都是失望的表情。
花匠頭一個開口道:「為什麼不是抱進來的呢?」
袁傲策:「……」
馮古道摸著下巴道:「掛進來也不錯。」
莫琚點頭。
端木回春倒是沒什麼反應。因為他沒有參加這個猜謎遊戲,對於袁傲策和紀無敵,他心裡還是有一道越不過去的檻。
紀無敵眼珠一轉道:「你們的賭注是什麼?」
花匠見他這麼玲瓏剔透,收起失落的心情道:「賭晚飯。」
「誰輸誰請客?」紀無敵興趣缺缺。
「不,誰贏誰下廚。」
……
紀無敵只是一個轉念就已經想出這個賭注的奧妙之處,興奮道:「不如再賭一局?」
花匠道:「賭什麼?」
「賭……」紀無敵微笑道,「白道會出什麼招?」
花匠看向馮古道。
他笑而不語。以紀無敵的性格,若是不同意,只怕休想從他口中得知一點半點的消息了。
花匠得到鼓勵,立刻道:「賭了。」
紀無敵望著馮古道道:「你會參加吧?」
馮古道原本含笑的臉立刻痛苦地皺了起來,道:「被阿策弄傷了腰……不方便。」他說著,還故意曖昧地瞟了袁傲策一眼。
「……」
袁傲策見紀無敵回頭,正要解釋,就聽他拍拍他的肩膀道:「幹得好!」
「……」他差點忘了,紀無敵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

援手有理(八)
馮古道微笑道:「那麼,白道會出什麼高招呢?」他拖長音,絕口不提自己加入賭局的事。
紀無敵笑眯眯地看著他道:「賭局要人多才好玩。」
馮古道眼睛一掃書房裡的諸位魔教長老,含笑道:「言之有理。就請幾位長老陪紀門主賭一把吧。」他看著他們,臉上掛著的是笑容,但口吻絕非商量。
端木回春是清楚紀無敵威力的,但是他作為魔教長老資格尚淺,又是馮古道親自開口,自然反駁不得。
花匠巴不得有人下場,自然不會反駁。
至於莫琚,他見沒人反駁,自然也就不好反駁。
紀無敵道:「那麼賭注是?」
馮古道豪爽道:「紀門主儘管直言。」
紀無敵垂頭抱怨道:「我和阿策還沒有成過親。」
……
在場除了馮古道和袁傲策之外,其他人都很無語。
馮古道沉默中帶著一絲幸災樂禍。
袁傲策則是因為瞭解而沉默。
紀無敵對手指道:「我想和阿策成親。」
馮古道別有深意地看了袁傲策一眼,然後皺眉道:「此事恐怕由不得我做主。」
「阿策不是說教務都有你負責的嗎?」紀無敵無辜地眨眼睛。
袁傲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從他的聲音裡,還能聽出拚命忍耐和壓抑的味道,「紀、無、敵。」
「阿策。」紀無敵無辜地轉頭,「我一定要給你名分。這樣你便可以放心地留在輝煌門,不用處處活得這麼小心翼翼了。」
「我什麼時候處處活得小心翼翼了?」袁傲策咬牙問道。
馮古道眼中閃過一抹精光,淡淡道:「他是魔教暗尊,縱然入贅,也剝不去他娘家的身份。」
……
什麼叫娘家身份?
袁傲策瞪著他。
「可是我總要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紀無敵嘆氣道,「可惜阿策不能傳宗接代,不然我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袁傲策這次不是咬牙,而是磨牙,「傳宗接代?」
「阿策,我不會以七出之條來為難你的,你不必有負擔。」
馮古道看著袁傲策越來越黑的臉色,乾咳一聲,轉移話題道:「不如,我們來猜猜白道會出的高招?」
紀無敵來了興致,暫時將剛才的話題丟下,望著端木回春道:「春春,你先來。」
……
聽到紀無敵這樣親暱地叫其他人名字他本應該生氣的,但是當袁傲策看到端木回春那種好像剛吃了三斤餿水的表情,那股氣就變成了同情。
幸好端木回春的情緒收放自如,轉眼已恢復平靜,正色道:「白道的招數不外乎幾種……」
花匠打斷道:「省著點說,這裡還有兩個。」她指著自己和莫琚。
端木回春衝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花長老先說?」
花匠也不客氣,扭了扭腰道:「白道最擅長的不過兩個字。」她故意頓住,奈何無人捧場,只好自顧自地接下去道,「詆毀。」
馮古道眉頭一挑,含笑不語。
紀無敵伸了個懶腰,半賴進袁傲策的懷裡道:「難道阿策師父挑了那麼多門派是假的?」
袁傲策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不是假的,但是一定會添油加醋。」花匠道,「一分變十分,十分變百分。非如此不能引得所有人同仇敵愾,義憤填膺。」
紀無敵道:「可是我覺得,已經不需要添油加醋了。」
花匠一張臉頓時垮下來,「我猜錯了?」
「不。」紀無敵的一個字讓她眼睛一亮,但他很快又接下去道,「你只是不沾邊。」
花匠:「……」她寧可聽他說她錯了。
莫琚見其他人都轉頭看他,想了想,開口說他剛才思量好的猜測道:「莫非他們準備設下陷阱,將我們一網打盡?」
紀無敵虛心求教道:「要怎麼樣的陷阱能夠將魔教一網打盡?」
……
莫琚望著他。
他也望著莫琚。
半晌,莫琚沉色道:「莫非紀門主也有此意?」
紀無敵道:「不,我只是好奇怎麼會有人異想天開到這種地步。」
莫琚:「……」
「而且他還是魔教長老。」
「……」莫琚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無聲地嘆了口氣。
莫琚羞愧低頭。
紀無敵看向端木回春,「春春,還是你看上去可靠!」雖然可能只是『看上去』。
花匠和莫琚的臉上都有些不自在。
端木回春對於她的讚美向來是能不聽就不聽,非聽不可的時候當反話聽,因此面無表情道:「既然紀門主會出現在這裡,想必白道這次是準備明著來。」若是暗著來的話,頭一個要防的就是紀無敵。他絕不會來得這樣明目張膽。
紀無敵臉上露出鼓勵的笑容。
「白道準備擰成一股繩,正面挑戰魔教麼?」端木回春沉聲道。
紀無敵笑成了一朵花,「沾邊了。」
莫琚道:「擰成一股繩?難道要攻打魔教?」
紀無敵好奇地看著他,「為什麼本來挺沾邊的事被你一說就能歪到十萬八千里去呢?」
莫琚覺得他剛才應該一直做低頭羞愧狀的。
馮古道解圍道:「看來白道準備上門來討個說法。」
紀無敵望著他,「你真的不參加賭局?」
「算平手吧。」
「為什麼?」紀無敵一副我願意再給你一次贏的機會的表情。
「因為我突然想起來,」馮古道嘆氣道,「開局前只討論你贏了會如何,忘記說魔教贏了會如何。」
紀無敵毫無誠意地跟著嘆氣道:「那真是太遺憾了。」
「那我可以把我教的暗尊贖回來了嗎?」馮古道戲謔地看著袁傲策剛回覆沒多久,又一下子黑下來的臉。
「不可以。」紀無敵回答得斬釘截鐵。
馮古道並無不悅,氣定神閒地問道:「理由是?」
「我比你更需要。」
……
果然是很強大的理由。
尤其他很清楚他說的需要是哪方面的需要。
馮古道識相地閉嘴。
袁傲策心裡有幾分感動,摟著他的手緊了緊。
紀無敵若有所感地轉頭道:「阿策,你放心,雖然不能為我傳宗接代,我也不能為你開枝散葉。但是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抱著美好的幻想,我會繼續朝這個方向努力的。所以你千萬不要放棄!」
「……」袁傲策感受著花匠和莫琚詫異的目光,默想道:他剛才到底在感動什麼?感動什麼?!他應該更加用力把他勒死的。
放在紀無敵腰間的手繼續用力。
頭一回見到紀無敵的花匠和莫琚顯然是大開眼界,不過他們的驚詫是暫時的,因為袁傲策警告的目光很及時。
莫琚佯咳了會兒,終於將剛才詭異的氣氛都咳嗽光了,才將話題導回來道:「不知道白道準備如何討個說法?」
紀無敵聳肩道:「這種事從古到今都無新意。不過三樣——賠禮、道歉、嚴懲不貸。」
袁傲策的面色驟然冷下來,「嚴懲不貸?」
馮古道噙著冷笑道:「賠禮?」看來白道還是對江南的這張大餅賊心不死啊。
莫琚沒什麼好重複的了,只好重複,「道歉?」
「其實道歉倒沒什麼。」馮古道道,「如果道歉能解決問題,不介意多道幾次歉,讓白道門派再寂寞一點。」
紀無敵點頭道:「聽起來的確不錯。」
花匠納悶道:「輝煌門應該也是白道正派吧?」而且好像還是執牛耳的那一種。
紀無敵苦著一張臉道:「當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喜宴壽宴喪禮滿月宴不得消停的時候,你們就會明白寂寞是一種美德。」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據我所知,這些紀門主都是不參加的吧?」
紀無敵道:「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我明明從來不參加,他們卻每年都送信來暗示我送禮。」
……
莫琚和花匠眼界大開到木然。
正說著,又有僕役在門口道:「武當凌雲道長、少林慈恩方丈、青城嚴晨求見。」
「嚴晨?」馮古道沉吟道,「謝一定的師弟?」
莫琚道:「聽說謝一定有意將掌門之位傳於程澄城,怎的又跑出一個嚴晨來?」按理說,這種時刻是未來掌門露臉的最好時機。雖說程澄城上次在剿滅藍焰盟上已經露過一把臉了,但是這種事情只有越多越好。越多掌門之位越受武林同道認可,以後走動江湖也方便得多。
想起程澄城曾經和端木回春有些交情,其他人將目光投向了他。
端木回春躊躇了一下,道:「好像是因為他最近和泰山掌門走得很近。」
……
泰山掌門?陸青衣?
莫琚很費解,花匠似懂非懂。但馮古道、袁傲策和紀無敵則是一點就通。
紀無敵懊惱道:「就這樣連招呼也不打地暗度成倉了。」
馮古道沖仍站在門外的僕役道:「有請。」

援手有理(九)
進來的時候,凌雲道長一馬當先,嚴晨居中,慈恩方丈像是故意慢了幾步,贅在最後。
儘管白道魔教如今水火不容,但是還不至於劍拔弩張到連基本都面子都不給對方留的地步,所以雙方都很客氣地站起來,拱手,又坐下。
凌雲道長首先打開話匣子,「聽說明尊暗尊之前都在遠遊,一路趕至開封,風塵僕僕,辛苦。」
馮古道微笑道:「凌雲道長真是好靈通的消息,我前腳進門,連桌上的茶都沒涼呢。」
凌雲道長別有深意道:「或許,這杯茶可以用作他途。」
馮古道挑眉道:「凌雲道長口渴?」
「最近白道不少掌門和弟子都受了傷,他們口更渴,或許要一杯謝罪茶潤潤喉。」
馮古道舉杯輕輕啜了一口,含笑道:「可以商量。」
嚴晨目光一轉,落在正和袁傲策黏在一塊的紀無敵身上,「紀門主真是好雅興,從開完會到現在,竟然一直滯留在魔教分舵。」
紀無敵道:「你在會上說了太多,害我看你太久,我是來洗眼睛的。」
嚴晨臉色驟變。他沒想到紀無敵居然不給他面子致斯。
凌雲道長乾咳一聲道:「紀門主身為輝煌門門主,乃是白道人人敬仰的人物。又素來與魔教暗尊交好,若是能起居中起橋樑作用,化干戈為玉帛,那真是功德一件。」
慈恩方丈雖然有意識得和凌雲道長保持距離,但是在重大問題上,兩人還是同進同退的。他道了聲佛號,附和道:「正是如此。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魔教老暗尊又是江湖成名多年的人物,他如此做法,必定事出有因。」
嚴晨心裡氣得要命。
若不是程澄城去泰山找陸青衣切磋武藝未返,他也未必討得來這份差事。原以為好不容易有出頭露臉的機會,那些白道受損的門派也個個對他言聽計從,怎知這邊擺平了,那邊拖後腿。不管是近來風頭無兩的輝煌門,還是執武林牛耳的武當少林對於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都不太賞臉。弄得他有些進退兩難,不尷不尬。雖說有白道散派支持,但誰都知道,武林真正說話有份量的人,也不過那幾個而已。而目前的他,只能算小半個。一個是青城掌門謝一定,半個是青城鐵板釘釘的下任掌門程澄城。
想到這裡,他胸口的怨氣便被推到了喉嚨處,說出來的話不那麼中聽和顧忌了。「紀門主這樣偏向魔教,不怕令白道人士寒心麼?」
紀無敵眨了眨眼睛道:「如果是你一個的話,我不怕。如果不止你一個的話,那你告訴我是哪幾個?我掂量掂量再回答你。」
凌雲道長見嚴晨氣得臉都紅了,只好將話題重新引回來道:「不知對於最近發生的事,老暗尊有什麼解釋?」
馮古道嘆氣道:「他老人家非常地愧疚。」
「哦?」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的表情顯然一緩。
嚴晨聽到這裡差點拍桌子大笑!
愧疚?!
傷了那麼多人,讓那麼多門派丟臉丟到姥姥家,居然只換來一句愧疚。
凌雲道長顯然也覺得這樣一句轉述的愧疚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又追問道:「不知老暗尊本人何時可以親自出面說清此事。」
馮古道手緩緩地抹了把眉頭,再抬頭,眼中已然淚光閃爍,「家師仙去,對老暗尊打擊至深。以至於讓他一時糊塗,鑄成大錯。在日前他已經決定要歸隱山林,以贖前罪。」
花匠等諸位長老也一臉的哀戚。
嚴晨終於忍不住拍桌,「明尊!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應該知道,江湖事江湖了。」
馮古道無辜道:「我又沒說要告官。」
「告官?」嚴晨腦子轉了三道彎才沒好氣道,「要告官也輪不到你來告吧?」
馮古道好脾氣地將剛才的話有重複了一遍,「我說了,我沒說要告官。」
……
明明他沒說錯,可是為什麼他就是覺得這句話不是那麼個滋味呢?
嚴晨低頭沉吟。
慈恩方丈開口道:「不知施主準備如何解決這樁事?」
馮古道手指在扶手上輕輕一敲,「那依三位掌門之意呢?」
嚴晨愣了下,剛想說他不是掌門,轉念一想就明白第三位掌門不是他,而是一直賴在袁傲策身上的紀無敵。
凌雲道長道:「自然是要給那幾位掌門一個交代。」
馮古道頷首道:「應該的。」
慈恩方丈道:「江湖難得風平浪靜,若是能順利化解此事,那是再好不過的。」
馮古道笑道:「一定一定。」
嚴晨幾乎要噴笑出來。這就是武林執牛耳的兩大前輩,一個兩個都只會打馬虎眼,一到正題就忙不迭地錯開。
馮古道看向紀無敵,「紀門主以為呢?」
紀門主撇了撇嘴角道:「我覺得那幾位掌門應該多花點心思在練武上面。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支持他們親力親為,在有生之年將老暗尊打個屁滾尿流。」
「咳咳。」袁傲策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紀無敵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落花流水。」
花匠在一旁咕噥道:「老暗尊明明只是去印證武學嘛。」
……
嚴晨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敢情被他們一唱一合地一轉,老暗尊半點錯都沒有,全賴白道幾個掌門學藝不精?
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似乎也感到這樣的說法有些欺人太甚,對望了一眼。凌雲道長開口道:「依貧道之見,不如定個日子,由幾位掌門和魔教開誠布公地說清楚。」
慈恩方丈點頭道:「正該如此。」
嚴晨似乎有些意外,心中猛然冒出一個念頭,臉上不免露出笑容來,「只怕魔教到時候不來赴約。」
馮古道盯了他好半晌,突然道:「這位是……」
……
嚴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凌雲道長道:「這位是青城嚴晨嚴大俠。」
馮古道致歉道:「是我孤陋寡聞,青城一脈從來只知謝一定謝掌門和程澄城程少俠。」
嚴晨的臉又青白轉紫紅。
凌雲道長打圓場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就以三日為限,三日正午,在三味樓……」
嚴晨截斷道:「若是城中不免打擾城中百姓安寧,倒不如去郊外。我看五里亭不錯,風景不俗,清幽雅緻。」
凌雲道長望著馮古道。
馮古道嘴角微微揚起,「還是嚴大俠考慮得周詳。」
嚴晨怕夜長夢多,他反悔,連忙起身道:「素聞明尊一言九鼎,想必不會讓我們失望,那我這就回去告訴幾位掌門,也好讓他們安心。」
馮古道緩緩地站起身,抱拳道:「嚴大俠請。」
嚴晨前腳剛出門,就聽馮古道在他身後道:「還請凌雲道長、慈恩方丈和紀門主賞臉留下來吃一頓便飯。」
雖然是背著身,但嚴晨依然感到面上一陣熱辣。
幸好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都婉言謝絕,與他一道出門。
紀無敵又纏著袁傲策膩味了幾句,才跟著走。
於是書房此時剩下的,全是魔教中人。
馮古道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面色發白。
「明尊?」花匠等人驚呼。
馮古道擺了擺手。
袁傲策豎起耳朵,須臾搖頭道:「他們走遠了。」
馮古道輕輕地碰了下腰上被羵虯傷到的傷口,苦笑道:「下次取藥這種事,我一定不和幾位長老搶。」
莫琚看著心疼得要命,「傷得這麼重?」
袁傲策道:「趕路太急。」
花匠道:「可是我明明聽說他們一路上還打打鬧鬧來著。」
馮古道笑容越發苦,「現今魔教強敵林立,若是再讓他們發現弱點,後果不堪設想。」
莫琚見他每說一句話,臉就疼得發抽,嘆氣道:「難為明尊適才還一直硬撐著。」
馮古道道:「原本還好。就是凌雲他們進來時,一站一坐的時候,碰到了傷口。」
端木回春道:「不知可否讓屬下看看傷口?」
馮古道舒出口氣道:「我等你這句話等得頭髮都白了。」
其他人被清出房間。
端木回春仔細檢視傷口,有些化膿。顯然是因為一路奔波辛苦,沒有好好休養,又要裝出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以至於傷口惡化。
幸好用的藥材極好,所以並不嚴重。
「明尊好好休息便可。」端木回春替他重新包紮好。
馮古道嘆息道:「就怕有人不消停。」
他猜對了,的確有人不消停,而且還不止一個。
嚴晨回去之後,將書房裡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讓受損的幾個門派個個義憤填膺。
嚴晨道:「目前的局勢,輝煌門明顯和魔教沆瀣一氣,武當少林只想做和事老。」
其他人不由擔憂道:「那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當今白道就屬這三大門派實力最雄厚,最具威望。若是他們袖手旁觀,己方實力一定大打折扣。
嚴晨冷笑道:「他們越想袖手旁觀,我越要讓他們下水,你們放心。我有辦法。」

作弊有理(一)
三日轉眼即逝。
開封知府得知他們將地點設在城外五里亭,喜不自勝,立刻著人無償提供桌椅杯壺,瓜果零嘴,佈置會場,以免他們臨時變卦,殺個回馬槍又來城裡鬧事。
知府的如意算盤是打得叮噹響,可苦了城裡的木匠。
原先那些江湖白道以為要自帶板凳,於是瘋狂下訂,還不許不接。木匠都是良民,哪裡敢和他們較勁,於是連訂金都沒敢要就連夜趕工。現在知府大人慷慨解囊,這些木凳自然成了滯銷物。有良心的還會跑來說一聲不要了,順手丟幾個銅板當補償;沒良心的別說銅板,連腳底板都看不到。
一時之間,開封凳賤。
午時將至。
白道各大派早將位置坐得密密麻麻。有幾個小門派掌門來得晚,找不著座,正帶著弟子團團轉。
但無論位置怎麼緊緊巴巴,凌雲道長等人白道大派前的位置卻是一直空著的。
有個二愣子找位置找昏了頭,指著空位冒出一句,「那不有地兒麼?」
站在他旁邊,同樣找位置找得大汗淋漓的同門順手給他了一個爆栗子,「那是魔教坐的。笨蛋!」
「其實我並不介意讓出來的。」
馮古道、袁傲策及幾位長老與清風同路行來。
原本還亂糟糟的會場頓時靜了。有位置的趕緊坐好,沒位置的趕緊站好。
總之,當馮古道等人出現的時候,五里亭前的景象完全可以用肅穆來形容。
「明尊果然守信守時。」凌雲道長起身相迎。
慈恩方丈也跟著站起來。
其他掌門雖然不情願,卻也不敢跟這兩位擺譜,只好一一站起。
馮古道笑眯眯地一一見禮,神情從容,好似多年老友。
嵩山掌門孫玉良道:「上次見明尊,明尊臉上還戴著面具。我還以為明尊臉上有疾,不想本人竟是如此的年輕。只是不知何事讓明尊不再遮遮掩掩,敢如此拋頭露面了呢?」
「他有心上人了,孫掌門,你沒戲了。」紀無敵斜坐在椅子上,懶洋洋道。
原本一大群人站著,他一個人坐著是不顯眼的,但是這一開口,所有人的目光便引了過來。這次跟他一同出席的只有鐘宇。鐘宇從來不管他那些離經叛道的舉止。反正在他眼裡,紀無敵做什麼都不順眼。既然做什麼都不順眼,那麼自然是他做什麼都懶得管。
孫玉良本來對紀無敵就沒好感。尤其是他和袁傲策那段亂七八糟不清不楚的關係更是讓他不齒。所以當下就沉下臉,發作道:「紀門主,你口無遮攔也要有個分寸!」
「都沒遮攔了,哪裡還會有分寸?」紀無敵無辜道。
孫玉良瞪著他,儼然是長輩訓斥晚輩的口吻,「令尊是付出無數心血才將建立起輝煌門,乃至有現在這樣的聲望和地位。你作為他的兒子,難道不應該愛惜羽毛,謹言慎行,不使他一腔心血付諸東流嗎?」
紀無敵笑眯眯道:「看來孫掌門自認為比我更適合當我爹的兒子啊。」
此言一出,莫說是孫玉良和其他與他交好的掌門,連一向好脾氣的慈恩方丈都有些看不過眼道:「阿彌陀佛。紀門主,請慎言。」
紀無敵認真道:「我的腎雖然好,卻還沒有到能用腎發言的地步。」
孫玉良還想說什麼,卻被坐在他旁邊的雪山派掌門方秋水輕輕拉了下衣袖,然後朝馮古道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孫玉良這次冷哼著坐下。
趁白道內訌的這會兒工夫,馮古道等人已經各自落座。
凌雲道長發現自己在武林中最大的作用既不是作為武當掌門,統領武當,也不是作為魔教長老,暗助魔教,而是在武林大會這樣的場合調節氣氛。他無奈地暗嘆了口氣,臉上掛起笑容道:「不知經過三天的考慮,明尊可曾想好如何交代此事?」
受損的白道各派掌門聞言都不由朝嚴晨看去。眼中那閃爍的光芒分明是贊同之前嚴晨對凌雲道長所下的評語——的確是個和事佬,而且還是個明顯偏向魔教的和事佬。不然這種事情為何先問加害人?明明應該問被害者才對。
馮古道含笑道:「與其讓我開個低價,讓你們來抬,倒不如你們開個高價,由我來壓。」
嚴晨刷地站起來,面露怒容道:「什麼低價高價?難道在你眼中竟然是來談生意的嗎?」
「談生意要的是誠意,道歉要的也是誠意,雖是兩件事,卻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馮古道故作不解道,「我們帶著滿滿的誠意而來,有何不妥?」
嚴晨冷哼道:「強詞奪理。」
袁傲策眼中冷光一閃,「你的劍呢?」
氣氛驟冷。
許多白道人士蠢蠢欲動。
袁傲策這句話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挑釁!
雖然江湖傳言袁傲策武功深不可測,可是他們這次一共只來了五個人。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他們不信他們那麼多人而打不過他們五個!
凌雲道長不得不又出來打圓場道:「袁先生稍安勿躁,嚴大俠並非此意。」
他這句話又惹得白道其他人心生不滿。『袁先生』這個稱謂顯然是極客氣的,而且比起『嚴大俠』更顯親近。
袁傲策淡淡道:「我只是問他劍在何處,是不是放在家裡忘記拿而已。」
站在嚴晨身後的一個青城弟子突然托劍而出,高聲道:「我師父的劍在此,並非落在家中。」
「……笨蛋!」嚴晨一把將他推了回去。
紀無敵道:「阿策,等我們年老體弱、臥病在床的時候也要找個這樣好記性的徒弟。」
袁傲策道:「八十年之後再考慮。」
……
年老體弱?臥病在床?八十年之後再考慮?
嚴晨氣得身體直發抖,血氣翻湧,話不經腦子就脫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開價了!」
馮古道眼睛在凌雲道長在內的幾位大派掌門臉上一掃,見他們都露出吃驚的表情後,才微笑道:「這位是……」
嚴晨剛才話一出口,就有幾分懊悔。畢竟在座太多人的地位資歷在他之上。他這樣說,分明是將他們剔除在外,私下與那些受損門派結成同盟。但是馮古道接下來的話將他的懊惱激成了惱怒。
頭一回馮古道不認識他還情有可原,畢竟他甚少在江湖走動。但如今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再問,分明有藐視之意。
他一字一頓道:「青城,嚴晨。」
馮古道訝異道:「老暗尊去過青城山?」
嚴晨似乎早知他有此一問,冷笑道:「沒去過。只是看不慣恃強凌弱,打抱不平而已。」
江湖最重義氣。
嚴晨現在擺明是替其他幾個受損門派出頭,他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一個個都站起來高聲附和。
紀無敵皺眉道:「阿策,你們的老暗尊很多嗎?比整個門派的人還多?這樣很不好,太恃強凌弱了!」
袁傲策沒答話,只是嘴角不屑地一笑。
嚴晨和紀無敵交手多了,開始學會充耳不聞。「明尊想出爾反爾?」
馮古道這次目光明顯在孫玉良、方秋水等幾位大派掌門臉上逗留了很久,久到嚴晨心越來越虛時,才含笑道:「既然青城派嚴大俠是代表整個白道武林仗義直言,那我只好洗耳恭聽。」
嚴晨明知他在挑撥離間,也只能硬著頭皮道:「無論白道黑道都是江湖同道,江湖事江湖了,我們就以武定輸贏。」
馮古道不置可否道:「輸如何?贏如何?」
嚴晨沉聲道:「若是你們輸了。便由老暗尊從開封東門三跪九叩到三味樓,向諸位掌門道歉!」
其實這個條件和昨天討論的結果大有出入。按各掌門原先的意思,只是讓老暗尊在三味樓裡敬茶認錯而已。嚴晨這樣說,分明是將馮古道、袁傲策和紀無敵剛才明嘲暗諷的賬一併算上了。
掌門們不由面面相覷。
馮古道面不改色道:「只是如此?」
「當然不止。」嚴晨現在是往死裡抬條件,「各大派遭襲之後,聲譽一落千丈。魔教必須賠償。」
「多少?」
「每派一萬兩。」
四週一片倒吸一口涼氣聲。
馮古道微微一笑,「還有呢?」
「魔教老暗尊之所以敢如此橫行無忌,乃是仗著魔教勢力。為了制止類似事情發生,魔教必須將所有分舵撤出中原!」
原本不滿的其他白道門派聽到這個條件,都鎮靜下來。
不提前面兩個條件,後面這個條件卻是實打實對每個白道門派都有利的。
馮古道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好說。」

作弊有理(二)
嚴晨眼睛一亮,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揚,「明尊如此說,是答應了?」
馮古道不置可否道:「不知道……若是你們輸了又如何?」
嚴晨頓住。雖然說昨夜討論的結果一致說他們絕不可能輸,但是話到嘴邊到底有幾分猶豫。因為誰把話說出去,誰就是擔擔子的人。這年頭好話應驗別人未必真心感謝你,壞話成真別人卻絕對往死裡恨你。
他的停頓不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上了身。
紀無敵笑眯眯道:「不怕不怕,大膽地說。反正你臉皮厚,到時候倒地撒潑打滾賴賬就是了。」
嚴晨在青城山算是謝一定、程澄城之外的第三號人物。而且論輩分,程澄城還要叫他一聲師叔,走到哪裡都是一大群人誠惶誠恐的。到了這裡,身份矮了一截不說,還接二連三被人冷嘲熱諷,這讓他原本易怒的性子更加暴躁得不行,當下理智又飛了,「紀無敵,你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
紀無敵翹著二郎腿,「我這不是坐著麼?」
「你一心為魔教說話,究竟意欲何為?」嚴晨發難。
方秋水、孫玉良等人心裡暗叫一聲傻子。
紀無敵偏向魔教是明擺著的,但是這話現在還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紀無敵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不搭理他,他還不怎麼樣,你搭理了他,他一犯渾,直接拖著整個輝煌門加入魔教都有可能。
紀無敵倒是沒像他們想得那樣犯渾,只是輕描淡寫道:「我只是看不慣有的人說別人如何如何的時候趾高氣揚,說自己該如何如何的就畏首畏尾……而已。」
馮古道迎風拍馬道:「紀門主不但明察秋毫,洞若觀火,而且仗義執言,見義勇為。」
紀無敵道:「我有時候還會拾金不昧。」
馮古道訝異道:「什麼時候?」
紀無敵朝他一仰下巴道:「你丟個金子試試看便知。」
「我倒是信得過紀門主,不過有的人嘛……」馮古道看向嚴晨。
嚴晨氣得發抖,理智原本飛啊飛的還沒有飛遠,這些好,直接衝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怒道:「若是我們輸了,老暗尊的那些個賬,我們一筆勾銷!」
馮古道精神微微振起,「這話是嚴大俠一個人的意思?」
嚴晨站在那裡,周圍一片寂靜。
嚴晨老臉頓時掛不住了,惡狠狠地轉頭瞪那些人。
利字頭上一把刀。
憤怒頭上兩把刀。
那些白道受損門派被兩把鋒刃上的冷光照得兩眼一抹黑,幾個膽小的先站起來表態,說支持云云,緊接著其他門派也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觀下去,一個個說以嚴大俠馬首是瞻。
嚴晨這才心滿意足地轉回頭來。
馮古道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地劃著,「那比什麼呢?」
「我說了,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中人的紛爭當然應該以比武為了結。」
袁傲策睨著他,漠然道:「好像本來也是以比武開始的吧?」
嚴晨喉頭一窒,繼續道:「我們用十一戰六勝制,比武的人不能重複下場。」他調差過,魔教在開封真正厲害的高手全在這裡,分舵主是個生意高手,武功卻稀鬆平常得很。
所以嚴晨話音一落,紀無敵就拍桌大笑。
因為袁傲策、馮古道、花匠、莫琚、端木回春加起來一個五個人。等於說即便他們全贏了也沒用,因為是六勝制,而且還不能重複下場。
但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笑。
白道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荒唐的事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就變得不但不荒唐,而且還極為可愛。
孫玉良淡淡道:「魔教人手不足。」
馮古道等人有些驚訝,因為這個節骨眼上為魔教說話,就等於和白道那些分大餅的人站到對立面。
「所以魔教可以再找六個人來。」孫玉良一本正經地接下去。
馮古道失笑,袁傲策冷哼。原來他不光想
為敵,還想立個牌坊。
慈恩方丈和凌雲道長交換了一個眼色。
少林和武當都是不涉及商場生意的。所以這塊大餅對他們來說,毫無吸引力。但是即便如此,他們這時候也不能隨便開口。縱然少林武當是大派,卻也不敢像輝煌門這樣肆無忌憚地得罪整個白道。畢竟少林武當是百年傳承,而且他們也不是紀無敵。
慈恩方丈斟酌著措辭,須臾道:「依老衲看,十一場未免太多了些。」
凌雲道長緊接著一句道:「貧道也是此意。既然是比武,不如三局兩勝?」
三局兩勝太不保險了!
這是在座大多數同道的心聲。
馮古道見白道一副扭扭捏捏又兩眼放光,志在必得的模樣,心中一邊冷笑一邊盤算。這些白道還是想得太天真。十一局六勝?他還有一個長老臥底在武當,加上他就是勝利在望。更何況還有輝煌門在側,紀無敵的武功雖然不行,他卻有個武功絕頂高的鐘宇,只要紀無敵讓鐘宇暫時加入魔教,那他們就是勝券在握。畢竟全場武功最高的三個人就是袁傲策、凌雲道長和鐘宇。
但是,為了一場小小的比試就讓他將埋伏幾十年的長老這張底牌翻開……
他不甘心。
「若是,就只有我們五個人呢?」他看著嚴晨,淡然笑道。
嚴晨頓覺壓力從四面八方集來。
但是他覺得這是壓力,更是期望,說明武林開始正視他,矚目他,於是抖擻精神道:「莫非明尊心存愧疚,想不戰而降?」
馮古道微笑。
接話的是紀無敵,「他是想看你的臉皮還能厚到什麼程度。」他頓了頓,又嘆氣道,「怪不得我奶奶一直說,做人要長腦子啊要長腦子。」
一直沉默的鐘宇忍不住道:「你見過你奶奶?」明明連他們都沒見過,紀輝煌出現時就是大光棍一條。
「沒見過。她是託夢給我的。」紀無敵道,「可見長腦子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
嚴晨深吸了口氣道:「如果明尊執意不加人……」
「如何?」馮古道挑眉看著他。
嚴晨躊躇地朝後看了一眼。
白道那些人的眼睛也一個個亮晶晶地望著他。
馮古道也不催,任由他在那裡左張望右張望,左扭右扭的。
扭了老半天,嚴晨自己也有點撐不住,乾脆一咬牙道:「五局五勝。」
馮古道故作不解道:「嚴大俠的意思是?」
話已出口,嚴晨已然是豁出去了,「一共五局,若魔教能五局皆勝……就算我們輸。」
馮古道慢悠悠道:「嚴大俠的意思是,要連輸五次才認輸,是不是?」
嚴晨一副是又怎樣的表情。
「這是白道所有武林同道的意思?」馮古道目光一掃。
紀無敵、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下意識地想撇清關係,但是其他白道沒給他們這個機會,一浪接一浪地起身附和,好像生怕自己站起來晚了,一會分大餅就分不到大的了。
馮古道道:「不知道嚴大俠準備派誰出場呢?」
嚴晨剛想點名,轉念一想,不對,『派』這個字分明是陷阱。
「明尊言重,嚴某何德何能?就是替白道幾位掌門傳個話罷了。」他先將自己的地位擺低,讓剛才對他擅作主張的幾個白道掌門心情舒緩,但是話鋒一轉,頤指氣使的態度又回來了,「只是少林武當輝煌門三位掌門都在座,自然當人不讓的。」
原本這樣三個名額拿出去,是絕沒有問題的。但是紀無敵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對魔教頻拋媚眼,與白道針鋒相對,這時候讓他當白道代表出場,便有種故意陷他於兩難之地的味道。
但是紀無敵豈是常人。他不但不以為難,反而又送了一個上門道:「鐘宇是武林盟主,要佔一個名額的。」
……
對於鐘宇這個武林盟主,不少在座白道都是無語問蒼天。
這樣一來,四個名額沒了,嚴晨對剩下一個名額犯了難。
如果還剩兩個,那孫玉良和方秋水是剛剛好的,剩下一個,倒是找誰都不是了。
孫玉良和方秋水也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現在多出力,分餅時才有藉口分大的那塊。
馮古道忽然道:「嚴大俠談笑用兵了這麼久,不知是否願意親自下場指教?」
嚴晨心裡頭一喜,剛想說願意,但是一看名單,心裡咯噔了一下。
凌雲道長、慈恩方丈、紀無敵、鐘宇……這四個不是與魔教走近,就是兩不相幫的中間派,哪個都有放水的嫌疑。萬一他們四個都豬油蒙了心,一起放水,那這場比武的最終結果就著落在最後一個人身上。
嚴晨眼睛往魔教五人身上一瞄。
袁傲策是公認的新一代第一高手,據說連凌雲道長談起時,都要自愧不如。這裡頭雖然有謙虛的成分,但大多數還是欽佩。傳聞魔教之中,也是奉他為第一高手。
馮古道、花匠和莫琚很少在江湖露面,武功深淺不知,但總歸高不出袁傲策。
最後一個端木回春。他的武功倒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說是和程澄城不相上下,但是應當還要再低一點,自己若對上他,那是十拿九穩。
他這樣想著,目光便黏在端木回春上移不開了。
馮古道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既然白道各位的代表已定,我們不如趁著天色尚早,早早比完吧。」
他輕鬆自若的態度顯然引起白道眾人不滿,一時起鬨聲四起。
袁傲策突然拿起手邊的瓜子,眼睛都不眨,順手就灑了出去。
驚叫聲此起彼伏。
不少白道先是捂嘴,隨即抬頭,一個個眼中帶淚,神情激憤,血水還不停地從手指縫裡流淌下來。
不過倒是安靜了——牙掉了嘛。
馮古道也捂著嘴,不過是不想讓自己笑意洩露的太明顯,畢竟盯著自己的人太多,引起公憤就不好了。「那麼,誰先出戰?」
嚴晨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他不是沒腦子,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給很多人慫恿成了只出頭鳥,但是人有時候就這樣,靜下心來想想的時候,便覺得千不該萬不該,但事到臨頭,腦門一熱,不該也成了該。
「我!」紀無敵自告奮勇地跳出來。
白道眾人引頸望去。雖然紀無敵號稱武林第八,但是誰都沒有真正見過他出手,每次有什麼事,都是眼睛一眨,袁傲策三下五除二搞定。難得這次有機會,自然要好好看清楚輝煌門的絕學。
馮古道目光與紀無敵無聲一對,然後微笑道:「端木,你先打頭陣吧。」
端木回春心裡一動。
馮古道既然這樣說,顯然是有十全把握,也不猶疑,當即出列。
端木回春這一出去,別人還不怎的,嚴晨卻是心痛啊!
這對手是他先看上的,沒想到卻讓紀無敵捷足先登,早知如此,剛才他就自告奮勇了。
魔教和白道面前本來就空了一塊場地,此時為了比武,雙方又各自向後退了三尺。這樣,比武場也勉勉強強地夠了。
紀無敵見端木回春上場,微笑抱拳道:「春春,別來無恙。」
端木回春力持鎮定道:「多謝紀門主掛記。」
「那麼我們開始了。」
「紀門主請。」端木回春神情一凜。
雖然雙方都是第一戰,但壓力不可同日而語。
紀無敵若是輸了,後面還有四個等著出場的。但是端木回春若是輸了,後面的人都不用出場了。
紀無敵雙手負在身後,施施然道:「我出一招仙人指路。」
……
不僅端木回春呆了,連白道眾人也呆住了。
不過端木回春回神很快,「我回一招劍蕩八荒。」
「我再來一招歸燕回巢。」
「我出分花拂柳。」
「我這招歸燕回巢出得很快。」
「嗯,那我分花拂柳之後再分花拂柳。」
「唔……」
 
作弊有理(三)
白道眾人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嘴上比劃,腳下半步不移。
直到第二十七招,紀無敵來了一句:「我轉身,狂風撩浪。」
端木回春怔住。紀無敵這一招無疑是戳中他的死穴,無論他用哪個角度回轉都援救不及。唯一一個辦法就是向前撲,但是撲完之後紀無敵只要補上一劍,自己依舊要輸。
突如其來的靜寂將白道眾人一個個從昏昏欲睡中驚醒,眼睛緊緊地盯著場上。
不知誰喊道:「快接!不然就認輸!」
「哎呀!」紀無敵突然叫了一聲,「這一招扭得太用力,摔倒了。」
端木回春趕緊道:「哪吒探海。」
紀無敵問道:「劍對準我脖子了沒?」
「對準了。」端木回春剛剛驚出一身冷汗,此刻說話讓有些氣虛不穩。
紀無敵嘆氣道:「那我只能認輸了。」
端木回春舒出口氣,「承讓。」
嚴晨坐不住了,霍然站起道:「紀無敵,你居然放水?」
紀無敵懶洋洋轉身看著他,「我哪裡放水?」
「你剛才還不叫放水?」眼見勝利在望,他居然摔倒……而且還是假摔!文鬥裡有摔倒,簡直聞所未聞!
紀無敵無辜道:「你放屁麼?你打嗝麼?」
嚴晨怒喝道:「你什麼意思?」
紀無敵道:「你管不好自己放不放屁,打不打嗝,你管我摔不摔跤?」
馮古道
插進來道:「紀門主先前一招萬里追風,去勢洶洶,忽然轉身使出狂風撩浪的確容易失重摔倒。紀門主居然將這一點都考慮在內,不佔半點便宜,不愧是大派掌門,氣度不凡。」
紀無敵得意地挑挑眉,「好說好說。」
「……」嚴晨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過程多麼荒唐,結果都麼荒謬,第一場比試就這樣在紀無敵的摔倒後輸掉了。
如此一來,第二場比試的人就更需謹慎。
嚴晨還在躊躇要不要先上陣,就聽紀無敵道:「阿鐘,我輸掉了,你替我掙點面子回來。」
……
你輸還不是因為你想輸!
這是在場幾乎所有人的心聲。
不過沒有人說出來,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鐘宇上場,等著他掙回紀無敵所謂的面子。
自從鐘宇殺了藍焰盟盟主,又掛上武林盟主頭銜之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一日千里。雖然名義上還是輝煌門的堂主,但是很多人心目中,他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身份如同一派掌門。
所以對他上場,大多數人心目中還是期待的。
馮古道的目光在凌雲、慈恩、嚴晨面上一掃而過,轉頭對花匠道:「這一場就有勞花長老出馬。」
花匠抬手整了整頭上的鮮花,彎腰從椅子下面拖出一隻麻袋,又從麻袋裡取出一根鋤頭,道:「幸好我早有準備。」
莫琚看她的鋤頭鐵鏽斑斑,慘不忍睹,便將自己的鐵拐往她面前一送道:「還是用我的吧?」
花匠推開他的鐵拐,笑眯眯地舉起鋤頭道:「儘管很久不用了,但是我跟它還是有感情的。」說罷,她拍了拍裙子,手持鋤頭,一個觔斗翻身上場。
……
嚴晨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花匠,面無表情道:「你翻過頭了。」
花匠撇嘴道:「我故意的,我喜歡倒著走回去。」
她邊說邊頭也不回地倒走回去,在鐘宇斜右方站定。
鐘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出手吧。」
「你準備怎麼比?」看紀無敵剛才的表情,花匠心知鐘宇是會放水的,但是他究竟要怎麼放水,自己又該如何配合,心裡還是沒底。
鐘宇道:「隨便。」他手一抖,亮劍。
白道眾人差點淚流滿面,他們還以為又要聽一場你來我往的招式名大比拚了呢。
——看到武器真不容易。
紀無敵在場邊叫道:「阿鐘,要為我掙回面子啊。面子!」
鐘宇頭也不回,只是將劍一抖。
花匠有些吃不準了,衝他拚命眨了眨眼睛。
鐘宇半天沒反應。
……
該不會這次來真的吧?
花匠不敢大意,揮舞著鋤頭,將畢生所學盡情施展開來。
鐘宇單手負在身後,只用右手輕巧化解。
大約到七八招的時候,白道眾人稍稍放心了。看起來這個過關斬將選出來的武林盟主還是靠譜的。
到兩人戰到二十招的時候,他們完全放心了。現在看起來,贏是必定的,只是個早晚問題。
到第二十五招時,花匠敗像已露,連鬢髮都有些散亂開了。
誰知到了第二十六招,眾人以為鐘宇只要將劍往前輕輕一送,這場比試就可以完結的當口兒——鐘宇收劍了。
「花長老武功高強,鐘宇甘拜下風。」
說完,也不管其他人的表情,就這樣氣定神閒地走下場來。
紀無敵拍拍他的肩膀道:「嗯,不錯。」
……
不錯?
大多數白道差點將眼珠子瞪出來。
剛才是誰在那裡大吼大叫,讓他把面子掙回來的?怎麼一轉身輸了還贏得一句不錯?
嚴晨第一個按捺不住,站起來道:「紀門主,你是否應該解釋一下!」
「我二十七招輸,他二十六招輸,明顯是本門主技高一籌,可不是將面子掙回來了?」紀無敵對鐘宇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
白道無言。
那頭,馮古道沖打得香汗淋漓的花匠微微一笑道:「花長老辛苦。」
花匠將鋤頭往地上重重一剁,揮了把汗道:「的確辛苦。早知道是走這種路線,我就直接打一套四平拳,何必挨得這麼辛苦。」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
輝煌門果然是不肯吃虧。就算輸,也輸得漂漂亮亮,讓贏的人半點成就感都沒有。
他沖臉色黑如煤炭的嚴晨道:「不知道嚴大俠下一個準備派誰下場呢?」
嚴晨躊躇了。
且不提輝煌門今日所作所為會給日後帶來何等麻煩,這都是輝煌門自個兒在日後要面對的事。而眼下最緊要的,就是如何在剩下的三場中贏得一場。
只是有了輝煌門這樣的前車之鑑,他不得不顧慮到武林少林作弊的可能性。
或許他們不會如輝煌門這樣肆無忌憚,卻也難保不會早與魔教暗通款曲。
如今看來,最有希望的反倒是武功排名最低的自己。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更加躊躇。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武當少林已經和魔教暗中達成協議,那麼自己最可能對上的就是袁傲策。
因為對方只要打贏他,就能贏下全五場。
馮古道見他臉色陰晴不定,遲遲不肯做出決定,便看向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道:「不知兩位前輩誰願意先下場一試?」
慈恩方丈緩緩站起,「阿彌陀佛,便由老衲為凌雲道兄拋磚引玉。」
紀無敵忽然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該回家吃飯了。」
馮古道心念一動,含笑道:「紀門主所言甚至,天色不早,不如我們三場一同比試如何?」
若是一個對一個比試,凌雲道長就算放水也很難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是若場上有六個人,那麼可以做的小動作就多得多了。
嚴晨眼睛同時亮起。不錯,他現在最怕的就是自己遇上袁傲策,但若是有其他人同時上場,以凌雲道長和慈恩方丈的身份地位,必然要挑最難纏的對手,那麼袁傲策無論如何都不會輪到自己身上。
但是魔教詭計多端,也不能將所有賭注一把下下去,以免中了他們的圈套。
心中主意既定,嚴晨便道:「場地狹小,若是六人一同上台,怕是施展不開。不如就由我和慈恩方丈先上場領教高招。」他選凌雲做最後一道防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第一,凌雲道長是在座白道諸人中的第一高手,即便遇到袁傲策也不枉多讓。由他留守,可讓魔教投鼠忌器,最好是不敢早早地將袁傲策派出來。第二,凌雲道長可說是白道武林第一人,他不信在眾目睽睽下,他會用自己幾十年苦心經營的聲譽當籌碼幫助魔教。
從某個角度來說,嚴晨的如意算盤的確讓馮古道為難。
按理說,這個時候留下袁傲策,讓自己和莫琚上場才是最佳方案。換做他受傷之前,他一定會做如此選擇。但此刻他腰傷未欲,就算僥倖能勝嚴晨,也絕對贏不了剛正不阿、一板一眼的慈恩方丈。而莫琚卻絕不是慈恩方丈的對手。
「如何?」嚴晨見馮古道久久不語,心知自己的做法定然出乎他的意料,不禁一陣得意。
「便如嚴大俠之意。」馮古道轉頭看向袁傲策。
袁傲策道:「我一人上場也可。」
「穩妥為上。」馮古道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你不覺得嚴晨咄咄逼人,有恃無恐麼?」
袁傲策眸光一沉,「你的意思是?」
「有幾分像仗人勢的狗。」馮古道點到即止,轉而高聲道:「慈恩方丈和嚴大俠就交給你和莫長老了。」
 
作弊有理(四)
莫琚早就在一旁等得不耐煩,聞言立刻提著鐵拐興沖沖地朝場上走。
馮古道在後面輕笑道:「師父,記得全力以赴。」
莫琚頭也不回道:「我省得。」
慈恩方丈與嚴晨也一同上場。
嚴晨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袁傲策心裡咯噔一聲。
袁傲策嘴角一揚道:「既然是二對二,那麼戰友之間應該可以互助吧?」
嚴晨下意識道:「當然。」他自認不是袁傲策對手。但是話說完之後,將袁傲策問題再往腦海裡一轉,他就懊悔得想把舌頭咬斷!
他剛才應該說不能!這樣慈恩方丈贏下莫琚就毫無懸念!
五戰之中他們只要贏一局即可。即便他敗給袁傲策也無妨。
袁傲策見他一臉撞牆的表情,笑容變得真摯許多。「請。」
嚴晨見慈恩方丈沒有交換對手的打算,只能硬著頭皮上。其實倒不是慈恩方丈不願意換對手,想找軟柿子捏,而是這樣的情勢他若是換對手,一來藐視莫琚,二來也看輕嚴晨,恐怕還要落下一個老來輕狂之名。所以他只能打定主意,盡快戰勝對手,終止這場比試。
四人各懷心思,很快交上手。
袁傲策招式狠辣凌厲,招招不留餘地。嚴晨則是秉承青城之風,走得是輕靈路線。只是這種輕靈在袁傲策毫不留情的攻勢下捉襟見肘,很快就露出頹勢。
比起他們如狂風疾雨般的對決,慈恩方丈和莫琚便要沉穩得多。
其實論武功,慈恩方丈的武功在少林寺中只能排中上。少林寺真正的高手是潛心研究武學的住持,他們從來足不出戶,除了研究武學和督促門下練功之外,根本不過問江湖中事。所以無論是紀輝煌還是左斯文都沒有將他們列入江湖高手榜。
不過即便是少林派的中上,入了江湖也絕對是第一流高手。
莫琚感到無論他如何出招,對方就好像一團墊著棉花的鐵板,起先軟綿綿的,但後勁十足。
白道眾人個個看得熱血沸騰。
經過輝煌門的插科打諢之後,這樣的比武讓他們重新找回沸騰的熱血。
突地——
袁傲策手腕一翻,竟然丟下嚴晨向慈恩方丈的下盤攻去。
慈恩方丈猝不及防,只覺膝蓋一痛,右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不過少林武學享譽江湖數百年,又豈會輕易束手。只見他右手腕不停翻轉,像環般套住袁傲策的劍,而左手則死死地抓住莫琚由上至下劈來的鐵杖。
趁這一會兒,嚴晨右手一抖劍花,使出青城連雲三式,朝袁傲策的胸前襲去。
袁傲策握著劍的手微微發麻。少林內功果然不同凡響!
眼見嚴晨衝來,他左手一招空手奪白刃切入嚴晨的招式之中,一把抓住劍身。
他用的力道極大,嚴晨的劍勢好似刺進山壁,半步不能再動。
不過短短剎那,場中變化翻天覆地。除了袁傲策和慈恩方丈仍在交手之外,嚴晨與袁傲策、慈恩方丈和莫琚都陷入僵持之地。
紀無敵無聲站起,眼睛牢牢地盯著袁傲策握劍的手。
血水從掌中滲出,順著劍身滴淌下來。
慈恩方丈似被血光分心,右手微微一頓。
高手過招,又怎容有分毫停頓。
袁傲策眼睛一亮,猛然抽劍橫掃。
嚴晨還在拔劍,脖子上卻突然又多了一把劍。
嚴晨臉色一白,剛想認輸,但袁傲策已經放開左手,飛起一腳將他踢出場外。
他們這廂利落解決,慈恩方丈和莫琚卻又重新開戰。
有了袁傲策在旁虎視眈眈,慈恩方丈的攻勢明顯慢下來,以防他的偷襲。而莫琚則越打越勇,一根鐵杖舞得虎虎生風。
凌雲道長突然起身道:「此戰勝負已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只要袁傲策一出手,慈恩方丈落敗是時間問題。
白道雖然心有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馮古道追問了一句道:「凌雲道長是認輸?」
凌雲道長苦笑道:「是。」
馮古道又悠悠然地問嚴晨道:「嚴大俠的意思呢?」
嚴晨在所有同道面前被袁傲策一腳踢下,面子大失,說話底氣不如以往,「全憑凌雲道長做主。」
他語音一落,袁傲策猛然插入莫琚和慈恩方丈之間,將雙方分開。
慈恩方丈收掌退後,道了聲佛號後,謙和道:「魔教人才輩出,老衲佩服。」
得了便宜少賣乖這個道理莫琚還是懂的。
他客客氣氣地拱手道:「慈恩方丈不愧武林泰山北斗,莫琚服了!」
兩人對視而笑,頗有幾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紀無敵則早從人群中捉了一個背著藥箱的人出來替袁傲策包紮傷口。
由於他今日表現『突出』,白道人早已見怪不怪,放任自由。
日落西山,天色漸漸暗下來。
馮古道與凌雲道長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凌雲道長站起身道:「輪到貧道來領教明尊高招了。」
馮古道雙手在扶手上一搭,跟著緩緩站起道:「能夠得武當掌門指點,馮古道不勝榮幸,還請凌雲道長一會兒手下留情。」
凌雲道長捋了把鬍鬚,「好說好說。」
……
別好說啊!這種時候要玩命地上,好歹贏下一局。
眼見五個希望只剩下最後一個,白道急得頭髮都快白了。
凌雲道長和馮古道站在場地兩端,一人手中持劍,一人手中把簫。一人沉穩如巍巍泰山,一人飄逸如皚皚白雲。
白道屏息。
場中靜極。
有馬蹄聲依稀可聞,從遠處狂奔而來。
這種時候有誰會來?
場中所有人都引頸而望。
凌雲道長不由看了馮古道一眼,卻見他嘴角揚起一抹幾不可見的輕笑。
馬蹄聲越來越近,人馬俱可見。
為首的白衣青年眉宇英氣逼人,但容貌明豔若灼灼海棠,不可方物。
他高踞馬上,神情清冷,目光朝眾人一掃,落到凌雲道長身上。
「道長,由本侯替你出戰如何?」
凌雲道長道:「雪衣侯?」
「正是本侯。」薛靈璧翻身下馬,劍從袖中滑落,握在手中。
凌雲道長躊躇。
嚴晨胸口的痛還沒有過去,這下子屁股又坐不住了。
比起總和魔教眉來眼去態度曖昧的武當掌門,這個一出手就掃蕩睥睨山的雪衣侯顯然更可靠。
「既然侯爺紆尊降貴,我等自當奉命。」他搶在凌雲道長開口之前道。
凌雲道長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苦笑。
若說三味樓一別時,薛靈璧對他是全然的恨,那麼天山的救命之恩便讓他有些分不清這恨究竟還有多深。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當初嚴晨否定了三味樓,選擇了五里亭,以免故地憶舊恨,添新恨。
嚴晨見馮古道猶豫,心中越發覺得他和凌雲道長有什麼私下不可不說的協議,說出來的話越發的沖,「明尊難道怕輸?」
這句話雖然短,可理解出很多意思。
最表面的是可理解成為馮古道與薛靈璧交手,怕輸給他。但往深裡想,他怕薛靈璧難道就不怕凌雲道長?這又可以分成兩種意思,一是薛靈璧武功比凌雲道長更高,而凌雲道長的武功不如馮古道。二是馮古道知道凌雲道長不會贏他。
無論是哪一種意思,都讓這句話帶了幾分挑釁的意味。
薛靈璧轉頭看他,「你是誰?」
「青城,嚴晨。」嚴晨答得無奈。看來他在青城山的確呆得太久了。
薛靈璧道:「你可以代表白道武林?」
嚴晨窒住。
薛靈璧不再理他,看向凌雲道長道:「道長,請。」
事已至此,凌雲道長若一味堅持,且最終輸給馮古道,那麼誰都能看出這裡頭的貓膩。
所以他只能拱手讓位。
薛靈璧緩緩走到馮古道面前,「傷好了麼?」
馮古道道:「沒有。」他心中已經做了最壞打算。即便這一場輸了,他也可以將賭注賴掉。畢竟無論是輸贏的賭注還是比試的方法,他都沒有親口答應過。
薛靈璧將劍一抖,淡淡道:「第一招,風水輪流轉。」
馮古道道:「很快嗎?」
「很快。」
……
不是吧?又是個出口成招的?!
白道眾人想吶喊。
但是他們很快就喊不出來。
薛靈璧出劍了,招式快如閃電。
即使已經知道他要出的招式,馮古道還是連換了三種步法才避過去。
薛靈璧停下,卻沒有繼續進攻,「第二招,一怒沉大海。」
馮古道苦笑道:「這是報復?」
薛靈璧沒有回答,因為第二招已出。
一怒沉大海的威力顯然比風水輪流轉要強得多,馮古道不得不舉簫相抗。

作弊有理(五)
劍與簫相交剎那,馮古道便覺得手腕一震,身體被硬生生地逼退半步。
薛靈璧在空中轉身收劍,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
白道眾人不由發出「嗚」這樣的失望聲。
薛靈璧目光緊盯馮古道,緩緩道:「第三招,霜雪蓋九州。」
頓時,劍花漫天散落。
馮古道不敢藏私,反身迎上,一手將簫舞得密不透風。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聽叮叮聲不絕於耳。
馮古道手中的簫越來越沉,冷汗不斷從額頭背後滲出。腰上的傷口已經迸裂了,痛楚如針扎。
薛靈璧突然換招,右腕反手一挑,將簫挑飛,左手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腰。
馮古道面頰一抽,疼得嘴唇發白。
兩人落地,薛靈璧看著自己左手的血漬,皺眉道:「這裡幾時傷的?」他記得羵虯傷得應該是另一邊。
馮古道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你不在時。」
明明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但薛靈璧卻聽得心中莫名一蕩。
但偏偏有人不識時務地
插進來道:「侯爺贏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白道歡呼聲一波高過一波。
薛靈璧抬手。
歡呼聲驟停,但一雙雙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他。
薛靈璧轉身,漠然道:「誰說本侯贏了?」
嚴晨忍不住站起來,「侯爺一劍將明尊的武器挑飛,可不是贏了?」
薛靈璧道:「本侯輸了。」
……
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紀無敵鐘宇也就罷了,怎麼跑出一個雪衣侯也是豬油蒙了心的?!
嚴晨幾乎想找一盆黑狗血潑過去。
一個兩個到底中了什麼邪氣!
薛靈璧回頭,垂眸望著馮古道,徐徐道:「本侯願賭服輸。」
馮古道身體一震,忍不住抬起頭來。
薛靈璧的臉依然板著,但眼底的情意卻滿得溢了出來。
馮古道頓時覺得傷口的疼痛一下子弱了下去。
「咳咳。」凌雲道長見嚴晨呆在那裡,半天沒說話,只好站出來收拾場面道,「按照之前的提議,這五場比試……」他頓了頓,給所有人足夠的緩衝之後,才道,「魔教全勝。」
比起剛才白道的失態,魔教一個個倒是表現出足夠的冷靜。
莫琚摸著鐵拐,花匠摸著頭上的鮮花,端木回春摸著杯緣,袁傲策……被紀無敵摸著受傷手上的。
總之,一個個都是理所當然的模樣。
白道心態眼中失衡。
馮古道適時道:「無論比武輸贏如何,老暗尊造成的各派損失,我教會一力承擔。」
同樣一句話,比武前和比武後說出來,就是兩種份量。
原本憤憤不平的白道受損門派這是全偃旗息鼓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他們還是懂的,既然對方給了台階,他們斷然沒有不就坡下驢的道理。
於是原本鬧哄哄的白道頓時安靜下來。
馮古道轉頭看了花匠一眼。
花匠心領神會,端了杯茶上來。
馮古道接過茶,沖白道眾人道:「老暗尊是魔教前輩,老暗尊的任何失禮便是我教的失禮。我在此以茶代酒,正式向各位賠罪。」他說著,仰頭喝了一大口茶。
薛靈璧的臉色頓時一變。
白道面面相覷。誰都不願意先漏這個口風。
紀無敵坐在魔教陣營裡,悠悠然道:「喝了這杯茶就是一笑泯恩仇麼?」
馮古道道:「當然。」
紀無敵摸著下巴道:「我明白了,喝了這杯茶就等於接受賠罪和賠禮……是吧?」他故意將禮字拖長音。
馮古道笑得別有深意,「當然。」
薛靈璧不由多看了紀無敵一眼。
白道的屁股開始在椅子上蹭來蹭去。馮古道和紀無敵一搭一唱將話說得很明白,喝了茶就是魔教的苦主,能接受魔教的賠禮。若不喝茶也是苦主,但是這苦主能夠上哪拿回這賠禮就難說得很了。從眼前看,輝煌門和雪衣侯府顯然都是站在魔教一邊的,關係穩得很。經此一役,以後要再想聯合各大門派,也師出無名。其他門派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跟著他們瞎耗。
思前想後,這杯茶都是不得不喝的。
白道受損各大門派掌門苦笑著互視一眼,一個個站起舉杯喝茶。
不管是情願不情願,這樁事總算收尾。
眼見那些白道門派氣勢洶洶而來,垂頭喪氣而走,魔教眾人心裡一個個都怎一個爽字了得。
端木回春見馮古道面色刷白,忙上前道:「明尊,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四周的氣氛頓時僵住。
端木回春轉頭,卻是薛靈璧正冷冷地盯著他。
「真是好久不見。端木莊主。」他願意原諒馮古道是因為他是情之所鍾之人,但這不等於他會順帶原諒端木回春當日的欺瞞和誤導。
端木回春苦笑道:「侯爺。明尊傷口裂開了。」
薛靈璧冷哼,「本侯也會包紮。」
馮古道無力地拱手道:「那還請侯爺快點一展身手。」
薛靈璧乾脆將他打橫抱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所幸白道人士早就走得精光,留下來的只有魔教、輝煌門和雪衣侯府的下人,而他們對眼前的這一幕顯然是視之若等閒的。
馮古道趁薛靈璧檢視傷口,向紀無敵搭話轉移注意力道:「紀門主想過今後何去……何從麼?」
紀無敵道:「回家。」他又看了看袁傲策手上的繃帶,「養傷。」
馮古道道:「只怕從今之後,白道將再無輝煌門容身之所。」
紀無敵捂著臉,差點掉淚,「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花匠、莫琚、端木回春都同情地望著鐘宇,齊齊無語。
紀無敵道:「我一直都覺得無論是我爹還是我,都和名門正派格格不入啊格格不入。邪魔歪道才是我們應該得到的稱號。」
馮古道:「……」
「所以我決定以後會和魔教長久往來的。」紀無敵說得斬釘截鐵。
莫琚解釋道:「其實我教並不是邪魔歪道。」
「你們不是魔教嗎?」
莫琚道:「魔教是魔教,但是……」
紀無敵道:「你們能找出一個比你們更符合邪魔歪道的門派嗎?」
花匠順口道:「血屠堂。」
說到血屠堂,薛靈璧
插進來道:「這次白道之所以敢如此大張旗鼓,怕是與血屠堂有關。」
馮古道一邊忍痛,一邊笑道:「血屠堂果然是打不死的蟑螂。」
花匠納悶道:「血屠堂主不是已經被明尊殺死了嗎?」
馮古道道:「若是這樣輕易就能殺死,他就不是第一大殺手組織的組織者了。」
薛靈璧將傷口包紮好,站起身,面無表情道:「當初那個假血屠堂主追殺你……我知情。」
馮古道努力地抬起頭,衝他微微一笑道:「哦。」
薛靈璧掃了他一眼,「你不問?」
「你不是說了麼?」馮古道笑容不改。
薛靈璧沉默地望著他許久。
久到紀無敵不耐煩道:「天都暗了,還能看到什麼啊……啊,阿策,你在哪裡,我都看不到你了!好黑啊。」
袁傲策沒好氣道:「廢話!你把頭埋在我懷裡。」
「你好好養傷。」薛靈璧對馮古道低聲說完,轉身走到馬前,翻身上馬。
馮古道坐在椅子上穩如泰山,「你在何處落腳?」
薛靈璧捏著韁繩,馬在原地踏了好幾步。
「開封知府衙門。」他說著,調轉馬頭,朝來處奔去。
花匠托腮道:「聽說侯爺之前是去了京城。」
莫琚道:「明尊是從天山直接趕到開封的,尚且日夜不歇。若是從天山到京城再到開封……」
花匠打了個哈欠,「我聽得就累了。」
馮古道道:「既然累了,還不趕快回去。」
「回哪裡?」花匠眨眨眼睛。
紀無敵悶悶的聲音從袁傲策的懷裡傳出來,「當然是知府衙門。」
花匠明知故問道:「去做什麼?」
「蹭飯吃。」
由於馮古道是另外找轎子抬回來的,所以入開封城的時候,天色全黑。難得城門竟然還敞著,等他們進城之後才關上。
轎子並沒有如紀無敵所言,去了知府衙門,而是一轉轉回原本分舵。
紀無敵和袁傲策在半路就脫離隊伍,獨自上路。
莫琚馬不停蹄趕回魔教,聯絡賠償事宜。
花匠則回守京城。
馮古道身邊頓時只剩下端木回春一人。
此刻他們正聽著開封教眾的報告。
「雪衣侯未回衙門?」馮古道手指在扶手上輕輕一敲。
端木回春道:「明尊擔心他這次來另有所圖?」
馮古道道:「另有所圖是一定的。」眼巴巴地趕回京城,又眼巴巴地趕過來,怎麼看都不只是替他解圍這樣簡單。他想了想道,「開封最近還來了什麼可疑的人沒有?」
教眾想了想道:「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可疑的人。只是那個嚴晨經常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一整天,也不許旁人進去,好像藏什麼。」
馮古道聽到嚴晨這兩個字時,眼睛不由露出一道冷光,「唔,藏著什麼呢?」

作弊有理(六)
藏著的是一肚子的氣。
嚴晨一回到客棧,就直奔房間。
那人果然在房間裡悠悠然地坐著,見他進來,眼睛一亮道:「如何?」
嚴晨反手關上門,面色不善道:「都是你出的鬼主意!」
那人皺眉道:「不可能,我想的每個步驟都是推敲再三,萬無一失的。我查過魔教在開封的勢力,明尊暗尊加上三個長老,一共只有五個高手。白道那麼多人,縱然勝不了他們,勝魔教教眾是綽綽有餘。十一局六勝絕對萬無一失。」
嚴晨嘴唇抖了抖,想起這場大會最後的走向和對方預期的不一,實在不能完全怪他,原本窩在心頭的火不免熄了幾分。
那人察言觀色道:「莫非,事情有了變化?」
嚴晨一屁股坐到他對面,怒道:「都是輝煌門從中作梗!少林武當又坐視不理……」
那人道:「你慢慢說。」
嚴晨遂將受了一下午的苦水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那人聽完也是目瞪口呆。
顯然他抓破頭皮也沒想到紀無敵幫魔教竟然幫到這樣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地步。簡直完全不顧及白道顏面,即便撕破臉皮也在所不惜的架勢。
他沉吟道:「這樣看來,紀無敵是鐵了心要和魔教連成一氣。」
嚴晨冷哼道:「紀無敵今日犯下眾怒,這筆賬遲早要討回來的。」
那人道:「紀無敵和魔教如今成了一丘之貉,今後要動他們怕是更難了。」
嚴晨轉念一想,也覺洩氣。這次大概是藍焰盟被滅之後,白道最齊心協力的一次,雖然武當少林的表現不甚積極,但是其他門派還算齊心,機會好得不能再好。錯過這次,以後再想聯合起來對付魔教和輝煌門怕是難上加難。
他想到回來時,那些白道受損門派冷漠的目光,胃就好像吞了幾百隻蒼蠅一樣難受,不免抱怨道:「若非你死拉活拽硬拖我下山,我也不會落得今日這樣狼狽。」
那人不悅道:「我還不是為了你考慮。程澄城退婚之後,與謝一定的關係不同以往那般牢固,青城掌門也不再非他莫屬,正是你趁虛而入的好時機。算來算去,程澄城資歷不如你,輩分不如你,武功不如你,在青城的人望也不如你,唯一比你多的就是當初聯合白道眾派除去藍焰盟的功勞。只要你這次能帶領白道逼魔教退出中原,程澄城的那份微末之功也就不足一提。我這心心唸唸想的可不都是為了你?」
嚴晨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之前的話說得重了,不由放緩語氣道:「可惜你不在場,不然我也不至於孤立無援,被紀無敵和馮古道牽著鼻子走!」
那人嘆氣道:「並非我不願意出席。只是先前在開封我與附近很多黑道結怨,若是我一出現,他們一定會趕來為魔教助威,反倒壞了計劃。」
嚴晨道:「好歹你也是堂堂龍鬚派掌門,何至於這樣畏首畏尾。」
龍鬚派掌門林千秋不願再多做解釋,轉移話題道:「你適才說雪衣侯到了開封,還替魔教解圍?」
嚴晨恨得牙癢癢道:「正是。若非他橫出一腳,凌雲道長又怎麼會輸給那個不知道從哪來冒出來的新明尊!」
林千秋道:「只怕雪衣侯是有備而來。」
「此話怎講?」
「你忘了麼?這個新明尊可是皇上親口御封的。」
嚴晨急道:「可你不是說朝廷方面不必擔心,你朝中的朋友已經打點好了嗎?」
林千秋心中暗笑他天真愚蠢,隨口說得也信以為真,嘴裡卻道:「正是。只是那人與雪衣侯並非一個黨派,他們之間難免會有競爭。」
嚴晨嘆道:「你若能早預知到這一點,我們這次也不至於功敗垂成。」
林千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嚴晨兄不必懊惱。所謂來日方長,聽說那個程澄城最近一直和陸青衣混在一起。這個陸青衣我是知道的,整日裡只喜歡拉著人遊山玩水,對於武林中的事向來不理。程澄城跟著他,只怕日子一久,連青城派都要疏遠。到時候,謝一定自然知道誰才是最可信之人。」
嚴晨知道他這是安慰之詞,但是聊勝於無,只得苦笑道:「但願如此。」
林千秋道:「既然此間事了,我們還是早早離開為妙,以免魔教秋後算賬。」
嚴晨心裡頓時不大爽快,暗道:當初唆使我帶頭對付魔教的是你。如今事敗,你拍怕屁股就走,乾乾淨淨兩袖清風,反倒讓他落得裡外不是人。
林千秋一心想著及早離開,哪裡還管他臉色好看不好看,從床上摸出一套店小二的行頭換上,又掏出一顆易容丹將臉抹得蠟黃,這才道:「只怕這時候附近會有魔教教眾監視,還請嚴晨兄叫一個店小二進來,也好讓我脫身。」
儘管嚴晨對他已經產生不滿,但到底還沒有到撕破臉皮的地步。畢竟兩人是多年老友,對方又是龍鬚派掌門,撕破臉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按捺下火氣,正要開口,就聽林千秋臉色一變道:「有人。」
他話音才落,便有腳步聲不緊不慢地傳過來,然後在門口立定。
嚴晨和林千秋都經不住緊張起來。
敲門聲響起。
嚴晨低喝道:「誰?」
「薛靈璧。」
……
嚴晨還沒有反應過來,林千秋便一個急衝,從窗戶跳了下去,但等在下面的卻是二十個雪衣侯府的侍衛。
嚴晨躊躇了下,還是將門打開。
薛靈璧走進來,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逕自走到窗戶邊,看著林千秋與侍衛們糾纏。
「不知侯爺所為何來?」嚴晨強按下被漠視的怒火,憋著嗓子道。
「與你無關。」薛靈璧道。
嚴晨想暴跳。
與我無關你還跑進我的房間,站在我的窗邊?!
但是他很快就發不出火來。因為薛靈璧也從窗戶跳了下去。
……
嚴晨看著敞開的門和敞開的窗,自嘲地想,這次可真是與他無關了。
薛靈璧跳到院子裡的時候,林千秋正準備從東面突破。但是他很快又改變了方向,因為馮古道和端木回春正站在東面侍衛後面笑眯眯地看著他。
薛靈璧手裡抓著劍,一邊看著侍衛大戰林千秋,一邊對馮古道道:「你怎麼來了?」
「投宿。」馮古道道。
薛靈璧斜了他一眼,「還有其他理由麼?」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探望投宿的人。」他說著,還真向林千秋大招呼道,「林掌門,別來無恙。」
林千秋分神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馮古道道:「哦,是麼?我還以為在法海寺我們已經有過一面之緣。」
林千秋突然對薛靈璧破口大罵道:「你身為堂堂侯爺,竟然不守信用!」
薛靈璧淡淡道:「你的身份並非我說出去的。」
馮古道附和道:「的確不是他說的。」
林千秋顯然不信,「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猜的。」馮古道笑容可掬,「然後詐一詐你,你便招了。」
林千秋心中暗惱,嘴上卻道:「什麼招不招的?虧你們魔教之前還說什麼賠禮道歉,一轉臉就勾結朝廷打壓白道!」
他的聲音有夠洪亮,而客棧也有夠小。早在打鬥聲傳出的時候,便有不少白道探出頭來,如今聽他這樣說,不由將身子往外探了探。幸好,客棧太小,住的白道不多,所以他們探歸探,卻還沒有衝動到跑出來螳臂當車的地步。
薛靈璧道:「勾結朝廷?」
林千秋心裡打了個突,一招將身邊侍衛掃開,迅速跳到薛靈璧面前道:「侯爺!當初我們說好,你會幫我保守秘密的。」
薛靈璧揮手阻止要衝過來的侍衛,面無表情道:「不錯,本侯會為你保守秘密,卻沒有說過不動你。」
馮古道接口道:「你是血屠堂堂主的事情不是侯爺說出來的,是我說出來的。」
林千秋臉色驟變。
躲在一旁偷看的白道也露出驚容。其中最驚訝的當屬嚴晨。他趴在窗檯上,驚得差點翻下來。
林千秋突然狂笑道:「好好好,你們一唱一和,不過是為了今天置我於死地,我便遂了你們的願又如何?只是想血口噴人污衊我卻是萬萬不能的!」
馮古道訝異道:「污衊你?好處是什麼?」
薛靈璧道:「本侯無意置你於死地,本侯只是想要你供出背後那個人而已。」
林千秋面色極為難看,「我根本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我堂堂龍鬚派掌門,哪裡有什麼背後那個人。」
  
作弊有理(七、八)
馮古道道:「你居然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堂堂兩個字,看來臉皮最厚你第一。」
林千秋心中已經轉過千百個念頭,知道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薛靈璧與馮古道都不會放過自己,索性賴到底,說不定還能絕處逢生,引起白道眾人的惻隱之心。
他嚷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我是血屠堂堂主,有何證據?」
馮古道道:「那個當替死鬼的陳禮高不正是出自貴派?」
說到陳禮高,林千秋心下一定。說是替死鬼,自然死無對證,「不錯,陳禮高是血屠堂主這件事我也很意外。說到率下不嚴我承認,但是就憑著這個要污衊我是他的幕後主使人,恐怕你們也太兒戲了。」
薛靈璧道:「若是本侯作證人呢?」
林千秋心頭恨得牙癢。要是早知道薛靈璧會出爾反爾,他從剛才就裝作不認識,也省了現下自打嘴巴的局面。既然薛靈璧翻臉,他的口氣也一改剛才的綿軟,強硬道:「侯爺是朝廷命官,官字兩個口,草民還能說什麼?」
「當初你送書信與本侯,揭發馮古道就是明尊,所以本侯才投桃報李,與你聯手演了一場李代桃僵的戲。」薛靈璧不疾不徐道。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這樁事林千秋的怒氣就從小腹直衝腦門,他將聲音壓低到只能彼此聽到:「那麼侯爺為何出爾反爾?」
薛靈璧慢慢將頭湊過去,也低聲道:「因為當初答應陪你演戲的不是本侯,所以,今天出爾反爾的也不是本侯。」
「那是……」林千秋的『誰』字還未出,心裡已經透亮。誰能命令雪衣侯陪他演戲?除了那個『君無戲言』的不做第二人想。
薛靈璧側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猝不及防出手。
院裡掛著一排燈籠,因此儘管天色已黑,但是他的劍光在燈光下炫目如電。
林千秋畢竟是血屠堂堂主,武功豈容小覷?在這樣近距離的偷襲下,他仍是不慌不忙地將小腹詭異縮起,彷彿泥鰍一般,從薛靈璧身邊滑了開去。
但是迎接他的是端木回春的扇。
端木回春武功不弱,又是從背後偷襲,眨眼便封住他的退路。
林千秋被前後夾擊,依然毫不慌亂,右腳橫拉,左腳畫圓,周身一轉,已經從夾擊中退了出去。
侍衛焉能袖手旁觀?不等薛靈璧開口,紛紛舉劍衝來。
林千秋兩隻手分別摸向腰際。
馮古道目光一凝,開口提醒道:「小心他的午夜三屍針和寒魄丹!」
薛靈璧吃過午夜三屍針的虧,早有防範,一看他的手往身上探,手中的劍立刻朝他的手腕刺去。
林千秋縱然武功不俗,但是三面夾擊也是吃不消,只得重新將手縮了回來,先擋住薛靈璧的劍和端木回春的扇。
馮古道眼珠一轉,「侯爺,攻他下盤!」
林千秋聞言,下意識地縮腳,哪知薛靈璧的劍卻是直接招呼他的脖子去的。
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眨眼,他的肩膀便被削了一塊肉去,鮮血噴湧如泉。
儘管林千秋是血屠堂堂主,但是之前都是他血屠別人,被別人血屠尚屬第一次,當下痛得身體一抽,汗如雨下。
侍衛趁機用劍將他架起。
薛靈璧看著面色蒼白如金的林千秋,微笑道:「若是之前就束手就擒,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林千秋盯著他,強忍著咯咯打戰的牙齒,道:「風水……輪流轉,侯爺……黃泉路上,我等你……」
薛靈璧道:「生時尚且奈何不得我,死後又能如何?更何況,七八十年後的事情,不知道那時候你會在地府哪一層。」
林千秋嘴巴抖了抖,似乎想說什麼,卻不及出口就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帶回去。」薛靈璧道。
侍衛們領命,先用繩捆住他,再將他扛了出去。
馮古道悠悠然地走過來道:「不知道侯爺準備如何處置他?」
薛靈璧淡然道:「明尊對血屠堂也有興趣?」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道:「若是我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只是想找個藉口搭訕呢?」
薛靈璧愣住。
發覺已經成為被遺忘者的端木回春識相地搖搖扇子道:「屬下告退。」
馮古道頷首,微笑目送。
薛靈璧忽而轉頭,瞪著其他圍觀的白道人士。
那些人磨蹭了一會兒,見再磨蹭下去也磨蹭不出一朵花來,只好掃興而歸。
馮古道沖扔在怔忡的嚴晨拱手道:「嚴大俠安好?」
嚴晨猛然回神,從窗戶裡跳出來,臉看上去好似剛剛大病一場,又黃又憔悴,「林千秋真的是血屠堂堂主?」
馮古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嚴晨將胸一挺道:「若不是,我自當替他討回公道!」
「憑什麼?」馮古道坦蕩蕩地看著他,口氣既不傲慢無禮,也不輕蔑不屑,只是很平常地問道。
但是嚴晨就是覺得對方問這句話的時候,好似站在很高的高樓上,俯瞰著他。
「就憑青城。」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四個字,努力將自己拉拔到與他一樣的高度。
馮古道輕笑,「只要我願意,我隨時能讓魔教教眾聚集青城山腳,不知道嚴大俠能不能?」
……
嚴晨從自以為的高度上重重落下。
薛靈璧不耐煩道:「理他做什麼?」
馮古道側身,向薛靈璧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薛靈璧舉步就走。
馮古道笑眯眯地衝嚴晨抱拳道:「嚴大俠保重。」
腳步聲漸漸遠去,四下已無人。
但是嚴晨就是覺得有無數個人在盯著自己發出無聲的嘲笑,好像在看戲台上的醜角。
客棧外的街有些冷清。
薛靈璧和馮古道肩並肩地走在街道上。
半晌無聲。
大約走了半盞茶的工夫,薛靈璧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為何不說話?」
「我怕我搭訕的方法太差,又引得侯爺誤解。」
薛靈璧挑眉,偏頭看他。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朝他揖禮道:「當日侯爺走得匆忙,馮古道還未有機會感謝侯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就只是這樣?」薛靈璧不避不讓。
馮古道直起腰,含笑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薛靈璧道:「當初老暗尊和老明尊已經傷了羵虯,不可能沒取到血。你為何還要去?」
馮古道道:「我說過,是因為他們太過自信,沒有帶盛血的瓶子。」
薛靈璧道:「即便如此,以老暗尊的身手,再取一次也非難事。」
「我師父失蹤,老暗尊憂心如焚,又怎麼會有閒情幫我取血?」
薛靈璧斜睨著他,「你師父真的死了麼?」馮古道在向白道受損門派道歉時的那句『老暗尊是魔教前輩,老暗尊的任何失禮便是我教的失禮。』浮上腦海。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老明尊老暗尊的任何仇怨都會由他一肩承擔麼?
這樣一想,他的臉不禁沉了下來。
馮古道張口欲言。
「我可以將之前你騙我的,當做各盡其職,一筆勾銷,但是從此時此刻起,」薛靈璧眉毛壓低,眉心微微皺起,「我們之間會有另外一本賬。」
「賬?」
「你若是再騙我……」薛靈璧想到這種可能性,心頭髮緊,臉色也變得冷漠起來,「我會親手將你的腦袋取下,掛在侯府門前。」
馮古道乾笑道:「其實我的腦袋不能闢邪的。」
「是用來警醒我,同樣的錯誤不該犯第二次。」當初的傷口在心裡還留著一條疤,但是他願意再做嘗試,只因為他希望有一天這條疤能被抹去。如果這次的嘗試讓疤重新裂開,甚至劃了更多的傷痕,那麼到那時,他不會再給自己任何藉口。哪怕將整個心刮去,他也要親手用劍為自己的愚蠢和天真劃下終結。
馮古道心念電轉。師父為了他甚至不惜假死,他是絕對不能辜負這片心意的,但是再騙薛靈璧亦非他所願……想來想去,唯一能怪的就是當初將那位英年早逝的兵馬大元帥拐出軍營的女子。
薛靈璧見他面露兩難之色,不忍將他逼得太緊,扯開話題道:「你還沒說,為何偏偏要和我一同去取羵虯之血?」
馮古道苦笑。他該怎麼說?
說當初的確是老暗尊說跑去找老明尊,將他丟在一旁?還是說那條道是老暗尊弄垮的,其實與他無關?亦或是說,當他聽聞要假扮老暗尊和他一起去取羵虯血的時候,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是因為不放心我?還是因為想見我?」薛靈璧幫他想答案。
若非這兩個原因,他實在想不出如魔教這樣一個擁有袁傲策等一流高手的大派為何只派了一個明尊眼巴巴地和敵人合作取血。除非這個明尊腦袋有毛病,而他的屬下又一個個想讓他去送死。
他不知道魔教是不是有人想要馮古道去送死,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馮古道絕對不像是腦袋有毛病的人。
馮古道慢慢地吸了口氣,面露微笑道:「若我說,是因為我不想樹立雪衣侯這樣強大的敵人,所以想找個機會緩衝彼此的關係呢?」
薛靈璧眼中的期待與雀躍在他的微笑中一點一點地消散。
他冷著臉道:「那麼魔教最好重新找一個明尊。」
馮古道知道他接下來的話絕對不好聽,但還是配合地問道:「為何?」
「因為你的做法和目標離很遠。」薛靈璧說完,抬腳就走。
馮古道無奈一笑,默默跟在他身後。
有些話他不是不懂,有些心情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師父與他還有殺父之仇,薛靈璧也許會為他放棄對付魔教,但絕不可能為他而放棄報仇。他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有解決的辦法,他只知道再解決辦法沒有出現之前,兩個人的泥足深陷,只會令事情更加糟糕,變成一個極壞的開始。畢竟,他們都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立場。
他記得師父曾說過,如果一件事情注定要失敗,那麼不如不開始。
「這是去知府衙門的路。」薛靈璧冷冷道。
「我知道。」
薛靈璧冷笑道:「我倒不知,魔教明尊最近犯了什麼案,需要去知府衙門投案。」
馮古道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
「……就當同路吧。」
薛靈璧腳步一頓,轉頭認真地看著他道:「我們同路麼?」
馮古道心頭一擰,嘴角卻輕鬆地揚起道:「我說過,我從來不想樹立雪衣侯這樣的敵人。」
「不是敵人。那是什麼?」薛靈璧漠然道,「同路的陌生人?」
馮古道躊躇了下,試探道:「朋友。」肩膀一下被捏住,薛靈璧的臉慢慢湊近。
馮古道心跳如擂鼓。
「如果我說,」薛靈璧強忍著狠狠咬對方一口的衝動,緩緩道,「只有敵人和情人兩條路呢?」
馮古道渾身一震。他想不到他竟然直接到這份上。
「呃……」兩條路想選哪一條,不用想,答案就呼之慾出。但是薛靈璧剛才也說得很清楚,如果再有欺騙,他們之間就會成為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縱然想避免,但是在老明尊的問題上,他又如何能保證一定避免?
看著向來伶牙俐齒的馮古道躊躇不決,呆若木雞,薛靈璧的心情總算好轉。會猶疑,就說明有意。
「我明天去廣西。」
這個話題岔得正是時候,馮古道道:「南寧府?」
托那張莫名其妙的藏寶圖之福,他對凌陽王的情況稍作瞭解。
皇帝之所以忌憚凌陽王,便是他的威望和兵權。他雖然被派遣到廣西守衛邊境,但事實上他就是廣西的土皇帝。在廣西,桂林府的總督府名存實亡,真正一呼百應的是南寧府。
所以若是薛靈璧去南寧府,那麼他的目標必是凌陽王無疑。
薛靈璧點頭,臉色凝重。
他雖然少年得志,但並非不知天高地厚。凌陽王讓先帝和他父親忌憚到用假藏寶圖拖延時間的地步,可見他的強大。所以此行可說是危險重重,凶險難測。
馮古道畢竟是江湖中人,對於朝廷之事即便涉獵也有限得很。他想了想道:「我會下令魔教分舵沿途暗中保護你。」
薛靈璧道:「只是如此?」
馮古道揣著明白裝糊塗道:「還是侯爺想讓魔教教眾大張旗鼓地護送?」
「都不必。」薛靈璧輕輕捏住他的下巴。
「那……」馮古道看著那張越來越近的臉,話自動消聲。
四片唇瓣相貼。
薛靈璧用舌頭靈活地撬開他的嘴唇。
馮古道皺了皺眉,頭微微朝他仰,但是被薛靈璧的手大力按住,舌頭肆無忌憚地闖了進去,四處遊蕩。
……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目光接觸到對方痴迷的眼神時,不由放柔,舌頭卻不甘示弱地奮起。
頓時,兩條舌頭不知是纏綿還是激烈地糾纏起來。
……
月光清冷,從夜空垂下,如輕紗般將兩人包裹起來,難分難捨。
被半夜三更挖起來的端木回春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揉著眼睛提神。但是挖他起來的罪魁禍首卻坐在他的對面看著窗外發呆,而且看起來眼睛很亮,人很精神。
端木回春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打個誇張的哈欠來提醒對方現在這個時辰應該做什麼,「明尊……」他張大嘴巴,正要打,就聽馮古道問道:「魔教最近有什麼事麼?」
……
他半夜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覺就是為了問魔教最近有什麼事?難道說又有什麼事情發生?
端木回春努力將眼睛瞪大,「不知明尊指的是哪方面?」
馮古道回頭看著他,「任何方面。」
端木回春將這四個字琢磨了下道:「下午開完武林大會之後,白道各門派都很安分。看來這招殺雞儆猴用得不錯,有了輝煌門和雪衣侯的助威,他們能消停好長一段日子。至少短期之內,肯定不敢再上躥下跳地找我們麻煩。」
「那就是沒事了。」馮古道道。
端木回春不知道他這句沒事究竟是失望還是希望,又道:「林千秋是血屠堂主這件事雖然已經流傳了出去,但是因為各派和血屠堂都沒什麼瓜葛,所以理會的人不多。」
「嗯。」馮古道頷首,「還有呢?」
還有?
端木回春想到今天和馮古道在一起的薛靈璧。難道說明尊的失常與他有關?
於是他的話題又轉到官府上了,「知府已經撤去守在白道客棧門口的官兵,想來他也覺得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告一段落?」
端木回春嘆氣道:「明尊想要問什麼,不如直言?」再這樣猜下去,大概天亮也不會有結果。
馮古道衝他微微一笑道:「沒什麼,你去睡吧。」
……
端木回春也不客氣,立刻起身告退。
只是回房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悲劇了。
因為他躺在床上足足一個時辰之後,腦袋裡還在想……究竟還有什麼呢?
為著馮古道的問題,端木回春第二天起了一大早,將分舵的教眾叫來之後,詳詳細細地將開封最近發生的事情和魔教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問了一遍,而且一邊問一邊派人繼續打聽,務必要掘地三尺,將開封裡裡外外都摸個底朝天。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得到了一條有用的消息,轉身就向馮古道去匯報。
此刻的情形倒像是昨夜重演,只是兩人的角色掉了個個。
馮古道因為晚睡,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
端木回春因為有了成果,臉上還帶著點興奮,「林千秋被薛靈璧毒啞了送給白道那些掌門。」
聽到薛靈璧三個字,馮古道的精神總算微微振起,「哦?」
「聽說白道那些掌門正犯愁呢。」現在的林千秋就是個燙手芋頭。說他是血屠堂主,誰都沒有確實的證據。說他是龍鬚派掌門,但他又被雪衣侯指證為血屠堂主。
馮古道道:「血屠堂主是朝廷欽命要犯,怎會丟給白道那些門派?」
「雪衣侯說江湖事江湖了。」
馮古道失笑。沒想到他居然能從薛靈璧的口裡聽到嚴晨的口頭禪。「不過他們不會愁多久的。」
端木回春道:「明尊的意思是……」
「自從陳禮高是血屠堂主這件事在江湖上宣揚開之後,龍鬚派的日子就不太好過。雖然林千秋後來想借打擊黑道來提高自己的威望,可惜也不能力挽狂瀾。」
端木回春道:「借打擊魔教提高自己。這一招倒是和嚴晨如出一轍。」
馮古道搖頭嘆息道:「你怎麼能指望他這樣的腦袋還能想出新招?」
端木回春大笑。
「若我沒猜錯,和龍鬚派挨得近的門派此刻應該忙著落井下石。」龍鬚派是大派,就算受到打擊,他多年的經營也不可能一下子沒得一乾二淨。何況血屠堂的家底肯定也在龍鬚派。這時候誰先將林千秋踩死,誰就能得到最大的那塊餅。
端木回春道:「可惜嚴晨一早就回青城去了,不然他的表現一定很精彩。」
馮古道道:「嗯,他的確是個人物。」
……
端木回春和馮古道相視而笑。
外頭有僕役匆匆而來,手裡托著一封信。「明尊,有一封從京城來的信。」
「京城?」馮古道一怔,算算時間,花匠應該還在路上才是。
端木回春拿來遞給他。
馮古道疑惑地將信抽出,緩緩展開,嘴角隨著目光的移動一點一點上揚。
端木回春好奇道:「是誰來的信?」
「嗯。應該說,」他想了想措辭,「這是一張簡陋的密旨。」
「密旨?」端木回春嚇了一跳,「什麼事?」
馮古道將信收回袖中,含笑不語。

作弊有理(九)
開封城外的官道上,二十一匹駿馬如流星般閃過,掀起滾滾塵土。
前方不遠處,有白馬攔路。
騎馬者一身蒼青長袍,腰際掛著白玉長簫,彷彿文人雅士,但眉宇之間又別有一股運籌帷幄般的內斂沉穩。
二十一匹快馬急停。
為首者白衣如雪,姿容如玉,見到攔路者,訝異道:「你怎麼會來?」
「自然是為了追隨侯爺。」馮古道笑眯眯道。
薛靈璧心頭一喜,臉上卻聲色不露。「哦?不再拒本侯與千里之外?」一想起昨晚他像撞鬼似的逃走,他心頭就一陣冒火。
馮古道顯然也想起昨晚的烏龍,掩嘴乾咳一聲道:「我向來視侯爺為榜樣。」
「馬屁少拍。」薛靈璧道,「此行事關重大,你還是莫要捲入的好。」
馮古道嘆氣道:「可惜人在朝廷,身不由己。」他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過去。
薛靈璧疑惑地接過一看,原本還隱藏欣喜的眼神就立刻變得波瀾不驚,「哦。原來是密旨。」
馮古道剛要脫口解釋,轉念一想,這種事情越描越黑,還是緘默為上,遂微笑不語。
他的微笑落在薛靈璧眼中就成了默認。心頭的欣喜從十分,變成七分,又減成三分。好在無論如何,總是能結伴上路。「既然如此,就委屈明尊跟隨本侯一道上路。」
馮古道抱拳道:「侯爺言重,這是我的榮幸。」
薛靈璧頷首,一夾馬腹,繼續朝前奔去。
他身後的二十個侍衛不敢怠慢,紛紛跟上。
馮古道落在最後。
來來回回折騰了這麼久,他的腰傷還在有點癒合又裂開,休養之後又有點癒合的階段。如今又是這樣的快馬,這樣馬不停蹄地趕路,傷口不可避免地又進入新一輪的循環。
至傍晚,他們在鎮上投宿。
薛靈璧下馬之後就將韁繩丟給侍衛逕自上房。
馮古道則拒絕侍衛伸過來的手,親自將馬拉到馬房安頓好之後,又向掌櫃要了些吃的之後端回房。
到房間,卻看到本該在自己房中的薛靈璧正坐在他的房裡的桌旁。
「侯爺中意這間?」馮古道兩隻腳在門檻兩邊,彷彿在考慮著前進還是撤退。
「過來。」薛靈璧拿出傷藥,在桌上一放。
馮古道抿著唇走進房間,順腳踢上門,將食物放在桌上。
薛靈璧隨眼一看,兩雙筷子整整齊齊地並肩放在碗上,嘴角不由勾起淺笑,「將衣服脫了。」
馮古道故意捂著腰帶,語露驚慌道:「侯爺,我是良家的。」
「知道我是侯爺就好。」薛靈璧眼睛朝他腰帶一瞄,「脫。」
馮古道嘆了口氣,慢慢悠悠地解開腰帶,將腰間傷口露了出來。
果然不出薛靈璧所料,繃帶上滲出血漬。
他眉頭輕輕皺起,蹲到馮古道面前,輕手輕腳地將繃帶解開,重新上藥。
傷口在腰處,薛靈璧換藥時,臉不免衝著馮古道的胸脯,那兩點粉紅時不時闖進他的眼角餘光,讓他的氣息漸漸不穩起來。
他不是沒有看過馮古道的身體,只是第一次看的時候馮古道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第二次馮古道雖然沒有昏迷,但是周圍卻有很多人。在這樣兩人單獨清醒地相處下看到的,還屬首次。
想著想著,腦海終不免浮現綺念。
馮古道感到薛靈璧的動作慢下來,疑惑道:「傷得很重?」
薛靈璧收斂心神,抬眸瞪了他一眼道:「不適宜騎馬。」
馮古道很無辜,「我不想拖累你的行程。」
「我這次去南寧,主要是暗訪。早幾日晚幾日都是不打緊的。」薛靈璧道。
馮古道納悶道:「可是我看侯爺騎馬如飛,好似很急切的樣子。」
……
那是因為開始不知道有一封密旨。
薛靈璧不自在地撇開臉道:「你有何打算?」
馮古道挑眉道:「打算?」
「關於凌陽王。」雖然密旨上只寫了讓他來輔助他,但是輔助他的用意是很清楚的。
「皇上讓我來輔助侯爺,我當然是唯侯爺之命是從。」
薛靈璧處理好他的傷口,幫他將衣襟拉攏道:「皇上想知道的是,凌陽王是否有造反的打算。」
無論哪朝哪代,造反謀逆都是頂了天的大罪。那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誰能容得?也就是皇帝現在沒有實力將他一網打盡而已,但是心裡頭肯定是時時刻刻地惦記著。只是不知道皇帝現在坐在京城,盼望捎回去的消息是凌陽王想造反呢?還是不想造反?
馮古道收起戲謔之心,臉色凝重起來。
「自從藏寶圖遺失之後,皇上就日夜擔心這張圖會落在凌陽王手中,讓他拿到寶藏,實力更上一層樓。」薛靈璧道,「這麼多年來,皇上一直都在焦慮不安中。這幾年來,凌陽王與各地土司的關係越來越好,在廣西的根基越扎越穩,長此以往,就算他沒拿到藏寶圖,揮軍北上也是遲早之事。」
馮古道愣了愣,這才想起自己從未說過藏寶圖在自己手中。他倒不是想隱瞞,畢竟藏寶圖是假的,就算拿出來也拿不到寶藏。他相信若他開口解釋,薛靈璧十有八九是會相信的。但難就難在,他能解釋藏寶圖的下落,卻解釋不了藏寶圖的來歷。因為一旦提起藏寶圖來歷,就無法避免地談到老元帥之死。
薛靈璧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在擔憂凌陽王,不由笑道:「不過也不必太過緊張。凌陽王年過花甲,即便上戰場,只怕也要柱一根枴杖的。」
「我聽說凌陽王有子嗣的。」
「原有三子二女,可惜到如今只留下一個衛漾公子,有歌畫雙絕之稱。」
「歌畫?」馮古道之前打聽過凌陽王的資料,不過也只是一掃而過。倒沒有具體到每個人是誰,分別做了什麼。
薛靈璧見他感興趣,便繼續道:「聽說他歌聲如天籟,畫工如鬼神,曾經邊歌邊畫,迷倒半個南寧府。」
「為何是半個南寧府?」
「因為南寧府另一半是男子。」
馮古道道:「這樣說來,他倒是個人物?」
「算是風流人物。」薛靈璧道,「據聞他從不過問朝中事,一心撲在風花雪月上。凌陽王雖有不滿,奈何一脈單傳,也只能由著他。」
馮古道笑道:「如真有這樣的人物,倒讓人生出幾分結交之心。」
薛靈璧頓時有幾分不舒服,話鋒一轉道:「這些都是道聽途說。」
馮古道瞭然一笑,將筷子遞給他道:「累了一天,不如先吃飯。」
薛靈璧看著筷子,無聲笑道:「你怎知我會來你房間?」
「我並不知。」馮古道道,「我只是怕吃到一半掉筷子。」
薛靈璧別有深意地看著他。
馮古道表現得很鎮定。
「吃飯的確很容易掉筷子的。」薛靈璧點點頭,手腕一轉,兩根筷子就這樣從手指之間滑落下去,掉在地上。
……
馮古道無言地看著他。
「掉了。」薛靈璧描述事實。
馮古道道:「侯爺掉的那雙是侯爺的。」
薛靈璧道:「所以現在只有一雙筷子。」
馮古道不由將筷子捏緊。
「所以,」薛靈璧嘆了口氣,「我們只能共用一……」
「侯爺請。」馮古道將筷子雙手遞給他,然後轉身出門。
過了會兒,他拿著一大把筷子回來。
次日趕路,薛靈璧特地著人拉了輛馬車來。
小鎮資源有限,馬車到底比不上侯府裡的舒坦,所以馮古道才在裡面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就忍不住跑出來道:「還是讓我騎馬吧。」
薛靈璧見他被馬車顛得面色發白,便半路棄了馬車,放慢馬速與他並騎。
馮古道的臉色這才緩過來。
沿路倒有些風景可看,兩人邊走邊聊,時間流逝飛快。轉眼至廣西境,薛靈璧道:「儘管這次領的是皇上密旨,但於情於理,都要與廣西總督打個招呼。」
馮古道道:「總督府就在桂林。」
「嗯,也不算耽誤時間。」
兩人商定,便朝過全州,朝桂林趕路。
魔教分舵事先得了消息,趕出城外迎接。
「參見明尊。」分舵舵主望了薛靈璧一眼,想起之前從開封得來的消息,知道這個曾經掃平睥睨山的雪衣侯如今和魔教關係不錯,又向他拱手道:「參見侯爺。」
馮古道道:「我只讓你們在城裡准別住所,並未讓你出城迎接。」
分舵舵主道:「屬下是趕來告知明尊和侯爺,此時進城不妥。」
馮古道和薛靈璧同時一怔,問道:「為何?」
「凌陽王正在總督府。」
……
馮古道和薛靈璧對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閃爍著得來全不費工夫的笑意。

謀反有理(一)
馮古道問道:「所為何事?」
分舵舵主道:「凌陽王是代當地各土司來的。」
「土司?」薛靈璧眉頭深鎖。
在凌陽王未到廣西之前,當地土司時常與朝廷起爭執衝突。先帝將他派遣到廣西,其實是想讓他焦頭爛額,無暇他顧。但凌陽王也是好能耐,上任之後軟硬皆施,恩威並濟,將當地土司一個個都收歸得服服帖帖,唯他馬首是瞻。廣西境內昇平,皇帝憂大於喜,因為這等於送了一大堆忠心耿耿的軍隊給凌陽王,心裡自然不能樂意。
先帝駕崩後,皇帝先後派了好幾個能吏干將來廣西,希望能遏制凌陽王,皆是無功而返。這任的廣西總督之前任過八年江浙總督,抓過不少貪官污吏,將江浙一代治理得井井有條,是朝廷連年褒獎的大能臣。奈何這樣一條強龍到了廣西,也成了蚯蚓,莫說地頭蛇,連遇到蜈蚣也要縮一縮腦袋。
皇帝震怒之餘,只能將薛靈璧派下來查探凌陽王的動靜。既然是查探凌陽王的動靜,那麼當地土司的動向自然不能馬虎。
他問道:「你可知他們來的目的?」
分舵舵主偷瞄了馮古道一眼,見他默默頷首,才道:「有消息說,是為了土司賦稅。」
薛靈璧道:「徵稅時間已過,土司要延交?」
「不是延,是不交。」分舵舵主道,「不但不交,還想請皇帝開倉賑災。」
薛靈璧愣了下,「廣西有災麼?」誰都知道皇帝關注廣西,若真有災荒,京城斷然不會沒有風聲。
「說是有蝗災。」分舵舵主道,「一個晚上,土司的糧食都沒了。」
薛靈璧冷笑道:「沒人見過的蝗災?」
分舵舵主道:「倒也不是完全沒人見過,凌陽王府有幾個去附近收賬的人見到了。」
話說到這裡,是人都能聽出這裡面的貓膩。
馮古道想了想道:「等凌陽王走了,你再來報。」
分舵舵主領命去了。
「凌陽王是在試探。」試探朝廷的底線。底線代表的往往是底氣,底氣代表實力。「又或許……」
馮古道接道:「他想找個師出有名的藉口?」
那些明明因為野心膨脹想當皇帝的人在造反前都會另外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無論這個藉口有多麼荒謬,只要朗朗上口就行。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每個謀反之人必做的功課。
只是不知道這次凌陽王想找的藉口是否是為了當地土司一場來無影去無蹤的蝗災,而陷天下百姓於戰火。
薛靈璧面容一沉,「我們可以向廣西總督問個清楚。」
凌陽王在總督府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他走後,廣西總督將自己鎖在房間裡,閉門不出,唉聲嘆氣。
八年的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恐怕就要喪在今日。
他坐在桌案前,尋思著要不要先寫封遺書,那萬一有什麼事,也好有人知曉他的清白。
他提起筆正要寫,就聽下人在外頭稟報導:「大人,有客從京城來。」
「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有人從京城跑來打秋風?」廣西總督說此話時,不免有幾分淒涼。
「他說他叫薛靈璧。」
「薛什麼?」他手肘一抖,丟開筆,慌慌張張地打開門。
下人被他眼中的熾熱燙得往後退了兩步,才道:「薛靈璧。」
「有請,快快有請!」廣西總督正要出門,低頭看自己衣衫不整,又連忙退回去,拾掇妥當之後,才匆匆趕到正廳。
廳中,薛靈璧和馮古道一左一右地分坐兩邊,無聲地品嚐著杯中茶。
廣西總督眼珠朝兩邊一轉,心中就有了答案,向薛靈璧揖禮道:「侯爺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
薛靈璧起身回禮道:「田大人有禮。」
廣西總督坐在他的下首,眼睛朝馮古道一瞟道:「這位是?」
「在下馮古道。」馮古道拱手。
「哦,原來是爵爺。」雖然馮古道做的是魔教明尊,但是在朝官心裡,倒是對他的爵位更關注些。
馮古道回以微笑。
打完招呼,廣西總督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侯爺此次大駕光臨桂林,所為何事?」
薛靈璧道:「皇上惦記田大人,讓本侯來看看。」
要真惦記他,就不會把他一丟廣西一年多。
廣西總督心裡頭不滿,臉上卻還要做出誠惶誠恐的模樣,下跪叩拜道:「臣謝皇上隆恩。」
薛靈璧也很清楚,這只是不得不說的場面話,卻是誰都不會相信的。於是等他重新落座之後,施施然地將話引導入正題,「本侯進城的時候,聽百姓議論說凌陽王來了。」
廣西總督想,百姓怎麼會知道來的是凌陽王,就算有眼力好的認出來了,又怎麼會那麼巧偏偏在你經過的地方大聲議論此事?分明你之前派人打探清楚的。「不錯,不過在侯爺到府之前已經離開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薛靈璧神情淡然。
這個表情是可惜麼?分明是等他走了才來的。
廣西總督邊腹誹邊道:「侯爺想見王爺?」
「久聞凌陽王驍勇善戰,乃是當世名將,本侯仰慕已久,自然想一睹他的風采。」薛靈璧戴起高帽。
但廣西總督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焉能不知凌陽王和當年的兵馬大元帥薛靈璧之父是水火不容的政敵?說一睹風采是假,想一較高下才是真。
他想歸向,嘴上還是附和道:「那的確是可惜。」
馮古道突然
插進來道:「凌陽王找大人所為何事?」
廣西總督被他的直接噎了下道:「哦,是為了土司減賦之事。」
薛靈璧與馮古道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
其實在來之前,他們已經想好對付廣西總督的辦法。
當初他之所以能在江浙一帶混得風生水起,都是因為當初那些人繞來繞去沒繞過他彎彎腸子。但是在廣西,凌陽王一上來就是動刀,根本不給笑的機會。那些土司也一個個都是實在人,想稱兄道弟?行,一起拜天地祖宗,結拜吧。
廣西總督使了幾條計,都被硬生生地擋回來,一副有本事你就出兵攻打,不然老子就是不干的架勢,讓他整張臉上最好看的高鼻子都撞釘子撞成塌鼻。要說真出兵攻打,他是絕對不敢的。凌陽王還在那裡,他要是一個不小心把凌陽王給激造反了,那真是自掛東南枝都要青史背罵名。
所以只能像龜孫子一樣縮著。一縮一年多,脾氣沒了,膽子小了,腦子僵了,彎彎腸子全直了。此時的廣西總督和薛靈璧一年多前聽說的那個完全判若兩人。
馮古道道:「我對朝中事不大瞭解,只是土司之事怎的和凌陽王扯上關係?」
怎麼不能?人是穿一條褲襠子的。廣西總督微笑道:「凌陽王向來關心廣西政務,事必躬親,愛民如子。」
馮古道聳肩道:「這樣一來,田大人豈非無事可幹?」
要真無事可幹也好,偏偏還要夾在朝廷和凌陽王之間。廣西總督站起來,朝京城的方向遙遙一拜道:「下官愧對朝廷,有負聖恩啊。」
薛靈璧被他繞得不耐煩了。馮古道也喜歡繞,卻沒有繞得像他這樣不讓人待見,乾脆親自上陣道:「田大人看,凌陽王此來的真正目的為何?」
廣西總督身體一震,慢慢地坐回座位,腦海裡不斷地分析著他的話,然後輕聲道:「侯爺的意思是?」
他是不是想造反這種話是不能直接問的。
所以薛靈璧說的是,「本侯聽說,田大人這一年多來,與凌陽王相處得並不融洽。」
何止不融洽,簡直是涇渭分明。主要是他不要跨出自己的府邸,不要去幹涉廣西的政務。
廣西總督想起剛來第一夜,凌陽王帶著兵衝進他房間,與他笑眯眯地喝了一杯酒的情形,不由又滲出一身冷汗。為這件事,他連上三個摺子參他。本本都是往滔天大罪上參,但本本都石沉大海。這讓他徹底明白廣西算是怎麼一回事兒了。擺明是對於凌陽王,皇帝沒轍治,只能寄望於拍下去的官吏爭氣點。但是爭氣要靠挺直的腰板子,挺直的腰板子靠的是強硬的後台。光靠他一根脊樑有什麼用?還不夠對方一掰的。
他兩眼一紅,「下官愧對……」
「田大人是暗示本侯參大人一本麼?」薛靈璧對著他那雙水泡眼實在沒什麼好感。
廣西總督的淚頓時收起道:「侯爺準備如何參下官?」
薛靈璧面色不變,「往死裡參。」
廣西總督面色大變,「侯爺,其實下官有難處啊。」
早說不就好了。
薛靈璧道:「此話怎講?」
「唉,其實下官在廣西不過是個空架子。」他有些琢磨出薛靈璧的來意了。故意迴避凌陽王,卻又句句不離凌陽王,這分明是皇帝派來徹查的。換句說,薛靈璧這次代表的是皇帝的眼睛。
他像古井一樣死了多年的心又活絡起來。「這樣閒散度日,倒不如回江浙,哪怕是當個記文書的小吏也好。」
薛靈璧道:「田大人言之有理。」
廣西總督的眼睛亮了。
「可惜皇上這次讓本侯來體察廣西民情,本侯對廣西不甚瞭解,也不知道要體察到何年何月……」
「這點下官還能幫上一二的。」得了暗示的廣西總督很識時務。
 
謀反有理(二)
是夜,他們在總督府住下。
秋風送爽。
馮古道坐在窗邊喝茶。輕風從他肩上溜過,直奔案後認真閱卷的薛靈璧而去。案上燭火微晃,橘色的光在那顆明豔的硃砂痣上跳躍了下。
茶水見底。
他拎起茶壺正要再倒,卻發現壺裡的也空了。
「來人。」薛靈璧忽然抬頭道。
馮古道揚眉,「有進展?」
僕人匆匆在敞開的門外站定,「小的在。」
「再去沏壺茶。」薛靈璧說完,又低下頭去。
馮古道看著僕人進來,小心翼翼地接過茶壺,一溜煙地跑出去,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茶很香。」
薛靈璧頭也不抬道:「這種苦丁茶是貢品。」
「是麼?」馮古道微愕,皺眉地看著杯中茶。剛才那一句是順口說的,其實他覺得這茶……有點苦。
「先苦後甜,餘味悠長。」薛靈璧邊說邊翻頁。
馮古道道:「你嘗過?」從進來到現在,薛靈璧手上唯一拿過的東西就是書。
薛靈璧道:「皇上最打賞給大臣的就是茶。」
「皇上真是……實惠。」看來國庫真的不富裕。
薛靈璧順手掩上一本,又翻開另一本。
馮古道道:「有收穫?」
「屯田、水利、田賦、關稅、刑獄、官員升調考核……」他伸手在那堆卷宗裡翻了翻,「連糧倉、軍需都有。」
「看來田大人的確很想離開廣西。」
「不但想離開廣西,而且還想在離開之前扯一把凌陽王的後腿。」
馮古道眼睛一亮,「莫非有凌陽王的罪證。」
「沒有。不過這些東西加起來就等於一件事。」
「什麼事?」
「廣西是凌陽王的天下。」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再尊貴的身份,在皇帝江山之內,都只是臣,也只能是臣。將皇帝的江山作為自己的天下,即便不謀反,也難逃圖謀不軌之名。
有腳步聲從外頭走廊經過。
僕人端著茶壺,恭恭敬敬地送進來。
馮古道接過茶壺,打發他走後,倒了兩杯,親自將其中一杯遞到薛靈璧面前。
薛靈璧抬頭看他。
馮古道含笑道:「侯爺親自叫來的茶水。」
「只要本侯親自開口,便是本侯的?」薛靈璧接過茶杯,輕輕晃了晃。
馮古道眼瞼微垂道:「我只是借花獻佛。」
「若本侯看中的是別的花呢?」
馮古道裝糊塗道:「花茶的確清香可口,別有滋味。」
薛靈璧含笑不語,低頭啜茶。
卷宗是帶不走的。
薛靈璧連夜看完,至第二天凌晨,便和馮古道一同匆匆上路了。
馬車裡,馮古道斜歪在剛從總督府搜刮來的靠枕上,打著哈欠對一夜未睡卻精神無比抖擻的薛靈璧道:「何必趕得這麼急?」
薛靈璧道:「田財田總督最擅長的一招就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一面賠笑一面捅刀。我一個晚上未睡,他又何曾睡得好?」只怕想了一夜怎麼利用他。
馮古道道:「我們直接去南寧府?」
「以凌陽王對廣西的掌控來看,我們的行蹤遲早會暴露,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斬亂麻,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從總督府的卷宗上,他看到凌陽王對廣西的監控實是到了插翅難飛的地步。
馮古道想了想道:「我暗中召集教眾在南寧府周圍待命。」恐怕這也是皇帝之所以讓他來幫助薛靈璧的原因。在雙方沒有撕破臉之前,皇帝根本無法安插軍隊進入廣西地界。唯一能夠滲透的就只有江湖人。
從桂林到南寧,一路都很平靜。
但是太平靜了。
他們雖然坐馬車,但是沒有掩藏行蹤,以凌陽王的人脈,斷然沒有不知之理。他不動手並非不想動手,而是沒有必要動手,可見在南寧府等他們的,必然是一場鴻門宴。
進南寧城時,馮古道感慨道:「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薛靈璧道:「何出此言?」
「他一定是看我們倆年輕,跑得快,所以才送我們來做這非逃命不可的差事。」馮古道忍不住想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但是半路卻被薛靈璧劫走,「放心,我一定會保你周全。」
馮古道看著被握住的手,用另一隻手摸了摸鼻子。
馬車在南寧府最大的酒樓前停下。
薛靈璧和馮古道下車之後,便引得不少矚目。
馮古道道:「你猜凌陽王會不會來迎接我們呢?」
薛靈璧道:「以他的性格,他更喜歡看我們四處碰壁,撞得一鼻子灰之後去拜見他。」
「真是太不好客了。」馮古道嘆氣。
兩人上樓。
侍衛分出四個跟上去,其他人留在一樓。
酒樓生意紅火,這個時候的包廂全滿了,他們只好分成兩桌坐在大堂。幸好大堂佈置雅緻,來的又多是文人雅士,商賈富豪,人雖然多,卻難得不鬧。
薛靈璧和馮古道邊吃著酒樓特色菜,邊聽著周圍客人的竊竊私語。
大多說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風雅事。
馮古道忽而想起那個衛漾公子,不由笑道:「說起來,來了南寧,不見那位衛漾公子倒是可惜。」
他的聲音不弱,此時便有一桌人將注意力轉移過來了。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是練武之人,對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便不動聲色地回望過去。
那一桌一共三個人,兩個身材瘦削的書生,一個身材魁梧……壯士?
幾雙目光相對,書生先露出和善的笑容,尤其看薛靈璧時,眼中明顯帶著驚豔。
薛靈璧不悅地皺了皺眉,很快將頭轉回來。
馮古道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剛想說什麼,就聽樓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婦人急吼吼地衝上來,眼睛朝大堂一掃,然後逕自朝他們這桌撲來。
薛靈璧和馮古道面面相覷,心裡都是一個疑問——凌陽王準備賣什麼藥?
那婦人衝到面前,突然對著馮古道跪下去道:「公子好心,救救我女兒吧!」
……
馮古道看著四面八方射過來各種目光,尷尬道:「大嬸何出此言?」
「我女兒仰慕公子仰慕了整整五個年頭,現下她重病在床,恐怕不久於人世,還請公子懷著悲天憫人之心,去看她一眼,讓她死得瞑目。」
馮古道驚得目瞪口呆,「她仰慕我五個年頭?」五年前他還在關外,天天想著怎麼回睥睨山,她女兒是怎麼仰慕上他的?
薛靈璧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
婦人道:「公子歌畫雙絕,當年我女兒一見到公子的畫,就茶不思飯不想,整日痴痴呆呆……」
「等等。」馮古道終於聽出不對勁在何處,「你說誰歌畫雙絕?」
「公子歌畫雙絕,整個廣西皆知。」婦人以為他要推脫,急忙道,「公子切莫自謙。」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無辜道:「大嬸究竟是從哪裡認出,我是衛漾公子的?」
婦人愣了愣,結巴道:「公子腰際掛著一根簫……」
「……」簫是和歌有關?還是和畫有關?
馮古道低頭看著簫無語。
婦人似乎也察覺自己莽撞,「我特地打聽過,今日衛漾公子會來。」
馮古道攤手。
婦人眼睛立刻向薛靈璧掃去。
薛靈璧眼皮不抬道:「我不是。」
……
婦人茫然地站起,眼睛無措地看著大堂其他人。
「衛漾在此。」
關鍵時刻,一個聲音冒出來。
馮古道和薛靈璧聞聲而望,臉上同時閃過一絲錯愕。
站在那裡的,正是之前與他們對視那桌的……壯士。
「衛漾……公子?」婦人雙眼明顯寫著不可置信。要不是那個壯士身上穿的衣服的確像是書生打扮,她幾乎要覺得對方不可理喻了。
與壯士同桌的兩個書生都搖頭感慨道:「世人愚昧,一味以貌取人。」
婦人臉上一紅,輕聲道:「壯士真是衛漾公子?」
……
馮古道捂著嘴巴忍俊不禁。
薛靈璧也背過臉去。
在座有幾個甚至已經笑出了聲。
婦人驚覺自己竟然將想法說了出來,臉色更紅,「小婦人無禮,還請公子見諒。」
衛漾公子嘆氣道:「罷了,你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令嬡不是重病在床麼?我隨你去一趟吧。」他理了理袖子,走到她面前。
婦人站在原地,面有難色。
「為何不走?」衛漾公子問。
婦人看了馮古道一眼,咬牙道:「公子太過英挺,與我女兒想像中的不符,怕是會令她……」任她臉皮再厚,失望兩個字總是說不出口的。
衛漾公子的臉頓時也紅了起來。
婦人噗通跪下,「公子大人大量,還請饒恕小婦人無知之罪。只是我女兒命不久矣,我實在不忍再讓她失望。」
衛漾公子半天嘆出口氣,「那你待如何?」
婦人的眼睛朝馮古道望去。
馮古道:「……」

謀反有理(三)
婦人住在城外一間看上去隨時會倒下來的破茅屋裡。
外頭倒是有幾畝田,可惜荒廢了。
婦人以袖拭淚,「相公走得早,家裡頭沒人打理。小婦人先進去和女兒說一聲,還請三位在這裡等一等。」
馮古道微笑頷首。
等婦人進門之後,他轉頭看衛漾公子,卻見他神色猶疑,若有所思,便微笑道:「公子是覺得她談吐不俗,不像山野婦人,還是覺得她手掌上繭子的位置像是練刀之人,亦或是她步履太輕盈,像練武之人?」
衛漾公子愣了愣,展顏笑道:「原來這位公子也發現了。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馮古道道:「在下馮古道。」
衛漾公子一驚,隨即道:「魔教明尊馮古道?」
馮古道正要自謙幾句,就見他轉看薛靈璧,眼中光芒一陣閃爍,「那這位一定是雪衣侯了。」
薛靈璧淡然睨著他。
「久仰雪衣侯文武雙全,不知何時有空,讓我們以文會友?」衛漾公子雙頰紅撲撲的,就差沒沖上去搖對方的胳膊了。
馮古道乾咳一聲插進來道:「聽說我的文采也不錯。」
衛漾公子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可是魔教不是江湖門派嗎?」
「當個偉大江湖人的首要條件是德才兼備。」馮古道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衛漾公子贊同道:「不錯。為人處世,當先明其道,了悟其理,方能修其德行,不至有虧。」
「魔教是邪派。」薛靈璧道。
「……」
衛漾公子對著馮古道眨眼睛。
馮古道莫名其妙地跟著眨了眨。
薛靈璧忍不住伸出手,想沖衛漾公子的腦袋拍下去,他突然說話了,「眼睛最能表達一人的善惡。心善,則眼清明,心惡,則目渾濁。我看馮兄為人應當是前者。」
薛靈璧收指成拳。
馮古道趕緊道:「一個人眼睛清明還渾濁只代表著一件事,那就是早上洗臉有沒有洗乾淨。」
衛漾公子呆了下,「啊?」
正巧婦人走出來,馮古道搶先往裡進,「既然令嬡不久於人世,我們還是搶在她過世前見識見識吧。」
婦人:「……」
走進屋裡,果然殘破陳舊,混著醃菜和霉味的奇特臭味充斥著每個角落。
馮古道不停地摸著鼻子。
薛靈璧則直接屏住呼吸。
「我女兒就在房裡,三位一道進去可能不大……」婦人還沒說完,三位已經一道進去了,「呃,方便。」
她女兒躺在一張用乾稻草鋪陳的床上,窗子有些歪斜,看上去是卡在窗棱間的。
馮古道走在最前,一馬當先。薛靈璧站在他右側,衛漾公子最後。
「你就是衛漾公子嗎?」她女兒顫巍巍地衝馮古道伸出手。
雖然在馮古道眼中,她更像衝著他的玉簫伸手。
「嗯。」他配合地點了點頭。
眼淚刷得就從她眼眶裡落下來了,「自從六年前看到公子的畫起,我就一直很仰慕公子……」
「你娘不是說五年前嗎?」馮古道笑眯眯地問。
女兒低下頭,期期艾艾道:「五年多,六年不到。」
「哦?」馮古道想了下道,「你是準備見過我之後就去死嗎?」
女兒猛地抬起頭,眼裡俱是驚愕,就好像他突然變成三頭六臂的怪物一樣。
薛靈璧突然一指衛漾公子道:「這個是大夫。」
「啊?」衛漾公子順著他手指指的方向,呆呆地看向自己。
女兒一驚,隨即哀怨道:「我治不好了,死定了,不用看了。」
「還不替這位姑娘診脈?」馮古道對他使了個眼色。
衛漾公子恍然,正要上前,身體就被從後面衝過來的婦人撞到一邊。
薛靈璧眼疾手快,將馮古道拉到身側。
衛漾公子撞在牆上。
婦人趴在女兒窗前,捶胸頓足地大哭道:「可憐我女兒年紀輕輕,就這樣走了,還沒有一門好親事。以後下了地府,也要做孤魂野鬼。」
她的嗓音尖利,在這樣有限的環境中,比午夜三屍針更讓人防無可防。
衛漾公子偷偷看向馮古道。
薛靈璧立刻瞪向衛漾公子。
馮古道抬頭看屋頂。
婦人哭了半天,見遲遲沒人搭話,終於忍不住沖馮古道跪下道:「公子,看在我女兒命不久矣的份上,你能不能收她為妾室,給她個名分?」
薛靈璧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抹厲光。
馮古道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婦人:「……」
馮古道清了清嗓子道:「大嬸,其實你哭得這麼辛苦,我真的不該打斷你的。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麼?你能不能說清楚了再繼續?」
薛靈璧突然一腳踹向衛漾公子。
衛漾公子猝不及防向後一跌,腦袋剛好撞在窗戶上,將窗子撞飛了出去。
薛靈璧抓住他胸前衣襟,又一把將他拉了回來,然後身體如泥鰍般從窗戶滑了出去。
衛漾公子跌跌撞撞地站直身體,吃痛地摸著腦袋道:「發生了什麼事?」
馮古道臉色不變道:「你不小心摔了一跤。」
「……」觀賞全過程的婦人無語地望著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馮古道。
幾眨眼的工夫,又一個人從窗戶的位置『不小心』跌進來了。
薛靈璧緊跟其後。
衛漾公子見到那人,先是皺眉,隨即愕然道:「陳則?」
「世子。」陳則捂著被摔痛的肩膀,迅速站起。
原本就狹小的房間一下容納那麼多人,連轉身都成了問題。
衛漾公子看看婦人,看看女兒,又看看他,氣憤道:「這都是父王想出來的?」
「和王爺無關。」陳則急忙道,「其實是,是岳先生想出來的。」
「岳凌?」衛漾公子腦海裡頓時浮現一張抖著兩撇小鬍子奸笑的臉,「他又想幹什麼?」
陳則偷偷瞄了眼馮古道和薛靈璧,頭垂得很低。
「說!」衛漾厲色道。
馮古道和薛靈璧不由對他另眼相看。
原本的他雖然長得壯實,但是看上去一副憨頭憨腦的老實人模樣,沒想到一發起脾氣倒有幾分王府繼承人的威嚴,好似換了一個人。
陳則抬起頭,眼角朝薛靈璧和馮古道一瞄,沖衛漾使了個眼色。
馮古道知趣道:「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們出去等好了。」
衛漾微微皺眉,拱手道:「失禮了。」
「哪裡哪裡。」馮古道和薛靈璧退出茅屋,踩著重重地腳步走遠,然後使用輕功繞到窗邊,閒閒地靠著牆。
屋裡頭,衛漾冷聲道:「現在可以說了。」
陳則道:「魔教明尊詭計多端,說不定會回來偷聽,不如……」
衛漾硬生生地截斷道:「馮兄光明磊落,怎會同你一般?」
……
光明磊落的某人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陳則見左右躲不過去,只好道:「岳先生說雪衣侯來意不善,所以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假扮我的下馬威?」衛漾夠頭一次覺得自己對岳凌的瞭解,太流於表面的那兩撇小鬍子。
「不是。岳先生說,這是一石三鳥之計。」陳則頓了頓,在腦海裡將岳凌當初說的話整理一遍才道,「他說世子向來介意外表,若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取笑……」他見衛漾臉色不善,聲音越來越輕。
「繼續。」衛漾的拳頭捏得死緊。
陳則硬著頭皮道:「世子說不定從此就不再舞文弄墨,改舞槍弄棒了。」
「其二呢?」
「二來,公子最愛結交文人雅士。雪衣侯和明尊都是當世俊傑,岳先生怕公子和他們交朋友,所以故意抬高馮古道,貶低……」聲音又弱下去了。
衛漾連氣都氣不起來了,「敢情在他眼裡,我不但視外表如命,而且心胸狹窄,妒忌心極重。」
陳則偷偷地向婦人和她女兒遞眼色。
婦人將頭一縮,臉埋在手裡,一動不動,好像哭昏的模樣。
女兒更直接,兩腳一伸,腦袋一歪,直接裝死。
陳則還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就聽衛漾道:「第三呢?」
「第三?」陳則吞了口口水道,「岳先生說,京城傳言雪衣侯和明尊關係非同尋常,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可以借提出收妾室這個要求,來試探試探。」
衛漾道:「這條用來算計什麼?」
陳則道:「就是試探試探。岳先生說京城流言蜚語最多,可惜真假難辨,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印證真假。」
……
衛漾咬牙道:「他是不是一天到晚吃飽了撐著沒事幹?」
陳則嘆氣道:「自從王爺把內眷安置到潯州之後,岳先生就閒了很多。」
「難道府裡沒有正事可以讓他煩的麼?」
「有。」
「那他不去管?」
「就是雪衣侯和明尊啊。」
衛漾按了按太陽穴,「父王怎麼說?」
「王爺說……」
站在窗邊聽得差點睡著的薛靈璧和馮古道精神頓時一振。
「兩隻小豬,愛來不來。」

謀反有理(四)
在他們想像中,凌陽王不是老謀深算、深藏不漏的奸雄,就是運籌帷幄、野心勃勃的梟雄。但是,奸雄和梟雄怎麼會說出『愛來不來』這種更像是小孩發脾氣的話呢?
薛靈璧和馮古道對視一眼,似乎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過看到對方也是類似表情之後,他們確定,出問題的不是他們的耳朵,而是凌陽王的嘴巴。
衛漾就不如他們這樣的大驚小怪。他道:「父王就說了這麼一句?」
陳則遲疑了下道:「就這麼一句。」
衛漾想了想道:「那岳凌還有其他話麼?」
陳則道:「哦,岳先生說,世子不大可能識穿他的計謀,讓我小心薛靈璧和馮古道。」
衛漾:「……」
薛靈璧和馮古道見該聽的都聽了,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麼更精彩的言論,於是互相使了個眼色,施展輕功到十幾丈外。
馮古道笑道:「看來凌陽王是個妙人。」
薛靈璧對凌陽王這種密謀造反的亂臣賊子卻沒什麼好感,「我倒覺得他是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馮古道道,「你是指……」
「廣西已然是他的天下,再加上之前舊部,他若要造反,已有足夠的人力物力。」
馮古道倒沒有他想得這般深遠,聞言道:「那他為何還不造反?」
薛靈璧沉吟道:「或許是為了一個恰當的時機。」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若是皇帝不仁,派親信殘害忠良,顛倒是非,指手畫腳,干預地方政事……」
他的話還未說完,薛靈璧已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這倒是個不錯的藉口。」
說到此處,凌陽王剛剛因為『兩隻小豬,愛來不來』這句話而樹立起來的怪異形象已經被沖淡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睛閃爍精光,不斷盤算江山大業的梟雄。
衛漾和陳則一前一後從茅屋出來。
薛靈璧和馮古道正有志一同地看著荒廢田地上的雜草。
衛漾和陳則走近。
馮古道感慨道:「這草長得真是旺盛。」
薛靈璧道:「嗯。」
「侯府就長不出這麼旺盛的草來。」
薛靈璧:「……」當然,因為侯府有人專門拔草。
衛漾插進來道:「馮兄若是對花草有興趣,不如來王府坐坐。我平日也喜歡種些花花草草……」
「好。」不等他說完,馮古道已經一口答應。
薛靈璧接道:「理當拜訪凌陽王。」
衛漾喜形於色,「太好了,我平生最愛結交如侯爺和馮兄這樣的當世俊傑。」
馮古道瞥見陳則臉色微微一變,想起之前偷聽到的內容,不由暗自好笑。看來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岳先生果然有先見之明。
至王府。
陳則說是通傳,其實是一溜煙地報信去了。
岳凌原本笑眯眯地坐在房間裡欣賞自己得意畫作,聽完他的詳述,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沉澱到了腳底板。
「看來,」他伸手捏了捏嘴唇上的小鬍子,「雪衣侯和明尊比我想像中的聰明。」
陳則苦著一張臉道:「如今如何是好?王爺曾交代過莫要理會他們,要是知道我們這樣設陷阱,一定會雷霆大怒的。」
「不過是設了個小陷阱,哪至於雷霆大怒?」岳凌氣定神閒地拿起杯子,。
「但是王爺今天一大早去了密雲莊。」
拿在手中的杯子晃了晃,岳凌面色微變,「去了多久?」
「大概三個多時辰。」陳則道。
「趕緊去庫房支一把好劍,派人送去密雲莊,就說是我送給莊主,讓莊主手下留情。」岳凌低喃道,「這樣一來,王爺估計要留到明天才會回來。」
陳則有些遲疑,「可是庫房是王爺的……」
岳凌挑眉道:「你認為王爺會記得庫房有多少把劍麼?」
「是。」陳則說完,正要轉身,就見他站起身,拍打著衣服。這是岳凌每次要出門的標誌。「岳先生,你要出門?」
「不出門,我要在門內解決。」岳凌嘴唇一揚,小鬍子抖了抖。
若說好客,衛漾即使不是馮古道見過最好客之人,也絕對可以說是最好客之一。
花花草草不必說,連個人收藏的真跡墨寶都忍不住拿出來分享。
那些東西馮古道只瞄一眼,就知道真的就一樣,其他全是假的,因為大多數真跡都在他書房裡。
「馮兄,你看這幅高明明的泰山細雨圖。雨水如針,細細長長,絲絲縷縷,簡直如臨其境。」衛漾說得眉飛色舞。
薛靈璧坐在桌邊,連眼皮都懶得抬,「高明明從來沒有畫過泰山細雨圖。」
衛漾的眉頭一抖,笑道:「侯爺你有所不知。這幅圖是高明明六十大壽之後,遊興大發,一人獨上泰山頂,卻遭遇春雨所畫下的。」
薛靈璧道:「高明明五十九歲開始坐輪椅。」
衛漾的笑容僵住。
馮古道打圓場道:「其實他過世沒多久,身體還沒太僵硬。如果真的有雅興回來有泰山的話,手指應該還能動的。」
衛漾整個人徹底僵住。
薛靈璧轉眼看向馮古道手中的那張尹先先的墨寶,「這張也是假的。」
衛漾激動道:「怎麼可能?這是我花了五百兩銀子買下來的。那人說他是尹先先的後人,這張乃是家傳之寶。」
薛靈璧道:「看字跡,這人大概只有二十來歲,樣貌不佳,說話行事畏頭畏尾,一副抬不起頭的模樣。」
衛漾呆呆地看著半天,「你怎麼知道?」
「字如其人。」
衛漾突然衝到桌邊,一指桌上所有,「那這裡到底哪一樣是真的?」
馮古道從下面抽出一把扇子道:「扇面上的戲蝦圖的確是顧弦之的真跡。」
衛漾眼睛怔怔地看著那把扇子半晌,才頹然道:「這是岳凌送給我的。」
……
馮古道和薛靈璧對視一眼。看起來,他和這位岳凌岳先生的關係……十分微妙。
啪啪。
岳凌鼓著掌進來道:「雪衣侯和明尊不愧是雪衣侯和明尊,眼界果然非同一般。」
其實馮古道和薛靈璧早知他在一旁偷聽,但此時卻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
「這位是?」
衛漾臉色訕訕,「這位是岳凌。」他頓了頓,「王府總管。」
岳凌躬身道:「侯爺和爵爺大駕光臨,岳凌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馮古道回禮道:「好說好說。」
岳凌微笑著看了衛漾一眼,道:「其實我早已對世子說過,那些不過是賞玩的贋品。可惜世子一直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不肯盡信。幸好這次有侯爺和明尊開口,不然只怕我平白背了個信口開河的罪名。」
他這番話,連諷帶刺,頓時讓衛漾滿臉通紅,幾乎無地自容。要知他平時最以自己的收藏為榮,也呼朋喚友請過不少人來一同賞鑑,如今想來,實在是丟人以極。那些人想必也是看得出來的,只是礙於他的身份,不敢像薛靈璧這樣當面直言罷了。
馮古道道:「顧弦之最討厭作品流傳於世,岳先生竟然能取得他的真跡,實在令人欽佩。」
「哪裡哪裡。不過是佔了同窗一場的便宜。」岳凌道。
馮古道訝異道:「哦?」顧弦之是顧相愛子,讀的是天下第一的優林書院,若是岳凌也出身於此,那麼他的家世和學識必然不凡。
薛靈璧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岳凌似乎對他們的另眼相看毫無所覺,「侯爺和爵爺來王府做客,我本應該倒履相迎。可惜府內修葺,不便接待外客,而王爺又外出未歸……」
「王府幾時修葺?我怎的不知?」衛漾皺眉。
岳凌面色不變道:「世子終日在外奔波,不知道也不足為奇。」
衛漾悻悻閉嘴。
薛靈璧道:「客隨主便,修葺也無妨。」
岳凌接得極快道:「可是沒有多餘客房。」
「不知岳先生住在何處?」
「岳凌住所狹小,一人還嫌不夠寬敞。」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那麼,還請岳先生去客棧委屈幾日。」
「……」
兩人對答極快,根本沒有別人插嘴的餘地。
馮古道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嘴角不上揚。
岳凌大概頭一次遇到鳩佔鵲巢還一臉理直氣壯之人,看著薛靈璧的眼睛有些發直。
一直在旁插不上話的衛漾終於插上了一句,「其實我的院落很寬敞。」
「那就委屈世子了。」岳凌覺得衛漾終於說了一句動聽的話。
「但是我記得岳先生的住所不比我的小多少吧。」
……
動聽是錯覺。
岳凌含笑道:「我睡覺姿勢不好。」
……
姿勢不好到從一個房間睡到另一個房間?
馮古道和薛靈璧沉默。

謀反有理(五)
將馮古道和薛靈璧在衛漾的『未央閣』安置好後,岳凌召來僕人,「去修葺修葺王府。」
僕人很茫然,「修葺哪裡?」
「隨便。」
僕人:「……」
「只要看上去像是在修葺就行。」岳凌頓了頓,又不放心道,「記得,別花錢。」
僕人:「……」
於是,在馮古道和薛靈璧入住之後,凌陽王府便處處可聞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卻從來看不到那些敲擊聲的源頭。若非響聲是在白天,只怕王府很快就會傳出鬧鬼的傳聞。
衛漾信心被打擊得徹底,但恢復得也很快。
他自我安慰道:「那些字畫雖然不是名品,但好歹也是別人一筆一畫的心血。」
馮古道道:「久聞衛漾公子歌畫雙絕,公子何不將你的字畫拿出來?」
衛漾臉色一紅道:「片長薄技,不敢獻醜。」
馮古道剛想再恭維幾句,就見他磨磨蹭蹭地把畫軸拿出來了。
「……」
衛漾嘆氣道:「其實我知道我畫技不足,世人的稱讚不過是看在我世子的身份上而已。」他說著將畫遞了過去。
馮古道展開畫卷一看,然後呆住。
坐在一旁的薛靈璧見他表情怔忡,忍不住探頭,隨即皺眉,道:「這是你畫的?」
衛漾已經坦然了,看開了,點頭道:「不錯。我自知有很大不足,還請兩位千萬莫要顧忌,但說無妨。」
馮古道哭笑不得地聳肩道:「看來,不是每個名廚都能品嚐出菜的好壞。」
衛漾疑惑道:「馮兄言下之意是……」
薛靈璧淡淡道:「本侯雖然不知你的歌聲如何,但是畫技……無愧於絕字。」
衛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後又看向馮古道。
馮古道笑著點頭。
「可是,可是……」他接連『可是』了好幾聲,才道,「我明明覺得他們的畫更加傳神……」
馮古道道:「哪裡傳神?」
「就是……」衛漾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馮古道道:「我突然好奇你的歌聲了。」
有了畫的先例,衛漾有了勇氣,「我去找人彈琴。」
「不必。」馮古道道,「我來替你伴奏。」他說著,從桌上拿起一支筆,然後輕輕敲了兩下空杯,「這樣如何?」
衛漾道:「也好。」
只聽屋子裡噹噹噹聲響起。
隨即是男子渾厚的歌聲——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他還沒唱完,馮古道和薛靈璧已經奪門而出。
夜深人靜。
衛漾公子出門與朋友喝酒。他原先也請馮古道和薛靈璧一道去,但是兩人現在一看到他,腦海就會閃過他用渾厚男聲唱『纖纖手,輕衣透』,立刻婉言謝絕。
薛靈璧與馮古道燙了一壺酒,坐在屋頂對飲。
月色宜人,半明半暗,有閒星數點,若隱若現。
馮古道道:「傳聞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沒想到衛漾公子竟然是這樣的妙人。」
「你對他很有好感?」薛靈璧語氣不善。
馮古道愣了愣,笑道:「一個一心想要爭奪江山的父親卻生下一個一心嚮往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的兒子,這豈非妙得很。」
「你怎知他一心嚮往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無心江山?」
馮古道再遲鈍,也聽出薛靈璧話中有針對之意,便聳肩一笑道:「不過直覺。」
薛靈璧書也發現自己過於咄咄逼人,轉圜道:「大多世家子弟最終都由不得他們走想走之路。」
「侯爺也是?」馮古道好奇地轉過頭。
薛靈璧眸色一黯,「不。我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上戰場?還是心甘情願集成侯爵?」
「都是。」他望著月亮的方向,臉上露出一抹思念,「成為與父親一樣的人,是我從小的志向。」
馮古道忽然沉默。
那位已故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是他們之間暫時無解的心結。
他開始後悔將話題引至這個方向。
薛靈璧道:「你呢?」
「什麼?」
「你心目中的……」他頓了頓,直接接下去道,「是老明尊麼?」
馮古道明知道這個話題危險,卻也不得不回答道:「不是。」
「哦?」薛靈璧略顯意外。
馮古道苦笑道:「其實我小時候最佩服的人是老暗尊。」
「為何?」
「因為他肆意瀟灑。」
薛靈璧想起當日在天山遇到的蒙面人,不由微微一笑道:「肆意瀟灑,的確不錯。」
「不過我卻知道我永遠成不了那樣的人。」他無法肆意瀟灑,與其說他身上的擔子讓他不能,倒不如說他的性格限制得他不能。就好像袁傲策可以甩甩袖子丟下魔教跑去和紀無敵雙宿雙棲,他卻做不到。
想到這裡,馮古道不由看了薛靈璧一眼。
薛靈璧正好也在看他,「或許你可以試試看。」
怎麼試?
馮古道苦笑。只要他現在丟下魔教,魔教就會陷入真正群龍無首的局面。雖說白道經過開封的殺雞儆猴之後,短期內不會再來找他們麻煩,但那是在魔教穩定的情況下。他相信,別說魔教群龍無首,哪怕只是打個噴嚏,白道那些魑魅魍魎又會忍不住蠢蠢欲動。
薛靈璧見他久久不語,心中不禁感到一陣失望。
「侯爺。」馮古道遲疑著開口。
「嗯?」
話在嘴巴裡打了好幾個圈,馮古道猶豫不決。
很多事情若是不說,那就是暗瘡,就是掩著。一旦說出來,等於把瘡挑出來,到時候再捂也捂不及。可是若是不說,瘡就會越來越大。他不知道薛靈璧心中如何想,至少對他來說,這個疙瘩已經大得讓他幾乎夜夜失眠。
「酒涼了。」馮古道低下頭,假裝沒看到對面那雙期待的眼眸。
薛靈璧道:「你知這世上最好喝的是什麼酒麼?」
馮古道想了想道:「『沃以一石杜康酒,醉心還與愁碰面;街頭酒價常苦貴,方外酒徒稀醉眠。』的杜康?」
薛靈璧搖頭。
「『山瓶乳酒下青雲,氣味濃香幸見分。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的乳酒?」
薛靈璧仍是搖頭。
「『書名薈萃才偏逸,酒號屠蘇味更熟。懶向門前題鬱壘,喜從人後飲屠蘇。』的屠蘇酒?」馮古道見薛靈璧依然搖頭,只好苦笑道,「還請侯爺解惑。」
薛靈璧道:「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馮古道的笑容微僵。
「我記得曾經問過你,你未來的合巹酒是何滋味……」薛靈璧慢慢悠悠道,「你還記得是如何回答本侯的麼?」
……
那是端木回春拿著假畫像來忽悠的那天。
馮古道終於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知道什麼叫做信口開河不足取。
他幹笑道:「不記得了。」
「你說『絕對不如和侯爺喝的這杯酒甘甜。』」薛靈璧將酒緩緩送入口中。
馮古道裝傻道:「侯爺府中美酒如雲,自然非尋常酒可比。」
「那麼,你的合巹酒也出自我府中如何?」
馮古道手指一抽,掛起笑容道:「若是侯爺願意割愛,我自然求之不得。」
「若是本侯想和你一同喝呢?」
……
一起喝合巹酒?
縱然馮古道再能言善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有些事不能一味逃避。」薛靈璧說得意味深長,「或許你應該試著去面對。」
馮古道知道避無可避,乾脆豁出去道:「面對又如何?有些事情根本無法解決。」
薛靈璧側頭望著他。
月光如水,眸光亦如水。
月光醉人,眸光更醉人。
馮古道看得一陣心悸,不得不撇開臉,「即使面對又如何?你不可能放棄殺父之仇,我也不會放下養育之恩。」
他說完,心慢慢地揪痛起來。
窗紙破了,裡面外面便看得一目瞭然。於是光和暗就你你我我的分得一清二楚,再也沒有那朦朦朧朧的緩衝地帶。
「這是我和你師父之間的事,你可以袖手旁觀。」薛靈璧道。
馮古道道:「他是我的師父,更是我的養父。子代父過,天經地義。將心比心,侯爺,你可曾考慮過我的立場。」
薛靈璧不語。
酒冷,風冷,沉默的氣氛更冷。
「考慮過。」薛靈璧突然開口。
馮古道訝異地側頭看他。
「只是我不能退,哪怕自私,哪怕任性,也只能向前。」薛靈璧緩緩道,「因為退了,我們之間便再無可能。」
馮古道的心微微抽搐。
薛靈璧堅定地一字一頓道:「我不能容忍。」

謀反有理(六)
「你父親,的確是我師父所殺。」馮古道不敢轉頭,眼睛拚命地看著前面那片層層疊疊,如烏雲般連在一起的房簷。
薛靈璧沒有做聲,但肩膀一陣發緊。
馮古道遂將當年那樁烏龍事,用不緊不慢地語調一一道來。
風很輕,輕無聲。
夜很深,深到沉。
馮古道說完的很長一段時間,四周都沉浸在壓抑的靜謐中。
他始終看著東方。
無論人事如何變幻,朝陽總會在那裡升起。
「馮古道……」薛靈璧突然開口。
「嗯?」馮古道心別得一跳。
「是你的真名嗎?」
馮古道終於回頭。
薛靈璧坐在那裡,看上去和剛上屋頂時沒什麼區別。神情淡淡的,卻又不覺得冷漠。
「不是。」他道。
薛靈璧挑眉。
馮古道神情閃過一抹不自然,「不過,從我踏進侯府的那天起,我就決定叫馮古道。」
薛靈璧看著他,嘴角慢慢地勾起一絲淺笑,「讓我見見你師父。」
馮古道手指微抽,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有些事情總要解決的。」薛靈璧道。
馮古道下意識地揮去腦海中閃出來的薛靈璧與老明尊殘殺的畫面,摸了摸鼻子道:「不錯。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他只希望解決的方式不是他想像的那種。
薛靈璧突然站起身。
馮古道知道他的內功比他深厚,聽覺更為靈敏,不由抬頭問道:「怎麼了?」
「有馬匹入府。」薛靈璧緩緩道。
馮古道跟著站起來,「莫非凌陽王回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拿起酒壺酒杯,從屋簷下來。
不管薛靈璧與老明尊之後如何解決仇怨,至少現在他們還在一條戰線上。
凌陽王的確回來了,而且還是怒氣衝衝地回來。
岳凌一邊迎接一邊叫人拖住薛靈璧和馮古道。
凌陽王看到岳凌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誰准你將本王的紫緣寶劍送給他的?」
岳凌驚訝道:「王爺知道那把劍是王府的?」
「廢話。你除了王府還能從哪裡拿劍送給他?」
岳凌道:「可是王爺怎麼知道這把劍名叫紫緣?」他都不知道。
凌陽王鼻哼一聲,用極快的速度道:「他說的。」
「他果然……」岳凌原本還想誇他幾句見多識廣,但看凌陽王臉色不悅,中途改口道,「貪婪。」
一說到這個,凌陽王的火就蹭蹭往上冒,「要不是你一個勁兒地給他送東西,他怎麼貪婪?」
岳凌理直氣壯道:「我這全是為了王爺。」
凌陽王瞪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東西給他,他又怎麼能輸棋給王爺?」
「……」凌陽王嘴角微微抽搐。就算是事實,有必要說得這麼直接嗎?!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東西給他,他又怎麼能和屢戰屢輸,又屢輸屢戰的王爺一直下棋?」
凌陽王不服氣道:「哼,贏不好麼?」
岳凌搖搖頭道:「下棋是需要挑戰的。」
……
凌陽王一直磨牙根,「你最近越來越放肆了!」
岳凌猛然想起之前為了迎接薛靈璧和馮古道而設下的陷阱,趕緊堆起笑容道:「我知道王爺是可憐他一個人住在莊子裡沒什麼事情,所以想陪他解解悶。」他聲音漸漸低下去,凌陽王正用一臉的莫名其妙看著他。「王爺?」
「你又闖什麼禍了?」
「沒有。」岳凌眼睛睜得很大,瞪得發直。
「哼哼。」凌陽王冷哼,「你每次說謊,兩隻眼睛就會瞪得跟彈珠似的。就像你上次私自找血屠堂行刺皇帝。」
薛靈璧和馮古道好不容易擺脫羅里囉嗦問路的下人,走過來就聽到這一句。
但兩人的表情都好像完全沒聽到一般。「參見王爺。」
凌陽王皺了皺眉,「你們怎的會在我府裡?」
岳凌不等他們回答,搶先道:「是世子邀請他們住下的。」
薛靈璧和馮古道同時看向他。
岳凌摸著小鬍子,表現得很鎮定。
「王府米很多麼?養這些吃白飯的豬?」凌陽王不屑道。
……
薛靈璧原先還以為陳則傳達有誤,以凌陽王的身份應該不會說出『兩隻小豬,愛來不來』這樣的話,但百聞不如一見,現在他可以確定,那句話一定是原話沒錯。
馮古道忽而嘆氣道:「其實我們住在王府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南寧府的騙子實在太多……」
「啊啊啊!」岳凌突然叫起來。
……
三對眼睛同時看向他。
凌陽王是莫名其妙。
薛靈璧和馮古道則是幸災樂禍。
岳凌乾咳一聲道:「遠來是客。侯爺和爵爺千里迢迢而來,王爺怎麼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凌陽王道:「本王從來沒有不懷好意的客人。」
薛靈璧淡然道:「王爺心虛?」
凌陽王眼珠一斜,輕蔑地瞪著他,然後冷哼道:「豬!」
薛靈璧本來就不是善於忍耐之人,臉色當場沉下來道:「即使你貴為王爺,本侯也不得不問一句,何處此言?」
凌陽王道:「你來我王府不是想看看我是否有造反的意圖,最好搜刮我造反的證據嗎?」
薛靈璧不料他說的這麼直接,挑眉道:「王爺有麼?」
凌陽王道:「這個問題廣西的豬都知道,你不知道麼?」
馮古道見薛靈璧瀕臨爆發的邊緣,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子非魚焉知樂之樂。我們不是豬,又怎麼會知道豬知道什麼呢?」
「……」凌陽王將目光移到他臉上。
馮古道微微一笑,處變不驚。
「你們兩個……」凌陽王緩緩道。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是暗自防備。
「一天到晚沒事都練嘴皮子去了吧?」凌陽王說完,甩袖就往裡走。
薛靈璧和馮古道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個凌陽王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有點不可否認的,血屠堂行刺皇帝的背後,果然是凌陽王府。
——儘管他承認的那樣直爽,讓他們感覺異常的不真實。
走進前堂。
凌陽王坐在上首,就著僕人送來的水洗了洗臉和手。
薛靈璧和馮古道則泰然自若地坐在右邊下首。
「你們準備就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凌陽王接過靠枕,墊在自己的身後,調整了個姿勢看著他們。
有了剛才一幕,薛靈璧開口也毫不客氣,「不知道王爺對於血屠堂行刺作何解釋?」
凌陽王甩袖,下巴朝岳凌一努,「問他。」
岳凌面對薛靈璧倒不似面對凌陽王那般無措,即便是行刺皇帝這樣誅九族的大罪,他說起來也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皇上是需要一個警鐘敲一敲了。」
薛靈璧沉聲道:「行刺皇上來敲警鐘?」
「若是皇上能被血屠堂這樣的江湖組織行刺成功,那麼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雖然岳凌的長相與凌陽王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是他們不屑起來的神情卻是十分相似。
薛靈璧冷笑道:「你覺得本侯會相信這樣拙劣的藉口?」
「你覺得我像是找不出更好藉口的人嗎?」奈何真相的確就是比藉口更加匪夷所思有什麼辦法?
「像。」薛靈璧想也不想地回答。
馮古道看著堂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暗暗盤算魔教佈置在南寧府的人手能否保護他們安然而退。
「你……」
「夠了。」凌陽王揮手打斷岳凌,對薛靈璧道,「他之所以刺殺皇帝,是因為皇帝加重廣西的賦稅。」
……
加重廣西賦稅?
薛靈璧吃了一驚,「什麼時候?」
「去年十月。」岳凌面色冷峻,「說是廣西土地肥沃,理應比其他州府多交一成。王爺幾番上奏摺請求他收回成命,都被壓了下去。我一時氣不過,便找血屠堂出出惡氣。」
薛靈璧想了想。去年十月,他正清剿完睥睨山,在回京城的路上。
馮古道道:「血屠堂當初連藍焰盟和魔教都不敢輕易得罪,又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皇帝?」
岳凌感覺到六道目光又朝臉上刺過來,乾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暗示他,事成之後,王爺絕對不會虧待他而已。」
……
凌陽王可說是當代司馬昭,他要刺殺的對象又是當今皇帝。恐怕血屠堂主理解的不虧待是相當的不虧待。
薛靈璧和馮古道能夠理解血屠堂主為何這樣拚命,甚至連全副身家都壓了下去。後來恐怕是因為沒有刺殺成功,不敢投靠王爺,以免被滅口,所以只好用金蟬脫殼之計保全性命。
他們突然很同情血屠堂主。典型的賠了夫人又折兵。
岳凌嘆氣道:「兩個皇帝都是渣,虧你們還替他賣命。」
「放肆。」薛靈璧臉色一變。
貿貿然加重賦稅固然有失妥當,但是在他心中,行刺皇帝更加罪無可恕。

謀反有理(七)
凌陽王睨了他一眼,「找血屠堂的事情本王雖然事先不知,但事後並未追究。你若是要算賬,不如算到本王頭上。」
薛靈璧皺眉,心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
凌陽王會將岳凌的罪名直接攬上身是他所料不及的。這樣一來,不管他是否參與刺殺皇帝的行動,也不管他刺殺皇帝的目的為何,光憑剛才這句話,『圖謀不軌,犯上作亂』八個字他逃不掉。但是有了這八個字,他不造反也得造反。因為皇帝絕不會容得下一個會膽大妄為到刺殺自己的人駐守邊疆,手握重兵。凌陽王也不會為皇帝的一道聖旨乖乖束手就擒。
戰爭將無可避免,且無可選擇。
薛靈璧不畏戰。但他很清楚,皇帝還沒有贏凌陽王的完全把握。
所以不畏戰,卻還不能戰。
馮古道見薛靈璧沉默,便猜知他心中所想,將話題岔開道:「說到算賬,我們到桂林府的時候,聽到王爺似乎去了總督府算了一筆賬?」
凌陽王似笑非笑地看著了他一眼,沖岳凌一揮手道:「這件爛事你說。」
「什麼爛事?」岳凌沒好氣道,「明明是絕世好點子。」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是一點就透的人。
馮古道道:「莫非,蝗災一事是岳先生想出來的點子。」
岳凌得意道:「正是。既然皇帝一意孤行,我們也只好另想辦法。」
馮古道道:「可是為何只減少部分部族的賦稅?」
岳凌笑道:「若是整個廣西都遭到蝗災,又怎麼會只有幾個人看到?我們要求免稅的幾個部族都是大族,這樣減下來,勻一勻,差不多就是加賦稅之前的數。」
凌陽王冷哼道:「要是全免了,只怕那個窮酸皇帝要哭著吵著鬧著上吊了。」
薛靈璧唇抿得越來越緊。
凌陽王瞪著他道:「看起來,你對那個皇帝倒是死心塌地。」
薛靈璧道:「忠君愛國,每個臣子份內之事。」
「哦?那若是他要殺你呢?」凌陽王閒閒道,「你也伸長脖子給他殺?」
薛靈璧淡淡道:「若是臣無二心,又有哪個君主會殺有功有用之臣?」
「有一種。」凌陽王一字一頓道:「功高蓋主。」
……
這四個字彷彿一盆冷水,見整間屋子瞬間潑得陰陰沉沉的。好似外頭的月光都比裡面亮堂。
薛靈璧腦海裡不知怎的,突然晃過父親書房裡藏的那張『孤島之王』。
駐守廣西一隅的凌陽王不就是所謂的孤島之王麼?儘管四面是水,但是在島上,它卻是獨一無二的王者。
岳凌見薛靈璧沉著臉不說話,嘆氣道:「這世上總是有那麼多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
薛靈璧對他的諷刺不急不怒道:「這世上也有很多信口開河的人。」
「我信口開河?不信你去問你……」他猛然收口,眼睛緊緊地看著凌陽王。
凌陽王背貼著椅背,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薛靈璧。
薛靈璧坦然受之。
「雖然是隻豬,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凌陽王緩緩道。
馮古道與薛靈璧坐得最近,所以對他那身想壓抑卻沒有完全壓抑住的怒氣感受最強烈。「呃,王爺……」他張口欲言,卻聽凌陽王突然拍桌站起,「本王帶你去見一個人。」
岳凌似乎吃了一驚,「王爺你……」
凌陽王道:「解鈴還需繫鈴人。本王雖然總是輸棋,卻還沒有輸不起到不讓他們相見的地步。」
岳凌皺眉道:「但是萬一皇上知道……」
「知道就知道。」凌陽王冷哼道,「他左防右防,不就是防本王造反麼?他要真是把本王惹急了,本王就造反給他看!這樣他安心了吧?」
……
恐怕不是安心,是安息吧。
岳凌嘴角一彎,「可是此時夜深,不如明日再去?」
「心裡兜著事,誰能睡著?除非是豬。」凌陽王說完,瞟了馮古道和薛靈璧一眼,「你們要睡麼?」
……
這種情況下誰再說要睡覺,誰就真的是豬。
同樣是郊外,密雲莊看上去就比那對母女住的茅屋要好得多。
紅牆綠瓦,清幽淡雅。連開門的人都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書卷氣。
凌陽王道:「這是屢試不中的秀才。家裡田地都因為他讀書而荒廢了,所以就在這裡謀了份差事。」
馮古道道:「倒也是條出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想要進入仕途,不止考場一條路。比如他這個爵爺就來的很莫名其妙。
凌陽王道:「嘿嘿。他的心氣可不低。當門房是暫時的,等他高中了,自然就會求去。」
那書生走在前面,聞言回頭道:「這是一定的。我至多再在這裡呆一年,是一定會走的。」他的腳步飛快,一下子就除了五六丈的距離。
凌陽王壓低聲音道:「這句話他每年都要說的。不過他除了大話之外,其他話都不愛說,本王就是看中他這一點。」
馮古道與薛靈璧對視一眼。
從凌陽王這句話來看,這裡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至少不適宜對外透露。
難道是凌陽王養的外室?
可是以凌陽王的性格來看,若真是得寵,接近府來也不是難事。畢竟凌陽王妃之位已經懸空多年,府裡的事都有凌陽王一個人說了算……最多再加一個岳凌。
若不是外室,那又何須這樣神秘?
一行人慢慢走到一座名喚『靜養居』的院落前。
書生道:「他已經睡下了,王爺請自便。」說完,轉身就走,乾淨利落地不帶半點留戀。
馮古道心中暗暗稱奇。以一個屢試不中的秀才來說,他身上的傲骨何止難得,簡直是罕見。
凌陽王上前,敲了敲門道:「本王又來了。」
半天沒動靜。
凌陽王乾脆將門一把推開。
院落不大,一眼望到邊。但是從假山小橋流水等佈置來看,顯然在佈置上極為用心。
「喂,我又來了。你還不穿好衣服出來迎接!」凌陽王用傲慢的口吻道。
屋裡的燈終於亮起。
一個消瘦的黑影映照在窗戶上,「白天沒輸夠麼?」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疏疏淡淡,但是落在薛靈璧耳裡,卻猶如雷劈!
馮古道與他靠得最近,第一個發現他的異常,不由驚訝道:「侯爺,你怎麼了?」
窗上的黑影突然定住了。
就這樣詭異地僵持了好一會兒,屋裡頭的聲音才再次緩緩響起,「靈璧?」
……
馮古道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熟人?
薛靈璧眼睛死死地盯著窗戶上的影子,腳一步步地往前,然後在窗前頓住,輕聲道:「爹。」
燈驟然吹熄。
雖然離得有點遠,但是馮古道等人還是從薛靈璧身上感受到那一閃而逝的焦急!
門霍然從里拉開。
一個眉眼與薛靈璧有三分相似,卻顯得剛毅英挺得多的中年男子披著外衣匆匆出來,緊張道:「皇帝對你下手了?」
薛靈璧怔了很久,才徐徐道:「爹的意思是?」
老元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許久,確定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之後,才舒出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
……
馮古道有預感,這絕對是一件顛覆他們之前所有想像的故事。
儘管過了子時,但是房裡每個人都很精神。
老元帥還親自泡了一壺茶。
馮古道看到薛靈璧在接茶的剎那,眼底閃過一抹晶瑩,但是很快就隱沒不見。
等眾人手裡都捧上了熱茶,老元帥才緩緩落座。他坐下之後,並沒有急於開口,而是蹙眉沉思,像是在想該怎麼解釋清楚眼前這個久別重逢,卻有疑竇重重的局面。
薛靈璧忍不住起了個頭道:「爹,你不是死在老明尊手下了麼?怎麼會出現在廣西?」
這件事馮古道也感到很疑惑。以他對師父的瞭解,沒有做過的事情是絕對不可能跳出來承認的。
老元帥朝馮古道看了一眼道:「你是魔教現任明尊?」
「是。」馮古道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與原先的明尊是……」
「他是我師父。」馮古道道。
老元帥點了點頭,然後微笑道:「你師父挺混蛋的。」
……
罵他師父的,老元帥不是第一個。
但是罵人還罵得這麼斯文優雅的,他絕對是第一個。
老元帥不等他有反應,逕自接下去道:「當年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
馮古道看了薛靈璧一眼,然後將老明尊知道的,全都一一道出。
老元帥道:「這麼說來,那張藏寶圖現在應該再魔教手中?」
馮古道喉嚨一窒,心頭有些忐忑,不敢看薛靈璧的面色。之前考慮藏寶圖所示的位置,他並沒有說藏寶圖已經落到魔教手裡。他道:「藏寶圖是假的。」
老元帥不但沒有反駁,反而頷首道:「的確是假的。可惜先帝當年就是用這麼一張假圖,將我們耍得團團轉。」

謀反有理(八)
先帝?
馮古道和薛靈璧都感到自己走進了迷陣,原先熟悉的景色重新排列之後,變得陌生詭譎。
老元帥嘆道:「若非後來我與王爺當面對質,也不會發現事情的真相竟然與我們之前所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凌陽王哼哼冷笑道:「我最知皇兄為人,沒有的東西到他嘴巴裡一掰,就什麼都有了。」
薛靈璧忍不住道:「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凌陽王見老元帥拖拖拉拉,沒好氣道:「難道這時候你還顧忌著皇兄那張老臉?」
老元帥道:「我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讓本王來說。」凌陽王是爽快人,當下開口道,「本王和你爹盛年時期,朝廷可沒有你們這麼太平。有事沒事還能去剿個魔教玩玩。當年北面和西面都有外敵騷擾邊境,屢戰不止,本王和你爹都不得不常年駐守邊疆。父皇,也就是本王與先帝的父親駕崩時,本王遠在千里之外,根本趕不回來。」
這樁事年代久遠,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是不知。
「到京城之後,父皇已經進了皇陵,而皇兄也登基稱帝,本王留在京城守靈時,聽到一則傳言。說當初父皇臨終前,曾留了樣東西給我。那東西就畫在一張地圖上,交給皇兄保管。可是皇兄從頭到尾都不曾提起此事,我旁敲側擊多次無果,只好無奈地回邊關。沒多久,天下就開始流傳本王想要謀朝篡位的流言。」
馮古道和薛靈璧面露驚訝。這麼說來,流言是假的?
「流言剛開始,皇兄還會寫信安撫,說絕不會聽信這樣的謠言云雲,但到後來,流言叫囂塵上,似假還真。連本王午夜夢迴都會夢到自己手持長劍,衝進金鑾殿,逼退皇兄,自己黃袍加身的噩夢。」
……
所謂君子坦蕩蕩。
心虛的人是無法如凌陽王這樣坦然說出夢境的。
薛靈璧這時才對他徹底刮目相看。
「從那之後,本王整日提心吊膽。」凌陽王苦笑道,「連本王這樣無心大位的人都會受流言影響,更何況皇兄。果然,過了沒多久,薛元帥就被皇兄從西面召回京城坐鎮。」
凌陽王說到此處頓住,老元帥自自然然地將話題接過去道:「其實,最早說王爺有造反跡象的是史太師,不過那時候他還只是吏部侍郎,雖不至位極人臣,卻是先帝最寵信的臣子之一。史貴妃嫁給當今皇帝也是先帝的意思。」
薛靈璧凝眉道:「這麼說來,真正說凌陽王造反的是先帝?」
如果沒有先帝的首肯和撐腰,史太師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信口開河說一個手握重兵的王爺密謀造反。
老元帥搖頭苦笑道:「可惜當時的我一味愚忠,並沒有看出其中的蹊蹺。」
馮古道忍不住問道:「那藏寶圖又是怎麼回事?」
「我回京之後,先帝對我大吐苦水,說朝中內憂外患,苦不堪言。而其中最苦的,莫過於國庫空虛。」說到這裡,老元帥不由看了凌陽王一眼,「王爺野心勃勃,看中的正是這一點。所以近幾年才不斷所要軍需,充實自己的私庫。使得朝廷其他軍隊無糧可發,不得不縮減人數。」
「哼!」凌陽王顯然不是頭一次聽到先帝的這種說法,所以眼白一翻,一副懶得評說的模樣。
老元帥見薛靈璧張口欲言,擺手制止,繼續道:「於是先帝提出假制一張藏寶圖,讓王爺投鼠忌器的辦法。」
凌陽王終於忍不住道:「他當本王是白痴麼?藏寶圖?哼。要是本王真想造反,何須忌憚什麼藏寶圖?難道怕他在陣前收買本王部下麼?」
老元帥尷尬道:「我雖然覺得此事過於兒戲,但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那藏寶圖又為何會在元帥手裡?」馮古道問道。
「大概過了一個月,皇上突然召見我,說皇宮不安全。王爺三番四次派人進宮找藏寶圖,所以要將藏寶圖交託於我保管。」老元帥道,「那時皇宮的確發生過幾起盜竊,我不疑有他,就答應了。」
「不疑有他?」薛靈璧沉聲道,「莫非這其中另有原因?」
老元帥頷首道:「不錯。先帝做了那麼多事,其實就是為了將藏寶圖放在我身上。」
馮古道眼珠一轉道:「莫非,先帝想借刀殺人,坐山觀虎鬥?」
岳凌終於插上一句道:「當年,老元帥和王爺都是軍功蓋世,相比之下,先帝的吏治就顯得平平無奇。」
老元帥對薛靈璧道:「還記得我留下的那幅畫麼?」
薛靈璧道:「孤島之王?」
老元帥頷首道:「其實在王爺造反流言傳遍天下之前,我們便神交已久。因此先帝說他造反,我心中憤憤難平,只覺得自己看錯了人。直到後來,王爺曾送來一封書信……」
凌陽王撇著嘴角,「這種無關緊要的陳年往事還提他作甚?」
老元帥淡然道:「那幅畫就是我閱信之後所作。」那時候心中已經隱隱對先帝的所作所為有了猜疑,只是無憑無據不能確定而已。
薛靈璧沉默。
從小到大,他所被灌輸的都是忠君思想。儘管他時常對皇帝的所作所為有微詞,但那只是臣子對君主的微詞,卻從來沒有跳出過君臣的框架。
而如今老元帥和凌陽王說的一切,卻全然是將先帝擺在一個平等的地位上來描述他們三者的關係。雖然他們還沒有說噹噹今皇帝,但是從口氣來說,可以想像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也絕對不會太光彩。
那幅畫馮古道也見過,老虎在孤島上獨自面對四面的水……說明老元帥心中是同情的凌陽王的。他出身魔教,對於朝廷皇帝都沒什麼敬畏之心,說話便直接得多,「如此說來,先帝是想過河拆橋,坐收漁翁之利。那個入宮盜藏寶圖自然也是假的了。」
「不。這的確是本王所為。」凌陽王臉上怒氣一閃而過。
馮古道不禁暗自好奇。
從開始到現在,凌陽王提起當年的事情都是一副不屑的口吻,這樣憤怒倒是第一次。
凌陽王強自按捺怒火道:「當時本王在皇宮的探子打聽到皇兄說的那張藏寶圖就是父皇臨終留給我的那張,所以才會不擇手段……」他不由歉疚地看著老元帥。
薛靈璧道:「那個軍妓的確是你派去的?」自從馮古道將老明尊殺他父親的過程敘述之後,他就對此耿耿於懷。
老元帥輕輕地啜了口茶。
由於他這個動作做得實在太慢,所以馮古道不得不猜測,他其實是在借喝茶掩飾自己的尷尬。畢竟是在後輩,尤其其中一個還是親生兒子的面前提起當年的風流韻事。
凌陽王不自在地乾咳一聲道:「下春藥不是本王的主意。」
……
老元帥當年嫖軍妓的懸案終於水落石出。
薛靈璧看老元帥的眼中多了幾分愧疚。
馮古道道:「所以總結起來,就是當年先帝用一張假的藏寶圖禍水東引,讓凌陽王與老元帥鷸蚌相爭?」
老元帥點頭。
凌陽王撇頭。對他來說,被先帝愚弄絕對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那之後,老元帥又是怎麼……呃,死裡逃生?」馮古道好奇道。
「其實當年我遇到你師父的時候就知道不是他的對手。」老元帥緩緩道,「所以,我只能用龜息功假死。」
「龜息功?」馮古道吃驚道,「聽說這門功法已經失傳百年了。」
老元帥微笑道:「真正會這門功法的人又怎麼會說自己會呢?」
馮古道一愣,隨即覺得有理。龜息功主要是用來假死。若是讓對方知道你會龜息功,自然會再補上一刀,或是直接分屍。那樣龜息功就沒用了,得太上老君的九轉還魂丹。
薛靈璧道:「那爹又是怎麼到了廣西?」
老元帥瞄向凌陽王。
凌陽王會意地接下去道:「當初我怕他們不能得手,所以親自趕來督陣。誰知剛到地頭,就聽說他死了。我想來想去,都覺得他委實死得太蹊蹺。堂堂天下兵馬大元帥怎麼能說死就死,連點預兆都沒有。因此就趁著夜色,去軍營將他的屍體偷了出來。可笑你爹就不怕被牽連,草草將給他弄了個衣冠冢。所以這事才一直隱瞞至今。」
薛靈璧:「……」即使他爹是假死,但是面對這麼一個連自家爹死了都不放過的人,他實在無言。
「後來的事情你們大多知道了。」老元帥嘆氣道,「我與王爺促膝長談一宿,昔日的種種誤會便都煙消雲散。」
「既然如此,爹為何這麼多年都音訊全無?」薛靈璧終於提出進門以來,心中最大的癥結。
馮古道對此也耿耿於懷。
若非老元帥假死得太真,他與薛靈璧也不會經歷這些阻難。
但是話說回來,若非老元帥的假死,恐怕他與薛靈璧也只是這世上又兩個不相識不相干的路人。
人生際遇,實是先因後果。

謀反有理(九)
「我若是不死,先帝又怎麼會退出這盤棋?」老元帥道,「我與王爺將誤會解開之後,便知道彼此都不過是先帝用來對付對方的棋子。如果我死而復生,縱然先帝不追究我生生死死的原因,也會繼續利用我來對付王爺。」
薛靈璧知道他所言不虛。他雖然沒有見過先帝,但是當今皇帝的手段與他們口中的先帝卻是如出一轍。比如用來打壓皇后的史貴妃。
老元帥見他久久不語,知道多年心結不是一時三刻能夠打開的,又道:「我雖然不在你的身邊,卻從未一天不擔心你的。」
薛靈璧抬眸。
「宗無言就是我的眼睛。」
薛靈璧愕然,「他不是皇后的眼線麼?」
老元帥含笑道:「若是沒有皇后眼線這層身份,他又如何能在侯府左右逢源地呆下去?更何況,這層身份還能替你周旋在皇后、薛氏家族之間。不然以你處處獨善其身,不與他們為伍的作風,他們又怎麼會容忍你這麼久?」
岳凌插嘴道:「京城還有我們王爺的眼線,他們也時時刻刻關注侯府動靜。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快馬來報。」
「眼線?」魔教在各地也有很多眼線,所以對這兩個字最是敏感。
岳凌衝他眨眨眼睛,「比如說……春意坊。」
馮古道眼前頓時閃現出一個笑容明媚,聲如春風的少女——笑笑。怪不得她看上去不同於其他青樓女子,原來是凌陽王門下。
岳凌道:「明尊還記得?」
馮古道微微一笑道:「凌陽王手下真是美女如雲。」
岳凌道:「她們都是自願的。」
馮古道道:「我有說王爺逼良為娼麼?你緊張什麼?」
岳凌剛想反駁,就聽凌陽王不耐煩地打斷道:「夠了。要不是為了他那張愛子心切的寡婦臉,本王才懶得派人去京城呢。」
薛靈璧沉默,但眼中的冰霜卻漸漸融化。
馮古道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想伸出手安慰他。但他的手剛剛抬起,老元帥的眼睛便犀利地盯過來。於是,原本要伸出去的手半途又放了下,在茶几上發出輕輕『咄』得一聲。
岳凌剛才被他譏諷過,聞聲立刻道:「明尊有話但說無妨,何必拿茶几出氣?」
馮古道道:「我只是擔憂。」
「擔憂?」岳凌道,「明尊難道是在擔憂自己和侯爺的未來麼?」
他的話就好像一根針,將水囊戳出一個洞,洞不大,卻足以讓水找到突破口,射出細流。
老元帥的目光慢慢地在薛靈璧和馮古道臉上一轉,緩緩道:「我累了。有什麼話不如明日再說。」
薛靈璧心頭正是一片亂麻,當下站起道:「我去廂房裡住。」
「好。」老元帥點點頭,看向馮古道,「明尊呢?」
馮古道不動聲色地笑道:「我當然是……」
「住在我隔壁。」薛靈璧面不改色地接下去。
與薛靈璧神似的眼眸微微一沉,老元帥頷首道:「也好。我早聽說你有個相互扶持照應,同甘共苦,親如兄弟的朋友,我很欣慰。」
岳凌幸災樂禍地摸摸鬍子。
凌陽王拍著扶手起身道:「這一聊就聊到天亮了。我們走,留他們三個在這裡繼續打啞謎。」
岳凌惋惜地跟著站起。這好戲才剛剛上場。
凌陽王見他磨磨蹭蹭的,忍不住反手拍在他的肩膀上,「還不快走!」
岳凌呲牙裂嘴道:「脫臼了,怎麼走?」
……
薛靈璧看著凌陽王背著岳凌離開的背影,輕聲道:「豬八戒背媳婦。」說完,他雖然沒有回頭,但眼角餘光卻是密切地注意著老元帥的動靜。
馮古道用更小的聲音反駁道:「你怎麼知道不是背兒媳婦?」
老元帥淡淡道:「夜深了,你們還不去睡?」
「是。爹。」薛靈璧和馮古道告退出來,卻沒有立即去廂房,而是在院中站著,直到屋裡的燈光熄滅。
東邊黑幕果然被掀起一角,露出一抹深灰。
馮古道見薛靈璧看著老元帥房間的窗戶久久不動,不禁道:「再來一壺酒?」
「不。我怕醉了,睡了,醒來發現又是夢一場。」
馮古道聽他說『又』,心中一動,「既然如此……」
薛靈璧回頭,滿心期待地看著他。
馮古道乾咳道:「侯爺保重,我先睡了。」
「……」
馮古道轉身朝廂房走去,腳剛邁上台階,就聽薛靈璧再身後輕聲喚道:「馮古道。」
「嗯?」他的手在門上一頓,剛要轉身,背後卻被猛地覆住。薛靈璧雙手箍在他的腰上,一點一點地縮緊。溫熱的鼻息吹拂在頸項間,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酥軟。
「侯爺……」馮古道聲音放柔。
薛靈璧抱著他的腰不放手,「嗯。」
馮古道身體如泥鰍般轉身,然後抓住他的肩膀,猛然一轉身,將他反壓在門板上。
「侯爺,若我沒記錯……你比我小三歲。」他笑容可掬,態度謙謙,但是眼中那抹堅定卻異常閃亮。
薛靈璧眼睛半眯,慵懶地笑道:「所以?」
「所以……」馮古道的眸光從他眉角的硃砂痣緩緩移到他微啟的雙唇上,眼眸緩緩深沉。
薛靈璧的手猛然一緊,直接將唇湊上去,狠狠地吻住他。
這個吻熱烈如火。
他似乎要今晚所有起伏的情緒都要發洩在吻裡。
父親的失而復得……
仇恨的消失……
原本陰霾的天空一下撥雲見日,晴空萬里……
馮古道開始還有些抗拒,但是很快被一同點燃熱情,手不自主地反摟住他的背。
屋裡突然傳來聲響。
老元帥似乎下床來。
馮古道一驚,頭下意識地一偏,推開薛靈璧。
薛靈璧看著他嘴角掛著的銀絲,微微一笑,忍不住伸頭將它舔掉。
馮古道眼睛不斷地瞄向窗戶。
燈亮了。
……
馮古道和薛靈璧各自回房。
老元帥和薛靈璧起了一大早。
馮古道倒是想多睡一會兒,奈何門外那對父子練劍練得太和諧,讓他不好意思再在床上死賴下去,不得不起身洗漱出門。
門一打開,就見老元帥在半空回身一劍,端得是快、狠、準。
「好。」馮古道鼓掌。
老元帥落回地上,淡淡道:「過獎。比起令師,不過班門弄斧。」
馮古道碰了個軟釘子,不覺摸了摸鼻子。
薛靈璧打圓場道:「爹,時辰不早,我們不如用完早膳再練。」
「好。」老元帥將劍丟給馮古道。
馮古道不明所以地接下。
「明尊還未練吧?」
「呃……」
「那練完再來用膳。」老元帥說得客氣,走得可一點都不客氣。
馮古道看著被老元帥拉遠的薛靈璧,無奈地看看手中劍。
當初袁傲策被紀輝煌抓走之後,他倒是下苦功練過一陣子。但是受天資所限,怎麼練都不可能成為與紀輝煌相匹敵的高手,反而教中事務還落下不少,使得教中原先就因為搬遷而心生不滿的長老怨聲載道,從此之後,對武學一途,他可說是不求有進,但求無退。
將劍放到一旁,他順手解下腰間的玉簫,獨自揮舞起來。
其實他練的與袁傲策一樣,也是劍法。只是他嫌劍太長,不易攜帶,所以特地將劍法略作改動,更適合用玉簫來練而已。
自從恢復明尊的身份之後,他身上的猥瑣之氣便無影無蹤。玉簫在他手中,如行雲流水,灑脫流暢。
啪啪啪。三聲鼓掌。
馮古道轉頭看向走過來的薛靈璧。
薛靈璧放下手道:「你的劍法還不錯。」
馮古道皺眉搖頭道:「比起侯爺,不過班門弄斧。」
薛靈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爹那裡,自有我去說。」
「侯爺要說什麼?」馮古道無辜地眨著眼睛。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聘禮。」
「……」
「不知道紀無敵當初下了多少聘禮?」他很認真地思考起來。
馮古道正色道:「他送的是嫁妝。」
「哦?」薛靈璧挑眉,擺明不信。
「袁傲策是入贅。」
「你希望我也入贅?」薛靈璧慢慢靠過去,直到鼻子離馮古道的臉不到兩寸才停下腳步。
馮古道望著那雙如海深邃的眼眸,驚覺自己掉進一個陷阱,急忙往上爬道:「侯爺何出此言?」
「靈璧。」老元帥的聲音隔著牆傳進來。
馮古道與薛靈璧同時望去。
老元帥並沒有進院落,只是在外面道:「你隨我去一趟王府。」
馮古道肚子咕嚕一聲。
薛靈璧眼角一斜。
馮古道微笑道:「王府的早膳應該不錯。」

賜婚有理(一)
凌陽王府的早膳已然用畢,不過點心很不錯。
馮古道一邊吃一邊喝茶。
薛靈璧坐在他的對面,靜靜地看著他吃東西,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咳咳。」凌陽王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老元帥道:「我是為了靈璧將來而來。」
馮古道咀嚼的嘴巴微微一頓。
薛靈璧則直接轉頭看向面色泰然的老元帥。
「哦?」凌陽王不動聲色道,「雪衣侯是當今皇帝面前的紅人,前程不可限量。他的將來有何可憂慮?」
老元帥對薛靈璧道:「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薛靈璧一時吃不準他指的是打算是指立業還是成家,試探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要回京城麼?」老元帥道。
……
薛靈璧舒出口氣。若是老元帥在大庭廣眾下問他成家之事,縱然他心中已有了覺悟,也很難當眾開口反駁。
「侍奉父母乃是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他說得委婉,但話中意思很明確。絕對和老爹站在同一戰線不動搖。
凌陽王皺眉道:「等等,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在南寧賴下去吧?」
薛靈璧道:「不勞王爺費心,我會另找住處。」
「這不是住處的問題。」這是公然和皇帝搶人的問題。若是他有造反的意圖,那麼得到薛靈璧這樣的良將高手是值得慶賀的事,但反之,若他毫無稱帝之心,那麼拉攏皇帝寵臣只會把他推向更危險的邊緣。
薛靈璧微微一笑道:「王爺謀逆之心已是滿朝皆知。如今即使要避忌,只怕也避忌不及。」
凌陽王勃然怒道:「要不是先帝陷害本王!本王用得著吞著這口窩囊氣這麼多年嗎?!」
馮古道抹了下嘴唇道:「這麼多年,王爺真的沒想過?」
凌陽王嘴唇微抖,看他的目光一厲。
馮古道卻是面不改色地任他打量個夠。
薛靈璧不甘被忽視地乾咳一聲。
「本王說了,做夢夢到過。」凌陽王收回目光,「夢裡是好,做皇帝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但一旦夢醒,腦袋裡裝的就全是當皇帝的種種痛苦。」
「痛苦?」馮古道訝異。
凌陽王冷笑道:「你以為像我皇兄,像當今皇上這樣的算計很容易麼?」
馮古道默然。別說像皇帝那樣的算計,連當魔教明尊的算計也讓他感到疲憊。
老元帥提出問題之後就一直在旁靜靜地聽著,直到此刻才道:「你不能留下。」
薛靈璧愣住,「爹?」
「你若是留下。皇上一定會更加忌憚凌陽王,甚至不惜先下手為強,先點燃戰火。」老元帥的聲音很沉,如暮鼓,如晨鐘。
不等薛靈璧回答,凌陽王已經傲然道:「哼。本王豈會怕他!」
「王爺驍勇善戰自然是不用怕,只可憐那些無辜百姓,卻要無端端地受戰火殃及。」老元帥平靜道。
凌陽王氣極,「本王還不是為了你家的豬。」
薛靈璧道:「本侯記得說過,不勞王爺費心。」
「不勞本王費心?」凌陽王噌的站起來,「你躲在本王低頭避難,居然說不勞本王費心?」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可真是高明。敢情要他幫忙,還不領他的情。
薛靈璧道:「皇上一時三刻絕不會開戰。」
「哦?為何?」老元帥問道。
「國庫空虛。」薛靈璧道。
凌陽王和老元帥面面相覷。
馮古道恍然道:「我明白了。」
凌陽王皺眉道:「你們倆是說好了才來的吧?別以為你這麼說,本王就會以為自己腦袋不夠你聰明。」
老元帥道:「這種事情你不提醒,沒人會想到的。」
「哼。」凌陽王撇開臉。
馮古道道:「當初先帝的那張藏寶圖不是一箭雙鵰,而是一箭四雕。」
「四雕?」凌陽王忍不住又開口道,「還有誰被算計了?」
馮古道苦笑道:「魔教。」
凌陽王道:「藏寶圖與魔教有什麼關係?」
老元帥也是一臉疑惑。
馮古道道:「那是因為元帥沒有去過睥睨山。」
老元帥恍然道:「莫非藏寶圖上所指的地方是睥睨山?」
「是清清楚楚地標明了魔教。」馮古道嘆氣。
老元帥與凌陽王對視一眼,心中都有慶幸。幸虧當初他們及時對質,發現其中隱情,而藏寶圖又落回老明尊手裡。不然若是追究起藏寶的位置,當年可能早已引發一場混戰,變成三敗俱傷。
薛靈璧道:「我不知道先帝怎麼想。但是當今皇上的確很忌諱魔教。」若不是忌諱魔教,也不會同意他剿滅魔教。
馮古道苦笑道:「魔教從來只是立足於江湖,何德何能竟然引起皇上垂青?」
「恐怕還是國庫空虛四個字吧?」凌陽王道。
魔教屹立江湖這麼多年,所累積的財寶絕非小數。
薛靈璧道:「皇上不會武功,對於那些武功高強的人分外忌憚。」
老元帥聞言,突然看了凌陽王一眼。
凌陽王一怔道:「難道是因為當年我打傷先帝之事?」
薛靈璧和馮古道都豎起耳朵。
王爺打皇帝這種奇聞並不是經常能聽到的。
凌陽王看出他們心中所想,辯解道:「當時皇兄還只是太子。」
老元帥道:「此事我也聽過。似乎是為了一隻鸚……」
「為了什麼不重要!」凌陽王粗暴地打斷。
老元帥露出心照不宣地笑。
「總之,從此之後皇兄走到哪裡,身邊都會有高手。」
馮古道嘆道:「看來一隻鸚鵡,影響兩代皇帝對武林的看法。」
凌陽王驚道:「你怎的知道是鸚鵡?」
馮古道微笑道:「猜的。」
「……」凌陽王道,「即便加上消滅魔教,那也只是三雕,第四雕是什麼?」
馮古道道:「自然是等兩位之中有一人滅掉魔教,拿到寶藏,相互殘殺之後,再黃雀在後地將寶藏據為己有。」
老元帥施施然道:「如此說來,魔教的確富可敵國?」
馮古道笑容微僵,「僅夠餬口而已。」
「好個一箭四雕!」凌陽王拍桌道,「我以前已經知道皇兄陰險,卻沒想到他陰險到這種程度。」
馮古道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不是曾經說過,皇上對輝煌門另眼相看,是因為紀輝煌麼?」
「不錯。」薛靈璧頷首。
馮古道道:「那麼紀輝煌抓袁傲策,驅逐魔教,建立輝煌門和藍焰盟一正一邪打壓控制武林……是否和皇帝有關。」
原本散在各處的黑點突然被一條又一條的線串連起來。
怪不得皇上當初說不要動輝煌門,原來是因為輝煌門本來就是朝廷下屬。
薛靈璧與輝煌門相交不深,想了想道:「若是如此,紀無敵又為何要消滅藍焰盟,與白道決裂,聯合魔教?」
「以我對紀無敵的瞭解,」馮古道頓了頓道,「他從來不是任人宰割擺佈之人。」
「你是說,他故意的。」
「擺脫藍焰盟,將輝煌門抹黑……從而脫離皇帝掌控?」
薛靈璧道:「聯合魔教不足以與朝廷抗衡。」
「的確不足以與朝廷抗衡,卻足以讓朝廷忌憚。」馮古道道,「至少朝廷在動手之前,要先思量思量有沒有這個必要。」
「恐怕現在就算有必要,也不敢要了。」岳凌從門外進來。
「岳先生似乎很喜歡在別人談話時插進來。」薛靈璧淡然道。
岳凌道:「為了等這麼個插進來這個機會,我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
「那岳先生有何高見?」馮古道笑眯眯道。
「沒什麼。我只是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已。」岳凌笑道,「皇上想動輝煌門,不得不忌憚魔教。而皇上想動魔教,又不得不忌憚輝煌門和雪衣侯府……」
馮古道眼睛微眯。
薛靈璧波瀾不驚地看著他,但是眼角卻悄悄地打量老元帥神色。
老元帥慢悠悠地喝著茶。
「現在侯爺說要留在南寧,看來,皇上若是要動侯府,也還要忌憚凌陽王府。」岳凌道,「所謂牽一髮則動全身。皇上這次一定會非常非常的頭疼。」
凌陽王冷哼道:「本王幾時說要和他們當一條線上的螞蚱?」
岳凌道:「這是好事。皇上最想除去的人就是王爺。如今皇上要動王爺,也不得不考慮這條線上其他的螞蚱了。以皇上現在空虛的國庫來說,這樣大動干戈對他來說顯然是太過力不從心了。」
凌陽王嘴角動了動,不再說話,顯然有幾分意動。
老元帥緩緩道:「靈璧,你真的決定要留下來?」

賜婚有理(二)
薛靈璧其實並不想留在南寧府。這裡畢竟是凌陽王的地盤,住在這裡總有寄人籬下的意思。但是他又不願再回京城。自從知道老元帥和先帝那些糾葛之後,他心裡頭對坐在皇城裡的那個人便隱隱地有了排斥。
所以這個問題一時難以抉擇。
馮古道見薛靈璧蹙眉,藉口道:「我有一個猜測。」
「什麼猜測?」薛靈璧道。
「其實魔教與皇上暗中達成了協議。」馮古道緩緩道。
其他人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
「具體協議我不便透露。」馮古道說完,朝凌陽王和岳凌瞟了一眼。
凌陽王重重地冷哼一聲。
馮古道繼續道:「總之,皇帝正在填充國庫而殫精竭慮。」他雖說不透露,但是這句話已經暗示得相當明顯。
「那又如何?」凌陽王仰起頭道,「難不成他填充國庫就是為了攻打我?」
岳凌道:「這也難說。」
凌陽王瞪他。
「歷代皇帝性格各有差異,或勤勉,或暴戾,或貪玩,或昏庸。但是有一點他們卻是相同的,那就是忌諱造反。」岳凌緩緩道,「哪怕是勒緊自己的褲腰帶。」
凌陽王冷笑道:「他若是敢來,本王就敢應戰。」
「你覺得他會派誰出征呢?」馮古道看向老元帥。
老元帥眉頭一緊。
凌陽王和岳凌的目光同時落在薛靈璧身上。
先帝在位時,雖然有外敵頻頻騷擾邊境,但朝中還是出了如凌陽王、老元帥這樣的當世名將。至當今皇上登基,國泰民安,同樣,朝中再也沒出過如凌陽王和老元帥這樣能夠獨當一面的絕世名將。雖然朝中還有嚴修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將,但一來他年事已高,二來攻打凌陽王這樣的大事,皇帝絕不會把賭注單一地壓在一個人身上。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一旦皇帝下決心剷除凌陽王,薛靈璧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元帥緩緩道:「如此看來,靈璧倒的確不能再回京城。」
馮古道試探道:「元帥的意思是?」
「不如,」老元帥頓了頓,轉頭看著薛靈璧,淡然道,「就在南寧府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吧。」
……
落地生根四個字已經沒人理會了。
所有人腦海都不斷地重複著『娶妻生子』這四個字。
馮古道面色不變,眼皮低垂,默然地看著自己的手,就好像那不是一雙手,而是名家的絕世字畫一般。
薛靈璧雙眉微微皺起。
他相信以他爹的精明,絕對不會看不出他與馮古道之間流動的暗潮。而且宗無言既然是他的耳目,那麼京城傳聞也逃不過他的耳朵去。
那麼這句『娶妻生子』是在表明他的立場?
薛靈璧有些吃不準。
王府的清晨議事就這樣在詭異的氣氛中結束。
回到密雲莊,老元帥就說自己年老,不宜久站,獨自回房。
留下馮古道和薛靈璧面面相覷。
馮古道率先打破沉寂,微笑道:「恭喜侯爺後繼有人。」
薛靈璧盯著他道:「你覺得現在適合後院起火?」
「後院?」馮古道挑挑眉,似乎對這個詞相當的不以為然。
「以我對我爹的瞭解,他應當不是這麼……迂腐的人。」
「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天經地義,何來迂腐?」馮古道一口氣說完。
薛靈璧的臉色漸漸冷下來。「你當真如此想?」
「當真。」馮古道點頭,「天下父母心,老元帥做如此想,不能算迂腐。」
薛靈璧道:「哦?那你很高興本侯娶妻生子了?」
他說話時的表情是很鎮定的。但是這種表面鎮定,內心洶湧的樣子馮古道並非頭一次看到。所以他經驗十足地挽回道:「並不。」
薛靈璧面色微緩,「為何?」
「紅包很貴的。」馮古道說完,嘴角一揚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薛靈璧伸出手,想捏他的臉,但最終卻在他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
「……」馮古道疑惑地摸著鼻子。
「我看你終日摸鼻子,所以忍不住……」薛靈璧解釋得一本正經。
馮古道皺了皺鼻子,「你真的不回京城?」
這個問題薛靈璧已經有初步的答案,「暫時不回。」
「暫時?」
「應該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回。」
近日裡,皇宮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
皇帝接連幾天都黑著臉。
轉呈驛報的太監一個個都心驚膽顫的,每次皇帝看完驛報,臉都會比原來更黑幾分。
「宣史太師。」皇帝最終沒有忍住。
自從史耀光死後,皇帝和史太師的關係就不如以往那樣熱絡。雖然史貴妃榮寵照常,但誰都看得出,史太師進御書房的次數明顯少了。
所以對於皇帝這次召見,史太師心裡也很嘀咕,甚至有些忐忑。按理說,最近朝中沒什麼大事,他做人又很低調,皇上扯不出什麼事情來找他的。
他邊想邊走,自然來得飛快。
他覲見時,皇帝背對著門站著,眼睛緊緊地盯著龍椅後那扇騰雲吐霧九天潛藏屏風。屏風上的雕刻栩栩如生,是從前番邦進貢給先帝的貢品。先帝喜愛異常,就一直放在這裡。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史太師慢慢地跪下。當他磕頭到地時,肚子幾乎貼著地面。
「平身。」皇帝霍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盯了他一會兒,徐徐道,「史太師還記得先帝生前最得意的兩件事嗎?」
史太師微愕,卻很快回答道:「平定北番、西番之亂。」
「可是真正平定西、北兩番之亂的,是老元帥和凌陽王。」皇帝別有深意道。
史太師心裡漸漸有了底。
老元帥辭世多年,皇帝當然不會突發感慨要歌頌他的豐功偉績。那麼他今日真正要說的,毫無疑問就是插在南方的那根刺——凌陽王。
想通這一點,他也想通為何皇帝要召見他。
因為當年在朝中除了老元帥之外,就屬他和凌陽王嫌隙最深。
「皇上此言差矣。」他恭敬道,「老元帥和凌陽王無論立下多少汗馬功勞,都是臣,先帝的臣,皇上的臣。臣子有功,全仰賴於先帝與皇上的英明。」
皇帝幽幽地嘆了口氣,「若是天下人都能如太師這樣忠君愛國,朕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史太師自然是謙虛了一番。
皇帝終於將話題引入正題,「太師可知,朕派雪衣侯去了廣西。」
史太師當然知道,但臉上卻還要做出吃驚的表情。畢竟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他若是表現出我很清楚,等於告訴皇帝,你的一舉一動盡在我的掌握。皇帝對這種事情是很忌諱的,他摸爬滾打官場多年自然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啊,怪不得臣最近都沒見侯爺上朝。」
「朕派他去廣西,主要是為了賦稅之事。」皇帝道,「朕下旨加稅,卻遭到凌陽王的反對,所以特地讓他去看看。若真如凌陽王所說,廣西收成平平,朕還需另外斟酌。」
史太師心想,只怕看廣西收成是假,看廣西軍隊是真。「皇上思慮周全。」
「不過,前陣子廣西總督田才上奏說凌陽王帶著土司去他的總督府鬧場子,說那些土司遭遇蝗災,要朕下旨免去他們今年的賦稅。」
「哦?有這等事?」史太師吃不準皇帝的意思,一時不敢發表意見。
皇帝道:「但是聽田才說,見到的只有凌陽王府裡的人。」
史太師揣摩出他話裡的意思了,接下去道:「這倒是奇了。按理說蝗災所到之處,莊稼顆粒無收不說,而且遮天蔽日,其恐怖之狀堪比天狗食日,怎的會沒有其他人看到?」
「太師覺得蹊蹺?」皇帝挖了個陷阱。
「臣見識淺薄,不敢妄言。」史太師不跳。
皇帝也料到他沒有這麼乖乖就範,「朕本有意將這件事情本交由雪衣侯來查,不過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雪衣侯受傷了。」
「受傷?」史太師很吃驚。畢竟薛靈璧的武功是舉朝公認的好。莫說年輕一輩,就算是老一輩也沒幾個是他的對手。
皇帝負手道:「太師怎麼看?」
「這,臣十分意外。」史太師道,「以侯爺的武功,當今天下恐怕沒幾人能夠傷到他。」
何況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魔教明尊。
皇帝道:「不錯,因此朕對此事也十分好奇。所以朕想請太師替朕走一趟廣西。」
他話音剛落,史太師就雙腿一屈,跪下了。
「太師?」
「能夠為皇上效勞,臣萬死不辭。可是……」史太師背後驚出一聲冷汗,「臣恐有負聖托。」

賜婚有理(三)
皇帝默然不語地盯著他的頭頂。
以史太師昔日與凌陽王的糾葛,他當然知道派他去的危險性。但是左思右想,他都想不出一個更好的人選來。
史太師見皇帝沉默,知道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連忙道:「臣以為此事還是交由薛家人去辦較為妥當。」
「薛家?」皇帝眉頭輕輕一皺。
他近幾年之所以寵幸史貴妃並不是因為對她有多麼喜愛,而是史家是先帝和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根基不穩,不得不依附於他。皇后出身於薛家,在未登基之前,自然是千好萬好。但登基之後,就顯出一家獨大的氣勢來。
如今好不容易藉著史家的手將他們壓制住,皇帝很不願意再去妥協。這幾年,他和皇后的關係一直處於不冷不熱的狀態,他這一妥協,等於用鞋底打自己的臉。
皇帝的這些想法史太師焉會不知?
薛家是他朝中最大對手,要不是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將皇帝推過去。但是薛家敵對歸敵對,總不至於拿著把刀明目張膽地砍過來。凌陽王就不同了,他想起當年先祖爺駕崩,凌陽王奔喪時那凌厲的殺氣,幾乎將整個靈堂的人都鎮住了。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察覺到先帝心裡頭微妙的變化,所以抓住機遇,一路爬到現在的位置。
「皇上,侯爺再怎麼說也是薛家人。如今侯爺受傷,薛家派人查探實屬人之常情。」史太師趴在地上,見皇帝的龍靴慢慢移開,心頭一鬆,繼續道,「皇上叫臣去,臣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臣以什麼身份去呢?而且以凌陽王當年與臣的過節,怕是就算臣去了,也是吃閉門羹。不但不能完成皇上的使命,反倒引起他的警覺。」
皇帝坐回龍椅,輕輕嘆了口氣,「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史太師知道自己死裡逃生了,也就不再提議薛家的事。
皇帝揮手讓他退下,又獨自坐著沉思了半晌,方道:「來人,擺駕仁惠宮。」
薛皇后對於皇帝的到來不喜反驚。做了這麼久的夫妻,她太明白這位心裡頭的道道。這種時候駕臨,絕非好事。
果然,皇帝將事情一提,她心裡就打了千百個結。
薛家兩代最出挑的都是老元帥這一支。其他族人在皇帝的打壓下,雖然不至於碌碌無為,卻也不如先前那般風光,身居各部要職。現在他把他送去廣西這麼危險的地方,讓他深陷虎口不說,還讓薛家再送人進去,實在是得寸進尺。
「皇上……」她緩緩開口。
「皇后……」皇帝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薛皇后避開他的目光。「侯爺自小是皇上看著長大的,臣妾與他不如皇上與他親近。」
……
是啊,不親。所以一個勁兒地想給他許一樁對己有利的婚事。
皇帝心裡不太高興,「嗯。其實雪衣侯成人之後,與朕也疏遠很多。畢竟是君臣。」
「臣妾以為侯爺既然能遞消息出來,想必不是什麼大傷,不礙事的。」
「哦?既然如此,他為何賴在廣西遲遲不肯回來?」
皇帝此言一出,皇后才驚覺自己跳進了自己挖的陷阱。
看她這種臉色,皇帝不急了,笑眯眯地坐下,看著她。
皇后一瞬間想到很多。比如薛靈璧是不是遭遇不測,被凌陽王監禁。又或者薛靈璧受凌陽王蠱惑,決定投靠他這一邊。以她對皇上的瞭解,只怕他真正擔心的是後者。
「皇上。」她第一反應就是先撇清薛靈璧與凌陽王的關係,「侯爺或許是為了躲避臣妾。」
「躲避你?」皇帝愣了下。這個答案倒是大出他所料。
「臣妾在侯爺離京前,曾提過他的婚事。」
又提?
皇帝對她的鍥而不捨欽佩不已。怪不得像薛靈璧這樣在他面前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在接到密旨的時候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皇后……」他嘆氣。不過心裡對她的猜測還是十分不以為然的。薛靈璧若是會被區區婚事嚇倒,他也不會這樣器重他。
皇后接著道:「臣妾反省過了。是臣妾過於迂腐。」
皇帝莫名其妙道:「迂腐?」
「人之一生,能與自己所愛相守,也是一樁美事。」皇后媚眼如絲,輕輕地瞟了他一眼。
「皇后?」
「如果侯爺真的與明尊真心相愛……」皇后慢慢將聲音放低,腦中已然想好一條絕妙好計。
皇帝坐在那裡,大概足足怔了半盞茶的時間,「皇后的意思是?」
「侯爺是皇上的臣子,臣子的一切自然都憑皇上做主。」皇后輕飄飄地將球踢過去。
皇帝站起身,繞到窗前,看著那緊閉的窗,半天未動。
皇后的話無疑給他打開了一扇窗,窗外是另一片天地。
薛靈璧和馮古道在一起,對他來說是有利的。魔教算是他的人,他們兩個又都是男子,從此之後怕是要受到不少非議,越多的非議只會讓他越孤立,越容易掌控。
「只是如此一來,老元帥豈非絕後?」
「這有何難?」皇后見魚兒上鉤,歡快地釣魚道,「老元帥與我父親、三叔都是一脈相承。到時候從他們的孫子裡過繼一個便是。」
皇帝終於明白皇后熱心的緣由。
皇后見他不語,又道:「皇上賜婚,他們自然要回京城謝恩的。」
「不過朕還不知道他們是否是真的如皇后所說,這般……相愛。」皇帝覺得這兩個字用在兩個男人身上很怪,非常怪。
「臣妾既然敢提,自然有把握的。」宗無言那裡送上來的消息可不會假。
皇帝沉吟。
「皇上若是怕滿朝文武的口舌,可以下密旨。」皇后道。
皇帝嘴角輕輕上揚,「便如皇后所言。」
廣西,南寧,密雲莊。
薛靈璧看著老元帥投射在窗上的剪影,心頭疑雲密佈。
這麼多年未見,他已經很難將記憶中的父親和眼前這個完全重疊在一起。尤其是這幾日對馮古道的態度,若他反對他們的事,不該是這樣的面不改色,雲淡風輕。但若說他不反對,卻又處處針對馮古道。
這樣的態度好像是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
他百思不得其解。
……
馮古道倚在窗邊,無聲地看著院落裡那頎長的身影慢慢轉身回屋,關門。
許久,靜謐無聲。
他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到薛靈璧之前站過的位置,看著他之前看過的地方。然後,微微一笑,抬腳敲門。
門咿呀一聲打開。
老元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夜已深。」
「我有事要請教元帥。」馮古道儘量讓自己笑得可愛又可親。
老元帥默然地轉身。
馮古道進屋關門。
老元帥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輕啜一口道:「何事?」
「我是來向元帥請罪的。」馮古道正色道。
老元帥放下茶杯,「我們從前素不相識,何罪之有?」
「第一罪,是代我師父向元帥請的。」馮古道端起茶,單膝跪地,鄭重地捧到老元帥面前,「當年是我師父未明是非,以至於元帥隱姓埋名這麼多年,我代他向元帥敬茶賠罪。」
老元帥垂下眼瞼,不言不語。
「二請我喬裝改扮進侯府,心懷不軌。」馮古道面容一本正經,絕口不提薛靈璧清剿睥睨山之事。
老元帥眼眸微微一抬。
「三請我與侯爺兩情相悅。但是我身為男子,不能為侯府添加一兒半女,延續香火。」他說得誠懇。
老元帥終於動容。
他知道作為一個男子,尤其馮古道還是江湖黑道之首的魔教明尊,要半跪下來說剛才那句話是多麼不容易。
「你先起來。」他伸出手,將馮古道慢慢托起,「你和靈璧的事,我多多少少都聽無言說了。」
馮古道心下一定。他既然聽說這麼久都沒有行動,說明並不是堅決反對。
「但是我並不高興。」老元帥緩緩道。
馮古道並不驚訝。這種事情當今天下沒幾個父母能高興的。
老元帥望著杯中茶水,淡淡道:「靈璧自小失母,我又常年駐守邊疆,所以在我心底,總希望他能找一個真心待他好的人。」
馮古道嘴唇微啟。
「在我心目中,你並不是好人選。」
馮古道唇抿緊。
「你肩負魔教大任,能屈能伸,這點我很欣賞。但是相對的,正因為你肩負魔教大任,所以不能全心顧家。而且江湖恩怨重重,魔教作為黑道之首,更是身處恩怨中心。你要我如何放心你與靈璧能夠白頭偕老?」
老元帥說得不急不緩,卻記記都敲在馮古道的心頭。他想不到,老元帥竟然已經將事情想得那麼長遠。

賜婚有理(四)
屋裡是長久的靜默。
窗紙上,兩個黑影一站一坐,各自想著心思,默默無言。
「元帥。」
馮古道打破沉悶。
老元帥望著他。
「我放不開魔教。」馮古道道。
老元帥神色不驚,似是早有所料。
「我從小在魔教長大,師父對我有養育之恩,教導之德。若是沒有他,也許我早已餓死街頭,又或者在哪裡行乞為生。」他聲音潺潺如溪澗細流,「更何況,如今的魔教教眾都是當日盧長老聚眾叛變時投效於我的。於孝於義,我都不能將他們棄之不顧。」
老元帥徐徐道:「你希望靈璧放棄侯爵跟你回魔教?」
馮古道雙唇微微一抿。
這樣的想法,他並不是沒有過。
「不。」馮古道還是否決了。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雪衣侯府是薛靈璧半生心血所在,他又怎麼忍心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強人所難。
老元帥又道:「京城與魔教相隔甚遠,難道你們準備兩地奔波?」
這些問題馮古道倒不是沒想過。在老元帥沒死的那刻起,他動過的念頭實在不少。但是想來想去,卻始終沒有想出一個面面俱到的妥帖辦法。
以薛靈璧的身份,縱然老元帥不反對,他頭上還壓著兩尊佛——帝后。聽老元帥的口氣,薛靈璧還是要回京城的。
老元帥放緩語氣道:「兩情相悅縱然好,但總要想想之後路要如何走。」
馮古道怔住。聽老元帥的說法,竟然是不反對。「元帥……」
老元帥微笑著站起身道:「儘管當年你師父曾經打傷過我,不過他到底是出於一片救人之心。我不會怪他的。何況若不是有他,我又怎麼能夠從先帝的掌控中脫離出來。」
馮古道肅然起敬。
不管當初老明尊出手的原因是什麼,作為受害者能設身處地、理智地看待整件事情,這需要的不僅是清醒的頭腦,更需要廣闊的胸襟。
馮古道自問若與老元帥易地而處,是絕對做不到這樣的灑脫淡泊。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於世,總是要往好處看,往高處看。」老元帥道,「就像我與靈璧,本以為此生再見無望,誰知又能柳暗花明。又如你和靈璧,縱然困難重重,又怎知不會絕處逢生?」
馮古道欽佩他的氣度人品,又聽他說話句句在理,字字珠璣,心中不禁生出親近之心、崇敬之情。
「靈璧是我兒,我瞭解他的心性,心高氣傲,卻不至囂張跋扈。有時候會鑽牛角尖,卻也不是剛愎自用,聽不得勸的人。這幾日我觀察下來,他對你怕是鑽進一條死胡同裡,鑽不出來了。」
馮古道耳朵微紅。
剛進來的那番話,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說的,所以倒不覺得難以啟齒。如今情況變了,心境自然不同,再從長輩口中聽到薛靈璧的心意,頓時有些訕訕。
「不過你的心意我卻不大肯定。儘管從無言那裡聽了不少傳言,奈何明尊面具繁多,讓人眼花繚亂。饒是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飯,也有些雲裡霧裡。」
馮古道臉更紅了。
前面糖給完了,後面就輪到鞭子了。
魔教和雪衣侯的這筆賬實在是爛帳。但仔細清算下來,老明尊要殺老元帥,是魔教欠了一筆。薛靈璧清剿睥睨山,兩筆扯平。馮古道改頭換面混入侯府,又欠了一筆……後來薛靈璧在法海寺幫他當下午夜三屍針,在天山幫他療傷、背他下山,又在開封幫他解圍……細細算下來,始終是他虧負良多。
「不過,我這幾日觀察下來,看得出你對靈璧並非無心。」老元帥一句話,又把他從懸崖邊拉了回來,「為人父母者,但求心安而已。」
馮古道鄭重道:「今生今世,他不負我,我不負他。」
老元帥定定地看著他,忽而展顏道:「我信你。」
馮古道一直繃緊的心到此時才算放鬆下來。
「聽說,你虛長靈璧幾歲。」
馮古道應是。
老元帥點頭道:「那就好。以後有什麼事,也能提點靈璧。」
馮古道心裡暖暖的,和剛進門完全不是一種感受。
「我看你雖然偶爾舉止輕佻,但骨子裡成熟穩重,為人處世都能深思熟慮,遇事不衝動,不焦躁,很難得。所以,縱使未來艱難,有你在靈璧身旁,我也能勉強放心。」老元帥說得意味深長。
馮古道知道,這『勉強』二字其實指的不是放心,而是首肯。
除去心結,兩人把茶言歡,倒也投契。至夜深,馮古道才依依出來。
門外。
月光從圓月中漫溢出來,灑在地上,白潔如玉,清冷如霜。
薛靈璧站在月光,神情柔和得好似要被月光融化。
馮古道邁下台階,走到他面前。
薛靈璧似笑非笑道:「兩情相悅?」
馮古道飛快地眨了眨眼睛,裝傻道:「啊?」
「我似乎剛剛聽到有人說了兩情相悅……在另一個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臉努力繃緊,但說話的語調卻忍不住地上揚,再上揚。
馮古道決定裝傻到底,「是麼?」
「還有延續香火……」薛靈璧終於破功,笑眯眯道,「有人說過要迎娶麼?」
「是下嫁。」馮古道挑眉。
薛靈璧抬手,輕輕地刮了下他的鼻子,「今天我心情好,先不說這個問題。」
「我也覺得天色已晚,不適宜討論任何問題,不如我們先睡吧。」他說著,準備往房間走,但腳步剛邁出,手就被薛靈璧一拉,從後面抱住。
「侯爺?」馮古道有些擔心老元帥的動靜。
才剛剛解開心結,他可不想在老元帥心目中留下舉止放蕩輕浮的印象。
「叫我靈璧。」薛靈璧手臂又縮了縮。從確定自己心意開始,到確定他心意之後,他就希望能夠抱著他。然後真的抱住了,他又不滿足地希望加上一個永遠的期限。
「靈璧。」馮古道無奈地嘆氣。
薛靈璧嘴角上翹,「嗯。再叫一聲。」
馮古道半側過臉,兩條眉毛一抖一抖地道:「幼稚也要有個限度。」
薛靈璧笑道:「不知道當初是誰更幼稚,追著馬車跳上跳下。」
……
這些『悲慘往事』馮古道自然沒有忘記,「那時真是多虧侯爺一聲令下啊。」
「馮古道。」薛靈璧面色一正。
「嗯?」
「古道。」
「……嗯。」
「你今生今世,我不負你,你不負我。」薛靈璧緩緩收起笑容,語氣轉而低沉。
馮古道道:「嗯。」
「所以,如果我負你,你一定會負我?」薛靈璧放開手道。
馮古道轉過身,臉上掛起他熟識的、帶著點猥瑣、帶著點嘲弄的笑容,「侯爺英明神武,智計無雙,這麼簡單的話又怎麼會不懂呢?」
薛靈璧笑得肩膀微顫,半晌才道:「我現在才發現,我挺懷念那個馮古道。」
馮古道道:「侯爺是不是暗示我應該功成身退?」
「叫靈璧。」他堅持。
馮古道聳肩。
薛靈璧抬頭看著天上滿月,突然道:「今生今世,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
馮古道摸摸鼻子道:「這樣說來,我們豈非沒有相負的機會?」
「所以,你還是穿好嫁衣等著出嫁吧。」
「是迎娶。」
「出嫁。」
「迎娶!」
……
「夜深了。」
「嗯。明日繼續。」
確定老元帥這座大山不是用來擋路,而是用來依靠之後,薛靈璧和馮古道的感情一日千里——在不觸及出嫁和迎娶這個問題的時候。
衛漾幾次三番來找他們出去吟詩,都被婉拒。到了第九次,馮古道終於拗不過他的堅持,與薛靈璧一道去參加他所謂的夏菊游會。
這種無病呻吟的賞花會薛靈璧在京城見多了,實在興致缺缺,但又不放心馮古道一人前往,所以去雖然去了,卻是全程板著臉。
幸好衛漾從見到薛靈璧開始,他的臉就很少解凍,所以倒也不覺得異常,兀自和馮古道說得高興。
夏菊游會辦在一座宅院裡。
游會初始的目的是宅院主人愛菊,所以每到菊花盛開,便會廣發邀請帖,讓附近有名的騷人墨客一同賞看。後來不少文人在賞菊時詩興大發,留下佳作,主人便將它們裱好掛了起來,每年游會都能看到。如此一來,自然激起其他文人的好勝之心,將原本一個普通的賞花會慢慢變成文人比鬥會。
衛漾解釋完,面有難色道:「其實,我也掛了兩幅畫上去。一會兒你們進去,幫我看看。究竟是因為我畫得好,還是因為我是……唉。」
馮古道略感歉意,看來當日他們的實話對他打擊頗大,乃至於信心俱失,草木皆兵。

賜婚有理(五)
進到府邸,立刻有人僕人帶他們引至花廳。
過了會兒,主人便出來寒暄。
衛漾替他們一一引薦。
此間主人姓閔,聽聞他們是雪衣侯和明尊,雙眼頓時一亮,又是行禮又是連聲道有失遠迎,並親自引領他們至花園。
此時花園滿是遊客,中間放著兩排長桌,上面放著筆墨紙硯,想來是給這些才子揮灑筆墨用的。不過現在沒人,大家都在欣賞菊花。
幾株名貴的菊花被擠得水洩不通,連片葉子都看不見。
主人嘴上謙虛,但神情之間卻滿是得意,「其實我本來只是在菊開時節,請幾位知交好友一同來賞花,沒想到一傳十十傳百,倒成了當地的盛會。實在讓人始料不及。」
馮古道笑道:「花好,自然是人人愛的。」
「若是本侯的心頭好,是絕不准別人覬覦的。」薛靈璧冷不丁冒出來一句,眼睛還盯著衛漾。
衛漾以為是詢問他的意見,當下道:「一個人獨自欣賞固然喜悅,但有了眾人讚美,豈非喜上加喜?」
馮古道忍不住輕笑。
薛靈璧挑眉看著他,「很好笑麼?」
馮古道不斂笑意,道:「身心愉悅,自然會笑。」
主人接道:「不錯。對著這樣美麗的花,再煩惱的事情都能拋諸腦後。」
……
難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也不需煩惱,只要來看看這些花?若是如此,鬧災的災民都不必賑濟,只要送些菊花於他們便是了。
薛靈璧冷笑。
馮古道不用看他的臉色,光是看他站著的姿勢心裡就有數了。連忙扯開話題道:「衛漾公子不是讓我們看畫麼?」
衛漾正想找個機會提這件事,聞言忙道:「正是,還請閔兄帶路。」
主人自是樂意。
畫掛在花園旁的小屋裡。
屋裡無桌,三面無窗,全是牆,兩面掛滿了字畫,只剩下最後一面牆空蕩蕩的,散發出無形的誘惑。
衛漾逕自走到兩幅菊花圖前,介紹道:「左邊這幅是我去年所作,右邊這幅是我前年所作。」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如何?」
馮古道看了眼畫,又轉頭看與其並列的另兩幅菊花圖,微笑道:「栩栩如生,相得益彰。」
衛漾又看向薛靈璧。
馮古道說話還是較為含蓄的,只有他最一針見血。
薛靈璧淡淡道:「不算辱沒了被畫的花。」
衛漾這才放下心來。
主人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衛漾公子歌畫雙絕,世人皆知。他的畫自然是上上品。」
馮古道問道:「你聽過他唱歌?」
「自然聽過。衛漾公子聲音渾厚,歌聲氣勢磅礴,令聞者無不熱血沸騰。」主人讚美之情,溢於言表。
……
『纖纖手,輕衣透』得讓人熱血沸騰?
馮古道和薛靈璧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的不屑。
不過表面上,他們一溫一冷,都是半點不漏。
主人便帶著他們看其他人的字畫。
馮古道不禁讚歎。常道江南多才子,廣西不遑多讓之。
賞到最後一幅,便有僕人進屋來稟:「孟猛猛孟公子題詩完畢,請主人過去賞鑑。」
那主人聽後卻不喜反憂。
馮古道不由訝異地看向衛漾。
衛漾苦笑道:「這位公子的詩,真是……」
連衛漾這樣的鑑定無能都覺得無法過關的詩……
馮古道和薛靈璧突然很感興趣。
孟猛猛的名字雖然取得勇猛又可愛,但本人卻是個身材幹瘦,面色蠟黃的青年。他周圍圍著一群人,個個面帶微笑,卻怎麼也掩飾不住眼角眉梢的譏嘲。
孟猛猛毫無所覺,口沫橫飛地解析著自己的佳作。
主人掛起笑容,從容上前道:「孟公子又有何佳作?」
孟猛猛道:「哈哈,快快快,這次閔兄一定會將他束之高閣的。」
……
束之高閣?
馮古道和薛靈璧對他肚子裡的藏貨有了基本的瞭解。
主人對著紙,朗聲念道:「南橘北枳如何分?閔家牆頭蹲一蹲。放在牆內是黃金,放在牆外是草根。」他的聲音隨著紙上詩句慢慢地弱了下去。
馮古道和薛靈璧都有幾分意外。
這詩聽起來雖然韻律不整,又沒什麼驚豔詞句,但是其內力所表達的含義卻十分諷刺。
果然,主人的臉泛起一陣粗紅,半晌無語。
孟猛猛一個勁兒地鼓吹自己,「如何?是否了不得?」
才子中突然有一人拍眾而出,「得了。這首詩明明是佘兄照著你的口吻所作,虧你還能這樣洋洋自得。」
孟猛猛眼睛一瞪道:「這是我花一兩銀子買的。買了自然是我的。」
那人大笑道:「這樣的詩也值一兩。來來來,你且準備好一百兩,我一炷香的時間就能寫給你。」
馮古道眉頭微微皺起。
孟猛猛急怒道:「我就是不要你的!我喜歡照嵐給我寫的。」
那人道:「那你知不知,佘兄用那一兩錢做了什麼?」
孟猛猛道:「他自然是用來買文房四寶的。」
「什麼文房四寶。他用來請我們喝酒了。」那人得意道,「可惜他沒有請你啊。不過孟兄家財萬貫,應當不會介意這麼一頓小酒吧。」
馮古道原先還覺得孟猛猛花錢買詩,即使被人作弄也是活該。但如今看到他這樣被人欺凌,不禁又動了幾分 惻隱之心。
孟猛猛低著頭,用眼角恨恨地看著他們,一字一頓道:「我武功很厲害的!你不要惹我!不然我會打你們的。」
他這樣一說,反倒引得其他人更加樂呵。
之前譏諷他的書生更是上前一步道:「既然孟公子文武雙全,便露幾手讓我們見識見識,也好開拓眼界。」
有書生附和道:「所謂死讀書,讀死書。能夠親眼一見當代的絕世高手,我無憾矣。」
孟猛猛被激得滿臉通紅,當真捋起袖子要沖上去。
主人見狀,連忙命下人將他拖開。
「孟公子,何至於此?」主人大皺起眉,「若你在我府上有個閃失,我如何向令尊交代。」
孟猛猛惡狠狠地盯著那伙書生,大吼大叫道:「我就揍他們,就揍他們!揍了他們就不會笑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主人目光一掃,看到馮古道,計上心來道:「既然是武林高手,自然要和武林高手比劃才方顯厲害。」
馮古道又不好的預感。
果然,主人道:「這位乃是魔教明尊,當今武林最厲害的高手之一,你若是能打贏他,才是真本事。」
馮古道挑眉。
原本對這主人所剩無幾的好感此刻更是不留一分。
孟猛猛果然傻乎乎地轉頭看他,「也好,我先打敗你。」
薛靈璧突然一腳踢起長桌。
眾人先是眼睛被白花花的紙擋住視線,隨即趕到額頭一涼,伸手一摸,竟是墨汁。
待白紙落下。
眾人齊齊張望。
除了薛靈璧、馮古道、衛漾和孟猛猛之外,竟然人人額頭都有墨汁。
薛靈璧淡淡道:「便算和局。」
孟猛猛目瞪口呆。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快的身法,高明的武功。
馮古道見主人青一陣白一陣的臉,不禁失笑。
看來薛靈璧也看不慣他們欺負弱小。
啪啪啪。
衛漾鼓掌道:「雪衣侯好身手!」
薛靈璧道:「不如他們的口才好。」他眼睛朝書生們一瞄。
那些書生受此大辱,原本還想下戰書,來個文比,找回顏面,但一聽對方竟然是雪衣侯,心裡立刻打起退堂鼓。
每個書生的夢想莫不是金榜題名,入朝為官。薛靈璧是當今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得罪了他,只怕後半輩子都只有名落孫山的份。就算有幸上榜,也只能去窮鄉僻壤做個小官,此生休想再有翻身機會。
主人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誤,連忙道:「剛才是我一時口快,還請侯爺和爵爺大人大量,包涵則個。」
馮古道微微一笑,問孟猛猛道:「你可介意?」
孟猛猛還是一頭霧水,納悶地反問道:「什麼?」
馮古道笑眯眯地對那主人聳肩道:「既然孟公子不介意,此事便作罷吧。」
主人這才鬆了口氣,但轉眼見薛靈璧臉色陰沉依舊,心又緩緩懸了起來。
門的方向,下人緩緩領來一個清雋青年,身姿峻拔,如竹挺立。
「照嵐?」孟猛猛大叫一聲,跳起來衝了過去。

賜婚有理(六)
馮古道之前聽到孟猛猛用一兩銀子向這人買了首爛詩,對他就不甚歡喜。但見他器宇不凡,雙目清明,心中惡感又去了幾分。
佘照嵐伸手攔住衝過來的孟猛猛,沖那群高聲向他打招呼的書生道:「諸位見諒,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說著,鬆開孟猛猛,轉身就往回走。
孟猛猛跟在他後面,委委屈屈地道:「他們說你作的詩不好。」
「我的詩一兩銀子能買麼?」佘照嵐的聲音比他輕,卻咬字極輕。
馮古道詫異。聽他與孟猛猛說話的口吻,分明比那群書生要柔和自然得多。
「可你不是賣給我了。」
「……不是讓你別來。」
「不行。好不容易你給我寫詩,我怎麼可以不來。」
「我還給你寫別的詩了,你不提?」
「那些又不是菊花。」
「你就是愛炫耀。」
「我想聰明一點。」
「……」
兩人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門洞裡。
馮古道轉頭看那些書生,都有些訕訕的,加之額頭那抹黑墨,狼狽不已。
薛靈璧至此,對這場鬧劇已經不耐煩至極,冷著臉道:「夏菊已賞,告辭。」
主人還想挽留,但說辭卻被他一個眼神凍結在喉嚨裡。
臨走時,馮古道特地讚美了一番他的菊花。
主人哭笑不得。
怎麼聽都覺得他說的不是菊花,是蓮花吧。什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上了馬車,衛漾滿懷歉意道:「我也不知道閔兄今日怎麼會如此失態,還請侯爺和明尊包涵則個。」
馮古道笑眯眯道:「我倒覺得他挺有趣的。」尤其是送他們出門時,完全忘了自己額頭上還頂著一抹墨汁,笑得那叫一個花枝亂顫。
薛靈璧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馮古道知道他本不願參加這類的聚會,這次是借題發揮。
哪知衛漾一點都不準備就坡下驢,「雖然夏菊游會不成功,但南寧府還是有很多其他的聚會的。比如再過幾天的泛舟詩會,又比如下個月的夜火會。」
馮古道笑道:「聽起來,衛漾兄倒是挺忙碌。」
衛漾還是頭一回聽他喊自己『衛漾兄』,興致頓時高漲起來,「那是。你若是喜歡,不如就在南寧府住下,這樣我們就可以經常品詩論文,把酒言心。」
「品詩論文,把酒言心?」薛靈璧冷冷地吐出最關鍵的兩個字,「經常?」
衛漾道:「侯爺若是有空,也可以一起來。」
「也可以?」薛靈璧面色陰沉。
衛漾道:「當然,如果侯爺不得閒,我也不強求的。」
他說的倒是真心真意,只是同樣一句落在有心人耳朵裡,就不是那麼個滋味了。
薛靈璧道:「魔教明尊很得閒麼?」
「呃,」馮古道摸摸鼻子,努力掩飾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道,「其實,我教長老都很能幫手……」
薛靈璧冷哼。
「但還是教務繁忙。」馮古道及時將話兜轉回來。
衛漾長嘆一口氣,「這太可惜了。」
「本侯倒覺得挺好。」薛靈璧雪上加霜。
衛漾道:「那馮兄一定多留幾日。我與你一見如故,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親近。」
……
沒機會才好。
薛靈璧幾乎有拔劍的衝動過。
幸好馬車正好駛到密雲莊外。
兼當密雲莊管家的書生早已走出來,對下車的薛靈璧道:「王府派人遞了個消息,說京城來的皇帝特使要見你。」
「皇帝特使?」衛漾愣住。
薛靈璧和馮古道倒不怎麼意外。
薛靈璧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子之一,而凌陽王則是皇帝最大的眼中釘,沒有之一。現在最得力的臣子賴在最大眼中釘的地盤上不肯回京,也沒透漏啥消息,皇帝心裡自然要犯疑的。派個特使來打聽情況實屬正常。
「來的是誰?」薛靈璧問道。
「黃公公。」
薛靈璧想了想,沒記起他是誰。
馮古道道:「之前去法海寺,我倒是遇見過一位黃公公,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位。」那個黃公公既然被委以安排他和袁傲策見面,說明是皇帝的心腹,來的機會很大。
薛靈璧道:「皇帝特使通常是外臣。如果來的是內侍,說明此事多半是皇上個人的意思,又或是密旨。」
馮古道道:「那見還是不見?」
薛靈璧嘴角一揚,「見,卻不是這樣見。」
黃公公聽岳凌天南地北瞎扯已經整整聽了一個時辰,不過反正是坐著,又有茶水點心,所以他半點都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意思。
岳凌則將蝗災之事極盡誇讚之能地描述著。雖然這話黃公公不會信,但是回了京城,他還是要如實稟告給皇帝的。皇帝當然也不會信,但是他這裡就算是把戲做足了。
「侯爺到訪。」僕人進來稟報。
黃公公整了整衣服站起來。
儘管當的是皇帝特使,但明面上卻沒欽差、巡撫之類的正式稱號,所以還是依禮站起來相迎。
過了會兒,兩個人推著輪椅過來。
近了一看,竟是馮古道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薛靈璧,旁邊還站著一個高頭大馬的陌生壯漢。
黃公公吃驚道:「侯爺?你的腿……」臨行前,皇帝說的是薛靈璧水土不服,讓他帶著一道密旨去,順便看看他的病情。但看薛靈璧氣色,水土分明是服的,但是腿就……
薛靈璧冷冷道:「摔了。」
黃公公愣了下。薛靈璧的武功他是知道的,應該是怎麼絆都摔不到的主啊。
薛靈璧狠狠地刮了岳凌一眼,意有所指道:「在王府摔的。」
黃公公在皇宮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需要細問的,有些事情是要含糊過去的,便道:「可有大礙?」
「這要問衛漾公子了。」薛靈璧橫斜了站在一旁緊張兮兮的衛漾一眼。
黃公公這才知道這個看上去高高壯壯的陌生漢子竟然是廣西人人傳頌的衛漾公子。
「見過世子。」他行禮。
衛漾連道不敢。
「咱家遠在京城,只聽過世子歌畫雙絕,竟然不知世子的醫術也一樣高明。」若非醫術高明,像薛靈璧這樣的身份又怎麼會讓他看診。
衛漾愕然道:「我並不通曉醫術。」
黃公公驚訝,「可是侯爺不是說……」
薛靈璧冷笑道:「我是說,若非衛漾公子,我的腿又怎麼會變成這樣。」
「……」衛漾眨巴著眼睛,一臉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明明他自己要好端端地坐輪椅,怎麼能將髒水潑在他身上。不過他也知道,薛靈璧這麼說定然有用意。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認了。
岳凌站出來道:「不過是切磋的時候世子不小心沒收住手腳,侯爺又何必一直耿耿於懷。」言下之意,自然是嫌薛靈璧太過小氣。
黃公公不禁對衛漾另眼相看。沒想到凌陽王世子竟然是文武雙全的人物,剛才聽他腳步聲竟然沒有聽出來。仰賴衛漾魁梧的身形,看上去倒的確像個武林高手。
薛靈璧見岳凌插嘴,便適可而止地轉了話題道:「不知道皇上派黃公公來所為何事?」
黃公公道:「皇上聽說侯爺在廣西身體欠安,十分擔憂,所以特地派咱家來看看。皇后娘娘也帶了幾句話,要我轉達給侯爺。」
他說是要轉達,卻不繼續說下去,顯然是要私下裡談。
岳凌知趣道:「外頭站得累,不如內室再談。」
黃公公遂和薛靈璧和馮古道三人一到進了內室。
衛漾和岳凌被留在外頭。
岳凌轉身想走,卻聽到衛漾小聲道:「侯爺的腿不是我打斷的。」
岳凌道:「我知道。」他只是塊頭大而已,真打起來,經不住薛靈璧一拳的。
「那侯爺為什麼要這麼說?」衛漾忽而緊張道,「該不會是想利用我來對付父王吧?」
岳凌驚訝道:「沒想到世子竟然能這麼想?」
「難道真的是?」
「不是。不過王爺若是知道世子這麼想,一定老懷安慰。」
「那是為什麼……」衛漾百思不得其解。
岳凌看不過去,提點道:「你最近是不是和明尊走得很近?」
「不近。我幾次請他們出門,他們只去了一次而已。」
「幾次請他們出門?一次而已?」岳凌拈著小鬍子道,「那你想讓他們跟你去幾次?」
「每天當然是最好,再不濟,一月十次?每日悶在莊子裡,多無趣。」衛漾振振其詞,「難得侯爺和馮兄來到南寧府,更難得我與馮兄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岳凌似笑非笑地瞥著他,「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賜婚有理(七)
「出在哪裡?」衛漾問。
「你說,他們在裡面談什麼呢?」岳凌將話題帶開。
衛漾不滿,臉立刻板下來,「你故意不說?」
「既然知道是故意,又何必再問?」岳凌老神在在,絲毫不以為他的臉色而緊張。相識這麼多年,他太清楚他的威嚴是他容貌帶來的表象,戳穿這張虎皮,他還是一隻小綿羊。
衛漾瞪著他。
岳凌伸了個懶腰道:「王爺似乎又去下棋了,我正好去打個盹兒。」
他剛要轉身,馮古道他們出來了。每個人都沒什麼表情,但每個人眼睛裡似乎又帶了什麼表情。
「你們沒事吧?」衛漾雖然遲鈍,卻還不至於遲鈍到看不出來。
薛靈璧嘴角微微一揚,「沒什麼。只是感謝皇恩浩蕩而已。」
馮古道不慍不火道:「侯爺果然忠君愛國。」
「你要多學習。」薛靈璧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黃公公的臉色有些古怪,似乎想笑卻又不能笑,半晌才道:「皇上交代給咱家的差事咱家已經完成了。只是侯爺的傷,咱家委實很擔心。」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黃公公不必擔憂。」薛靈璧對他的口氣比進去前要客氣得多。
黃公公很識相,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廣西不受歡迎,當下也沒有強求,「既然如此,那咱家這就啟程回京,省得皇上惦念。」
就算岳凌心裡巴不得他早走,但是口頭上還是不得不挽留一下。「南寧府有不少美景,黃公公若是不急,不如多留幾天?」
給皇帝回信怎能說不急?要是說不急,這回去就又是一條罪名。黃公公含笑道:「多謝岳先生好意,咱家皇命在身,實在不能久留,還請見諒。」
岳凌當下親自送他出門。
黃公公帶的是密旨,又是微服,所以隨從不多,所以離開時也不招搖,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
岳凌送黃公公出門,衛漾卻沒去,他好奇地問薛靈璧道:「他究竟說了什麼?怎麼你們看上去都怪怪的?」
通常密旨的內容除了皇帝指定的人之外是不能輕易洩露的。但是薛靈璧顯然很樂意洩露,「沒什麼,賜婚罷了。」
「賜婚?」衛漾先是一怔,隨即喜道:「恭喜侯爺,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這樣好福氣?」
薛靈璧道:「不是姑娘。」
馮古道站在一旁,臉色不大好看。
「啊?難道是……」岳凌嘴唇動了動,小心翼翼道,「寡婦?」
……
薛靈璧心情實在太好,也不計較他失利,笑著搖頭道:「也不是。」
「那,是老婦人?」衛漾眼睛越瞪越大。其實不用薛靈璧說,也知道自己猜的太離譜了。可是除此之外,他確實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可能。
「也不是。」雖然不想計較,但薛靈璧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衛漾茫然了,「那究竟是什麼?」
薛靈璧笑眯眯道:「古道,你說。」
馮古道面不改色道:「侯爺要下嫁。」
「……啊?」衛漾更茫然了。
薛靈璧挑眉道:「密旨裡寫得清清楚楚,是雪衣侯迎娶魔教明尊。」
……
衛漾呆若木雞。
馮古道道:「莫忘記,舉辦的地點可是在睥睨山。」
薛靈璧道:「但之後都要回到京城。」
「那只是去謝恩。」
薛靈璧噌地從輪椅上站起,定定地盯著馮古道,緩緩道:「究竟是娶是嫁,到那日便知。」
等兩人走後許久,衛漾才回過味來,不可思議地念叨:「侯爺和馮兄……賜婚?」
密雲莊。
夜幕漸漸降臨。
老元帥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坐在對面的凌陽王則不時搔著頭皮。
馮古道和薛靈璧進來的時,他的紫金冠已經被撓得歪到一邊,但捏著手裡的棋子卻遲遲未落。
馮古道加重腳步。
凌陽王頭也不回地揮手道:「莫吵。」
老元帥緩緩睜開眼睛,眼角連掃都不掃期盼,逕自望向他們,「皇上說什麼?」
「下了道旨。」儘管之前老元帥已經表明態度,但在一起是一回事,敲鑼打鼓在一起又另一回事。所以薛靈璧開口之前還是有些躊躇。
老元帥道:「催你回京?」
凌陽王嗤笑道:「支支吾吾。該不是催你回京攻打南寧吧?」
馮古道提示道:「按理說,是喜事。」
老元帥皺了皺眉,「喜事?皇后有喜?」
若是皇后有喜,皇帝倒的確可能派人來告訴他。到底是堂姐弟。
凌陽王道:「還是史忠康死了?」
史忠康就是史太師。
「是賜婚。」薛靈璧不等老元帥開口問,就接下去道,「我與古道。」
……
啪嗒。
凌陽王的棋子從手指間掉下來,落在棋盤上。
「皇帝給你和馮古道賜婚?」他扭過頭,誇張的表情配以那頂歪斜的紫金冠,十分滑稽。
「不錯。」薛靈璧和馮古道都沒有笑。
凌陽王回過頭,盯著老元帥道:「這個皇帝是傻的吧?」
老元帥淡淡道:「這是你侄子。」
凌陽王低頭想了想,又道:「不對。我看這個皇帝比他老子要精明得多。」
老元帥睨著他,「哦?」
「你想。要當初先帝下旨,給你和我賜婚,那不是不用藏寶圖我們就會鬥得你死我活了嗎?」凌陽王拍著大腿。
薛靈璧道:「我們不會鬥得你死我活。」
「……」凌陽王恍然道,「也對,這個時候應該同仇敵愾。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老元帥不理他,對著正屏息等他回答的兩人道:「你們有何打算?」
馮古道摸著鼻子道:「其實我覺得……」
「我們願意領旨謝恩。」薛靈璧截斷得飛快。
凌陽王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道:「……啊?」
老元帥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氣定神閒道:「那你們有沒有想過皇上這麼做的用意?」
「能有什麼用意?要不是挑撥離間,要不是想害你們斷子絕孫。」凌陽王道。
馮古道和薛靈璧互視一眼。
馮古道開口道:「皇上想的恐怕是過繼子孫。」
薛靈璧道:「應該是皇后。」這次黃公公之後還特地提了下『皇后娘娘』,可見這件事是皇帝皇后共同促成的。
凌陽王莫名其妙道:「難不成他們還要過繼個皇子給你?」
老元帥道:「薛姓是大族,皇后的父親與我是親兄弟,他那一支的人丁又不似我這般單薄。」
薛靈璧淡然道:「我在世一天,侯府自然是我做主。若我過世,那它姓甚名誰也沒什麼要緊了。」
馮古道道:「只怕他在侯府站穩根基之後,皇上便會想方設法讓你過世。」
薛靈璧冷笑道:「想得挺容易。」
老元帥站起身,緩緩往裡走道:「倒也不可不防。」
「等等。你去哪裡?棋還沒下完呢?」凌陽王慌忙在他身後喊道。
老元帥睨著他,「你要下哪裡?」
「我……」凌陽王低頭,卻見剛剛掉下去的棋子正好落在一小格上,便理直氣壯地指著道,「這裡。」
「一共兩個眼,你自己堵死一個,還下什麼?」說罷,老元帥頭也不回往裡走。
薛靈璧和馮古道跟著進屋。
留下凌陽王一個人對著棋盤發脾氣。
三人進到屋裡,還能聽到外頭棋子刷拉拉落地聲。
老元帥邊倒茶邊頭也不抬道:「無妨。他每次都這樣。唔,只有涼茶。」
馮古道笑道:「夏日裡喝涼茶最好,清火。」
老元帥點點頭,一人一杯地放在他們面前。
薛靈璧迫不及待地問道:「爹如何看?」
「我?」老元帥淺笑道,「雖說婚姻大事向來從父母之命。但我老了,老眼昏花,不如你們看得清楚。將來的路總是你們走的,自己做了主,將來是好是壞也怨不得旁人。我至多替你們分析分析利害關係罷了。」
薛靈璧道:「成親是一定的。不過由著皇帝的意思來,卻讓人不爽。」
「怎麼是由著他的意思?」老元帥失笑道,「難道現在不是他們由著你們的意思?他們不過是順著你們的意思,在錦上添花一筆而已。」
馮古道道:「儘管皇帝下的是密旨,但若是不從,依然是抗旨。」
薛靈璧挑眉,衝著他笑道:「這倒是。還是迎娶得好。」
馮古道低頭喝茶,假裝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你們若是定了,就要早早準備起來。」老元帥道,「不過京城是是非地,你們以後少不得要聽風言風語。」
薛靈璧嘴角一揚,「誰理他們。」
馮古道道:「皇上的意思是讓我們去睥睨山辦。」
老元帥想了想,道:「也好。」但言語中還是頗有幾分失落。
馮古道何曾聰慧,當下道:「那還請元帥準備準備,我們早日動身。」
「元帥?」薛靈璧挑了挑眉。
老元帥也戲謔低看著他。
馮古道舔了下嘴唇,落落大方道:「爹。」

賜婚有理(八)
馮古道、薛靈璧都是雷厲風行的人,更何況身後還有老元帥催促。馮古道當即書信一封,寄到睥睨山讓幾位長老準備迎親事宜。他寫的時候,薛靈璧就在一旁,看到『迎親』二字,眉頭微微一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睥睨山接到書信,有人佯作大驚小怪,也有人真的大吃一驚。
信是花匠頭個收到的。她瞄了一眼,順手交給坐在旁邊幫她對賬的莫琚。
莫琚也沒多想,以為是馮古道報平安的信,也隨意掃了眼放在一旁。
一炷香後,他突然將信拿回來,認認真真地看完,然後震驚道:「明尊要成親?!」
「嗯。」花匠悠悠然地喝了口菊花茶。
菊花清火養顏,這種時節喝最好。
「對方是雪衣侯?!」莫琚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花匠抬手整了整頭上的花。
「你怎麼一點都不吃驚?」莫琚不滿地瞪著她。
花匠衝他挑眉一笑道:「你猜?」
莫琚皺眉道:「你就不能換一種口氣?」
花匠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拚命地眨著眼睛,「你猜猜猜猜猜……」
莫琚:「……」
花匠見他不語,又坐回原位,笑眯眯地自言自語道:「新婚夜,要洞房的啊……」
莫琚:「……」
書信發出後的第二天,馮古道等人便離開廣西,向睥睨山進發。
原本老元帥怕皇帝派人監視睥睨山動向,不願前往。但在薛靈璧及馮古道的勸說中,終於答應分批出發。
衛漾原本要去,卻被岳凌阻止了。
薛靈璧既然準備回京城,那麼和廣西這邊還是撇清關係的好,以免引得皇帝猜忌,後患無窮。為了體現雙方關係僵硬,薛靈璧走時,凌陽王府上下無一人送行,只在王府門口派了大隊的侍衛護送。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與其說他們是來護送的,倒不如說他們是怕薛靈璧等人在廣西境內做什麼對王府不利的事情。
不過他們雖然沒有在門外送行,門裡面卻是依依不捨,就差沒有清淚兩行。
衛漾幾次想要握住馮古道的手,都被薛靈璧打岔擋掉了。
衛漾只好無奈道:「你以後若得空,千萬再來南寧。有好多風景我還沒有帶你去看。」
薛靈璧在一旁涼涼道:「風景如畫的地方多得很。他沒空。」
衛漾道:「還可以回來敘敘舊情。」
「舊情?」薛靈璧的眼睛微微眯起。
馮古道見氣氛不對,忙出來圓場道:「時間不早。」
「再留一會兒。難得我們這麼投契……要不下回我去睥睨山找你?放心,我一定會喬裝打扮,不會讓人認出來的。」衛漾戀戀不捨。
他交友雖廣,但大多忌諱他世子身份,真正如馮古道和薛靈璧這樣直言無諱的卻沒有。
薛靈璧嘴角一彎,冷冰冰地笑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先切磋切磋。」
「切磋?」衛漾以為他要切磋詩文,頓時來了興致了,「以何為題?」
岳凌看薛靈璧的眼神就知道他動了真怒,可嘆衛漾還傻乎乎的,只好開口道:「侯爺,早一刻走就能早一刻到成親。」
一直站在一旁靜觀的凌陽王突然道:「成親須黃道吉日吉時,趕早了也無用。」
岳凌愣了下,疑惑地看著突然熱情起來的凌陽王。
凌陽王道:「本王也很想看看你們的切磋。」
薛靈璧也有些困惑。
照例說,沒有一個做父親的喜歡看別人在自己面前揍兒子吧?
馮古道眼珠一轉,笑道:「傳聞當年凌陽王不但軍功蓋世,而且一身武功也是獨步天下。不知衛漾公子學了幾成?」
一提起這個,凌陽王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哼!本王常年在外征戰,不能親自督導,便找了幾個武師教他。但他們個個都縱容他,放任他,以至於十二歲了連馬步都蹲不好!」
衛漾小聲反駁道:「後來能蹲一炷香了。」
「那是你十六歲的事!而且還只此一次,僅供回憶!」凌陽王說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口水在半空中跳動。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道:「學武是靠天分的。通常來說,挨揍很難挨出高手。」
「哼。就他現在這個年紀,本王還指望個屁高手。」凌陽王冷哼道,「我就是想出口惡氣。」
薛靈璧道:「你為何不自己出手?」
「……本王不捨得。」
「……」
馮古道、薛靈璧和衛漾不約而同地想:當年縱容放任的真的只有武師麼?
侍衛們在門外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才看到那道緊閉的大門開啟。
薛靈璧坐在輪椅上,由馮古道推出來。
「吼!」侍衛們突然大吼一聲,彷彿下馬威一般,肅容地瞪著他們。
但二人全無驚容。
馮古道將輪椅停在門檻前,然後泰然地彎腰想要抱起薛靈璧。
薛靈璧按住他的肩膀,聲音雖輕,卻極為有力道:「背。」
馮古道微笑道:「背要你站起來才行。」
薛靈璧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動不動。
馮古道嘆氣道:「還是侯爺喜歡扛?」
「……」薛靈璧終於放開手。
馮古道將他抱起,還故意轉了半個圈。
黑色的長發在半空中輕揚。
有幾個侍衛忍不住露出驚豔的神色。
馮古道一本正經地抱著他上馬車。
有侍衛立刻將馬車收起。
車輪緩緩滾動。
薛靈璧挑眉瞪著還將自己抱在懷裡不肯鬆手的某人。
「這樣比較舒服。」馮古道笑容燦爛如花。
薛靈璧沒好氣道:「是你還是我?」
「都是。」
「是麼?」薛靈璧眼中精光一閃,一手摟住他的腰肢,另一隻手朝車壁輕輕一拍。車廂猛然一震,兩人的位置已經反轉過來。
薛靈璧含笑看著被壓在身下的馮古道,「此刻又如何?」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應該是侯爺比較舒服。」
「哦?」
「因為不用當肉墊。」馮古道說著,雙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右推。薛靈璧嘴角一翹,任由他推過去。
車廂又是猛然一震。
薛靈璧夾在車壁和馮古道之間,悠然自得。
馮古道道:「現在呢?」
「還不錯。」
……
外面的侍衛看著安靜的車廂,浮想聯翩。
仍是車廂內。
薛靈璧和馮古道各坐一方。
薛靈璧慢條斯理地煮著茶。
雖然是倉促離開,但是岳凌還是替他們準備了不少的東西。
「我準備修書給阿六,讓他趕去睥睨山。」薛靈璧道。
馮古道摸著下巴,「以壯聲勢?」
「你覺得我需要麼?」他抬眸,眼中俱是自信。
「其實,很難說。」馮古道笑得不懷好意。
薛靈璧道:「你準備通知袁傲策麼?」
馮古道苦笑道:「若是通知他,怕是免不了要一起邀請他現在的那一大家子。」
「紀無敵?」這人雖然如雷貫耳,卻還不曾真正認識過。
「那絕對是一個……」馮古道想了想,才道,「令人震驚的人物。」
「見過。」薛靈璧想起開封府外的那場比武,他似乎坐在白道那邊,「看上去不太起眼。」
馮古道道:「他不是用來看的。」
「嗯?」薛靈璧不明所以。
「他是用來聽的。」雖然聽過一次,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再聽第二次。
「……」薛靈璧依然不明所以。
馮古道也不打算解釋。有很多事情本來就需要經歷,而不是解釋的。他道:「不過輝煌門已經與魔教聯手,袁傲策又是暗尊,於情於理都是非請不可。」
薛靈璧道:「你不想請他們?」
馮古道實話實說道:「要請,卻不想他們來。」
「唔。聽起來不太難辦。」
馮古道疑惑地看著他。
薛靈璧緩緩道:「輝煌門與睥睨山相距甚遠。」
馮古道眼睛一亮,笑道:「即使我現在發出請帖,路上也需要時間。」
薛靈璧道:「若趕不及也沒辦法,黃道吉日是不能錯過的。」
馮古道搖頭嘆氣道:「只是有些遺憾。」
「……」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賜婚有理(九)
南寧府的侍衛將他們送出廣西便回去了。薛靈璧和馮古道轉而騎馬,披星戴月趕到睥睨山。
賈祥在他們抵達前一日便得到了消息,親自率眾於山腳相迎。
「明尊!」賈祥幾乎熱淚盈眶。
馮古道頭皮一緊,乾笑道:「賈長老別來無恙。」
「明尊不在的日子,我天天都望著東方期盼明尊早日歸來。」他說著,向前一步,要去抓馮古道的手,但更快的是薛靈璧。他長臂一撈,將馮古道拉退兩步,淡淡道:「我們在廣西,你是站在哪裡望東方的?」
賈祥彷彿這才看到他似的,微微偏了偏頭,眼尾上翹的狹長雙眸不掩敵意,「雪衣侯?」
薛靈璧道:「嗯。」
賈祥用鼻子極輕地哼了一聲道:「去年真是承蒙關照。可惜我外出未歸,無緣觀瞻侯爺率領軍隊在睥睨山浴血奮戰的英姿。」
提起這件事,薛靈璧只有少許尷尬。畢竟老明尊殺老元帥之事不假,而且馮古道還將計就計地借刀殺人。所以他挑眉道:「的確遺憾。」
賈祥不料他答應的這樣坦白,原本他還想看他因此手足無措,在馮古道面前出醜的。「侯爺還真是直爽。」他更想說他真是厚臉皮。
馮古道對兩人的針鋒相對倒隔岸觀火,完全沒有插手的意圖。等戰火稍止,才微笑道:「教中諸事可好?」
「好,就是上上下下都很想明尊。」說著,賈祥忍不住又想將身體靠過去。
薛靈璧乾脆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
「侯爺?」賈祥分外不滿。
薛靈璧道:「貴教的迎客方式就是在山腳下扯著對方喂蚊子?」
賈祥道:「以侯爺的武功還怕蚊子?」
「本侯不怕蚊子,只怕打蚊子的時候不小心打到賈長老的手下。」
梗在賈祥胸口的那口氣又往上竄了幾分。
啪。
馮古道將合起的雙掌慢慢分開,露出裡面蚊子的屍體。他沖轉頭看著他手掌的兩人微微一笑道:「沒關係。你們繼續。」
「……」賈祥委屈地側身讓路,「明尊請。」
馮古道腳依然留在原處,臉上依然掛著淺淺的笑意。
賈祥更加委屈,半天才憋出一句,「侯爺也請!」
睥睨山短短一年曆經兩次大戰,卻不改睥睨之勢,山勢陡峭依然。
薛靈璧望著傲然挺立,幾乎頂破蒼穹的山峰,眼中不禁流露出幾分讚歎之意。
賈祥走在他們身後,幾次想插入他們之間,均告失敗,只好不甘心地開口呼喚道:「明尊。」
馮古道頭也不回地漫應道:「嗯?」
「我聽花長老說……」賈祥躊躇著,「說我教要辦喜事了。」
「嗯。」
賈祥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手指,「啊!」
——是真的!
馮古道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應該試著用雞爪代替手指來改掉這種習慣。」
「誰會沒事帶一隻雞爪在身邊?」賈祥下意識地回完,才猛然回神,將注意力拉回原本的問題上,「花長老說的是真的?」
「如果他說的是我和你們明尊的婚事……」薛靈璧插口道,「那麼他說的是真的。」
賈祥僵硬地踩著步子,臉色蒼白,好似剛剛被雷劈過。
由於無回宮並非建立在山巔,而是建立在山腰,所以不一會兒,宮殿的屋簷便緩緩露出一角。
馮古道見一路無趣,便主動講起無回宮的來歷,正說到魔教鼻祖魔中魔如何借無回宮裡的密道困住前來圍剿的白道時,賈祥突然冒出一句,「侯爺是男的!」
「……」馮古道瞬間啞然。
薛靈璧轉身,抱胸睨著他道:「所以?」
賈祥道:「男男成親,豈非斷袖?」
「是的。」薛靈璧放下手,繼續跟著馮古道向前走。
「……」他怎麼可能這麼爽快的承認?他為什麼不反駁?賈祥覺得腦袋裡有一根筋,怎麼都轉不過來。
到了無回宮,花匠、莫琚站在門口相迎。
四人打過招呼,花匠便開始報告婚禮準備事宜。
這種事馮古道和薛靈璧都沒什麼經驗,聽他說的這樣瑣碎,知道大體不會差到哪裡去。
花匠道:「我找和尚、道士、算命先生都算過,比對著明尊寄來的生辰八字,都說七天後的酉時最好。暗尊、紀門主和端木長老正好也能趕上……」
「等等。」點頭點到一半的馮古道打斷道,「你說誰能趕上?」
「暗尊、端木長老……紀門主。」花匠眨巴著眼睛。
馮古道嘆氣道:「你報的信?」
「明尊暗尊乃是我教領袖,明尊成親這樣的大事,屬下不敢隱瞞。」花匠說得理直氣壯。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日子能改麼?」
「能是能。」花匠道,「但是會不吉利。聽說很多夫妻就是因為沒挑好良辰吉時,有的天人永隔,有的勞燕分飛。」
莫琚嚇了一跳道:「萬萬改不得。」他都接受明尊要和暗尊一樣走上短袖分桃之路了,可千萬不要再弄個婚後不幸出來。
「有好結局的麼?」馮古道想了想道。
花匠道:「有的。死後同穴,共赴黃泉。」
馮古道見薛靈璧皺眉,苦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薛靈璧道:「紀無敵再能說,也不過一張嘴。至多點他的啞穴,何必多慮?」
馮古道苦笑道:「我不怕多慮,我只怕多慮也無用。」
薛靈璧一臉不解。
馮古道道:「一會兒各位長老到花園裡來,我們商討商討。」
「商討什麼?」
「怎麼對付紀無敵。」
作為當事人之一,薛靈璧也跟著魔教一起坐在花園裡,沐浴著月光嗑瓜子。
他們周圍站著六個教眾,一人拿著一雙筷子,無聲地夾著四周飛來飛去的蚊子。
花匠頻頻點頭道:「這樣練功,最有助於耳目手合一。」
莫琚道:「你的功夫也是這麼練的?」
花匠道:「我想這麼練的時候,發現我的武功已經不需要這麼練了。」
啪。
莫琚突然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拍。
收回手時,一隻蚊子赫粘在他的手掌心上。
花匠不滿地回頭看站在他身後的教眾,「我一直在給你機會。」
教眾:「……」
「可你為什麼一直沒發現?」花匠說的時候,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連帶她腦袋上的花都黯然失色起來。
教眾道:「我以為花長老想留著回房自己處理的。」
花匠:「……」
薛靈璧轉頭,用人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輕聲道:「魔教傳統?」
「不。個人風格。」馮古道撇得很清。
莫琚乾咳一聲道:「明尊,我先匯報一下魔教近況。」
「這個以後再談。」馮古道喝了口茶,緩緩道,「先解決紀無敵。」
「解決?」花匠撅了撅嘴巴道,「以前還有個血屠堂,解決這種事情很拿手,現在血屠堂沒了。其他幾個門派感覺上不太可靠。」
經過將近兩個時辰的緩衝,賈祥雖然還不能完全接受,卻已經恢復鎮定,「我們堂堂魔教處理一個人還要動用其他門派麼?簡直是笑掉大牙!」
花匠道:「那個人身邊剛好有你口中的堂堂魔教的第一高手兼暗尊。」
莫琚補充道:「還有藍焰盟前任盟主。」
花匠道:「輝煌門的高手。」
「……」賈祥挪動了下屁股,鬱悶道,「血屠堂堂主是真的死了?」
馮古道手指在石桌上一彈,「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花匠點頭道:「的確,這個計劃行不通,還是換個意思的好。」
「那花長老有何高見?」馮古道問。
莫琚和花匠都在開封府外五里亭比武大賽見過紀無敵的廬山真面目,知道這位真的很不好對付。花匠想的是,若是紀無敵來,那麼他準備的種種鬧洞房計劃都無法實現,所以還是不要讓他來得好。而莫琚則是真心實意地擔憂他會老鬧場子。
賈祥想得更單純,完全是按為明尊分憂的角度出發,「要不,還是改日子吧?」
「不行。」莫琚對於黃道吉日很執著。
「我的意思是說,改晚些。」賈祥道。
花匠反對道:「不行。」
「為何?」
「你猜……」他見眾人都瞪他,只好又接下去道,「他一定會住到明尊成親為止。」
薛靈璧突然開口道:「阻截。」

喬遷有理(一)
九月二十八日,天晴。
陽光溫和,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
馮古道與薛靈璧在花園裡下棋。
黑白各據一方,成對峙之勢,搏殺異常激烈。
有腳步聲響起,魔教教眾悄悄走到馮古道身後。
馮古道望著棋盤,邊從棋碗裡抓子邊心不在焉道:「有消息?」
教眾連忙道:「莫長老帶著五百教眾攔截輝煌門。」
馮古道握著棋子的手微微一頓,「結果?」
「暗尊讓莫長老讓開。」
「於是……」
「莫長老讓開了。」
馮古道緩緩落子,道:「再探。」
「是。」
九月三十日,細雨纏綿,天地被銀灰色籠罩。
薛靈璧作畫,馮古道吹簫,屋內一片和諧。
教眾到時,一曲方畢,薛靈璧的筆卻未停。
教眾道:「稟報明尊,有賈長老的消息。」
馮古道放下玉簫道:「說。」
「賈長老從各地青樓找來一百二十名姑娘。」
馮古道大搖其頭。
用青樓對付紀無敵,無異於用毒藥對付神醫谷,簡直投其所好。
教眾繼續道:「紀門主原要沖上去,不過被暗尊抱著,與輝煌門其他人一道用輕功離開了。」
「……再探。」
「是。」
十月一日,陰。
老元帥抵達睥睨山。
馮古道率教眾,與薛靈璧一道在山腳相迎。
其樂融融。
十月二日,陰轉多雲。
薛靈璧與馮古道在練功房切磋。馮古道用的正是袁傲策最拿手的劍法。
教眾匆匆而來。
薛靈璧主動收劍。
馮古道轉身道:「花長老的消息?」
「是。輝煌門眾人已近嘉峪關。」
馮古道眉頭一皺。嘉峪關之後,便是睥睨山了。
教眾道:「花長老請了許多文人及鏢師。」
「結果?」
「不少文人當場暈厥,鏢師……俱被暗尊和輝煌門眾人打敗了。」
「……」馮古道嘴角一揚道,「無妨,還有端木回春。」
教眾道:「端木長老一直與紀門主一道,不過……」
馮古道道:「不過?」
「端木長老在三天前曾經鬧過肚子。」
「然後?」
「後來,紀門主說他有一種家傳針灸法,療效顯著,治療腹痛腹瀉最是有效。」
儘管馮古道已經猜到了結果,卻依然忍不住問道:「結果?」
「端木長老兩個小時後表示痊癒。」
「……」
至此,再無人可阻擋紀無敵進發睥睨山的步伐。
「若是需要……」一直保持沉默的薛靈璧終於開口了,「我可以親自出馬。」
馮古道抱胸道:「你出馬了,誰與我成親?」
原本冷冰冰的薛靈璧聞言,臉上的寒霜頓時融化成一灘秋水,眼角嘴角俱是彎彎的。
馮古道道:「傳我令諭,封山。」
「是。」教眾領命而去。
「有用?」薛靈璧問。
「無用。」馮古道答。
薛靈璧道:「那你的後招是……」與馮古道認識這麼久,他太瞭解他肚子裡的壞水絕對是源源不斷。
馮古道含笑道:「無回宮中密道曲折,找人難如登天。」
薛靈璧皺眉道:「你要躲?」
「只是暫避。」馮古道聳肩道,「其實,紀無敵和輝煌門來賀喜本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怕他們鬧洞房而已。」有左斯文和右孔武的先例在前,他不得不防。
聽到洞房兩個字,薛靈璧的眉頭舒展,頷首道:「嗯。不可不防。」
馮古道斜眼看他。
兩人同時一笑,各種意味自知。
十月六日,風和日麗。
馮古道和薛靈璧穿著同款式的喜服,緩緩走到那兩隻又高又粗又打的紅蠟燭前。
老元帥高坐堂上,縱然是不輕易表露情緒的人,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一拜天地。」被魔教強行徵用的喜娘深吸一口氣,高聲道。
馮古道和薛靈璧一同轉身,朝著老元帥正對著的牆鞠躬。
無法。密道四處都是不見天日的。
「二拜高堂。」
馮古道和薛靈璧再轉身,朝老元帥下拜。
老元帥含笑頷首。
老明尊老暗尊始終沒有再出現。好似真如傳言那般,消失在天涯海角,從此不見。
「三,夫……夫對拜。」喜娘到底身經百戰,關鍵時刻臨危不亂。
馮古道與薛靈璧望著彼此的瞳孔。從此以後,自己將要與面前這個人共同經歷風雨,無論富貴榮華,無論災劫苦難,都攜手度過,直到百年。
他們忽然笑了。
因為瞳孔中那抹相同的堅定。
毫不遲疑地下拜。為彼,為此,為將來。
「送入洞房。」喜娘聲如破竹。
教眾忽然闖進來,「稟告明尊,暗尊與輝煌門開始闖山。」由於明尊主內,暗尊主外,所以在明尊和暗尊命令相衝突的時候,留守睥睨山的教眾會選擇聽從前者。
馮古道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睥睨山的防衛究竟有多牢固。」
老元帥皺眉道:「還是做兩手準備為上。」
馮古道道:「無回宮密道錯綜複雜,等他們到了門口我們再離開也綽綽有餘。」
老元帥見他成竹在胸,便也不再強求。
馮古道道:「我們不如先用膳吧。」
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洞房也會分心。更何況洞房之前,還有一個很重大的問題沒有解決。到時候,只怕紀無敵還沒有到門口,他們就已經先內訌了。
薛靈璧顯然也想到了這點,毫無疑義地跟在身後。
喜娘原本想說什麼,但轉念一想,他們兩個都是新郎,那自然也沒什麼拋頭露面不拋頭露面之說。
一頓飯吃得盡興。
紀無敵等人竟然還沒有到門口。
馮古道若有所思。以袁傲策和輝煌門的實力,應當不至於徘徊這麼久。
他忽而笑道:「既然紀門主有意成全,我們也不好辜負。」
薛靈璧意會道:「即刻啟程?」
「不。我要先收拾東西。」
等馮古道把東西收拾出來,薛靈璧才知道他說的東西竟然是數十件名貴古董。
薛靈璧驚訝道:「你要帶著它們一起上路?」
馮古道道:「我怕此刻不帶它們走,以後就看不到它們了。」
薛靈璧道:「需要大馬車。」
馮古道微笑,「我準備了十輛。」
「……」
袁傲策、紀無敵等人終於悠悠然地攻上睥睨山腰。
花匠、莫琚與賈祥在無回宮門口相迎。
端木回春在山腳就以頭痛為由,拒不上山。
紀無敵一見他們就嘆氣道:「我頭一次知道,喝喜酒這麼難。」
花匠跟著嘆氣道:「我也頭一次知道,請人喝喜酒這麼難。」
紀無敵的腦袋在袁傲策的胸前蹭來蹭去,「阿策,我從來不知道你活得這麼艱難!」
花匠、莫琚、賈祥:「……」
「回趟娘家還要過五關斬六將。」
袁傲策拍拍他的腦袋,「娘家?」
紀無敵抬起頭道:「婆家是輝煌門,娘家當然是魔教。」
袁傲策嘿嘿冷笑道:「很好。」
「阿策,你笑得太邪惡了。」紀無敵理解地點點頭道,「果然娘家是魔教的啊。」
賈祥側身讓出條路道:「紀門主不是說喝喜酒麼?請進。」
紀無敵道:「喜服還在麼?」
賈祥愣了愣道:「啊?」
「他們走的時候不會連喜服一起穿走了吧?」紀無敵搖頭道,「這樣目標很大,很招搖,很危險。」
「沒有。」賈祥回神。
紀無敵眼睛一亮,抓著袁傲策的胳膊道:「阿策,我們成親吧。」
「不好。」袁傲策回答得毫不猶豫。
「阿策,你這樣是不對的。」紀無敵一臉控訴,「你不能吃乾抹盡,翻臉不認人。」
「我不穿別人穿過的衣服。」
紀無敵咕噥道:「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最後都是要脫掉的。」
袁傲策假裝沒聽到,轉頭看賈祥道:「他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有。」賈祥道,「明尊說,好好看家。」
袁傲策冷然道,「他還真是不客氣。」
花匠眨眨眼睛道:「反正暗尊也沒有客氣過嘛。」
袁傲策:「……」

喬遷有理(二)
進了嘉峪關,老元帥就和薛靈璧、馮古道分道揚鑣。儘管心中不捨,但他們都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分別之時都很乾脆。
去京城的路上,馮古道的十輛馬車十分引人矚目,才頭一天就跑出不少綠林好漢打劫。
打退第三撥,教眾問馮古道道:「明尊,不如我們插上魔教大旗吧?」
馮古道道:「插上之後他們若是不來了怎麼辦?」
教眾:「……」
馮古道道:「他們若是不來,我又上哪裡去找藉口將他們收歸呢?」
教眾吃驚道:「明尊想要收歸他們?」
「睥睨山側,又豈容他派酣睡?」當初睥睨山還是被藍焰盟所佔據時,紀輝煌和鐘宇都無暇顧及周圍鄰居,以至於睥睨山旁宵小橫行。重回睥睨山後,他原本想立時著手整頓,奈何雪衣侯橫空出世,教中又生出叛徒,讓他不得不暫時擱淺。
如今正是騰出手來的好時機。
教眾領命而去。
薛靈璧道:「如此一來,魔教強盛,足以一統武林。」尤其魔教背後還牽連著輝煌門和雪衣侯府。
馮古道失笑道:「一統武林做什麼?既不能服眾,又要受朝廷忌憚,怕是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就會被人一鍋端了。」
薛靈璧道:「只怕白道諸派不這麼想。」
「他們向來杞人憂天。」
教眾又在車外問道:「稟告明尊,天色將暗,前面三里之內都無客棧。」
「回去。」薛靈璧開口道。
教眾愣住。
馮古道瞭然道:「你想住賊窩?」
薛靈璧道:「難道明尊要讓本侯風餐露宿麼?」
馮古道嘆氣道:「好大一頂帽子。」他轉頭對車外教眾道,「剛才那個叫什麼寨?」
「黃龍寨。」
「便去他們那裡借宿一宿吧。」
「……是。」
睥睨山附近的黑道勢力號稱九山十七寨。黃龍寨在九山十七寨只算中游。這次失手只當對方護院厲害,寨主黃山龍也沒細想,等手下說有人闖上山討說法的時候才真正嚇了一跳,連忙出寨去看。
只見兩扇大木柵欄寨門前面站著一白一青兩道身影。
對方雖然是兩個人,但黃山龍並未放鬆警惕。他知道真正厲害的高手能在千軍萬馬中取對方首級如探囊取物,根本不在乎敵人多寡。
「來者何人?」他走到門前高聲大喊,以壯膽氣。
「馮古道。」
「薛靈璧。」
……
如雷貫耳的兩個名字。
膽氣立刻成放屁。
黃山龍只覺得頭頂一盆冰水潑下來,冷得他幾乎要找地洞鑽進去。「明尊?雪衣侯?」
「黃寨主。」馮古道笑眯眯道,「剛才在山下打劫,可還打得順手?」
黃山龍恨不得自己身後背著個龜殼,能將自己的腦袋和四肢一起縮進去。「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明尊和雪衣侯大駕光臨……」
「何必客氣?」馮古道道,「我倒是被打劫得挺開心的。」
黃山龍哪裡還敢答話。
馮古道慢悠悠道:「被打劫,就說明我那點小小的收藏還能入黃寨主的眼,豈非榮幸之至。」
黃山龍苦著一張臉,差點就要哭出來,「明尊,你,你要殺要剮,乾脆說一句……千萬別這樣。」
馮古道忍不住笑道:「黃寨主真是妙人,我說好聽的你不願意,反倒要打打殺殺的。好歹鄰居一場,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又怎麼會傷了彼此的和氣?」
黃山龍在驚恐之後慢慢地鎮定下來,肚子裡不斷分析著馮古道的來意,最後得出結論,對方並無殺機。要是魔教明尊想殺他,絕對不會說這麼多的廢話。他把心一橫,把牙一咬道:「明尊,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只要我黃山龍辦得到,上刀山下火海,我認了!」
「這話說重了。」馮古道施施然道,「我那幾車東西還在山下放著,我的屬下還沒吃東西,我和侯爺今晚無處借宿,黃寨主,你看……」
黃山龍大大鬆了口氣,還以為馮古道會順勢提出要求讓他歸順,原來只是這麼點小事。他連忙道:「放心,這些都包在我身上。」他親自打開門,將馮古道和薛靈璧引進去,又轉頭吩咐手下去安排呆在山腳下的魔教教眾。
馮古道看著他安排完一切之後,冒出一句,「記得明天去睥睨山報到。」
黃山龍:「……」
在初時的震驚與鬱悶之後,黃山龍很快認清自己的前途,很快收拾出兩間客房,又特地將人好好地打掃一番,才請馮古道和薛靈璧入住。
薛靈璧看著比鄰而居的兩間房,淡淡道:「我們住一間。」
黃山龍還以為他不信任自己,忙道:「侯爺放心。我黃山龍雖然是粗人,但絕不是出爾反爾,反覆無常的小人。」
薛靈璧挑眉道:「所以?」
黃山龍拍著胸脯道:「所以你和明尊住在我這裡絕對安全。再說了,我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至於和魔教與朝廷作對啊。」
「與你無關。」薛靈璧道。
「啊?」
薛靈璧道:「我們是夫妻。」
黃山龍:「……」
薛靈璧進房,為了附庸風雅,黃山龍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兩盆菊花放在窗檯邊。
馮古道正坐在桌邊倒茶。「今晚黃山龍一定失眠。」
「重要麼?」
「……不重要。」
室內一時無聲。
馮古道低頭啜茶,光線卻漸漸被黑影所籠罩,一抬頭,薛靈璧正站在他面前俯身。
「侯爺。」他微笑,彷彿對薛靈璧雙眸中那熾熱的火焰視而不見。
薛靈璧嘴角微微揚起,臉上滿是志在必得的神情,「你應該記得,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吧?」
「記得。」馮古道答得從容。
「做好準備了麼?」
馮古道放下茶,慢吞吞道:「我們似乎……勝負未分。」
原本坐在房間裡歇口氣,準備將思緒好好理一理的黃山龍,凳子還沒有坐熱,手下就急匆匆跑來報告道:「雪衣侯和明尊在後院打起來了!」
黃山龍覺得心跳在一剎那停了下。
那兩位可都是大爺!
誰要是在他的地盤上少一根汗毛,自己都吃不了兜著走。
他慌忙站起身,朝後院的方向趕去。
他到的時候,薛靈璧和馮古道正打得酣熱。
只見半空中劍與簫頻頻交擊,竟飛濺出火花。
黃山龍抹了把額頭冷汗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剛才還口口聲聲夫妻夫妻,一轉身就出擊呢?
手下無辜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問問明尊和侯爺要不要打熱水沐浴,誰知才走到一半,就看到他們一前一後衝出來,互相打起來了。」
「……」這都是什麼事啊!
黃山龍提心吊膽地看著難分難解的薛靈璧和馮古道,鼓起勇氣道:「侯爺和明尊累了麼?要不先歇一歇?」
正說著,就見薛靈璧長劍如刷子般,從玉簫上掃過,直取馮古道的面門。
眼見劍尖和馮古道的頸項越來越近,黃山龍恨不得沖上去推開那個不但不躲避,反而把腦袋湊上去的他。
薛靈璧在千鈞一髮時收劍,冷聲道:「不躲?」
馮古道聳肩道:「躲不開。」
躲不開才怪!
薛靈璧和黃山龍同時作如是想。
剛才薛靈璧的劍出的並不快,連黃山龍都自認為能夠躲開。
馮古道道:「反正技不如人,躲或不躲都是一樣。」
薛靈璧眼中閃過一抹喜色,臉上卻波瀾不驚道:「你這是認輸?」
「不認。」馮古道一副『我就不認你又奈我何』的模樣。
薛靈璧心頭一堵。他分明是吃定他不會傷他!畢竟馮古道的武功不弱,要想毫髮無傷地生擒難如登天,尤其他還會利用自己來掣肘他。
黃山龍見雙方臉色都很難看,小聲道:「凡事都好商量。你看,黃龍寨不是也商量商量就歸順了嘛。」
薛靈璧盯著馮古道許久,才冷哼一聲,轉身走進另一間客房,砰得甩上門。
馮古道看著還傻傻站在原地的黃山龍,微笑道:「好看嗎?」
「呃……」說好看還是說不好看,好像都不妥。
「散場了。」馮古道轉身回先前那間客房。
黃山龍:「……」其實,真的是不關他的事。

喬遷有理(三)
當夜,黃山龍親自派人蹲守在門外,就怕再鬧出什麼事來,也好有個人出來當肉墊。他想得很清楚了,與其讓明尊或雪衣侯在他的地盤上出事,斷送了整個寨子,倒不如犧牲他一個,拯救千萬人。
但雞鳴天亮,一夜無事。
他揉揉眼睛站起來,卻發現馮古道和薛靈璧已經洗漱完畢,正在院子裡過招。
他心頭立馬一緊,衝過去大喊道:「住手!」
馮古道身體微微一側,被薛靈璧順勢拉進懷中。
而黃山龍則鬱悶地跌了個狗吃屎。
「黃寨主。」馮古道笑眯眯道,「昨晚睡得可好?」
坐在牆根邊被蚊子叮了一個晚上,會好才叫奇怪。
黃山龍站起來,苦口婆心道:「明尊和侯爺都是當世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為何總是一言不合,兵刃相向呢?」
馮古道一臉無辜道:「黃寨主此話從何說起?我和侯爺只是切磋而已。」
「嗯。」薛靈璧將摟著他腰的手微微緊了緊。
「……」黃山龍又揉了揉眼睛。他究竟是昨天眼花,還是今天眼花?
馮古道抓著薛靈璧的手臂,輕輕一按,將自己掙脫出來,朝黃山龍拱手道:「多謝黃寨主收留之情。」
「哪裡哪裡。」黃山龍也跟著拱了拱手。
「還請黃寨主勿忘我昨日說過的話。」
蜜棗之後就是一棒子。
黃山龍反正早已認清前途,對于歸順魔教倒也沒什麼反感。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也不全是壞處。
話說之後黃山龍一路送馮古道和薛靈璧下山上車,等他們絕塵而去之後,立刻回轉山裡著手準備禮物等等不提。
薛靈璧等馮古道上了馬車之後,神情頓時變得高深莫測起來,「我會很快找出你武功的破綻。」
馮古道微笑道:「侯爺天資過人,要打敗區區,實在不費吹灰之力。」話雖如此說,但表情卻十分的悠閒。
這種表情落在薛靈璧眼裡無異於赤裸裸的挑釁。
薛靈璧直起身,手搭住馮古道的下顎,揚眉道:「這是挑戰?」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道:「侯爺多慮。」
「不過是不是挑戰,本侯都接下了。」薛靈璧的手指轉而在他的唇瓣上輕輕一點,「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馮古道笑容不改,「拖得一時是一時啊。」
「……」
此後,薛靈璧練武的熱情空前高漲,幾乎可以說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馮古道首當其衝,深受其害。
但凡薛靈璧想到破解之法,都會將他拉過來切磋切磋。
以至於馮古道之後一直都和衣而睡,方便隨時起來印證武學。
一直印證到京城。薛靈璧的武功突飛猛進,雖然還不能生擒馮古道,但雙方武功差距進一步拉大。
他們一路招搖,消息早已傳入京城。甚至市井之間已經開始流傳兩人成親之事。
宗無言特地在城門口迎接。
聽老元帥說他是他的親信之後,再見宗無言,薛靈璧已然是兩種心境。原先是怎麼看怎麼覺得他狡詐奸猾,詭計多端。如今是怎麼看怎麼忠心耿耿,有勇有謀。
他親自下馬車,「宗總管辛苦了。」
宗無言道:「侯爺一路平安就好。」
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過去種種,已是塵煙。
宗無言湊近他,小聲道:「史太師一直在打聽侯爺。」
「他哪天不打聽的?」薛靈璧倒不是太在意。
宗無言道:「聽說皇上與皇后已經重修舊好,史貴妃地位岌岌可危。」
「放心。皇上最多是冷落冷落,絕不會如何的。」史太師和史貴妃畢竟是一手培植起來壓制皇后的親信,或許會借冷落他們來討好皇后,卻決不至於就這樣一刀切去。
宗無言又道:「侯爺和馮先生成親的消息已經在京城宣揚開了。」
「正好。」薛靈璧對此不但不驚慌,反而樂見其成,「替你省去不少麻煩。」他指的是那些經常上門明示暗示的求親者。
宗無言無聲一笑,低頭讓開身,在前面引路回府。
薛靈璧等人前腳回府,史太師後腳造訪,速度之快,就好像兩家住在對面。
薛靈璧與馮古道匆匆換了衣服,便到正廳迎客。
史太師比上次所見清瘦了許多。儘管大腹便便,但雙頰和眼窩卻凹了進去,頗有幾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味道。
「侯爺,爵爺。」史太師起身拱手。
薛靈璧和馮古道回禮。
「我聽聞兩位在睥睨山成親,特地送上賀禮。」他說著,太師府的下人立刻將厚禮奉上。
薛靈璧淡淡地掃了一眼,「太師真是太客氣了。」
成親之事是真是假彼此心照不宣,自然沒有矯情的必要。
史太師道:「不瞞侯爺,我這次來,其實是有一事相詢,還請侯爺不吝賜教。」
「太師言中。」薛靈璧心裡隱隱猜到他所為何來。
史太師道:「我聽聞血屠堂堂主是侯爺和爵爺親手抓住的?」
薛靈璧暗道,果然。嘴上卻忙不迭地應道:「不過湊巧。」
「不知道侯爺可曾問過,誰是殺害我兒的兇手和主謀?」等他得到消息的時候,血屠堂主已經死在白道眾人的私刑下,死無對證。
馮古道心裡咯噔一下。一方面當時場面混亂,根本就沒想過要問,另一方面他和薛靈璧對史耀光都厭惡以極,壓根就沒有為他報仇的念頭,如何會想到?但這兩個理由無論哪一個都不能在史太師面前說的。
正這麼想著,就聽薛靈璧從容不迫道:「自然問了。」
「哦?」史太師眼中有幾分驚異,他本來也未抱希望的,「他怎麼說?」
薛靈璧道:「他寧死不說。」
「……」若不是史太師就在眼前,馮古道幾乎想要鼓掌叫好。好一個寧死不說,作為殺手,寧死不招實在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薛靈璧此刻的表情又表現了恰到好處,含而不露的憤怒,讓人不信都難。
但史太師顯然就是克服困難的人,他敷衍地點了點頭,「侯爺費心。」
「哪裡哪裡。我與太師同朝為官,令公子遭遇不信,理當同仇敵愾。」薛靈璧說得坦然。
史太師道:「不知道侯爺有沒有聽說過……在背後操控血屠堂的是凌陽王?」
若是在去廣西之前,薛靈璧鐵定會模棱兩可地推脫掉這個問題。但是此刻,他另有打算,因此道:「凌陽王乃是皇親貴胄,血屠堂不過江湖草莽。兩者怎麼會相關聯?」
史太師心中微微吃了一驚。他之所以會來,是因為之前聽說薛靈璧在南寧府吃了虧,料想他不會包庇凌陽王府。但他剛才的言辭實在大出他的所料。
話已至此,雙方立場鮮明,再說下去已是無意。
史太師果斷地站起身要告辭。
薛靈璧慢悠悠道:「但話又說回來,血屠堂敢行刺皇上,這似乎又不似江湖草莽這麼簡單。」
史太師疑惑地看著他,「侯爺的意思是……」
「本侯雖然不知道血屠堂因何殺害令公子,但是他行刺皇上是真。這可是謀反的罪名。」薛靈璧別有深意道,「當今天下,誰最想謀反呢?」
史太師了悟了。
若要將血屠堂和凌陽王扯在一起,就不要扯上史耀光之死,而是要從行刺皇上下手。
「侯爺言之有理,我即刻進京面陳皇上。」史太師說著就要往外走。
「太師稍等。」薛靈璧站起身,「本侯剛才南寧府回來,若要面陳皇上,不如由本侯先去。」
史太師微微一怔。
今日的薛靈璧好得有些過頭了。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薛靈璧的表現讓他不得不心生戒備。
「侯爺為何……」他遲疑地開口。
薛靈璧面露冷色道:「凌陽王世子在南寧府百般羞辱本侯,此仇不報,本侯誓不為人。」
史太師將信將疑。
薛靈璧道:「何況凌陽王在廣西作威作福,儼然將廣西當做自己的疆土。當地百姓只知頭上有凌陽,卻不知京城有帝王。本侯豈能對此袖手旁觀。」
史太師見他義憤填膺,也不知真假,但轉念一想,薛靈璧願意打頭陣,對他而言是百利無一害的。他何樂不為?
「既然如此,就有勞侯爺。」

喬遷有理(四)
史太師走後,馮古道和薛靈璧依然留在廳中。
馮古道挑眉道:「凌陽王世子在南寧府百般羞辱侯爺?」
薛靈璧施施然地喝茶。
馮古道摸著下巴,「這自然是假的。侯爺這麼說,是想挑撥皇上與王爺的關係?」
薛靈璧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分析。
「若只是羞辱侯爺,那麼以皇上現時的實力,暫時還不會與凌陽王翻臉。所以侯爺的打算是……是什麼?」
薛靈璧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曖昧,「想知道?」
馮古道很直接地回答道:「想。」
「今晚來我房裡詳談。」他聲音極輕,彷彿一種誘惑。
馮古道面不改色道:「可否請宗總管一道?」
薛靈璧眼睛微微眯起。「你可以試試看。」
當夜。
馮古道很可恥地失約了。
薛靈璧親自去客房找人,卻在門口找到了宗無言。
宗無言無辜地解釋道:「馮先生說侯爺今晚一定會過來,讓我在這裡等候爺。」他真的很無辜,馮古道如今搖身一變,在侯府的地位等若主母。他說的話,他自然是不能不聽的。
薛靈璧雖然心情不佳,倒還不至於胡亂遷怒別人,「等本侯做什麼?」
「帶一句口信。」宗無言的表情頗為古怪。
薛靈璧揚眉,「什麼口信?」
「晚安。」
「……」
清晨,薛靈璧上朝時一直都板著臉,以至於在他開口之前,文武百官都憂心忡忡,以為廣西出了什麼事。直至皇帝問起廣西景況,他也是用一臉不共戴天之仇的表情說著廣西很好,廣西百姓很健康的場面話。
早朝後,他被皇帝單獨召到御書房。
「這裡只有你我,有話但說無妨。」儘管薛靈璧在南寧府的舉動都被他摸得差不多了,但是難保有什麼私底下隱秘之事沒有搬到檯面上。所以皇帝看到他今天的表情,心中也是十五個吊桶,七十八下。
薛靈璧單膝跪地道:「還請皇上恩准臣出征廣西。」
皇帝一驚,心跳在一剎那幾乎快得要蹦出來。他定了定神,須臾道:「何至如此?」
「凌陽王世子羞辱臣。」
「……」皇帝等了半天,發現他只有這麼一句,忍不住道,「所以?」
「所以請皇上恩准臣出征廣西!」
……
敢情他是在廣西受了氣,跑來找他出兵出氣去?
皇帝好氣又好笑,「廣西也是朕的江山,你跑去出征什麼?」
「但是……」薛靈璧欲言又止。
「但是什麼?」皇帝對凌陽王的一舉一動最是敏感,一個但是就能令他想出很多。
薛靈璧想了想道:「昨日史太師曾來府邸找微臣。」
「哦?」皇帝的語速慢慢放慢,「想必是你離京太久,他思念你了。」
……這句話莫說薛靈璧,就連皇帝這個說出口的人都感到一陣的冷意。
薛靈璧道:「史太師是來向臣印證一件事的。」
「什麼事?」
「史耀光之死。」
「此事跟你有什麼關係?」皇帝說完,猛然想起血屠堂是薛靈璧和馮古道抓住的,又道,「他問的應當是向血屠堂買兇之人。」
「皇上英明。」
「那你又是如何答他的?」
「臣不知。」
皇帝知道史太師和他雖然不如與顧相那樣勢不兩立,但私下也無甚交往,這種事未必掛在心上,所以並不意外。
薛靈璧道:「但太師懷疑血屠堂幕後另有其人。」
這個猜想莫說太師,就連皇帝自己都是想過的。而且想來想去,當今天下有這個膽量和意圖的莫過一個人。換了平日,皇帝聽到這種猜測定然會往裡想深三層,但薛靈璧剛剛說過凌陽王世子曾在南寧府羞辱與他,想要踏平廣西報仇,那麼此時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卻不得不打個折扣了。
「你剛才廣西回來,你覺得呢?」畢竟是習慣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語氣微微一沉,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威嚴。
薛靈璧從容道:「史太師的猜測不無道理,臣請皇上準臣出征廣西。」
若非皇帝離桌子還有段距離,走過去又太刻意,他幾乎就想狠狠地拍桌,震一震薛靈璧這只鑽進死胡同的木魚腦袋。「你當朕是什麼?就憑史太師的三言兩語就想讓朕對朕的親皇叔大動干戈?!」
薛靈璧默然。
「此事無憑無據,全是你和太師二人捕風捉影。若非念在你和太師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對朕並無二心,朕這就將你們打進天牢!」
薛靈璧似有不服。
皇帝喘了口氣道:「除非真憑實據,不然此事休得再提。」
薛靈璧道:「臣請皇上給臣機會收集證據。」
「機會?難道朕讓你去廣西不是機會?難道朕是讓你去那裡遊山玩水的?」皇帝頓了頓道,「還是你與馮古道二人樂不思蜀,全然忘了這次去的目的?」
薛靈璧道:「皇上明鑑。臣已盡力。」
「盡力?那成果呢?別的不說,蝗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這件事已然成了他心裡的一根刺。地方大員欺上瞞下是他的大忌。要知他坐守京城,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這時靠的就是地方大員。一旦他們有了二心或私心,等於他失去對那塊地方的掌控,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給廣西加賦是一個試探,探的就是凌陽王對他的忠誠。
薛靈璧面不改色道:「不知。」
……
皇帝這次實在忍不住衝到龍座旁,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桌上的鎮紙、筆筒齊齊一震。
皇帝瞪著他。以前的薛靈璧雖然不討喜,卻也沒有今日這樣的討厭。
「你是朕的欽差大臣,去了趟地方回來卻一問三不知。你還說你沒有樂不思蜀,要朕明鑑?」
薛靈璧道:「正因為臣是皇上的欽差大臣,所以臣在兩眼一抹黑,一問三不知。」
皇帝胸口的氣沉了下去,神情平靜許多,「此話怎講?」
「臣在廣西所見所聞,不過是凌陽王想讓臣看到的聽到的,至於其他不想讓臣傳達於皇上的,臣自然是什麼都看不到。」
皇帝冷哼道:「你不是一向自詡武功絕頂,天下難逢敵手麼?區區一個凌陽王府就困住你了?」
薛靈璧眼中露出不甘之色,「臣開始也以為衛漾公子只是精通歌藝和字畫,誰知他的武功竟然也是一絕!」
皇帝道:「聽說你在南寧受了傷?」
「是。」
「他打傷的?」
薛靈璧抿唇不言。
皇帝聽黃公公回來說是他在王府摔了腿,但他知道,一般武功高手是很少會摔倒的,就算摔倒,他們也有足夠的反應力讓自己避免受傷。所以薛靈璧這種理由顯然站不住腳。若不是摔傷的那是什麼?答案呼之慾出。
他知道薛靈璧生性高傲好強,雖然自幼失怙,但一直在他和皇后眼皮子底下長大,這樣的大虧讓他一時失常也在所難免,心裡自然而然地諒解他這次行為,反倒是對史太師私底下煽風點火頗感不滿。
「行了,這件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至於廣西的事,暫且不必惦記著,朕另有安排。」
薛靈璧似乎意難平,連告退的時候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哦,對了。」皇帝在他腳即將踏出門檻的時候突然道,「你與馮古道成親了吧?」儘管旨是他下的,但是親口說出來還是感到十分彆扭。
「多謝皇上。」薛靈璧神情立刻緩和下來。
皇帝看在眼裡,不免在心中嘆氣:好好一個侯爺,偏偏喜歡男人,鬧得後繼無人。不過這樣對他來說卻也是有利的,畢竟小的總比大的好牽制。他道:「嗯。朕雖然有意成全你,但老元帥與你都是國之棟樑,朕與皇后不忍你們香火不繼,無子送終。幸好你與皇后的血脈是極近的,他的兄長又子嗣眾多,所以朕就尋思著給你過繼一個繼承香火。」
果然。
薛靈璧在心裡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多謝皇上。」
「朕與皇后千挑萬選,終於選中了一個。薛明玨,年僅六歲,天資聰穎,有小神童之稱。朕看過,很是不錯,就替你做主了。」
「多謝皇上。」
「不過你和馮道都是男子,而薛明玨又還年幼,有些事怕你們多有不便。所以暫時還是寄養在薛家。」
怕是孩子太小,立場還不夠堅定,怕被他帶走之後,忘了本宗吧?
薛靈璧對他們的伎倆一清二楚,「臣可否去看看他?」
皇帝點頭道:「當然可以。」
「多謝皇上。」
這樣的結果,皇上基本滿意。
而薛靈璧則是很滿意。
他彎腰出御書房,一轉身,臉上謙恭一掃而空,嘴角掛起一抹若有似無的譏嘲。既然注定是他和馮古道的兒子,怎麼能寄養在別人家中,被日夜灌輸著將來怎麼對付他呢?

喬遷有理(五)
從皇宮出來,薛靈璧鑽進侯府一早準備的馬車。
馮古道悠然坐在地車裡打著盹兒,連他進來也毫無所覺。
薛靈璧不動聲色地將頭湊過去,雙方鼻子距離近至三寸處,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抵住他的肩膀。
馮古道睜開眼睛,雙眸猶帶著幾分慵懶,「侯爺。」
「嗯。」薛靈璧抓住他的手,輕輕拉下,臉繼續往前湊。
「侯爺……」馮古道半聲嘆息,其他盡吞入薛靈璧口中。
馬車漸漸動起來,輕微的顛簸敲擊著車中壓抑浮躁的靈魂。
薛靈璧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久到連一瞬都不願再等。
他的手一點一點地滑入馮古道的衣領中,指尖從鎖骨而下,探尋更誘惑的深處。
皮膚上的顫粟讓馮古道神志一醒,但隨即被更狂熱的激吻帶入更波瀾起伏的驚濤駭浪中去。
薛靈璧這次是鐵了心要一做到底,手靈活地解開馮古道的衣帶,往最致命的地方摸去。但比他更快的是馮古道的手。
「侯爺。」馬車裡第三次響起的呼喚,比前兩次多了幾分無奈。
可是這次,薛靈璧已再難以按捺下靈魂和身體的雙重躁動。
他惡狠狠地盯著馮古道那雙清明中帶著些許笑意的眼睛,咬牙道:「給不給?」
「如果易地而處的話……」馮古道拉長語音。
「先做再說。」薛靈璧說著,手又不甘心地開始拉扯衣帶。
馮古道手指分毫不鬆。
薛靈璧努力許久,終於發洩似的坐起身,道:「馮古道。」
「在。侯爺。」馮古道躺在那裡,衣襟半敞,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膚,烏黑的發絲綿軟地覆蓋在上面,糾糾纏纏,撓得人心裡發酥。
明明美色當前,自己卻只能看不能吃。薛靈璧越想越鬱悶,累積數月的怒火終於爆發,「馮古道!你又在耍本侯玩嗎?」
一個『又』字道盡昔日種種委屈和受傷,讓馮古道的愧疚排山倒海。
「侯爺。」馮古道苦笑著坐起身。
儘管心裡早已清楚今生所愛是誰,但清楚所愛是一回事,要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是另一回事。他自認沒有紀無敵這樣廣闊的胸襟,可以看破世間種種約束,參悟內心種種桎梏。在誰上誰下的問題上,他也有屬於男人的驕傲。
「我們已經成親,難道你想讓我們一直因為這個問題而各自獨守空房?」薛靈璧怒目而視。
馮古道頭很疼。
這個問題的解決勢必需要其中一個人的讓步,但這個讓步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千難萬難。
「還是說……」薛靈璧的聲音陡然陰沉,「之前的一切都是你不得不為之的權宜之計。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和我成親?」
「侯爺言重。」馮古道嘆息。
「本侯言重?」薛靈璧眼中湧起濃烈的不安,「常言聖意難測,伴君如伴虎。可是本侯在皇上身邊也從不曾這樣焦慮不安。因為即便皇上誤解我,又或是我誤解皇上,都不會令我心神俱傷。唯獨你,馮古道,本侯不希望你有一點的誤解,更不希望你再有一點的欺騙!」
馮古道沉默。
薛靈璧突然慘然一笑道:「還是說本侯料中了?」
馮古道抬眸看他。
「你真的只是想安撫本侯,然後伺機脫身,另娶他人?」
馮古道聽他越說越離譜,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不過是洞房,何必生拉硬扯出這麼多?」
薛靈璧依然一臉受傷的神情。
馮古道盯著他,忽然覺得他有一句話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如果他們誰都不妥協的話,難道真的一直這樣僵持下去,直到兩人白髮蒼蒼,連爭執都沒有力氣的時候?到那時,只怕就算想洞房也是有心無力。
但是鬆口……
馮古道撫額。
薛靈璧突然起身向外走,但剛踏出一步,就被馮古道拉住袖子。
他回頭。
馮古道的表情幾乎可算是壯士斷腕,「就算……那也要回府。」他欠他良多,這就當是還了吧。
薛靈璧猛地打開車門,沖車伕低吼道:「立刻回府。馬上!」
這是車伕頭一回看到侯爺居然用這樣的口氣趕著回府,哪敢怠慢。
只見街道上,一輛馬車如流星般閃逝,消失在眾人回神之前。
馬車到侯府,還未停穩,薛靈璧就抱著馮古道下車往裡跑。
宗無言趕來迎接,「侯爺。雲南嚴將軍……」
「稍後再議。」
宗無言只是一眨眼,薛靈璧就不見了。
從大門到睡房,薛靈璧只花了幾眨眼的工夫。
他將馮古道放在床上,不等他開口就撲了上去。
馮古道被親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找到間隙喘了口氣道:「侯爺……」
「不許說話。」
馮古道手掌按住他不斷上下求索的手,「侯爺。」
薛靈璧不悅道:「不是說不準開口?」
馮古道用另一隻手摸了摸額頭的眉毛道:「侯爺有經驗嗎?」
薛靈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是希望我回答有?還是沒有?」
「我想聽實話。」
「沒有。」薛靈璧答得坦誠。自從在軍帳裡撞見自己的父親和一個軍妓胡攪之後,他下意識對女人有了戒備之心。再加上他素來喜潔,對於別人總喜歡保持一定距離,更別說親近至斯。
他望著馮古道,目光漸柔。如非遇到他,也許到現在,他還不會對另一個人燃燒起這樣的渴望。
馮古道欣喜之餘,又有一絲擔憂,「我想,也許我們該討論下步驟。」
「討論?」薛靈璧神情怪異,「這該不是你的緩兵之計吧?」
「若是的話,我會得逞麼?」
「不會。」薛靈璧說得斬釘截鐵。好不容易讓他鬆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斷送這樣一次機會。
馮古道道:「那麼討論與否,對侯爺又有何威脅呢?」
薛靈璧盯著他,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陰謀陽謀的蛛絲馬跡。
馮古道坦然地任他打量。
許久。
薛靈璧道:「你要討論什麼?」
馮古道閉了閉眼睛,艱澀道:「怎樣進去。」
「……」
宗無言望著被匆匆吃了幾口的飯菜,對端菜的僕役道:「侯爺還說了什麼沒?」
僕役回想道:「侯爺似乎對馮先生說,繼續。」
「繼續?」宗無言臉色十分古怪。
若是他沒猜錯的話,侯爺和馮先生現在在房間裡應該是……
他乾咳一聲。
侯爺喜歡馮古道的事情他是看在眼裡的,當時他嚇了一跳,立即向老元帥報信。但老元帥老神在在的態度感染了他,以至於後來他也樂見其成。沒想到樂見其成樂見其成便真的成了。皇上一道聖旨更是讓兩人結合得名正言順。按理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應當覺得一切都很圓滿才是。可為何……他仍然覺得彆扭呢?
「去燒水,隨時關注睡房動向。」
「是。」
熱水一時三刻還用不上。
因為兩人坐了三次前戲,仍然沒有進入正題。
原本薛靈璧是想躺著的,但是馮古道再三不願意,最後只好妥協兩人都站著。但這樣一來,難度卻又高了些。薛靈璧希望馮古道張開雙腿纏在他的腰上,但是馮古道又不願意。
探討來探討去,最終探討出兩人都張開腿坐在床上。
馮古道坐得靠上面些。
兩人挨得極近。
薛靈璧抱著馮古道的腰,馮古道坐的時候動作極慢。
兩人都能趕到彼此繃緊的肌肉。
「要是疼……就說。」薛靈璧滿頭大汗。
很多事情,想像總比現實要簡單得多。
馮古道已經不願意開口說話,就怕一說話會透出呻吟聲。
「等等……」薛靈璧突然道,「這樣子,我怎麼動?」
馮古道在半途中愣住。
兩人在汗水中相望。
馮古道不得不再次做出妥協。不過,這個主動還真是做得憋屈!
翌日凌晨。
薛靈璧睡房外,宗無言輕聲叩門。
「侯爺,該上朝了。」
薛靈璧睜開眼睛,第一反應是朝旁邊看去。
那裡,馮古道正睡得香甜,清俊的臉上難掩疲憊。
他的心頓時柔軟成一灘春水,恨不得將自己綁在他身上,什麼上朝,什麼朝廷都丟到一邊去。
宗無言見裡面沒聲,又道:「嚴將軍昨日有信來。」
提到嚴將軍,薛靈璧精神微微一振,總算勉強將自己的目光從馮古道身上扒拉了下來,起身穿衣。
衣服剛穿了一半,他就趕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轉身一看,馮古道已然醒來,正蹙眉望著他。
「醒了?」薛靈璧的聲音如內心一般柔軟。
馮古道眨了眨眼睛,「上朝?」
「嗯。」
「早去早回。」他說著,一翻身,繼續睡。
留下薛靈璧獨自在那裡笑得像個剛吃了蜜糖的孩子。

喬遷有理(六)
等他從屋裡出來,宗無言跟在他身邊將信遞給他邊小聲稟報導:「聽說,嚴將軍的奏摺已經進宮了。」
薛靈璧嘴角微揚,展開信紙。
宗無言小心打量他的臉色,見他嘴角不但沒有
早朝上,薛靈璧神采奕奕,與昨日看誰都像是被欠了三百兩判若兩人。
但皇帝的臉色卻不大好看。
各大臣察言觀色,開口的時候個個都小心翼翼的。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薛靈璧又被留下了。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兩個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皇帝看著薛靈璧一臉春風得意,有些不是滋味地開口道:「有喜事?」
薛靈璧沉聲道:「閨房之樂。」
皇帝瞠目結舌,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一時不知道怎麼吐。
「皇上?」薛靈璧輕喚一聲,將他飛散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皇帝乾咳一聲,呵斥道:「朕最寵信的雪衣侯怎能一味沉溺於閨房之樂?不成體統!」
薛靈璧道:「臣並非一味沉溺,臣只是剛剛沉溺。」
「剛剛,莫非你和馮古道……」皇帝原本想問,但轉念覺得自己身為一國之君,這樣公然與臣子討論房中秘事實在欠妥,連忙改口道,「最近在京城還住得慣嗎?」
薛靈璧眨了眨眼睛道:「回稟皇上,臣自出生以來,住的最慣的就是京城。」
這話裡是有幾分調侃的,但皇帝卻順下去道:「只怕住不久了。」
「住不久?」薛靈璧面露迷茫。
「昨日嚴修上書,說他年老體邁,想告老還鄉。」
薛靈璧皺眉道:「駐守雲南的鎮遠大將軍?」
「嗯。朕記得他還是老元帥的舊部。」皇帝緩緩道。
薛靈璧嘆氣道:「自從我爹過世之後,臣與他們便再無聯繫。」
這對皇帝來說是好事。手下臣子派系龐大對他來手是威脅。
他頷首道:「若朕沒記錯,嚴將軍今年才五十有六,還是當打之齡。不過他早年在戰場上受了不少傷,又操勞至今,體虛難免。雲南濕熱,不利於養病。朕有意調他回京留用,你看如何?」
「皇上體恤臣子,是臣子之福。」
「只是如此一來,鎮遠大將軍一職便空出來了。」皇帝道,「嚴將軍倒是提了幾個人,但都是出身微寒,又無顯赫軍功之人,朕恐難以服眾啊。」
薛靈璧垂眸沉吟:「雲南與廣西倒是近。」
皇帝斜眼睨著他,「昨日,你不是說要朕給你一個機會麼?」
薛靈璧皺眉道:「但是雲南濕熱,不利於養病。」
皇帝冷哼,「怎麼?你也同嚴將軍一般,早年打仗落下病根?」
「臣在廣西跌了一跤。」
薛靈璧說得理直氣壯。
「那就找機會把這一跤摔回來。」皇帝有些不悅道,「朕信任的雪衣侯是驍勇善戰的雪衣侯,可不是怕苦怕累怕摔怕跌的雪衣侯。」
薛靈璧似被激起雄心,當下抱拳道:「請皇上下旨!」
「好!」皇帝微笑頷首道,「這才是朕認識的那個,智勇雙全,忠肝義膽的雪衣侯。」
既然遂了他的願,他自然不吝嗇於褒獎。
薛靈璧果真被他的三言兩語說得飄飄然,又表了一通忠心。
上演完君臣齊心的戲碼之後,他突然道:「皇上準備將嚴將軍調往何處?」
皇帝想了想道:「兵部尚書年老體邁,朕可以提前恩准他告老還鄉。」
兵部尚書說年長,但也只比嚴修大了兩歲,論身體,恐怕還更健朗些。但他是皇后的人,很顯然,皇帝又在打壓皇后那一支的實力。畢竟皇后將親侄過繼給他,等於將雪衣侯府和皇后代表的薛家再度緊密聯繫到了一起。而他又一手牽著魔教和輝煌門兩大江湖勢力,這樣加起來,皇后勢力之大,不得不引起皇帝的警覺。
不過皇帝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和他牽在同一條繩索上的並不是皇后,而是被皇帝視為眼中釘,欲處之而後快的凌陽王。
從皇宮出來,薛靈璧心情大好。事情全都照著計劃按部就班,離預期越來越近,曾經種種困擾痛苦都如天上烏雲般散盡,只留一片祥樂和諧。
回到府中,他直奔睡房,卻被告之馮古道已經起身了,正在書房。
薛靈璧想起自己在來的路上曾說過,他若是喜歡收藏,盡可將書房裡的古董字畫都拿去。他想必現在正在付諸行動。
到了書房,馮古道果然坐在書案後愛不釋手地摸著一隻玉製筆洗。
這倒沒什麼,讓薛靈璧皺眉的是他身下坐的東西。
「輪椅?」他挑眉。
馮古道抬頭,「你是來表達你的愧疚的?」
「……」雖然他確信馮古道的身體絕對沒到用輪椅的地步,但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他還沒有傻到在這種時候和他唱反調。他適時地轉移話題道:「筆洗如何?」
提到手中的花瓶,馮古道的臉色明顯柔和下來,「玉倒是普通。難得的是雕工,順著玉的紋路,雕得這樣天衣無縫,實在難得。」
「你若是喜歡,盡可以拿走。」
馮古道疑惑道:「你不是一早就說過了麼?」
薛靈璧噎了下道:「我怕你不好意思。」
「侯爺多慮。」
「我意識到了。」薛靈璧苦笑著搖搖頭。
馮古道道:「今早聽宗總管提到嚴將軍……雲南鎮遠大將軍嚴修?」
薛靈璧點頭道:「他自請告老還鄉。皇上決定把他調回京城,派我去駐守雲南。」
「他是自請?」馮古道挑眉。
薛靈璧道:「他是我爹舊部。」他在去睥睨山的路上就已經想好。既然他爹不能去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那麼只能他申請外調。只是怎麼申請卻是個難題。幸好他記起嚴修是他爹舊部,這才有了這樣一齣戲。當時不知此事能不能成,所以並未對馮古道提及,但如今想來,卻是理虧在先。
幸好馮古道也不甚在意,「如此一來,要再準備十大車來運東西。」
薛靈璧怕他將不滿積鬱在心,解釋道:「我之前也沒把握,萬一不成,也省去空歡喜一場。」
馮古道放下筆洗,拿起旁邊的筆筒,慢悠悠道:「對我來說,京城與雲南又有什麼區別?」
薛靈璧嘴角一彎,忐忑的心情一掃而空,「皇上從皇后家人那一支過繼了個兒子給我。」
「皇后家人一支?」馮古道愣了下。對於朝中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他一直沒弄清楚。
「皇后的父親是我的伯父。他兄弟的兒子,說起來應該叫我一聲堂叔。」
馮古道道:「大多?」
「六歲。」
馮古道似笑非笑,「已經是懂事的年紀。」
「聽說是神童。」薛靈璧別有深意道,「不如我們去瞧瞧?」
若是好,自然要領回來自己養,若是不好……那他們著手雲南,著實不便帶他上路。至於以後何時再正式過繼過來,那就看他們的心情和天意。
馮古道放下筆筒,將背往後一靠,嘆氣道:「可惜我不便出行。」
「……」
馮古道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都是一種抗議和挑釁。
薛靈璧將手負在身後,拳頭緊了緊,才微笑道:「我派人去接他來。」
薛明玨三歲識字,四歲背詩,五歲對對聯,六歲作詩,神童之名不脛而走,連皇帝都有所耳聞。但薛家人自己知道,這個神童……有太大水分。
薛明玨能識字是能識字,但識字不多;詩也能背的,就幾首;對聯能對,但不工整;至於作詩,則完全狗屁不通。之所以被傳得沸沸揚揚全歸咎於薛老爹好面子愛攀比。
由於前有顧相之子顧弦之珠玉在前,後有禮部尚書之孫後起之秀,薛老爹覺得自家若不出一個神童委實丟人,於是自吹自擂了一番。其他人平時只恨找不到機會拍馬屁,如今有這樣好的機會哪裡能放過,於是又添油加醋。市井之人最喜各種消息,紛紛錦上添花。最後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薛家有神童,六歲能作詩。若非薛家人太清楚薛明玨的底細,只怕也要被這些傳言吹捧得暈暈乎乎。
皇后平日裡與薛家不太走動,聽到流言信以為真,便在皇帝耳邊吹了一陣暖風。
如此,過繼給雪衣侯家的一代神童塵埃落定。
先不將神童交給薛靈璧也是薛家人提出來的。
神童最神的就是小時候,這個時候最容易穿幫。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等薛明玨長大,即使資質平庸,眾人也只能惋嘆,而不能指責什麼了。
所以當雪衣侯府提出要帶薛明玨過府坐坐時,薛家上下頓時慌得雞飛狗跳。

喬遷有理(七、八、九)
薛明玨被三令五申,要裝深沉,裝啞巴,裝冷漠。遇事不懂點頭即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非要開口儘量少說。
這樣一路教育到侯府門口,兩個西席還不放心,想跟在旁邊指點,但被宗無言三言兩語拐到別處去了。
薛明玨一個人被帶到薛靈璧跟前。
薛靈璧看著他一身琳瑯滿目的打扮,眉頭微皺,「把身上的東西除了。」
薛明玨怔怔地看著他。
「男孩子身上帶一把匕首即可。」薛靈璧道,「亦或是,你需要珠寶玉器來彰顯身份?」
薛明玨對他的話似懂非懂,不過手倒是乖乖動起來。
薛靈璧轉身去裡屋叫馮古道。等他好不容易將馮古道連人帶輪椅推出來時,才發現薛明玨正光著屁股,
赤裸地站在屋前。
「……」
馮古道摸了摸鼻子,對無語的薛靈璧道:「侯爺檢驗得真是仔細。」
薛靈璧深吸了口氣,走到身體微微打顫的薛明玨身前,低聲道:「把衣服穿起來。」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又一聲不吭地開始穿衣服。
他動作倒是利落,不像有些貴胄子弟,離了丫鬟就連咀嚼食物都成問題。
等他穿好,薛靈璧道:「你知道過繼之事麼?」
薛明玨努力地抬起頭。
薛靈璧的個頭比他爹他叔叔都高,光照耀在那身白衣上,微微發亮,說不出威嚴。他心頭一顫,言行舉止倍加小心起來,半天才點點頭。
馮古道見薛靈璧眉頭緊鎖,忍不住笑道:「神童?」
薛靈璧冷哼道:「就知道皇后家的沒一句實話。」
「我覺得有半句是真的。」
「什麼?」
「他或許不神,但絕對是童,而且看上去還是個相當憨厚的幼童。」馮古道沖薛明玨招了招手。
薛明玨猶豫了下,依然看著薛靈璧。
薛靈璧微微頷首,他才屁顛屁顛地走過去。
馮古道伸手摸他的骨骼,半晌才道:「雖然不是練武的奇才,但也不錯了。」
薛靈璧挑眉道:「我從小就被稱為練武奇才。」言下之意,對這個硬塞來的兒子相當不滿。人笨一點憨一點也就罷了,竟連骨骼都沒長好。長大後該不會像衛漾那樣吧?
他一想到這點,頭就開始隱隱作痛。
馮古道道:「我練武的資質也很普通。從小到大,袁傲策的武功就一直在我之上。」
提到袁傲策,薛靈璧的瞳孔便瞬間點燃戰火。
馮古道似是感應到他的心思,緩緩道:「不過以你現在的武功……」
薛靈璧目光一凝。
「應當可以和他打成平手。」馮古道嘴角揚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薛靈璧垂下眼瞼,半晌才道:「我該感激你這一個多月來的鞭策麼?」
馮古道拿著屁股底下的軟墊,慢吞吞地調整了下姿勢,道:「你已經恩將仇報了。」
薛靈璧的手抓著輪椅的椅背,俯下身,對著他輕聲道:「我可以讓我們仇深似海。」
馮古道乾咳道:「薛明玨。」
薛靈璧身體一僵。
薛明玨愣愣地看著他們。
馮古道微笑道:「想吃糖葫蘆嗎?」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道糖葫蘆是什麼,但又不敢問。因為臨走前,父親耳提面命說一定不能問為什麼,只要不知道的就點頭。
於是,他點頭。
薛靈璧讓人在院子裡擺上桌椅,又讓宗無言派人去買糖葫蘆。
薛明玨頭一次見糖葫蘆,躊躇了半天也沒咬下口。
馮古道便親自示範著吃起來。
薛明玨這才跟著吃。
「好吃嗎?」馮古道問。
薛明玨放下咬了一半的糖葫蘆,兩隻手緊張地放在身側,然後點了點頭。
薛靈璧皺眉道:「他是不是啞巴?」從進門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
馮古道道:「你咯吱他一下。」
薛靈璧:「……」
馮古道對薛明玨道:「你知道過繼是什麼意思嗎?」
薛明玨低頭想了想,用極小的聲音答道:「認其他人做父親。」
薛靈璧道:「不是其他人,是本侯。」
薛明玨不敢再做聲。
馮古道指著薛靈璧道:「從此以後,他就是你的父親。」
薛靈璧微訝。他這麼說,等同在心裡認定了這個兒子。
薛明玨不敢反駁。
「至於我……」馮古道托腮沉吟了下道,「你便叫我爹吧。」
「爹?」薛明玨茫然地看著他。似乎不懂父親和爹的區別在何處。
薛靈璧心中頗感不是滋味。明明是先介紹他的,為何到頭來他先喊的是爹?
馮古道眉開眼笑道:「乖。」
有了這段介紹,三人相處之倒比之前順利些。
馮古道留薛明玨吃了頓晚飯,才將讓宗無言送他回去。
薛靈璧道:「你既然喜歡他,為何不留他下來?」
馮古道道:「薛家和皇后絕不會讓我們這麼早就帶他走。現在留下來,到時候還要費唇舌。倒不如去雲南之前將他一起捎上。那時就算薛家和皇后有所不滿,也回天乏術了。」
薛靈璧好奇道:「你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竟想得這麼周全?」
「肉乎乎的。」馮古道摸著下巴道,「望著他,我有想吃肉的衝動。」
「……」
有僕役說史太師造訪。
薛靈璧與馮古道對視一眼。對他的造訪半點都不感到意外。
皇帝派他去雲南是大事,吏部兵部都有所牽扯,不可能不露出風聲。史太師如今視薛靈璧為戰友,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果然,史太師一上來就提及向皇上進言之事。
薛靈璧立刻信誓旦旦地說,已經將凌陽王圖謀不軌之事一五一十地面呈皇上。皇上聽後十分震怒,所以派他去雲南,一來收集罪證,一來掣肘廣西。
以皇帝的城府,絕不會將他們之前的對話原原本本告訴史太師,所以這個謊言他編得很放心。
史太師聽後的確未疑,只是再三囑咐薛靈璧一路順風,又說日後若有何需要,盡可書信往來。
薛靈璧自然是道謝不止。
好不容易見他送走,馮古道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若非為了替兒子報仇,史太師又怎麼肯這樣低聲下氣。
薛靈璧淡然道:「可惜,天下父母無數,他只是其中之一。」
馮古道知道他是替其他受史耀光迫害之人的父母打抱不平,「說起來,梁有志夫婦當日不是投奔去了嚴將軍麾下?」
薛靈璧點頭,「他已是千夫長。」
「不知他是否知道史耀光已死。」
薛靈璧抱胸道:「若是不知,我不介意親自告訴他。」
皇帝的聖旨很快下達。
薛靈璧遠赴雲南,任鎮遠大將軍。而原先的鎮遠大將軍則調回京城。
京中早幾日就已經有消息流傳,但畢竟是私底下說說,如今流言稱為現實,卻讓不少人惶惑不安。頭一個不安的就是兵部尚書,因為嚴修若是回京,能坐的官職不多,其中一個就是他的屁股下的那把尚書椅。
另一個是皇后。她的消息比兵部尚書更可靠些,皇帝似乎鐵了心要修剪她的羽翼。
但是這種惶惑和不安都是在暗地裡的。表面上的京城很平靜,很喜慶。不少官員頻頻跑到雪衣侯府為他送行。
要知道雲南廣西這樣的地方都是兵權之上,雖然名義上的封疆大吏是總督,但實權卻是握在武將手中的。這點看凌陽王便可知。以薛靈璧這樣輕的年紀能夠手握一省兵權,可說是無上恩寵。說不定等他在雲南磨練個幾年,皇帝還會召他回朝,到時候顧相、史太師等人均已老朽,朝中誰主,不言而喻。
因此薛靈璧走的時候,送行的人幾乎從街頭排到街尾。只有顧相和史太師等人沒有派人來。
薛靈璧和馮古道悠悠然地坐在馬車裡,聽宗無言在外面應付。
過了會兒,車門被打開,薛明玨小小的身影被塞進來。
將一臉驚愕的薛明玨拉至身邊,馮古道摸著他的腦袋道:「從今以後,你便要隨爹和父親去雲南了。」
薛明玨眨了眨眼睛,半晌道:「不回家了?」
「雲南會有你的新家。」
「那我爹和我娘呢?」
馮古道沉默了下,緩緩道:「等以後,爹帶你回來見他們。」
薛明玨小拳頭微微攥緊,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薛靈璧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你若是不願意,現在就可以下車。」
薛明玨身體輕震。
馬車忽然暗下來,不一會兒又亮堂了。顯然是過城門。
馮古道見薛明玨一張小臉皺得像只包子,剛想開口,就聽薛明玨幽幽道:「我跟你們走。」他頓了頓,又輕聲道,「我已經不是薛家的孩子了。我是雪衣侯的孩子。」
他聲音柔柔軟軟的,聽的人莫名心酸。
馮古道摸摸鼻子道:「你不必如此早下定論。」
薛明玨抬起頭,迷茫地望著他。
「你總有一天長大成人,到時候再說你想當誰的孩子也不遲。」馮古道笑得溫柔。
薛明玨又轉頭去看薛靈璧。
薛靈璧神情冰冷,隨手從茶几上取了紙筆給他,「留書。」
薛明玨怔怔地接過,半晌才道:「可是馬車在搖晃。」
薛靈璧道:「你可以搖晃著身子寫。」
薛明玨:「……」
「這是你的第一道功課。」
馮古道:「……」
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是嚴父。
車行到一半,宗無言探進頭來道:「侯爺。阿六已經在回京的路上,大約三天就能到。」
之前薛靈璧與馮古道去睥睨山成親,曾命阿六帶人去山上觀禮。奈何腳程慢了一步,他到時,薛靈璧和馮古道已經離開,等待他的是正閒得發慌的紀無敵。被強拉著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後,阿六才找到機會逃下山來。
薛靈璧沉吟道:「京城總要留個人看守。」
宗無言眼睛不動聲色地瞟了馮古道一眼。
馮古道悠然地摸著正躺在他膝蓋上睡覺的薛明玨。
「你讓他回京城的侯府。」薛靈璧打定主意。
宗無言領命而去。
薛靈璧見馮古道看他,解釋道:「在雲南根基未穩之前,還需留意京中動向。」
言下之意是等雲南根基紮穩,就可以和京城一刀兩斷。
「皇上大概會很頭疼。」出了一個凌陽王也就罷了,到底是自己的親伯父,又有軍功在身。但薛靈璧……怕是皇帝一定會將他恨之入骨。
薛靈璧道:「我要的,只是一方與家人安居樂業的淨土。」
馮古道望了眼薛明玨,含笑道:「爹會很高興。」
薛靈璧突然靠過去,輕觸他的唇角。
「有孩子在。」
話音剛落,薛靈璧就拎起薛明玨的領子,迅速打開門丟給宗無言,然後斜躺回原先的姿勢,彷彿剛才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馮古道:「……」
薛靈璧扶著他的肩膀,慢慢地啃咬那兩片半啟的唇瓣。
馮古道相當配合地回應著。
隨著舌頭的深入,兩人的身體漸漸火熱。
馮古道突然一用力,將薛靈璧撲在下方。
薛靈璧挑眉。
「我傷勢未癒。」馮古道低聲道,睫毛難掩眼中燃起的欲火。
「讓我檢查檢查。」薛靈璧猛然一用力,雙方位置頓時顛倒過來。不過他的手是墊在馮古道屁股下面的。
馮古道很快就感到那隻手不安分地搓揉起來。
「你……」
「古道。」薛靈璧輕啃他的脖子,另一隻手靈活地探入他的衣襟。
馮古道身體一陣燥熱,卻仍咬牙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每次都讓你吧?」
薛靈璧的嘴巴跟著手掌一起進入衣襟,舌頭靈活地挑逗著他,根本連話都懶得說。
「該死。」馮古道低咒一聲,終於出手……
薛明玨心驚膽顫地看著搖來晃去的馬車,兩隻眼睛瞪得滾圓,身體不自禁地朝宗無言的懷裡縮去。
宗無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
「他們是在……」
「練功。」宗無言平靜地回答。
「……可是馬車很小。」
宗無言道:「嗯。只有高手才能這樣練功。」
……
薛明玨在六歲那年,又學到了一個知識:原來能在車廂裡練功的才是高手。
嚴修回京之後,堅辭兵部尚書之職,一意告老還鄉。皇帝幾勸無效,終於恩准。
薛靈璧在嚴修舊部和梁有志等人的輔助之下,漸漸在雲南站穩腳跟,頭兩年還回京述職,至第三年起,便與凌陽王一樣,以種種藉口不再進京。
皇帝幡然醒悟,但為時已晚,雲南已同廣西一般脫離他的掌控。而薛靈璧更與凌陽王連成一線。
皇帝震怒之餘,卻更加無可奈何。
雲南廣西兩省兵力佔據整座江山的三分之一。而薛靈璧身邊還有魔教、輝煌門等眾多高手。若他貿貿然清剿,且不說成功的希望有幾分,即便是成功,只怕也要元氣大傷,讓虎視眈眈的鄰國有機可趁。
但這口氣讓他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而皇后又是薛靈璧的堂姐,這層血緣無疑讓帝后原本如履薄冰的關係更加雪上加霜。若非薛家根深蒂固,在朝在野勢力龐大,他早就廢后抄家了。
反之,薛家對薛靈璧倒沒什麼惡感。他們覺得薛靈璧走了一步好棋。如此一來,即便薛家以後失勢,總還有個去處。莫忘記,薛靈璧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是他們的親骨血。想到這點,薛家私下對雲南更是頻頻施以援手。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且說紀無敵知道薛靈璧有了兒子之後,身邊一干人等統統遭殃。
「阿左。」
紀無敵的腦袋慢慢從窗戶下面升上來。
左斯文書案抬頭,面不改色道:「門主,今天的書背完了嗎?」
紀無敵撅嘴道:「沒心情。」
「門主你幾時有心情過?」左斯文對他耍賴的行徑顯然已經做到波瀾不驚的地步。
紀無敵猛地往前一趴道:「阿左給我領養個孩子,我就天天有心情了。」
「天天有心情養孩子?」
「阿左。」紀無敵鬱悶地捧著臉,兩條眉毛扭成麻花狀,「你看,馮古道都有孩子了。」
左斯文道:「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你計議了一年。」紀無敵幽怨道,「要是早看中的話,現在娃娃都會叫爹了。」
左斯文道:「袁先生呢?」
「他去找阿夏準備馬車。」
「門主要出遠門?」左斯文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開心。
「我要去雲南。」紀無敵直起身子道。
「可是門主才剛從那裡回來……」左斯文無奈道。
紀無敵眨巴著眼睛望著他道:「阿左,給我領養個孩子吧。」
「……門主一路順風。」
「還不走?」袁傲策的聲音在牆外響起。
紀無敵蹦蹦跳跳著走了。
再讓魔教一成利吧。左斯文望著他的背影默默地盤算著。
實在欠他們良多。
馮古道嘴唇斷斷續續地吐出細碎的呻吟。
汗水將髮絲緊緊地黏在脖子上,隨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
「等等。」他突然按住正在動的薛靈璧。
薛靈璧低下頭,輕輕地舔舐著他的耳垂,「怎麼了?」
馮古道喘了口氣道:「我有不好的預感。」
「嗯。」薛靈璧敷衍地應著,順著他的耳垂一路往下。
「每次紀無敵來時,我才會有的預感。」馮古道緩緩道。
薛靈璧啃了口他的肩膀,眼角微挑,襯著額頭紅痣,說不出的嫵媚和誘惑,「這個時候……只許想我。」
他說著,手猛然拉下床幃,遮住外洩的春光。
清風從窗外吹進來,涼爽犀利,卻吹不散屋裡那盎然的春意。
屋外。
薛明玨望著半敞開的窗戶道:「最近父親和爹練功練得很勤快。」
「……」宗無言道,「到讀書時間了。」
薛明玨道:「我什麼時候能觀摩父親和爹練功的情景?」
「……」宗無言道,「等你成為他們一樣的高手時。」
薛明玨想了想道:「我不讀書了,我要去練功。」
「……」宗無言側身,「這邊請。」
那一年,薛明玨立下一個偉大的志向:一定要成為與父親、爹一樣的高手,以便觀摩他們練功的情景。
至於究竟有沒有成功……那將是很多很多年之後才知曉的事了。
總之,現在的雲南侯府,大人練功很和諧,小孩練功很勤奮,總管管家很艱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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