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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楔子

长风刮过,山坡血腥气冲天。

魔教众弟子正忙忙碌碌地清理着战场。

山坡上,一深一浅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明尊。」虽然比身边青年高出半个头,但聚城分舵舵主却不敢在他面前抬头,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端木长老便是在此失踪的。」

端木回春虽然入教不久,但教中不少事务却是由他全权处置,可见其地位。如今他在自己地盘失了踪,纵是明尊暗尊不说,他自己也难辞其咎。想到这里,分舵主额头上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冯古道看了看四周,「你且将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那一日,异教贼子又来分舵捣乱,端木长老率领我教教众一路追击他们至此,双方展开血战。对方领头之人武功极高,端木长老与他斗了好几个回合,被他一掌打翻在地,滚了滚。」

冯古道皱眉道:「何谓滚了滚?」

分舵主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跑到当初端木回春中掌处躺下来,滚了两圈。

冯古道干咳一声道:「继续。」

「滚完之后,端木长老一个挺身,又弹了起来。谁知对方早在那里等着,又是一掌。端木长老于是又滚了滚……」他这次不需冯古道开口,就自己走到那个位置滚起来。

冯古道见他一路滚下坡,边跟着走边道:「这次这么远?」

「是。」分舵主起来又道,「还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那后来呢?」

分舵主道:「后来那人又冲过来,追着打。端木长老受不住,便跑了。」

冯古道道:「于是失踪了?」

「是。」

「那武功极高的那个人呢?」

「追去了。」

冯古道微笑着点头道:「很好。」

分舵主愣了愣,「啊?」

「我是说,你的故事编得很好很有意思,尤其是端木长老打滚的那一段,我很喜欢。」冯古道在笑,却笑得分舵主全身发冷。

「属下不知明尊何意?」他说是这么说,但眼中已流露惊惧之色。

冯古道道:「你见端木长老被那人打得如此凄惨,为何不出手?」

「这,我当时也与敌人缠斗……」分舵主说不下去。因为如果和敌人缠斗,他绝不可能分心看得如此清楚。

冯古道突然道:「怡红楼的清清姑娘是个好姑娘。」

分舵主脸色一下子白了。

冯古道慢悠悠道:「出卖人的时候尤其爽快。」

分舵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巴掌,「属下因私废公,连累端木长老失踪,实是罪大恶极。但请明尊念在属下跟着魔教这么多年的份上,法外开恩!」

「以教规处置的教众里,哪一个不是入教多年的呢?」冯古道淡然道,「若不是入教多年,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明尊!」分舵主重重地磕起头来,「属下愿将功赎罪,一定将端木长老找回来。」

「此事已由卢长老负责。」冯古道顿了顿道:「花长老正在分舵坐镇,你去找她领个痛快吧。」

分舵主面如死灰。

冯古道不再看他,缓缓往山下走。

山脚官道上,正停着一辆做工精致的马车。

 

02、误入敌手(一)

越西行,白日里越热,夜里头越冷。

车队发了几床棉被,三四个人共用一条。臭气原本还能发散,用被子一捂便越发浓烈,往往抖一抖被子,方圆数里的飞虫走兽就熏死一片。

端木回春宁可冻着。

虽然他也近两个月没有洗澡,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比别人干净一点,至少他没有抠鼻抠耳抠脚趾的习惯。只是他身受内伤,经脉滞涩,丹田只剩一丝若有似无的真气,根本无法冲开滞涩之处,何况运气一周天保暖,因此每到夜间,寒气便直入骨髓,使他内伤更有加剧之势。

「咳咳。」他捂着嘴,轻声咳嗽着。

旁边的人朝另一头挤了挤。

另一头的人不高兴了,「挤什么?」

「病鬼。」旁边的人赶紧说了一句。

端木回春抬头看了他一眼。

车厢里头暗,只能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

那人也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忙别开头去,生怕多看几眼就怕沾上病气。在这种地方,最沾不起的就是病。吃不好穿不暖还能过下去,一旦得了病,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马车突然停下来。

原本僵坐着一动不动的人纷纷「活」过来,朝车门的方向看去。

已是晌午时分,往常便是这个时候发馒头。

但是他们等了许久,只听到车外脚步声走动,独独没人靠近门。

有人忍不住了,悄悄趴着门缝往外看。这是铁门,锁在外头,若是没人开门,他们根本出不去。

「看见什么了?」有人问。

「有人来了。」那人道。

「什么人?」

「不知道。」

门锁突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众人连忙坐好。

门被一下子打开,白灿灿的光洒进来,照花了车里所有双眼睛。

「快下来!」开门那人一把拽下离门最近的那个人,冲里面恶狠狠地吆喝道。

其他人惊惧异常。按往常,他们只有入夜才能出去大小解,放放风,这个时候下车实在反常。

「还不快点下来!」开门那人见所有人呆坐着不动,不耐烦了,抽出腰间的鞭子在门上狠狠甩了一鞭子道:「要死了!还不下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爬下车。铐在脚踝上的锁链不断发出悉悉索索声,好似把小锉子,让每个下车的人越发不安起来。

端木回春最后一个下,异常自然地把自己藏在其他人身后,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所有人。

离此三四丈处,车队的领队正对一个白衣少女低头哈腰,陪着笑脸。白衣少女起先态度倨傲,不知听到哪一句脸色突变,大声用异族语说了一大串。

端木回春虽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从她投过来的嫌恶眼神却可看出她的不满乃是对于他们。

领队又伏低做小地说了几句,少女脸色才稍稍一缓,最终挪动脚步走了过来。领队立马一脸谄媚地跟过来,冲着端木回春等人吆喝道:「快,快站成一排!」

其他人朝两边散去,将藏在后头的端木回春露了出来。

少女看到他,不由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纵然他们人人都蓬头垢面,看似无差,但是站姿气度却骗不了人。她从怀里拿出一打纸来,在他面前展开。

端木回春看着最上面的那张纸,脑海瞬间闪过数个念头,装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轻声道:「明月清风。」

少女眼睛一亮,指了指他。

领队忙对他喝道:「还不跟圣姑走!」

虽然从醒来发现脚上多了副镣铐时,端木回春便知道自己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中,只是事到临头真被人如货物般挑挑拣拣,心里多少有些抵触。不过……他看着两旁拿着鞭子不怀好意的人,默默将抵触收进怀里,低下头识趣地走到少女身后。

少女又问了其他几人,却再无人识字。她也无不满,顺手挑了五个,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领队。

领队眉开眼笑地接下,对她连连鞠躬。

少女对端木回春等几个人道:「走。」她的发音有些生硬,似乎很不习惯如此说话。

端木回春拖着铁链,慢吞吞地跟在最后。

前方停着一辆马车,只有几根杆子,几条纱帐,四面透风,十分简单,却看的端木回春眼前一亮。经历过密不透风的铁车厢,这样简单透风的马车已可说是车中极品。

「上。」少女一指马车。

端木回春等人拖着锁链又空着肚子,花了好半天才坐上去。

少女也不急,等他们全坐好了,才赶着马车朝山上走。

山路蜿蜒崎岖,藏于峭壁之间,极为难寻。

端木回春不动声色地记着路。若是他没看错,这路竟暗合九宫八卦的方位,有几条路是来回重复的,为的是迷惑外人。

马车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停在一座五六丈高的巨大山门前。

看着山门上那半轮弯月,端木回春心脏一缩。

圣月教。

数月前他收到消息,说有不知来路的异教频频偷袭边境分舵,他派人深入查探,方知对方是当年与魔教并称关外双邪的西羌第一教圣月教。后来他拖着对方两大高手奔战十数里,拼得一身内伤才将二人击毙,自己也因此不省人事落入人贩子手中。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还是落在了对方手中,不知这算是天意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少女走到门前,拿出刀子,在手腕上割了一刀,血淌进门旁的凹槽。过了会儿,左边那扇门悄悄移开一条缝。她随意洒了些药粉在伤口处,转头对他们一比手势道:「走。」

端木回春依旧走在最后。

进了门,便看到远处有十几丈高的瀑布飞流直下,如倒挂银河。两边亭台楼阁,鸟语花香,既有江南之雅致,又不缺江北之豪放,只这一眼,便有集南北美景精髓与一体之感。

少女引领他们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一处偏得不能再偏的一排小屋前,然后指着其他几个人道:「走。」

屋子里钻出来一个老妪,灰发伛偻,笑容古怪,望向他们的目光仿佛带着针,只是看到少女时才稍稍收敛,陪笑道:「九姑娘,又送人来啊。」

九姑娘不理她,径自转身对端木回春一努嘴巴,道:「走。」

端木回春看了看被留下的人,暗暗庆幸自己念了那个几个字。若是没猜错,这些人留下来应当是做苦活,而那个老妪只怕是管事。他半生跌宕,好人坏人君子小人都见得多了,一看便知那老妪并不好相与,能远离她自然是千好万好。

他拖动脚镣跟在九姑娘后头。沿路花香,他闻得多了,便觉得喉咙奇痒难忍,忍不住咳嗽起来。

九姑娘听得直皱眉,突然转身搭住他的脉搏。

端木回春心头一惊,急忙将丹田中硕果仅存的真气散开来。

九姑娘手指在他的脉搏上停留好长一会儿,才舒展眉头,放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端木回春暗松了口气。

路越走越宽,竟又回到雕栏玉砌的楼阁中来。

九姑娘在一处庭院前驻步,指了指上面的牌匾。

端木回春轻声念道:「异客居。」

九姑娘满意颔首,领着他朝里头走去。

异客居里的布置越发讲究,有几处竟是仿照山川名胜。譬如,缩小的隐仙岩,他想起当年上武当山为凌云道长贺寿,又对比眼下困境,不由百般滋味上心头。

九姑娘走到一处两层楼高的竹楼前,停住脚步,抱拳高声道:「阿九求见姬公子。」这几个字倒说得字正腔圆,显是经常练习。

门咿呀一下开了,出来一个梳飞天髻的宫装少女。她走近两步,便捂着鼻子娇嗔道:「呀。九姐姐,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猴子?」

端木回春自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被人叫猴子,目光不由移到别处。

九姑娘道:「他,识字。」

宫装少女道:「识字也不成,他当公子的书童,只怕刚走近些,公子就捂着鼻子跑啦!」

九姑娘皱眉。

宫装少女忽而笑道:「我说笑的。九姐姐挑的人必然是好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嫌弃?我不耽误九姐姐做正事啦。喂,臭猴子,跟我来,我带你去洗洗。」

端木回春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一关上门,宫装少女的脸立马拉下来了,「臭东西,不嫌脏,还来我们异客居,不要脸。」

端木回春既不愿与女子计较,更不愿以此事与女子计较,干脆装聋作哑到底。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几分骨气。」宫装少女扭腰朝里走,「罢了,跟我来吧。」

端木回春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头。

长廊走尽,至木桥上,宫装少女突然旋身,脚尖在端木回春旁轻轻一点,转到他身后,抬脚便冲他的屁股踢下去。

端木回春从她转身起便知道她要做什么,因此在她抬脚刹那,便放松身体,顺势跳进水里。铁链到了水里拖着他的身体下沉,幸好池水很浅,端木装腔作势地扑腾几下便站住了。

落水声又惊来一个少女,竟与宫装少女一般模样一般打扮,只是宫装少女穿的是黄衫,她穿得是绿裳。绿裳少女指着黄衫少女,怒道:「阿佩,看你做的好事!将池水弄脏了,看公子不罚你。」

阿佩鼓掌道:「我看他太脏,怕污了公子的眼睛,才让他下去洗洗的。」

「胡闹。」一个锦衣青年缓步走来,羽冠玉面,俊秀异常。

端木回春心中一凛。绿裳少女来时,他还依稀听到脚步声,但这锦衣青年便是来到面前,也毫无声息。这固然是因为他失了内力,耳目无法与往常相比,却更说明此青年武功之高,只怕还在他之上。

「公子。」阿佩与绿裳少女不敢再闹。

锦衣青年道:「还不扶这位公子起来。」

 

03、误入敌手(二)

绿裳少女对阿佩一努嘴巴,阿佩叫道:「我才不要碰这样一个又臭又脏又难看的人哩!」

锦衣青年笑道:「我倒觉得这位公子长得一表人才。」

端木回春诧异地看向他。他生性喜洁,最是注重仪表,因此跳入水中第一件事便是借水自照,说实话,若非他知道自己是何模样,决计无法从水中倒影认出本来面目。

阿佩道:「公子,你眼里只怕没人不是一表人才的。」

锦衣青年道:「闲话休说,先将人扶起来。」

阿佩见躲不过去,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到池边,冲端木回春伸手道:「你不过来,难不成还要我跳下去抱你?」

其实并不是端木回春不愿动,而是铁链陷入土里,让两条腿牢牢地钉在原地。他苦笑道:「脚上拖着链子,走不动。」

阿佩怒道:「骗人。你分明是故意留难!」

端木回春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弯腰到水下,将铁链捞起,弓着背慢吞吞地朝池边挪动。由于他一口气挨不得很长,因此从池中央到池边短短几步路,他一共换了三次气。

等他走到池边,阿佩已经气得脸都绿了,「装模作样。」她将手伸向他,冷冰冰道,「还不快上来?」

端木回春看也不看她,双手按着池边青石,一点点得将身体挪动上岸。

「你……」阿佩刚要发作,就见锦衣青年双手扶住端木回春的肩膀,将他提了上来。

铁链沉重,撞击青石叮叮当当响。

锦衣青年弯腰,手指摸着铁链一用力,链子便从中断裂开来。

端木回春学书生揖礼道:「多谢公子。」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多礼,我姓姬,名清澜。」

端木回春道:「姬公子。」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为何沦落此地?」姬清澜问道。

端木回春道:「在下孙隐,原本去聚城探亲,谁料半途被人劫持到此地……」他低下头,身体微微轻颤,似不胜委屈。

姬清澜轻叹道:「是了。自从魔教占据聚城之后,原先盘踞聚城周围的绿林大盗便改做了人贩子生意,将聚城附近的无辜百姓偷运到西羌来卖。」

端木回春突然咳嗽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阿佩阴阳怪气道:「还是个病鬼。」

姬清澜道:「阿环,带孙公子去客房。」

绿裳少女阿环应声,对端木回春道:「你跟我来。」

端木回春穿着湿衣被风一吹,忍不住哆嗦了下,冲姬清澜又揖了一礼,才颤悠悠地随着阿环去了。

阿环比阿佩安静得多,沉默了一路,到了客房前,才道:「你先把湿衣服脱了,我叫人给你打热水洗澡。」

端木回春连忙称谢。

待她走后,他才推门而入。客房朝北,略显暗沉。不过进门一幅青山绿水图,窗边两盆文竹,稍稍修饰房中的不足,平添几分雅意。

他在房间里兜转了一圈,才在靠窗椅子上坐下,将之前为了不让九姑娘察觉而驱散的真气一点一点地收回来。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端木回春急忙转身趴在茶几上,状若瞌睡。

门被轻敲两下,不等他开口就推了开来。

两个粗壮的妇人抬着一桶热水进来,放在桌边,又将皂角和一套干净衣物放到桌上。

端木正要说多谢,两个妇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如此,此刻已经是这两个月来端木回春心情最好的时刻。他关上门,立时脱了衣衫跳进木桶里。从前他日日沐浴更衣,只觉理所应当,如今才知,沐浴实是人生一大享受。

他在水里足足洗了半个时辰,直到水凉了,才依依不舍地起来,换上那套干净的衣物。

看着铜镜中穿戴整齐的自己,端木回春先是一喜,随即想到起一件事惊出一身冷汗。虽说圣月教派去偷袭魔教的高手几乎全军覆没,但难保有漏网之鱼。他当时并未对自己的容貌做过任何掩饰,若是漏网之鱼回到教中,他的身份只怕立刻就要泄露!

咚咚。门被轻叩两声。

端木回春收敛心声,转身开门。

门外站的是阿环。她看到端木回春微微一愣,语气比之前柔和许多,「公子请你去厅堂用膳。」

「多谢阿环姑娘。」端木回春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阿环别过头不再看他,但是脚步却放缓许多,似乎怕他跟不上。

端木回春想起之前明尊也曾潜伏在雪衣侯府,情形比他好不了多少。既然他可以挺过去,他当然也可以。他如此想,心头微微一定,脚步也比之前轻松起来。

阿环突然回头看他一眼。

端木回春心中一凛,想到这里既是圣月教总坛,必然卧虎藏龙能人辈出,自己若不打起一万分精神,只怕不须他人指证,自己便会露出马脚。

想着想着,便到了厅堂。

姬清澜换了一身衣裳,去了羽冠锦衣,散着发,穿着淡青色长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魏晋之风。

「姬公子。」端木回春又是一揖。

姬清澜起身回礼道:「请坐。」

端木回春面露犹豫,在姬清澜再三邀请下,才羞涩坐下。

姬清澜亲自斟酒道:「不知孙公子日后有何打算?」

端木回春激动道:「不知姬公子能否送我回聚城?若是能送我回去,我必定,必定做牛做马以求报答。」

姬清澜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此事不易。」

端木回春对此本不抱希望,但听他如此说,心里头还是凉了半截,脸上更是不掩失望之色。

姬清澜问道:「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端木回春道:「我看到外头的匾额写的是异客居。」

「异客居,异客居,我在此也不过是一个异客而已。」姬清澜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端木回春惊讶地看着他。

姬清澜道:「不瞒你说,此处是圣月教。」

端木回春一脸茫然。

「圣月教在西羌的地位犹如魔教于中原。」

端木回春此刻却是不能再故作无知,恍然道:「莫非也是江湖门派?」

姬清澜道:「不错。我在此处也不过是个客卿,纵然想送你回家,也是有心无力。」

端木回春强笑道:「自被强掳以来,我便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穿如此干净的衣裳坐在如此亮堂的地方,姬公子待我如座上宾,我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再有非分之想?」

姬清澜道:「孙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留在异客居。我虽不能送你回乡,但衣食住样样不会短缺。」

端木回春眼中难掩失落,却仍是起身抱拳道:「多谢姬公子收留。」

姬清澜起身笑道:「快快请坐。」

端木回春重新坐下,正要提筷进食,就看到姬清澜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匣子,然后轻轻打开。一阵若有似无的药味扑鼻而来。

光是闻着味道,端木回春便觉得心头一紧。

姬清澜含笑道:「我异客居有一个规矩,但凡留下之人都能服用一颗镇心丸。此丸能明目养颜,提神醒脑,每月服用,还能延年益寿。」他说着,将匣子推到端木回春面前,微微一笑道:「请孙公子一试。」

恐怕这镇心丸镇的是威。他不必看,便知这镇心丸必是某种慢性毒药,一旦服用,后半生便只能受其控制以求每月施舍。

端木回春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脸上露出半分不甘和惊惧来。他故作好奇地望着匣中的药丸道:「这药丸真有如此大的功效?」

姬清澜道:「孙公子一试便知。」

 

04、误入敌手(三)

端木回春道:「不知这药是如何制成的?不怕姬公子见笑,我幼年曾在药铺里帮过工,对药材略懂一二,看到如此好药不免见猎心喜。」

姬清澜道:「都是些补药,孙公子只管放心。」

说是如此说,端木回春却看出他嘴角还在笑,眼角却拉了下来,隐隐有不悦之意。他心底咯噔一声,手指缓缓地拈起那颗黑漆漆的药丸,脑中不断翻滚各种念头。此时此刻,他一无武功二无帮手,若是不吃,只怕难以过关,但是吃了之后便要受制于人……左右都是深渊。

「公子。」阿佩突然蹦蹦跳跳走进来,扁嘴道:「教主又在发脾气啦。公子快去看看吧,不然他一会儿发脾气发到我们这里,我们就惨啦。」

「阿佩,你过来伺候孙公子吃药。我去看看。」姬清澜冲端木回春拱了拱手,便站起来往外走。

端木回春刚松了口气,就看到阿佩走过来,瞪大眼睛看着他。「阿佩姑娘。」他微微一笑,心里算计着如何在她面前蒙混过去。

阿佩诧异道:「咦?你是那只臭猴子?你竟然不难看!」

端木回春笑道:「多谢阿佩姑娘夸奖。」

「谁夸奖你了。公子让你吃药,你怎得还不吃?」阿佩急忙将视线移开。

端木回春道:「空腹吃药不良于胃,我只是想饭后服用。」

阿佩道:「你这个人怎么洗干净了还是这么婆婆妈妈?这药和空不空腹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吃了,保准是很好的。」

端木回春道:「可是我不知这药的药性,恐怕……」

阿佩道:「这药是公子自己提炼出来的,我们吃了都很好。你莫废话,快吃!」

端木回春讶异道:「你也曾服用?」

阿佩道:「这是自然,但凡留在异客居的人都是要吃的。」

端木回春原先看阿佩阿环与姬清澜相处的方式,还以为她们是他的心腹,必然无须服用此药,如今看来,这个姬清澜只怕是不信任何人的。

阿佩道:「你若再不吃,就休怪我动手了。」

端木回春见她咄咄逼人,知道躲不过去,只好拿起药丸用小指扣在掌中,佯作吞咽,实则滑入袖中。

阿佩突然闪身到他身边,出手如电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后一拧。

其实阿佩武功不高,即便端木回春内力全失也可避过。只是避得过这一招却避不过下次,若真动起手来,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因此端木回春并不反抗,只故作惊慌地调整了下手臂位置,以免拉伤。

阿佩另一只手直袭他腋下。

端木回春手臂下意识一缩,药丸落到手肘处。

阿佩冷声,隔着衣料将药丸顺了出来,放在他的跟前,「你耍什么花样?!」

端木回春面露尴尬之色,抬眸定定地看着她道:「阿佩姑娘好眼力。」

他本就生得俊雅之极,比之姬清澜也毫不逊色。阿佩被他如此一看,气势顿弱,口中的质问倒像是撒娇,「少奉承!快点吃药,饭菜都凉了。」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原本打算把这颗药留给我父亲的。他生性体弱多病,若是能得此良药,说不定能多活几年。」提到端木慕容,他不免有几分真情流露。

阿佩看得心头一软道:「你进了圣月教,就出不去了。除非……」

「除非什么?」端木回春眼睛一亮。

阿佩道:「除非你加入圣月教,当了教徒。那样万一哪天教主分派任务给你,你就能出去啦。」

加入圣月教?

端木回春心头一阵恶寒。

阿佩趁他不在意,突然捏住他的下颚,将手中的药塞进他嘴里,然后将下颚一抬,药便顺势滚进端木回春喉咙里。

端木回春捂着嘴巴咳得惊天动地。

阿佩洋洋得意道:「你放心,若真有一天你能出圣月教,我便送你一瓶镇心丸,让你带回去给你爹。」

端木回春咳得满脸通红,干笑道:「多谢阿佩姑娘。」

阿佩道:「你快吃饭吧。一会儿我带你去书房,公子平时最着紧的就是书房里的书,你可要看管仔细了。若是缺了一页半张的,公子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药进了肚子,木已成舟,端木回春纵然郁闷得想哭也莫可奈何,只能强忍下心头的不安,赔笑道:「公子不像这么凶的人。」

阿佩嘻嘻笑道:「我吓唬你的。公子当然不凶,公子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人。凶的是教主,教主发起脾气来,可以掀掉整个异客居呢!」

端木回春试探道:「你适才说教主发脾气,是否是教中发生了什么事?」

阿佩眼珠子一转,眯起眼睛打量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端木回春道:「唉。你也说我这辈子可能再也出不了圣月教半步了,只怕以后就要以此为家。既是如此,自然将圣月教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摸个一清二楚,以免犯了忌讳。」

阿佩道:「你放心,公子不喜欢教主来异客居,所以教主很少来。你只要把公子的忌讳摸清楚就好了,不必管圣月教的事。」她看端木回春闷闷不乐,狐疑道,「难不成你真的想加入圣月教?」

端木回春不语。

「哈!你真是异想天开。圣月教向来只收两种人,一种就是五六岁有武学天赋的孩子,一种就是成名江湖有武学根基的高手。你看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细皮嫩肉,哪有可能加入圣月教?」

端木回春故一身不吭地闷头吃饭。

「喂!你生气了?」阿佩撞撞他的胳膊。

端木回春放下碗筷,认真道:「我只是个被拐卖进来的书童,哪里有资格生阿佩姑娘的气?」

阿佩撇嘴道:「你不是想知道教主为什么生气吗?我告诉你。」

端木回春这才转头看她。

阿佩故作神秘道:「其实是因为明天就是七月一日了。」

端木回春道:「七月一日又如何?」

「七月一日啊,那个人就会来了。教主当然会不高兴!」阿佩道。

端木回春心头一热。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圣月教教主不高兴的人极有可能会助他一臂之力。他强忍喜悦,面不改色地问道:「圣月教不是西羌第一教吗?教主应当很厉害才是,怎得还有人能惹他不高兴?」

阿佩道:「圣月教的确是西羌第一教,但是第一教并不是毫无对手的。就比如说,中原不是还有辉煌门么?绝影峰就好比是西羌的辉煌门。明天来的人就是绝影峰的主人。」

好比是辉煌门的主人?

纪无敌?

……

端木回春觉得自力更生更靠谱些。

「你怎么了?」阿佩见他脸色不太好,担忧地问道。

端木回春忙回神道:「我是在担心教主,那个绝影峰主人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阿佩道:「厉害是厉害,不过也不用担心。反正他再厉害,见了我家公子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听话得不得了。公子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公子让他坐下,他绝不会站着。」

端木回春心里头更凉了,心好像被镇心丸穿了两个孔,前后通风,刮的还是北风。「既然姬公子与他交好,他又怎会与教主水火不容呢?」

阿佩笑道:「就因为他与公子交好,教主才不喜欢他呀。不过,他也不喜欢教主就对了。他每年七月都会来异客居小住,所以教主每年这个时候的心情都会特别不好。」

端木回春心里涌起奇怪的感受。由于魔教明尊暗尊对伴侣的选择,让他不由自主地将她的话想到另一个方向。为了证明是自己多想,他试探着问道:「不知教主是男是女?」

「当然是男人。」阿佩一愣,随即面色大变,扬手就想打。

端木回春忙侧身避让。其他尚可容忍,但打巴掌事关颜面,他自然不能忍住。

谁知阿佩的手在半途停住,呆呆道:「世人都是迂腐顽固的木头疙瘩。没想到连你这样好看的人也不例外。」

她的话暗暗合了端木回春心中所想,但他并不戳破,只露出惊诧之色,道:「此话怎讲?」

阿佩放下手道:「快吃你的饭。吃完就回去房里呆着。」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书房?」端木回春问道。

阿佩道:「异客居总共这么大,你不会自己找么?!」

端木回春见她夹怒而去,立刻放下碗筷回房。

他一回房间,即坐下为自己诊脉,确认几遍脉象无异才稍稍放下心来。那药恐怕不是普通的毒药,效果究竟如何,还要一个月后发作时才知道。

连月来,他被人贩子关在马车里吃不好睡不着,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间像模像样的房间,让他忍不住暂时搁下心头烦躁,穿着鞋子在床上躺下。入圣月教以来所见种种如浮萍般荡漾在脑海,一片一片,琐琐碎碎,慢慢连成巨大黑幕,将他拖入梦乡。

 

05、误入敌手(四)

一睡便睡了近八个时辰,一夜无梦。

翌日,端木回春醒来,只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无处不酸。他坐起来,在床上醒了会儿神,才慢慢接受自己仍旧身陷异国他乡虎狼之地的事实。

他起来洗了把脸,发现外头静得诡异。

昨日来得匆忙,他满腹心思都用在如何蒙混自己上,如今细细想来,偌大一个异客居,他似乎只见过姬清澜、阿佩和阿环三个人。如果算脸的话,只有两张。因为阿佩和阿环用的是同一张。

端木回春走了一小会儿便觉腹中饥饿难耐。昨日心绪太乱,身体太累,吃得太少,如今倒想念起那一桌子的菜来。他平素不爱吃肉,可现在却想得脑袋发紧。

他回到厅堂,桌椅果然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端木回春故作不知。

「你在这里做什么?」阿环端着个盘子站在门槛处望着他直皱眉。

端木回春回身,自嘲道:「无处可去。」

阿环道:「你是公子的书童,自然应该去书房伺候着。罢了,今日公子只怕是没工夫去书房的,你用了早膳没?若是没用就先拿个馒头垫垫吧。」她说着,将盘子里的馒头丢了一只给他。

端木回春「慌手慌脚」地接过,揖礼道:「多谢阿环姑娘。」

阿环讶异道:「你怎知我是阿环?」

端木回春道:「阿佩姑娘活泼伶俐,阿环姑娘端庄稳重,如何不知?」

阿环嘴角轻轻抬了抬,「倒还有些眼力。」

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重击!

阿环脸色一变,道:「糟了,又打起来了。」

端木回春见她匆匆忙忙往门外跑,立刻追了上去。换做以往,即便是吃馒头,他定然也要找把椅子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掰着吃,只是目前的处境却不容他从容。端木回春三两口将馒头咽下肚子,鼓着腮帮冲到门口,便见一个身穿黑袍的披发男子背对着他站在石敢当上,怒气冲冲地指着大门的方向,吼了一连串异族语。

阿环急得冲上去道:「教主息怒。我这就去请公子来。」

黑袍男子一低头,与端木回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只见他眼窝深陷,额头与颧骨高凸,整张脸上下起伏间距甚大,的确不似中原人模样。

黑袍男子看到端木,用僵硬的汉语怒道:「你是谁?」

端木回春揖礼道:「小生孙隐,儿孙满堂的孙,归隐田园的隐。」

阿环忙道:「他是九姑娘送来给公子作书童的。」

黑袍男子挥手道:「换了!」

……

莫不是,他昨天上任今天就要被辞退么?端木回春不知该庆幸自己短暂的书童生涯还是遗憾那无缘得见的书房。

「呀呀呀,丑八怪欺负美男子啦。」门边突然传来一道清朗之声。

端木回春心头一凛,转头看去,顿时为自己竟未在第一时间发现他而震惊不已。只因那人的打扮委实……太过引人注目了。

逶迤出丈余的宽大红袍,上上下下加起来足足十几斤重的纯金饰品,还有那张浓妆艳抹比女子犹胜七分的妖媚妆容。这样的人无论走在哪里都该引得所有人侧目而视。

红袍男子抬起手,张开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蔻丹,指上硕大的金指环几乎挡住他半张脸。

黑袍男子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叽里咕噜又说了一串。

红袍男子撇嘴,张开五指门框上方一引,牌匾便掉落在他的手中。他拎着牌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异、客、居。」

黑袍男子瞪着他。

红袍男子道:「山峦脸,你怎么能在异客居说西羌语呢,要说汉语。不然清澜亲亲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他一不高兴,我就不高兴了。我不高兴,整个圣月教就要鸡犬不宁了。鸡犬不宁,阿环丫头,我用得对吗?」

阿环低着头,死也不敢答话。敢在圣月教教主面前说圣月教鸡犬不宁的也只有眼前这尊大佛,其他人说绝对是嫌命太长。

黑袍男子用生硬的汉语道:「不许叫我,山岚脸。」

「是山峦。」红袍男子笑吟吟站直身体,拖着裙摆慢悠悠地往里走,「怎么办?你这么蠢,学了五年,汉语还是学得跟马尿似的。」

黑袍男子狂叫一声,从石敢当上跳下来,一掌朝红袍男子劈去!

红袍男子施施然地躲开,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像逗着他玩似的,慢慢悠悠地与他边拆招边道:「呀呀呀,生气了。山峦脸变成夕阳下的山峦脸了。」

黑袍男子一手搭住腰带,猛然一抽,一把软剑如蛇一般冲红袍男子的脸弹去。

红袍男子闪了下,但是他的衣摆太长,被黑袍男子一脚踩住,撕拉一声,扯掉好大一片。

红袍男子大怒,「辛哈!你居然敢撕我的衣服!」

辛哈冷笑道:「妖人!」

红袍男子脸色上掉下一层厚粉,原本藏在背后的手突然朝辛哈抓去。

辛哈偏头躲过。

红袍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讥笑,身体突地切入他的怀中,五指蔻丹一缩,直接在他脸上留下五道抓痕!

辛哈大惊后退,已是避之不及。

红袍男子开心地笑道:「呀呀呀,我把山峦脸磨平了!」

辛哈瞪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尼克斯力!」

红袍男子翻白眼望天,神情得意以极。

「我要杀了你!」辛哈说着就要冲上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姬清澜的咳嗽。

明明是一声轻咳,但听在在场两个人耳中却如打雷一般。

辛哈立刻收住脚步,脸色讪讪地看向姬清澜。

姬清澜从端木回春和阿环中间走过,温和地问道:「我记得说过,不许在我异客居动手。」

辛哈道:「是他太坏!」

红袍男子委屈地拉着被撕掉半边的裙摆道:「你看,衣服都被他撕烂了,烂人。」

辛哈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我的脸!」他越说越近,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凑到姬清澜的脸上去。

姬清澜视若无睹地推开他,淡然地瞥了一眼红袍男子,「阿环,阿隐,好好招待峰主。」

辛哈委屈道:「我呢?」

姬清澜拉住他的手往里走,「我带你去敷药。」

辛哈身上的戾气立刻收了,乐颠颠地任他拉着走。

红袍男子不甘心地叫道:「我的衣服……」

姬清澜头也不回道:「异客居多得是,任君选择。」

「你身上那件……」红袍男子还没说完,辛哈和姬清澜已经走得没影了。

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阿环首先回神道:「峰主,这边请。」

红袍男子不理她,转头望着端木回春,笑眯眯道:「你是中原人氏?」

端木回春揖礼道:「小生孙隐,见过峰主。」

「我叫姬妙花,曼妙的妙,鲜花的花。」姬妙花撩起一绺头发用手指转了转,轻笑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很适合我?」

端木回春强忍下胃里涌起的强烈不适,干笑道:「峰主天人之姿,这名字果然再恰当不过。」

姬妙花挪着脚步慢慢走到他面前,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低声道:「可是我觉得你的名字很不好。你说,你改名叫曼花好不好?」

不好,一百万个不好!

……是。」人在屋檐下,要委曲求全。端木回春在心底暗暗说服自己。

姬妙花笑了。他的眼角画着三朵桃花,笑的时候桃花一挤,有种被碾碎的错觉。「姬清澜之外,你是第一个见到我这么镇定的人。」

端木回春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这样,很不正常啊。」他抿着唇,发出闷闷的笑声,然后拉起他的手,手指恰恰搭在他的脉门上。

端木回春心里一松又是一紧。一松是因为他早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将真气泄了,一紧是因为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你好像受了内伤。」姬妙花拉着他的手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端木回春临走前看了阿环一眼,她也看着他,却是无能为力。

姬妙花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脸正过来道:「那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她有我好看吗?」

其实仔细看姬妙花的五官,却是十分出色的。若说辛哈将异族人的五官特色发挥出了丑的极致,那姬妙花的脸便是异族人美得极致。唯一可惜的是,他脸上的妆容实在太过抢眼,端木回春只欣赏了一眼,便觉自己审美出了问题。

「喂。你小声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姬妙花突然凑过来,浓郁的花香让端木回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姬妙花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接下去道:「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就去告诉辛哈,告诉他你的内伤是被圣月教独门内功心法破壁功打伤的。」

端木回春脑袋一轰,心里飞快地跳出一个念头,若是蒙混不过这道关卡,他恐怕真要如杜甫之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06、误入敌手(五)

「打我的那个人是……圣月教的?」端木回春震惊地抬起头,眼中难掩惧色。

姬妙花道:「你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打伤你的人是谁?」

端木回春紧张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姬妙花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腰。

端木回春心头一紧,全身绷得像拉紧弦的弓,强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那白花花的不是脸不是脸是面团是面团……

姬妙花转头对跟上来的阿环邪笑道:「阿环丫头,你没看到我跟我的新相好曼花亲亲正在亲热吗?」

阿环识趣地低头道:「阿环告退。」

等她走远了,姬妙花的手臂才松了松,但没有完全松开,依旧环在端木回春的腰上。

「峰,峰主……」端木回春怯生生道,「我们这样,不太合适吧?」

姬妙花用蔻丹在他脸上轻轻刮着,「不合适么?」

端木回春笑容僵得不能再僵。他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是,当年明尊有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情景,又是如何对付的。不过……想也知道,如雪衣侯这般人物是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曼花亲亲,破壁功虽然不是什么好功夫,但是被它打伤之后很难痊愈的,不如我让山峦脸帮你疗伤?」姬妙花凑近他,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

面对这样一张……惊世骇俗的脸,端木回春再能忍也忍不住撇开脸,「这,这不大好吧。我不过是异客居一个书童,怎敢劳烦教主大人。」

「这样啊。」姬妙花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端木回春立刻退到两丈开外,深深揖礼道:「多谢峰主垂询,不过小生对医术略知皮毛,我的伤由我自己慢慢调理就好。」

姬妙花道:「这样说来,你不愿意告诉山峦脸?」

端木回春诚恳道:「不敢惊动教主。」

「这样啊……」姬妙花慢吞吞地拖着长音,然后突然移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就拖着往里走。

端木回春大惊失色道:「峰主去何处?」

「帮你讨回公道啊。」

「我,我不是说可以自己疗伤的吗?」端木回春急了。

姬妙花停住脚步,回眸一笑道:「是啊。所以我只是帮你讨回公道,没说帮你疗伤啊。」

「这,不用讨回公道了吧?」端木回春气势不足。

姬妙花笑眯眯道:「你刚才说不知道自己是被圣月教的人打伤的,对不对?」

端木回春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却还是点点头道:「是。」

「这就对了。圣月教做坏事居然不留名,可见坏得不够彻底。我要告诉辛哈,让他把人找出来,好好揍一顿。帮你解解气。」

端木回春完全听不懂他这番话的因果关系,「可未必是圣月教的人……」

姬妙花突然停下脚步。

端木回春以为他回心转意,忙道:「我如今已经入了圣月教,还是莫要惹事的好。」

「曼花亲亲。」姬妙花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裙摆,「你踩住我的裙子了。」

端木回春立刻跳开,却又被姬妙花一把抓了回去,「你受了伤,干脆,我抱着你去吧。」

端木回春不知道自己脸上的伪装还能坚持多久,早知今日要遇到这样一位人物,他宁可饿死在房间里也绝对不会出门半步。「我伤得不重。」

「不重吗?」姬妙花狐疑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努力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走吧。」

端木回春任由他拉着走到姬清澜卧室门口,才猛然想起他是来做什么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道坎真的迈不过去?

姬妙花这时倒是很有礼貌地叩门,直到姬清澜来开门。

「清澜亲亲。」姬妙花松开抓着端木回春的手,整个人朝姬清澜靠了过去。

姬清澜似乎早有所料,不着痕迹地闪开道:「峰主有何事?」

辛哈在里面听到了动静,骂骂咧咧地就出来了,「尼克斯力,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脸上的伤口被抹了药,看上去就好像涂了半边脸的胭脂似的。

姬妙花咬着蔻丹,无辜道:「你受了伤,我来看看你。」

辛哈一脚踹翻桌子,吼道:「是谁害我受的伤?!」

姬清澜淡然道:「这是我的桌子。」

辛哈的怒气顿时化作尴尬,不知所措地站着,想去扶桌子又拉不下脸,不扶又怕姬清澜生气,幸好他目光一转,看到站在姬妙花身后的端木回春,那脸色立刻就光亮起来了。

端木回春刹那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一盘刚刚煮好的红烧肉。

「你,还不把桌子扶起来?」辛哈冲他一指。

端木回春无奈地走出去扶桌子。

辛哈道:「原来它是这个样子的吗?」

端木回春一愣,发现桌子被撞缺了一个角。他把角捡起来道:「原来是完整的。」

……」辛哈傻眼。他本是想讨好姬清澜,问原来的位置是不是这个位置,谁知道会掉了一个角。

姬清澜道:「算了。」

姬妙花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还笑?!」辛哈怒了。

姬妙花耸肩道:「桌子不是我踢烂的。」

……」辛哈蔫了。

姬清澜道:「峰主既然探望过了,便请自便吧。」

辛哈又抖擞起精神来了。

姬妙花忧郁道:「清澜亲亲,你总是赶我不赶他。」

姬清澜敛容不语。

辛哈幸灾乐祸道:「识相,你懂不懂?」

姬妙花拉过站在一旁努力把自己当木桩的端木回春,可怜巴巴道:「曼花亲亲,我只有你了。」

……

我和你从来没关系!

端木回春边默默地想,边默默地跟着他离开。

离开总比留下来好。万一姬妙花一时兴起想起来的目的,那才是得不偿失。

「啊!」姬妙花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道,「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端木回春装傻。

姬妙花道:「好像和破壁功有关。」

端木回春继续装傻。

姬妙花突然伸手指刮了刮他的脸,笑骂道:「爱撒谎的小坏蛋。」

端木回春心头一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语气。

姬妙花拉着他在水池边的石凳上坐下,道:「你跟我说说中原的事吧。」

端木回春道:「中原的事?」

「中原的人喜欢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玩什么?」

端木回春道:「吃饭穿衣说汉语玩……玩风筝。」

姬妙花对他的敷衍不以为意,「风筝?是天上飞那种吗?」

「是。」

「你会做吗?」

端木回春毫不犹豫道:「不会。」这种时候即使会也要说不会。

姬妙花得意道:「我会,我教你。」

……」

「中原人喜欢穿红衣裳吗?」

「不常穿。」端木回春顿了顿,又道,「通常只有成亲的人才穿。」

姬妙花道:「那你成亲了吗?」

端木回春不假思索道:「尚未。」

姬妙花道:「啊,那是不是就叫做,待字闺中?」

……不,那是形容女子的。」

「那你是什么?」

端木回春道:「尚未成亲。」

姬妙花托腮问道:「为何?你长得挺好看。」

端木回春脑海中很快闪过各种念头。若是说公务缠身,他必定要问是何公务。若说守孝,他之前又说过父亲还在世。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个理由,道:「家徒四壁,两袖清风。」

姬妙花疑惑道:「谁的家不是四堵墙壁?两袖清风……」他举起袖子,迎风招展道,「我也是。」

「我是说,我太穷。」端木回春还故意叹了口气。

「哦,原来是这样啊。」姬妙花收回抬起的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信了几成。

 

07、误入敌手(六)

端木回春深知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便想着如何摆脱他。看看时辰尚早,未至饭时,若说就寝更不靠谱。或者,干脆借伤势说歇息。

谁知不等他开口,姬妙花便站起来道:「曼花亲亲,你带我逛逛园子吧。听说这园子是按江南庭园建造的,我可喜欢得紧。」

端木回春推辞道:「小生昨日才到异客居,不熟地势,不如改日……」

「那我领你看看。」姬妙花说着就伸手来拉他。

端木回春连忙起身道:「小生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恐怕是内伤发作,不如来日……」

「呀!亲亲内伤发作了?」姬妙花瞪大眼睛,抓住他的手一把扯到自己的身前,从背后抱住他。

……

从背后抱住总比前面抱住好。至少眼不见为净!

端木回春如是安慰自己。

突然,一股霸道的真气从灵台穴涌入,如入无人之境般连冲他经脉两处凝滞之处!

端木回春先是一惊,随即心头又喜又忧。喜的是若姬妙花帮他将所有凝滞处冲开,他的内力就能慢慢恢复。忧得是他其他真气正受困凝滞的经脉处,以姬妙花的精明极可能发现他身负武功。

就在他上下忐忑左右为难之际,姬妙花又将真气收回去了。他贴着他的耳垂,满怀歉意道:「呀呀呀,我忘记曼花亲亲说要自己医治内伤的了。怎么办?我好像破坏了亲亲的疗伤大计啊。」

端木回春气得差点吐血,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啊?」

姬妙花突然侧头,嘴唇轻轻蹭了下他的鬓发。

端木回春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脸霎时涨得通红,身体挣扎出他的双臂怀抱,转身瞪着他,想动怒,但一出口却成了结结巴巴的质问,「你,你你怎么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亲!」

姬妙花无辜地摇摇头。

「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男授受不亲!」

姬妙花迷茫地眨着眼睛。他脸上的厚粉掉了好几层,坑坑洼洼,可笑又可怖。

端木回春一想到他刚才就是用这张脸亲自己,胃里一下子就翻腾出好几波酸水。

「曼花亲亲……」姬妙花撅嘴。

端木回春强忍住自废双目的冲动,匆匆揖礼,「峰主大人见谅,小生生性迂腐顽固,受不得大人垂青,告辞!」他说完,扭身拔腿就跑,生怕姬妙花追上来。

其实以姬妙花的武功若是想要追上来,简直易如反掌。但出乎意料的是,端木回春一口气跑回自己的睡房,后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回到房中,将门反锁,然后洗脸。只是无论他如何洗,那浓郁的香气都似鬼魅一般,如何都摆脱不掉。

端木回春捂着额头,觉得头痛欲裂。现在想来,魔教的那些事务简直轻而易举,太人见人爱了。

砰砰。

门被重敲了两下。

端木回春擦干脸,无声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直到眼中精光与怒火齐齐收敛干净后,才转身开门。

门外站的是阿佩。她看到他,扬手就是一巴掌。

端木回春虽然想避,但一来内力尚未恢复,二来身上酸痛,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三来她这一巴掌甩得极快,堪称出手如电,因此他没回过神就被打了个正着。

「你为何打我?」饶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加上刚才莫名其妙被姬妙花亲了一下,端木回春两把火一烧,真脾气噌得就冒起来了。

阿佩见他变脸,愣了愣,随即嚷道:「谁让你勾引峰主?」

端木回春冷冷地盯着她,倒退一步,当着她的面将门甩上。

阿佩听着锁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拒之门外了,气得用力踹门,「孙隐!你给出来,你这个混蛋!快点出来!」

门被踹得咯吱咯吱响,却愣是纹丝不动。

房间里,端木回春照着铜镜看自己的脸,此时脸上只有点红,还不看出什么,但是她刚才一巴掌打得这么狠,只怕留下掌印是肯定的了。

他想到同样脸上带伤的圣月教教主,心里蓦然生出几分心心相惜。

「孙隐!你到底还吃不吃饭了?!」阿佩尖锐地吼道。

外头陡然静了静,过了会儿,阿环的声音突然响起,「阿佩。你在做什么?」

端木回春不由在心底冷笑。

门外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一个人唱双簧么?

阿佩又道:「都是孙隐不好。」

阿环道:「他怎么你了?你先让他出来再说。」

「他不肯出来。」

「我来敲门。」门被笃笃笃连敲了几下。阿环的声音在外面道:「孙隐,你先出来。」

端木回春暗道,此时此刻还是不宜揭穿得好。他深吸了口气,打开门。

站在外面的果然是阿佩。她得意道:「你不是不开门吗?」

端木回春茫然地看着她的身后道:「阿环姑娘呢?」

「哪里有阿环?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就是姑奶奶我!」阿佩趾高气扬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疑惑道:「可是我刚刚明明听到阿环姑娘的声音。」

阿佩掐着嗓子,声音陡然一变道:「阿佩,不许胡闹。是不是这样?」

端木回春张大眼睛,瞪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这么无聊!」

「我无聊?谁让你不开门。」阿佩撇了撇嘴角,「算啦,我打你是我不对,不过你以后不许和峰主那么近。」

端木回春沉默了会儿,低声道:「你昨天不是说峰主很厉害?」

阿佩道:「他是厉害,但是再厉害他也是我家公子的,不许你抢。」

……」既然是你家公子的就请你家公子好好收起来,千万不要放出来祸害人间!想归想,端木回春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打听敌情的大好时机。他一脸奇怪地问道:「可是,我今天看到公子和教主十分要好,和峰主好像不大亲近?」

阿佩道:「我家公子住在圣月教,自然和教主要更好一点啦。但是当年出手救我家公子的却是峰主呢。」

端木回春道:「救你家公子?」

阿佩道:「是啊。当年我家公子被狗……啊,反正就是遇到了坏蛋,然后是峰主出现把坏蛋赶跑了的。」

狗?

被狗追?

难道姬清澜怕狗?

端木回春觉得莫名其妙。以姬清澜的武功,一百只狗他都能逃得自在逍遥。除非这只狗不是普通的狗,又或者答案在阿佩没说完的半句里。

「你总是问峰主做什么?」阿佩狐疑地看着他,「难不成,你想求峰主带你离开这里?」

「当然没有。」端木回春的确没有这么想过。从目前看来,呆在圣月教实在比落在姬妙花手中要好千倍万倍。

阿佩道:「哼,就算想也没用。峰主是不可能带人上绝影峰的,不然我家公子也不会留在圣月教了。」

「是啊。既然当初救公子的人是峰主,那公子又是如何遇到教主的?」端木回春打蛇随棍上,追问道。

阿佩道:「我家公子当时受了伤,峰主就将公子送来圣月教疗伤,后来公子就留下来了。哎,你这么多问题,还吃不吃饭了?」

端木回春捂着脸,郁闷道:「这样如何出去?」

阿佩眼中流露出几分愧疚来,「你不知道躲吗?」

端木回春道:「我不像你们,一个个武功高强,哪里躲得开?」

阿佩道:「你先随我去用饭,吃完之后我去向公子讨些伤药来,保管你明天就不痛了。」

端木回春见她扭头就走,急忙跟上去道:「公子哪里来那么多好药?」

阿佩道:「我家公子自己调配的。」

「没想到公子这般多才多艺。」端木回春道,「不知公子师从何人?」

阿佩嗤笑道:「我说出来你也不知。」

端木回春佯作不服气道:「武林中事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对杏林之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阿佩道:「哦?那医怪姬无常你听过吗?」

……

他好像真的听过。

端木回春隐隐觉得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你怎的不走了?」阿佩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端木回春忙回神道:「我正在回想医怪姬无常这个名字。」

阿佩嘲弄道:「就算你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

端木回春道:「你怎知?」

「因为他从来没有露过面。」阿佩道,「他医术之高已经超乎世人想象,普通病痛早已不放在他的眼中。他研究的医学之道当今天下怕只有公子才能领悟了。」

端木回春道:「公子和这位医怪前辈是……」

「公子是医怪的衣钵传人。」她顿了顿,小声道,「不过你不要不告诉公子我告诉你这件事,不然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端木回春笑道:「我岂是多嘴之人。」

阿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端木回春又跟着她走了一段路,蓦然想起自己究竟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了!他并非听说的,而是看到的,在魔教机密文书之中!

因为文书提及栖霞山庄,所以他多看了两眼。若医怪真是文书中所提及之人,那么,他应当算是他的师公。

 

08、误入敌手(七)

姬清澜是他的师叔?

端木回春想到毒药,心里阵阵发凉。

认真算起来,他父亲端木慕容顶多算医怪的记名弟子,自己纵然尽得父亲医术精髓只怕也不是医怪这位正儿八经衣钵传人的对手。何况近些年他奔波于魔教事务,武功或许没放下,与医术早已形同陌路。

他不由联想到蓝焰盟的种种毒药与手段。魔教机密文书记载,当年蓝焰盟横行江湖的摄心术与毒药皆是出自医怪姬无常之手,可见他的手段!栖霞山庄之所以能在江湖上迅速崛起,靠的便是端木慕容当年学自他的一点解毒的皮毛手段。他原本还抱着自行解毒的期望,如今一想,竟是痴心妄想。

纵然心潮起伏,端木回春脸上却擦得滴水不漏,只是低着头跟在阿佩身后,来到厅堂。

堂上姬清澜、辛哈和姬妙花都在。

姬妙花不知从何处哪来把宫扇,用来不悦地磨着桌面道:「清澜亲亲,他只是伤了脸,没有伤到嘴巴。拿筷子之类的事情他可以自己做的。」他的妆容倒是修补整齐了,粉比原先薄了些,也没有坑坑洼洼,但还是一大片雪白上点着几点红色的桃花,红白分外分明。

正享受着美人喂饭乐趣的辛哈赏了他一个冷眼,送了两个字,「滚蛋。」

姬妙花突然「哎呀」一声,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腕道:「清澜亲亲,我的手好痛,痛得我拿不了筷子了。」

辛哈乐了,又送了两个字,「熊样!」

姬妙花怒了,拍桌道:「你可以骂我妖人,但是不许说我熊样!」

辛哈这次倒是挺配合道:「妖人。」

姬妙花满意了,又可怜兮兮地捧着手腕道:「清澜亲亲,你看我的手,呀呀呀,好痛呀。」

姬清澜被他闹得头疼,抬头见阿佩和端木回春进来,便道:「阿佩,还不过来伺候峰主用膳。」

姬妙花不满地回头瞪了阿佩一眼,但看到端木回春立刻笑了,「呀呀呀,我说心情怎么突然这么好呢,原来是曼花亲亲来了呀。呜呜,你快过来,我的手好痛,动不了了。」

端木回春听得头痛,觉得这么一比较,毒药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姬妙花见他不理自己,越发蹬鼻子上脸,「曼花亲亲,来者是客,你不能拒绝我,不然我一生气,就什么都说得出来哦。」

什么都说得出来和什么都做得出来是一字之差,却所指不同。不过他并非汉人,姬清澜对他此言并未深想,但听在端木回春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走近了些许,正想这如何蒙混过去,就听姬妙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曼花亲亲,你的脸怎么和辛哈一样了?」

他这么一叫,让辛哈和姬清澜都看了过来。

阿佩惊得脸上一红,眼睛拼命地朝端木回春使眼色。

端木回春对这里所有人都没什么好感,但想也知道纵然揭发阿佩,姬清澜也不可能为了他这样一个刚刚才来一天的外人向自己的心腹丫鬟讨公道,因此他只是平静道:「打蚊子打的。」

「噗。」姬妙花用扇子捂住自己的嘴巴,「曼花亲亲,你的解释还是这么可爱啊。」

端木回春告诉自己,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不过这样更好。」姬妙花单手支腮,笑吟吟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大腿道,「你坐到我腿上来,我喂你吃饭。」

……」也许,他现在揭露自己的身份,所受的待遇会好一些。地牢水牢什么的,相比之下倒也没那么难以忍受。端木回春默默地望着那红艳艳的裙子,心里做着斗争。

姬清澜终于将筷子放下,不愠不火地看着姬妙花道:「峰主莫不是把我异客居当做了烟花地?」

姬妙花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打量他是真怒还是假怒。

姬清澜神色温和如常,但眼里的光芒却锐利如钢刀。

姬妙花用扇子轻轻地磨蹭着自己的嘴唇,嘴角扬起笑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啊,清澜,我有件事要说给你高兴。」辛哈突然捂着脸插进来。

姬清澜垂眸,收起眼中精光,「哦?」

辛哈道:「听说魔教一个长老死啦!」

……

端木回春心被重重地锤击一下,脑海几乎有一瞬是空白的。

魔教长老?谁?贾祥?花匠?莫琚?还是卢长老?

姬清澜对此倒是颇感兴趣,问道:「是哪个长老?」

「端木回春啊。」辛哈嘿嘿笑道,「你不是说我送了那么多高手去中原,却一点果子也没有吗?嘿嘿,现在不就有果子了?我听说端木回春在魔教的地位很高,很有用,是个人才。」

姬清澜道:「说起来,端木回春倒可以算是我的师侄。」

此言一出,辛哈立刻吓得脸白了。「啊?」

姬妙花掩嘴笑道:「呀呀呀,这下可不好了呢。」

姬清澜轻描淡写道:「不过他父亲最多算我师父的半个徒弟,与我并没什么交情。」

姬妙花道:「纵然没交情也应该有同门的情谊吧?」

辛哈忙道:「没交情就是没情谊。再说他是魔教的人,就是我圣月教的敌人,就是坏人。」

姬清澜道:「他死了,魔教可有什么动静?」

辛哈其实知道的消息也不完全,只好信口瞎编道:「他死了,他们的两个教主很伤心,听说每天都哭,哭得山都要裂开啦。还有啊,魔教其他人也都很难过的。」

姬清澜:「……」他虽然未曾见过魔教的明尊和暗尊,但是听说他们都是武林中的风云人物,竟为一个长老而哭天抢地?他斜睨了辛哈一眼。

辛哈低头。

端木回春想象袁傲策和冯古道为自己哭得山崩地裂的情景,顿打了个寒战。其实魔教宣布自己的死讯倒是极易理解,毕竟自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与其大张旗鼓寻人,不如暗地里偷偷地找,以免打草惊蛇。

姬妙花突然问道:「你们刚刚说的这个魔教长老是怎样的人物?」

端木回春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上来。

辛哈刚刚因为回答不出姬清澜的问题,心里正暗自懊恼,听他喋喋不休地追问此事,不耐烦地道:「能怎么样?当然是又难看又笨,不然怎么会加入魔教?」

姬清澜听他越扯越没边,也懒得出言纠正,任他说个痛快。

姬妙花一听他说丑,就皱了眉头,「他不是清澜亲亲的侄子?」

「是师侄。」

是师侄。

姬清澜与端木回春一个在嘴上一个在心里纠正。

辛哈道:「是,是师侄,和侄子不一样的!」他见姬清澜为他说话,刚想合上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听说中原武林的人都是些很丑很难看的人,而且越丑武功就越好。」

姬妙花听得津津有味道:「难不成好看的人练不好武功?」

辛哈道:「在中原,好看的人不练武功,都去当大官啦。」

姬妙花道:「这么说,中原最好看的人不就是他们的皇帝?」

辛哈愣了愣,点点头道:「应该是皇帝最好看。」

姬妙花笑吟吟地看了姬清澜一眼。

姬清澜夹了一筷子的菜到辛哈嘴里,低声道:「莫要挑食。」

辛哈看着碗里的菜发愁。

端木回春看着满桌子的菜发慌——饿的。说起来,自从到了西羌之后,他便常常饿肚子。

幸好辛哈不喜欢吃菜,憋着气,三两口扒完饭。

吃完饭,辛哈说要去看教中人比武,匆匆拉起姬清澜就走。

姬清澜走之前倒是没忘记吩咐阿佩去他房里拿药给端木回春敷脸上的伤口。

他们走后,姬妙花还留在原地。

阿佩道:「峰主还有何吩咐?」

姬妙花道:「我想听听中原的事。」

阿佩道:「峰主但问无妨。」

姬妙花一指端木回春道:「我要听他说。」

阿佩看了端木回春一眼,不做声。

端木回春道:「峰主见谅,小生在家足不出户,所知甚少,恐难以回答峰主的问题。」

姬妙花站起身,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轻笑道:「小坏蛋。难道你不知道,只要你在我面前,就算不说话,我心里也高兴得很么?」

……」

端木回春还是被拉走了。

阿佩在他走出没多久,突然追了上来。

端木回春听着脚步声,心头一喜,暗道:阿佩不喜欢他与姬妙花太多往来,想必是去找姬清澜搬救兵了。

谁知他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白乎乎的馒头飞过来。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阿佩道:「免得饿了。」

……多谢。」若不是馒头,便更好了。端木回春转头望着姬妙花那张与馒头差不多颜色的脸,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姬妙花意有所指地笑道:「阿佩丫头对你倒真好。」

端木回春道:「我新来乍到,她自然多照应一些。」

「异客居以前那么多书童,可不见她对谁这么好过。」姬妙花抬手刮着他的面皮道,「果然是一张好皮相啊。」

端木回春只注意到他前面半句「异客居以前那么多书童」,没在意他的后半句,谁知姬妙花又补了一句,「若是化了妆,一定更好看。」

……」

他宁可当那个又难看又蠢的魔教端木长老!

 

09、误入敌手(八)

姬妙花领着他来到一处凉亭里。

凉亭两旁迎春花稀疏,地上落花零碎。

姬妙花宽大的裙摆慢慢从落花上扫过。他突然停下脚步,弯腰拈起一片落花,转过头,幽怨地看着端木回春道:「亲亲,你说为何花开又要谢呢?」

端木回春将目光移到别处,道:「人生无常,节哀顺变。」

姬妙花突然靠近他,身体半靠在他的怀里道:「那我若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那简直太开心了!

端木回春低头道:「峰主武功盖世,怎会想到死?」

姬妙花道:「人总是要死的。」

端木回春道:「峰主一定不容易死。」若是能有个容易的办法就好了。

姬妙花道:「也许挺容易。」

端木回春眼睛一亮,抬头道:「峰主何出此言?」

姬妙花抬起手,用指甲轻轻刮着端木回春的下巴,睨着他道:「小坏蛋,前面都不是真心的,就这句你问得最真心。」

端木回春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鼻子上,平静道:「小生只是关心峰主的安危。」

「呀呀呀,小嘴巴真甜。」姬妙花眯起眼睛,伸手牵着他走到凉亭里。

虽然认识姬妙花才短短半天,但是端木回春已经被他牵来牵去牵麻木了,任由他一路拉到亭子里,直到姬妙花准备拉他在自己膝盖上坐下,才骇然跳开。

「亲亲害羞呀。」姬妙花也不强求,放开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此时已经豁出去了,但求能够逃离魔爪,也不在乎编造谎言,道:「其实,我在家乡已经定亲了,所以还请峰主自重。」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可是亲亲之前不是说尚未娶妻?」

「只是定亲,的确未娶。」

「你不是说你很穷?」

端木回春干笑道:「正是因为穷,所以对方才不敢轻易过门。」

姬妙花摇头道:「如此看来,曼花亲亲可能这辈子都娶不到妻了。」

端木回春道:「为何?」

姬妙花道:「因为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不穷。」

端木回春笑得很勉强,「峰主何出此言?」

姬妙花道:「难道你不知道,清澜亲亲的书童从来都没有薪俸的。」

端木回春听他重新提起书童这个话头,立刻追问道:「这是为何?」

「反正都要死的,为何要薪俸?」姬妙花施施然道。

端木回春脸色一变,却不是作假,「要死?」

姬妙花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摩挲着,「我与亲亲这样投缘,不如亲亲跟了我吧?」

端木回春试探道:「峰主不是从来不带人上绝影峰的吗?」

姬妙花眸光一闪,笑道:「亲亲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啊。」

「只是偶尔得知。」端木回春怕自己说多错多,不敢再接下去。

姬妙花道:「我虽然不能带你上绝影峰,却可以在山下帮你找一处住所。我每个月都可以来看你。」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屋藏娇?

端木回春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因为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呀,不过不知道清澜亲亲会不会放人呢。」姬妙花撩起一绺头发,慢悠悠道,「毕竟能入清澜亲亲眼睛的书童可不好找啊。」

端木回春回神道:「峰主不是说公子以前有很多书童吗?他们都去了哪里?」

姬妙花道:「听说是得了恶疾死了。」

「全都?」

「全都。」姬妙花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中原人讲的,风水不好呢?」

端木回春狐疑道:「哪里有这般巧合?」

「是啊。」姬妙花道,「所以后来清澜亲亲就不付薪俸给书童了。」

端木回春暗道:看姬清澜的样子,不像是以折磨下人为快之人。他不断地买书童只怕另有用途。他是医怪衣钵传人,最大的用途只怕是试药。

想到这里,背上一阵发寒。

蓝焰盟的毒药和手段他最是清楚,若是这些手段用在他的身上……

「亲亲。」姬妙花突然凑过来道,「你好像被吓到了。」

端木回春强笑道:「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被吓到的。」

姬妙花又凑近些许,「不过亲亲这么好看,也许会命长一点。」

他凑得太近,反倒看不到他脸上那骇然的妆容,只看到那双黑蓝眼眸,深不可测。端木回春一时不能回神,只觉那眼神仿佛有无法言喻的魔力,吸得他难以自拔。

姬妙花突然撅嘴,在他鼻子上轻轻亲了一下。

端木回春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一般,怔在当场。

姬妙花见他没反应,又亲了下。

端木回春瞬间向后移动。

虽然他此刻没有内力,但是步法还在,端的是干净利落。

姬妙花挑挑眉道:「亲亲的身姿真是曼妙啊。」

端木回春抬手摸过被亲的地方,却摸到红红的胭脂。

姬妙花见他用袖子擦拭,忍不住凑过去道:「我来。」

端木回春下意识回避,却被他轻松搂入怀中,用拇指搁着袖口温柔地揩掉他鼻头沾上的胭脂。「你说说中原的事吧。」

「我足不出户。」端木回春用眼角瞄了他一眼,想到此人刚才用这样一张鲜红如血的嘴唇亲自己的鼻头,顿时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一等他放下手,就挣脱出他的怀抱。

姬妙花也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刚才听说魔教,好奇得很,亲亲你知道魔教吗?」

魔教在中原有不少商行,若说全然不知,未免太假。端木回春心思电转,道:「听过一些传闻。」

姬妙花重新坐下来道:「说来听听。」

端木回春还想着他适才亲自己的事,退到亭子的另一边,才道:「听说魔教有两个教主。」

姬妙花道:「这个清澜亲亲已经说过了,还有呢?」

「没了。」

姬妙花侧头看他。

端木回春也看着他。他此刻不敢再放松丝毫警惕。

姬妙花此人看似言行不羁,疯疯癫癫不着边际,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论心计,恐怕还在姬清澜之上。到目前,他还看不透姬妙花、姬清澜和辛哈三人之间的关系,更猜不到姬妙花对自己苦苦纠缠的缘由,但是看得出,他应当还没有将自己被破壁功打伤之事告诉辛哈。如此看来,他或许与圣月教并非一路。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便见阿佩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她先是向姬妙花行礼,转而对端木回春呼喝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公子回来了,要看书,还不去伺候着。」

姬妙花扬眉道:「清澜亲亲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佩低声道:「奴婢不知。」她冲端木回春使了个眼色。端木回春会意地跟姬妙花行礼告退。

等转身看不到凉亭,端木回春才笑道:「多谢阿佩姑娘解围。」

「解围?」阿佩脸刷得就拉下来了,「我看你是乐在其中吧?」

端木回春疑惑道:「何解?」

阿佩抬手就往他的鼻子戳,「你说呢?」

端木回春不敢轻忽她手的威力,不等她手指靠近,就偏头躲了开去。

阿佩从怀里掏出块丝巾给他,「还不快擦擦。」

端木回春犹豫了下,双手接过擦起鼻子来。

阿佩道:「公子心情不好,一会儿千万要小心说话。」

端木回春道:「公子为何心情不好?」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记得不要乱说话。公子不开口,你千万不能开口。」

他见阿佩说得如此郑重,便一一点头记下。

至书房门口,端木回春将丝巾收入袖中,对阿佩道:「丝巾被我弄脏了,待我洗干净之后再还给阿佩姑娘。」

阿佩跺脚,瞪了他一眼,「谁要你还!」

端木回春一怔,她已经率先进屋子里去了。

 

10、误入敌手(九)

书房建在水池边,分隔两两间,外间藏书,里间放着桌案和躺椅。端木回春走进里间,便感到一阵清风顺着水面出吹过来,透着湿漉的凉意。

姬清澜靠着躺椅看书,神色淡然,目光定在书页上,半天不见移动。

阿佩冲端木回春使了个眼色,然后指了指姬清澜手边的茶几。上面正放着一只茶壶,两只杯子。

端木回春会意地走过去,拎起茶壶正要倒茶,就听姬清澜摆手道:「不渴。」

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辛哈满脸怒色地冲进来,但迎上姬清澜的目光一下子又蔫了,小声道:「你一个人走回来,不太好吧。」

姬清澜施施然地坐起来道:「我已经向客人道了歉了。」

辛哈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有客人?端木回春不动声色地退到一边。

姬清澜道:「我与西羌武林毫无所知,又不懂西羌语,便是坐在那里也听不懂,何必浪费时间。」

辛哈道:「你听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姬清澜低头,沉默片刻,方道:「我毕竟不是圣月教中人,有些事不知道也罢。」

辛哈忙道:「你住了这么多年,难道还分你和我吗?」

姬清澜道:「住了再多年,也只是寄人篱下的异客罢了。」

辛哈一听就急了,「你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要离开?我不许!没有我的允许,我不许你离开!」

姬清澜皱眉道:「你是堂堂圣月教教主,怎能像个小孩子般耍无赖。我当初来时说得明明白白,只是寄居此处,按月付租。你我不过是主客关系。」

「谁要给你主客关系?圣月教不穷,不稀罕那点子钱!」辛哈怒吼。

姬清澜淡定地擦掉脸上被溅到的口水,淡然道:「既然如此,我立刻离开便是。」

「不许离开,我说了不许了!」辛哈怒气冲冲地来回走了好几圈,突然指着端木回春骂道,「你,笨蛋,为什么不倒茶?」

端木回春偷偷瞄了姬清澜一眼。

姬清澜一言不发。

阿佩忙跑上来,推开端木回春倒了杯茶,却不交给辛哈,而是放在茶几旁。

辛哈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拿起茶杯,然后挨着姬清澜在躺椅上坐下,喘了口气,低声道:「你别走,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走就好。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帮派送人给我,我不收就是。有什么你只管对我说,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你让我去打魔教,我不也去了么?」

端木回春一怔。

圣月教对上魔教竟然是……姬清澜唆使的?

这是为何?

难道是为了蓝焰盟的账?可是当初魔教是后来才加入围剿蓝焰盟的行列的,论起来,辉煌门和武当更是罪魁祸首。为何不针对他们,独独针对魔教?

还是说,他想各个击破?

他心绪起伏,突然觉得自己身受重伤沦落异地说不定是上天安排的契机,让他一手揭开这个谜题。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姬清澜脸色微缓,「打击魔教是其次,与中原皇帝合作对你才是大大的有好处。」

辛哈陪笑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的。」

……

皇帝?

端木回春觉得幕布被掀了一半,答案呼之欲出。

姬清澜道:「那些人你预备如何?」

辛哈道:「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他说着便要站起,姬清澜阻止道:「不可。」

辛哈疑惑地看着他。

姬清澜道:「赤教是西羌第二大帮会,虽实力不如圣月教,但也不容小觑。你若是贸贸然拒绝他,只怕会引起他们不满,徒生不快。」

辛哈挠头道:「我听不大明白。」

姬清澜浅笑道:「你不必太明白,只管先留他们下来,以后找个机会,再让他们回去就是。莫要让赤教教主失了面子。」

辛哈恍然道:「是,都听你的便是。」

姬清澜望着他手中的茶杯,「这是我新泡的毛尖,你还喝不喝?」

辛哈忙端起来一口饮尽,赞道:「好喝。」

姬清澜笑而不语。

阿佩见两人说得高兴,便偷偷拉着端木回春出来。

端木回春轻声道:「我们这样出来会不会太无礼了?」

阿佩嘿嘿笑道:「你知道什么?继续呆下去那才叫无礼呢!」

端木回春原本想再多探听些两人对话,听她如此说,只能作罢。

阿佩道:「你一会儿有事么?」

端木回春摇摇头。他来此一天还不到,虽说是书童,却又不能呆在书房,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得很。

阿佩道:「若没什么事,陪我去趟药室吧。」

端木回春听得心头一动,「药室?」

阿佩道:「便是公子的药室。不过你只能看不能动,你碰坏了公子的书倒没什么,若是碰坏了公子的药,公子定然会要你的命的!」

端木回春连连应是。他想起之前姬妙花提到的书童,试探道:「不知道在我之前公子还有没有别的书童?」

阿佩面色一僵,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他们,也好讨教讨教如何伺候好公子。」

阿佩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娇嗔道:「笨蛋,要讨教不会问我吗?还有谁会比我和阿环更知道如何伺候好公子?」

端木回春笑道:「那不同。你又不是书童。」

阿佩道:「我虽然不是书童,但公子找不到书童的时候都是由我和阿佩伺候公子读书的。」

端木回春道:「公子怎么会找不到书童?」

「啊,我说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阿佩推了他一把,然后指着一栋独立小楼道,「这里便是药室啦。你记得,若我不和你在一起,你千万莫要单独来此处。」

端木回春问道:「为何?」

阿佩道:「公子不但炼药,也炼毒,一个不小心便会沾染上的。」

端木回春漫应了一声,跟在她的身后。

进楼之前,阿佩从怀里掏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之后才推门。

端木回春吃惊道:「难道门上有毒?」

阿佩道:「这是自然。药室中藏着不少珍贵药材,要少了一样两样的,公子可要心疼死了。」

端木回春道:「这里是圣月教,有谁能闯进来?」

阿佩冷哼道:「防的就是他们。」

听她这么一说,端木回春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刚才姬清澜和辛哈在书房还表现得两个人一条心,一转眼,竟然是暗自提防?

一楼只放着几张普通桌椅。桌子上放着几个罐头,里头泡着药酒。

端木回春粗略地看了一眼,便认出有两样是蓝焰盟用来浸兵器的毒水,只是后来被他父亲破解,人人有了解药,才不再使用。

阿佩踩着楼梯往上走,「小心,不要踩白色的楼梯。」

端木回春这才发现楼梯被涂了颜色,红白皆有。

阿佩得意道:「白日里能看得清楚,夜里头可就看不见啦。」

端木回春暗暗惊喜,默默将白色的楼梯记下来。

走到二楼,便闻到一阵极为浓郁的草药味。二楼最左边放着十几只木箱子,右边放着一排排的木架子,上面放着陈列着各种草药。

阿佩道:「你等等我。」她说着,拿着只大竹篮子,从木架子上取了草药倒进去,直到装满,才对端木回春道,「走吧。」

端木回春跟着她上楼。

「这里莫要踩红色。」阿佩道。

端木回春又低头记红色楼梯的位置。

到了三楼便看到一道门和一把大锁。

阿佩道:「这里是公子炼药之处,连我们都进去不得的。」

端木回春不由多看了几眼。此锁虽大,但也不是不能打开的,怕只怕藏在炼药房中的机关。以姬清澜的心思,只怕这门后面的机关更让人防不胜防。

四楼竟然只有半边房顶。

阿佩将药材晒到没有房顶的木架子上,然后对端木回春道:「走吧。」

端木回春点头正要离开,眼睛突然瞄到小楼围墙外两个鬼祟的身影,惊讶道:「那是谁?」

阿佩闻声望去,皱眉道:「看衣饰不似教中人。你等等。」她将篮子往端木回春怀里一塞,人直接冲下楼去。

端木回春立刻跟了上去。

阿佩施展轻功跑得极快,等端木回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将那两个人打倒在地。

「说,你们究竟是谁!」她一手拎着一人领子,将他们逼在墙上。

那两人呜呜呜地哭起来,嘴里只会叫救命。

阿佩道:「你们若是不说,我就将你们拿去炼药。反正像你们这种在别人家门口鬼鬼祟祟的,就算不是细作也是小偷!」

端木回春正要打圆场,听她这么说反而收了口。

「救命!」其中一个人突然尖锐地喊起来。

「姑娘,手下留情!」远处,一个老者边焦急地大喊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望见来人,端木回春心头猛震。

 

11、枷脰械手(一)

老者跑到近前,冲阿佩不停地鞠躬抱拳道:「还请姑娘行行好,放了他们吧。他们只是误入此地,绝无恶意。」

阿佩松开手,叉腰看着他道:「你又是谁?」

老者道:「在下陆仁义,与赤教教主一道来的。」

「赤教?」阿佩想起之前姬清澜和辛哈在书房的对话,眼睛微微眯起,「哦。我听说赤教教主送了人过来?」

陆仁义陪笑道:「这两个就是。」他说着,将藏在身后的两个男子拼命往前推。

那两个男子经刚才一事正心有余悸,哪里肯出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躲。

陆仁义干笑道:「姑娘见谅,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们既然自报家门,阿佩也不好故意刁难,便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仁义道:「他们头一回来圣月教,新鲜得不得了,想四处看看,不想竟迷了路。」

阿佩缓了脸色道:「这里是异客居,从不接待外人,你们以后莫要来了。」

陆仁义连连称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端木回春看去,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阿佩警惕道:「你问这个作甚?」

陆仁义道:「我是看这位公子相貌俊秀,不知道是否与教主……」

「呸!」阿佩啐了一口,沉下脸道,「你若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们都提到公子面前去。」

陆仁义疑惑道:「不知姑娘说的公子是哪位高人?」

阿佩不耐烦,一瞪眼道:「与你何干?」

端木回春上前一步,故意挡在她的身前,揖礼道:「我家公子乃是异客居的主人姬清澜,小生只是刚来的书童,不值一提。老先生若是无事,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吧。这里路窄巷深,到夜里就不好走了。」

陆仁义连忙道谢,又问明路径,才带着两名男子往回走。

等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阿佩才跺脚道:「你何必对他们这么客气?这老头一看就是下九流出身,不是什么好东西。」

端木回春道:「他到底是赤教的人。公子也说赤教是西羌第二大教派,不能得罪。万一惹得他们闹到教主面前,岂非给公子添麻烦?」他侧头见阿佩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由疑惑道,「你笑什么?」

阿佩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为公子着想了。」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遭逢大难,幸得公子收留,不然还不知会有何下场,公子是我的恩人。何况,我如今是公子的书童,一荣俱荣,自然要为他着想。」

「你要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阿佩别有深意道。

端木回春见她说得郑重,便道:「那是当然,我孙隐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却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

阿佩重新展开笑容,道:「你饿不饿?」

端木回春想到馒头,食欲全无,「不饿。」

阿佩笑眯眯地继续问道:「吃不吃烤鸡?」

端木回春毫不犹豫道:「吃。」

蹲在厨房吃烤鸡还是端木回春平生头一回。

阿佩见他用筷子慢悠悠地撕着鸡肉,笑道:「看你的吃相倒是与公子挺像的。」

端木回春道:「我哪里能和公子比。」

阿佩托腮看着他道:「你若是穿得与公子一样,一定也很好看。」

端木回春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阿佩心跳骤疾。

头一回看清楚端木回春的容貌的时候不是不惊艳的,如炎炎夏日淬不及防的清风,又如烟火漫天那悬挂于夜空一角的盈盈弯月,清雅温文,润物无声。

「好香啊。」

姬妙花的声音煞风景地插进来。

端木回春觉得自己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阿佩低声道:「峰主。」眉梢眼角隐隐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姬妙花这次穿这件雪白长裙,腰下一左一右绣着两朵金花。他每走一步,金丝绣线便随着他的脚步左右摇曳着反光。

「曼花亲亲,我现在才知道你喜欢吃烤鸡。」他手指在烤鸡上轻轻一抹,然后抹在自己的唇上,冲端木回春一挑眼角道,「这里,你要尝尝么?」

端木回春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道:「我吃饱了。」

姬妙花道:「舔一下也好啊。」

阿佩看不下去,跳出来道:「孙隐,公子之前不是叫你去书房打扫的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端木回春露出恍然的模样,正要转身,就被姬妙花抓住他手腕,「呀,打扫书房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叫我去?」

阿佩强笑道:「这是下人干的活。」

姬妙花道:「你怎么能让我家亲亲曼花干下人的活呢?」

端木回春道:「我是公子的书童,做这点事是应该的。」

姬妙花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道:「可是我不舍得。」

……」端木回春想,这大概是他人生头一回这么心甘情愿地想去打扫书房。

「阿佩!」阿环在外头高声呼唤。

阿佩愣了下,冲出去问道:「做什么?」

阿环急道:「快去拿仙灵膏和续命丹来!」

阿佩吃惊道:「谁受伤了?」

阿环边往回跑,边道:「圣月教的人!」

阿佩一跺脚,转身往药室跑去。

厨房顿时剩下端木回春和姬妙花两个人。

端木回春脑中闪过各种念头。出手伤圣月教中人的……会不会是魔教?又或者是偷袭魔教的圣月教教徒受伤回来了?

「亲亲。」姬妙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端木回春不动声色道:「我要去打扫书房了,峰主请自便。」

「亲亲不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吗?」姬妙花施施然的声音成功挽留他的脚步。

「万一公子回来见到书房没有打扫,一定会怪罪于我的。」端木回春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姬妙花脸上定然是一副以饵钓鱼的得意模样,他自然不能上钩。且不说姬妙花用意为何,单说那伤者可能与他交过手打过照面,他就不能自投罗网送上门去。

姬妙花道:「我们可以偷偷地看一眼,就看一眼。只要清澜亲亲没发现就没关系吧?」

端木回春回头,狐疑地看着他道:「你为何一定要带我去看?」

姬妙花靠着门框,笑嘻嘻道:「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在讨好你?」

端木回春道:「我几时说过想去看?」

姬妙花伸出手指一指他心的位置,笑道:「你虽然没说,但是你的心已经说了。」

端木回春板起面孔道:「峰主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区区书童,想的是如何伺候好公子,于那些不该我知道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想知道的。」他说完,冲他揖礼,便扬长而去。

他一路走到书房都没有回头,心里兀自有几分懊悔。他拒绝姬妙花的邀请虽然语气坚决,心里却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圣月教教徒为何受伤?赤教为何来此?魔教是否已经在想办法营救他?种种问题充斥脑海,让他的心片刻不能静,恨不得阿佩立时回来为他解开种种疑团。

「你不是说要打扫书房?」姬妙花声音突然响起,吓得端木回春慌忙转身,「你怎得在此?」

姬妙花道:「我一直跟着亲亲啊。」

「你不是说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姬妙花道:「我说过,我去看是为了讨好亲亲。既然亲亲不去,我自然也没有去的理由。」

端木回春道:「我要打扫了。」他开始在书房里打转,却找不到抹布和扫帚。随着姬妙花凝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姬妙花道:「亲亲打扫便是。我在这里看着亲亲打扫心里就很满足了。」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扫帚和抹布在哪里?」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亲亲觉得我像是知道的么?」

端木回春也觉得刚才的问题是病急乱投医了。他见反正找不到,便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窗边看起来。

姬妙花笑道:「亲亲就是这么打扫书房的?」

端木回春脸微微一红,「我找不到扫帚和抹布,如何打扫?」

姬妙花道:「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热闹吧?」

端木回春略显迟疑。

姬妙花道:「放心。绝不会让清澜亲亲和山峦脸看到的。」

端木回春站起身道:「你保证?」

姬妙花挑眉一笑道:「我怎么会骗亲亲呢?」

……

他竟然真的会相信他?!

端木回春无语地看着姬妙花推开卧室的门。

「咦,亲亲不进来坐?」姬妙花倚门相邀。

端木回春道:「这就是你说的热闹?」

姬妙花吃吃笑道:「若是亲亲想的话,也可以啊。我可以跳舞给你看。」

端木回春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打扰了。告辞。」

「亲亲你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呢。」姬妙花猛然跃起,凌空踏步,落在他的身前,幽怨地盯着他。

端木回春驻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姬妙花叹气道:「圣月教高手如云,就算我带你进去,你也会被发现的,所以我们只好换一种方法混进去。」

端木回春皱眉道:「你是说?」

姬妙花转了个身,裙袂飞扬,「亲亲觉得我这身打扮适合混进去么?」

……我在门口等你。」

 

12、枷脰械手(二)

姬妙花住的院子虽不如姬清澜那般山石清奇,花香宜人,却也风景雅丽,别有趣味。只是端木回春却没有赏景的心思。由于姬妙花的装扮实在太过骇人,他此刻脑海不由自主地勾画着他一会儿出来的模样,或许,十分清爽?

「亲亲。」身后传来姬妙花的呼唤声。

端木回春定了定神,面无表情地转身,随即僵在当场。

满面脂粉的妖冶浓妆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据大半张脸的浓密胡子。姬妙花穿着与他款式相近的仆役装,眨巴着眼睛道:「这样是不是很难认出是我?」

端木回春道:「的确,与峰主之前的打扮,嗯,相去甚远。」

姬妙花凑尽两步,用手指勾住他的下巴道:「我知道亲亲对我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但是为了能够让亲亲和我一起混进去,只能委屈亲亲了。如果你真的抵不住相思之情……」他抓起端木回春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项上,然后慢慢地往下……

端木回春用力将手「拔」回来,深吸一口气道:「峰主多虑了。」

姬妙花道:「不过这样穿着的确太朴素了些。」他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两条红巾,一条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条拿着就准备圈住端木回春的颈项。

端木回春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颈项乃是人最脆弱的位置之一,但凡习武之人都不会随意任人拿捏。

但姬妙花怎肯放过他,只是脚步微移,便将它套在他的脖子上,向自己的方向一拉。

端木回春踉跄着跌倒他身前。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亲亲没事吧?」

端木回春看着他用红巾在自己面前打了个死结,「……」

姬妙花突然将蔻丹伸到他面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道:「曼花亲亲,你看我的手。」

端木回春道:「十指俱全。」

「不是,是我的指甲。」

端木回春道:「鲜艳夺目。」

「很容易被人看穿的。」姬妙花道,「所以亲亲一会儿一定要牵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全都包起来。这样才不会叫人看到啊。」

「峰主可以藏在袖子里。」端木回春道。

撕拉。

姬妙花将其中一只袖子扯掉半截,然后无辜道:「好像藏不住了。」

……」端木回春慢吞吞地后退道,「我想了想,也许扫帚和抹布在厨房里,我现在去找找。」

姬妙花向前一扑,搂住他的腰,带着他腾空跃起,笑嘻嘻地朝圣月教礼堂掠去。

他的轻功极高,又接着渐黯的天色,驾轻就熟地穿梭在假山长廊之间,竟无人察觉。将近礼堂,他才慢下身法,放端木回春下来。

此时已出了异客居,纵然端木回春想反悔也是晚了只能默不吭声地任由姬妙花将那只撕了半截袖子的手贴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礼堂靠去。

说到圣月教礼堂却是整个圣月教最气派堂皇之处。

檐角神兽怒目俯瞰,檐下赤柱傲然挺立。三十三级石阶将礼堂托于众楼之上,犹如鹤立鸡群。

姬妙花带着端木回春来到石阶下。

看着石阶两旁林立的护卫,端木回春心跳陡然加速。

「莫怕。」姬妙花抓住他的手紧了紧,拉着他往上走。

两旁护卫对他们仿佛视若无睹,任由姬妙花拉着他一路走到礼堂外。

端木回春心中疑惑,却不敢开口相询,只能默默地朝前走。

走到台阶最后几步,他便听到辛哈大发雷霆的吼声,只是他说的都是西羌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他在骂人。」姬妙花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他的耳朵。他们看不到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但是里面的声音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端木回春讶异地转头看他,迎接他的却是胡子蹭在脸上的粗糙感。

辛哈骂完,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起来。

「这个是胡叶长老。」姬妙花拉着他站到礼堂门边。

端木回春默不吭声。他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个错误,一个错得很离谱的错误。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且还会曝露身份的危险。

胡叶长老说完,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响起。他的语气虽然很平缓,但是音量却造成咆哮的错觉。

姬妙花侧头,「这个声音没听过。」

即便告诉他是谁也没用,就像他知道之前那个人叫胡叶长老,但其他依旧一无所知。

辛哈的语气缓和许多,叽叽咕咕说了一长串,突然用汉语道:「他们伤势要不要紧?」

「无大碍。」

不知是否是错觉,端木回春发现姬清澜一开口,四周似乎诡异地安静了些。

辛哈道:「这次多亏你了。」

姬清澜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口气,「哪里。」

之前那个出过声的胡叶长老叽里呱啦了一段。

辛哈道:「胡叶长老也说谢谢你。」

姬清澜沉默了会儿,才道:「不客气。」

端木回春觉得这三个字似乎比之前那句「哪里」要僵硬些。

后来那个声如洪钟的人突然用僵硬的汉语插进来道:「你是那个,中原,人?」

姬清澜道:「在下姬清澜。」

「下?不,你很,上。」那人道。

姬清澜道:「教主过奖。」

那人道:「哈哈,我很,嫉妒辛哈,他有你,很不错。」

辛哈得意道:「中原人讲究缘分,这是我和他的缘分,你嫉妒也没用。」

那人干干脆脆道:「听不懂。」

辛哈用西羌语说了一遍。

那人哈哈笑道:「他,我听说过的,所以,送中原人给你,你喜欢?」

辛哈用西羌语说了几句,两人齐齐大笑起来,颇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

那人道:「好,中原人见到中原人,会高兴。他们我会带来,你等等。」

辛哈忙用西羌语说什么,不料,姬清澜抢先一步截断他,道:「多谢教主。姬清澜倒履相迎!」

那人道:「我不懂,又。」

姬清澜道:「还请辛哈教主代为转达。」

辛哈犹豫了下,才将他的话转达了。

那人大笑道:「好,好,我喜欢你。」

姬清澜道:「多谢教主垂青。」

那人道:「我不懂,又。」

姬妙花突然身体轻颤起来。

端木回春莫名地回头看他。

姬妙花凝声成线,声音难掩笑意,「辛哈骗那人说,清澜亲亲说他只喜欢辛哈一个。」

端木回春眯起眼睛。

姬妙花道:「亲亲怎么了?」

端木回春摇摇头,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礼堂里。

辛哈之后一直用西羌语与其他人交谈,姬清澜也没有再说话。

端木回春听了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轻轻地推了推姬妙花的手。

姬妙花用脸蹭了蹭端木回春,「曼花亲亲是想离开么?可是我的脚好酸,走不动了。除非曼花亲亲亲亲我,不然,可能会一直呆到辛哈出来。」

……

他就知道这世上谁的话都能听,就是不能听姬妙花的!

端木回春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姬妙花眼神突然变得幽深,将嘴凑过去。

端木回春撇开头。

姬妙花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唇只能亲在他的耳垂上。

端木回春握紧拳,却被他轻轻拉起,顺着阶梯往下走。

两旁的护卫们依旧一动不动,好似他们俩完全不存在一般。直到姬妙花带着端木回春回到异客居书房,端木回春都没有出过声。

 

13、枷脰械手(三)

姬妙花伸手帮他解下红巾,手指故意从他的颈项上滑过,低声笑道:「亲亲,下次你要去什么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你的。」

端木回春神情一动,侧头看他。

姬妙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是那笑意太浓,犹如他的妆扮,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端木回春收敛心神,淡然道:「多谢峰主好意,孙隐心领。」

「曼花亲亲……」姬妙花抬手。

「峰主。」端木回春退后半步,避开他的手指,波澜不惊道,「小生只是异客居小小一个书童,当不起峰主的厚爱。」

姬妙花叹息道:「亲亲,你明知道拒绝是徒劳的,为何还要一再尝试呢?」

……

这是人说的话么?

端木回春深吸了口气道:「峰主汉语造诣非同凡响,孙隐资质驽钝,听不懂峰主深意。」

「听不懂啊。」姬妙花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嘴角,「亲亲,不如让我们来算算我们认识了多久。」

端木回春斩钉截铁道:「不到一天。」

「可是在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内,亲亲已经留下很多把柄在我手里了呢。」姬妙花笑着,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关于这点,端木回春其实在之前已经想过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明目张胆地用来要挟。

「亲亲的内伤是圣月教破壁功打伤的。」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端木回春面前扬了扬。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道:「我并不知道是谁打伤我的。」

姬妙花继续道:「亲亲对圣月教的事情似乎十分有兴趣?」

端木回春道:「我既为公子买下,自然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熟悉圣月教岂非在情理之中?」

姬妙花对他连番辩驳不以为意道:「亲亲,我还感觉到你内伤未愈,经脉不畅。」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一介弱质书生,伤势自然不如峰主这般高手复原得这么快。」

姬妙花含笑道:「那要不要……我替你打通经脉?」

端木回春心头一震。能够打通经脉自然是最好,这样他的武功才能复原,只是这样一来,他藏在经脉中的真气势必被他发觉!这才是真正无可匿藏的把柄。

姬妙花突然咦了一声,身法极快地闪出书房。

端木回春猜想定然是有人回来了。果然,阿佩不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他乖乖坐在书房看书,脸上一喜,娇笑道:「果然是读书人,看到书就迈不动步子了。」

端木回春合起书,佯作尴尬道:「我原本想打扫书房,奈何找不到扫帚。」

「呆子。」阿佩转身从书架最顶上摸出一把掸子来,「喏。这不是?」

端木回春干笑道:「是我疏忽了。」

阿佩道:「你还没用过晚膳吧?我带你去厨房。」

「可是书房还未打扫……」端木回春迟疑道。

阿佩道:「不打紧。公子今日定然没心情来,你明日起个大早,利索点干完便是了。」

端木回春这才跟她去。

到了厨房,阿佩利落地拾掇出两个菜来,又将馒头热了热给他。

下午虽然尝了鸡肉的味道,但是与端木回春而言,他的确更喜欢吃蔬菜。阿佩见他吃得香,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对了,你不送饭给公子吗?」他猛然想起来。

阿佩道:「今晚教主设宴,宴请公子、峰主和赤教教主,所以就不用我准备晚饭啦。」

端木回春想起在礼堂外偷听到的对话,试探道:「傍晚我见你去得匆忙,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阿佩道:「圣月教的人受伤了。自从公子来了之后,圣月教大病小病就都由公子一人包办了。」

端木回春道:「那公子岂非辛苦得很?」

阿佩道:「没办法。公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端木回春暗暗冷笑,会用药物控制人的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慈悲心肠?只怕他是菩萨面孔妖魔心肠。想想那些莫名丧命的书童,他便越姬清澜此人心思歹毒。

阿佩不知他的想法,径自道:「幸好今日那几人伤得不算太重,只需时日调养。」

端木回春道:「是谁打伤他们的?」

阿佩道:「这我就不知啦。反正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恩恩怨怨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么一点事。」

端木回春愣了愣,半晌才苦笑道:「是啊,不过是那么点事。」

他父亲投靠蓝焰盟不过为了那么点事。

他投靠魔教又何尝不是为了那么点事。

说起来,整个江湖发生的种种又有哪个不是为了那么点事呢?

阿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对了,有件事你要小心。」

端木回春见她神情严肃,不由跟着认真起来。

「这几日或许会有些个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人来访,你只要一概无视就好了。」阿佩道,「反正都是些不重要的跳梁小丑。」

端木回春想起赤教教主与姬清澜的对谈,心中一动,故意道:「我听不懂西羌语,即使有人来了,我也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想不无视都难。」

阿佩道:「这些人来自中原,不过,你可以假装你是西羌人,当他们不存在就是。」

「哦?来自中原?」端木回春兴致盎然地问道,「他们为何来圣月教?」

阿佩道:「听说他们在中原呆不下去,所以想在西羌开宗立派。他们先托庇于赤教,现在赤教又将他们引荐给圣月教教主。哼,反正都是群跳梁小丑。」

端木回春低声道:「在中原呆不下去?我听说之前好像有个杀手组织就是在中原呆不下去,不会就是他们吧?」

阿佩道:「哦。你说的是血屠堂吧?听说他们早被魔教给灭了,现在投靠的这个好像叫……叫,叫黄河帮!」

……」

原以为尘封的记忆一再被打开。

黄河帮、蓝焰盟、栖霞山庄……

曾经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而现在,黄河帮还在,自己还在,栖霞山庄却已经不在了。

端木回春抱膝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月光斜插在地上。

异客居没有鸡,所以没有鸡鸣。

端木回春只能自己醒觉,收拾收拾之后,转去打扫书房。

清晨冷风萧萧,贯穿书房东西。

端木回春用掸子将书房的灰尘从头到尾掸了一遍,就看到阿佩端着装着黑米粥和两个小菜的托盘走进来。「嘿,你真的起来啦。我还以为要去叫你咧。」

端木回春含笑道:「昨晚没打扫,心里一直惦念着。」

阿佩笑道:「看来你是天生当书童的料。」

端木回春笑容一僵。

阿佩见状忙道:「你也莫以为当书童不好,公子医术过人,若你得了他的眼缘,说不定他会传授些皮毛与你,这就足够你受用不尽了。」

端木回春道:「纵然学了又如何?离不开圣月教,学了也无从施展。」

阿佩突然用力将托盘用力往桌上一放,黑着脸道:「你还是想离开,是不是?」

端木回春不说话。

「你最好趁早断了这个心思,省的糊里糊涂地做了个冤死鬼还不知道为什么!」阿佩恨恨地瞪他一眼,扭头往外走。

端木回春连忙追上去道:「你刚才说糊里糊涂做了冤死鬼是什么意思?」

阿佩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异客居以前找不到书童么?」

端木回春道:「你是说……」

阿佩道:「只要你忠心为主,自然少不了你的好。但你若是心里头装什么歪念,那也是骗不过公子去的。到时候丢了脑袋别说我没提醒你!」

端木回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暗道:难不成书童之死还另有蹊跷?

 

14、枷脰械手(四)

端木回春打扫完书房,发现自己虽然能在异客居自由行走,但也无处可去。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些懊悔之前惹恼阿佩,不然说不定还能跟着她打听打听圣月教内部的情况,或者去药室走走。

他边想边在异客居闲逛着。说是闲逛,其实是暗暗记下异客居的地理位置,以便以后逃脱起来方便。

「呀呀呀,亲亲是来找我的吗?」

如冤魂般的声音响起,端木回春脚步一顿,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姬妙花住的院落门口,心中大感后悔,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朝来路退去。

「亲亲要去哪里?」姬妙花轻功远在端木回春之上,端木回春挪了半天的距离他一个晃身就追到了。「亲亲是来告诉我你的决定的么?」他手指轻轻撩起端木回春的发丝。

端木回春想着他的话,一时失察,头发便落在他的手中。他努力别开头,不去看他把玩的手指,淡淡道:「峰主日理万机,怎能为区区一个书童劳神?」

尽管恢复武功的诱惑惊人。但他自认武功没有高强到能够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出圣月教的地步。且不说辛哈姬妙花等西羌高手,单是一个姬清澜恐怕他就不是对手。想到这里,他不免有几分壮志难酬的灰心泄气。

姬妙花道:「唉。亲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见外了。」

端木回春道:「峰主可知汉语的见外是何意?」

姬妙花笑道:「自然知道的。就是亲亲不把我当做自己人。」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道:「既然峰主知道,就应该知道,我并未用错态度。」

姬妙花突然抓住他的头发像是表达不满地轻扯了一下。

端木回春面不改色。

「亲亲,你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冷淡呢?」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道:「峰主多虑了。峰主乃是我家公子的座上宾,我逢迎拍马尚且不及,如何敢冷淡?」

「逢迎拍马?」姬妙花嘻嘻笑道,「我怎么没瞧见?」

端木回春道:「峰主日理万机这一句便是了。」

姬妙花摇头道:「亲亲,你逢迎拍马得太隐晦啦。这样可不好。不如你投怀送抱吧?」

……

纪无敌油嘴滑舌归油嘴滑舌,但他顶多当做耳旁风,反正他身边有袁傲策可以收拾他。但是姬妙花此人武功高强,油盐不进,难道无懈可击?

他蓦然想起之前阿佩说过他对姬清澜言听计从……

「峰主。」端木回春脸色一正道,「你的苦心我明白了。」

「真的吗?亲亲?」姬妙花眼睛一亮。

端木回春视若无睹道:「只是峰主此招太过迂回,只怕公子未必能明真意啊。」

姬妙花讶异道:「清澜亲亲?」

端木回春道:「峰主其实用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吧?」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端木回春道:「之前阿佩姑娘说过峰主对公子一往情深。我相信公子并非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喜新厌旧之人,所以峰主所作的一切必然是为了借花献佛讨公子的欢心。峰主一片真心,我又如何忍心让峰主失望,放心,但凡有机会我一定会在公子面前为峰主美言的。」

姬妙花歪头道:「亲亲啊。」

端木回春将这两个字转换为孙隐。

「你是不是……吃醋了?」姬妙花靠过去。

端木回春后退。

姬妙花又靠过去。

端木回春继续后退。

……

「亲亲啊。」姬妙花停下脚步,「再后退就是池塘了。」

端木回春考虑着要不要大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之类的豪言壮语。

姬妙花咬着蔻丹,突然吃吃笑道:「我突然好想把你推下去。」

端木回春:「……」

「衣衫尽湿的亲亲,一定别具风情吧?」姬妙花的目光慢慢从他的脸上往下移。

端木回春转头就走。

姬妙花跟在他身后,「亲亲去哪里?」

端木回春道:「去找公子。」

「做什么?」

「为你美言!」虽然不能像当年对付陶墨一样随手将他丢到顾射的床上,但是从中穿针引线却还是办得到的。他如是想,然后就看到辛哈和姬清澜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拱桥上。

虽然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但是举手投足无须言语的默契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暧昧来。

……

看看辛哈,再转头看看姬妙花。端木回春突然深深怀疑起姬清澜之所以经常与辛哈出双入对,是为了避开姬妙花的纠缠。

「清澜亲亲!」姬妙花开心地挥手。

姬清澜转头看来。

那一刹,端木回春觉得背上升起一股冷意。那一眼,绝非友善的一眼。

姬清澜与辛哈走过来。

端木回春背上的冷意犹留余寒。

姬清澜微笑着问端木回春道:「书房打扫得很干净,多谢。」

端木回春忙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辛哈瞪着姬妙花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姬妙花从端木回春背后搂住他的腰,下巴扣在端木回春僵硬成木头的肩膀上,「我是陪亲亲来的。」

辛哈吃惊地看着他,「你……他?」

姬妙花道:「我怎么他了?」

辛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端木回春先前以为姬妙花既然对姬清澜有意,必然会在他面前有所收敛,不想竟然丝毫不受影响,心里不禁对他们三人的关系越发好奇起来。

辛哈笑了好半晌才停下,谁知他这边刚停,另一边就响起一阵不下于他的笑声来。

在场无人露出惊诧之色,因为那笑声实在熟悉。

连端木回春都听过。

赤教教主穿着一身大红袍,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颧骨上两坨不下于衣裳的红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可笑。

端木回春不禁暗暗可惜姬妙花今天穿的衣服不是红色,不然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定有趣得很。说不定还会被误认为是一对新人。

赤教教主看到姬妙花吃了一惊,用西羌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姬妙花改双手抱为单手搂,笑眯眯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赤教教主又说了一遍。

姬妙花道:「听不懂。」

赤教教主茫然地看向辛哈。

辛哈干咳一声道:「这里是异客居,只能说汉语。」

赤教教主只好用蹩脚的汉语道:「你,很好,在,我,高兴,高兴。」

姬妙花挑眉道:「本峰主是让你高兴高兴用的么?」

赤教教主没听出他的话中的挑衅,还一个劲儿地憨笑。

连向来傻乎乎的辛哈都看不下去了,开口解围道:「你怎么会来异客居?」

赤教教主道:「我来看他。」他指着姬清澜,「他们,中原人,来看他。」他转头又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

从他们一进来,端木回春就已经注意到他们几个人。其中三个就是当初在药室墙外遇到过的老者和两名年轻人。

老者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陆仁义,见过教主,姬公子。」

辛哈点点头道:「好。」

姬清澜笑道:「不知老人家是哪里人氏?」

陆仁义道:「覃城。」

姬清澜道:「覃城是个好地方,听说那里有家客栈叫风月楼,烤鸡是一绝。」

陆仁义哈哈笑道:「姬公子怕是记错了。覃城最好吃的是烤鸭,不是烤鸡。」

姬清澜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在覃城只逗留过一晚,怕是记岔了。不过我看老人家已打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为何还要千里迢迢离开故土呢?」

陆仁义摇头叹息道:「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这句话似乎戳中姬清澜的心事,他笑容微敛,淡然道:「听说老人家之前是黄河帮的人?」

陆仁义苦笑道:「说起来,我并不是黄河帮的人。只是他们帮主最得力的左右手是我的徒弟,于是不由分说把我卷了进来。」

姬清澜道:「徒弟犯错,何以牵连师父?」

陆仁义摇头叹息道:「怪只怪我那徒弟不开眼,得罪的是黑白两道最大的帮派。魔教和辉煌门为了铲除蓝焰盟巩固自己的地位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对付一两个我这样的人算什么?」

辛哈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被谁追杀,原来是魔教。放心,我教与他们交过几次手,根本不堪一击。你不必担心,只管先放心地住着,本教主保证有一天让你扬眉吐气地回去!」

陆仁义慌忙道谢。

姬妙花突然侧头问端木回春道:「亲亲听过黄河帮吗?」

端木回春摇摇头道:「区区只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像陆老先生这般熟悉江湖中事。」

陆仁义道:「孙公子客气。小老儿只是个走江湖的,哪里比得上孙公子饱读诗书?」

姬清澜道:「你们认识?」

陆仁义道:「那日我迷路,与孙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还要多谢那日孙公子为我指路。」

端木回春道:「这都是阿佩的功劳,小生不敢居功。」

 

15、枷脰械手(五)

赤教教主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在陆仁义和端木回春之间来回张望,「你们,认识?」

陆仁义道:「这位便是那日为我指路的公子。」

或许这句话复杂了些,赤教教主似懂非懂。

姬清澜道:「难得教主大驾光临,又难得他乡遇故知,不如由我做东,在池边凉亭里进膳如何?」

如「他乡遇故知」、「做东」等等言辞大大超出赤教教主所知范围,他转头看陆仁义,见他点了点头,才道:「好,好。」

姬清澜领着他们往凉亭方向走,端木回春刚想跟上,就觉放在腰间的手掌一紧,定住他了他的身形。「峰主?」他侧头看他。

姬妙花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亲也想去吗?」

「峰主自重!」端木回春脸霎时红起来。姬清澜等人还没有走远,这点距离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力?

果然辛哈第一个转头笑嘻嘻地看了他们一眼。

赤教教主也转过了头,但眼里是好奇大于戏谑。

最后是陆仁义,他似乎是因为走在前面的赤教教主回头了,才跟着回头。不过只看了一眼,就慌忙回过头去。

一直受端木回春关注的姬清澜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转头。

「曼花亲亲,」姬妙花伸脖子想在端木回春耳垂上咬一口唤回他的注意力,却被他下意识地避了开去。「亲亲,你为什么躲着我?」

端木回春两只手用力地掰开姬妙花放在他腰上的手,喘了口气道:「峰主明鉴。孙隐出身中原,担待不起西羌族如此热情的打招呼方式。还请峰主见谅。」

「曼花亲亲不是准备在圣月教长住下去么?」姬妙花朝他偷偷挪了两步。

端木回春光明正大地退后两步道:「我只打算在异客居长住下去。」

「这样啊。」姬妙花突然惋叹道,「可是,过阵子我要回去的。」

可否就这阵子?他度日如年啊。

端木回春低下头。

「亲亲很难过吗?」姬妙花道,「亲亲如何很难过的话,我可以为亲亲留下来啊。」

「不。」端木回春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回答得太快,急忙接道,「绝影峰定然有很多事等着峰主去办,孙隐怎能为一己之私,拖累峰主办正事。」

姬妙花笑嘻嘻地勾了下他的下巴道:「这么说来,亲亲是为了我好咯?」

端木回春道:「小生只是不想耽误峰主。」

姬妙花道:「这样啊。」

「是。」

「那么说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岂非很少?」

端木回春默默道:还不够少。

「呀呀呀,看来我们要珍惜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啊。」说着,姬妙花拉过端木回春就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端木回春一惊,被他拖了几步才道:「峰主去哪?」

姬妙花回眸笑道:「去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峰主!」端木回春想停下脚步,却还是被他硬拖了两步,「公子设宴,我身为他的书童岂能不在跟前侍奉?」

姬妙花驻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懂得如何侍奉?」

端木回春不知他此言何意,正斟酌着如何回答,便听到后头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阿环远远停住脚步,冲姬妙花盈盈一拜,转而对端木回春道:「公子在凉亭等你,还不过来侍奉。」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对姬妙花道:「峰主请自便,我先告辞了。」他转身刚要走,袖子就被姬妙花扯住。他看着袖子,暗暗算着若是袖子破了回去换一件要花多少时间。

「我与你一道走。」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姬妙花抓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凉亭的方向走。

端木回春原想挣扎,转念又觉得拉拉扯扯太过难看而且自己绝对挣脱不开他的手掌,只好由着他去。

六角凉亭,矗立池边,水流潺潺,清风绵绵。

姬妙花与端木回春到时,姬清澜等人已然落座。桌上放着几盘小食,还有两壶酒,几个杯子。

端木回春故意迈大步上前,姬妙花识趣地放手,「公子。」

姬清澜冲他颔首笑笑,转头继续对赤教教主道:「教主可曾去过中原?」

端木回春刚走到姬清澜身后,就听赤教教主摇头道:「没有。」

姬清澜道:「中原地大物博,山清水秀,教主若是得空不妨一游。」

赤教教主哈哈笑道:「中原,多,听很。普通,普通。」

姬清澜轩眉一挑。

辛哈匆忙咽下口中食物,正要开口就见姬妙花在赤教教主身边从容坐下,施施然道:「坐井观天。」

姬清澜脸色微缓。

赤教教主茫然道:「听不懂。」

陆仁义干咳一声道:「我适才见姬公子步履轻盈,好似身负绝世武功?」

姬清澜含笑道:「陆先生过誉。我只是早年随着师父学过几样粗浅功夫罢了,自是比不得陆先生这样专精于武学之道的高手。」

陆仁义道:「听姬公子口气好像不是江湖中人?」

辛哈道:「清澜最擅长的是医术。」

陆仁义一惊,随即抱拳笑道:「没想到姬公子竟是位杏林高手。我虽也知道几位名医,却从未有人如姬公子这般医武双修,且都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姬清澜道:「陆先生客气。我只是略懂医术罢了。」

陆仁义道:「姬公子过谦了。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姬公子的脚步身法,可推及姬公子的医术定然也是出类拔萃的。」

姬清澜道:「得陆先生这般赞誉,姬清澜无以为报,只有敬水酒一杯,聊表寸心。」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陆仁义陪饮了一杯,只觉这酒闻着清淡,实则浓烈,一杯下肚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辛哈哈哈笑道:「这是清澜自酿的酒,陆先生有口福。」

陆仁义想起姬清澜精通医术,心里咯噔了一下,表面不动声色地笑道:「果然是好酒。」

风渐渐清冷。

阿佩和阿环端热菜上桌。

赤教教主猛嗅几下,大笑道:「好,好。」他扭头看向阿佩阿环,眼睛一亮道:「一样。」

姬清澜道:「阿环阿佩乃是一对孪生姐妹。」

赤教教冲他竖起拇指,又用西羌话对辛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辛哈脸色微变,强笑着回了几句。

赤教教主虽然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但是眼色还是会看的。他见辛哈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便识相地转了话题,对陆仁义道:「中原人,美,一样一样?」

他说得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但陆仁义竟然听懂了,微笑道:「如姬公子所言,中原地灵人杰,自然也有不少绝世美人。」

赤教教主别的没听懂,那个「有」字却是懂了,对姬清澜道:「去中原,很好,很好。」

辛哈面色一绷,问姬清澜道:「你想回中原?」

姬清澜淡然道:「毕竟是故乡。」

辛哈强笑道:「你若是想去,我陪你。」

姬清澜道:「你身为一教之主,如何能将教务说放下就放下?」

姬妙花突然插进来,嘻嘻笑道:「是呀。这个差事你还是不要同我抢了。」

辛哈脸色一变道:「你要去?」

姬妙花托腮,洋洋得意道:「为什么不能去?」

辛哈转头怒视端木回春,「你怎的不说话?」

端木回春正听得乐开花,不料就被扯了进来,只能无奈地问道:「不知教主想要我说什么?」

辛哈道:「他说要去,你不阻止吗?」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异客居一个小小书童,怎敢阻止峰主?」

辛哈顿时含怒站起,反手劈出一掌!

 

16、枷脰械手(六)

端木回春只感掌风袭来,腹部一痛,整个人就斜飞了出去。这一瞬明明发生得极快,他却偏偏在飞出去的过程中听到姬妙花「呀」了一声,随即人跌入水中,眼耳口鼻都为水所侵。

正值盛夏,圣月教虽然居于山巅,水却不凉。

端木回春浸在水里,却觉得全身一松。自从入圣月教以来的种种枷锁桎梏似乎都溶化在水中,几乎让他想就此沉沦下去。

一根竹竿突然打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抓住,随即发现自己被竹竿拖出了水面。

「咳咳咳。」端木回春抓着竹竿,慢慢被拉向岸边。

阿佩双手握着竹竿站在那里,见他双手及岸,慌忙丢开竹竿,伸手握住他的双手,用力往上拖。他的衣服浸了水,比原先沉了数倍,因此等他上岸,阿佩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端木回春盘膝坐在地上,边绞着衣摆边低声道:「多谢阿佩姑娘。」

阿佩瞪着他道:「你这个笨蛋,怎么惹教主生气了?」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也不知道。」这次真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他抬头看凉亭方向,那里诸人觥筹交错,似乎谁都没有将他落水之事放在心上。

阿佩道:「哼。我看多半是因为你和峰主走得太近了。」

端木回春诧异地看着她。

「峰主喜欢的是公子,他对你再好,也不过是为了讨好我家公子而已。你千万别傻乎乎地陷进去。」阿佩道。

端木回春沉默。他明白为什么阿佩会觉得他会陷进去,无论从怎么看,姬妙花那副尊容都很难引人入胜吧?

阿佩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急了,道:「你还真信啊?峰主他过了七月就要走的。你看他到时候会不会带你走!」

端木回春道:「你多虑了。」他绞干衣服站起来道,「我只是公子的小小书童,怎么会有这样想法?何况,峰主再怎么说……咳,也是男人啊。」

阿佩脸上喜色微露,突然捏了下他的手掌,笑道:「你知道就好。」

端木回春拉了拉衣服,转身往凉亭的方向走。

阿佩拦住他道:「你去哪里?」

端木回春道:「自然是回去侍奉公子。」

阿佩道:「可是你的衣服……还是我去替你去吧。」

「不碍事的。」端木回春道,「教主打了我一掌,我该去道谢的。」

阿佩一愣,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若是别人挨了这样一掌,纵然不痛,心里也定然是极不舒服。孙隐明明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却偏偏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这样的气度心机,怕是连一般的江湖人也比不上。

端木回春见他发怔,疑惑道:「怎么了?」

阿佩回过神,忙道:「我是担心你的伤势。」

端木回春摸着被击中的腹部,微微一笑道:「这便是我要道谢的理由,教主这一掌看似用力,其实并不痛。我想教主只是想与我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真是如此?」阿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颔首道:「真是如此。」

阿佩道:「那我与你一道去。」

端木回春道:「不必,这是我的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他说着,脚步一转,绕过她,径自向亭子的方向走去。

阿佩回头,发现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事实上,身体并不单薄。

「孙隐。」她突然一急,叫道。

端木回春走了两步才想起她唤的是他,忙停下脚步回头。

「你等等。」阿佩扭头往旁边一排小屋奔去。

端木回春犹豫了下,还是在原地等她。

过了会儿,便见阿佩拿着一块桌布似的锦缎跑过来,披在他身上。

端木回春苦笑道:「这,看上去不太妥吧?」他似乎只看过叫花子这么披。

阿佩轻拍他的肩膀道:「难不成你想湿漉漉地走上去吗?」

端木回春知她是一番好意,便将身上的布拢了拢,一路滴滴答答着水珠回到凉亭。

赤教教主看到他这副打扮,不等他开口,就捶桌大笑起来。

辛哈原本对他还有几分不满,看他这般模样,脸皮再也绷不住,跟着笑起来。

姬妙花背对着他而坐,倒不看出神色来。

只有姬清澜关切道:「你没事吧。」

端木回春道:「教主手下留情,孙隐无碍。」

姬清澜无言地瞪着辛哈。

辛哈无辜道:「我没想打他,只是他站的位置刚好碍了我的手。你莫要生气。」

姬清澜冷着脸道:「清澜岂敢生教主的气?这里是圣月教的地头,教主自然看谁碍了路便可将谁推开。」

辛哈听他话中冷意,忙陪笑道:「真不是故意的。」

姬清澜默不吭声。

辛哈又赔了几次不是。

姬清澜才松口道:「我非落水之人,教主对我致歉何用?」

辛哈立刻站起身走到端木回春面前道:「此事算我手误。」

端木回春忙道:「不敢不敢。」

姬清澜道:「湿衣易得寒症,你快回去换身衣服歇歇。」

这正合端木回春的心意。他之所以穿着湿衣回来而不先去换衣服正是为了等他的这句话,若是换了干衣服来,只怕他又要像门神一样站在这里被他们呼来喝去。

「是。」他说着,便转身告辞,谁知辛哈突然伸出脚踩住那逶迤在地的长长锦缎。

端木回春只觉肩上一紧,抓在手中的锦缎已被拉了出去,肩头正感到一阵冷,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香风吹过,姬妙花的外衣已经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辛哈得意道:「叫你再装,忍不住了吧?」

姬妙花搂着端木回春的肩头,笑眯眯道:「呀呀呀,小辛哈也会恶作剧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辛哈转头问姬清澜道:「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

姬清澜道:「你幼稚。」

辛哈怒了,瞪着姬妙花道:「你骂我?」

姬妙花道:「你把曼花亲亲推到水里,骂你是客气,下次要打咯。」

辛哈倒退几步,摊手道:「来,打就打。」

姬妙花目光朝赤教教主一斜。

赤教教主顿时臀部一紧,整个人坐得笔直。

姬妙花道:「山峦脸,你不怕你被揍趴下的惨状被赤教教主看去,丢了圣月教的颜面?」

「你……」辛哈虽然敢挑衅姬妙花,却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够将姬妙花揍趴下的。毕竟姬妙花在三年前已经打遍西羌无敌手了。

「哈欠!」端木回春突然打了个喷嚏。

姬妙花担忧地看着他道:「曼花亲亲,你哪里不舒服?」

姬清澜站起身道:「我替你把脉看看。」

端木回春背脊一紧,干笑道:「是峰主身上太香了,我……哈欠!」他捂着鼻子,脸红得几乎要滴血。

姬妙花收拢手臂,将端木回春拉入怀里,低声道:「亲亲啊,这种事情要习惯才行啊。」

端木回春:「……」看在辛哈在旁虎视眈眈的份上,他忍!

姬妙花道:「我怕亲亲受风寒,先行一步,大家慢饮啊。」

辛哈忙不迭道:「去去去,只管去,这里没你事。」

姬妙花道:「呀呀呀,既然小辛哈这么说,那么我一会儿一定要再回来的。」

「为什么?」辛哈不满道。

姬妙花眨眨眼睛,「咦?难道你不知道,你的不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辛哈:「……」

「哈欠。」端木回春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好啦好啦,亲亲莫催,我们这就回去。」姬妙花搂着他往回走。

端木回春任他搂着,直到确定凉亭看不见了,才从他的臂弯里挣扎出来。

 

17、枷脰械手(七)

「亲亲,你哪里痛?」姬妙花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端木回春将外衣取下,双手递给姬妙花道:「多谢峰主借衣。」

姬妙花看着他手上的衣服并不接过,悠悠然道:「只是借衣吗?」

端木回春道:「孙隐区区一个书童,是当不起峰主赠衣之情的。」

姬妙花道:「哦?那你可知我为何借衣与你?」

端木回春道:「峰主宅心仁厚,定然是不忍见人受寒。」

姬妙花道:「呀呀呀,亲亲啊,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我说过,我最喜欢看你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样子了。」他说着,还冲他抛了个媚眼。

端木回春木然道:「如此,那请恕孙隐无知,猜不到峰主真意。」

姬妙花向前一步。

端木回春极为自然地后退一步。

姬妙花再进。

端木回春退无可退。树枝已经戳着他的后背。

姬妙花突然伸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捏,道:「亲亲,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好似太壮实了一点?」

其实端木回春与壮实二字是绝对无缘的,但他毕竟是练武之人,身体自然与那些终日埋头苦读的书生不同。听姬妙花如此一说,他心中一惊,回想起自己初来异客居便被阿佩推下水池,那时候他也是满身湿漉……以姬清澜的精明,难不成那时候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如此一想,他不免想起姬清澜后来迫他服下的镇心丸,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姬清澜不但有制出镇心丸的手段,还有逼他服下的理由。

「亲亲,你在想什么?脸色这般难看?」姬妙花趁他想事情,一只手不停地把玩着他的头发。

端木回春回神,抱拳道:「多谢峰主周旋,孙隐先回去了。」说完不等他反应,他转身便走。

姬妙花抓着他头发的手指微微一紧。

端木回春又被拉了回来。他无奈地看着那只抓住自己头发的手,问道:「峰主还有何吩咐?」

姬妙花道:「亲亲生气了?」

端木回春道:「我想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头发被人抓在手中的。」

姬妙花道:「我是说,亲亲是不是生气我刚才没有救亲亲?」

端木回春愣了愣,随即领悟过来他说的是辛哈那一掌。「峰主多虑了,我从未如此想。」

这句是大实话,他的确没生气,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姬妙花会救他。纵然之前姬妙花对他百般纠缠,但是他心中始终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的举止心思与他的脸一样,一直化这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浓妆,所以他从未将姬妙花的话正过来听过。

姬妙花眉头突然轻轻地皱起来,「难道亲亲真的没有想过我会救你吗?」

端木回春道:「峰主毕竟是绝影峰的峰主,这里是异客居,是圣月教,峰主本就不该喧宾夺主。」

姬妙花定定地看着他,眉头突然一点点地舒展开来,松开手指,任由端木回春将自己的头发从掌中抢走。「亲亲真是体贴啊。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端木回春一愣。姬妙花以前也说些乱七八糟近乎调情的话,但如此直接了当说喜欢的人却还是头一遭。

姬妙花见他愣住,突然俯身向前,极快得在端木回春唇上印下一吻。

端木回春惊得脸色通红,用近乎警告的口吻道:「峰主!」

姬妙花捂住脸道:「呀呀呀,不止亲亲羞涩,我也好害羞呢。」

……」端木回春扭头就走。

在这种打不过说不过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不见为净!

回到屋里,端木回春正要关门,就见两个粗壮的妇人抬着热水哼哧哼哧地走过来。他慌忙让开路,妇人将木桶抬到房间放下,转身便走。

端木回春下意识地拦着她们道:「这水?」

妇人用生硬的汉语道:「阿佩。」

端木回春恍然,心中不由淌过一丝暖流。在这异客居,若说有谁是真心对他好的,只怕也只有阿佩了吧。

他关上门,脱了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便脱了鞋子上床。

其实之前辛哈打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所以辛哈的一掌正打在他经脉的凝滞处上,虽然只冲破了一处,却放出不少真气。他将真气凝聚在一处,暗暗思量这些真气应当足够他将剩下的经脉打通。虽然还需时日,但到底是一个希望。

他这样想着,抓紧时间盘膝打坐起来。

至日落黄昏,下一处凝滞已渐渐松动,想必今晚再努力努力,便可畅通。如此算下来,兴许只需半月时光,他的武功便能恢复如初。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兴奋起来。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端木回春发现对于阿佩阿环的脚步身他已经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了。他等着门被敲了几下,才将被子弄乱,然后急急忙忙地下床开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阿佩。她手里端着一碗参汤,大咧咧地进门道:「洗了个澡可好些了?」

端木回春道:「好多了。」

阿佩转眼看到木桶还放在房间内,便有几分不悦,道:「那两个懒婆子没来取桶吗?」

端木回春道:「兴许是忘了。」

阿佩嚷嚷道:「什么忘了?!我看是骨头又发懒了。你不知道她们,阳奉阴违的本事高着呢。反正你以后有脏活累活不想干的活统统交给她们就是了。千万别手软!」

端木回春苦笑道:「何况为难她们?」

阿佩嗔道:「我就是要为难她们!谁不知道她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监视我和阿环。」

端木回春讶异道:「啊?为何?」

阿佩自知失言,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突然转身将门关上。

端木回春皱眉道:「这门……」

「你坐下!」阿佩肃容道,「我有话问你。」

端木回春道:「有什么话为何不敞开门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传出去,只怕有损阿佩姑娘的闺誉。」

「呆子,这时候你还管什么闺誉!」阿佩道,「我有话问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如若不然,我便将你揪到公子面前去。」

端木回春心中隐约有数,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她板着脸道:「我问你,你究竟是谁?」

端木回春茫然道:「孙隐啊。」

「从何处来?」

「在聚城被人贩子拐卖来的。」端木回春讶异道,「这些你不是知道吗?」

阿佩道:「哦?」她突然出手如电,将他胳膊往后一扭。

端木回春顺势被她压在桌上,「你,你做什么?」他急得满脸通红。

阿佩反钳他的胳膊,冷声道:「我看你的体格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若没有姬妙花之前的提醒,端木回春此时听到她这句话或许会惊慌失措,可惜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心中早已想好对策,回答道:「我之前一直帮我爹娘下地干农活,自然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公子爷可比。」

「是吗?」她翻开他的手掌,却发现他手中并无那些练剑之人的老茧,心头一松,放开他的手道,「你若是骗我,绝没有好果子吃。」

端木回春揉着肩膀,抱怨道:「你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阿佩叹气道:「我是担心你。你傻乎乎的,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卖了。」

端木回春干笑道:「若不是傻乎乎地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来到异客居认识阿佩姑娘了。」

阿佩嘴角一扬,道:「你来到异客居把自己人卖了不要紧,若是把自己的良知卖了,我可不饶你。」

端木回春听出她话中有话,佯作疑惑道:「谁会买我的良知?」

阿佩似乎想起什么,恨恨道:「这世上活生生的牛鬼蛇神多着呢,尤其是这圣月教,你可小心点。」

端木回春听出她说的是圣月教中人,讶异道:「可是我看教主对公子言听计从,如何还会有牛鬼蛇神?」

阿佩道:「你没听说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吗?哎呀,不说这些了,你先将参汤喝了再歇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必多想,反正只要记住一点,永远认公子为主子,别生什么歪心思就没事了。」

端木回春应了。

阿佩等他喝完汤,亲眼看着他上床睡下才出去。

没过多久,那两个妇人便又来将木桶抬走。

她们走后,端木回春也觉得有些疲惫,便打了个盹儿。谁知还未入梦,就听到窗户发出轻轻的摩擦声。他一惊睁眼,就听到啪的一声,窗上的栓子被拨开,随即一个身影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端木回春故作不知,调整呼吸继续装睡,但眼睛半开着注意对方一举一动。

对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抽出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低声喝道:「不许出声!」

 

18、枷脰械手(八)

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端木回春身体一震,「惊慌」地张开眼睛。

那人道:「你若是敢大声呼救,我便杀了你,知不知道?」

端木回春想点头,似乎又忌惮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只能僵住不动。

那人似乎笃定他不敢违抗,缓缓松开放在他嘴巴上的手。

「姑娘饶命。」端木回春慌忙道。

那人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回中原?」

端木回春迟疑着不肯开口。

那人低喝道:「我问你的问题,最好老老实实地作答。如有半分不实,我一样会杀了你。」

端木回春被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想。」

那人满意道:「好。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做,我便让你回中原。」

「真的?」端木回春的声音又惊又喜。

那人道:「自然是真的。我要留你这个废物在教中做什么?不过你须要完成我吩咐的事,我才会放你走。」

端木回春犹犹豫豫地问道:「不知姑娘想要小生做什么事?」

「很简单。从姬清澜的药室里拿一瓶药。」那人道。

端木回春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想到自己身上的镇心丸,暗道:莫非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人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冷声道:「姬清澜是不是给你吃了一种叫镇心丸的药?」

端木回春道:「是。公子说那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这种谎言也只有偏偏你这种笨蛋。」那人冷笑道,「若真是这么好的药,他怎么会给你这种下人吃?」

端木回春道:「姑娘的意思是……」他感到贴着脖子的匕首似乎移动了几分,顿时吓得不敢再说。

那人道:「这根本就是毒药,还是一种吃了一次便要每月服用的慢性毒药。」

端木回春佯作大惊道:「不,不会吧?公子他为何要喂我吃毒药?」

那人道:「他亏心事做多了,最怕身边的人都背叛他。但是他越是这样做,背叛他的人越是多。」

端木回春害怕道:「那该如何是好?」

那人道:「我不是让你去药室偷解药吗?到时候你为自己多偷一颗,不就可以解了自己身体里的毒?所以,你这么做不止是为了能回中原,更是为了救自己的命。」

端木回春道:「可是公子的药室机关重重,我怕我还没拿到解药,就已经被公子发现了。」

那人道:「这你放心,我既然让你去做,自然就有让你成功的把握。他药室虽然机关重重,但也不是全然无破绽的。至于到了里面就更简单。他有成千上万种药,为了不混淆,每种药的瓶子上都贴着字条,你不是识字么?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取哪一瓶。」

端木回春听到这里,已经暗暗猜出她的身份。

「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姬清澜生性多疑,连自己心腹丫鬟都抱着三分疑虑。」那人道,「所以在我让你动手之前,你绝不可以露出马脚让他看出破绽来。」

端木回春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动手?」

那人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我自会通知你。」

端木回春唯唯诺诺地应了,随即眼前挡住月光的身影一闪,颈项上的凉意顿失,转头看,那人已经一个鲤鱼跳龙门从窗户跳了出去。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任谁被人用刀刃对着脖子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过经此一事,有些事倒是浮出了水面,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很显然,吃了姬清澜镇心丸的并不只是异客居的几个人,应该还有圣月教中的人。他不知道辛哈知不知道此事,只是无论他知不知道,这件事都变得非常之……微妙。

翌日一早,端木回春如常起床打扫书房,然后去厨房觅食。在这里几天,他已经习惯于自己找些简单的食物吃。

到了正午,他又去书房转了一圈,见姬清澜不在,正打算回房打坐继续冲破剩下的凝滞,就看到阿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端木回春惊讶道:「去哪里?」

阿佩道:「今天圣月教和赤教高手比武,公子让我带你一起去看。」

端木回春心头怦怦直跳,「公子只让你带我去看?」

阿佩回头看他了一眼,笑道:「你在高兴什么?异客居一共就公子、你、我和阿环四个人,其他那些都是圣月教派来的粗浅下人,不能算的。这样的好事,公子自然是要把我们都叫上的。」

端木回春稍稍放心。

「啊。我忘了,」她突然停下脚步道,「你是文人,说不定看不上这样的比武的。」

端木回春慌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受宠若惊而已。」

阿佩这才展颜,重新带着他往前边跑边笑道:「圣月教和赤教都是西羌数一数二的教派,又有西羌第一高手观战,一定精彩万分。」

端木回春道:「应该是吧。」

阿佩道:「唉,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到时候你只管睁大眼睛瞧好了。」

这样的机会端木回春自然求之不得。当日圣月教大批高手涌入中原偷袭魔教各大分舵,武功之高,令人咋舌。他与几个长老都以为这样的实力已令圣月教倾巢而出,如今看来,圣月教在中原折损了那么多高手之后,竟似元气未伤!若果真如此,那么圣月教实力之蛮横,高手之众多,恐怕远在魔教之上。

为今之计,他必须要先查明姬清澜为何要辛哈与皇帝联手针对魔教,毕竟看他与圣月教的关系实在不至于让他为圣月教出谋划策入侵中原武林的地步。若是能解开这个谜团,说不定就能解开圣月教与魔教敌对之势。

练武场四四方方,正前方放着一张台子,上面有五把椅子,圣月教与赤教泾渭分明地站在左右两边。

姬妙花站在圣月教侧边上,一身胭脂色的繁复长裙,腰带银光闪闪,不必看脸,便足以引人注目。此时他正与一个白须老者详谈甚欢。那白须老者似乎对他的打扮全然不在意,笑得十分开心。

端木回春一进去,就发现姬妙花的目光扫过来,下意识地缩了脑袋,等回过神,才发现她竟拉着他去了赤教地盘。

「这?」他疑惑地看向她。

阿佩道:「这里人少,视野好。」赤教是客,自然不如圣月教这般人多势众,但好在他们个个身穿红衣,一眼望去,倒也有几分气势。只是端木回春与阿佩一个蓝衣一个黄衣,站在一群红衣之中煞是瞩目。

端木回春被对面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问道:「公子呢?」

阿佩道:「一会儿就来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见辛哈与赤教教主把臂进来,貌似亲热。

姬清澜与陆仁义一左一右跟在两人身边,再旁边便是阿环与那两个少年。

阿环见阿佩与端木回春站在赤教队伍中,面露不悦,朝阿佩狠狠瞪了眼。

阿佩吐了吐舌头,故意朝端木回春身后缩去。

两位教主一同上台。姬清澜却带着阿环与陆仁义一起走了过来。

「公子。」阿佩低下头。

姬清澜含笑道:「你们与这两位公子站一道也好,彼此还能说说话。」

阿佩大喜抬头,「多谢公子。」

陆仁义笑道:「姬公子考虑得周到,我刚刚还担心他们二人不通西羌语,无人照应。」

姬清澜又与他寒暄了几句,才一同到台上。

台上五把椅子,赤教教主与辛哈正中座位的左右两把,陆仁义与姬清澜又占去最边上的两把,只留下中间那一把还空着。

辛哈见姬妙花依旧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忍不住用西羌语大叫道:「尼克斯力!」

姬妙花施施然地转身,然后眨巴着眼睛道:「干嘛?」

辛哈看了左手边姬清澜一眼,冲他招手道:「上来。」

姬妙花这才慢慢吞吞地上正中那把椅子坐下了。

辛哈看他一脸不情愿,差点吐血。这个位置还是教中几大长老一致要求他这么安排的,说是除此之外的其他位置都不能衬托圣月教对第一高手的尊重。

……

但谁尊重过他的想法了?

他压根就不想尊重这个死人妖!

赤教教主最近学汉语的兴致很高,用汉语道:「开始吧?」

辛哈回过神来,干笑道:「好。」他转头冲刚才与姬妙花谈得十分投机的白须老者道:「胡叶莫嘎啦。」

胡叶长老出列,对着他微微弯下腰。

辛哈说了一堆的西羌语。

胡叶长老点点头,大跨步走到场中间。

赤教教主冲赤教队伍中一个虬髯汉挥挥手。

虬髯汉兴奋地低吼一声,从脖子上拿下一对子母环,一手一个提着上前。

阿佩对端木回春小声介绍道:「胡叶长老是圣月教第一长老,地位仅次于教主。听说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已臻化境。」

阿环道:「你莫要小瞧他的对手。赤教高手中只有总护法鲁提斯是用子母环的。」

端木回春扬眉。如此说来,双方一出场就亮了压箱底的绝活。

 

19、枷脰械手(九)

胡叶站到场中,双掌慢吞吞地前推。

鲁提斯拿着双环同样前推。

端木回春问道:「他们这样做是何意?」

阿佩解释道:「这是西羌的规矩,意为请对方先出手,就好像中原人比武之前先抱个拳客套客套。」

胡叶长老又往前推了点儿。

鲁提斯点点头,拿着双环攻了上去。子母环顾名思义,乃是一大一小,大环远攻,小环近守。

胡叶长老面色不改,左掌如行云流水般推开大环,右掌出手如电朝小环抓去。

鲁提斯急忙收环护胸,右手将大环一转,将胡叶长老左右两路攻势封死。

阿环道:「看来胡叶长老与鲁提斯一样。」

阿佩道:「胡叶长老擅掌,鲁提斯用环,怎么一样?」

阿环道:「鲁提斯用的是子母环,可以一手攻一手守,互相配合又各自独立。胡叶长老也是,你看他刚才出手,一手快一手慢,根本就是两个招式。」

端木暗暗点头。

也就是说,虽然目前是鲁提斯与胡叶长老两人比武,但是事实上他们每人都在思考两个攻守套路。他之前遇到西羌高手有一人便是如此,虽然对战的是两个人,却让他有种与三人对敌之感。魔教一开始被攻得措手不及,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无法适应他们的武功。

阿佩道:「咦。教主的武功套路似乎不是这样的。」

「你对教主的武功又知道多少?」阿环说完,似觉失言,立刻抿紧嘴唇不再说话了。

他们这边才说了几句,场中形势已是一番变化。

鲁提斯仗着双环步步紧逼,胡叶长老已经被他逼到了场边。只见他手肘一沉,将大环往胡叶长老手腕一送,套住他的手臂回拉。

胡叶长老上半身被拉得往前一挺,鲁提斯以为他中招,急忙用小环向胡叶长老咽喉送去。

阿佩忍不住啊了一声。

阿环身体也不由微微前倾。

但端木回春却看出胡叶长老是故意将自己送上去的。

果然,鲁提斯小环尚未碰到胡叶长老的领教,身前便被清风拂过一般,被一道真气击中胸膛,身体不由自主向后连退三步。

胡叶长老冲他淡然一笑。

鲁提斯大喝一声,提着子母环又上前攻去。这次他的攻势越发凶猛,两个环被舞得到处都是幻影。

胡叶长老身体向旁挪动,避开他的正面,双掌一前一后,朝他的右臂袭去。

鲁提斯反手用环打向他的手肘处。胡叶长老右臂一缩,手指轻轻在环上一弹。

只听叮得一声,母环被弹飞了出去,正好被姬清澜抬手接住。

赤教教主突然用西羌语低喝一声。

鲁提斯喉咙发出不甘的吼声,却还是收起剩下的子环,朝后退去。

胡叶长老趁势收手,站到辛哈面前。

辛哈用西羌语说了一句。

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看的胡叶长老一脸色满足的笑容,应当是褒奖之词。

赤教教主笑眯眯对辛哈说了一长串,辛哈又回了一场串,两人都笑得十分开心,似乎全然未将刚才那场比武的胜负放在心上。

鲁提斯突然对赤教教主低声说了几句。

赤教教主点点头,指着姬清澜手中的环道:「这个,他的,给吧?」

姬清澜笑着站起身,亲自将双环送到鲁提斯手中。

鲁提斯用西羌语道谢。

姬清澜用汉语说不用谢。

虽然双方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意思,但大抵的意思是不错的,最后再相视一笑,倒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姬妙花托着下巴道:「我认识清澜亲亲这么久,好像还没有好好看过清澜亲亲的武功呢?清澜亲亲人这么漂亮,武功也一定漂亮得很。」

姬清澜转头看他,眼中隐约带着几分警告。

姬妙花眨眨眼睛,仿佛撒娇一般,「不如亲亲表演一套中原武学给我看看?我最喜欢看中原的武功了。」

姬清澜敛容道:「清澜武功稀松,不便献丑。」

「亲亲真是太谦虚了。」姬妙花牙齿轻轻咬着蔻丹,「你是不是一个人上场没有意思?不如请陆先生陪你下场比一比?」

赤教教主别得没听懂,陆先生和比一比倒是听懂了,立刻来了兴致,道:「好,比一比。陆先生?」他转头看陆仁义。

陆仁义苦笑着站起来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是姬公子的对手。」

赤教教主拍着他的肩膀道:「不怕,不怕,他也输。」他指着鲁提斯。

鲁提斯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好陪了个笑脸。

姬清澜默默地望着辛哈。

辛哈开口道:「清澜要是不愿意……」

「清澜亲亲……」姬妙花从座位上走下来,伸手去扯姬清澜的袖子。

姬清澜身影一闪,避开他的手,冲陆仁义微微一笑道:「陆先生请。」

陆仁义知道此战躲不过去,只能从台上下来。

姬妙花笑眯眯地走到两人中间,道:「呀呀呀,中原的武功最有意思了,我要睁大眼睛看才行。」

姬清澜道:「峰主站得太近了。」

「放心。等你们交手的时候,我会让开的。」姬妙花道。

姬妙花的武功高到何种地步他曾亲眼所见,因此姬清澜半点不怀疑他话中的可能性。不过既然是交手,中间有一个人晃来晃去始终会有所妨碍。他道:「峰主武功高强自然无妨,只是清澜武学不精,怕会分心。」

姬妙花眼睛一亮,凝望着姬清澜道:「清澜亲亲是说我会让你分心吗?呀,难道说亲亲对我已经……」

「尼克斯力!」辛哈在他身后大吼,然后爆出一连串的西羌语。

饶是圣月教众与赤教教众定力惊人,也忍不住因他的话而低头偷笑。

姬妙花回头瞪着他道:「山峦脸,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别人的坏话。」

「坏你家祖宗!」辛哈用汉语骂得十分地道。

「山峦脸,你果然不学好啊。」姬妙花掏出一块丝巾,慢吞吞地擦了擦脸上子虚乌有的唾沫,脚步一转,突然一脸委屈地朝端木回春扑来,「曼花亲亲!」

……」站这么远也会被殃及?端木回春无语了。

随着香风袭来,阿佩和阿环下意识地向左右让开。

端木回春也想让,但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像是躲在阿佩阿环身后,太失男子汉风度,所以维持风度的结果就是被姬妙花扑个正着。

「亲亲,我好想你啊。」姬妙花半搂着端木回春,努力瞪大眼睛,「深情」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别过头,努力无视眼前这张白花花的脸,面无表情道:「你的清澜亲亲出手了。」

姬妙花搂着他转身,下巴扣在他的肩膀上,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

端木回春挣扎了两下挣不开也只能由他去了。从很久之前他就发现,如果他能挣开姬妙花的桎梏,那说明姬妙花想让他挣开,如果不能,那么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阿佩悄悄瞪了他一眼。

端木回春回了个无辜的眼神。

阿佩抬起脚,往端木回春的鞋面狠狠踩下去。

端木回春只觉腰间一紧,身体就被强行往后挪了一步。

阿佩一脚踩了个空,反倒踩得脚底隐隐作痛,心中更是不平,又狠狠地刮了端木回春一眼。

这次端木回春并没有给她回应,他已全神贯注在场上比斗中。

姬清澜的武功倒是与他的为人有几分相似,看似温和,实则暗藏玄机,一个不慎,就会陷入他的陷阱之中。不过陆仁义也非易于之辈。他虽然年过半百,但是步伐敏捷,出手狠辣,兼之经验老到,纵然人人看出姬清澜的武功精妙更在陆仁义之上,一时却也难耐他何。

姬妙花突然凑在端木回春的耳边问道:「亲亲希望谁赢呢?」

端木回春答道:「自然是公子。」

姬妙花追问道:「哪位公子?」

端木回春皱眉道:「场上还有第二位公子吗?」

姬妙花笑道:「陆先生现在虽老,但也曾年轻过,既然年轻过,应当也被人叫过公子吧。」

阿佩道:「在中原可不是人人都能叫公子的。」

端木回春暗暗感激她将话头接了过去,不然以姬妙花死缠烂打的功夫,还不知道这个话题会被纠缠到什么时候。

姬妙花道:「哦?陆仁义为何不能叫公子?」

阿佩道:「那陆仁义一看就知道是个武夫,年轻时顶多被人叫壮士或是好汉,哪里会被称为公子。」

姬妙花道:「那怎么样的人能被称为公子呢?」

阿佩自豪道:「自然是我家公子这样的。」

「曼花亲亲呢?」姬妙花问。

阿佩转头看了端木回春一眼,娇嗔道:「他呀,他只是个笨蛋!」

端木回春觉得腰上的手紧了紧,姬妙花贴着他的耳朵轻笑道:「原来只是个笨蛋啊。」

端木回春:「……」

这应该是流年不利的极致了吧?离得远,被殃及。闭上嘴,还是被殃及。

 

20、大打出手(一)

「咦?」阿环突然皱眉。

端木回春也看出姬清澜攻势渐缓。以武功而论,姬清澜略胜陆仁义一筹,再加上他年富力强,赢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现在,他出手不似刚开始这般咄咄逼人,似有求和之意。陆仁义并非毫无眼色之人,见姬清澜留手,出手也跟着温和起来,以至于两人与其说是在比武,倒更像是过招。

姬妙花对着端木回春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道:「亲亲的心跳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快了。」

端木回春当做耳旁风。

「亲亲也看出清澜亲亲赢定了吗?」他继续道。

阿佩听不过去,低声道:「不用问也知道我家公子的武功比那人要高的。」

端木回春下意识地看了那两个少年一眼,只见他们漠然地站着,似乎对比武和陆仁义的输赢都毫不关心。

姬妙花问端木回春道:「亲亲也这么觉得?」

端木回春道:「我对武学之道一窍不通。不过陆先生年事已高,在气力上自然比不上公子。」

阿佩笑骂道:「笨蛋。武功是比年纪的吗?」

端木回春干笑道:「我也只能看出这一些了。」

姬妙花道:「亲亲要是想知道,不如来问我啊。」

端木回春干巴巴道:「我资质驽钝,穷尽一生只怕也无法研习孔孟之道于万一,怎敢再心有旁骛?」

姬妙花凝声成线,送入端木回春的耳朵道:「可是我觉得曼花亲亲对武功并非一窍不通啊。」

端木回春当做没听到,眼睛兀自望向场上。对姬妙花,他已经露出过太多马脚,再辩解也是无用。既然他没有揭穿的意思,那他乐得不闻不问。

姬妙花的手突然在他腰上轻轻一拧,轻笑道:「小坏蛋。」

……」

心字头上悬把刀,不见刀锋沾血滴,才是忍啊。

端木回春一声不吭。

比武很快出了结果。陆仁义跳出战圈,抱拳道:「姬公子身手不凡,陆仁义甘拜下风。」

姬清澜忙笑道:「陆先生功力深厚,非清澜能比。」

陆仁义道:「姬公子客气。姬公子适才一招听风望月明明能够反客为主,化解我的迎松指路,却偏偏留了半招不发,陆仁义心中感激不尽,岂能再不知好歹得与姬公子缠斗下去。」

姬清澜摇头道:「陆先生太客气了。清澜之所以不敢使用全招,只因陆先生之前那招左右逢源太过厉害,正是听风望月的克星,清澜心有余悸。」

他们两人互相吹捧,旁若无人,却让赤教教主好不耐烦。他用西羌语问辛哈战果究竟如何。

其实以赤教教主的武功又怎么会看不出战果?如此问不过是想找个台阶下罢了。果然,辛哈虽然为人大咧咧的,但是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忙用西羌语回答两人都是当世难得一见的高手,算打平。

赤教教主这才高兴地笑了。

陆仁义和姬清澜也都各归各位。

一时间,皆大欢喜。

辛哈站起身,用西羌语说了一长串,不时与赤教教主交换眼神。

端木回春问姬妙花道:「他说什么?」

不止他听不懂,阿环阿佩来圣月教这么久,对西羌语也是知道最简单的几句,一样一头雾水。

姬妙花笑眯眯道:「亲亲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端木回春道:「算了。」

「亲亲。」姬妙花抓着他的袖子,郁闷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亲亲还没有亲过我呢?」

端木回春道:「峰主说笑了,我与峰主才认识短短几天,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

阿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倒是带着几分赞许之意的。

姬妙花道:「哦。亲亲是在抱怨我和你谈情谈得不够,想要再深入谈谈么?」

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他的厚脸皮,突然有一个人从赤教战列中跳出来道:「撒呀!」

这句阿佩倒是懂,她解释道:「是等等,且慢的意思。」

端木回春注意到辛哈看到他时脸色微微变了变,眼睛不由看向胡叶长老的方向。

那人虽然穿着一身赤教教众的衣服,但举手投足无不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傲气。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辛哈充耳不闻,转头去看赤教教主。

赤教教主在那人跳出来时有一瞬的吃惊,但是表情很快恢复正常,对辛哈哈哈笑道:「比?」他说的时候,还故意看了姬清澜一眼。

姬清澜好奇地看向辛哈。

辛哈面沉如水。

姬妙花突然道:「那人是浑魂王阙舒的座下第一高手赫骨。」

「混混王?」端木回春疑惑地问道。

阿佩一字一顿地解释道:「是浑、魂、王,也就是中原人常说的西羌王。」

阿环皱眉道:「浑魂王座下第一高手?」

端木回春眯起眼睛。如果初见辛哈那日,他与姬妙花交手时没有留力的话,那么他的武功至多算一流之末,若自己武功恢复,应当五百招内能够赢他。他不知道赫骨的实力为何,但能当西羌王座下第一高手的人应当不会是庸手。

赫骨又朝辛哈说了几句,看其洋洋得意之态及圣月教教众脸上愤慨之色,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胡叶长老正要站出来,就听姬妙花突然跃了出去。

他一身胭脂长裙本就引人注目,何况他还故意在空中摆弄身姿,翻腾了几下。因此当他落地时,场上所有目光都齐齐地集中在他身上。

赫骨用西羌语说了段话。

姬妙花掩嘴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中原人吧?难道当浑魂王的走狗当久了,连人话也不会说了么?」

赫骨脸色一变道:「尼克斯力!我一向敬你是西羌第一高手绝影峰的峰主,因此多番礼遇,你何以次次出口伤人?」

姬妙花笑容渐冷,「因为这里是西羌,我最讨厌外人跑来兴风作浪了。」

端木回春向姬清澜投去一眼,却见他正在看陆仁义。

赫骨道:「我虽然出身中原,但是这几年跟着浑魂王南征北讨,自问对西羌鞠躬尽瘁,不曾做过半点对不起西羌之事,为何你容不下我?」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道:「你真的想知道?」

「请赐教!」

「因为你不该叫赫骨。」姬妙花道。

赫骨狐疑地看着他。

姬妙花道:「难道你不知道,赫骨曾是闵敏王座下第一勇士?」

赫骨道:「浑魂王赐名时的确说过。」

姬妙花道:「那他有没有说赫骨是怎么死的?」

听他喊着自己的名字问怎么死的,赫骨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回答道:「听说是在战场上战死的。」

姬妙花嘲弄地掀起嘴角,脸上的粉突然跌下一大快,仿佛面具碎裂一般,「我告诉你哦,他是在浑魂王的床上被浑魂王杀死的。」

赫骨脸色一白,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什么样的情况下,赫骨才会在浑魂王的床上?姬妙花虽然没有说,但是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他定了定神,问道:「请问,赫骨是你的……」

姬妙花笑眯眯道:「师兄。」

赫骨沉默。

关于浑魂王、闵敏王、圣月教与绝影峰的恩恩怨怨他虽然听说一些,但也只是一知半解,面对姬妙花的责问根本无法反驳。

「所以,」姬妙花轻轻摸着自己的指甲,嘻嘻笑道:「在你向辛哈挑战之前,先打倒我再说。」

赫骨缓缓退回赤教教众。

正当众人以为他毫无骨气,竟然不战而逃之际,他拿着一把厚背刀又走了出来,「傅炎祖请峰主赐教!」

姬妙花微微一笑,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21、大打出手(二)

阿佩低声道:「难道他想在这里换衣服?」

在比武场上当着对手的面换衣服?

……

端木回春觉得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姬妙花身上的话,倒也不无可能。

「稍等。」姬妙花取下腰带,撕开腰带一头。这腰带竟有夹层,一条银色的细链子滑落下来,他接住链子随手缠在手腕上,正要重系腰带,抬头见傅炎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莞尔道:「你是想我系呢?还是不想我系呢?」

姬妙花的妆容傅炎祖是习以为常了,但是对他三不五时冒出来的惊人之举还招架不住,闻言道:「全凭峰主喜欢。」

姬妙花歪头道:「那我把衣服都脱了呢?」

傅炎祖:「……」虽然都是男人,但是久闻姬妙花似乎只对男人感兴趣。他的目光不由望向赤教教主和辛哈。

赤教教主听不懂汉语,所以笑得很开心。

辛哈脸上则写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呀呀呀。你现在是不是很期待?」姬妙花吃吃笑道,「不过你再期待也没用,因为我家曼花亲亲会吃醋的。」他说着,转头冲端木回春眨了下眼睛。

端木回春:「……」我姓端木,名回春,字行善,隐姓埋名时用木春和孙隐……曼花是谁与他无干!

姬妙花施施然地系好腰带,才对傅炎祖笑笑道:「嗯,来吧。」

傅炎祖等这句话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了。只见刀光一闪,他已经举刀向姬妙花攻去!厚背刀极沉,但拿在他手中却如羽毛般轻便。

姬妙花脚尖脚跟配合着挪动,就是不离地面,缠在手腕上的细链子却在他手腕翻动时慢慢松落下来。

傅炎祖不待招式用老,便侧身将刀反抽,边扫向他的颈项,边一脚踢向下盘。

这种打法是他从西羌武学中领悟出来的。西羌人虽然擅长左右手分离,但对腿的运用稍有不及,因此他便着重于手腿的配合。如此一来,其他人是左右手分两路出招,他却加上腿路,可分三路进攻,更令对方防不胜防,措手不及。

若换作别人,定会被他攻得手忙脚乱,但他遇到的是姬妙花。

姬妙花既然被公认为西羌第一高手,自然有他的高明之处。看到傅炎祖如此攻势,他只是将身体一左一右扭动了两下,只是两下,便让傅炎祖的腿和刀扑了个空。

银色细链子在半空划过,犹如数十条水蛇,顷刻将他全身照在蛇影之下!

阿环道:「赫骨不妙。」

阿佩此时心里对姬妙花颇有微词,扁了扁嘴巴道:「他好歹是第一高手,输得了才怪。」

阿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阿佩道:「我说的不对吗?」

阿环道:「他们两个一个是西羌第一高手,一个是浑魂王座下第一高手,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

阿佩愣了愣,道:「浑魂王座下也还是西羌的啊。」

阿环道:「哦。」

阿佩被她「哦」得十分不舒服,撇嘴道:「哦什么哦?」

「哦便是哦。」阿环说着,目光淡淡地瞥了端木回春一眼。

端木回春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上的战况。

姬妙花武功虽在傅炎祖之上,但傅炎祖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拿下他起码在百招之外。

旁人只听细链与刀锋交击声不绝于,两人身影越来越快,仿佛战成一团,不分彼此。

阿环问端木回春道:「你看得懂吗?」

端木回春苦笑道:「不懂,只觉得眼花。」

阿佩道:「笨蛋,眼花还看?」

端木回春道:「人人都在看,我若是不看,岂非显得太胆小?」

阿佩道:「这里人人会武功,只有你不懂,也不显得你无能啊。」

端木回春脸上隐隐有不服之色,转头问站在一旁的两个少年道:「你们也懂武功吗?」

两个少年似乎没想到有人会与他们说话,吃惊地退了半步,才讷讷道:「不懂。」

端木回春朝阿佩挑挑眉。

阿佩双耳一红,转头低声道:「笨蛋。」

一阵香风突地朝这边袭来。

阿佩和阿环骇然失色,双双拉着端木回春后退。

赤教教众也是一阵惊呼。

只见姬妙花的身影极快从前面掠过,又很快倒掠回去!

傅炎祖没想到他打了一半跑开,正犹豫是否追击,便见一道银光射来,立刻挥刀格挡!

那细链甩在厚背刀上,轻轻一弹,恰好弹至傅炎祖面门。傅炎祖下意识别开脸,姬妙花趁机飞身上前,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纵然他这一掌拍得很轻,傅炎祖却觉得一股真气钻进身体,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

「噗!」他喷出口血来。

端木回春故作讶异道:「为何拍他的肩膀会吐血?」

阿佩道:「掌虽然拍在肩上,伤却可伤及肺腑。」

端木回春道:「我在药房里学了这么久,还从未听说过这等事。」

阿佩瞟了他一眼,道:「所以你以后离那些江湖高手远一些。」

阿环淡淡地补了一句道:「尤其是西羌第一高手什么的。」

阿佩脸上一红,跺脚道:「你胡说什么?」她说完,又偷偷瞄了端木回春一眼,却见他全神贯注于场上,并未在意她们的对话,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既受了内伤,傅炎祖也不会硬撑下去,当下抱拳道:「傅炎祖认输。」

姬妙花惋惜道:「呀呀呀,你不以死相拼吗?说不定我会害怕哦。」

傅炎祖面露怒容道:「峰主武功堪称一代宗师,只是气量狭窄,终难成登峰造极的人物。」

姬妙花挑眉道:「哦?那你认为谁是登峰造极的人物呢?」

傅炎祖道:「峰主或许打遍西羌无敌手,但天地辽阔,又岂止西羌一地?如中原武当掌门凌云道长,少林方丈慈恩大师都是当代武德兼备之人。」

姬妙花道:「我记得汉语有一句话叫做……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知道是不是说你这样的人呢?」

傅炎祖变色道:「峰主切勿血口喷人!」

姬妙花道:「不是么?不然为何你心中只有中原的武德兼备高手,却没有西羌武德兼备的高手。」

傅炎祖道:「西羌自然有。如赤教教主便是!」

姬妙花望着他,慢慢地咧开笑容。

傅炎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他事先准备好的陷阱。

果然,姬妙花转头,对赤教教主用西羌语说了几句。

赤教教主脸色大变,看向傅炎祖。

傅炎祖连忙解释。

端木回春虽然不懂西羌语,却也猜得出必然是姬妙花借傅炎祖的称赞,向赤教教主提出了挑战。看了眼前一出又一出的戏之后,他发现西羌王室与江湖的局势也是暗潮汹涌。

浑魂王既为西羌王,便如同中原的皇帝。傅炎祖是他座下第一大将,便如同中原大内第一高手。但姬妙花与浑魂王显然有过节,而且浑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这样看来,倒是有点像纪无敌和袁傲策……

他突然发现阿佩之前的比喻十分恰当,这绝影峰的处境的确与辉煌门神似!同样有绝顶高手坐镇,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再延伸过来,圣月教也有些像魔教,不但是地位,还有与绝影峰的关系。

只是圣月教若与绝影峰连成一线,那队列中跳出个浑魂王座下第一高手的赤教只怕根本不像表面上这般亲近圣月教,或许不但不亲近,暗地里还是对手!

端木回春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陆仁义。

陆仁义注意到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微微一笑。

端木回春将诸多关系理了理,终于理出了头绪——

圣月教受中原皇帝之托对付魔教,因此魔教自然要联合……

「好!」赤教教主突然大喝一声,从座位上站起。

傅炎祖暗叹一声,退回队列中。只剩下姬妙花一人站在场中,笑眯眯地看着赤教教主一步步从台上走下来。

 

22、大打出手(三)

赤教教主虽然不如姬妙花装扮得那样花里胡哨,但是三十几岁的粗犷男子穿着一身色泽鲜艳做工精致的红衣也让人觉得十分违和。只是与姬妙花一比,又黯然失色了几分。

他走到姬妙花庙前,两只脚分开站立,脚尖微微朝外,脚跟向内,膝盖微屈,摆出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双掌轻轻往外推。

姬妙花侧头用西羌语问了他一句。

赤教教主轻轻摇头。

姬妙花遂随手将细链子绑在腰上,系在腰带外面。银色细链垂下来,犹如流苏。

赤教教主手又往外推了推。

姬妙花抱胸睨着他,似笑非笑。

赤教教主无奈地推了第三下,也是最后一下,因为他的手臂已经伸得笔直,若再推,只能脱臼了。

姬妙花冲他一抬下巴,仿佛挑衅。

赤教教主见状,只能飞身而上。他双袖宽大,在半空中迎风扬起如巨大的翅膀,颇有大鹏展翅的气势。

姬妙花整个人被笼罩在那片红衣折射的红光之下,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勾,右手极快地抓住链子一扯。

赤教教主只见眼前银光大涨,那条银链子已经堵住他在空中的去路,像是开了封的铡刀,等着他送上门来。但赤教教主毕竟西羌第二大教派的教主。只见他在空中奋力扭腰,肩膀擦着银光落下。

姬妙花手腕一抖,链子便有了眼睛一般,穷追着赤教教主的屁股而去。

赤教教主不回头,便听到链子破风之声,落地之后立即扭腰又向旁避开。

姬妙花扬手,甩得笔直的银链竭力而回,反勾向赤教教主。

赤教教主只得再避。

如此穷追猛打数个会合,除第一招外,赤教教主一直出于被动躲避的窘境。

其实论武功,他纵然比不上姬妙花也决不至于如此狼狈。只是姬妙花先收链子又抽链子,杀了赤教教主一个措手不及。谁能想象堂堂第一高手竟然也会使这种不入流的诈术?等他回神想要弥补,已经被链子驱出两三丈开外,莫说要近身,连逃出银链的范围重整旗鼓都难。他擅长拳术,靠的是肉掌,手再长也及不上姬妙花银链,此时更是不由自主地被姬妙花的招式牵着鼻子走。

作为一教之主在教众面前被追得如此狼狈,多少让他有些挂不住脸。但是他的武功原本就不及姬妙花,想要在处于下风的情况下反败为胜更是难上加难。他心念电转,很快做出决定,为今之计,还是趁姬妙花没有痛下杀手,自己也没有输得很难看的时候退出战局,以保全一两分的颜面。

念及此,他双手握拳,猛地朝姬妙花银链的击出。银链被拳风一扫,微微偏离原道,却诡异地从下往上绕了回来。

赤教教主飞身跃起,看着的银链从自己鞋下扫过,冲着链身又是拳!这一拳比刚刚一拳的劲道更足,链子被击落在地,又反弹了回来。

但是赤教教主这次没有给它追击的机会,而是头也不回地冲着门口的位置飞扑而去。

他的举动大大出乎端木回春在场围观人士的意料。之前看他出拳还以为他终于要出手,不想竟然只是虚张声势,金蝉脱壳!

赤教教主停下离门口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见姬妙花没有追上来,才松了口气,远远地朝姬妙花边拱手边用西羌话嚷嚷。

细链子落在地上。

姬妙花抓着一头,一圈一圈地往回拉扯,卷到手腕上,「我说你呀……」

赤教教主听他开口说汉语,神情迷茫。

「真是太不会选人的。」他说着,眼睛朝傅炎祖的方向轻轻一斜,「怎么可以选一个和你一样不经打的人呢?」

傅炎祖似乎又成了之前那个赤教的普通教众,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前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姬妙花说完一个还不够,又转头看向陆仁义道:「你不喜欢圣月教吗?」

陆仁义愣了愣,忙回以微笑道:「峰主何出此言?圣月教乃是西羌大教,名声赫赫,在下自然心生仰慕。」

「这样啊。」姬妙花那鲜艳的蔻丹轻轻挠着下巴,「这么说来,你随时有可能为圣月教弃赤教而去咯?」

陆仁义心里咯噔一下,吃不准他是因为赤教而这样针对自己,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他心中一凛,脸上不动声色道:「圣月教与赤教都是西羌数一数二的大教派,我仰慕西羌武学,自然仰慕两大教派。只是教主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怎会弃他于不顾?峰主说笑了。」

「呀!这样就不好玩了。」姬妙花惋惜道,「你若是改投圣月教,说不定赤教就能正大光明地冲上圣月教,来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变了味道。

陆仁义只能故作无知地笑笑。

赤教教主对汉语一知半解,走回台上后见他们表情怪异,不由疑惑地看向姬妙花。

姬妙花道:「这样才能打个痛快呀。」他咬着指甲,眼睛颇有不甘得在陆仁义和赤教教主之前瞄来瞄去。

赤教教主被看得一阵心惊胆战,就怕他想不开要再战一回。

幸好辛哈转头对他用西羌语叽里咕噜说起来。赤教教主紧绷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意,也开心地叽里咕噜说起来。两人叽里呱啦得开心,好似完全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场上。

姬妙花怅然一叹,突然侧头,盯住端木回春微微一笑,正要启步,就见阿佩猛地拉过端木回春,边往异客居的方向跑边道:「异客居还有很多活没干呢。我们快回去吧。」

端木回春原本就不愿意与姬妙花有过多牵扯,乐得视而不见那张白馒头脸上的幽怨,任她一路拉回异客居,避开他的纠缠。

这场比武的后续会如何发展他并不知道,反正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首先,姬妙花并不待见赤教,这便可解释为何他第一次看到赤教教主与姬妙花碰面时,姬妙花以异客居为借口,不愿与他用西羌语说话。

其次,绝影峰与西羌浑魂王是宿敌。姬妙花的师兄是闵敏王座下第一勇士却死在浑魂王的床上……这恐怕又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腥风血雨。

另外,姬妙花与辛哈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看到得这般恶劣,恰恰相反,他们也许是这群人中关系最好的两个,甚至胜过姬清澜。尽管他们总是吵吵闹闹地你追我打,但是在傅炎祖向辛哈挑战时,姬妙花却出头接下了战书。当时他还特地注意过胡叶长老的表情,当时胡叶长老的表情并未有任何异样,这说明姬妙花的举动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见姬妙花与辛哈交好是众所皆知的。

但这样一来,姬清澜的位置就让人玩味了。姬妙花若真喜欢他,又为何救了他却又留在了圣月教?他们又为何都姓姬?是巧合?是有所渊源?还是……故意为之?

端木回春觉得一场比武似乎让他看清楚了些许事情,却又让有事情变得更加迷茫了。

或许是真气慢慢聚拢,武功恢复有望,目前端木回春最关心的并不是如何离开这里,而是如何理清这团乱麻。尤其是姬清澜为何要与中原皇帝合作,是利益关系?还是别有动机?魔教在他们眼中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是否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他这样前前后后想着想着,天便慢慢地暗下来。

端木回春出了房间,正想去厨房,就看到阿佩从旁边窜了出来。尽管事先已经听到动静,但端木回春还是做出吃惊的表情道:「是你?」

「是你?」阿佩学着他的口气,不悦道,「不是我你还希望是谁?」

端木回春道:「我没想到有人从这里跳出来。」

「曼花亲亲,那你的妙花亲亲平时都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呢?」阿佩突然学着姬妙花的口吻阴阳怪气地问。

端木回春苦笑道:「何必挖苦我?」

阿佩撇嘴笑道:「干嘛摆这种脸色?我还以为你乐在其中呢。」

端木回春叹气道:「此事不提也罢。」

阿佩道:「好啦好啦,饶了你了。你快去书房吧。公子在等你。」

端木回春一愣,试探道:「公子找我何事?」

「兴许是书房打扫得不够干净。」阿佩见他眉头微蹙,笑道,「笨蛋,你真信啊。我虽然不知公子找你何事,不过公子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必担心。」

虽然听她如此说,端木回春却并没有真正放心。姬清澜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他脸上微笑,也不等于他心中高兴。

在去的路上,端木回春做了几种揣测。

一是他不满自己与姬妙花的接触。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但以姬清澜的个性,只怕不会在意他的本以为何,只会在意结果为何。

二是那个半夜跑进来的蒙面人。这个猜测是他极不愿意想的,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姬清澜的控制与监视之下,他日他若想离开,只怕是难上加难。

三便是阿佩所说的,问及常务。姬清澜素来以温和面目示人,说不定想借此放低他的戒心,顺比探探他的底。

端木回春正想着,右脚已迈入了书房。

姬清澜坐在床边,慢悠悠地品着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最近睡得可好。」

 

23、大打出手(四)

「好。」端木回春下意识地回答完,心里才生出一股不安感。那蒙面人是在他就寝之时半夜爬床而入,姬清澜如此问,是否有几分试探之意?

姬清澜亲自为倒了杯茶,含笑道:「近来事忙,难免顾及不到你,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莫要藏在心里。」

端木回春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干笑道:「我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又没什么活干,悠悠闲闲自由自在,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哦?」姬清澜道,「我听说阿佩这丫头这几天一直缠得你不得安生。」

端木回春暗暗松了口气道:「是阿佩姑娘念及我新来,对我诸多照顾。」

「是么?她以前可不曾照顾过别人,看来她是真的长大了。」姬清澜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端木回春一眼。

端木回春状若不懂他言下之意,跟着笑了笑。

姬清澜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正色道:「你既要在异客居常住,有几样事不可不知。一是这药室没有我的吩咐决不能去。」他顿了顿,继续道,「里面倒没什么东西,只是我曾研究过几味毒药,这些毒药药性大,不易散,所以若是没有我的吩咐贸贸然前去,难免误伤。」

端木回春忙不迭地点头。

「二是不得随意与异客居之外的人交往。」他见端木回春面露不安之色,又微微一笑道,「当然,绝影峰峰主例外。峰主武功高强,乃是人中龙凤,能与他结交是你三生之幸,而且峰主七月末便会离开此地,难得一见,你不妨放开怀抱。」

端木回春道:「其实我与峰主并不熟悉,只是他……」

姬清澜截断他的话道:「峰主行事虽然有时出人意表,但是你若与他交情深了,自然会知道他为人仁厚,乃是不可多得的朋友。」

……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工夫,简直可以与纪无敌相媲美了!

端木回春低着头,继续颔首。

「阿环哪里还有三四五六七条,琐碎得很。我记不大清了,只盼她也记不清才好。」似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口气太过严肃,他故意说笑了几句,才以看书之名打发端木回春回去。

端木回春原想留下来,后听姬清澜说喜欢独自看书才罢了。

出得门来,便看阿佩在书房外的院子里采花。

端木回春走到她身边道:「这是什么花?」

阿佩斜了他一眼,「笨蛋,格桑花也不认识吗?」

端木回春起初只是想借此搭话,谁知走近一看真的不识。

阿佩道:「这是教主亲自种在这里的。」

「哦?」自从蒙面人夜闯之后,端木回春便以为辛哈和姬清澜之间乃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尔虞我诈,可如今听阿佩说辛哈居然亲自为姬清澜种花,又觉得似乎并非他所以为的那样。「为何不种在公子的卧房外面?」

阿佩道:「教主倒是想,不过公子不愿意。公子不喜欢卧房里外有任何花草的。」

端木回春微微一讶,随即恍然。姬清澜善毒,因此惧毒。花草大多俱药性,若被人有心利用,成毒亦未可知。

阿佩问道:「公子叫你去做什么?」

端木回春道:「为我睡得好不好。」

「只是这样?」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欣喜,「其实这些小事问我就好。」她挨过去,手轻轻刮了下端木回春的脸道,「看你没烦没恼的样子,就知道夜里睡得不知道有多踏实了。」

端木回春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距离,「我先回房了。」

阿佩瞪眼道:「你吃饭了吗?」

端木回春脚下一顿。

「笨蛋。肚子不饿吗?」阿佩利落地转身,「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端木回春原想拒绝,但很快想起刚刚想通之事,心微微一软,便跟了上去。其实事虽然只有一件,但细细算起,又可以分为很多回。很多回他以为的巧合在蒙面人夜访之后,就像被线串起来的珍珠,闪耀出他的光彩来。

这第一颗珍珠便是阿佩带他去药室那次。他原先以为阿佩只是一人无趣,才带上他的,可如今回想,她当时其实是在提醒他药室的危险。事后又有几次,她口口声声让他安分守己,不要妄图离开。这些事情连贯起来后,岂非与那个蒙面人许下的承诺和怂恿他所做之事不谋而合?

以此推断,那些书童极有可能是受了蒙面人的蛊惑,才死在姬清澜手中的。而这件事姬妙花显然是知晓的。他当初提起书童,或许也是一种提醒。

端木回春越想越惊心。

如此说来,蒙面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姬清澜的掌握之中!甚至蒙面人半夜三更来找自己之事也没逃过他的眼睛。那么姬清澜今日问他的那句「最近睡得可好」绝非是普通问候,而是对他的试探。至于后来姬清澜提到阿佩或许是看在阿佩的面子上,对自己的提醒。

想到这里,端木回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匆匆吃过饭,便借口白日里看比武看得头晕眼花回了房。

回到房里,他第一件事便是又将房间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查看了一遍,确认房间没有插什么用来偷听偷看的竹管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对他来说,被姬清澜发现蒙面人来找过自己倒没有什么,反正他也不准备按照蒙面人的话做个替死鬼。倒是自己的身份绝对不能给姬清澜知晓,尤其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姬清澜与魔教有什么恩怨,不然他的下场可能比之前的书童还要凄惨。

他坐在上床想了会儿,自觉无法静心思考,便盘膝打坐,用真气冲经脉凝滞之处。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空白一片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为何不化被动为主动?

既然姬清澜已经知道蒙面人来找过他,他干脆就向姬清澜和盘托出一切。如此一来,该烦恼的反倒是姬清澜了。他如此想是因为看得出姬清澜并不想得罪圣月教,不然不会对圣月教中有些人屡屡唆使自己的书童之事视而不见。

打定了注意,端木回春便觉得心头担子一轻,正打算躺下睡觉,就听到窗户方向传来熟悉地拨木栓声。

他的动作僵了僵,干脆坐起来等着,躺在床上被人用刀子逼着脖子的感觉他可不想尝试第二次。

于是,蒙面人一进来就看到端木回春盘坐在床上,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她见他没有大喊大叫,愣了愣,很快回神道:「你倒是识趣。听说你今天去看比武了?」

端木回春道:「是啊,双方你来我往真是精彩。」

蒙面人道:「若是那些拳脚落在你身上,你还觉得精彩吗?」

端木回春脸上的笑容顿时成了苦笑,「这,这当然不精彩。」

蒙面人道:「武人与文人不同,文人斗口,武人动手。尤其在西羌,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是常事。」

端木回春脸色更白。

「像你这样的书生在西羌是活不了多少年的。」蒙面人恐吓道。

端木回春暗暗叫苦,听到这种话不但不能笑,还要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实在是份苦差事。他问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行动了?」

蒙面人狐疑道:「你很想行动吗?」

至少比继续听恐吓好。端木回春怯生生道:「我只是想早点听完也好早点就寝。」

蒙面人:「……」

 

24、大打出手(五)

端木回春这句话倒是说得诚心诚意。他既打定主意要向姬清澜坦白,那么蒙面人说多说少说长说短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蒙面人一言不发地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端木回春怔了怔。她莫不是恼羞成怒?可是他刚才这句话又有什么可以令人恼羞成怒的呢?他回想起纪无敌当年的言论,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实是再正常不过。

「我要你明日正午在药室放一把火。」蒙面人道。

端木回春嘴唇一抿。

蒙面人冷声道:「怕了?」

端木回春暗道:她让他放火不过是想逼姬清澜将药从药室转移出来。看来这药室果然机关重重,难以突破,才让他出此下策。毕竟放火是大动静,一个不好就会将这些事情闹到台面上来。

蒙面人见他迟迟不说话,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要早点听完早点睡吗?」

端木回春叹气道:「今夜我只怕是睡不着了。」

蒙面人诧异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见她久久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何不妥吗?」

蒙面人道:「你比以前那些人要冷静。」

端木回春顺势问道:「以前?以前什么人?难道也是书童?」

蒙面人道:「你也知道以前书童之事?」

端木回春道:「听说他们都死了?」

蒙面人道:「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一时三刻便还死不了。」

端木回春状若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蒙面人道:「我明日会准备一桶油放在厨房,火折子厨房里有,用油纸包着。你仔细找找便能找到。」

端木回春道:「可是万一明天厨房里有人,那我……」

「放心。我既让你去做,自然有办法保证明天只有你单独一人在异客居。」

端木回春眉头皱得更深,「如是如此,我的嫌疑岂非最大?」

蒙面人道:「你担心什么?到时候,姬清澜救火还来不及,哪里还管你有没有嫌疑。」

「你武功这么好,为何不自己去做?」端木回春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虽然猜到她可能是怕被姬清澜发现,不便亲自动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找书童下手岂非是舍近求远?

蒙面人不耐烦道:「我不动手自然有我不动手的道理。」她见端木回春仍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放柔声音道,「我既然让你去做,自然有办法保你。只要你放了火,我会立刻派人把你带走藏起来。等我取到解药帮你解了毒,就会送你回中原。」

端木回春讶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还记得他中毒之事。

蒙面人道:「放心,我说到做到。」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万一你没拿到解药呢?」

蒙面人道:「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送你回中原。」她见端木回春盯着他,不由别过头道,「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魂归故里吗?」

端木回春低下头。

蒙面人听久久没动静,又转头看他道:「你放心,我有把握拿到解药的。」

端木回春沉默了会儿,道:「在我做这件事之前,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样子?」

「明日就能见到了。」蒙面人径自转身,跃出窗外。

窗户晃了两下,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月光透了进来,不见寒风但见寒意。

坦白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端木回春边打扫着书房边想着坦白的时机。这种事最好有个中间人牵线,才能显出他心情徘徊不定和犹豫不决。眼前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阿佩。只是他在书房打扫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阿佩出现,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亲亲……」销魂蚀骨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打断他的思路。

端木回春想也不想地向前迈了一大步,却快不过香风扑过来的速度。

「曼花亲亲,你昨天看到我的英姿了吧?」他的手环着端木回春的腰。

端木回春道:「我对武学之道一窍不通,不过峰主认为是好的,想必就是好的。」

姬妙花的脸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端木回春看着粉噗噗得在他肩膀上落下来,几乎不敢回头去看姬妙花现在的脸,「我有事要见公子,还请峰主放手。」

「亲亲见清澜亲亲什么事?」姬妙花抬起头,嘴唇有意无意地朝他耳朵吐着热气,「唔,难道是因为我……」

端木回春低头,用力地朝他的手拍去。

姬妙花反应极快地缩回来。

端木回春拍了个空,手腕一翻,又滑了开去。

姬妙花道:「亲亲的反应真快呢。」

端木回春充耳不闻,将掸子放回原位,便向外走去。

「清澜亲亲现在不在卧房里哦。」姬妙花在他身后悠悠然道。

端木回春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阿佩和阿环也不在哦。」

端木回春终于停下脚步,回头。值得庆幸的是姬妙花脸上的粉涂得够厚,所以掉了一层还有一层,倒不像之前那样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公子去了何处?」他问。

姬妙花撅起嘴巴道:「亲亲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端木回春转身就要走。

「呀呀呀,亲亲的脾气真是太坏了。」姬妙花慢悠悠地走出来,靠着门框道,「今天纳图设宴做东,亲亲和山峦脸都去了。」

端木回春心头咯噔一下,问道:「阿环阿佩也去了?」

姬妙花笑道:「嗯,只剩下你……和我啦。亲亲是不是很开心?」

怪不得蒙面人昨夜来,原来是笃定今天异客居只剩下他一个人。

「纳图设宴,峰主为何不去?」端木回春问。

姬妙花道:「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为了你才溜出来的吗?」他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委屈又受伤的表情。

端木回春揉了揉额头道:「多谢峰主错爱,孙隐担当不起。」

姬妙花道:「难道你的心里真的只有中原吗?」

……」端木回春脚步一顿,有些不解地转头,似乎想不通他为何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姬妙花叹气道:「你真的不考虑在绝影峰下长住吗?我会为你修筑一座漂亮的宫殿,种很多漂亮的花,给你做很多漂亮的衣服……」

端木回春暗悔自己不够坚定,居然会想听他的下半句。他这次头也不回地疾步向外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姬妙花右脚向前移了半步,最终停了下来。

离开书房之后,端木回春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厨房门口。

此时他颇感骑虎难下。

放火是断然不能的,一旦放了,姑且不说那蒙面人是否会遵守诺言,且以他对姬清澜的了解,对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

若是不放,他又怕那蒙面人正在暗中盯梢,万一到了时间自己还没有行动,说不定她会冲出来先将自己解决。他武功还未恢复,异客居又没有其他人,倒时候才真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端木回春突然想起姬妙花。

那蒙面人武功再高也高不过傅炎祖和赤教教主。若是有姬妙花在,他自然不必担忧蒙面人会跳出来。只要熬到姬清澜回来,他向姬清澜坦白,那自己就算熬过了这一关。

他这样想着,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原路跑去。

明明来时很短的路,去时却变得那样漫长,尤其四周静得发慌,仿佛随时会有人跳出来一般。

 

25、大打出手(六)

风过草隙,发出沙沙的摇曳摩擦声。

端木回春缓缓放慢脚步。

前方,蒙面人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冷冷地看着他。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刀锋被光晒得雪白,刺得人不敢直视。

「厨房在你身后。」她道。

端木回春道:「我知道。」

蒙面人的声音更冷,「你想临阵退缩。」

端木回春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正午之前做。」

蒙面人道:「什么事?」

端木回春边飞快地想着借口,边拖延时间道:「这件事和纵火能不能成功很有关系。」

蒙面人道:「你要的一切我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好了。」

端木回春灵光一闪道:「那我的退路呢?」

蒙面人道:「你放心,我既然在这里,你纵了火之后,我自然会带你离开。」

端木回春道:「这便是了。到时候你立刻带我离开,我岂非连回房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想先回去将几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

蒙面人道:「你来时身上只有一身破烂,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端木回春这才想起自己来时的狼狈全被她看在眼里,便道:「是……是阿佩姑娘送我的东西。」

蒙面人默然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知道自己只要不明确表示不放火,对方就绝对不会对自己下毒手,因此脸上虽露惊容,但心底并不慌乱。

蒙面人道:「等你放了火,我再带你去取。」

「到时候只怕来不及了。」

「你拖拖拉拉说了这么久,不过是不想动手罢了。」蒙面人眼中的寒意与手上匕首的寒光交相辉映,冷冽如霜,「不过这由不得你。」

端木回春心头一沉。她说得如此有把握,只怕是因为……

果然,她道:「峰主已经离开了,就算你想讨救兵也晚了。」

端木回春故作不知道:「峰主?我与他并不熟,又怎会想到向他讨救兵?」

「原来你果然想要讨救兵啊。」蒙面人抓着匕首的手一紧,启步向他走来。

端木回春有种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觉。他忙道:「自然不是。」

蒙面人道:「既然你不想去放火,我也不为难你。不如送你一程,让你早日魂归地府,投胎回中原去吧。」她话音刚落,就举起匕首向他攻去。

端木回春的功力虽然还未恢复完全,但是招式与经验还在,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

蒙面人咦了一声,下手更是狠辣,完全不留余地。

端木回春与圣月教高手数次交手,又看过辛哈和胡叶长老出手,对圣月教的武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因此他的身法虽然不及蒙面人,但仗着经验猜测她的招式,倒也躲过了六七招。

不过这种方法只能撑得一时撑不得一世。

蒙面人看出他会武功又能先一步预测自己下一招的招式之后,干脆摒弃章法,乱打一通。反正她内力远在端木回春之上,就算被他打中也无关痛痒。

这样一来,端木回春果然手忙脚乱,只支撑了两招,胳膊就被匕首划出一道深痕。

见了血色,蒙面人眼眸更深,边攻边道:「既然你敬酒不喝喝罚酒,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端木回春闯荡江湖以来,真正受伤的次数并不多,最近的两次就是聚城外的那次和这次,都是圣月教动的手。而这两次更说不定是他今生最后的两次!

这样想着,他的身法越发慢下来。

蒙面人举起匕首,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曼花亲亲……」

姬妙花的声音远远地想起,虽然很轻,但在在场两人的耳朵里无疑是一声惊雷!

蒙面人下手不由顿了顿。端木回春如梦方醒地侧了开去。

匕首的锋刃划过他的衣服,贴着肌肤抹过。端木回春几乎能用胸前的肌肤感受到匕首的厚度。

蒙面人一击不中很快收手,急急忙忙地恐吓道:「你身怀武功的事情也不想让人知道吧。」

端木回春正要说什么,她已经身影一闪,窜入草丛不见了。

须臾,姬妙花顶着一身金器慢悠悠地走过来,却见端木回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刚才那招他虽然闪得快,但为时过晚,匕首依旧划出了一道口子,但不深。

「亲亲,你怎么了?」姬妙花身影极快地晃到他身前。

端木回春头也不抬道:「小事,不劳峰主费心。」

姬妙花看着他手指缝里慢慢渗出血珠,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俯身准备打横抱起他。

尽管端木回春早对他出人意表的种种举动见怪不怪,但是这样的举动还是大大超出他的底线。任哪个男子也不愿意如此躺在另一个男子的怀中的。他激烈地挣扎起来,「峰主……」上次让他搂着腰跳上跳下已是极限,怎能像女子般被打横抱起?

姬妙花正要施力,眼角却瞄到他胳膊上因挣扎而不断淌血的伤口,轻叹一声,放开手走到面前,半蹲下道:「唉,上来吧。谁让我家亲亲这么害羞呢。」

端木回春强忍着痛站起来,往旁边挪开几步道:「峰主费心,孙隐……尚可自理。」

姬妙花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望着前方道:「还是亲亲更喜欢刚才的姿势?」

……

这绝对是威胁。

端木回春忿忿地想。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慢吞吞地挪着脚步,到姬妙花身后。

姬妙花依旧没动。他的背微微弯着,却没有一丝一毫地颤抖,就好像如果他不趴上去,这个姿势就会被姬妙花坚持一辈子。

他最终还是趴上去了。

「亲亲。你不勾住我的脖子么?」姬妙花不满地嚷嚷。

端木回春道:「不用。」

姬妙花猛得站起来。

端木回春用一只手抓住姬妙花的肩膀来稳定身形,双腿不由自主地夹住对方的身体。

「亲亲,你夹得我好紧哦。」姬妙花羞涩道。

明明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端木回春强迫自己看两旁风景。

「亲亲,我们出发咯。」姬妙花说着,反手抱住他的腿,双脚一蹬,人便轻轻松松地跃上屋顶,朝自己的院落掠去。

论轻功,姬妙花自是不俗。

端木回春自认轻功不赖,但是比起他来,还相差甚远。

姬妙花在自家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一阵比姬妙花身上的香味更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端木回春不由自主地连打三个喷嚏。

「亲亲受寒了?」姬妙花将他放下,转身担忧地看着他道,「难道是我刚才跑得太快所以风太大?」

……」端木回春因失血而觉得头晕,伤口上传来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他径自将姬妙花的话当做耳旁风,向旁边挪了两步,找了把凳子坐下来。

「亲亲等着,我帮你找药。」姬妙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好半天才找出一瓶看上去被遗忘多年的小瓶子,瓶口还豁了一小块。「这是清澜亲亲几年前送给我的,应该还能用。」

「应该?」端木回春伸出手将瓶子拿过来。

姬妙花怕他用受伤的手拿瓶塞,忙伸手先一步将瓶塞取了下来。

端木回春闻了闻,又倒了些粉末在手上,用舌尖舔了舔。

「亲亲懂医术?」姬妙花凑近脑袋,眨巴着眼睛看他。

端木回春头往旁边一偏,淡然道:「我只是尝尝有没有馊味。」

姬妙花道:「那能用吗?」

端木回春没说话,而是伸手去扒自己伤口外的衣服。

姬妙花咬着指甲,眼巴巴地看着他道:「亲亲,这样是上不了药的,你把衣服脱了吧。」

 

26、大打出手(七)

端木回春将药瓶放在桌上,单手抓着袖子的裂口,用力一撕,伤口清晰地露了出来。

姬妙花失望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将药粉轻轻洒在上面。

姬妙花像是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地望向端木回春胸前的伤口。

「还请峰主在外稍候。」端木回春下逐客令。

姬妙花撅嘴道:「亲亲啊,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

端木回春抓着药瓶按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是我唐突了,还是我出去吧。」

姬妙花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身迈出门口,然后慢吞吞地回头,幽幽地望着端木回春,眸中尽是委屈之色。

端木回春抬起头。

姬妙花眼睛顿时亮起来。

「请峰主关门。」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眼中的光彩立刻化作星光,点点黯淡下去。他双手把门关上。

端木回春坐着不动。

少顷,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姬妙花跳进来道:「亲亲,我突然想起……咦?亲亲还没有脱啊?」他双眸失望地流连着端木回春胸前。

端木回春捂着胸口,淡然道:「峰主落了什么东西,请自便。」

姬妙花眼神闪烁了下,默默地关上门。

端木回春这才解开衣服。其实胸口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口子拉得长,看上去倒也有几分狰狞。他咬着下唇,将药粉轻轻地洒在伤口上。

药粉沾了伤口,阵阵发痛。

他胸痛急剧起伏着,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亲亲。」姬妙花又推开了门,不过这次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门内,而是背对着门,递进一碗水来,「我从厨房拿来的。」

端木回春将衣服重新拉好,才道:「峰主请进。」

姬妙花这才回过身,抬脚迈进门槛,将水放在桌上,然后整个人挨上去道:「呀,让我看看亲亲的伤口。药抹得不均匀是不行的哟。」

端木回春道:「很均匀。」

姬妙花道:「抹得薄也是不行的哟。」

端木回春道:「很厚。」

姬妙花道:「可是亲亲从来不抹粉,一定没有我的经验多。」

端木回春端起碗喝水。

姬妙花趁他放下碗,心里不防备之际,突然打横抱起他,飞快地放在床上。

端木回春一惊坐起,手下意识地攻向姬妙花的咽喉。

姬妙花眼睛不眨地挡下他的攻击,单手抓住他的手腕按在床上,上身微倾,嬉笑道:「亲亲不乖哦。受了伤还不乖乖地躺着。」

端木回春强压心头不适,放缓语气道:「多谢峰主好意,不过我认床。」

「这样啊。」姬妙花拖长音。

端木回春涌起不好的预感。每次姬妙花说这样啊的结果都是让事情朝着那样啊发展。

「我有办法。」姬妙花出手如电,在他的睡穴上轻轻一点。

端木回春只觉全身一麻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鸟叽叽喳喳地叫着。

端木回春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鸟从窗前飞过,斜着向天空扑去。

这是……

浓郁的香味留存于记忆,却不在鼻息之间。

他用没受伤的手支撑着自己坐起,目光慢慢地环视房间。

这是他在异客居的房间。他松了口气,随即低头检视自己的伤口。胸口和手臂上的伤都被包扎过了,而且吧包扎的人特地打了个蝴蝶结,以至于穿着衣服都能看出胸口和胳膊处有微微的突起。

端木回春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迅速缩腿盘膝打坐。

真气游走小周天。

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之前凝滞之处却确确实实被打通了。

他一掌拍床,身体腾空跃起,在空中轻轻一翻,落在桌上,端的是轻若浮云,不留声息。

……

姬妙花。

端木回春从桌上跳下来,突然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心情看待此人。此人貌似疯疯癫癫,实则心思细腻,高深莫测,与纪无敌有异曲同工之妙,去比纪无敌更难测。因为纪无敌的目的很简单,唯恐天下不乱。但姬妙花的目的是什么,他倒现在还看不透。

若说他一心向着圣月教,他却没有揭穿自己,不但如此,还替自己冲开了穴道。若说他想要帮自己……理由呢?端木回春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果。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姬妙花绝对不是会毫无缘由大发善心之人。

或许他帮自己冲开凝滞之处只因为自己的武功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种种纷繁之事萦绕脑海,让他恨不得即刻离开此地。纵然知道此时是揭破圣月教攻击魔教之谜的最佳时机,他心底依然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放弃。

水太深太浑,湿了脚就容易被卷进去趟不出来。

端木回春打了盆水洗脸。

圣月教用的水都是山泉,即使在如此炎夏,仍清凉入骨。心头的焦躁似乎因渗透到骨子里的凉气而慢慢平静下来。今日发生的事一一袭上心头。

照蒙面人离去前的威胁来看,她应当不会将他会武功的秘密揭破,至少不会告诉姬清澜。姬妙花没有赴宴而专程留在异客居,是否因为事前得了消息?

他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关键。

蒙面人与姬妙花不是一路的,不然姬妙花不会故意出现,破坏蒙面人的计划。但是姬妙花极有可能知道蒙面人的计划!

隐藏在深水里的线慢慢地浮出水面。

那是一个人。

一个明明很重要,却一直被他忽略的人。

胡叶长老!

端木回春起身推开窗,豁然明亮的视线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

他之前以为蒙面人是辛哈派来的。而辛哈与姬清澜之间的种种可能只是一场戏。但如今仔细想想,辛哈是一教之主,整个圣月教都是他说了算,若他要动姬清澜,本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至于姬妙花,他破坏蒙面人的计划已经让他逃脱了嫌疑。

那么目前看来,站在蒙面人背后的极可能是胡叶长老。假设胡叶长老对姬清澜有所不满,但因为辛哈对姬清澜言听计从,所以他只能将这种不满藏在心底,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这就是蒙面人为什么要蒙面,要利用书童的原因。因为胡叶长老不想留下任何把柄在姬清澜手里。在行动之初,他就已经想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的方式。姬清澜虽然知道他在背地里的小动作,但忌惮胡叶长老在教中的势力与威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

双方不动声色暗暗交锋的结果就是书童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替死鬼。

他猜胡叶长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日比武场上胡叶长老与姬妙花的互动。两人详谈甚欢,不似作伪。以姬妙花的精明,知道姬清澜与胡叶长老私下的交锋不足为奇。奇的是他究竟站在哪一边。若是他站在胡叶长老这边,那就能解释他为何会在众人赴宴的情况下出现在异客居了,因为胡叶长老可能早将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这一切都是揣测,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方向。但是他有种感觉,这个方向与真相差得并不远。那个人即使不是胡叶长老,也应该是教中其他德高望重的人物。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姬清澜与辛哈的相处,蒙面人对姬清澜的举动,姬清澜在圣月教的特殊地位,这三者的微妙关系。

不过这样推演下来,疑点依旧重重。

譬如,姬妙花为何要阻止蒙面人?

譬如,姬妙花与姬清澜究竟是敌是友?

譬如,姬妙花与圣月教又是什么关系?

譬如……

他蓦然发现,他的所有疑问竟然都与姬妙花有关!

 

27、大打出手(八)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内力恢复之后,端木回春的耳力比之前远了数倍。不过他还是等对方叩门之后才起身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阿佩的手就伸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回跑。

端木回春故意踉跄了下,才慌慌张张地跟着她的脚步问道:「发生何事?」

阿佩道:「陆仁义和那两个人要暂时住在异客居,公子让我们好好招待。」

端木回春讶异道:「为何?」

阿佩冷笑道:「你不知道么?那两个人原本是要送给教主的,教主拒绝了几次,他们还不死心。今天赤教教主设宴,又将这件事提起来。教主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塞到公子这里来啦。」

端木回春道:「不知公子对他们有什么打算?」

阿佩道:「能有什么打算?等那个什么赤教教主走的时候一起还给他呗。」

端木回春道:「不知赤教教主什么时候走?」

阿佩道:「再晚也晚不过八月。到时候峰主都走了,难道他还好意思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端木回春道:「那你准备把他们的房间安排在何处?」异客居地方不大,能住人的院落总共只有四处。一处姬清澜住着,一处住着阿佩阿环姐妹,一处是他的住所,最后一处环境最简陋,住着那两个西羌大婶。若陆仁义住进来,势必要在他们其中一处挤一挤。

阿佩脚步一顿,笑嘻嘻地回过头看他。

端木回春心头暗喜,面上却呆呆道:「总不会与我一个院落吧?」

阿佩道:「当然。不然你想让他们住在公子那里么?」

端木回春道:「可那个陆仁义不是江湖中人吗?」

阿佩道:「难不成怕他对你下毒手?放心,黄河帮在中原早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他如今正求着教主在西羌占据一席之地,讨好巴结你尚且不及,如何还会对你下毒手。」

端木回春道:「倒不是下毒手。他到底是江湖中人……」

说到此处,厅堂已然在望,他不由停了口。

两人还未走进厅堂,就听到阵阵爽朗的笑声传出来。

陆仁义道:「姬公子这一手烈阳掌足以傲视中原,陆某佩服佩服。」

姬清澜道:「陆先生客气。清澜这点微末之技,不过拿来助兴罢了。」

端木回春注意到他的右掌托着杯子,白色热气不断从杯中冒起,好似刚从炉子上拿下来。

陆仁义道:「陆某绝非妄言。中原新一代高手如袁傲策、樊霁景都是以剑法闻名天下,公子的掌法绝对独步中原武林。」

姬清澜含笑不语。

陆仁义道:「不知姬公子可有回中原之意?」

「我在西羌多年,只怕回中原反倒不惯。」姬清澜抬头见阿佩和端木回春进来,转移话题道,「难得陆先生与两位楚公子赏脸,来我异客居做客,你们要待他们如我,切不可怠慢。」

端木回春与阿佩都应了。

陆仁义识趣地起身道:「那陆某叨扰了。」

姬清澜跟着起身抱拳道:「陆先生客气,三位莅临异客居是清澜的荣幸。」

两人不免又客套了一番,陆仁义才带着那两个少年跟着端木回春与阿佩出来。

一路上,阿佩板着脸,不言不语,倒是陆仁义主动搭话道:「两位来异客居多久了?」

端木回春道:「不久,不过几天。」

陆仁义惊讶道:「难道孙公子之前不是与姬公子一道的?」

端木回春打了个哈哈道:「哪里有这么好的福气。」

陆仁义点头道:「姬公子武功高强,才华卓绝,但待人十分谦和,能有这样的主人实在是幸事一件。」

端木回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阿佩突然回过头道:「不知陆先生在这里住多久?若是住得久,我就要和姐姐一起为陆先生和两位公子赶制秋冬衣啦。圣月教夏天还好,入秋之后天气冷得可快哩。」她问得虽然直接,但语气天真自然,倒难以令人生出反感。

陆仁义笑道:「不敢劳烦陆姑娘。这些东西陆某自己会备齐的。」

阿佩冲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脸立马拉了下来。

端木回春在心里默默感叹女人翻脸之快。

端木回春住的地方叫静心园,没有正房,只有东西两厢相对,南北贯通。因为刚开始阿佩并不待见端木回春,所以领他住的是西厢,因此陆仁义与两个少年正好入住东厢房。

阿佩送三人进屋安排妥当之后,立刻借口为他们打水拉着端木回春出园子来。

端木回春疑惑道:「只是打水,为何要两个人?」

阿佩道:「你很想留下来吗?」

端木回春道:「我住在那里。」

阿佩撇嘴道:「要不,你搬来与我和姐姐一起住,好不好?」

端木回春愣了愣,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你和阿环姑娘都是姑娘家……」

阿佩扑哧笑道:「书呆子。」

端木回春讪讪地放下手。

阿佩不放心道:「你记得。莫以为这世上只有男女之防,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不可不防!尤其是那两个楚公子,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身上有脂粉气,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公子,你提防着点。莫要傻乎乎地被人吃了还不知道。」

端木回春尴尬道:「怎么会?」

阿佩道:「哼。怎么不会?你和峰主不是经常眉来眼去吗?」

……

若只是眉来眼去倒还自在些。

端木回春不由想起自己胸前和手臂上包扎的伤口。适才这么一来一回地跑了两趟,他就觉得伤口有些痛痒,幸好姬妙花绑了绷带,血不至于淌出来。

「好啦。我去替他们打水,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阿佩叮嘱完,又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这些书生,怎么脸色动不动就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端木回春只能苦笑。回到房间,他躺回床上,心潮却止不住地激动澎湃,尤其想到陆仁义此刻就在对面的厢房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两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他猜测是那两名壮妇打来了水,悄悄走到门边,打开一条隙缝。

果然,两个妇人抬着水桶走到陆仁义的房门前。随即门打开了,陆仁义侧身让她们进去之后,目光漫不经心地朝他的方向望了望。

对端木回春来说,这一望仿佛是一道暖流从心田淌过,说不出的舒畅,又说不出的踏实。这种感觉在他的流落异乡之后还是头一回。他原本想这样在房间里等到天黑,奈何到了晚膳时间,阿佩便来叫他与陆仁义三人去厅堂。当然陆仁义等三人是与姬清澜用膳,他和阿环阿佩是在旁侍奉。好不容易等他们用膳结束,阿佩又拉着他去厨房开吃。

等回到静心园已将近亥时。

端木回春走到自己屋前,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

对门咿呀一声开了,陆仁义含笑站在门内,手里拎着一只壶。

「陆先生。」

「孙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陆仁义拎着壶出来,影子慢慢从两屋之间被月光侵染的青石板上滑过,来到端木回春的屋檐下,笑道:「不知孙公子晚上是否有事?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喝一杯。」

端木回春道:「茶?」

「酒。」

「这,我不擅饮酒。」端木回春为难道,「只怕扫陆先生的雅兴。」

陆仁义哈哈一笑,拦着他的肩膀就往屋子里走,「这酒淡得很,你只管放心喝。」

「可,可是……」端木回春不由自主得被他推着进了屋。

陆仁义反手关上门。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忽而都露出发自内心的诚挚笑容来。

 

28、大打出手(九)

端木回春笑过之后又担忧起来,「姬清澜为人谨慎多疑,城府极深,我们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他的窥伺之中。」

陆仁义道:「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端木回春一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仁义道:「说来话长。你当日失踪之后,明尊召集教众各长老汇集聚城,由我负责寻找你的下落。我排查了两天两夜,发现你极可能流落到了西羌。明尊怕你身份曝露遭遇不测,一边放出消息说你已遭遇毒手,一边派我潜入西羌继续查找。」

端木回春道:「那黄河帮又是怎么回事?」

陆仁义道:「自然是我编出来的谎言。自从圣月教对魔教发起攻击之后,中原与西羌的关系就极为紧张。若是不找个像模像样的借口,我就算混入西羌也是寸步难行,更妄说接近圣月教。」

端木回春颔首道:「亏得你借了赤教之手,不然即便是黄河帮也很难在短短时间内取得圣月教的信任。」

陆仁义摇头道:「赤教教主并非省油之灯,区区一个黄河帮他如何会看在眼里?」

端木回春讶异道:「那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我说服的并非赤教教主,而是西羌浑魂王。」陆仁义压低嗓音道,「其实这么多年来魔教虽然从不涉足西羌,但是对西羌的动向却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当年纪辉煌强占睥睨山之事一直是明尊的心头刺,他时时借此自省,居安思危,不敢稍有懈怠。所以,当他知道对手是圣月教之时,立刻就想到联合浑魂王。」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说到对魔教的用心,若冯古道认了第十,只怕这从一到九都要从缺的。端木回春道:「浑魂王与圣月教不和?」

陆仁义道:「你可知浑魂王的王位是如何得来的?」

端木回春摇摇头。在栖霞山庄时,他认为突厥西羌是蛮夷戎狄,不足挂齿。后来栖霞山庄没落,他入了魔教,身上背得多,心里想得多,更不会关心这种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身外事。

陆仁义道:「西羌王原本是浑魂王同父异母的兄长闵敏王。两人在他们父亲齐契王在世时便为了王权明争暗斗。后来齐契王为了讨好闵敏王的母亲突厥银铃公主,让闵敏王继了位,浑魂王表面臣服,暗地里却一直招兵买马,伺机造反。后来古莫塔一役,闵敏王被浑魂王百步穿杨的神技射中的心脏,当场战死。浑魂王这才取而代之成了西羌王。」

端木回春听得直皱眉,「莫非圣月教是站在闵敏王这边的?」他相信他说了这么久,绝对不是为了普及西羌的历史。

陆仁义点头道:「不错。西羌族好战,对西羌人来说,武力至上,因此西羌武林在西羌的地位与中原是大大不同的。作为西羌第一教派,圣月教与西羌王室一向关系紧密。当年闵敏王与浑魂王大战,圣月教曾派出不少教中高手协助闵敏王。」

西羌的局势在端木回春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那么赤教就是浑魂王用来遏制圣月教的棋子?」闵敏王拉拢西羌第一教,浑魂王便拉拢西羌第二大教,倒也半斤八两。

「可以这么说。」陆仁义道,「我以魔教之名求见浑魂王提议联合双方势力,打击圣月教。浑魂王果然同意,还派出赤教协助我。」

端木回春道:「那与你同来的两名少年是……」

陆仁义道:「他们是赤教教主物色来的。赤教教主说辛哈好男色,犹喜中原少年,所以为我备下这份礼物以显诚意。」

端木回春道:「怪不得他们看上去十分面生。」

陆仁义道:「听说赤教教主是从小倌馆里寻来的。」

端木回春沉吟片刻,脑海中的思绪理顺了,胸腔里的情绪也平静了,才道:「你刚才说情况紧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仁义道:「还未出,却也快了。」

端木回春不解。

「你是我魔教举足轻重的长老,如今你遭遇圣月教毒手,魔教如何能忍气吞声,不为你讨回公道?」陆仁义道。

端木回春恍然道:「你是说,明尊准备正面讨伐圣月教?」

「自然要反击。」魔教被袭之事已在中原闹得沸沸扬扬,白道各大门派都隔岸观火等着看好戏,若魔教不回以颜色,只怕立刻就会被冠以缩头乌龟的「美名」,「所以在反击之前,我们必须先离开此地。不然等真到了那一天,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端木回春道:「还有多久?」

陆仁义道:「为了拖延时间,明尊已经发了三篇征讨檄文,等他发到第十篇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离开了。」

端木回春道:「他多久发一篇?」

陆仁义道:「这取决于贾长老的灵感。」

……」

端木回春道:「可是要如何离开呢?」尽管他的武功已经恢复,但这里是圣月教的总部。不说姬清澜、姬妙花,光是胡叶长老就不可小觑。而他不知道如胡叶长老这样的高手在圣月教究竟有多少。

陆仁义道:「我倒简单,几时走与赤教教主打一声招呼便是。至于你,我们在另想办法。」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如今是即便能离开,也不敢离开。」

陆仁义疑惑道:「何解?」

端木回春道:「姬清澜是医怪姬无常的徒弟,我吃了他的镇心丸,需要每月服用他的药。」

陆仁义脸色一变,「难道没有解药吗?」

端木回春道:「或许有。但是他的药室机关重重,要拿到解药谈何容易?」他顺便将蒙面人之事一并说了。

陆仁义听了,不由焦急地在房中踱起步来。走了会儿,他脚步一顿,回头道:「你不是栖霞山庄的少庄主吗?连蓝焰盟的毒都能解,难道解不了姬清澜的?」

端木回春道:「他的师父医怪姬无常便是蓝焰盟毒药的创始者。严格来说,姬清澜算得上是我的师叔。」

陆仁义一颗心沉到底。栖霞山庄那点子事他是知道的,论医术,也只是半桶水而已。

端木回春看他脸色,便知他也束手无策,反过来安慰他道:「俗话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不如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陆仁义沉默半晌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或许可以利用。」

端木回春道:「谁?」

「姬妙花。」

端木回春顿时有种被人猛拍了下后脑勺的晕眩。他斟酌着道:「论城府,姬妙花还在姬清澜之上。」

陆仁义含蓄道:「我倒觉得,他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

这种另眼相看只会叫人避如蛇蝎!

端木回春不语。

陆仁义见他一脸抵触,道:「姬妙花武功之高,我们在比武场上都就见到了。若他要盗药,可说轻而易举。何况他与辛哈、姬清澜的交情不同寻常,就算不偷,直接去要,说不定也能要得到的。」

端木回春苦笑道:「可是叫他开口却比盗药更难。」

陆仁义摇头道:「这倒不见得。我心里有个主意,不知道端木长老意下如何?」

端木回春直觉他接下来说的绝对不是自己想要听的。

果然,陆仁义道:「让姬妙花开口向姬清澜要人。」

端木回春:「……」

 

29、鹿死谁手(一)

陆仁义看端木回春双眉紧蹙,便知他对此提议的厌恶,但是此时此刻,这的确是最快最有希望的办法。他再接再厉地劝说道:「只要拿到解药离开圣月教的地盘,明尊就会带人在外面接应,到时候任凭姬妙花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端木回春道:「在拿到解药离开圣月教之前呢?」

陆仁义奉送四个字,「忍辱负重。」

端木回春继续纠结。

陆仁义语重心长道:「想当年,雪衣侯血洗睥睨山,明尊潜伏侯府,又何尝不是忍辱负重呢?」他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愧疚之意。

端木回春咬牙道:「但姬妙花不是薛灵璧。」他将姬妙花与薛灵璧同放在脑海中,还未比较,就已不忍想下去。

陆仁义想到姬妙花的打扮,沉吟道:「如你所言,姬妙花胸有城府,不容小觑。他如此乖张的行事或许别有用意。」

端木回春想到姬妙花暧昧不清的立场,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

「若是如此,端木长老更应该接近他才是。」

端木回春眉头打了个结,「为何?」

「圣月教与魔教大战在即,我们对圣月教的了解自然是越多越好。姬妙花是西羌第一高手,他若是参战,我们要重新布置人手。」陆仁义说着,眉头也拧了起来。

端木回春道:「上次比武他替辛哈出头,可见与圣月教是一丘之貉。」

陆仁义道:「这也未必。上次他是为了师兄之仇,与圣月教同仇敌忾一同对付浑魂王。而魔教与他无怨无处,他大可袖手旁观。」

端木回春道:「明尊对此战有几成把握?」若是论顶尖高手,魔教绝不会输给圣月教,但是圣月教的普通高手太多了,尤其他们武功诡异,能同时使用两套武功,这对对手来说,就等于同时对付两个人,十分棘手。

陆仁义道:「听赤教教主说,圣月教如胡叶长老这一级的高手只有四个,但是一二流之间的高手多如牛虻。上次来中原偷袭魔教的连他们十分之一都还不到。」

端木回春心头一凉。若是如此,刚才陆仁义的那句双拳难敌四手立刻就能奉还!

陆仁义道:「他们教武功的方式十分简单,就是找那些能够一心二用的孩子加以培养。这样的人长大之后虽然难以成为暗尊这样登峰造极的高手,但是成为普通高手却是十拿九稳。」

端木回春在心里默默道:这就是中原与西羌、魔教与圣月教的区别。

魔教也招收弟子,可选择修炼什么武功,能练到什么程度都是看个人机缘。但是对圣月教来说,胡叶长老这样的高手凤毛麟角也无所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数量!

陆仁义叹气道:「所以,还请端木长老为教保重啊!」

端木回春嘴唇微抿。

「对魔教来说,如今是一员大将都损失不起。」陆仁义脸色越来越凝重。

端木回春忍不住道:「魔教若出手,辉煌门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还有雪衣侯府,甚至逼不得已时,武当、九华都可加入战团,圣月教再强,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这么多顶级高手云集。」除去袁傲策、薛灵璧、钟宇、凌云道长和樊霁景这些超一流高手不提,魔教、辉煌门等派的一流高手相加也足以对付圣月教的一二流高手。

陆仁义不悦道:「我魔教之事,何须外人出头!」

端木回春语塞。他忘了,眼前这位是真正的魔教长老,从小在魔教长大,魔教就是他的家、他的国。不像他,在他心里魔教的利益永远在首位,荣誉感与归属感虽然有,却不如他这般强烈。但换位思考,若换做当年的栖霞山庄,或许他也会考虑到栖霞山庄的名声与尊严吧。

陆仁义似乎觉得自己太过严厉了,缓了缓脸色道:「此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如何离开这里。」

烛泪滑落,烛光黯淡。

端木回春突然接过陆仁义手中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走到床边,推开窗户。

明月如钩,夜色正好。

陆仁义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生出一丝不忍。论年纪,端木回春也不过于陶墨相仿而已。

端木回春仰头又喝了一口,才抹了抹嘴巴,转头道:「我试试。」

陆仁义觉得胸腔好像被撞了下,说不出的不舒服。像是要缓和胸口的不舒服,他安慰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地补充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离开此地之后,你想做什么又有谁能拦你呢?」

端木回春嘴角掀了掀,似笑非笑地提起酒壶道:「这是茶。」

陆仁义道:「我初来异客居,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酒喝?」

端木回春道:「还是劣茶。」

陆仁义道:「好茶也难找。你有么?」

端木回春摇了摇头,忽而苦笑道:「看来我们只能睡个好觉了。」

虽然想着睡好觉,但是心里头惦记着陆仁义的主意,端木回春又如何能睡得踏实?

因此天才蒙蒙亮,他便起床去打扫姬清澜的书房了。

或许是书房太静,又或许他在这里连着打扫了几天有了感情,他竟觉得一个人在这里打扫的时候脑子变得分外清醒,连回想陆仁义的话都让他感到平静。

端木回春慢慢悠悠地打扫着书房的各个角落,顺便看朝阳慢慢升起。

光渐渐泛黄。

他收拾好东西,去厨房觅食。今天他去得晚,厨房正蒸着包子。

端木回春向厨娘要了两笼,又要了个食盒,将包子装在里面,朝姬妙花的住所走去。

晨光照在紧闭的门板上,房间的主人似乎还没有醒。

他在门前停住,抬起手想叩门,却又犹豫着放下来,默默地走到院子里石凳上坐着等。

日头一点点往中间走,肚子跟着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他看着食盒,终于忍不住打开来,顺手吃了一个。包子有些冷了,温温的,但吃到肚子里还是舒服。

端木回春连吃了三个才停下。

门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想了想,将食盒整理好之后,重新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门纹丝不动。

他侧耳倾听,门里一片死寂,悄无声息。

是不在?还是屏住了呼吸?

端木回春吃不准。以姬妙花的武功若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存在,绝对可以伪装得万无一失。

他抬起手,决定若是再叩三下无人应门,便回去。

笃笃笃。

连着三下敲完,他干净利落地转身,随即看到姬妙花穿着一身上红下绿的裙装从外面走进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将当前的阳光比下去。

「曼花亲亲!」姬妙花叫了一声,便扑了过来。

端木回春脚步一挪,反应极快地避了开去。恢复武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尝到甜头。

姬妙花并不强求,只是悄悄地凑过去道:「亲亲是在这里等我吗?」他眨着眼睛,一脸期待又怕否认的表情。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不答反问道:「吃过了吗?」

姬妙花讶异地看着他,「咦?」

「我是说早膳。」端木回春尽量不去看他的脸色。

「没有。」姬妙花笑了。若他有尾巴的话,此时一定翘得很高。

「那一起吃吧。」端木回春自顾自地走到石桌边坐下。

姬妙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端木回春打开食盒,将盘子拿出来。

姬妙花又「咦」了一声道:「亲亲,为什么少了三个?」

「这个……」端木回春脸色微微一红。

 

30、鹿死谁手(二)

「就是这样的。」他很快恢复平静。

「这样啊。」姬妙花拖长声音,然后单手支腮道,「那亲亲喂我吧。」

端木回春道:「峰主的双手似乎很健全。」

姬妙花道:「只是表面看起来健全而已。其实在看到亲亲第一眼的时候,它们就软得抬不起来了。」

「是么?」端木回春突然伸手向他的脸袭去,姬妙花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伸过来。

看着那张涂得比纸更白的脸,端木回春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亲亲是要摸我吗?」姬妙花非常合作地把脸凑过去。

端木回春的手指刚刚碰到他的鼻子就猛然缩了回去。

姬妙花掩嘴道:「亲亲还是这么害羞啊。」

端木回春将包子递过去道:「峰主请。」

姬妙花张嘴。

端木回春直接将包子塞了大半进去。

姬妙花幽怨地看着他,把包子拿出来,道:「亲亲,你怎么可以撑大我的樱桃小口。」

端木回春:「……」

姬妙花认真地吃着包子,一脸幸福的模样。

端木回春自认自己绝非以貌取人之人,但是看他这副模样,却很有种看不下去掩面的冲动。

姬妙花解决掉一个包子,又张嘴。

端木回春这次只塞了三分之一。

姬妙花继续吃。

就这样一塞一吃一塞一吃地吃掉了三只。

姬妙花阻止端木回春手中第四个包子,笑嘻嘻道:「三只刚刚好。」

端木回春暗道不知是否自己太敏感,总觉得姬妙花刚才这句话似乎若有所指。

「亲亲主动送包子给我,是不是说明亲亲……」姬妙花咬着指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荡漾的水波几乎要漫溢出来,「已经做好和我共赴巫山云雨的准备?」

……」端木回春噌得站起身,扭头就走。

姬妙花身法极快地搂向他的腰。

端木回春回手就是一掌。

姬妙花一手揽腰,一手抓住他的手掌极快得在手背一啄,笑眯眯得从他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道:「亲亲来看我,我好高兴呀。」

「峰主请自重!」这几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端木回春一向以为纪无敌已经是他遇到的所有人中最……不可思议与众不同的一个了,如今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纪无敌身边至少还有一个袁傲策,但姬妙花简直就是肆无忌惮使用袁傲策武功的纪无敌。

姬妙花道:「呀呀呀,我喜欢和亲亲一起在重嘛。」

端木回春仰头,慢慢地、慢慢地深吸了口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既然姬妙花非要送上门,那他干脆就顺手推舟,不然岂非辜负自己被连番戏弄所遭受的罪!

「峰主。」端木回春尽量将注意力凝聚在院子里那棵郁郁葱葱的柏树上,「多谢你昨日出手相助。」

「呀,对了。」姬妙花的下巴扣在他肩膀上,「亲亲的伤势如何?」

端木回春暗松了口气,想总算将话题从奇奇怪怪地地方拐回来了,「多谢峰主关心,孙隐伤势已无大碍。」

姬妙花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上摸,嘴里叫嚷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还是亲眼看一看的好。」

「不必。」端木回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固定在腰的位置,「峰主给的是灵丹妙药,如何不药到病除?」

「唉。」姬妙花突然叹了口气。

尽管端木回春对他叹气的理由一点不好奇,但是于情于理于目前的形势看,他都是要礼貌地问一问的。「峰主因何叹气?」

姬妙花幽幽道:「因你。」

……

果然是他最不想听的答案。

端木回春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岔开去,就听姬妙花道:「亲亲的伤可以用药治好,可是我的病却无药可医。」

「啊?」端木回春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峰主的病是……」

「对亲亲的相思病啊!」姬妙花说着,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下!

……」就知道他的答案绝对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刚刚在空欢喜什么?端木回春又深呼吸,并努力压下用袖子擦脸的冲动,平静地开口道,「峰主不觉得我们的姿势很奇怪吗?」

姬妙花道:「会么?我不觉得。」

端木回春斩钉截铁道:「会。」他正想用力挣开姬妙花的钳制,姬妙花却先他一步放手了。

「亲亲。」姬妙花咬着指甲道,「你武功恢复之后,就对我不好了。」

端木回春面不改色道:「峰主多虑。孙隐之前受圣月教波及,受了内伤,幸亏峰主出手相助,才能恢复武功。峰主之恩孙隐铭感五内,又如何会对峰主不好?」

姬妙花道:「可是亲亲从来都没有主动亲过我。」

端木回春很想把话说清楚,但是转念想到陆仁义的计划,只能将话强行忍了回去,叹气道:「孙隐命不久矣,如何敢领峰主的情。」

姬妙花瞪大眼睛,「亲亲也相思成疾?」

端木回春趁机道:「不知峰主是否听过……镇心丸?」

「没听过。」

姬妙花回答得如此爽快,倒让端木回春怔了怔,一时吃不准他是故作不知,还是真的不知。

他原想和盘托出,又忍了下来。姬妙花的立场还未弄清,他与姬清澜究竟是何关系也十分模糊,虽然他为自己恢复了武功,但举动背后是否另有深意还未可知,实在不是吐露心声的好时机。

「峰主适才去了哪里?」端木回春随口问道。

姬妙花道:「去见清澜亲亲。」

端木回春一惊,更暗自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公子起身了?」

姬妙花叹气道:「可惜清澜亲亲不在。」

「不在?」端木回春问道,「去哪里了?」

姬妙花眼珠子一转,吃吃笑道:「亲亲想知道?」

一看他的脸色,端木回春便道:「不想了。」

「咦?亲亲不再考虑考虑?」

端木回春回石桌拿回食盒就往外走。

姬妙花在他身后喊道:「亲亲午膳来不来?」

端木回春原不想理会,但走了七八步后还是被脑海中陆仁义不断跳出来的脸给停住步了。他回头道:「峰主若是不想去厅堂里用……」

姬妙花道:「我想和亲亲一起吃。」

「那我来便是。」

人若是三天吃一顿就好了。

端木回春将食盒还回厨房之后,故意去姬清澜的住所晃了一圈,果然不见姬清澜,只看到阿佩从里面出来。

阿佩见到他,眼睛先是一亮,随即立刻一黯,最后再度亮起,却已是熊熊火焰。

「你不要脸!」阿佩冲过来,恨恨地踢了他一脚,扭头就走。

端木回春被踢得莫名其妙。若说陆仁义昨日来他房里的事被塔她知道了,也不该是这个反应。难不成她还怀疑他们在房中做了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追了上去道:「阿佩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阿佩疾走了几步,想想又不甘心,又冲回来,从怀里掏出手绢丢在他是身上,「还不把脸上的胭脂擦擦,招摇过市很得意么?」

端木回春这才知道原因。想到自己适才就是顶着这样一个印子在异客居里大摇大摆地乱走,不由脸上一红。

阿佩恨铁不成钢道:「你为何总是不听我说,为何总是与峰主搅在一起呢?」

端木回春答不上来。之前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无辜受牵连,但如今这话却难以启齿了,毕竟今天早上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的。

「你是不是对回中原之事还不死心?」阿佩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道,「你若真想回中原,我有办法。」

 

31、鹿死谁手(三)

尽管端木回春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有几成可信,但是此时听来颇让他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他试探道:「你不是不想我回中原吗?」

阿佩瞪着他,「我不让你回你就不回么?」

端木回春语塞。敷衍阿佩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说服自己去做这件事。

阿佩看他半天不回,突然笑起来。

端木回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总是能够在他以为了解她的时候又做出些意料之外的举动来。

「笨蛋。」阿佩笑着笑着又叹气道,「你连哄哄我也不会么?」

端木回春只好沉默。

「唉。不过我就喜欢你这傻里傻气的样子。」阿佩说完,咬着下唇,羞涩有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

端木回春继续沉默,好似没有听清她的那个「喜欢」。

阿佩失望地抬脚踢着青石地,「喂,笨蛋,你不问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回中原么?」

端木回春不敢轻易授人以柄,只好迂回道:「公子不会同意吧?」

阿佩道:「哼。我的办法就是公子同意的。」

端木回春一怔,脱口道:「什么办法?」

阿佩道:「你就这么想回中原?」其实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很多遍,每一遍的结果都是一样,但是她总是不死心地想要多再多问几次,就好像问着问着就真的能够动摇他心里的信念似的。

端木回春这次没有回避,「我想回去见我爹。」

阿佩道:「只是你爹?不是惦记你的相好?」

端木回春猛然想起自己之前曾骗姬妙花有个未婚妻在家乡,不知他是否将这件事泄露给别人知,心里顿时犹豫了下。他的犹豫看在阿佩眼中便成了默认,原本还笑吟吟的嘴角立刻拉了下来,嘲弄道:「还真有啊。」

「什么?」端木回春故作茫然。

阿佩道:「我问你在家乡有没有相好?」

端木回春叹气道:「孙隐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又有谁会看上我。」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阿佩听他这样说,转怒为喜,「那你刚才为何吞吞吐吐?」

端木回春道:「我几时吞吞吐吐?只是想到父亲,有些记挂。」

阿佩笑道:「不必记挂啦,你很快就能回中原看他。」

端木回春面上一惊,却非伪装,「何出此言?」

阿佩低声道:「此事公子还未做决定,你千万莫要传出去,更不要在公子面前露出蛛丝马迹。」

端木回春点点头。

阿佩凑近脸,端木回春配合地低下头。只听她轻声在他耳边道:「公子正准备悄悄回中原。」

回中原?

端木回春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要去见皇帝!

毕竟姬清澜曾对辛哈说过,除魔教是他帮助圣月教与皇帝暗中达成的协议。如今圣月教多次进犯魔教,梁子已经结下,双方都不可能偃旗息鼓,这恰恰正是皇帝想要的结果。从中牵线的姬清澜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作为促成此事的大功臣,皇帝说不定对他另有许诺。甚至……他可能就是皇帝派来的!

姬清澜神秘的面纱似乎随着阿佩的话露出冰山一角。端木回春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是波涛起伏,「公子为何突然要回中原?」

「嘘。」阿佩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件事决不可让峰主和教主知道。」

端木回春跟着压低声音道:「公子要偷偷回去?」

阿佩狠狠瞪着他道:「公子本来就只是在圣月教做客,又不是他们的犯人,当然是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哪有什么偷偷不偷偷的?只是这件事公子还未最后决定,因此不想提前泄露而已。你千万要保守秘密。」

端木回春道:「我知道。」

阿佩见他还是闷闷不乐,又道:「虽然公子说此事未定,但是我和阿环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对公子的习惯早已了若指掌。若真的没定,公子是绝不可能对我和阿环提起的,所以这件事若无其他变故,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端木回春叹气道:「可是公子未必会带我回去。」

阿佩失笑道:「笨蛋。你是公子的书童,公子怎么会不带你走?」

端木回春道:「我名义上是公子的书童,可几曾侍候过公子读书?再说,此事公子只告知你和阿环并未告知我,可见未必想带我回去的。」

「这……」阿佩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此事棘手起来。

端木回春强笑道:「我只是随口抱怨几句,你莫要在意。」

阿佩突然道:「有一个方法,一定可以让公子带你走的。」

「什么方法?」端木回春眼睛一亮。

阿佩道:「我和阿环从小伺候公子,公子师父过世之后,我们便是公子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所以,你若是也成为他最亲的人,公子就不会丢下你了。」

端木回春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故作不知道:「签卖身契么?」

「笨蛋。」阿佩一跺脚,抬眸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你难道没想过娶妻生子么?」

端木回春暗道一声,来了。「这,的确不曾想过。」他继续装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中高堂尚在,不敢私自做主。」

阿佩双颊耳根通红一片,想要骂又骂不出口,想要踢又觉得太着痕迹,暗道自己说的已经如此直白,这块木头竟然还是不懂,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端木回春轻声道:「你知道公子为何要回去么?」

阿佩赌气道:「不知!」

端木回春局促地站在那里。

阿佩回过味来,难不成他适才的问题其实是为了缓和气氛,讨好自己试探自己?如此一想,她心里生出一股甜蜜,脸色松动道:「公子是中原人,落地归根有何不对?」

端木回春道:「不是不对,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阿佩道:「这么多年了,终于到了回去的时候。」

这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第一,姬清澜在西羌这么多年一直是在等待回中原的机会。第二,这个机会已经到了。

他又想起姬妙花与姬清澜相识是因为当年姬妙花出手相救……难道说当年追杀姬清澜的是魔教?!算算时间,那时魔教虽然还在突厥,但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反攻睥睨山。

他理出了个头绪。

蓝焰盟的毒与摄心术等都出自姬无常,因此当年魔教若要攻打蓝焰盟,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姬无常!那么魔教追杀姬无常唯一的得意高徒姬清澜也在清理之中,而姬清澜鼓动圣月教与魔教作对也说得通了。而此时姬清澜此时回中原应当是看准魔教为了对付圣月教倾巢而出,无心他顾的原因。

端木回春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阿佩突然叫道:「啊,不早了,我要给公子送午膳去!」她往前冲了两步,突然又回头拉过端木回春一起跑。

端木回春理出了思绪,原想找陆仁义求证,但转念想起自己与姬妙花之约,如同热乎乎的脑袋被泼了瓢冷水,迅速冷静下来。早晨的遭遇让他对送饭给姬妙花这件事充满抵触,因此乐得抓住这个机会爽约。

却说姬清澜昨日宿在辛哈的住处。若不是端木回春曾遇到过纪无敌,又见过薛灵璧与冯古道恩爱的情形,他绝对不会将姬清澜夜宿辛哈住所之事想得那样复杂,但经历过那些之后再看,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虽然坐在桌的两边,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张桌子其实不存在。

陪阿佩送完膳,端木回春被姬清澜先一步打发回来。

他暗暗高兴,这正是与陆仁义密会的好时机,正好求证姬清澜与魔教是否有过节。但他如意算盘打得再好,也赶不上姬妙花堵人堵得好。

端木回春右脚刚跨进异客居,就看到姬妙花抱胸斜坐在假山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32、鹿死谁手(四)

「亲亲,爽约是不对的哟。」姬妙花伸出食指,左右摇摆着。

端木回春拱手道:「峰主见谅。」

姬妙花道:「很难。我饿着肚子的时候,心胸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端木回春举步要走,「不如峰主当做没看到我。」

姬妙花又道:「我心胸狭窄的时候,眼力就会变得特别好。」

端木回春脚步不停,道:「峰主稍等,我去厨房看看。」

姬妙花从假山上一跃而下,挡在他面前,伸出手道:「我和亲亲一起去。」

端木回春拐了个弯绕过他,对那只手视若无睹,「峰主请。」

「亲亲喜欢手拉手,还是喜欢我抱你走?」姬妙花放下手,袖子被轻轻一甩。

香风从后面袭来,仿佛摆脱不掉的纠缠。

端木回春脚步微微一顿,无奈道:「峰主何苦咄咄相逼?」

姬妙花侧头微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你?」

端木回春道:「只恐孙隐无福消受。」

「消受这种事……试着试着就会习惯的。」姬妙花慢吞吞地走上来,轻轻拉过他的手。

同样拉手,阿佩与姬妙花是不同的。

阿佩的手很软很小,握着她的手,他能完全将它握在掌心里。但是姬妙花不同,他的手掌比他的还略长些,加上修剪过的指甲,端木回春感到自己的手是被反包在他手中的。

「亲亲是不是去密会情人所以才爽约的?」姬妙花突然凑过来。

端木回春淡然道:「峰主多虑。」

「啧,亲亲不好意思了哟。」姬妙花捏了捏他的手,不再追问此事。

由于用膳的时辰已过,厨房里空无一人。

端木回春放开姬妙花的手,去厨房里觅食。说实话,不但姬妙花饿,他也饿。当了书童后他才知道原来伺候人这件事一点都不好做,不但不好做,而且做得很辛苦。

他翻开蒸笼,发现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只包子。

香味渐渐浓郁。

姬妙花从他身后蹭过来,「呀,又是包子。」

端木回春问道:「峰主不喜欢吃包子?」

姬妙花用头轻轻撞了下端木回春的脑袋,笑嘻嘻道:「如果和亲亲一起吃的话,就算是石子我也会吃得很开心的。」

端木回春借着拿包子,身体往旁边微微一挪,然后将唯一的包子递给他,「峰主请用。」

姬妙花接过包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那亲亲吃什么?」

端木回春道:「我不饿。」

「哦?」姬妙花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的肚子上停留的时间尤长,「莫非,亲亲和小情人吃过了?」

端木回春道:「峰主何以三番四次无中生有?」

姬妙花用指甲抠着包子的皮,扁着嘴巴道:「亲亲难道看不出,我在吃醋?」

……

我宁可眼瞎!

端木回春深吸一口气,无言地往外走。

姬妙花追上去,「亲亲去哪里?」

「去峰主不去的地方!」端木回春头也不回道。

姬妙花道:「我现在不去我的房间哟。」

端木回春置若罔闻。

姬妙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亲亲啊,你知道我最近有什么爱好么?」

……」

「我喜欢半夜在屋顶散步。」

端木回春脚步一顿,背后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姬妙花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咦?亲亲,你脸色为什么这么白?」

端木回春强压下去心头的不安,平静地抬起头道:「天生脸白。」

姬妙花先是一怔,随即大笑不止。

端木回春暗道他刚才那句话或许只是试探,未必就听到昨夜他与陆仁义的对话,若自己表现得太过惊慌失措,反倒中了他的圈套。他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

姬妙花笑够了,才悠悠然地跟上来道:「亲亲真是太可爱了。怎么办?我越来越想把你藏起来了。」

端木回春道:「孙隐是公子是书童。」

「哦?那如果清澜亲亲同意,亲亲就会同意咯?」姬妙花问。

端木回春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道:「若公子同意,也由不得我不同意。」他顿了顿,觉得答应得太过轻易,以姬妙花的机警反倒会看出什么来,又补充道,「不过我虽然来公子身边不久,却也看得出公子并非任意赠送下人的主子。峰主还是趁早打消此念吧。」

姬妙花闻言,拉长音道:「这样啊。」

端木回春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他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人继续顺着长廊往前走,一直走回他住的静心园。

园中两名少年正在嬉戏,看到他们进来,脸上笑容顿敛,站在原地朝他们行礼。

在陆仁义点破他们来历之前,端木回春便觉得他们身上有些许风尘之气,只是年纪青涩,不太明显,但点破之后,便觉举手投足都是胭脂气。这种胭脂气又与姬妙花的不同。姬妙花身上的胭脂味虽浓,却也浓于表面,他骨子里是透着西羌第一高手的强势的。但是这两名少年的胭脂气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使不施粉黛也浓香扑鼻。

「呀!亲亲,你和他们住在一起么?」姬妙花突然扯住他的胳膊。

端木回春想挣脱,又觉两个人在少年之前拉拉扯扯反倒更显不寻常,便梗着脖子道:「陆先生与两位来异客居小住,我奉公子之命招待。」

姬妙花凑在他的耳边,几乎是咬着他的耳垂轻声道:「这里是静心园啊,有这样两位小美人,亲亲能静心么?」

端木回春道:「孙隐一心只读圣贤书,两眼不看红尘事。」

「难道亲亲要出家?」

就算出家也好过与你掺和。

端木回春如是想,依旧面不改色瞎编道:「孙隐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功名未成之前,不作家室之想。」

姬妙花道:「可是我记得亲亲之前明明说是因为家里太穷才娶不起妻的。」

两名少年偷偷笑出声来。

端木回春脸红了红道:「这,也是一个原因。」

两名少年笑得更大声。

「亲亲,那你看,我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姬妙花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道:「不好。」

两名少年不笑了,惊奇地看着他们。

姬妙花道:「为什么不好?」

「中原有一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端木回春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扭头往自己房间走去,也不理会姬妙花和那两个少年有何反应。

不过他进了房间之后,立刻关上门,贴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姬妙花似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与那两个少年攀谈起来。

端木回春心头一紧。以姬妙花的精明,那两个少年说不定三言两语就会被套出来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就听陆仁义的笑声传来,「姬峰主。」

姬妙花道:「陆先生。」

端木回春放在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对陆仁义十分有信心,暗想有他在,决计出不了岔子,便放心地回床上补眠。他昨夜与陆仁义谈到深夜,夜里藏着心事没睡踏实,早上起得又早,撑到现在,困意排山倒海。

躺下没多久,门被敲响了,他迷迷糊糊地起床打开门,便见陆仁义站在外头道:「孙公子吃过了没?」

他不说还不觉得,一提肚子便抗议起来。端木回春老老实实道:「还不曾。」

陆仁义笑道:「那正好,我刚才去厨房自己弄了两个小菜,还请孙公子一起过来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他边说边迈出门槛,关门。

跟着陆仁义来到他的房间,一进门就闻到一阵熟悉的浓郁香气,端木回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会吧。他进了门拐了弯,果见姬妙花大咧咧地坐在八仙桌后,两名少年坐在他的右手边。

陆仁义见他停住脚步,不由唤道:「孙公子?」

「嗯?」端木回春回头看他。

两人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33、鹿死谁手(五)

端木回春在姬妙花旁边坐下来。

姬妙花身体立刻朝他的方向蹭了蹭。

陆仁义坐在姬妙花对面,笑道:「只是些家常小菜,自然比不上峰主平日里吃的山珍海味。好在做法是中原的做法,还请峰主吃个新鲜。」

姬妙花夹了一筷子的肉到端木回春碗里,「你尝尝。」

端木回春夹起肉放进嘴巴里。他是喜素不喜荤,喜菜不喜肉的,尤其在一盘盘素菜面前还要吃肉,实在是一种苦刑。

陆仁义问道:「味道如何?」

端木回春点头道:「不错。」

陆仁义道:「合孙公子口味就好。」

姬妙花在旁笑道:「没想到你们的交情这么好呀。」

端木回春眼光微敛。

陆仁义哈哈笑道:「这也是缘分,我与孙公子同是中原沦落人在这里自然难掩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姬妙花道:「呀呀呀,说起来,我倒是这里唯一一个异族人。」

陆仁义吃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别有深意,打了个哈哈道:「这里是异客居,我们是他乡异客,只好让我们鸠占鹊巢做一回主人了。」

姬妙花眼光流转到自顾自吃饭的端木回春身上,「亲亲很饿啊?」

端木回春想用筷子阻止他伸过来的脑袋,但在筷子即将碰到他脸上脂粉的时候又极快地缩了回去,「食不言,寝不语。」

姬妙花咬着筷子,幽怨道:「可我是异族人。」

端木回春道:「入乡随俗。」

「可这里是西羌。」

「是异客居。」

「亲亲。」

「嗯?」

「你刚刚说了很多。」

端木回春喝汤。

姬妙花道:「反正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不如继续言吧?」

端木回春道:「这叫明知故犯。」

姬妙花道:「那就将错就错嘛。」

端木回春见他越凑越近,忍不住抢过他的筷子夹了半盘菜送过去。他原本只打算送到碗里,但姬妙花用碗兜在下巴边,嘴巴极其配合地凑过去,一口连菜带筷地齐齐咬住。

端木回春放开筷子,任由他咬着,然后继续吃。

姬妙花抓住筷子,千辛万苦地将菜咽下去,才笑眯眯地看着端木回春道:「亲亲真主动,我太喜欢了。」

端木回春继续喝汤。

陆仁义笑道:「峰主与孙公子的感情真好。」

姬妙花眼睛亮起来道:「你也看出我和亲亲是一对么?」

陆仁义道:「我虽然上了年纪,却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姬妙花手指轻轻扯了扯端木回春的袖子,道:「亲亲,看,陆先生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太高了。

若换做以前,端木回春即使不反驳,也会说些峰主自重之类的话拉开两人距离,但是自从昨夜之后,他发现自己连拒绝的立场都变得不坚定起来。

陆仁义道:「不过可惜啊。孙公子是姬清澜姬公子的书童,峰主少不得要受两地相思之苦了。」

定计是定计,但真的将这计划实行起来,却让端木回春恨不得灵魂出窍,找个孤魂野鬼替代自己坐在这里。

姬妙花幽幽叹了口气道:「是啊,我舍不得亲亲。可是,我也舍不得清澜亲亲没有了亲亲啊。」

陆仁义被他亲来亲去亲得一头雾水,从头到尾又理了三遍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道:「书童好找,知己难求啊。姬公子若是想要书童,」他看了那两个一言不发的少年道,「这里便有现成的两个。」

姬妙花道:「咦?我还以为他们是送给教主的。」

陆仁义叹气道:「不瞒峰主,我来之前的确是如此打算的。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教主已经有了姬公子,不然也不至于做出如此鲁莽的决定。如今将他们留在姬公子身边伺候,也算是为我当初的莽撞做些补偿。」

姬妙花道:「这样啊。」

陆仁义道:「此事还请峰主成全。」

姬妙花道:「你的意思是我把亲亲从清澜亲亲身边要来,那样的话,你就能把他们送给清澜亲亲了,对不对?」

陆仁义道:「峰主高明。」

姬妙花眼波一转,看着端木回春道:「亲亲的意思呢?」

端木回春在脑海中瞬间转过很多念头。从明面上来看,此时的确是顺手推舟的好时机,但是这个水太顺了,顺得好像要将舟从手中滑出去一样。他认识姬妙花不久,却深知此人心机城府都深不可测,这样一个人这的会如此轻易地咬饵上钩?还是……

这只是一种试探?

毕竟目前来看,姬妙花与辛哈是一路的,姬清澜可能是一路也可能不是一路,但至少应当比半路冒出来的他和陆仁义亲近。如果画圈子的话,他和陆仁义显然应该算在圈子最外面的人。姬妙花怎么可能因为陆仁义的三言两语就将自己从姬清澜身边要走,并塞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人进去。尤其……姬妙花知道自己身负武功。

端木回春脑袋清醒过来,淡然道:「我说过,我听公子的。」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若我把亲亲要来,亲亲就跟着我走?」

端木回春道:「我会先求公子放我回中原。」

「这样啊。」姬妙花摸摸下巴,粉噗噗往下落。

陆仁义问端木回春道:「孙公子想回中原?」

端木回春道:「我想回去见我爹。」

陆仁义愣了愣,随即道:「家有高堂不远行。孙公子是孝子。」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若真是孝子,就不会去聚城了。」

陆仁义道:「世事变化,岂能尽如人意?」他知道端木回春说的是聚城,心里想的其实是魔教。

端木回春望着眼前的菜,突然食欲全无。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是阿环的呼喊声,「峰主可在?」

陆仁义站起身,往外走道:「阿环姑娘?峰主正在我房里用膳。」

阿环急冲冲地冲进门来,对姬妙花道:「峰主,教主有请。」

姬妙花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道:「他要生了?」

阿环沉默。每当她遇到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会保持沉默。

「亲亲,我去去就来哦。」姬妙花站起身,突然又对那两个少年道:「不许坐过来哦,不然要打屁股的哟。」

两个少年一脸窘状,忙不迭摇头。

等他们两人离开之后,陆仁义对两名少年道:「你们不是说中午犯困么?」

两名少年年纪不大,却很机灵,连忙去隔壁屋了。

「这日头真晒啊!」陆仁义说着,将门关了。屋中又剩下端木回春与陆仁义两个人来。

端木回春道:「你猜是什么事?」

陆仁义摇摇头道:「不好说。可能是魔教,可能是浑魂王,可能是赤教,也可能……是圣月教内部。」

这么一说,圣月教的问题的确很多。

端木回春皱眉。这种困守一隅,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实在很不好。他原本可以找阿佩旁敲侧击套出点话来,但是她今早的态度又让他不得不与她拉开距离。

陆仁义压低声音道:「我适才让姬妙花向姬清澜提出带你离开,你为何不附和?」

端木回春道:「他知道我会武功。」

「哦?」陆仁义脸色一变。

端木回春道:「我之前受了伤,经脉几处凝滞,是他替我冲开的。」

陆仁义脱口问道:「为何?」

端木回春苦笑道:「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34、鹿死谁手(六)

陆仁义脑海中虽然有个念头,但看适才姬妙花与端木回春的互动,却不敢此时将这个念头说出来,以免损及端木回春的颜面,更伤及两人的关系。

「其实要回中原,并不止姬妙花一条路。」端木回春遂将阿佩说姬清澜要回中原之事一一说了。

陆仁义听得眼睛直发光,连声道:「此事甚妙!」

中原是魔教的地盘,若姬清澜回到中原,无异于自投罗网。

端木回春又将之前怀疑姬清澜是皇帝内应之事说了。

陆仁义想了想道:「姬无常早年便失踪了,姬清澜此人更是闻所未闻。魔教如何会追杀他?」

端木回春道:「追杀他的真的不是魔教?」

陆仁义摇摇头道:「不是魔教。恐怕不但不是魔教,也不是中原其他门派之人。当年魔教搬回睥睨山,蓝焰盟善后之事便交由魔教一手包办。其他门派只是口头询问,不曾插手。」

端木回春皱眉道:「那是谁追杀他的?」

陆仁义道:「不是江湖,那会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道:「朝廷?」

端木回春道:「若是朝廷,那姬清澜为何要帮皇帝?」

陆仁义道:「朝廷不一定是皇帝。也有可能是凌阳王、史太师,甚至顾相。姬清澜帮皇帝说不定是要借他的手报仇。」

端木回春道:「那理由呢?」

陆仁义苦笑道:「我们对姬清澜只知道他是姬无常的徒弟,曾遭人追杀,被姬妙花所救,住在圣月教,与辛哈关系不同寻常,其他一无所知。这要如何猜测他的背景。」

端木回春皱眉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陆仁义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被动,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搜集的消息都是从别人嘴里打听来的,可说是举步维艰。

「明尊不日就会有所行动,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

「如何个应法?」端木回春问。

陆仁义语塞。论武功,他们不是姬妙花的对手,论身份,他们一直备受怀疑。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内应,倒不如说他们是人质,被押在了圣月教。

端木回春道:「我想你还是先与赤教教主回去吧。」

陆仁义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端木回春道:「我另想办法。你回去至少可以将圣月教的消息传出去。」

其实这一点陆仁义之前也曾想过,但一来端木回春处境艰难,若他再离开,端木回春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四面楚歌,万一因此而遭遇什么不测,他于心难安。二来他对圣月教的了解还太少,想再多探听一些。

陆仁义道:「我再逗留几日看看吧。」

端木回春沉默半晌,突然道:「我找姬清澜摊牌。」

这张牌之前便要摊的,只是后来遇到蒙面人,又耽搁了。现在想来,要化被动为主动的办法就是摊牌。既然姬清澜对他有诸多疑虑,他便将这些疑虑释了。至于姬妙花,他想先放一放。此人心思太不可测,自己每每处于下风,长此下去,只怕他还没有借对方脱身,自己的底牌就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与陆仁义一合计,都觉得此计或许可行,两人又将说辞推敲了几回才散席。

端木回春回房之后并未立即去找姬清澜。坦白是需要时机的。譬如上次他想找姬清澜坦白可说是为蒙面人所迫,不得不坦白。如今他只是从陆仁义的房间里出来,这时候坦白不免要让人怀疑到陆仁义的头上去,所以他只能继续等。

晚上过了膳时没多久,他就听外头有脚步声冲着房门的方向赶来。

来人并未敲门,而是站在门前道:「孙隐。」

他起身开门,门口站的是阿环。

阿环道:「公子让你去书房。」

若是阿佩,端木回春定然会为公子找他何事,或是今天下午出了什么事,为何教主请姬妙花过去等等。但这个是阿环,他只好将这些疑惑都留在心里。

到了书房,阿环并不进去。端木回春只好自己进书房。

姬清澜斜躺在躺椅上,旁边放着两盏灯。

阿佩站在他身后轻轻地摇着扇子,看到端木回春进来,立刻做了个鬼脸。

端木回春走到姬清澜面前,低声道:「公子。」

姬清澜仿佛此时才看到他,放下书坐起来,亲切地笑道:「来,坐。」

端木回春在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了。

「陆先生住得可好?」姬清澜问。

端木回春道:「一切都好。」

姬清澜笑道:「我听阿环说你和陆先生走得很近,我这就放心了。」

端木回春道:「陆先生也是中原人,心里自然亲近些。」

「中原啊。」姬清澜轻声地感慨了一句,随即道,「我近日里要离开一趟,届时异客居便交由你打理了。」

端木回春心中一动,知道他说的离开一趟恐怕就是阿佩之前说的回中原。「我?可是我来这里才没多久,还不很熟……」

姬清澜摆手道:「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你只管找教中长老就是。」

端木回春道:「不知公子几时回来?」

姬清澜道:「说不准,短则两三日,长则……两三月吧。」

两三日这肯定是假的。从西羌到中原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的时间,但姬清澜这么说显然是不准备将去中原之事散播出去。端木回春也只能装作不知。

姬清澜又交代了些杂事,便打发他出来。

端木回春回静心园的路上反复琢磨这件事。

姬清澜既然交代他打理异客居,显然是不准备带他回中原,而这件事他又不能主动揭穿,以免连累阿佩。

夜间的清风擦过他的肩膀。

他突然觉得风重千斤,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回到静心园,他并没有去找陆仁义商量对策。这时候即便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还会因为频繁的接触而招致怀疑。因此他回房之后打了会儿坐,便睡了。

睡到半夜,他听到窗边有动静,立刻翻身坐起。蒙面人已知他会武功,他也不准备再掩饰。

窗被推开,一只手正伸进来,门外突然响起一连串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伸了一半的手顿时一顿,又缩了回去,并将窗重重关上。

端木回春见她关窗关得这样肆无忌惮,只能苦笑。

那头走了,门口的脚步声却近了。

「笨蛋,快开门!」阿佩压低声音凑在门缝边叫着。

端木回春坐在床上不动。

等阿佩轻轻地拍了拍门,又呼唤了几声,他才慢吞吞地披衣起身,揉着眼睛打开门,咕哝道:「这么晚你怎么……」

阿佩不等他说完,就掩住他的嘴巴将他推进房间,然后自己也迈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端木回春点起灯,「这么晚……」

「呼。」阿佩一口气将灯吹灭,低声道:「笨蛋,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半夜三更来找你么?」

端木回春道:「是啊,你为何半夜三更……这,我们孤男寡女……」

「你想什么呢。」阿佩娇嗔道。

端木回春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想。」

阿佩道:「我正事。你可知今晚公子对你说的出远门是去哪里?」

端木回春道:「莫非是中原?」

「哈,你果然是这么猜的。」

「难道不是?」端木回春讶异了。

「是,也不是。」阿佩卖关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端木回春忍不住问道。

阿佩道:「看你心急的。唉,我告诉你吧。今天下午魔教来了使者约教主见面。」

「哦?」端木回春心情一阵激动,忍不住想问是哪个使者,但又忍了回去。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无道理关注魔教使者。

阿佩继续道:「教主不放心公子一个人在圣月教,就准备带他一起去。」

端木回春想到姬妙花,忙问道:「那峰主呢?」

「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阿佩不悦道。

端木回春暗道:他关心的不是他,而是魔教。不知道这次见面明尊会带多少人,万一暗尊或雪衣侯不在,那么还有谁挡得住姬妙花?

他犯起愁来。

阿佩见他久久不答,口气更差,「你别指望峰主啦。原本胡叶长老请峰主去,但峰主拒绝了。」

「哦。」端木回春松了口气。

阿佩道:「哦什么哦,难道你不想去么?」

端木回春一怔,随即欣喜道:「我能去?」

 

35、鹿死谁手(七)

阿佩道:「你的那点儿心思我还不懂么?你走以后,我就替你向公子求情允准你一起去。」

端木回春屏息道:「公子怎么说?」

阿佩道:「公子说呀,他说异客居总要有人守着。」

端木回春道:「公子不答应?」他问这么问,但是心里却知道一定有下文,若没有下文,她绝对不会半夜三更来找他。

果然,阿佩道:「你急什么。那我就说,让教主调个人来守着,反正圣月教人多的是。然后公子又说,孙隐来异客居时日尚浅,还欠缺一份记挂。」话到此处,猛然顿住。黑暗中隐约可见人影晃动。阿佩听他不做声,又低声道,「公子这样讲,你懂么?」

懂,自然懂。只是这个懂却是要懂也装不懂。

端木回春道:「我可以签一张卖身契给公子的。」

「你……」阿佩气极。她分不清眼前这个人的呆是真的还是装的。姬清澜曾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孙隐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可是她没次看到他呆呆傻傻的模样,心就不由自主地软了。「反正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去要留自己决定。」

端木回春感到眼前轻风带起,门上已经出现她的黑影,然后开门、关门、黑影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

阿佩指的路或许比姬妙花的更好走,却让他更加无法迈步。在这个陌生的、压抑的异国他乡,阿佩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毫无猜忌地对他好的人。他不想将这种好亲手毁掉,更不想她因为他而学会猜忌。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走到窗前。

窗半掩着。那人离开的匆忙,显然忘记将它恢复原状。

端木回春推开窗,月正对着窗的方向,大如盘,银如霜,月光下清静如庵堂。

翌日,端木回春打扫完书房回静心园,就看到陆仁义坐在院子里石凳上,手边放着酒菜,却一口未动,显然是在等他。

端木回春在他身边坐下来,「陆先生。」

陆仁义哈哈笑道:「来来来,圣月教这几日事务繁忙,找不到人喝酒,只能请你陪我这个老头子喝喝酒助助兴了。」

端木回春笑着与他干了一杯。

这次是真的酒,不过掺了水,不醉人。

陆仁义道:「孙老弟可听说了?」他叫他孙老弟而不叫孙公子显然是在显示两人关系不同往日,已是十分亲近。

端木回春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不知陆老哥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魔教约见教主之事啊。」陆仁义道。

端木回春道:「哦?我只知道魔教在中原颇有势力,却不知他竟然想拓展到西羌来。」

陆仁义嘿嘿冷笑道:「是啊,魔教恶徒打得真是好如意的算盘!不过教主慧眼如炬,早知魔教狼子野心,之前就已经派人警告过他们,这次他们送上门实在是不长眼。」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魔教来西羌分明是清算圣月教之前屡次袭击的账,但是从他口里说出倒好像是魔教主动上门找茬。

端木回春起先也是一愣,随即想起他扮演的是与魔教有过节的黄河帮,那么如此混淆是非黑白也不足为奇了。他故作不知地接道:「哦?竟有这样的事?」

陆仁义道:「听说魔教明尊约教主三天后在龙心湖中央的湖心亭见面。」

「三天后?」端木回春心头一紧,这样算算,也没多少时间了。

陆仁义道:「唉。若是教主离开,那么圣月教就无人坐镇了。」

无人坐镇?

端木回春顿时明白陆仁义这番话的意思了。辛哈武功不高,若赶去湖心亭赴约,圣月教定然会出动大批高手护送,到时候圣月教总部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门禁森严,他们离开的把握也大得多。

「不知赤教教主是否一同前往?」他问。若是赤教教主不走,他们就可以打着赤教教主的名头大摇大摆地离开。

陆仁义点头道:「赤教教主获辛哈教主相邀,已经答应一同前往。」

「那陆老哥……」

陆仁义道:「我与魔教早就势同水火,若双方开战,我一定助圣月教一臂之力,如若不是,我还是莫要凑热闹的好。」

端木回春暗暗盘算局势。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姬清澜、赤教教主和辛哈一定会离开,胡叶长老有可能留下守教,也有可能亲自护送教主。这暂且不提,最棘手的还是姬妙花。

陆仁义果然问到他,「听说魔教高手如云,不知峰主会不会前去一会?」

端木回春道:「峰主难得来圣月教,或许不会凑这热闹吧。」

陆仁义讶异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苦笑。

若是姬妙花不走……事情还是绕回了原点。

端木回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当与姬清澜谈一谈,而契机就是这次的湖心亭之行。

若要向姬清澜揭底,势必不能在阿佩面前。

因此端木回春故意去阿佩与阿环的住所外晃悠了一圈,看到阿环出门没多久阿佩回来才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正值盛夏,即使山上,也是烈日炎炎。

书房房门大敞,一名壮妇端着冰进姬清澜的房间。

姬清澜正在午歇,一身单衣,乌发披散。

阿环将冰劈碎,放在躺椅周遭,最后一小盆用手掌托着,另一只手轻轻扇着扇子,将冰上的凉意往姬清澜身上吹。

姬清澜睁开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阿环这才将冰和扇子放下,然后取来巾帕让他擦脸。

端木回春进来的时候正好壮妇出去。

姬清澜正起身,见他进来,将手中巾帕交给阿环,笑道:「这日头晒得很,何苦跑来跑去?在房中歇着不好?」

端木回春道:「有件事一直藏在我心中,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难以安枕,不吐不快。」

「哦?这般严重?」姬清澜重新在躺椅上坐下,对他挥手道:「坐下说。」

端木回春道:「此事……我还是站着说的好。」

姬清澜眼中闪过异色,转头冲阿环笑道:「你可知他要说什么?」

阿环道:「不知,我与他不熟。问阿佩或许还能猜到些。」

姬清澜含笑望着端木回春,道:「要不我让阿佩一道来?」

端木回春知道他误会了,「阿佩姑娘那里,我一会儿在去请罪。」

「哦。」姬清澜笑容不变,「还是坐下再说。」

端木回春见他两次让自己坐下,自己若再做退让,反倒矫情,便坐了下来。「其实,此事要从两月前说起。」

姬清澜道:「两月前我与你素未蒙面。」

端木回春叹气道:「的确。但若非两月前的事,我与姬公子只怕仍旧素未蒙面,毫无瓜葛。」

姬清澜道:「你说的莫不是被人贩子抓住之事?」

端木回春正要回答,就听闻到一阵香风袭来。其实那时姬妙花才刚刚走到门口,香气还没有传进来。只是端木回春闻多了他身上的香气,一见到他的衣角鼻子就自然而然地起了反应。

「呀呀呀,曼花亲亲和清澜亲亲都在啊。」姬妙花摇着把仕女扇,上面画的人端木回春觉得有些眼熟,随即看向姬妙花,这才发现扇上所绘之人分明就是他。

姬清澜淡然道:「峰主怎的有空莅临异客居?」

姬妙花道:「当然是想念清澜亲亲啦。」

姬清澜道:「只是如此,无其他事?」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这件是大事,另外还有一件小事。」

姬清澜道:「峰主请说。」

「我想向清澜亲亲讨一个人。」姬妙花眼角朝端木回春的方向一扫。

 

36、鹿死谁手(八)

姬清澜道:「异客居连我在内,总共才四个人。」

姬妙花咬着扇子道:「咦?讨清澜亲亲也可以么?那我可不可以讨两个?」

姬清澜硬生生地转了话题,道:「听说峰主不打算去三日后的湖心亭会面?」

姬妙花道:「咦?三日后湖心亭会面魔教约的不是圣月教么?」

姬清澜道:「我听说魔教暗尊年纪轻轻武功已臻化境,乃是中原第一高手。」

姬妙花将仕女扇摇了摇,「清澜亲亲,其实我的年纪也不大。」

姬清澜道:「峰主难道不想会一会中原第一高手?」

姬妙花道:「在我心目中,清澜亲亲就是中原第一高手。」

姬清澜终于侧过头看他。

姬妙花抛了个媚眼。

「峰主适才想要讨谁?」姬清澜问。

姬妙花道:「你。」

姬清澜道:「阿环,送客。」

姬妙花将步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清澜亲亲,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

姬清澜淡然道:「峰主有话最好直说。」

「看来清澜亲亲是不肯以身相许的了。」姬妙花唏嘘道。

姬清澜转头看阿环,阿环准备送客。

「那清澜亲亲把曼花亲亲送给我吧。」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提心吊胆地听到这里,终于还是听到了这个答案,心头五味杂陈。照他之前与陆仁义商定的,姬妙花此举正是按照他们的计划走。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突然照着计划按部就班,反倒令他心生犹疑。

姬清澜目光看向端木回春,眼波温和一如初见,但瞳孔深处的情绪却深不可见。「哦?孙隐呢,你意下如何?」

端木回春知道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任意一条都可能走向回中原,任意一条也可能会万劫不复。该如何选?他抬起头,正好姬清澜也看着他。

刹那间,他猛然醒过神来。从姬妙花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如何选就已经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姬清澜的问题。姬清澜这么问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他的态度也许会影响姬清澜的决定,也许不会。

想到这一层,端木回春疑虑尽释,低眉敛目道:「孙隐入异客居以来一直受公子照顾,又蒙获赐镇心丸,心中早已认公子为主,去留皆听凭公子吩咐。」他故意提出镇心丸,乃是怕姬清澜届时虽同意放人,却忘记给解药。

姬妙花闻言看向姬清澜道:「咦?清澜亲亲有镇心丸这么好的东西居然自己躲起来偷偷享用?你太小气了。」

姬清澜道:「峰主也遭人贩子拐卖数月不曾安枕么?」

「我的人虽然未遭拐卖,但是我的心早就不在我的身上啦。唉,夜夜孤枕,夜夜难眠。」姬妙花挪到端木回春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袖子道,「幸好以后有亲亲和我一起睡,我就不会睡不着啦。」

……

端木回春立马后悔了。一想到要和一张面团脸一起睡,他就觉得胃就开始翻腾了。他刚才应该向姬清澜掏心挖肺以表忠心的!

不过不等他将后悔付诸行动,姬清澜便问道:「在峰主进来之前,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姬妙花进来之前,他当然能胡编一段瞎扯一段圆出一个稍微过得去的谎言来,但是在姬妙花面前,端木回春发现他和陆仁义编出来的故事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这样想想,其实未能及时将故事说出来也是好的。毕竟姬清澜心机不下于姬妙花,姬妙花能看穿的他未必看不穿,之所以从来不说,或许是懒得揭穿自己罢了。

想到此处,端木回春干巴巴地笑了笑,道:「我要说的适才已经说了。」

「哦。」姬清澜漫应一声,意味不明。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你还没有说你的决定呢?」

姬清澜沉吟片刻道:「三日后,我将与辛哈一道赴湖心亭之约,归期未定。孙隐便暂时交与峰主照顾,若是他日孙隐想回异客居,还请峰主放行。」他说的虽然是暂时交与峰主照顾,但是后来那句他日想回异客居已经说明将孙隐送给姬妙花了。

端木回春一颗心沉下去。等真正实现之后他才发现,之前与陆仁义两人想的办法有多么的不靠谱。

姬妙花对姬清澜的决定并不讶异,顺手牵起端木回春,冲姬清澜微微一笑道:「我和我家亲亲去培养感情啦,不打扰清澜亲亲啦。」

若此时在的是阿佩,一定会高叫起来反对,但这里站的是阿环,所以她只是嘴巴动了动,最终将话吞了回去。

端木回春临走前还正儿八经地向姬清澜行礼告别,其实他此刻内心已经懊恼得要命,巴不得姬清澜或是什么人跳出来反对。到此刻,他终于知道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若非他挑了个阿佩不在的时候来书房,这件事也不会这么快就成了定局。

他们走后,姬清澜轻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将孙隐送给姬妙花?」

阿环道:「公子这么做一定有公子的道理。」

姬清澜道:「他对阿佩无心。」

阿环低下头。这点她也看出来了,只有阿佩深陷其中,不肯相信。

姬清澜道:「幸好他虽无心,却也不曾利用她。」

阿环道:「他总算是个男人。那公子为何不干脆放他回中原?」

姬清澜道:「他虽不曾利用阿佩,却一直在套她的话,这两日又借故亲近陆仁义,只怕另有所图。」

阿环皱眉道:「那公子为何又将他交给姬妙花?」

姬清澜笑道:「既然有人愿意接下这个烫手芋头,我何不成人之美?」

阿环恍然,「姬妙花要他做什么?」

姬清澜笑容微敛,「若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我看不透的,那个人必定是他。」

「他藏得这么深?」

「并非藏得深,而是多变。」姬清澜道,「他做事有时有目的,有时只凭一时兴趣。更重要的是,别人根本看不出他究竟什么时候是有目的的,什么时候是一时兴起。」

阿环道:「这是不是就叫做无迹可寻?」

姬清澜想了想,微笑道:「或许叫做,目前还无迹可寻。」

端木回春跟着姬妙花出来,一直不发一言。

姬妙花走到静心园门口,停下脚步,用扇子轻轻抬起他的下巴道:「亲亲,你高兴得这样含蓄,我会感受不到的。」

端木回春强忍住将扇子打开的冲动,淡淡道:「孙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峰主要我来做什么?」

姬妙花笑嘻嘻道:「正好我肩能扛手能提,文虽不成武还凑合,琴棋书画样样不喜,与亲亲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端木回春道:「峰主是男子。」

姬妙花道:「我知道男女之别的时候就替自己检查过了,的确是男子。」

端木回春道:「我也是男子。」

姬妙花涎着脸凑过去道:「亲亲若是不肯定,我很愿意为亲亲检查。」

端木回春道:「既然同为男子,峰主何以总是说些令人误解之言?」

姬妙花道:「亲亲,在西羌有个词叫耿木拉达。」

端木回春对西羌语一窍不通。

姬妙花解释道:「汉语就是好男风之人或者有断袖之癖之人。」

……」

姬妙花道:「我见了亲亲就变成耿木拉达啦。」

……」

「所以我等着亲亲也为我变成耿木拉达。」

端木回春问道:「那西羌语想杀对方如何说?」

「孟古塔。」

端木回春道:「我孟古塔你。」

姬妙花高兴道:「我也是。」

端木回春惊觉上当了。

果然,姬妙花以扇捂脸道:「这是亲亲第一次向我告白。」

端木回春:「……」这是他在这半个时辰里第三次懊悔。

 

37、鹿死谁手(九)

「亲亲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姬妙花洋洋得意道,「我们可以吃在一起,穿在一起,睡……在一起。」

端木回春道:「峰主说笑了。您是主,我是仆,你我之间犹如天堑鸿沟不可逾越。孙隐怎敢与峰主同食同寝?」

姬妙花道:「作为我的人,你第一件要记住的事就是以后都要听我的话。我说东,你不能往西,我说睡,你不能不睡。」

端木回春突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他回忆了下,才想起这似乎是当初阿佩介绍姬妙花和姬清澜关系时用过的形容,可为何事实与她说的差得那么远!

「咦?亲亲生气啦?」姬妙花手指轻轻摩挲着端木回春的下巴。

端木回春忍不住别开头。

「亲亲不生气哦。」姬妙花挽住他的胳膊道,「不如这样,如果有什么事是你真的不想做的,那就……亲我一下。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听亲亲的,好不好?」

端木回春将胳膊从他的手臂中抽出来,面无表情道:「峰主若是没什么吩咐我先回去了。」

姬妙花笑道:「亲亲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新房间么?也好。」

端木回春吃了一惊道:「新房间?」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难道亲亲忘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当然是我住在哪里,亲亲就住在哪里。」

端木回春:「……」他没忘,他只是不想记起来。

「亲亲要收拾东西么?」姬妙花道,「其实我那里什么都不缺,只缺亲亲一个。」

端木回春深吸了口气道:「请峰主先回去,我收拾好东西便搬过去。」

姬妙花道:「我可以帮亲亲一起收拾。」

端木回春道:「峰主万金之体,孙隐不敢劳驾。」

姬妙花道:「真的不用帮?」

「真的。」

「那亲亲再说一次孟古塔吧?」姬妙花期待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双颊微微发烫,强自镇定道:「孙隐资质驽钝,对西羌语一窍不通,还请峰主不要为难在下!」

「唉。亲亲真是太缺乏情趣了。」姬妙花感慨完,又开心起来,「呀,以后亲亲的情趣都由我来发掘吧。」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后退两步,揖了一礼,然后转身就走,敏捷得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他回到房间没多久,陆仁义就来叩门。

端木回春正心烦意乱,正需要人商量,也不管青天白日是否有人窥伺在侧,直接拉他进门。

陆仁义惊讶道:「发生何事?」

端木回春叹气道:「如了你的意,却陷我入困境。」

陆仁义本是一点就通之人,略一思索便道:「莫非姬妙花真的向姬清澜讨人了?」

端木回春道:「姬妙花让我搬过去。」

陆仁义眼睛顿时亮起来,「不知他准备几时回绝影峰?我也好通知明尊早做准备。」他原本就打算在姬妙花带端木回春回绝影峰的时候半道劫人。

端木回春道:「目前还不知。」

陆仁义见他愁眉不展,问道:「有何不妥?」

端木回春道:「姬妙花行事乖张,我担心……」担心什么他是说不出口的。

但即使他不说出口,陆仁义也想得出来。只是对此他却是爱莫能助的。「辛哈和姬清澜既然要赴约,姬妙花有可能会留守圣月教,至八月月初再动身。这段时间,委屈端木长老了。」

这又岂是委屈二字能道尽的。

端木回春不语。

陆仁义又问起姬妙花向姬清澜讨人的经过。

端木回春不愿多谈,只简明扼要地讲了几句。

陆仁义想起他身上还有毒为解,担忧道:「你身上的镇心丸怎么办?」

端木回春轻叹道:「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仁义道:「当务之急还是要问清楚他准备何时动身回绝影峰,还有想办法拿到解药。」

端木回春点点头。

陆仁义见他依旧坐着不动,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几时搬家?」

端木回春道:「拖到非搬不可的时候。」

陆仁义:「……」

姬妙花住的地方叫古园,西羌语,意为孤独,但写的却是汉字。

胡叶长老进门的时候发现古园大门小门统统敞开着,像迎客,又像是赶客。他用西羌语道:「胡叶拜见峰主。」他此刻面色凝重,全然不见比武场与姬妙花谈笑风生时的轻松惬意。

姬妙花也用西羌语回答道:「胡叶长老请。」

胡叶长老走进园子,只见姬妙花坐在屋檐边,鲜红的裙摆沿着屋檐吹落下来,犹如帘布,两只脚混在裙摆里,随着风一同晃晃悠悠。

胡叶长老暗道:幸好西羌房屋结构与中原不同,连屋檐也有横梁支撑。他走了几步,又转念一想,以姬妙花的武功,就算没有横梁,只怕也不会掉下来。

「长老是稀客啊。」姬妙花轻轻地摇着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胡叶长老想起此行目的收敛心神道:「其实峰主对于我此行的目的应该很清楚。」

姬妙花道:「是么?」

胡叶长老道:「请峰主将阿九放还。」

姬妙花挑挑眉道:「阿九?阿九是谁?」

胡叶长老道:「打灯笼说话,峰主何必装傻。」打着灯笼说话是西羌俗语,类似于汉语的明人不说暗话。

姬妙花耸肩道:「我真的不知。我只记得昨天夜里好像在我家亲亲的房门外捡了一只爬窗的小猫。」

胡叶长老道:「她就是阿九。」

姬妙花道:「咦?胡叶长老养猫?」

胡叶长老没有接他的茬,径自道:「还请峰主将阿九交还。她若是哪里得罪了峰主,我回去之后定会严加管教。」

「我想,爬窗是不对的吧?」姬妙花慢悠悠道。

胡叶长老道:「此事我会问清楚。」

「半夜爬窗更不对吧?」

「我说过,此事我会问清楚。」

「半夜爬我家亲亲的窗就更加更加不对吧?」

……」胡叶长老道,「峰主可否下来说话。」

姬妙花道:「为何?」

胡叶长老道:「仰着头,我脖子酸。」

姬妙花拍拍身边的屋檐道:「长老请上来。」

胡叶长老道:「我年纪大,不适宜上梁。」他心中想的是,以姬妙花的诡计多端,说不定他上梁之后污他个梁上君子的美名,那才叫阴沟里翻船。「梁上君子」与「阴沟里翻船」这两句倒是西羌语汉语通用的。

姬妙花叹气道:「那只能我下来了?」

「请峰主下来。」胡叶长老往后退了好几步。

姬妙花仰头往远处望了会儿,才飞身从屋檐上落下来。

没等他站稳,胡叶长老又凑上来道:「还请峰主将阿九放还。」

姬妙花轻轻地摇了摇扇子,皮笑肉不笑道:「胡叶长老啊。」

胡叶长老知道他要说正事了,抬头看着他。

「我记得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再去骚扰我家曼花亲亲的哦。」

胡叶长老看他眯起眼睛,知道这件事只怕不易善了了。

姬妙花的确对他说过,只是那时候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他虽然听进去了,却以为着「骚扰」两个字上还有活动的余地,于是准备让阿九夜闯孙隐房间。这次不是威胁,而是合作。光凭孙隐会武功这一点,他们手中就有了谈判的筹码。谁知阿九这一去便是一个晚上,他左等右等未等到就知道出事了。没多久姬妙花便让人送了九只被对半掰开的馒头给他,他便知道自己终究低估了孙隐在姬妙花心目中的分量。

 

38、爱不释手(一)

「阿九没有恶意。」胡叶长老辩解道。

姬妙花道:「唔半夜三更爬窗进我家亲亲的房间,如果不是恶意,那就是情意咯?那更糟糕,我会吃醋的。」

胡叶长老道:「峰主应当知道姬清澜的来历吧?」

姬妙花道:「略知一二。」

「他不但擅长用毒,而且更擅长制毒。」胡叶长老说的时候,眼睛闪过一道冷光,「而且制出来的毒药五花八门。」

姬妙花道:「当年他便是用毒救辛哈于千军万马之中,也让浑魂王忌惮至今。长老想要报恩?」

胡叶长老道:「姬清澜当年的恩惠我铭感于心,但事后他利用毒药意图操控圣月教,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姬妙花以扇掩面,「哦?有这等事?」

胡叶长老道:「峰主之所以将姬清澜送上圣月教,难道不是看出他野心勃勃,另有所图?」

姬妙花道:「我眼拙。」

胡叶长老道:「那峰主可愿将他带走?」

姬妙花叹气道:「可惜他如今与辛哈如胶似漆,就算我想带他走,他也不愿意呀。」

胡叶长老深吸了口气道:「姬清澜此人,留不得。」他用的是西羌语,发音快而连贯,饶是如此,代表留不得的三个字依旧被他念得短促有力,好似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越来越重地往地上敲打。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虽然有时候聪明了点,但是聪明不是错啊。」

胡叶长老道:「可惜他的聪明不在正途。如果不是他,圣月教又怎么会招惹魔教,以至于引火上身?」

姬妙花道:「中原富庶,若是能得到中原皇帝这座大靠山,对圣月教日后的发展相当有利。」

胡叶长老冷笑道:「若是中原皇帝真的这么大的力量,也不用与圣月教合作了。据我所知,魔教与中原武林各大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雪衣侯也有特殊交情。动了魔教等于动了中原武林,哪里还有圣月教的立足之地?」

「纵然不能去中原发展,有了中原皇帝的礼物也是不错的。」

「哼,那些东西,圣月教会缺么?」胡叶长老对姬清澜的积怨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后天与魔教会面,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姬妙花道:「这里是西羌,是圣月教的地盘,长老何必担心?」

「听说魔教暗尊武功极高,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我年事已高,对付他只怕有心无力,而教主又……」他眼睛盯着姬妙花,意图昭然若揭。

姬妙花道:「咦?长老忘了清澜亲亲也去么?他擅长用毒,更擅长制毒,制出来的毒药又五花八门,有他在,长老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胡叶长老原本是想请姬妙花后天一同去的,但是被他用自己的话一堵,邀请就被堵了回去。「那峰主有何打算?」

姬妙花道:「我出来这么久,是该回去了。」

胡叶长老一愣道:「峰主准备何时启程?」

「就……」姬妙花摇了摇扇子道,「后天吧。」

与魔教约定的同一天?

胡叶长老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做这个决定背后的用意,只是怎么看也只能看到脸上那一层厚厚的粉。

「既然如此,我预祝峰主一路顺风。」

姬妙花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那么,峰主是否可以将阿九送还了?」胡叶长老将话题绕回原点。

姬妙花慢吞吞道:「也不是不可以。」

胡叶长老爽快道:「峰主有何条件但说无妨。」

「第一,不许她再见我的曼花亲亲。」

「好。」胡叶长老答应得痛快。知道孙隐在姬妙花心目中的地位之后,他又怎会在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二,不许她再爬我家亲亲的窗户。」

……好。」

「第三,她最好连想都不许想我家的亲亲。」姬妙花顿了顿道,「不止是曼花亲亲,还有清澜亲亲。」

胡叶长老皱眉,「峰主这是何意?」

姬妙花叹气道:「其实清澜亲亲大多数时间是很安分守己的。」

胡叶长老道:「这,我自有分寸。」

姬妙花道:「好吧。你去厨房接她吧。」

胡叶长老倒也干脆,转身就往厨房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你知道姬清澜的书童是怎么死的吗?」

姬妙花道:「不是受你们怂恿而死么?」

胡叶长老道:「就算没有我们怂恿给他上药室偷药,他们身上也中了姬清澜下的毒。」

「哦。」

「那种毒叫做镇心丸。」胡叶长老意味深长道,「希望孙隐没有服过这味毒药。」

姬妙花波澜不惊道:「多谢长老关心。」

胡叶长老道:「你不担心?」

姬妙花道:「汉语有一句话叫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相信亲亲的命应该不会太差的,毕竟……他长得那么好看。」

……」

胡叶长老觉得阿九比较重要。

端木回春在房间里磨蹭了半个时辰,正打算上床躺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板被砸得梆梆作响。

「孙隐大笨蛋,你给我出来!」阿佩在门外叫喊着。

端木回春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打开门。

原本使劲砸门的阿佩突然不动了,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道:「你要去绝影峰?」

端木回春低声道:「以后我要跟着峰主了。」

阿佩道:「我不准!」她吼得那么大声,撕心裂肺,好像这样一声大吼就真的能将他吼到原位,牢牢地钉在异客居,寸步难移。

端木回春为难道:「这是公子的吩咐。」

「你为什么不拒绝?」阿佩突然一把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端木回春被她强拖了两步,站住脚步道:「阿佩姑娘。」

阿佩拉住他的手使劲想往前拉,「你怎么不走了?我们一起去求公子让你留下来。你不是要回中原么?我去求公子,一定能让你回去的!」

端木回春正想说什么,就见姬妙花悠悠然地从外面晃进来,笑吟吟道:「呀呀呀,真是好一副难舍难分的动人画面啊。」

阿佩手指一颤,随即握得更紧,「峰主。」

姬妙花道:「你和我家亲亲的感情真好啊。不过的确应该告别,不然等我和亲亲回了绝影峰,就要明年才有机会再见了。」

阿佩惊道:「峰主要回绝影峰?」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自然。你们都走了,我和亲亲留下来会很寂寞的。」

阿佩焦急道:「峰主几时动身?」

「就……你们离开的时候吧。」姬妙花笑眯眯道,浑然不觉自己的决定让在场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阿佩道:「为何这么急?」

姬妙花道:「因为我想早点和亲亲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啊。」

阿佩面色惨白。

「说起来,」姬妙花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我觉得古泰不错,身体够结实,一定会好好疼爱妻子的。」

阿佩嘴唇颤了颤,睫毛微微沾了湿意。

端木回春看着她失落哀伤的侧影,心生不忍,道:「阿佩姑娘的婚姻大事应当由她自己做主。」

阿佩回头看他,瞳孔中有两道名为希冀的光芒微微闪烁,「真的由我做主?」

端木回春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掌中抽出来,微笑道:「阿佩姑娘活泼可爱善解人意,他日一定能够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如意郎君的。」

 

39、爱不释手(二)

阿佩呆呆地望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不见。「既然如此,祝你和峰主一路顺风。」她低着头匆匆说完,便闷头朝外跑去。

姬妙花笑嘻嘻地看着端木回春道:「呀呀呀,我要看紧亲亲才行,不然一不小心,亲亲就会被别人拐去啦。」

端木回春道:「峰主说笑了。」

「亲亲你难道听不出我不是在说笑,我是在说酸么?」姬妙花笑容一收,又变成愁眉苦脸的样子。

端木回春发现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姬妙花各种表情之时,他总能用那张白面团摆出更诡异的样子。

「亲亲。我吃醋了。」姬妙花说着,身体一晃,撅嘴朝他亲去。

端木回春脚步一转,身体微微侧开。自从姬妙花帮他恢复武功之后,他就不在姬妙花面前掩饰自己的武功。

姬妙花委屈地望着他道:「亲亲,你真是太绝情了。」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道:「绝情总比绝后好。」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道:「总有一天亲亲会知道,绝后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了绝影峰峰主才是件很大不了的事。唉,也罢,来日方长。我先领亲亲回家。」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回屋拿行李。其实他的行李很简单,就是来到异客居之后,阿佩帮他整理的几套衣服。看着衣服,他不免想起含怨离开的阿佩,微微叹息。

当他以孙隐的身份来到异客居之时,他与阿佩就注定了不可能。

他拿着行李出门,姬妙花站在院中。

夕阳斜照,他的脸被镀了层金色,倒极像正常人的肤色了。这样再看他的五官,便清晰起来。挺直的鼻梁,卷长的睫毛,线条起伏恰到好处的轮廓……

姬妙花转过头,突然咧嘴笑道:「亲亲在偷看我么?」

端木回春道:「峰主真打算后天离开?」

姬妙花道:「亲亲为什么不喜欢说实话呢?」

端木回春道:「因为实话太伤人。」

姬妙花愣了愣,随即开心地笑起来,「所以,亲亲是在关心我的感受?」

端木回春道:「峰主还未回答我适才的问题。」

姬妙花道:「亲亲不想后天离开?」

端木回春道:「一切听凭峰主吩咐。」

「那就后天吧。」姬妙花笑眯眯道。

踏进姬妙花住的古园,端木回春的心便提了起来。

他会让自己住哪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端木回春不断猜测着,并不断地想象着自己拒绝的措辞。

「就这一间吧。」姬妙花指着西厢,「记得一会儿一起用晚膳哦。」他说着,便进了主屋。

端木回春一个人站在院中,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自己,不过姬妙花做事向来出人意表,这样做定然有他的目的。他很快收起欣喜和惊讶,默默地搬进了西厢。

至晚膳时分,端木回春提前在厨房吃完,然后端晚膳给姬妙花。

姬妙花见他只端了一人份也未说什么,慢慢吞吞地吃完,然后道:「亲亲,你喜欢睡里面还是外面?」

端木回春一愣,狐疑地看着他。

姬妙花道:「我是说,亲亲喜欢睡床的里面这边还是外面这边。」

端木回春道:「我喜欢一个人睡,不分里外。」

「可是从今天起,还是分一分吧。」姬妙花扭着衣袖道,「亲亲要早点适应我才行啊。」

……峰主不是让我住西厢么?」

姬妙花睁大眼睛道:「亲亲怎么会这么以为?我只是让亲亲把行李放在西厢啊!」

端木回春深吸了口气道:「孙隐自幼一个人睡惯了,还请峰主见谅。」

姬妙花道:「可是我一个睡会害怕。亲亲,你不知道啊,我这几天一直都没睡好。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亲亲半夜来找我,但是等我很高兴地把半张床让出来之后,亲亲的脸就变了,变成一会儿变豺一会儿变狼。吓死我了。」

端木回春道:「峰主不怕我住在房间里,豺狼会更多?」

「我想我会爱上亲亲这只坏蛋豺狼的!」姬妙花突然跑到箱子边,打开箱子,拿出一件又一件的花花绿绿衣裳在身上比来比去,「亲亲喜欢我穿哪一件?这件薄纱好不好?我里面什么都不穿的话……可以看得很清楚哦。」

端木回春甩头就走。

姬妙花哀怨地看着那扇走得太急而来不及关上的门。

过了会儿,脚步声匆匆响起。

姬妙花眼睛亮起来。

果然,端木回春又走了回来。

「亲亲,你……」姬妙花还未说完,便见端木回春将碗筷放进托盘里,然后端着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次还顺便用脚将门勾上了。

一宿无话。

天蒙蒙亮,端木回春便睁开了眼睛。

他这么早醒倒不是因为之前当书童习惯了早起,而是因为门口徘徊的脚步声和不时发出的叹息声。

端木回春又在床上躺了会儿,见门口的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的趋势,不得不起身穿衣开门。

门一打开,姬妙花就立刻冲过来,哀怨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突然说不出话来。

好话坏话场面话统统说不出来。

任谁对着这样一张脸都会说不出来的。如果说姬妙花之前的脸像馒头的话,那么今天的脸就像是漏了陷的豆沙包。他看着姬妙花故意涂黑的眼眶,好半晌才道:「峰主你的眼睛……」

姬妙花指着自己的眼眶道:「亲亲说昨夜要来,我等了一夜,这是证据!」

端木回春:「……」

姬妙花幽幽道:「可是亲亲终究还是没来。」

「峰主。」端木回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帮你打水洗脸。」

这种能够使唤端木回春的机会姬妙花倒是不放弃的。不过他洗脸的样子并未让端木回春看见,等端木回春领完早膳回来时,姬妙花的脸已经恢复以往白面团的样子。

有了今早的对比,端木回春竟觉他这样看起来十分顺眼。

等姬妙花吃完早膳,端木回春正要端着托盘回厨房,就看到陆仁义带着两名少年走进来。

「姬峰主。孙公子。」他大老远就开始打招呼。

「陆先生。」姬妙花从里面走出来。他今天的裙摆上绣着一朵金色的牡丹花,在晨光下分外显眼。

陆仁义的眼睛果然被闪了下,才笑道:「峰主好精神。」

姬妙花道:「比不上陆先生老当益壮。」

陆仁义道:「其实我今天来,是向两位辞行的。」

端木回春讶异道:「陆先生要去何处?」

陆仁义道:「是赤教有急事,教主需赶回处理,我也只好一道回去了。」

姬妙花道:「咦?纳图不是要和山峦脸一起赴约的吗?」

陆仁义道:「只怕是去不成了。」

姬妙花漫应了一声。

端木回春道:「陆先生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有缘自能再见。」陆仁义微微一笑,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请。」

端木回春向他揖礼送别。

陆仁义又冲姬妙花抱了抱拳,才带着两名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端木回春知道陆仁义为何今日离去。他昨天之所以一再向姬妙花求证离开的日期,便是为了暗中通知正在房中的陆仁义。他知道陆仁义一定会听到,也一定会想办法将这个消息带给明尊以作营救的准备。果然,今日一早他便来告辞了。

想到这里,端木回春的心怦怦直跳,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姬妙花看去,却发现他双眼望着陆仁义离去的方向,一脸如有所思的模样。

 

40、爱不释手(三)

陆仁义走后,端木回春便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想着明尊会如何组织营救,一会儿又想着姬妙花届时会如何应对。

「亲亲啊,舒服么?」姬妙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端木回春一惊回神,见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用那把仕女扇对着自己扇风。「峰主?」端木回春这才发现自己帮他扇风,扇着扇着就扇到自己身上了。他急忙掉转手中扇子的方向,送凉风过去。

姬妙花的仕女扇按住他的扇子,轻笑道:「亲亲热的话,可以直说哦。我随时愿意帮亲亲宽衣解带。」

端木回春道:「峰主客气了。」

姬妙花手中的扇子不安分地顺着端木回春的胳膊一点点往上移,一直移到他的下巴处,轻轻一抬,「亲亲,我对你从来都不客气,客气的是你。」

端木回春将手中折扇一收,压住仕女扇的扇面,别开头道:「孙隐只是区区下人,客气是应该的。」

「下人啊。」姬妙花收扇掩嘴笑道,「那我就是亲亲的上人咯?」

端木回春听出他话中有话,一时却没有揣测出意思。

外头传来西羌语的呼唤声。

姬妙花懒洋洋地应了。

那人又用西羌语叽里呱啦说了一连串。

姬妙花皱了皱眉,又应了。

端木回春脸上虽然装作不在意,但心里却一直暗暗关注姬妙花的一举一动。

「亲亲喜欢凑热闹吗?」姬妙花问。

端木回春猜测适才那人可能是来请他去某个地方,便道:「这里也挺无趣的。」

姬妙花笑道:「那走吧。」

「去哪里?」

姬妙花眨眨眼睛,「凑热闹啊。」

……

的确是凑热闹。

又热。

又闹。

端木回春站在人群边沿,看着他们闹哄哄地烤着猪烤着羊,欢天喜地地跑来跑去。

辛哈和姬清澜坐在台上,旁边一群人忙前忙后地伺候他们。阿佩和阿环站在姬清澜身后。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阿佩抬头望过来,看清是他后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别过头去。

端木回春心头暗自一叹。

姬妙花拉着他往里走,「他们就爱没事找事,明天不过出去见个面,也要搞得这么盛大。」

端木回春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宴会是用来欢送辛哈的。

胡叶长老迎面走来,看到端木回春时面色微沉,随即对姬妙花用西羌语说了一连串。

尽管端木回春听不懂西羌语,但看胡叶长老的脸色,他也才知道他在说自己,而且还不是什么好话。

姬妙花倒是气定神闲。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红巾,如上次那般系在端木回春的脖子上。

端木回春有些不自在地偏开头。

胡叶长老的脸色顿时毫不掩饰地沉了下来。

姬妙花视若无睹地拉着端木回春往里走。

走了几步,确定与胡叶长老拉开距离之后,端木回春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红巾问道:「这是什么?」

「布。」

端木回春抬手要解,姬妙花急忙阻止他。「峰主见谅,孙隐自幼胆小如鼠,不敢受来历不明之物。」端木回春淡淡道。

姬妙花叹气道:「这是圣月教纠察使的信物。」

「纠察使?」端木回春惊讶道。

姬妙花道:「纠察使有权调查教主及长老以下的其他教众,可自由来去圣月教任何一个地方。亲亲带着它,自然可以出入圣月教任何一个地方。」

端木回春猜测胡叶长老适才大约是不肯让他参加此宴吧?他低头看着红巾,突然觉得爱不释手。

「亲亲喜欢红色?」姬妙花突然转了个圈,「我今天穿的也是红色哦。」

「峰主。」阿环穿过人群走过来,行礼道,「教主有请。」她说话的时候连眼角都不曾抬起,显然不想看到端木回春。

姬妙花偏偏拉着他不松手,边往辛哈的方向走边道:「亲亲啊,这种宴会最好吃的东西一定在山峦脸那里,我们去蹭一点。」

自从异客居搬出来之后,端木回春心里就隐隐回避着与阿佩的再次见面。他甚至希望上次一别就是永别,从此山高水远,西羌中原,再无见面之日。但是天不遂人愿,他越不想见她,见面的机会便越多。

姬妙花拉他上台,顺手拉过胡叶长老的椅子放在自己的座位旁边,让端木回春坐。

端木回春原本打算拒绝,但是被姬妙花一句「还是亲亲更喜欢坐在我的腿上」给吓了回去。

两人坐下,辛哈便冷冰冰地开口道:「你真的不去?」

姬妙花道:「去,当然要去。」

辛哈面色一缓道:「你要去?」

姬妙花道:「当然,绝影峰是我家,怎么能不去?」

「我是问你湖心亭之约!」辛哈怒道。

姬妙花道:「我既然要回家,又怎么能赴湖心亭之约?这个问题岂非很多余?」

姬清澜道:「峰主可以先去湖心亭,再回绝影峰。」

姬妙花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线道:「呀呀呀,清澜亲亲难道是在向我提出邀请么?」

辛哈挪动身体,似乎想要阻隔两人的视线。

偏偏姬清澜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望着姬妙花道:「峰主若觉得是,便是吧。」

姬妙花慢悠悠地摇着扇子道:「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姬清澜道:「圣月教与绝影峰向来同气连枝……」

姬妙花笑道:「是么?可是圣月教袭击魔教之事,圣月教教主事先却不曾向我通过气呢。」

辛哈顿时有些不自在,道:「此事决定得很仓促。」

姬妙花道:「你既然能从圣月教仓促到魔教了,为什么不能仓促得来通知我一声?」

辛哈答不出来。事实上,起初决定攻击魔教这件事,他就没打算让姬妙花介入。只是如今魔教找上门,姬清澜和胡叶长老又有志一同地让他请姬妙花一同出席湖心亭之约,他才不得不借宴会向他提出邀约。

姬清澜道:「此一时彼一时。」

姬妙花笑嘻嘻道:「是啊,此一时,彼一时啊。」他从托盘里摘下一只葡萄,递到端木回春的嘴边。

端木回春伸手要去接,却被他让开了。

「亲亲,我喂你。」姬妙花将葡萄凑近他的嘴巴。

端木回春道:「多谢峰主好意,我不吃葡萄。」

姬妙花道:「哦?还是亲亲比较喜欢我喂饭?亲亲不会连饭也不吃吧?」

端木回春垂眸看着那颗依旧不屈不挠地停在唇边的葡萄,终于张开嘴巴。

姬妙花立即将葡萄凑了进去,手指还轻轻得在唇齿间摩挲了一下。「亲亲,味道如何?」

端木回春淡定地吐出皮和核,「我说过,我不吃葡萄。」

「这样啊,那梨?」姬妙花从盘子拿过梨。

原本站在姬清澜身后的阿佩突然扭头下台去了。

阿环看着她远去的方向,在原地踌躇。

姬清澜摆摆手道:「去吧。」

她这才追去了。

端木回春从姬妙花手中接过梨,这次他没有拒绝。

辛哈问道:「湖心亭之约你究竟去还是不去?」

姬妙花叹气道:「难不成要我在脸上写上大大的不去两个字,你才相信我真的是不去么?」

姬清澜道:「听闻魔教暗尊武功无双,峰主不想会一会?」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并不是一个武痴,我只是一个情痴啊。」

姬清澜又道:「听说明尊与雪衣侯关系匪浅,只要有明尊的地方,一定有雪衣侯的身影。雪衣侯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峰主不想一睹真容么?」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姬妙花摇着扇子道。

 

41、爱不释手(四)

端木回春百般滋味上心头。若是姬妙花答应湖心亭之行,他固然可以见到明尊等人,被营救的机会大大增加,但是姬妙花武功深不可测,姬清澜心机深不可测,有他二人在,湖心亭之行变数陡增,吉凶难卜。

「可是,曼花亲亲会吃醋吧。」姬妙花突然凑到端木回春面前,用扇子挡住两人的面孔,小声道,「亲亲是希望我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去呢?」

扇子虽小,却刚好隔阻了辛哈和姬清澜的目光,只能闻到姬妙花身上的香气不断萦绕鼻下。端木回春既想回魔教,又不愿姬妙花参与湖心亭之约,一时犹豫不决。

「亲亲……」

端木回春觉得脸上微痒,才发现姬妙花不知何时将唇贴了过来。

「峰主。」他将头稍稍后仰,瞬间做了决定,「孙隐只是区区下人,不敢左右峰主决定。」

「啧啧。亲亲果真吃醋了呢,真是拿你这个小醋桶没办法啊。」端木回春放下扇子,转头朝姬清澜耸耸肩道,「只能让清澜亲亲失望了。」

姬清澜道:「魔教来势汹汹,圣月教若因此实力受损,只怕会给浑魂王可趁之机。」

姬妙花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来势汹汹啊,这究竟是谁造成的呢?」

辛哈脸色顿时沉下来。

姬清澜道:「峰主想要翻旧账么?」

「清澜亲亲多虑了。」姬妙花道,「我是绝影峰的峰主,圣月教的事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呢?」

辛哈冷哼道:「莫忘记,你师父当年是我教长老!」

姬妙花瞥了他一眼,口气倏地冷淡下来,「那是我师父,那是当年。」

「圣月教的规矩,长老之位由原长老的徒弟继承。」胡叶长老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语从下面走上来,「你拿着红巾,就是梵朱长老的传人,应该继承梵朱长老之位。」

姬妙花转头看他。

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胡叶长老别开头。

姬妙花佯作狐疑道:「咦?红巾?什么红巾?」他望向端木回春,「亲亲知道么?」

端木回春看别处。像这种内讧,死得最快的绝对是不知事情真相傻乎乎掺和进去的外人。

姬清澜面露微讶。他虽然猜到姬妙花与圣月教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却没想到竟然是同出一脉!

辛哈得到胡叶长老的暗示,目光落在端木回春的脖子上,冷笑道:「孙隐脖子上的那一条,应该是梵朱长老的遗物吧。」

姬妙花道:「如果不是怎么办?」

辛哈道:「如果是怎么办?」

姬妙花道:「如果是的话,我就把曼花亲亲让给你。」

端木回春面色一变。

姬妙花慢悠悠地扇着扇子,「如果不是的话,你就把清澜亲亲送给我。」

辛哈僵住,犹疑地看向姬清澜。

姬清澜道:「我与教主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啊。」姬妙花道,「那么,换个条件。如果不是的话,清澜亲亲以后都不再见山峦脸如何?」

辛哈嘴巴张了张。

姬清澜道:「峰主当然知道这条红巾是否是梵朱长老的。」

姬妙花道:「知道吧。」

「那峰主是否觉得不公平?」

姬妙花撅嘴道:「看来清澜亲亲舍不得山峦脸啊。」

辛哈目光灼灼地望着姬清澜,眼波温柔。

姬清澜淡然道:「我不过觉得这场游戏毫无意义。」

姬妙花咕哝道:「明明是山峦脸挑起来的嘛。」

胡叶长老见气氛略僵,冲烤羊的教徒一挥手。教徒立刻和同伴一起将一头烤好的羊放到几人中间。胡叶长老从怀里掏出匕首,亲自分起肉来。

肉香随着切割开的肉飘溢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胡叶长老先分了一块给辛哈,紧接着给姬妙花,然后将匕首擦用布擦了擦,收回怀里,由教徒继续割肉。

辛哈将肉递给姬清澜,姬清澜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亲亲,我这里有,你也来一口吧。」姬妙花用嘴巴叼着肉,期待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别开头道:「我不饿。」

啪嗒。

姬妙花松口,肉掉到地上。他哀怨道:「亲亲是开始嫌弃我了么?」

……

早就开始了!

端木回春拿出千篇一律的答案,「峰主多虑了。」

「难道亲亲怕羞?」姬妙花看了看辛哈和姬清澜道,「是你们转过头去,还是我们先回去?」

辛哈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怪选择?」

姬妙花道:「啊,我忘了,你脑袋不太好用,转不动。那还是我们先回去好了。亲亲……」

端木回春不等他说,已经自发地站起身来。

跟着他们动的还有胡叶长老。「我送你们。」他跟在姬妙花和端木回春身后,一起下了台子。

此时宴会越发热闹,酒香肉香四溢,欢声笑声纠缠。

胡叶长老跟着他们一路,直到嬉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胡叶长老快走几步,抢在端木回春身前道:「我与峰主有话说,你先走。」

端木回春正要动,就被姬妙花一手拉住,笑眯眯道:「我和亲亲早就不分彼此啦,长老有话直说。」

胡叶长老蹙眉,用西羌语说了几句。

姬妙花笑道:「长老既然可以将我的秘密告诉辛哈,为什么我不能把我的秘密告诉曼花亲亲?」

听到秘密两个字,端木回春精神一振。

胡叶长老看了端木回春一眼,不掩厌弃之色,「他是中原探子。」

这真的只是机缘巧合。

端木回春心中如是想,却没有辩解。他也很想知道姬妙花的态度。

姬妙花道:「长老可有证据?」

「他会武功。」胡叶长老这几句全都用汉语说,全然不顾端木回春就在身旁。

姬妙花道:「学武强身,好事啊。」

胡叶长老道:「可他说他是书生。」

姬妙花道:「我家亲亲文武双全嘛。」

胡叶长老道:「他来历不明。」

姬妙花微微一笑道:「他的来历我很清楚。他上有老父一名,卧病在床,另有未婚妻待字闺中。」

胡叶长老道:「一派胡言。」

「长老说他还是说我呢?」姬妙花虽然还在笑,但笑意却渐渐从他的眼角眉梢消退。

胡叶长老深吸了口气,又用西羌语唧唧呱呱地说起来。

姬妙花一言不发地听着。

胡叶长老说了好半天,见他毫无反应,只好用汉语说,「教主是我的主人,我对他知无不言。」

姬妙花道:「所以便可对别人言而无信?」

胡叶长老语塞。

姬妙花道:「长老应当记得我师父离开圣月教时,圣月教所许下的诺言吧?」

胡叶长老沉声道:「记得。」

「长老应该也记得自己曾对师父说过什么吧?」

……记得。」

「那么不知道长老是否记得,对我师兄说过什么吗?」

胡叶长老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却还是回答道:「记得。」

「那就好。」姬妙花拉着正琢磨这场戏琢磨得津津有味的端木回春施施然地从他身边经过,边走边扇着扇子边道:「亲亲,我想吃中原的面。」

端木回春回神道:「需要我为峰主准备马车吗?」

姬妙花皱眉道:「亲亲不会擀面吗?」

端木回春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不会。」

「那煮面给我吃吧?」

「也不会。」

「那亲亲会什么?」

「吃面。」

「亲亲和我真像啊,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

 

42、爱不释手(五)

厨房没有面,只有馒头。

背后顶着姬妙花哀怨的目光,端木回春用刀将馒头切成条状,然后用热水一泡,加了点葱油盐。

「亲亲。」姬妙花用筷子夹起一根馒头条,「这面条好粗。」

端木回春面色不变道:「粗面。」

姬妙花咬了一口,又道:「没有嚼头。」

端木回春道:「因为峰主牙齿太利。」

「咦?难道这就是亲亲不肯主动和我亲亲的原因?」姬妙花亮出牙齿,「亲亲,其实我只是牙齿白而已,它们其实跟豆腐差不多。如果亲亲想亲我的时候,只管扑上来好了,我一定不反抗哦。」

端木回春伸手将姬妙花面前的碗端走。

姬妙花举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亲亲,我还没有吃完。」

「馒头太硬,恐伤了峰主的豆腐牙。」端木回春把馒头全都捞出来后,将碗重新放回他的面前。

姬妙花看着碗里清得连自己倒影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汤,干笑道:「亲亲真是体贴啊。」

端木回春道:「峰主过奖了。」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夹起馒头条,刚塞进嘴里,就感到双肩一沉,整个人被姬妙花双手按住,嘴上馒头条的另一头正被姬妙花含在嘴里。

他的额头近在眼前,眨眼睛的时候,睫毛似乎轻轻扫过自己的面颊。

端木回春咬断馒头条,头正要向后仰,姬妙花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唇在诧异间被紧紧贴住。不同于上次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这次他并没有退缩,甚至试图用唇吮吸着他的。

短暂的震惊过后,端木回春将内力灌至双肩,震开姬妙花钳制的双手,然后反手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姬妙花双手拍桌,身体像风筝似的飘起来,唯独唇依旧牢牢地粘着他的。

端木回春侧开头,双手分别向他的咽喉和下巴袭去。

姬妙花嘴角一扬,单手在他的右手上轻轻一拍,身体极快翻滚数圈,向旁边摔去。眼见落地,他突然伸出手在地上一拍,借力向后一个空翻,平稳落地。

端木回春眼中怒意未消,双颊通红,绚烂如晚霞。

姬妙花舌尖从嘴唇一舔而过,笑道:「亲亲的味道果然比什么都好吃。」

端木回春没说话。理智在怒火中挣扎,他一边说服自己明天便可解脱,一边又冲动地想将姬妙花那张白馒头脸塞进水里面好好洗一洗。

「亲亲生气了?」姬妙花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连眼神都温顺起来,像只无害的绵羊。「汉语不是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么?亲亲就是秀色可餐,让人情不自禁。」

端木回春垂眸,慢慢将怒气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把这笔账记在心里,淡淡道:「峰主可有其他吩咐?」

姬妙花道:「亲亲有事吗?」

「那孙隐告退了。」端木回春低头冲出厨房。

「亲亲……」

身后传来姬妙花怯生生的呼喊,却换来消失得更快的背影。

一口气冲回房间,端木回春用冷水将脸彻彻底底地洗了三遍,尤其是嘴唇,差点将皮磨破。一想到姬妙花那张脸曾经与自己贴得那么近,胃水造反似的叫嚣不停。

他喝了杯凉茶,稍稍平息胃里的翻腾,然后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缓缓写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日头稍稍偏西。

一天将过。

想到明天即将发生之事,端木回春心潮又澎湃起来。

说起来,他离开中原不过才两个多月,但是在感觉上,却好像已经过了二十年。

到了掌灯时分,端木回春从厨房吃完就端了晚膳到姬妙花房中。

姬妙花一边吃一边用弃妇似的幽怨目光看着他。

若换了从前,端木回春早就找了个借口开溜,但今日不同,他在等姬妙花开口说明天的行程。陆仁义匆匆离开就是为了布置明天的营救计划,但若姬妙花明天不走,那么再完美再详细的计划都会成为一场空。

但是姬妙花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吃饭,偏偏就是不开口。

端木回春边将碗筷收拾到托盘上,边向着对策。

「亲亲……」姬妙花终于开口了。

端木回春心头一喜。这大概是他认识姬妙花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振奋的一句「亲亲」了。

「你还在生气么?」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道:「孙隐只是区区下人,怎敢生峰主的气?」

姬妙花展颜道:「亲亲是说,无论我怎么对亲亲,亲亲都会不生气么?」

……

得寸进尺!

端木回春抬眸,漠然地看着他,「峰主不是说明日离开圣月教么?不如早点休息。」

「啊,我还没有问过亲亲想不想离开。」姬妙花单手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他道,「亲亲是想离开呢?还是想留下呢?」

端木回春道:「峰主的意思是要将孙隐送还异客居吗?」

姬妙花道:「我不想勉强亲亲做亲亲不喜欢的事啊。」

……

端木回春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涂那么厚的粉了。根本是用来增加脸皮厚度的!「多谢峰主关怀,但是对孙隐来说,西羌是异邦。身在异邦,哪里都是一样的。」

姬妙花道:「亲亲想回中原?」

「想。」对于这点,端木回春毫不掩饰。其实也无需掩饰,他被人从中原拐卖至西羌,想离开才是正常的。

姬妙花道:「那亲亲想要何时离开呢?」

端木回春狐疑地看着他。他既然是被拐卖至异邦,自然是想越早离开越好,这个问题实在多余。但是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姬妙花此问的用意所在。

他知道自己是被拐卖来的,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不过在姬妙花、姬清澜等人心中绝不会如此想。他们只会将这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想得更加复杂。譬如,他是来圣月教探底的。姬妙花此问其实是问他是否完成任务。

想到这一层,端木回春的回答不得不更加谨慎。若是直接了当说明日,等于默认他在此的任务完成。因此这个问题他只能再抛回去,「我想何时离开峰主便会放我离开吗?」

姬妙花道:「亲亲明知道我舍不得。」

「既然如此,峰主何必惺惺作态?」端木回春说完,不禁有些懊恼自己一时口快。毕竟能不能离开圣月教,什么时候离开圣月教都在姬妙花的一念之间,此时激怒他绝非明智之举。

姬妙花道:「听说中原美景美不胜收?」

端木回春骄傲道:「这是自然。无论是山水之色,还是庭院之景,都别具特色,令人回味无穷。」

姬妙花道:「亲亲没见过绝影峰,又怎知绝影峰的秀丽壮美不胜中原精致呢?」

端木回春道:「我自小在中原长大,眼中看的,是中原美景。足下行的,是中原路径,心中念的,也只有中原故居。」

「真想有一天和亲亲一起去中原看看啊。」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暗暗想道:若真有一天姬妙花去了中原,只怕不是掀起腥风血雨,便是让整个江湖继纪无敌之后再度无语吧。

「在去中原之前,我想先领亲亲看看绝影峰的美景。呀,真是越说越让人期待啊。不如我们就明天动身吧?」姬妙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端木回春心头一松,胸口一颗大石落地。

 

43、爱不释手(六)

窗外天色阴沉,大片乌云罩顶,天边点缀在白云之间的熹光显得渺小遥远而虚幻不真。归期已近在眼前,却又如这熹光般捉摸不定。

端木回春在窗前站了很久,襟前晨露微沾,贴着肌肤,透心的凉。

墙外脚步声纷沓,好似故意在引起谁的注意。

主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如突破长夜的第一缕晨光,清冷又尖锐。

端木回春悄悄回到床上,只竖起一双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姬妙花从主屋里出来,悠哉悠哉地走到门口,「唔,晨练?」

有人用西羌语回答了一长串。

姬妙花道:「呀呀呀,糟糕了!我睡了一晚上好像听不懂西羌话了!」

那人又叽里呱啦了一串,比之前稍短。

姬妙花叹息道:「唉。还听不懂呢。」

他的脚步声回转,慢吞吞地到了端木回春的窗下。

即使端木回春别对着窗的位置,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从窗户那边扫过来,「亲亲……」他小心翼翼地喊道。

端木回春正要佯作苏醒,就听姬妙花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亲亲一定很累了,不如明天再启程。」

……

他分明是故意的。

端木回春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来,抓过挂在衣架上的外衣,起身穿衣。

「亲亲醒了?」姬妙花扒着窗户朝里看。

端木回春系好外衣,走到窗前。

姬妙花笑眯眯地望着他道:「亲亲,早!」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关窗,「非礼勿视。」其实他如此做,不过不想让姬妙花发现他的异常而有所怀疑,尽管,他隐约感到姬妙花似乎对今日的营救有所察觉。

洗漱拾掇完毕,端木回春出门来。

姬妙花站在院中央,双手正捧着那条他用来当武器的银链子。

端木回春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道:「峰主练功?」

姬妙花笑嘻嘻道:「亲亲,你说我是将链子在腰上绕两圈好看还是绕一圈好看?」

端木回春道:「有何区别?」

姬妙花道:「若是绕两圈……」他边说边做,「就只能垂下这么一小截了。若是绕一圈……」他放开一圈,「就会露出一大截。」

端木回春道:「都好。」

姬妙花道:「亲亲想说的,应该是都好看吧?」

端木回春低头看着他的腰。平心而论,比起他的脸,他的腰的确是怎么绕都好看了。

「那就绕一圈吧。」姬妙花系好链子,「这样解起来也方便些。」

端木回春道:「峰主怎想起今日戴链子?」

「因为今天要出门啊。亲亲这么秀色可餐,万一被强盗抢走怎么办?」他担忧地凝眉,「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亲亲才行。」

端木回春垂下眼眸,淡然道:「峰主多虑了。」

姬妙花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是叹了口气,「多虑才好啊。」

端木回春去厨房端了早膳来。

姬妙花看着盘中孤零零的馒头皱眉,「亲亲,这不是早膳吧?」

「是早膳。」

「可是我觉得这更像是路上吃的干粮啊。」

「用路上吃的干粮做的早膳。」端木回春面不改色道。今日圣月教上下都在为教主即将与魔教明尊会面而忙碌,自然没人会关注早膳饮食。这个馒头还是他之前觅食觅多了,才找到的。

姬妙花道:「亲亲吃了吗?」

端木回春道:「峰主请用。」

姬妙花低头,将馒头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端木回春,「亲亲吃。」

端木回春皱眉道:「峰主不必如此,孙隐不饿。」

「亲亲不吃,我也不吃。」姬妙花将馒头往盘子里一放。

端木回春拿起一半默默地吃起来。

姬妙花也跟着吃起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嘴里都塞着馒头,房里倒也清静。

但是清静不长,就听姬清澜在门外道:「峰主。」

姬妙花一口将剩下的馒头咽下,然后亲自起身开门,「清澜亲亲,你是来找我私奔的吗?」

姬清澜道:「我有几句想对峰主与孙隐说。」

「哦?」姬妙花堵着门,「清澜亲亲难道愿意我们以后三个人一起过?」

姬清澜不接茬,「可否进去再说?」

姬妙花这才侧开身。

端木回春见姬清澜进来,行礼道:「公子。」

姬清澜摆手一笑道:「从此之后,峰主才是你的公子。」

端木回春正色道:「峰主是峰主,孙隐永远不敢忘公子恩德。」自然是不忘的。喂毒之私仇,挑拨圣月教与魔教的教仇,他统统铭心刻骨。

姬清澜含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姬妙花不满道:「清澜亲亲,我还在呢。」

姬清澜从袖中掏出半个巴掌大的小匣子,交给姬妙花道:「这是我当日赠与孙隐的镇心丸。只是当日增的需要每月服用,而这一颗却可受用终身。若非与孙隐投缘,说实话,我真是不舍得。请峰主在二十一日之后,以晨露为引,让孙隐服下。」

姬妙花手中把玩着小匣子,「呀呀呀,清澜亲亲这是太偏心了。为什么只给曼花亲亲,不给我?」

姬清澜道:「峰主是习武之人,而且还是绝顶高手,体质非比寻常人,自是无需镇心丸的。」

端木回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姬妙花手中那只匣子,心中波澜起伏。关于镇心丸,他原本打算离开圣月教之后请中原杏林高手相助,不想姬清澜竟然将解药拿了出来,而且交给了姬妙花。姬清澜此举固然是为了卖人情与姬妙花,却也让他省事不少。也就是说,若今日能将姬妙花拿下,他便可安然返回中原。

「这样啊。」姬妙花将掌中的匣子放入怀中,「好吧。曼花亲亲身体健康,我的未来才能幸福啊。」

姬清澜干咳一声道:「峰主准备何时启程?」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准备何时启程?」

姬清澜道:「明尊约的是酉时,因此教主准备巳时启程。」

姬妙花道:「巳时死时,很不吉利啊。不过我喜欢!」

姬清澜道:「峰主也预备巳时启程?」

姬妙花道:「不。我预备午时启程。」

端木回春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度时如年。越是提醒自己莫要注意日头天色,目光便越是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看去。

将近巳时,一个圣月教教徒送了封信过来。

姬妙花看了不看地摆手,用西羌语道:「念。」

教徒拆信念起来。

他说的是西羌语,对端木回春来说无异于天书。

教徒念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姬妙花的神色。

姬妙花支着腮,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用手指往桌上点了点。

教徒将信放在桌上。

姬妙花道:「烧了吧。」

端木回春默不吭声地点起火烛,然后拿过信,用烛火点燃一角,然后放在地上,看着火光渐起又渐落。他的动作虽不迟缓,但是做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信的正面,反复将信正中那一句的字形默默记住。适才那人念信时,头一句他记住了几个音,虽不知是否记到了重点,但聊胜于无。

姬妙花突然道:「亲亲,好无趣啊。」

端木回春趁机道:「既然如此,孙隐先告退了。」

「啊?」姬妙花正要反对,端木回春已经抢先一步从房中退出,径自回屋。

到了屋内,他不敢怠慢,用茶水在桌上反复默写记住的信中字形,直至确定牢牢记住之后,才用手将桌面的水渍抹去。

 

44、爱不释手(七)

用完午膳,将近午时。

端木回春送完碗筷从厨房回古园的路上,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只要他的双脚没有踏出圣月教大门之前,一切就还存在着变数。

他踏入古园,抬头便见姬妙花摇着侍女扇从里头走出来,肩上负着一只厚厚的包袱。

端木回春心头之石落下一半,快走几步上前接过姬妙花手中的包袱道:「峰主稍等。」他又回房拿了自己准备多时的包袱一起背在身上,才出来道:「峰主请。」

姬妙花笑道:「呀呀呀,亲亲真是积极啊。看来亲亲很期待与我展开一段只有你和我的幸福生活。」

端木回春道:「我是怕启程晚了,错过宿头。」

姬妙花道:「这样啊,不如明天再启程?」

端木回春手指一僵,却极力平静道:「但凭峰主做主。」

「呀呀呀,我开玩笑的,亲亲不要生气嘛。」姬妙花用扇子挡在额头上,看了看天色道,「日头白花花的,这个时候启程一定很热吧,真是辛苦啊。」

端木回春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好似他这句话是对别人说的,而非对自己,因为有种古怪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姬妙花终于抬脚上路。

两人慢慢悠悠地穿过假山,慢慢悠悠地越过小桥,又慢慢悠悠地沿着小河逛完整个圣月教,端木回春忍不住开口道:「峰主。你准备何时真正动身?」

「亲亲啊,难道你不留恋圣月教么?」姬妙花脚步一转,总算朝大门的方向行去。

端木回春道:「峰主不是每年七月都会来圣月教?」

姬妙花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呀呀呀,亲亲要跟我一起来么?」

端木回春道:「全凭峰主做主。」

姬妙花伸手轻刮了下他的脸颊,又飞快地缩回手道:「亲亲要记住这句话哦。」

端木回春低头,不发一言地跟在他身后。

七转八弯,大门终于在望。

端木回春回头,果见十几丈长的瀑布在远处飞流直下。想起自己初进圣月教的心情,与此刻实在是天壤之别。

门旁有两个教徒守着,朝姬妙花行完礼,便合力推动旁边的磨盘。

大门迟缓开启。

阳光在夹缝中挤进来,照在端木回春脸上,热辣炽烈,却无比真实。

门缝打开了一丈余宽,能容七八人并肩而过。

一个教徒牵着两匹马出来,一白一黑,神骏非常。

姬妙花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黑马身上。

那教徒讶异地看着他。

姬妙花笑嘻嘻道:「我觉得亲亲更适合白色啊。」

端木回春的确喜欢白色,但他绝不会向姬妙花承认。何况此时此刻,他最挂心的是如何拿到解药回去,马的颜色显然不如马的脚力来得重要。

他翻身上马,转头见姬妙花已经驾着马悠悠然地去了,连忙夹马腹跟上。

圣月教的大门在身后隆隆响起,直到合上。

端木回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高门屹立,却被夹在天地之间。

……

这不是做梦,竟真的出来了。

他抓着缰绳,难掩欣喜。

赶路难免沉闷。

两匹马错开半个马身,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行在道上。

端木回春借欣赏沿途景色,关注着四周动向。

姬妙花自上马之后,便沉默至今。

一个聒噪的人突然沉默和一个沉默的人突然聒噪同样让人不安。尤其在这种时候,过度的沉默只会让人对四周的变化更为敏感。

端木回春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绝影峰是怎么样的地方?」

「很美的地方。」

若以前姬妙花说话如此言简意赅,端木回春定然会谢天谢地,今天却让他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笼罩整个心胸。「有花有树,有山有水?」

「嗯。」姬妙花心不在焉地应道。

……」端木回春决定放弃迂回战术,直接进攻,「峰主有心事?」

「有啊。」姬妙花痛快地承认了。

端木回春问道:「什么心事?」

姬妙花转过头来。或许心境不同,姬妙花的妆容落在此时的端木回春眼里越发显得诡异。「我在想,喜欢小鸟是应该把它放在笼子里还是打开笼子任他自由翱翔。」

端木回春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暗示身为明了,几乎是戳着靶心说的。

「我觉得,」他缓缓道,「应该由小鸟来选择。」

「这样啊。」姬妙花抬头看着天,如瀑布般的黑发吹落至马背,左右两绺随清风飘扬。

端木回春也没心情关注周围动静了,眼睛不断地瞄着姬妙花,想从他的神态动作寻找出想法的蛛丝马迹来。

好半晌,姬妙花突然感慨道:「天果然很蓝呢。」

端木回春道:「中原的天更蓝。」

「是么。」姬妙花低下头,抬手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后颈道,「可是看太久的话,会很酸。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马突然如箭矢般射了出去。

……

若是他此刻调转马头……

看着前方越来越小的背影,端木回春犹豫了下,还是追了上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更不许自己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与其孤军奋战,不如与援军会合,里应外合。

圣月教牵出来的到底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端木回春眼见着自己与姬妙花的距离一点点拉近,竟也生出几分争强好胜的赶超之心。

就在两人差距拉近至两三丈时,姬妙花突然勒马急停,身体顺势向后掠来。

端木回春微微一惊,便看到一个铁拐从天而降,挤身他与姬妙花之间,朝姬妙花的后背拍去。

姬妙花仿佛后面长了一双眼睛,右手从腋下穿过,食指与中指准确无误地夹住铁拐,身体借力一扭,从铁拐上翻了过去,迎面看着手持铁拐之人。

「啧啧,久闻八仙之中有一名铁拐李,难不成就是你?」姬妙花笑眯眯地问。

对方面无表情道:「魔教,莫琚。」

话音未落,铁拐上便传来一阵大力,向姬妙花推去。

姬妙花一面后退,一面冲端木回春挑眉道:「亲亲不出手么?」

出手,当然要出手,但时机未至。

端木回春突然从马背上跳起,向莫琚后背袭去。

姬妙花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身体猛然向后一转,迎面对上袭来的锄头和手。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戴着面具,看不见样貌,只能从他的手背猜测已过半百之数。女的头戴红花,生得娇俏明艳,只是下手狠辣,招招攻向他的死穴。

姬妙花边闪躲边笑道:「呀呀呀,两打一,不公平。」

那女子道:「我花匠打架从来不两打一。」

姬妙花挑挑眉。

花匠用锄头猛地往他头上砸,「两打一不能体现魔教的人多势众。」

道路两旁突然冲出一群顶着绿草作掩护的魔教教徒来,密密麻麻的一群,乍一眼看,恐有百余人。

「呀呀呀,人海战术啊。」姬妙花咧嘴一笑,足转莲花,潇潇洒洒地游走于众人之间,犹如安然立于风头浪尖的小舟,任风大浪急,却难以翻覆一舟之木。

端木回春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身体被绊倒似的向后倒去,铁拐不偏不倚地击向他的胸口。

莫琚也是大吃一惊。因为刚刚他的这一招明明只是耍个花枪,不想端木回春竟然不闪不避。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收手,便闻到头顶香风袭过。

一眨眼的工夫,姬妙花已挡在端木回春身前,手指牢牢地捏着铁拐那一头,冲莫琚微微一笑。

 

45、爱不释手(八)

对于他,莫琚自然不会留手。铁拐用力上下一挑,朝他胸口重重击下。

姬妙花手指跟着铁拐上下一颠,右脚向后退了半步。

看着送上门来的后背,端木回春出手如电,朝他背上的气海穴袭去。

姬妙花衣厚。

端木回春指尖轻触衣料,正要往前,手腕便被姬妙花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亲亲啊,恩将仇报很不好哦。」他一手抓着端木回春的手腕,一手顶着铁拐,用内力反震。

莫琚抓着铁拐倒退数步才站稳。

姬妙花反手将端木回春拉到身前,端木回春顺势击出左掌。

同时,花匠的锄头到了。刀口朝姬妙花头顶劈落!

姬妙花头一侧,另一只手抬起端木回春袭来的手掌,迎向花匠的锄头,自己则轻飘飘地向后退去。

端木回春临时变掌成拳。

花匠将锄头又往前送出几分,错开了刀锋的位置。拳头击打在锄头木杆上,花匠借力向后空翻。莫琚平举铁拐,正好做她的落脚点。

花匠双足在拐身上轻轻一点,一个空翻又朝姬妙花袭去。

姬妙花此时正身陷魔教的人海战术之中。

魔教教众武功虽然不如长老这般高强,但是彼此配合默契,犹如战场对敌,进退有序,一波接着一波,犹如连绵的浪潮,步步紧逼。

他们配合得顺手,姬妙花便不如起初那般从容,被牢牢锁定在战圈中央。

端木回春借机退出战圈。

莫琚冲上来,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还好吗?」

端木回春吁了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见到你们之后很不错。」

莫琚哈哈一笑,「你等着,我们为你报仇。」

「其实峰主并未亏待于我……」端木回春眼睁睁地看着莫琚冲动地冲了上去,将后面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蒙面人走上来,低声道:「你先走。」

端木回春道:「诸位为救我而来,我怎能弃诸位于不顾。」

蒙面人正要说什么,就见花匠在半空中猛然一转身,朝端木回春的方向丢来一物,「接住!」

端木回春抬手握住。

是一把折扇。

他打开扇子,正面「魔教」,反面「端木」,龙飞凤舞,狂气内敛。若他没看错,应当是明尊的手书。

「为何是木制?」端木回春摇了摇,「为何不用白玉?」

花匠打得额发垂下一绺,挡着眼睛,搔着脸颊,又痒又热,心情正差,闻言头也不回道:「废话!因为我是花匠,不是玉石工匠啊!混蛋,这家伙怎么这么难打啊!」

莫琚躲在人群里头一边偷袭姬妙花一边道:「因为他是西羌第一高手啊。」

花匠怒了,「啊啊啊,我恨纪无敌!别问我为什么,没空解释!」

那对攒动的人头中突然发出撕拉一声。

声音淹没在打斗声中,很轻,但端木回春却清楚地听到了。

他不由伸长脖子朝里看去。

只见人与人的空隙中银光闪烁,如水滴飞溅。

端木回春心头一沉,这种光他见过不止一次。

——姬妙花的链子。

浓艳如熊熊烈火的红裙突然飞了起来,衣袂两角被割成长长两条迎风飘扬的飘带。两个少女追着他的双足冲天跃起。

端木回春一愣,脱口道:「怡然,安然!」

这次魔教显然下足血本。

不但出动长老,连两大护法也混在教众中上阵。

花匠、莫琚、蒙面人朝前左右三个方向向姬妙花袭去。

姬妙花前左右下四方被堵,唯一一条退路只有后方。他突然在半空回头,大半面颊被黑发遮挡,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黑蓝的双眸犹如纯净的夜空,依稀残留着白日里清澈不染尘埃的蔚蓝。

尽管他没有开口,但端木回春的脑海却下意识地冒出「亲亲」两个字。

姬妙花丢出细链子,链子另一头在铁拐上轻轻一击,又弹回他的手上,他借力后掠。

花匠与蒙面人同时在半空拦截。

姬妙花半空拧腰,身体朝后一翻,腰肢擦着锄头上的刀锋和蒙面人掌风划过。

怡然安然适才划破他的衣服一击得手,斗志昂扬,双双落地之后又向他追去。

姬妙花身法飞快,顷刻便来到端木回春眼前。

端木回春手中折扇冲他胸口的衣襟挑去。

姬妙花右手不动,左手冲他手肘轻弹,口吻哀怨道:「亲亲,你怎么忍心……」

端木回春手中折扇滴溜溜一转,反手拍向他左手手指,「还请峰主交出解药。」

「难道你看不出……」姬妙花身体猛然一旋,银链随势飞起,挡住怡然安然刺来的双剑。「清澜亲亲就是想看亲亲和我自相残杀吗?」

莫琚的铁拐和花匠的锄头随后赶到。

姬妙花身体一沉,再度将空门留给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眉头轻蹙,扇子虽然攻向他的后背,打的却是三焦穴,「峰主若不想动手,大可交出解药。端木回春担保必定放峰主安然离去!」

安然嘀咕道:「他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不去。」

「端木回春。」姬妙花身体极快地穿梭在拐光锄影之间,轻笑道,「端木亲亲,回春亲亲……」

以前被叫做曼花亲亲倒还不觉得,自己的真名被用上亲亲两个字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便争先恐后地站立起来。

「峰主自重。」端木回春说完这句话,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怪异感。当初他是孙隐,寄人篱下,对姬妙花的种种轻薄只能忍耐,但如今他是端木回春,战友在旁,对姬妙花的轻薄竟然还是同样的一句。

「亲亲啊。」姬妙花用链子缠住莫琚的拐杖,用力拉向花匠,身体躲在蒙面人身后,避开安然和怡然的攻击,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回春道,「我知道答案了。」

端木回春眼中闪过异色,扇子挑向他的胸口。

姬妙花笑了笑。

这群人之中,也只有端木回春是一心一意冲着他怀中那瓶解药去的。

「还是想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啊。」姬妙花慢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瞳孔中的黑色似乎退了几分,蓝得叫人心悸。

其他人还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雾水,蒙面人已经跳到端木回春身边,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去路跑。他们之中,只有他见过姬妙花,知道他的性格,能猜出他话中含义。

端木回春自然也知道姬妙花言下之意,但是此刻他却更心急另一件事,「解药在姬妙花身上。」

蒙面人脚步一顿,又咬牙道:「暗尊不在,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解药来日再取。」他们已尽全力,姬妙花却游刃有余,形势已十分明朗。他们这次的任务只是救人,实在不能节外生枝。

端木回春想到魔教,想到中原,想到姬清澜说过解药还有二十一天,终于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道:「其他人怎么办?」

蒙面人道:「姬妙花的目标是你,绝不会为难他们。」

「但是……」

「亲亲!」仿佛为了证实蒙面人的猜测,姬妙花的身影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轻功是端木回春的长项,蒙面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掌,转身迎向姬妙花。

银链卷向蒙面人的脚踝,姬妙花轻轻一提,蒙面人的脚便被他卷走链子中,被扯着向前。

蒙面人不得不一脚翘起,单脚蹦跳,以保持自己身体不倒。

「咦?你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啊。」姬妙花眯起眼睛。

 

46、爱不释手(九)

蒙面人单脚猛然朝地上一蹬,腾空飞起,朝姬妙花扑去。

姬妙花手腕一沉,蒙面人顺势被往下拉去。

就这么一阻隔,花匠、莫琚已经追到。

姬妙花不得不收回银链,反手朝他们二人抽去。

花匠与莫琚吃够了银链的苦头,下意识抬起锄头和铁拐。但是链子绕了一圈,依然是冲蒙面人去的。

蒙面人屈指成钩,去抓银链。

但是银链细长,滑不留手,他的手指刚刚碰到链子,就被滑了开去。

姬妙花突然吹了个口哨。

花匠与莫琚立刻朝两旁看去。想象中的伏兵并没有出现。

他们正以为姬妙花故布疑阵,就听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与马并肩奔跑的是怡然和安然。

她们对视一眼,突然翻身上马。

马受惊,跑得越发快。

花匠和莫琚正为马背上颠簸的两人心惊胆战,就听蒙面人叫道:「追人要紧。」

他们回头看去,姬妙花和蒙面人都已掠出数丈。

姬妙花轻功与武功一样出众。

蒙面人起初还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但是久了,内力消耗过巨,距离便被越来越远。身后的花匠和莫琚倒是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放松。万一姬妙花追上端木回春,只要端木回春能挡他一会儿,他们说不定还能追上解围。

但这也不过是他美好的愿望而已。

事实上,姬妙花追上端木回春之时,端木回春已近强弩之末。

「亲亲啊。」他一个空翻越过端木回春的头顶,脚步还没站稳,就见端木回春一个急停,转身往回跑。

姬妙花只好重新追上去,伸手去抱他。

端木回春反手便是一掌。

姬妙花抓住他的手腕,顺势想将他拉入怀中。

端木回春见来路不见蒙面人等人,心中又急又怒,放开了先前的估计,舞着扇子,朝他面目袭去。

姬妙花头微微一侧,抓着链子的手轻拍他的肩井穴。由于两人距离太近,链子无从施展,握在手中反而成了累赘。

端木回春缩肩卸力,却依旧感到一阵微微发麻。

「亲亲,你说过的,全凭我做主。」姬妙花放开的手,身体突然向后掠去,「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端木回春吃不准他意欲何为,但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姬妙花终于甩出链子。

端木回春腾空跃起,双腿在半空屈起,只用扇子朝那链子打去。

那链子仿佛有了灵魂,被扇子击中后不但不往下落,反而翘起尾部,向端木回春的脚踝缠去!

端木回春吃了一惊,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拨,却弄巧成拙,连手腕也被绕了进去。

「放手!」

身后传来蒙面人的疾呼!

姬妙花冲他微微一笑,手腕一抖,端木回春便像个球一样从空中滚了过来,撞进他的怀中。姬妙花点住他的穴道,然后抱起他就跑。

蒙面人只好继续追下去。

姬妙花到底是西羌第一高手,又年轻力壮,内力浑厚。蒙面人追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渐渐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只好停下脚步。

没多级,花匠与莫琚追上来。

「人呢?」

蒙面人拉下面巾,露出本来面目,「被抢走了。」

花匠和莫琚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魔教出动三大长老两大护法一百教众的结果却仍是让对方劫着自家长老跑了。这若是传到中原江湖,定会叫那些白道武林笑掉大牙。

莫琚抓着铁拐用力朝地上一跺,叹气道:「可惜暗尊不在!」

花匠道:「谁让纪无敌早不去突厥晚不去突厥,偏偏这个时候去突厥。」

莫琚看着蒙面人道:「卢长老,你看此事……」

卢长老道:「还是禀告明尊再作打算。」

莫琚担忧道:「不知明尊与圣月教谈得如何了。」

卢长老道:「有侯爷和五百教众在,大可放心。」

他虽是这么说,但是撞上姬妙花之后,他们心中信心实是动摇不已。不见姬妙花,又怎知西羌竟然也有这样的绝顶高手!

花匠道:「如今更该担心端木长老吧。」

莫琚和卢长老都沉默下来。

适才他们这样围攻姬妙花,可说已翻脸成仇。如今端木回春落在他的手里,却不知会遭受怎么样的罪。

卢长老道:「不如我们兵分三路。我去联系赤教教主,打探打探浑魂王与圣月教的动向。你们去通知明尊和寻找端木长老的下落。」

莫琚道:「也罢,我追姬妙花,花长老去通知明尊。」

卢长老点点头,「对了,安然和怡然呢?」

莫琚看向花匠。

花匠道:「之前还听到惨叫声的,可能被拐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放心,她们认得路,肚子饿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莫琚和卢长老对视一眼,决定睁一只眼闭一眼地相信她的说辞。

却说端木回春被姬妙花点住穴道之后,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凉下来。

侯爷不在营救之列,本在他的意料之中。既然明尊约见辛哈,那么侯爷必定在明尊之侧。但是袁傲策……他想到父亲之死,暗骂自己没出息。加入魔教是为了报明尊之恩,但是期望仇人反过来救自己就不免有些厚颜无耻了。

这样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落在姬妙花手中并非一件糟糕透顶的事,至少比被袁傲策救走要好得多。

姬妙花抱着他连着跑了将近两里路,才找了个山坡坐下来。

端木回春终于从怀抱中脱离出来,仰面放在地上。

姬妙花在一旁悉悉索索地摆弄着衣裳。

尽管端木回春几次好奇地斜眼去看,却只能看到他的衣摆。

「亲亲想说什么?」姬妙花的头突然凑过来。

端木回春道:「请峰主解穴。」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本未抱希望,但姬妙花竟然真的解开了他的穴道。

端木回春急忙坐起,转头看他。

姬妙花正在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

他竟然受伤了?

端木回春说不出心头是幸灾乐祸居多,还是惊讶居多。原见他在魔教众人中悠然来去,以为他游刃有余,不想竟是强忍着伤势。

「亲亲,这里我够不到。」姬妙花将药抛给他之后,就转过身去,将背上空门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

端木回春拿着手中药瓶,不知该钦佩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郁闷他对他自己武功的自信。

「峰主不怕我偷袭你?」端木回春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姬妙花笑道:「亲亲若是想偷袭,便不会问我了。」

「是么?」端木回春伸出手指朝他的气海点去。

姬妙花反手轻松抓住他的手指,「亲亲真是喜欢撒娇啊。」

……你不是要上药么?放手。」

姬妙花依言放手。

端木回春小心地拨开他的衣服。他背后有一道口子,不深,但细长,血丝一点点渗出来。他打开瓶塞,倒了些药粉在上面,然后重新帮他整理好衣服。

「亲亲真是体贴啊。」姬妙花转过头来。

端木回春看着他,心中突然有种哭笑不得感觉。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分属敌对阵营,打得你死我活,一转眼,他居然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帮他敷药。

端木回春将药瓶塞回给他,低声道:「你何时知道我是端木回春的?」

「刚刚。」姬妙花面对他质疑的眼神,坦然道,「不是亲亲刚刚自报家门的么?」

 

47、革面敛手(一)

端木回春看着他,似乎有些不信。姬妙花既知他身怀武功,又怎么会不揣测他的来意及来历?

姬妙花看他的眼神,便知他不信,「亲亲啊,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在意门第之见之人?」

端木回春知他回避话题,也不多做纠缠,问道:「峰主接下来意欲如何?」

姬妙花道:「自然是带亲亲回绝影峰。我们本就要回去的。」

他说得那样轻松,那样理所当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若非姬妙花身上还带着伤,端木回春几乎要以为之前魔教劫人不过是他想出来的幻景。

端木回春低头沉吟片刻,道:「峰主可否放我回去?」

姬妙花扑哧笑出来。

端木回春脸上微窘。

「亲亲啊,我若是想放你回去,刚刚又何必拼死拼活地把你抢过来?」姬妙花说抢的时候,依旧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端木回春无奈道:「峰主要我做什么?」

姬妙花道:「一起吃馒头?」

端木回春:「……」

姬妙花叹息道:「一个人吃馒头很寂寞的。」

端木回春道:「绝影峰上难道没有陪峰主吃馒头的人?」

姬妙花涎着脸贴过去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亲亲了。」

端木回春下意识地侧头,「只要峰主开口,西羌多的是陪峰主吃馒头之人。」

「麻雀虽好,但我眼里只装的下一只报春鸟啊。」姬妙花双眼定定地凝望着他,黑蓝的瞳孔深沉如夜色。

端木回春有种拳打棉絮的无力,明明想正儿八经地说些事,但是被他一打岔,话题就被岔了开去。

姬妙花道:「亲亲知道我想当什么鸟么?」

端木回春暗道:不是什么好鸟。

「啄木鸟。」姬妙花撅嘴,头朝端木回春凑了凑。

端木回春身体往旁边挪动,避了开去。

姬妙花突然捂着胸口,皱着脸道:「啊,好痛。」

端木回春轻叹道:「峰主这又是何苦?」

姬妙花凝望着他,「亲亲真的不知道我在为谁而苦?」

端木回春低头沉思了会儿,才道:「在圣月教时,承蒙峰主照顾,端木回春铭记于心。」且不管姬妙花目的为何,他到底帮他冲开经脉凝滞之处,结结实实地帮了个大忙。若非如此,他或许至今还未有自保之力。

姬妙花道:「中原人不是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么?亲亲就以身相许吧?」

端木回春皱眉看着他。

姬妙花道:「亲亲啊,我说过,我会给你在山脚下造一座很大的屋子,种很多漂亮的花,做很多漂亮的衣服。难道亲亲一点都不动心么?」他声音里充满委屈。

端木回春道:「峰主既然执意不肯放人,不如坦诚用意。兴许,有我能效劳之处。」

「我说了,」姬妙花道,「绝影峰太寂寞,因此想找个一起吃馒头之人。」

「难道不是想令魔教投鼠忌器?」端木回春脱口道。

「投鼠忌器?」姬妙花眨了眨眼睛,「原来亲亲对魔教这么重要啊。」

端木回春想起适才半道上凝聚了魔教半数以上的高手,说话顿时有了底气,「峰主何必与魔教为难?睥睨山地处中原,向来与西羌井水不犯河水。圣月教与魔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辛哈教主答应明尊在湖心亭会面,可见已有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圣月教尚且如此,峰主又何必执着?」

姬妙花笑眯眯道:「如此说来,魔教从一开始便想与圣月教化干戈为玉帛?」

端木回春见他语气松动,连声道:「当然。」

「那么,陆仁义为何假冒黄河帮,带着两名少年与赤教教主一同上圣月教呢?」姬妙花嘴角依旧上扬,脸上依旧带笑,但是就端木回春看来,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只狐狸。

端木回春没想到他看破了卢长老的行藏,不过既然是开诚布公,他也坦然相告,「我流落异域,他是来寻我的。」

「亲亲又为何会流落异域呢?」姬妙花道,「以亲亲的武功,就算五十个人贩子都不是亲亲的对手吧?」

端木回春怔住。若在被拐卖之前有人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有此经历,只怕他会嗤之以鼻。难怪姬妙花不信,便是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此事荒唐可笑。可这样一件荒唐可笑之事偏偏是真的。

「我当时武功受制。」端木回春解释道,「受到重创昏迷不醒,醒来时已经在人贩子的车上。」

姬妙花一脸恍然道:「这样啊。」

端木回春知道他面上如此表示,心里却压根是不信的。「此事听起来蹊跷,但的确如此。」

姬妙花笑道:「或许,这就做天赐良缘。不然,我又怎么会认识亲亲,与亲亲两情相悦呢?」

端木回春早已听得麻木,「峰主说笑了。」

「我句句发自肺腑,亲亲要相信我。」姬妙花努力摆出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表情。

端木回春不想将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就这样合上,忙道:「卢长老,便是陆仁义来圣月教之事实在是一场误会。峰主若是不信,可与我一道回去当面对质。」

「是么?」姬妙花侧头道,「可是在陆仁义来圣月教之前,有传言说浑魂王请来中原高手对付圣月教。我还以为,就是你口中的卢长老呢。」

「这是一场误会。」端木回春微感心虚。卢长老虽然没有细说与浑魂王、赤教之间的关系,但是以明尊物尽其用的作风,想必不会放过借刀杀人的机会。这样说来,姬妙花收到的传言中的中原高手倒极可能真的是……

他思绪猛然一顿!

中原高手。

若说陆仁义来之前与中原高手这两个条件,自己岂非也很符合?

怪不得从见面之初,他便时不时在自己跟前晃悠,且多方试探,如今想来,只怕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是传闻中那个浑魂王请来的中原高手。

而后,姬妙花对他的态度渐渐改善,甚至几次维护,莫不是因为确定了陆仁义才是那个高手?

萦绕在眼前的雾障总算慢慢退开了些。

端木回春若有所思地望着姬妙花。以姬妙花的心智,当然知道这番话定然会让他联想到这一切,可他为何要说呢?他本不必解释的。

「亲亲。」姬妙花抬手将自己右脸颊上的粉轻轻地拍落一层下来,然后凑过去道,「如果你想亲的话,就用力地亲下来吧。」

粉色不匀,脸看上去尤其得惨不忍睹。

端木回春偏开头,「峰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姬妙花道:「要是亲亲不累,我们立刻启程。」

端木回春道:「若我说我要坐在这里等魔教呢?」

「那我就陪亲亲一起在这里等。」姬妙花脸上半点不见紧张,「反正,来多少,我也不会放亲亲走的。」

端木回春皱眉道:「峰主不嫌太霸道了么?」

姬妙花道:「唉。谁让我在最后关头,还是放不了手呢?」

端木回春一愣,转头看他。

姬妙花双肘支地,惬意地望着天空,两只脚轻快地左右摇晃着,仿佛浑然不觉身上伤口疼痛。

端木回春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来道:「走吧。」姬妙花说的不错,以魔教适才的阵容,即便追上来结局也不会改变。反正卢长老定会猜到他们的去向,倒不如等他们重整之后卷土重来。

西羌绝影峰,应该不会太难找吧。

 

48、革面敛手(二)

看着挡住半壁天空的连绵山峦,端木回春的心好似装了秤砣一般,沉甸甸的,连带呼吸都变得短促起来。站在这里,完全看不到群山尽头,他仿佛在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海的那一头只是个谜。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不知道绝影峰究竟是这片山海中的哪一滴水。

姬妙花恍若未觉,兴奋地介绍着山名,「这座山连着那座山像不像半只葫芦?所以它叫米塔伽大山,汉语就是情侣山。呀,好想和亲亲变成米塔伽大山啊。」

端木回春心不在焉地问道:「情侣山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姬妙花道:「情侣侣字的右半边不是很像葫芦吗?」

端木回春存心泼冷水,「分离的葫芦。」

「我会牢牢地抓住亲亲的。」姬妙花伸手去抓他的手腕,被端木回春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弯下腰,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亲亲,你在找什么?」姬妙花追过去问。

端木回春突然停下脚步,双眼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身上。

姬妙花坦然地张开怀抱道:「亲亲想要扑进来么?」

端木回春真的扑过去了。

姬妙花似乎愣了下,有些受宠若惊地搂住他的胳膊,却发现他已经蹲下身,撕了他一片袖子。「亲亲?」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虽然天热,但我尚可忍受。」

端木回春将袖子撕成长条,系在一块石头上。

姬妙花好奇地凑过去道:「亲亲想要绑一对米塔伽大山吗?」

端木回春绑好后,问姬妙花道:「峰主准备从何处入山?」

姬妙花指着他的右手边。

端木回春抱起石头走过去,果然发现有一条被树叶掩盖的小径。他放下石头,将尖锐的一头指着小径的位置。石头上的红布迎风张扬,十分显眼。

姬妙花笑道:「亲亲真是体贴,怕魔教找不到,还做个标识。」

端木回春道:「有客自远方来,峰主作为主人难道不该倒履相迎?」

姬妙花道:「亲亲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自然是要迎的。」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反倒让端木回春心里又生出一丝不安来。他站起身道:「峰主请。」

姬妙花拉起裙摆,施施然地踩着小径往上走。

端木回春跟在他身后,努力记着路径,但凡遇到岔路口,或是看到难以辨识方位之处,便用红布绑着石头来辨别。

这座山并不高,至少比起它后头那一座座巍峨雄壮高耸入云的山峰来,它好似一个低矮的侏儒。端木回春跟着姬妙花从这座山走到另一座山,手中的红布已经用尽了。

姬妙花见他看着自己,笑道:「亲亲哪,你这样用,恐怕把我剥光了,也到不了绝影峰。」

端木回春脸色微变道:「绝影峰如此难行,峰主平时吃穿用度如何运送?」

「自己种啊。」姬妙花随口道。

端木回春停住脚步。

姬妙花走了几步才笑嘻嘻地回头道:「亲亲该不会是真的信了吧?」

端木回春察言观色,确认他只是说笑,才松了口气道:「峰主是西羌第一高手,端木回春自然不敢不信。」

姬妙花道:「亲亲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还叫我峰主峰主的这样见外。」

端木回春道:「礼不可废。」

姬妙花叹气道:「难不成等我们行周公之礼时,你也要这样礼不可废么?」

端木回春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姬妙花闪身挡在他面前,伸手做出要扶的手势,端木回春却又站稳了。他收回手,脸上难掩失望。

端木回春想到魔教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自己,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还涎着脸顾左右而言他,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峰主不走么?」

姬妙花扯下另一个袖子,撕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给他。

端木回春怔怔地接过来。

「聊胜于无嘛。」姬妙花微微一笑。

……」端木回春盯着布条,似乎想要用胸口的怒火将它们燃烧!

天色越走越暗,路越走越陡峭。原本就遮天蔽日的树荫到夜里看,更加层密厚实,黑夜好似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点缀,可有可无。

姬妙花找了处略平坦的地势,生起火来。

比日光不知暗淡多少的火堆在这样浓密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高大温暖。

端木回春静静地坐在火堆边,漫不经心地烤着烙饼,眼耳留神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姬妙花去找水,离开大约半盏茶,应当不会听到这里的动静了。

他默默算着,又谨慎地等了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异动之后,拿了一只烙饼用包袱里的布裹住,塞进怀里。另一只依旧放进原先的包袱里,然后起身往原路走。

托沿路绑红布条的福,端木回春将最近几个岔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找起来并不麻烦。但是想到姬妙花回去发现他不见定会沿路找下来,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到后来,已顾不得蹑手蹑脚地掩藏行踪,干脆用轻功奔跑起来。

树叶树枝不时刮擦着他的双臂,右颊都被刮了一道,生疼。

端木回春统统一声不吭地熬下来。

前方隐约有光闪烁。

他心头一喜,脚步迈得越发大。怎知一条树根从地底翘起,如绊马索一般横在路中。端木回春左脚被猛地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迅速伸臂在地上轻轻一拍,翻身跃起。

姬妙花站在道路前方笑吟吟地看着他。

月光从他发顶照下来,在目光接触到他脸颊的一刹那,竟觉得比鬼魅更诡异。

「亲亲?」姬妙花抓着水壶,歪头看着他。

端木回春的心狂跳不已,几乎要蹦出胸腔,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怎么去这么久?」

姬妙花道:「呀呀呀,亲亲是思念我了么?」

端木回春强自镇定将烤好的烙饼从怀里拿出来,递过去道:「饼都凉了。」

姬妙花上前一步,接过烙饼,肩膀有意无意地蹭了他一下,笑道:「唔,亲亲真是太温柔体贴了。」

端木回春转身道:「走吧。」

姬妙花施施然地跟在他身后。

约莫走了一半的路程,端木回春终于忍不住问道:「峰主为何会在此地?」

姬妙花道:「因为这里有水啊。」

端木回春略一思忖,便知他之前看到那点点光芒其实是月光照着溪水的水光,心情顿时沮丧懊恼至无法言语。

「看来我的袖子还是很好用的。亲亲居然能一个摸到这里来。」姬妙花突然道。

端木回春心头咯噔一下,有种自己在五指山中蹦跶的错觉。山里多的是坑坑洼洼,他一路行来,便看到几处水源。此处与火堆相距甚远,为何舍近求远?除非……

他是故意等在那里的。

因为那是他们来路所经之地。姬妙花料中他不敢在山中乱走,定会沿路逃跑。

端木回春心情越发憋闷。由此可见,他的一举一动早在姬妙花的意料之中,只有他还自以为高明神秘,沾沾自喜。

「烙饼真好吃啊。」姬妙花心满意足地咀嚼着。

端木回春:「……」早知今日,他便该带些毒药防身的。想到毒药,他不由想起自己身上的毒,姬妙花身上的解药,脚步顿时沉甸甸的,与来时截然相反。

一路无言地回到火堆旁,火已燃至尾声。

 

49、革面敛手(三)

姬妙花添了些树枝,将火拨亮,然后坐到端木回春身边。

端木回春视而不见地吃着已经冷掉的烙饼。

「该死的树枝,把亲亲的小脸蛋刮破了。」姬妙花从怀里掏出伤药,作势要帮上药。

端木回春转头,脑海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想要将嘴里的面饼喷过去的冲动。但冲动仅仅只是冲动,他最终还是默默地将脸凑了过去。

树枝刮得不深,只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姬妙花先用水冲了冲手指,从用无名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抹在他的脸上。

药膏清凉,与端木回春越来越烫的脸成对比。

「亲亲,你怎么了?」姬妙花停下手,抬眸望着端木回春只有几寸之距的眼睛。

端木回春垂眸看着手中的烙饼,淡然问道:「峰主好了么?」

「好了。」姬妙花见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道,「还有其他伤口。」

端木回春道:「我可以自己来。」

姬妙花看着他伸出的手掌,犹豫了下,恋恋不舍地交出手中的药瓶。

端木回春接过药瓶,纵身上树,坐在树杈之间,背后抵着树枝,打开瓶子替自己上药。

姬妙花在下面不放心道:「亲亲,树上不安全。」

端木回春道:「比在峰主身边安全。」他说完这句话,下面半晌没声音,端木回春先是忐忑,不知他会如何应对,随即又觉得痛快。落跑被抓,这大概算的上他一生之中最狼狈的事情之一,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已连虚与委蛇之心都欠奉。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稍黯。

姬妙花在树下极小声地喊道:「亲亲。」

端木回春闭目,充耳不闻。

姬妙花似乎死心了,就这么靠着树干坐下,任由火光越来越暗,直至完全熄灭。

端木回春睁开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

若说流落西羌以来,有什么时候让他感到松一口气,便是晚上。夜间的黑暗抹掉了中原与西羌的区别,让他偶尔可以骗骗自己,其实他仍在睥睨山,或是——

栖霞山庄。

天际刚有了灰色,姬妙花就醒了。

他起身之后,眼睛便一眨不眨地望着树枝上那高高在上的身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弯起。

鸟儿苏醒,鸣唱。

端木回春腿动了下,似醒非醒。

姬妙花见机不可失,猛然大叫一声道:「亲亲。」

端木回春一惊坐起,皱起眉头,俯视着他。

姬妙花正伸长胳膊,期待地望着他的方向,见他一脸镇定,不由失落地放下手道:「亲亲怎么不掉下来?」

……」端木回春缩起腿,从树上跳下来,开始收拾包袱。包袱是他之前在圣月教收拾的,后来姬妙花的包袱也在他身上,遇到魔教众人时也不曾丢弃,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有干粮可吃。想到干粮,他腹鸣如鼓。昨夜憋了一肚子气,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就上树,如今睡了一夜,气消了,腹中位置自然就空了出来,急需食物填充。

姬妙花见他拿出烙饼,急忙讨好般地送上水壶。

端木回春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两口,然后擦干嘴角道:「走吧。」

姬妙花讶异道:「亲亲愿意跟我回绝影峰?」

「我若不去,峰主会放我走吗?」端木回春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回答道,「既然答案都是一样,我为何不让自己好过一些。」经过一夜的沉思,他已经冷静下来。虽然在他看来,绝影峰路遥难行,但魔教有数万教众,又与赤教、浑魂王关系密切,要找到绝影峰只是早晚。既然如此,他便是去绝影峰做做客又何妨?

想通这一层,端木回春赶路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也不停下来绑石头做记好了。如此走了五日半,端木回春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官道。

「这?」端木回春惊讶地看着山下的官道和官道另一边的平原,疑惑道,「绝影峰呢?」

姬妙花道:「还有两三日的路程。」

端木回春猛然回头,盯着他道:「绝影峰不在这些山里。」

姬妙花无辜地耸肩道:「我从未说过绝影峰便在这些山里。」

端木回春恍然。姬妙花是故意将他引到山里去的,目的是为了误导。而自己自作聪明地沿路设下标识,更是成了他误导魔教的帮凶!

「亲亲放心,我绝对舍不得让亲亲耕地织布过活的。」姬妙花笑嘻嘻道。

这张笑容在此刻的端木回春眼中要多刺眼便有多刺眼。他默默地安慰自己,明尊一定能够找到绝影峰,即使被误导也只是耽搁几日罢了。

姬妙花见端木回春一声不吭地往山下走,嘴角扬起一抹若端木回春看到绝对会认为可恶的笑容。

到了山脚,端木回春长吁了口气。看多了树木山石,再看路上的车辙,别有一番亲切滋味。

姬妙花道:「我记得前方不远有卡彭扎,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端木回春不知卡彭扎是什么,不过能坐坐想必是茶寮饭馆一般的地方,这几天他们吃的不是干粮就是山上野生的果子,嘴里实在没味,心中不免期望能吃上口热饭。

姬妙花说的前面又前面出了将近一里路,才看到路边坐着一伙人。

走进发现他们都坐在蒲团上,或五六人一圈,或三四人一圈,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伛偻着腰,在道边扇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锅,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

端木回春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起来。他颇不自在地看了姬妙花一眼,发现他全身贯注地看着前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到了老妇人跟前,姬妙花自发地从她身边抽走了两个蒲团丢给端木回春。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拿出两口大碗来。

端木回春在在座诸人中扫了一眼,找了个人较少的地方,放下蒲团。

他刚坐下,就发现不少人大咧咧地看过来,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亲亲。」姬妙花端着两个不断冒热气的碗走过来。他的打扮向来异于常人,端木回春几次想看他庐山真面目,却发现他连晚上睡觉也顶着厚厚的粉,这才作罢。或许他的打扮太过出众,让原本朝这里看的目光纷纷缩了回去。

他接过姬妙花手中的碗,发现这是一碗看上去黑漆漆的汤,里面漂着几块肉、几块面团和一些碎末。

姬妙花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端木回春闻了闻,除了肉香之外,还带着点近乎于茶的清香。

「这就是卡彭扎。」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低头喝了一口,随即皱眉。这实在是很古怪的味道。入口是苦丁茶般的苦涩,但苦很快在嘴里化开,肉的鲜气反上来,带着盐的咸味,但吞咽之后,留在唇齿的是鲜苦融合的怪味。

「好吃吗?」姬妙花期待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抬头,发现那个老妇人也往这里看,眼中有好奇,也有将自家宝贝放在别人面前等待评价的担忧和期待。他咧开嘴角,冲她点头笑了笑。

老妇人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姬妙花见他又吃第二口,高兴道:「西羌还有很多其他美食,亲亲若是喜欢……」

「阔!」一个西羌人站在姬妙花身后,高叫了一声,硬生生地截断他后面的话。

姬妙花眉头微微一拧,粉从眉间跌落在碗里。

那人见他仍坐在那里不动,激动地叽里呱啦说起来。

 

50、革面敛手(四)

端木回春不动声色地喝着汤,眼睛不着痕迹地观察姬妙花的脸色。

那人口沫横飞地讲着,不时用手指指向端木回春。每当他抬起手臂,背在背后的厚背刀就会晃动,好似无声的挑衅。他的西羌语说得又快又含糊,但是端木回春依旧从中听到了尼克斯力四个字。

「亲亲。」姬妙花突然开口了。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亲亲准备自己出手,还是我代劳呢?」姬妙花问道。

端木回春试探道:「你又怎知,他说的不是真的?」

姬妙花道:「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端木回春暗暗思忖自己何时曾得罪过这么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虽然冲上来说的只有他一个,但是他身后那群伙伴看向自己的目光不比他友善。

「他们怀疑亲亲是魔教的人。」姬妙花体贴地解释道。

端木回春捧着碗的手一顿,抬眸道:「魔教怎么了?」

姬妙花道:「好像是,和山峦脸谈崩了。」

端木回春心头一紧。魔教与圣月教会面与他离开圣月教是同一天。当日明尊派了三大长老两大护法来救他,可说是精锐尽出。反之,明尊身边的人手就捉襟见肘。虽然明尊武功不弱,又有武功极高的雪衣侯护卫在旁,但是辛哈身边有姬清澜,姬清澜一身毒术得姬无常真传,可说是独步天下。若他要下毒手,只怕明尊防不胜防。

姬妙花道:「魔教果然很不安全啊。幸好我把亲亲抢回来了。」

端木回春道:「若有心,刀山火海何惧?若无心,高床软枕无眠。」

姬妙花叹气道:「无眠也可以做很多事的。」

那人见姬妙花不停用汉语与端木回春交流,完全对他视而不见,面色越来越红,叫嚷声越发高亢,有几次,口水都溅到了姬妙花的衣服上。

「纳依达拉?」姬妙花施施然地打断他。

那人一顿,正想再说,脖子就被姬妙花紧紧地掐住,头不由自主地仰了起来。

「阔!」

那人的同伴纷纷拿着武器站起来,一副想冲又不敢的架势。

「尼克斯力!」同伴中有人这样喊着。

姬妙花笑眯眯地盯着那人逐渐涨成紫色的脸,用低缓的声音说了一串西羌语。

那人只能呜呜乱叫。

同伴们唧唧呱呱地嚷起来,似乎在为他求情。

姬妙花嘴角一扬,终于松开手。

那人颈项一得自由,就被同伴连拖带拉地移到旁边。

「魔教,敌人!」他其中一个同伴竟然会生硬的汉语,遥遥地指着端木回春叫道。

姬妙花也冲端木回春一指,道:「他,亲亲。」

魔教敌人四个字显然已经耗尽了他那位同伴对汉语的所有认知,亲亲两个字对他来说委实太过深奥,只能从姬妙花的态度看出这个中原人对他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不惜与西羌武林为敌。

不过在西羌或许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名言,却绝对有打不过就跑的意识。他们见姬妙花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扭头就跑。

四周安静下来。

剩下的客人人虽然还在,但嘴巴却已经被放进怀里藏起来了。

「为何?」端木回春问。

姬妙花道:「亲亲问什么?」

「都是。」端木回春道,「圣月教与魔教为何谈崩,如今形势如何,你为何要帮我?」

姬妙花幽幽道:「前两个问题还好说,亲亲不觉得最后一问题太伤人了么?」

端木回春道:「先说前两个吧。」

「通常谈崩只有一种原因。」姬妙花道,「狼狈不愿通奸。」

端木回春道:「明尊呢?」

姬妙花道:「明尊是谁?」

端木回春改口道:「魔教如何了?」

姬妙花却不愿意放过这个问题,「亲亲还没有告诉我明尊是谁?」

端木回春道:「魔教内务教主。」

姬妙花道:「咦。难不成魔教还有外务教主?」

「有。」端木回春怀疑他故意岔开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魔教究竟如何了。」

姬妙花叹息道:「谈崩之后,魔教已经离开西羌了。」

端木回春怔住。

西羌是圣月教的地盘,双方既然谈崩,魔教离开此地无可厚非。可是如此一来,便又只剩下他一人被留在异国他乡。想起自己之前姬妙花的袖子所留下的记号,他便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姬妙花道:「亲亲放心,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他们欺负亲亲的。」

端木回春心情正糟,闻言冷声道:「若非峰主强留在下,我又怎会落到如斯田地?」

姬妙花眨巴眼睛道:「亲亲怎么了?」

「不是被认作细作么?」他是听不懂西羌语,但是结合姬妙花适才的转述做适当的联想和延伸,不难猜出那群人的意思。

姬妙花惋惜道:「亲亲若是细作就好了。」

端木回春疑惑地看着他。

「如西施那般,主动投怀送抱,用美人计色诱。」姬妙花光是想想,便觉得美好得不可言喻。

端木回春道:「如今与魔教为敌的不是圣月教么?与峰主何干?」

姬妙花托腮道:「为了端木亲亲,与魔教为敌也没什么。当然,若是能看在我们两情相悦的份上,支持我们相亲相爱,双宿双栖就更好了。」

端木回春低头吃卡彭扎,将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或许是知道魔教撤出西羌,自己被营救的机会十分渺茫,之后与姬妙花上路,端木回春十分配合,再也没有做出留记号或是旁敲侧击行踪等举动。

至傍晚,他们便到了一座巍峨高山的山脚下。

一座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屋后是大片的菜田,旁边还有一个猪圈。

姬妙花径自推开门进屋。

饭香扑鼻而来。

端木回春肚子咕噜了一下,随即尴尬地低头。自从来到西羌之后,他似乎就成了个极容易肚子饿的饭桶。

姬妙花一如既往的充耳不闻。

对此,端木回春倒是十分感激。

姬妙花道:「绝影峰的膳食便是由此处提供的。」

端木回春心中一动,道:「这里便是绝影峰?」他一直以为绝影峰是高耸入云傲然孤立的,但这座山虽然够高够气势,却少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孤傲之气。相较之下,睥睨山倒是比绝影峰有气势得多了。

姬妙花道:「亲亲喜欢这里么?」

端木回春不置可否道:「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姬妙花笑眯眯道:「亲亲说得对。若是没有亲亲,这里不过是普通的屋子罢了。我说过,要为亲亲盖一间大屋,种很多亲亲喜欢的花,做很多亲亲喜欢的漂亮衣裳。天天喂亲亲吃山珍海味,将亲亲养得白白胖胖。」

端木回春佯装看别处,不去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若是我不在,亲亲会离开么?」姬妙花问。

端木回春回头看他。他用离开而非逃跑,算是给了留了几分颜面,语气不由一缓道:「峰主既知答案,又何必再问?」

姬妙花一脸失望,道:「若是如此,那我上山的时候,只能锁住亲亲了。」

端木回春脸色一变,「锁?」

姬妙花赔笑道:「亲亲放心,不会太久,我一定会常下来看亲亲的。」

端木回春冷冷地盯着他道:「峰主客气了。端木回春不过是峰主的阶下囚。莫说锁起来,便是要杀要剐,端木回春也只能悉听尊便。」

「亲亲……」姬妙花自知失言,继续赔笑脸。

端木回春视若无睹,「不知囚房在何处?柴房还是猪圈?」

姬妙花道:「亲亲在哪里,我自然也在哪里。亲亲若是要睡柴房的话,我也只能陪着亲亲睡柴房了。」

里头传出脚步声,一个壮汉看到姬妙花慌忙行礼,随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

姬妙花点点头,然后指着端木回春,用西羌语道:「贵客。」

壮汉忙向端木回春行礼。

姬妙花道:「他叫古塔卡,负责我的伙食。」

端木回春点点头。他虽然不满姬妙花,却还不至于迁怒于其他人。

姬妙花吩咐他准备伙食,然后带端木回春去房间。

这间屋子只是他在山脚下的临时住所,算上客房一共有三间空房,其中两间许久未用,积满灰尘,唯独他的那间还时常有人打扫。

姬妙花领着他进屋,反手关上门。

端木回春皱着眉看他。

姬妙花道:「亲亲,这里只有一间能住人的屋。如果亲亲不让我挤一挤,我就只能露宿在外了。」

端木回春道:「我住柴房便可。」

姬妙花委屈地望着他,「我怎么舍得亲亲睡柴房。」言下之意是我既不舍得你睡柴房,你又如何舍得我风餐露宿?

偏偏端木回春不为所动,拱手道:「如此便委屈峰主了。」

姬妙花涎着脸道:「天未黑,我现在屋里头坐坐。」

……」端木回春纵然能以退为进拒绝与他同住,却不能不近人情到连坐都不让他坐。毕竟,这里是姬妙花的地盘。

「亲亲。你何时能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呢?」姬妙花突然感慨道。

端木回春道:「峰主又为何要我留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姬妙花刚说了个「因为」,声音就被砰砰作响的敲门声淹没了。

姬妙花打开门。

壮汉焦急地指着门的方向,一个西羌僧人慢吞吞地走进来。

 

51、革面敛手(五)

只见他浓眉大眼,方脸阔鼻,长得十分周正,若非身上那件月白色僧袍的下摆污泥斑斑,挂在胸前的佛珠稀稀落落,少了好几颗,倒像是个游方高僧。

那僧人望着姬妙花眼睛顿时亮起来,「尼克斯力?!」

姬妙花回头对端木回春道:「亲亲,看你就知道,他不是我的那口菜。」

端木回春道:「峰主不妨换换口味。」

姬妙花细细打量那僧人几眼,用力摇头道:「穿得太难看了!」

端木回春无语地看着他头上金饰和身上的红裙。

那僧人激动地走上前,用西羌语叽叽咕咕地说着。

姬妙花依旧看着端木回春道:「亲亲啊,自从认识你之后,我都听不懂西羌语了。」

「尼克斯力!」那僧人高喊一声。

姬妙花斜眼瞪他,「叫再大声也不给化缘。」

「贫僧不是要化缘。」那僧人居然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道,「这真的是天意,要不是在半路上遇到水镜堂的人说你坏话,贫僧也不会知道原来你回来了。不过你放心,他们以后都不敢说你坏话了!啊,真的是太好了。你知不知道,贫僧已经找了你整整三年了?这三年来,贫僧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这一天!」

姬妙花冲端木回春一笑道:「亲亲,你终于知道能够和我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吧。有人整整找了我三年哦,三年!」

那僧人兴奋道:「是的,贫僧是来向你挑战的。贫僧要世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西羌第一高手!」

姬妙花终于正眼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释道普拉达达济!」那僧人双手合什,十分郑重地自我介绍。

姬妙花皱眉道:「你就是那个达达达?」

「可称释济。」释济法师道,「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几时可以动手?」

姬妙花道:「你可知每年有多少人找我挑战?」

释济法师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贫僧不知。」

「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姬妙花道,「我若是每个人都应战,岂非连研胭脂的时间也没有?」

「研胭脂?」释济法师呆呆地看着他。

姬妙花手指轻轻地抹过自己的嘴唇,「你觉得这个颜色如何?」

释济法师看看他,又看看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退后一步,撇清关系,「我是中原人。」

释济法师一咬牙道:「只要你肯接受我的挑战,贫僧帮你研胭脂。」

姬妙花道:「可是我若是不接受你的挑战,岂非可以自己研胭脂?」

释济法师憋屈地抿着嘴巴。

姬妙花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你和释悟觉拉达期法师是什么关系?」

释济法师睁大眼睛,「你认得我师父?」

姬妙花道:「听我师父提过。据说他当年也一直软磨硬泡地缠着我师父想和他比武。」

「啊?贫僧未听师父提起过啊。那结果呢?」释济法师问。

「贵寺似乎有条规矩,就是在对方未出手之前,不能主动出手。」姬妙花笑得眯起眼睛。

释济法师有不好的预感。

姬妙花道:「于是,你师父一辈子都没有等我师父主动出手。」

释济法师一颗心沉了下去。

姬妙花回头,开心地拉住端木回春的手道:「亲亲,我们去吃饭。」

端木回春与释济法师擦肩而过,眼睛别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

因着半路杀出来的释济法师,之前的话题被打断,一时谁都没有再提起,只是默默地吃着连日来第一顿热腾腾的白米饭。

饭在厨房用的,边烧边吃,倒是令人食指大动,只是有些闷热,端木回春难得吃了两碗。

吃完回房,释济法师还在。

「贫僧决不会轻言放弃的!」释济法师握着拳头,正要信誓旦旦地表达自己的决心,就看到一把扇子突然朝自己的面门挥过来。下意识地闪开,他反手推出一掌,正好打在扇面上。这时,他才看清出手偷袭自己的是姬妙花身边的那个漂亮的中原人。虽不知道他为何出手,但是他感觉的到这个对手不弱,骨子里的好胜心顿时被抽了起来,他大喝一声,攻了上去。

端木回春一边与他对战一边看姬妙花的反应。

姬妙花笑吟吟地站在旁边,挥手道:「亲亲,打累了说一声,我帮你倒水喝。」

端木回春皱了皱眉。一是因为他的态度,二是因为……这个法师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要弱得多!他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他由他出手攻击释济法师,让对方不得不回手,然后祸水东引,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但是……他打着打着发现,这个号称来挑战西羌第一高手的释济法师的武功还不如他!

释济法师打得满头大汗,边打边喘着气道:「好,好,好身手!」

……」端木回春下手越发凌厉!他此刻想的倒不是祸水东不东引了,而是尽快解决掉他!

他出手一快,释济法师便觉压力倍增。左拳右掌很快就使不利索了,到后来,左右拳掌不分,一会儿捶一会儿拍,不等端木回春下狠手,他便被自己弄得手忙脚乱,右脚被台阶绊了一记,摔倒在地!

「好!」释济法师在端木回春扑上来之前大喝一声,竖起拇指道,「不愧是中原来的高手,果然不同反响!」

端木回春见他无意再战,反手收回扇子。

释济法师站起来拍拍屁股道:「好,果然是好身手。由你和尼克斯力切磋武艺,贫僧就放心了。」他说着,转身朝姬妙花双手合什,虔诚地默念了几句,然后潇洒转身离去。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朝屋里走。

姬妙花笑嘻嘻道:「呀呀呀,亲亲果然还是吃醋了,连情敌都赶走了。」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想试试西羌高手的身手。」纵然是借口,却说得十分无力。

姬妙花道:「这样啊。其实我也算西羌高手的。」

端木回春淡然道:「峰主的武功我不久前已经领教过了。」

姬妙花默默地看着他进屋,然后站在那里,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心里猛然一震,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在端木回春突然回头时又缩了回去。端木回春道:「峰主准备用怎么样的锁?」

姬妙花将话吞了回去,干笑道:「我说笑的。」

端木回春低头,半晌才道:「我不是说笑。」他抬起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走的。」

姬妙花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吃吃笑道:「亲亲真是诚实啊。骗骗我不好么?」

……

若是能骗到的话,他早就骗了。可惜骗了也无用,所以不如不骗,倒还可为自己留几分颜面。端木回春想起之前的留记号和后来挑战释济法师,懊恼得想将自己从记忆中拖出来。

傍晚将近,姬妙花说找人送热水,但水来了,人却没有回来。

端木回春初时还担心姬妙花会趁机进来,后来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现,还是忍不住洗了。直至他洗完就寝,姬妙花也没有如他所说的要求同住一房。

他原本想在古塔卡过来取木桶时问一问,却终究忍住了。

今日释济法师之事让他颇感后悔。虽说他原本只是打算利用此人缠住姬妙花,以便让自己脱身,但仔细想来,自己对姬妙花知之甚少,万一释济法师武功极高,而姬妙花又不上钩,那到头来吃亏得还是自己。

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攻击释济法师,简直是引火烧身。他猛然意识到,自从魔教营救失败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忍」字了。

 

52、革面敛手(六)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端木回春经过一晚上的沉思,已经说服自己无论姬妙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淡然处之,以便放低他的警戒之心。魔教退出西羌,又只剩他一人孤军奋战,若想要离开,须得重新考量才是。

但是想归想,当姬妙花带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子出现在门口时,他沉淀了一晚上的脾气又在胸口缓缓凝聚。「峰主真是言出必行啊。」他暗中打定主意,若姬妙花用铁链子捆住他的话,他一定拼死相抗。

姬妙花立刻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这是自然,对亲亲,我向来真诚以待。」

端木回春道:「不知峰主的铁链要如何用?是捆人还是捆门?」

姬妙花讶异道:「为何要捆人捆门?」

端木回春嘲讽道:「峰主不是要把我锁起来么?」

姬妙花长叹一口气道:「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你只听进去这么一句么?」

端木回春道:「峰主又何尝听得见我的话呢?」

姬妙花笑道:「那要看是什么话,如果是情话,就算亲亲在心里说,我也听得见。」

端木回春道:「可惜,我只会说真话。」

「我也是。」姬妙花凑过去道,「我对亲亲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啊。我说过要带亲亲看绝影峰的美景,自然要说到做到。」

端木回春一愣道:「上绝影峰?」他目光疑惑地落在他手中的粗链上,似乎在掂量他的话是真是假。

姬妙花道:「山峰寒气重,我们等天暖些再走。」

端木回春道:「你不是说要锁住我么?为何改变主意?」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亲亲难道看不出,我之前这么说只是在开玩笑。」

端木回春双眼直盯盯地看着他,显然不信。

姬妙花目光左右游移着,就是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峰主若是不说,那就只能用铁链子捆我上山了。」人都有好奇心,对方越是不说,便越是想知道。端木回春也不例外。他不止是好奇,更是担忧。自从来了西羌之后,太多事只能靠他的观察来猜测,眼耳口鼻都被拘谨在眼前这一方天空之下,如井底之蛙。

姬妙花望着他,看似犹豫,却又带着几分轻快的口吻道:「因为亲亲不高兴。」

端木回春眯起眼睛,「是不是魔教发生了什么事?」

姬妙花双肩一垮,「难道亲亲心目中只有魔教么?」

端木回春道:「自然不止魔教。」

姬妙花眼睛亮起,「我就知道亲亲心目中还是有我的。」

「还有中原。」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咬着指甲,双眼幽怨地看着他。

……

端木回春别开头。忍字,等明日再说吧。

古塔卡抱着厚厚的包袱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姬妙花。

姬妙花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斗篷来。斗篷纯白,领上缝着狐皮。他想为端木回春披上,却被闪了过去。「山上真的很冷。」他故意哆嗦了一下。

端木回春无语地看着他脸上被哆嗦下来的粉末。

「天色不早。走吧。」姬妙花伸手想搂端木回春的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峰主请。」

姬妙花道:「山路湿滑,我扶着亲亲会比较好哦。」

端木回春道:「睥睨山的山路偶尔也会很湿滑。」

「呀呀呀,所以说像睥睨山这样的地方一点都不适合居住啊。」姬妙花趁机踩睥睨山一脚。

端木回春只当耳旁风,跟着姬妙花出门。他原本以为姬妙花久出未归,定然要带很多东西山上,谁知除了姬妙花手中的铁链与斗篷之外,只有古塔卡手中拎着个精致的小食盒。

他心中虽然充满疑惑,却也知道以姬妙花的性格,若他想说,就算不让他说他也会千方百计地说出来,若他不想说,即便兜兜转转地套他话也套不出来。

幸好三人脚程都不满,不到正午,便踏上山巅。

山巅全然不是端木回春想象的那般景象。

有木,稀稀疏疏。

有石,零零星星。

这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无屋可居。

端木回春看向姬妙花。

姬妙花抡起铁链一圈圈地转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那里,云雾缭绕,白如雪,软如棉,绵延起伏如海,波澜壮阔。

突地,他将手中的铁链掷了出去。

姬妙花这一丢显然用了内力。只见铁链刷拉拉地往前冲,一刹那间,便剩下一个尾巴在他手中,其余就像一根细细的铁桥,横架在他与云海之间。

端木回春惊讶地望向云海。云是虚无缥缈的,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而那铁链显然是扣住了它。

像是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云动了。

一座山峰露出头角,那尖锐的峰顶犹如塔尖,高耸入云。

「这是……」端木回春惊叹道。

「绝影峰。」姬妙花将手中的铁链扣在一块巨岩上,然后将斗篷披在端木回春身上,帮他系好。

端木回春突然抓住他为自己绑带的手,「我记得阿佩说过,峰主从来不带人上绝影峰。」

难得端木回春主动,姬妙花焉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反手握住端木回春的手,拇指轻轻地摸索着他的手背,撅嘴道:「呀呀呀,亲亲记得阿佩的话,却不记得我的话,这样很不好哦。」

端木回春用力抽回手,道:「端木回春武功虽然不济,但脸皮还有的,怎敢奢望峰主为我破例?峰主还是送我回山下吧。」看着绝影峰,他想到无数个词,诸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诸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诸如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他越想便越觉得住在山下大屋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姬妙花抬手指,勾住他的下巴道:「亲亲是在羞涩么?不过孤男寡男的两人生活,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端木回春走到山峰边往下张望,「下面是什么?」

「湍急的水流。」姬妙花道,「师父选绝影峰就是看中它孤立无援的地势。」

端木回春道:「尊师不怕被人围攻无处可逃么?」

姬妙花道:「我师父若是被人围攻,无处可逃的一定不是他。不过可惜,他之前一时想不开,离开绝影峰去了沙漠,此刻并不在山上。」

端木回春稍稍松了口气。面对姬妙花这样一个小妖孽已经让他头疼不已,他不敢想象若是他师父还在会怎么样。

姬妙花道:「若是我师父在,我就不敢带亲亲上绝影峰啦。」

端木回春暗想,能教出姬妙花这样的徒弟,他师父一定不同凡响。

「我师父若知道我强留亲亲,一定会很生气的。」姬妙花道。

……

这果然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

端木回春深深地惋叹。

姬妙花从古塔卡手中接过食盒,在端木回春身前半蹲下身道:「上来。」

端木回春皱眉道:「我有脚。」

「我知道。」姬妙花回头冲他一笑道,「亲亲上次夹得我那么紧,我还牢牢地记得。」

「我可以自己走。」端木回春发现姬妙花总是能让他在困境中发现更悲惨的困境。

姬妙花将食盒塞在他手中。

端木回春下意识地接住,随即姬妙花猝不及防地打横抱起他,然后足尖在地上一点,极快地掠上铁链,一步步朝那头走去。

「你……」端木回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风刮来,姬妙花身体抖了抖。他急忙一手抱食盒,一手搂住他的颈项,以免他一个不稳,将自己摔下去。

姬妙花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一勾。

 

53、革面敛手(七)

铁链不过十数丈长,但在端木回春看来,却仿佛过了百年之久。当姬妙花脚踏实地,将他放下时,他立刻跳向一旁,手中的食盒随着他的动作又晃了晃。

姬妙花笑道:「呀呀呀,亲亲果然很喜欢新家。」

端木回春回头望着对面那座山,心中暗恼不已。前前后后不过才眨眼的工夫,他竟将自己陷入越发艰难的境地。他强定心神道:「峰主可否将我送回对面山脚?」

姬妙花睁大眼睛,故作不解道:「为何?」

端木回春道:「畏高。」

姬妙花道:「可是明明是亲亲想上来的。」

端木回春皱眉道:「我几时说过要上绝影峰?」

姬妙花道:「呀呀呀,亲亲不要否认。明明我说不带亲亲上山的时候,亲亲那么伤心,看的我的小心肝拧啊拧地痛。」

……

他纠结的明明是那个锁!

端木回春道:「峰主看错了。」

「不管看对看错,我们先看看新房再说。」姬妙花不管端木回春作何反应,一把拉过他往山那一头走。

绝影峰雾气缭绕,坡路陡峭,正中一座塔状巨石占据山峰正中的地盘。端木回春绕着巨石走,只觉脚底都是斜着走的。他见巨石巍然屹立,犹如房舍一般高,心中暗道:莫不是他们在石头里凿了洞,就住在石头里?

只是巨石绕了一圈,除了见证此石的确光滑如镜之外,毫无所获。

姬妙花叫道:「啊,我忘了,其实路在这边。」

端木回春疑惑地看着他站在铁链旁边,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纵身向后一跳。端木回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却被他反手抓住一同拉了下去。

纵然端木回春不畏高,且知道姬妙花绝不可能好端端地跳崖自尽,但是当手被紧紧握着,硬拉着往下堕落时,依旧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惊吓只是心往上一提往下一堕的工夫,两只脚便稳稳当当地站在一块平地上。

姬妙花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放心,我就算舍得自己死,也一定不舍得你死。」

端木回春打量四周。

铁链在他们举头半尺处,犹如一条晾衣绳。绝影峰上窄下宽,他们脚下所立之处乃是一块凸出来的小平台,只能容四个人一个挨着一个贴着站。姬妙花与他站得稍开,脚后跟有一半露在平台外,悬空着。

若是他伸手轻轻一推……

端木回春盯着姬妙花的双脚,脑海中猛然闪过这个念头。

「绝影峰的风景比之睥睨山如何?」姬妙花浑然不觉地夸耀着山峰美景,原本就站在悬崖边的脚更是变本加厉地移了出去。

端木回春猛然伸手,将他拉了回来。

姬妙花顺势将他抱个满怀,嘴巴一惊一乍地喊着,「亲亲现在就要么?!可是,人家还没有准备好呢!不如先洗个澡?」

端木回春将食盒用力朝他胸口一顶,「峰主接好。」

姬妙花拎起食盒,冲他抛了个媚眼道:「我知道,男人的身体总是很容易冲动的。亲亲不用害羞。」他扭身,贴着山壁往前走。

平台前面有一条通往下方的石阶,似是被利器硬生生地切割出来的,大大小小并不工整,但是能在这样的悬崖峭壁开辟出这样的山道已可用鬼斧神工来形容。端木回春见山路越走越长,一路向下延伸,忍不住问道:「此路是尊师开辟的?」

姬妙花头也不回道:「当然。除了我师父,天下哪里有这样无聊的人。」

端木回春道:「尊师真是一代奇人。」他暗暗惋惜自己生不逢时。当年武林无论是中原还是西羌,都是能人辈出。姑不论他们是善是恶,且说纪辉煌、姬无常、还有姬妙花的师父……个个都是能他人所不能,为他人所不敢。论魄力,论手段,却是让他们望尘莫及。

山道猛然一转,忽而出现一片四四方方的平地。

平地倚着山壁,山壁上有一幅用利器划出来的五六人高的人像。那人伸开双臂,仿佛迎面清风,一派恣意之态。山壁前竖着一座竹楼,旁边有一个清波荡漾的蓄水池。

姬妙花指着那人像道:「这是我师父。」

端木回春道:「好画风。」

姬妙花道:「我师父亲手刻的。」

端木回春道:「好身手。」

姬妙花笑道:「若他知道你这般欣赏他,兴许他就不会一个人跑去沙漠里自寻死路了。」

端木回春听得一怔一怔的,「自寻死路?」

姬妙花道:「我师父初入江湖,靠的就是一身水下功夫。师父说,当年中原有个高手叫纪辉煌,武功极高,在地上从未遇到过敌手。后来我师父约他在水下比斗,两人不分胜负。」

若换做其他人,听到他师父一己之长攻对方之短还落得个不分胜负的下场,定然会大大取笑一番。但端木回春与中原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从小听着纪辉煌不败神话长大,纪辉煌武功高强的烙印深深镌刻在他心中,因此听到他师父与纪辉煌比了个平手,不但不觉他丢人,反倒觉得他师父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你师父为何会在中原?」端木回春问道。

姬妙花笑道:「我师父是中原人,出道时自然在中原咯。」

端木回春一愣,「你师父是中原人?」

姬妙花道:「曾经是。」

端木回春问道:「那为何会来西羌?」能够在水下与纪辉煌打成平手,他师父陆地上的功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使在中原也能扬名立万,功成名就,何必跑来西羌?

姬妙花道:「因为我师母。我师母当年是圣月教长老之女,师父对她一见钟情,一路从中原追来西羌,成婚之后便留在了圣月教。」

难得他主动提起圣月教之事,端木回春焉会放过机会?他又问道:「你师父既然是圣月教的长老,又为何要另建绝影峰?」

姬妙花刮着他的鼻子道:「亲亲这么关心我师父的消息,莫不是爱屋及乌?」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峰主若是不便回答,大可不必回答。」

「从今往后,绝影峰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再分彼此?」姬妙花拉着他往竹楼的方向走,「只要亲亲想知道的,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等我说完,饭菜都凉了,不如我们上竹楼边吃边说。」

竹楼共两层四间屋。

第一间屋没有门,只有一张矮桌。

姬妙花在矮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放在桌上。

菜都是素菜,青菜萝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姬妙花亲手为他盛上饭,又将筷子递到他手中,才道:「古塔卡会将每日的菜从铁链送过来,亲亲只管吃,不必担心下一顿。」

饭菜经过适才的上下颠簸和耽搁,早已经凉了。

端木回春胡乱扒了两口,便停下筷子。

他停下,姬妙花也跟着停下。他站起身道:「亲亲收拾桌子,我去泡茶。」

论茶道,端木回春虽然不如花淮秀和顾射这般精通,但当年他游历各地,也曾四处品茗赏鉴,因此听到姬妙花要沏茶,心里头还是藏着几分期待的。

姬妙花先摆上炉子,再放上水壶,最后拿出一个纸包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端木回春:「……」若他没有看错,那纸包里的分明是——

晒干的菊花。

 

54、革面敛手(八)

姬妙花道:「这是我师父最爱惜之物,他临行嘱咐我好好照料。我思来忖去,唯有将它们晒成干,才可保证它们不腐不烂,不凋不谢。」

端木回春垂眸看着纸包里果然不腐不烂不凋不谢的菊花,淡然道:「自然如此,峰主应当为他们立个墓碑,放个牌位,早晚香烛供奉才是,为何拿出来?」

姬妙花道:「我不这样做,亲亲又怎么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胜过菊花呢?」

……峰主抬举了。」

姬妙花取过炉子生火,然后将壶递给他,「亲亲去打点水来吧。」

端木回春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接过壶,起身走到竹楼外。

蓄水池是后天开凿出来的,底部坑坑洼洼,凹凸不齐,池水却十分清澈。他将手伸入水中,被冻得一个激灵。

「这是雨水和雪水积攒起来的。」姬妙花趴在竹楼的栏杆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竹楼在绝影峰峰顶与山腰之间,云海缭绕在头顶,看似举手可得,其实尚有一段距离。端木回春暗暗惊叹,真是不看不知,一看方晓得山道之长,竟有百余丈,绕着山峰蜿蜒而下,如两人合抱粗的蛇。遥想当年姬妙花的师父以一人之力开辟这样一番天地,是何等地耗费心力,又何等地惊世骇俗!

他用瓢打了水,回到竹楼,火已生起。

姬妙花将壶放在炉上,等水滚开,再将菊花放下去,拿着根筷子轻轻地搅拌,熬了须臾,便起壶,将水倒在碗中,递给端木回春,「亲亲尝尝看。」

端木回春接过碗,浅尝一口。

「怎么样?」姬妙花期待地望着他。

「尚可。」端木回春放下碗。他虽知菊花清热解毒的功效,却不喜它的味道。比起菊花,他倒是偏爱黄瓜苦瓜一些。

姬妙花难掩失落之色,「亲亲不喜欢?」

「不喜欢。」端木回春坦然道。

姬妙花接过他的碗,咕噜咕噜喝尽,然后用拇指慢慢地摩挲下唇,「果然很好喝。」

端木回春道:「既然峰主喜欢,不如多喝几碗。」

他话音刚落,姬妙花就扑了过来。

虽是意料之外,但端木回春仍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了下。

姬妙花抓住他遮挡的那只手的手腕,往下一拉,将自己下巴搁在上面,眼巴巴地望着他道:「不是亲亲让我喝么?」

端木回春咬牙道:「茶在那里。」

「我想喝的是亲亲的口水啊。」姬妙花撅起嘴。

端木回春手臂猛地一用力将他推开,迅速站起身道:「我回去休息了,峰主请自便。」他说完,也不管姬妙花作何反应,径自向外走去。

到了外面,他才想起姬妙花还不曾分房给他。但是适才的情形又让他拉不下脸走回去,干脆直接跃上竹楼楼顶坐下来。

从屋顶看风景,又是另一番景象。

对面青山巍峨雄壮,如一面天然翠绿屏风,闲花野树,呼之欲出。那条粗锁连在中央,将天硬生生一分为二,仿佛囚笼的边界,一方是自由天地,一方是囚鸟生涯。

他从腰际取下折扇,缓缓打开。

墨黑的魔教二字映入眼帘。他仿佛看到冯古道书下这两个字时,坚定沉凝的神情。

一面魔教,一面端木。

他是在告诉他魔教永远是他的靠山,他永远是魔教的长老,也提醒他莫忘记自己是谁,保持本心。

若今日明尊与他易地而处,定然不会像自己这般大惊小怪,惊惶失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尊向来能因势利导,借势得力。

端木回春慢吞吞地收拢扇子,重新放入怀中。

「亲亲。」姬妙花从下面探出身子来,经过一番闹腾,他嘴唇周围的粉掉落得差不多,露出他原本白皙细腻的肤色来,「你是和我睡一间房?还是睡我的房?」

端木回春望着他,平静道:「峰主不如让我在此自身自灭。」他终究不是明尊,终究做不到明尊那般淡定自若地借力打力。

姬妙花笑道:「山里风大,到了夜里,简直寒风凛凛。我怎能让亲亲餐风露宿?」

端木回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姬妙花舔了舔嘴唇道:「亲亲便住二楼头一间吧。」或许是为了免除他的担忧,他推门进了一楼另一间房。

端木回春在屋顶等了会儿,确定他暂时不会改变主意从屋里冲出来之后,翻身从屋顶落到二楼头一间房门外,轻轻推开门。

一阵若有似无地檀香味传来。

房正中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绿檀木矮桌,桌旁配着三张矮凳。桌上放着一只紫砂茶壶,却没有杯子。床也是绿檀木制的床,却只有床铺没有床柱,上面放着一床薄薄的缎面棉被和一只象牙枕。床边是脸盆架,对面是橱柜,俱是绿檀木。可见房主人用物十分讲究。

端木回春暗道,莫不是姬妙花师父的房间?

他走到另一头,推开窗户。

窗正对着山壁,潮湿气和草木气联袂扑来,让端木回春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房里的东西亲亲只管用。」姬妙花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笑嘻嘻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皱眉道:「我只是借住,怎能鸠占鹊巢?」

姬妙花道:「若此间主人不介怀,亲亲又何须在意?」

端木回春怔了怔,道:「这是你的屋子?」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道:「我怎能容忍亲亲的纤纤玉指沾染他人之物?」

纤纤玉指四字成功打消端木回春的惊讶。「多谢峰主收容。」他走到门前,手抓着门板,边关门边道,「峰主一路舟车劳顿,端木回春不敢久留,峰主请回。」总共二十个字,说完时,门正好当着他的面关上,顺手上闩。

姬妙花似乎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缓缓下楼。

他这次没有故意放轻脚步,端木回春听得一清二楚。等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回转身来。

说不好奇是假的。

这间房与他想象中出入甚大,先不说风格朴素,无多余赘物,最最紧要的,是竟然没有梳妆台。他明明记得姬妙花在圣月教的居所中便有一个大梳妆台,上面还放着一面两面手掌大的铜镜。

他走到橱前,打开门。

数件风格简约一模一样的白袍映入眼帘。

……

这果然是姬妙花师父的房间吧?

端木回春委实想象不出穿白袍的姬妙花的样子。

至傍晚,夕阳斜照。

端木回春踌躇着总呆在房里也不是一回事,正要起身出门,就听到门前想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将他起身的动作定住。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声。

门被轻敲了两下。姬妙花道:「水温刚好,趁热洗。」

然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端木回春愣了愣。

一是因为他说的话里没有亲亲。

二是因为,他声音有些不太自然。

他打开门,果然看到一桶温水冒着热气。旁边放着皂角和一叠整齐的衣物。他虽然心中疑惑,但想要沐浴的欲望让他将疑惑暂时搁浅在心里,抱起木桶进屋。

姬妙花准备的衣物都是崭新的,衣料做工不俗,只是色彩稍显浓艳。

端木回春洗完澡,正想穿衣,心神却落在橱中那几件白袍上。可惜那些是旧物。他心中叹息一回,穿上深蓝的袍子,然后将湿发披落下来,打开门抱着木桶去倒水。

说起来,在圣月教时虽然提心吊胆,但倒洗澡水这种事还是有人代劳的,到了这里,竟是样样都要亲力亲为。

他走出门,正要下楼,就看到主楼前站着个白色身影,浓黑长发直落腰间。看他背影,衣袂飘飘,如乘风之仙。

 

55、革面敛手(九)

端木回春蓦然停住脚步,木桶里的水猛地晃了一下。

似乎听到后边的动静,那个身影终于回过头来。只见他双眉飞扬,眼窝微微凹陷,却越发显得眸光深邃,英气逼人,高挺的鼻梁,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无一不令人赞叹。

即使心里曾为他洗过面,擦去过脸上的胭脂水粉,但是那只是朦胧的想象。那张藏在厚粉后的脸从不曾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晰耀眼。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前,面对面地看着。

无声无息。

时间流淌。

端木回春惊讶地看着姬妙花的双颊渐红起来。

……」

他不是没见过他脸红,但那是因为胭脂因为日落,这是头一次看到姬妙花脸上的红晕是为着……

羞涩?

端木回春被脑海中的想法吓了一条。

姬妙花会羞涩?

这简直比穿白袍的姬妙花更难以想象。当然,穿白袍的姬妙花已不必想象,因为他正站在那里,素面朝天,白袍简约。

端木回春定了定神,抱着木桶走下楼来。

姬妙花站在原地,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直到端木回春走到跟前,脸上红晕依旧未褪。

「亲亲。」他喊的声音比之前小了很多,似乎有种中气不足的感觉。

「峰主。」端木回春放下木桶。

两人对望着。

姬妙花率先撇开目光,「洗得习惯么?」

端木回春道:「我以前也是自己洗,很习惯。」

「哦。」姬妙花低头看着木桶,脸上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耳根。

端木回春:「……」之前的姬妙花,他已掌握了几分应对之策,但眼前这个姬妙花,却大出他的意料,更难以窥测他究竟意欲何为。

风里传来铃铛声。

姬妙花精神一振,黑蓝色的眼眸闪烁着清亮的光芒,「古塔卡送饭菜来了,我去取。」

端木回春看着他足尖一点,掠出数丈外的山道上,几个起伏便消失了踪影,这才松了口气。明明是同一个人,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未免太古怪了。

他将桶里的水倒出,用池水清洗着木桶。

不消片刻,姬妙花回来了。他回来之后并没招呼端木回春,而是径自上了楼。

端木回春洗完桶上楼,看到之前用膳的矮桌上放着食盒,但不见姬妙花的人影。

……

难道是练武走火入魔?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虽然从未听说练武走火入魔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西羌武功与中原大不相同,走火入魔后的结果不同也情有可原。

他站在原地,踌躇着是否主动探明真相。若姬妙花真的是走火入魔,他必须另作打算。万一他发狂杀人,自己也好想个自保之道。

门咿呀一声打开,一抹红裙顺着跨门而出的脚出现在他视野之内,紧接着是那身熟悉的鲜艳红裙。

「呀呀呀,亲亲特地在这里等我吗?」

端木回春看着姬妙花重新顶着一脸的厚粉扑过来,一时没有反应,被他抱个满怀。

「果然还是这样更自在啊。」姬妙花见端木回春没回神,对准他的脸就是吧唧一口。

端木回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皱眉道:「峰主?」

「亲亲什么事?」姬妙花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

「适才……是你么?」虽然这个问题问得很古怪,但是有了眼前这个,才越发对比出适才那个人的古怪。难不成,姬妙花有个孪生兄弟?

姬妙花咬着指甲道:「我只是想和亲亲坦诚相对嘛。当然,赤裸相对更好。」

端木回春瞠目结舌道:「真的是?」

姬妙花松开胳膊,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靠着栏杆道:「亲亲喜欢现在这个我,还是刚刚那个我呢?」

端木回春毫不犹豫道:「刚刚!」

姬妙花垮下脸道:「现在这个我不好么?亲亲怎么可以嫌弃我?」

端木回春道:「峰主难道没发现两者的差别么?」

姬妙花突然将头往前一伸,道:「亲亲看得出我现在脸红还是没脸红么?」

「看不出。」端木回春这才注意到姬妙花的耳朵和颈项其实也抹着粉。

姬妙花弯着嘴角道:「这就是区别。」

端木回春脑海中灵光一闪,难不成……「峰主只是为了不让人看出脸红才化的妆?」这个解释虽然诡异,但是想到姬妙花的性格,他便觉得再诡异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姬妙花叹息道:「亲亲,你不会明白,脸皮不够厚,拿水粉来凑,是多么痛苦的事。」

……

若是一炷香前有人对他说姬妙花的脸皮很薄,他一定会认为对方不是瞎子就是疯子,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个言行举止都没脸没皮的人其实很容易脸红。

「比如约好和人比武,最后那人却只顾着看,忘了动手。这也就算了,偏偏,看着看着,还连累对方的对方脸红了,招式都畏首畏尾起来。」姬妙花委屈地撅着嘴道,「难道亲亲不觉得,这很糟糕么?」

端木回春垂头,用手轻轻地摩挲着眉间,以遮挡嘴角掩都掩不住的弧度。

「亲亲……」姬妙花声音朝他靠近。

端木回春迅速抬头,正色道:「其实峰主可以用面具的。」

姬妙花道:「若是用面具,对方岂非看不到我的脸?」

你现在这样又有谁能看到你的脸?端木回春在心里头默默地问。

姬妙花道:「而且更让人误解我不敢见人。当然,如果端木亲亲想用金屋藏娇,把我锁在你的身边不让别人看到,我也是愿意的。」

若换做之前,姬妙花说有人要把他金屋藏娇,他依旧会觉得那个人不是瞎子就是疯子,但是看过他的真面目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姬妙花的确有让人金屋藏娇的本钱。

……

不过短短一炷香,他已经改变了他很多想法,而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一张容易脸红的脸。

姬妙花突然凑过头来,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端木回春皱眉,正想说什么,就听姬妙花道:「我刚才就想做了,偏偏做不出来。」

……」端木回春脑海中生出一个主意,「浓妆艳抹掩盖本来面目与戴面具何异?难道这便是绝影峰的待客之道?」

姬妙花侧头看着他道:「亲亲不想我化妆。」

端木回春道:「若峰主此刻一人在此,可会上妆?」

「不会。」

端木回春暗想,他所料果然不差。他如今住的房间果然是姬妙花的,而他本人并非喜欢浓妆艳抹之人。在外如此,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又或许是成了习惯。刚才已经证实,失去伪装的姬妙花不再是那个肆无忌惮的姬妙花。对他而言,这样不但可以少却骚扰,也可更接近姬妙花的内心,从而说服他放自己回中原。

主意既定,他自然不遗余力地劝说道:「峰主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峰主还是照常得好。」

姬妙花眼珠子一转,笑道:「要我照常也可,不过有个小小的要求。」

「峰主且说。」

「我要你以后都不许叫我峰主。」姬妙花道。

……

难不成叫亲亲?

光是这个想法,就够端木回春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他问道:「那依峰主之见?」

姬妙花道:「叫亲亲啊。」

……」端木回春充耳不闻地转身进屋。

姬妙花不甘心地追进来道:「要不叫花花?」

比起亲亲,花花倒不是不可接受的。

端木回春回身,正想同意,又听姬妙花道:「再不行,叫妙妙?」他神情已是委屈得不能再委屈。饶是如此,端木回春却依旧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56、买定离手(一)

姬妙花见端木回春还在犹豫,叹息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取的中原名字,不如就叫我的西羌名字吧。」

「尼克斯力?」比起花花妙妙,尼克斯力的确容易接受得多。端木回春刚一点头,姬妙花道:「不,叫我大力。」

虽然大力乍一听有些俗气,但胜在朴实。

端木回春低声道:「大力。」

姬妙花眉开眼笑道:「小春亲亲。我大你小,多么相配!」

……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道:「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妙妙吧。」

姬妙花手指点着下巴,沉吟道:「那我叫你什么亲亲好呢?」

端木回春道:「不如就叫端木。」直呼其名太过亲昵,倒不如直呼其姓来得自在。

姬妙花似乎没看出他的这层心思,笑道:「原来亲亲喜欢端木亲亲啊。」

端木回春道:「那峰……妙妙还是先回房更衣吧。」

姬妙花不满地盯着他道:「疯妙妙?亲亲干嘛骂人家?」

端木回春尴尬道:「一时难以改口。」

「那亲亲要怎么补偿我呢?」姬妙花的手指勾缠着端木回春披在肩上的湿发。

端木回春抬手挡开他的手,道:「依你之见呢?」幸好这个世上还有你我他可以用来指代人称。

姬妙花道:「亲亲就连叫我十声。」

「十声?」

姬妙花道:「后面要不要加亲亲,亲亲可以随意哦。」

端木回春按着眉头道:「若我叫了,你就去换衣服?」

姬妙花笑眯眯地颔首。

……」

端木回春低头,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他道:「妙妙、妙妙、妙妙妙妙……」二十个妙字结束,他几乎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姬妙花心满意足点了下他的额头,「亲亲等我哦。」

看着他消失在门内,端木回春缓缓松了口气。回想适才自己叫妙妙时姬妙花眼中闪烁的灼热目光,他忍不住晃了下脑袋,伸手抓住竹楼栏杆,将目光远放。但直至姬妙花一身清爽的出来,端木回春才发现他虽将目光放远,思绪却依然留在这座竹楼里打转。

「亲亲。」姬妙花走到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双颊微红,「我们用膳吧。」

少了身上那股肆无忌惮的随性,端木回春对他防备锐减,难得主动微笑道:「请。」他举步要走,袖子却被姬妙花勾住。

端木回春疑惑地回头,眼睛不住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怀疑他之前说的上妆卸妆判若两人之事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又一种手段。

「亲亲还没有叫我。」姬妙花脸色更红了些,视线摇摇晃晃忽左忽右,但抓住他袖子的手却攥得死紧。

端木回春将疑窦藏在心里,轻声道:「妙妙请。」

姬妙花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与他一同进屋。

菜色又是以素为主。

端木回春注意到姬妙花的筷子几乎不动素菜,专攻那碗肉,不由好奇道:「你不喜素食?」

姬妙花头也不抬道:「亲亲喜欢就好。」

「你怎知我不喜荤食?」

尽管姬妙花低着头,却依然能看到他嘴角扬了扬,「我们不是头一次同桌共食。」

端木回春的筷子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晚饭后,夜色临近。

昂首望天,天仿佛在咫尺之间,山中夜风萧飒,穿梭崖壁,横冲直撞,颇为吓人。

端木回春很快回了房,关了门窗。

外头风声越来越猛烈,与昼间的平静判若两地。

他靠着墙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脑中天马行空地回忆着旧事,直到困乏来袭才躺下。只是躺下后,窗外的呼啸声越发清晰,仿佛丛林猛兽的咆哮,随时破门而入。他原本就浅眠,如此环境,几乎辗转一夜,直到天光微亮,风声稍歇,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至天光大放才起。

端木回春用昨夜预先打好的水洗漱完毕,推门而出。

半空浮影掠过。

他一惊,下意识得从腰间拔出折扇。

「亲亲也来么?」白影在楼前停住,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看着他那张与霞光无异的面容,打开折扇摇了摇道:「天气闷热,我只是想扇一扇。」

姬妙花道:「我已经拿了早点,我们用了便下山吧。」

端木回春扇子一顿,狐疑地问道:「下山?」

姬妙花道:「去钓鱼。」

端木回春收拢扇子,加快两步来到一楼,含笑道:「我最喜欢钓鱼了。」

姬妙花冲上来,见他进了屋正要入座,手指突然又抓住他的袖子。

端木回春弯腰的姿势一顿,慢慢地回头道:「峰主?」

姬妙花定定地看着他,脸虽红,但摇头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

端木回春暗叹了口气,扯出一丝笑容道:「妙妙。」

姬妙花满意了,放开袖子坐下来。

这顿饭端木回春吃得十分心不在焉。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姬妙花那句下山。尽管不知他为何心血来潮愿意下山,但是对他来说,能够离开这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绝境,便是件好事。

但好事总是多磨。

端木回春见姬妙花用包袱装上干粮,心中隐约又不好的预感。若真是离开绝影峰,他们应该去古塔卡在的那座宅子才对,何必带干粮?

果然,姬妙花下了楼不但不往山道的方向走,反倒往悬崖走去。

端木回春跟在他身后,虽未问出口,心中却不断揣测着他的意图。

姬妙花到崖边驻步,蹲下身,将手伸到崖外,往下摸了摸。

端木回春听到锁链击打山壁声。

姬妙花抬头看着他道:「我背亲亲下去。」

……

端木回春看着与绝影峰相对的平滑山壁,手心隐隐渗出冷汗,故作镇定道:「不是说钓鱼?」

姬妙花道:「抓着链子往下滑,就到钓鱼台了。」

端木回春道:「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怕是要下雨,不如改日再钓。」

姬妙花笑道:「放心,这里的天气我最晓得,一时三刻下不了雨的。啊,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畏高。不过我背你下去,你只要夹紧我,闭上眼睛就好。」

端木回春咬牙道:「不必,峰主先行,我随后就来。」他如今武功已然恢复,只要克服恐惧,抓着铁链上上下下应该不成问题。他暗暗为自己鼓劲。

姬妙花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会意,「妙妙请。」

姬妙花这才展颜一笑,重新抓住那条铁索,然后纵身跃下。

端木回春看得心头猛地一跳,几乎窒息。

「亲亲来吧。」姬妙花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端木回春稍探出身子,只见他正挂在铁索上,悠然自得地晃来晃去。他底下,是狰狞如血盆大口的万丈悬崖!

若是他此时找块石头从上而下丢下去……

他脑中闪过一个比万丈悬崖更狰狞的念头。

端木回春闭了闭眼睛,努力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除却强虏自己来此之外,姬妙花待他不薄。何况,他若是杀了姬妙花,那么怕是会引得整个西羌武林与魔教为敌。

而选在此时逃跑……

以姬妙花的轻功和武功,自己毫无胜算。

说起来,姬妙花从刚才到现在都未发一言,是否意味着,他其实还是在试探自己?

想到这里,他慢慢地蹲下,用袖子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才伸手去摸那条锁链。

锁链冰冷,冻得他缩了缩手。

一抹白影飞身上崖,在他面前蹲下。

 

57、买定离手(二)

端木回春看着他的背影,抓着锁链的手一紧,胸口似乎有一口气逆冲而上。

姬妙花回头,「亲亲?」

端木回春微微一笑,猛然朝旁翻落。身体腾空那一刹,他脑海一片空白。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铁链,双脚顺势夹住链子。

风声由上而下。

即使没回头,端木回春也能感觉到姬妙花跳下来了。

没有抓住铁链,直接跳下来。

端木回春只觉自己的心跳在刹那急停,随即感到铁链一沉,心才重新恢复跳动。他抓着铁链,慢慢低头。

姬妙花单手双脚勾住链子,腾出一只手来解那条与铁索纠缠在一起的细链子。

端木回春回想起他的武器,心中大石这才落下。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断不可能做些冲动莽撞毫无把握得可能会丧命之事。

姬妙花将链子解下,收入怀中,抬头对着端木回春的鞋底道:「亲亲小心些,不过不必太担心。万一你掉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端木回春心头一动,嘴巴却淡然道:「多承吉言。」

链子上传来轻轻地震动。

姬妙花一点点往下爬去。

端木回春等了会儿,将脑海中那幅万丈深渊的画面渐渐驱逐出去之后,才一点一点地松手往下。

这一段时间极静。

姬妙花没有说话,端木回春只能从不断抖动的铁索中感觉他的存在。

风轻轻地刮过后背,凉飕飕的,仿佛不着痕迹地动摇着他求生的信念。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姬妙花在下面道:「到了。亲亲跳下来吧。」

端木回春低下头。姬妙花正站在一块突起的山石上,山石不大,大约半丈见方。他瞧准落脚地,纵身跳下,姬妙花伸臂接应他。

在半空中悬了这么久,再次脚踏实地,心中别有一番滋味。端木回春暗暗吁了口气,转头瞥见岩石旁有个天然石洞,石洞阴暗,散发着潮气。

姬妙花取出火折子点亮,然后走了进去。

端木回春紧随在后。

山洞潮归潮,却很干净。

姬妙花从山壁上取下两根鱼竿,递了其中一根给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讶异道:「我们就在这里钓鱼?」

姬妙花笑道:「放心,能钓到的。」

论琴棋书画,端木回春自认尚可,但是说及钓鱼,他却是一窍不通,只是看着缠绕在鱼竿上的鱼线,觉得似乎长了点。

姬妙花从洞里翻找出一只木桶,如获至宝地捧到他面前打开。

端木回春看了眼便皱起眉头。

蠕动的蚯蚓在土里钻来钻去。

姬妙花拿着桶和鱼竿走到那块突出的山石上坐下,两条腿伸在外面,悬空摇晃着。

端木回春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见蚯蚓挂在鱼钩上,然后将线放下去。其实这里离山脚已经很近了,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水声冲撞。

姬妙花将手中的鱼竿递给他。

端木回春接过来。

姬妙花又拿过他手中的鱼竿,继续上饵。

接着就是两人无声地等鱼上钩。

钓鱼考验的是耐性。姬妙花看似风风火火,但他的耐性却出奇的好。从坐下之后,端木回春换了五六次姿势,而他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

端木回春觉得手中的钩子动了动,忙将它拉上来。由于线太长,他拉钩只能一点点地拉线。等他看到钩子时,上面的蚯蚓不见了,但也没见着鱼。

姬妙花道:「这里的鱼最狡猾了。」

端木回春看看他,又看看木桶中的蚯蚓。

姬妙花浑然不觉地自顾自钓鱼。

端木回春干脆把光秃秃的鱼钩放了下去。

「咦?」姬妙花瞟了他一眼。

端木回春道:「这是中原的钓法。」

「什么钓法?」姬妙花颇感兴趣。

端木回春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姬妙花侧头看着他。

端木回春忍不住回望着他。

姬妙花脸又红得像抹了胭脂,侧过头道:「我突然想下去当鱼了。」

端木回春看着手中的钓竿,竿子似乎微微颤动了下。「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山上?」

姬妙花沉默了会儿,才带着浓浓的失望反问道:「你不喜欢?」

「我是中原人。」

「我知道你们很注重过年。」姬妙花道,「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回中原吧。」

若非姬妙花还在身旁,若非这里地势险恶,若非事情还未成定数,端木回春几乎想要跳起来。离过年还有四个多月,虽然时间漫长,但好歹也是个盼头。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姬妙花愿意放他走。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态度已然在悄悄动摇?

端木回春之前的种种不悦和不满统统抛之脑后,心里头装着满满的箭——归心似箭的箭。「那镇心丸的解药呢?」算算时日,也没多少天了。他突然想到,若是姬妙花通过解药来操纵他,那么即使回到中原,结果也依然没有改变。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镇心丸是一个月吃一次,也就是说,不用等回中原,姬妙花就要将解药拿出来。除非他想和姬清澜一样,用镇心丸来操纵他。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只能冒着找不到解药的风险,拼死回魔教再做打算了。

姬妙花拉钩,果然钓上一条鱼来。

端木回春以为他还要再钓,谁知他就这样放着鱼钩跑去生活烤鱼了。不消片刻,烤鱼的阵阵香味传出来,连不喜吃鱼的端木回春都有些垂涎欲滴。

姬妙花烤好鱼递给他。

端木回春只尝了两口。有时候,味道香的东西不一定好吃,就好像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好心。

姬妙花递给他干粮,然后自己将剩下的鱼吃完。

「除了尊师、你和你师兄,绝影峰没有其他人了么?」端木回春漫不经心地问道。

姬妙花用手指慢慢地抹过下唇。尽管没化妆,但是他很多习惯动作却保留了下来,「不是有亲亲么?」

端木回春窒住。想到好不容易等到姬妙花口气松动,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泼冷水,而是保持沉默避而不答。

姬妙花等他吃完,将钓竿和鱼饵重新收拾好,两人顺着铁索往回攀爬。

依旧是端木回春在上,姬妙花在下。

端木回春双手抓着铁链,抬脚在山壁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虽然往上比往下难走费力得多,但是往上走能看到终点在哪里,心情开朗,自然事半功倍。

眼见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端木回春足尖在山壁上一踢,翻身上峰顶。

姬妙花随后跃上。

此时已是午后。

端木回春原想借口午休回房,却听姬妙花道:「亲亲要不要来下盘棋?」

说实话,端木回春虽然不是棋痴,但是这么久没下,难免有些技痒。而且他闲在山巅左右无事,下下棋还能打发时间,便欣然同意。

姬妙花将房间让给端木回春,自己便住在他师父的房间里。

对于这位曾经与纪辉煌打成平手的奇人,端木回春早就好奇不已,因此入屋之后,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房中摆设。这间房的摆设明显比姬妙花要讲究些。

桌子是中原那种两三尺高的书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他一眼就认出出自京城源宝斋,是上品。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幅挂在墙上的画。

画上是个白衣青年,从朱门出来,风度翩翩。

端木回春问道:「尊师?」

姬妙花摇头道:「不,是姬无常。」

 

58、买定离手(三)

端木回春讶异道:「姬清澜的师父,姬无常?」

姬妙花道:「他本名姬季风。」

以姬无常的医术,不该寂寂无闻才是。但端木回春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圈,却实在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物。连魔教记载姬无常的秘录里也不曾提到他的过去。

「是宫中太医。」姬妙花顿了顿,突然疑惑地歪着头道,「中原的太医是太监么?」

端木回春愣了下,摇头道:「不是。」

「听说太监的皮肤很好,我师父说他的皮肤也很水灵。」他口气难掩艳羡之情。

端木回春干咳道:「他是太医,自然懂得打理。」

姬妙花扼腕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学习医术的。」

端木回春道:「他既然是宫中太医,又为什么会流落西羌,成了姬无常?」他隐约觉得自己找到了姬清澜与魔教为敌的源头。

姬妙花道:「我师父说,他得罪了凌阳王,又被皇帝出卖,不得已投靠了纪辉煌。」

纪辉煌,又是纪辉煌。

端木回春发现此人虽然英年早逝,但留下的痕迹却足以影响百年江湖。「既然投靠了纪辉煌,为何又流落西羌?」

姬妙花道:「这就不知了。」

不过这些线索已经足够端木回春想象来龙去脉。从姬季风得罪凌阳王又被皇帝出卖可推断出,他必定是受皇帝指使做了对凌阳王不利之事。事后皇帝或许是想灭口,又或许是他办事不利,总之想要除掉他,他迫于无奈,投靠纪辉煌。而后,纪辉煌……死了,他与蓝焰盟新任盟主不和,于是远走西羌。但是依然有人对他咬住不放,所以姬妙花才会救了姬清澜……

为何只有姬清澜?

端木回春问道:「那姬无常前辈如今在何处?」

姬妙花瞥了他一眼,「亲亲为何想知道?」

端木回春道:「说起来,他应当算是我的师公。」

姬妙花皱眉,「那你和清澜亲亲是……」

端木回春尴尬道:「论辈分,我应当称他一声师叔。」

「不好。」姬妙花摇头。

端木回春想,这实非他所愿,却改不得。

姬妙花问道:「清澜亲亲知道么?」

端木回春道:「应当不知。」他既然不知道他是端木回春,自然更不会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姬妙花道:「那就莫让他知道了。」

「为何?」端木回春本意也不愿他得知,但是这话从姬妙花嘴里说出来,却不得不让他浮想联翩。

姬妙花一脸苦恼道:「因为我不想喊他师叔。」

端木回春:「……」若是喊姬清澜师叔能够摆脱姬妙花的纠缠,或许他可以……为何两样选择都如此的艰难?

姬妙花道:「而且我师父与姬无常是平辈论交,怎能让我无故矮了一辈?」

端木回春道:「尊师与姬无常前辈是如何认识的?」

「当年我师父经常找纪辉煌比拼水下功夫,一来二去,自然就认得了。」

姬妙花说得轻巧,端木回春却不尽信。他走到画前,凝神看着画,「这画是出自尊师手笔?」

「不错。」

「男人之间彼此作画相赠,倒是少见。」他不由得想到了歪路上。其实不怪他想歪,任谁知道纪无敌与袁傲策、冯古道与薛灵璧的事迹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潜移默化。

「他们与我们不同。」姬妙花的脸又红了,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他,不偏不倚,「我师父一心一意地爱着我师娘。不过姬无常是他最欣赏的男子,师父说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他唯一觉得配上浊世佳公子这五个字的人。」

端木回春道:「那为何这里没有尊师娘的画像?」

姬妙花道:「若喜欢一个人,自然想把他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瞧见。我对亲亲是这样,我师父对师娘自然也是这样。想当年,我师父经常带着我师娘外出游历,不过是不想让我们盯着师娘瞧罢了。后来我与师兄闲来无事,只好盯着画像瞧。」

端木回春道:「你中原姓取姬字,是否因为……」

「因为姬无常。」

端木回春恍然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姬妙花双眼晶晶亮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道:「没什么。」

姬妙花道:「亲亲莫不是以为我是从了清澜亲亲的姓?」

端木回春打了个哈哈道:「其实姬姓在中原十分常见。」

姬妙花道:「那端木呢?」

端木回春道:「虽不是大姓,却也不罕见。」

「那我就跟亲亲姓吧。」姬妙花低声道,「端木妙花,端木妙花……」

端木回春道:「……其实我觉得姬妙花很好听。」

「真的?」姬妙花望着他,眸色又渐渐变浅,蓝得渗人。

端木回春撇开头道:「不是说下棋么?」

姬妙花转身上榻。榻上放着一张矮桌,桌面刻着围棋棋盘,用漆漆过。他拉开矮桌的抽屉,露出棋子来。

端木回春脱了鞋子,盘膝坐在他的对面。

姬妙花拿起白子,便落在端木回春身前。

端木回春望了他一眼,执起黑子落在白子上方。

姬妙花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

端木回春起先看他白子先出,以为他不会下棋,只是胡乱下一通,未几,他便知道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姬妙花不但会下棋,而且下了一手好棋。那些乍一看毫无用处全无章法的棋子到后来总是能够发挥作用。

幸好端木回春改变了棋路,换做以前华而不实的进攻套路,只怕早就投子认输。但如今他稳扎稳打,倒还能在姬妙花的天罗地网之下获一席喘息之地。

姬妙花做活了四个角,又盘活中间一条龙,行两面夹击之策。

端木回春的黑子好似瓮中之鳖,虽有一口气,但行将就木,败象已呈,不过时间早晚。

啪。

他将黑子丢回抽屉,落落大方道:「我输了。」

姬妙花抬眸望着他,没说话。黑蓝色的瞳孔荡漾着丝丝温柔,如风如絮,绵软得难以拒绝。

端木回春心中警钟大作。卸了妆姬妙花其实与上妆的姬妙花一样难缠,而且卸了妆之后,他觉得他更加防不胜防。如今想来,那层厚粉就是一张面具,不断掩饰粉后的真容,也警示了其他人。如今,面具除下,真容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心思却好似藏得越发深了。正如棋局一般,他的全无章法胡乱落子说不定是另藏乾坤,自己若不小心提防,兵败如山倒也不过是早晚。

「我们再下一盘?」姬妙花终于挪开目光。

端木回春故意揉了揉眼睛道:「不了,我有些困乏,先回去了。」

姬妙花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墙上那幅画道:「尊师画法新奇,是我生平仅见,不知可有其他画作?」

姬妙花道:「原本还有师娘的画像,但被师父一同带去沙漠了。」

端木回春道:「尊师真是洒脱之人。」

姬妙花道:「师娘过世之后,他生无可恋,方才去的沙漠。若是亲亲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我也会去沙漠的。」

端木回春道:「其实沙漠瑰丽神奇,并非死亡之地。」

姬妙花道:「我师父当年号称浪里打水花,是最离不得水的。离开水,对他来说与死无异。」

端木回春讶异道:「尊师是花清河?」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你知道?」

当然知道。

花清河也是当年武林的传奇人物之一。不过他的传奇不在他的武功,而在于他的容貌和性格。

对于美人如云的江南花家来说,花清河实在是一大败笔!

而他性格叛逆,与循规蹈矩,凡事讲究的花家可说是格格不入。他入江湖没多久,便脱离花家自立了门户。此事让花家家主大为震怒,明里暗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以至于花清河之后在江湖中并没什么作为,即使有名声,也是不孝不义的骂名。因此之前姬妙花说他师父与纪辉煌打成平手时,他并没有往他身上想。

「尊师当年在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道:「呀。他从来只夸纪辉煌和姬无常,我倒不知原来他竟也这般厉害。」

端木回春道:「尊师出身名门,乃是武林中有数的世家公子。」

「可是师娘常说他是痞子,没有半点名门公子的风度,」姬妙花道,「啊,也许这就是他对姬无常这般推崇的缘故。」

端木回春转头看着画像。

画中的姬无常白衣黑发,温文儒雅,仔细看,他的神韵的确有几分肖似花家中人,只是容貌不及花家人这般惊艳罢了。

花清河当年行事乖张,仿佛视名声如粪土,视家世如浮云,但看如今种种,只怕他并非视它们如粪土如浮云,而是恰恰相反,太过于重视名声家世,但是平凡的容貌让他不堪重负,于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抛开一切,我行我素。

端木回春突然转头看姬妙花,又转头去看画像。

虽然姬妙花与姬无常无论神态还是相貌,都无一相似,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却的的确确是同一样式。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倾慕姬无常的人不是花清河,而是……姬妙花?!

 

59、买定离手(四)

「或许对姬无常前辈推崇备至的并不止尊师一人。」端木回春试探道,「观你身上衣着,与画中并无二致。想必你心中对他推崇更胜尊师。」

「你怎么知道?」姬妙花耳根一热。

端木回春道:「你身上的衣服,还有你的姓。」

姬妙花叹气道:「谁叫师父长得不好看。」

端木回春怔忡道:「谁说师父一定要好看的?」若师父一定要好看,那中原只怕有五分之四的门派要解散。

姬妙花道:「我与师兄从小在绝影峰长大,师父师娘对我们来说,不止是师父师母,也是父母。子女模仿父母是天性,但是看到父亲不好看,便怕自己长大已经也会变成他的模样,因此只好去找好看的人来学。你若是见过我师父,就知道我为什么会模仿姬无常画像中的穿着了。」

端木回春道:「为何?」

姬妙花道:「因为我不想袒胸露臂或光着膀子走来走去。」

……」端木回春急忙找话题转移自己的浮想联翩,「也就是说,尊师是花清河,与姬无常前辈、纪辉煌是旧友。后来尊师遇到尊师娘,便迁来西羌,而姬无常前辈后来带着姬清澜也来到了西羌。你还未告诉我,姬无常前辈现何处?」

姬妙花道:「过世了。」

虽然隐约猜到答案,但亲耳听到,心中仍是五味杂陈。

对姬无常,他心情之复杂甚至胜过袁傲策。袁傲策是他的杀父仇人,但他内心又觉得自己父亲罪有应得,两厢冲突之下,他只能选择逃避。而姬无常,是父亲未正式拜入门下的师父,是他的师公,但同时,他也是将他父亲一手拉入蓝焰盟深渊的人。如果没有他,蓝焰盟就不会有各种各样的毒药,那他父亲也就不能借着解毒之名一边建立栖霞山庄一边与蓝焰盟勾结。或许他只是个普通人,家里有些钱,自己会些武功,默默无闻于江湖,却父慈子孝,过着平淡温馨的日子。

端木回春道:「他是如何过世的?」以姬无常出神入化的医术,想要他死绝非易事。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说,死于暗杀。」

端木回春忙问道:「谁下的毒手?」

姬妙花道:「既然是暗杀,就是暗暗杀害。既然是暗暗杀害,又怎么会让人知道是谁下的手?」

端木回春并不尽信,不过他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尊师与姬无常前辈是故交,而你又救了姬清澜,看来真是缘分匪浅。」

姬妙花眼珠子灵活地瞟了他一眼,盯着旁边的书桌,低声问道:「亲亲不高兴了么?」

端木回春一怔道:「不高兴什么?」

姬妙花道:「我救清澜亲亲呀。」

端木回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为何要不高兴?」

姬妙花道:「若是亲亲去救了一个比我难看一点点的人,我一定会不高兴的。」

端木回春无语地看着他。他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暗指他吃醋,又暗指姬清澜比他难看一点点。不过这双关对他而言,都莫名其妙的很。他道:「其实,我倒觉得姬清澜公子丰神俊朗,人中俊杰。」

姬妙花撅嘴,「我还是会不高兴的。」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不得不再度岔开话题道:「你与姬清澜既有古旧,为何不带他回绝影峰,反而带上圣月教?」若非他带姬清澜上圣月教,姬清澜就不会怂恿辛哈对付魔教,而他也不会流落到西羌。

他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魔教、雪衣侯府、辉煌门如今已经连成一气,莫非当年追杀姬清澜的是老侯爷或……纪辉煌?!

如此倒也解释得通。皇帝要对付魔教,姬清澜隔山打虎,双方是各取所需。

姬妙花道:「因为他不是亲亲啊。」

他的声音又软又柔,听得端木回春心里头一阵酥麻。「你不是倾慕姬无常前辈?我虽不曾见过姬无常前辈本人,但看这幅画,倒是与姬清澜有七成相像。理当带他上山才是。」

姬妙花面露愕然之色,道:「倾慕?」

端木回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尴尬道:「其实每个人都难免有梦中情人。如姬无常前辈这般出色的人物,倾慕也是人之常情。」

姬妙花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半晌才低声道:「我倾慕之人,从来只有亲亲一个。」

端木回春转头看别处。

姬妙花声音陡然一冷,「刚才亲亲好像说,每个人都难免有梦中情人。亲亲的梦中情人是谁?」

端木回春暗道,栖霞山庄未败落之前,他奔波江湖,忙着对付蓝焰盟,树立栖霞山庄的威信。栖霞山庄败落之后,他心如止水,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在江湖中立于一席之地,又哪里有时间想儿女情长之事。

姬妙花见他久久不答,神色越发不满,「难道是你口中的明尊?」

端木回春一愣,「你怎么会想到明尊?」

姬妙花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怒火突然化作委屈道:「当日你提起他时,我便看出你神情有异,眼睛里全是温柔。如今看来,果然不差。」

端木回春刚想否认,转念一想,或许这是摆脱他纠缠的好时机,忙低头叹息。这种时候的不承认不否认便是默认。

房间顿时静默下来。

一时间,谁都没有发出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端木回春脖子酸得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就听姬妙花道:「古塔卡应当送晚膳来了,我去取。」

端木回春闻言抬头,却只看到他落寞离去的背影。

他应当是……放弃了吧?

端木回春在原地站了会儿,忍不住走了出去,正好看到那一袭白衣慢慢地消失在山道上。

傍晚时分,山风萧瑟。

夕阳慢慢拖着暖意往西边而去,徒留万物生灵于无边黑暗之中。

他察觉自己心头竟有一丝不忍。

单手抓着栏杆,端木回春努力将这本不该出现的情绪一点点地压下去。纵然姬妙花曾在圣月教帮过他数次,纵然他对他从无半点亏待,纵然绝影峰的确是个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纵然……

抓着栏杆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松开,竹竿裂开,露出空空的内心。

空心,空心。

他本该是空心的。

姬妙花回来时,端木回春已经下了楼。

他看到他空手而来,扬眉道:「古塔卡还未来?」

姬妙花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古塔卡没来,但是别人来了。」

别人?

端木回春看他神色迟疑,心头怦然一跳,脱口道:「魔教?」

姬妙花嘴角一垮,道:「不是,是清澜亲亲和他的两个丫头。」

「哦。」端木回春难掩失望之色。

姬妙花道:「亲亲若不想见,我们就窝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端木回春听他用窝这个字,皱眉道:「难道他们守在对面山上?」

姬妙花点点头。

端木回春疑惑道:「你为何不见他?」莫说他如今知道了他们二人上一代的渊源,即使不知道,以姬妙花当初与姬清澜相处的情景,也不像会将姬清澜拒之门外的样子。

姬妙花看着他,满眼都是控诉,「你说他丰神俊朗,人中俊杰。」

……」端木回春道,「还是见一见吧。我不想顿顿吃鱼。」况且,他对姬清澜的来意十分好奇。

 

60、买定离手(五)

出发前,姬妙花回房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出来,脸上果然又盖了层厚厚的粉。

见过他素面朝天的样子后,再看他浓妆艳抹,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但这既是他的习惯,端木回春也不便说着。

姬妙花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山道滑,亲亲要小心。」

端木回春强忍着将胳膊抽出来的冲动,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多谢峰主关心。」

「峰主?」姬妙花嘴角咧得更开,但眼中闪烁的绝非笑意。

端木回春闭了闭眼睛,将胳膊用力抽出来,然后侧身,用客气得不能再客气的口吻道:「妙妙请。」

「亲亲,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喊妙妙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个请字。」姬妙花不满地盯着他。

端木回春道:「你多心了。」

姬妙花望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山道走。

端木回春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直到绝影峰顶的铁索边。

姬清澜与阿佩、阿环果然站在对面,与他们隔链相望。

端木回春从圣月教离开还不到半个月,但此时见旧人,却恍然隔世。

姬妙花张开双臂,眨巴着眼睛道:「亲亲来,我抱你。」

「不必。」端木回春深吸一口气,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尽量不看下面的万丈深渊,身体猛然跃起在铁索上轻轻一点,又弹出一段距离,如此四个起落,便落在对面山头。

姬妙花一路跟在他身后,几乎与他同时抵达。

姬清澜鼓掌道:「好身手。」

端木回春道:「怎及姬公子医武双绝。」

姬清澜微笑道:「你我师出同门,何必过谦。」

端木回春不动声色地笑笑。在来之前,他已想到姬清澜可能知道了他的身份,因此只是暗自防备,并不惊异。

阿环和阿佩各自背着个大包袱站在姬清澜身后,都是看向别处,对端木回春视若无睹。

端木回春心中一叹。

姬妙花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在他躲开之前,低声道:「亲亲饿不饿?」

中午只吃了一条鱼,到此时,自然是饿。

一行人下得山来。

古塔卡已经备好晚膳,只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姬清澜向阿环使了个眼色,阿环知趣地上前解了他的穴道。

古塔卡立刻跑到姬妙花身后,惊魂未定地看着姬清澜等人。

姬清澜面无愧色地笑道:「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峰主莫要见怪。」

姬妙花笑道:「清澜亲亲想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责呢?」他用西羌语吩咐古塔卡再去厨房里多准备几个菜,自己则带着姬清澜等人进了屋。

阿环阿佩当下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抹布擦拭桌椅,然后拿出一个软垫放在凳子上。

姬清澜这才坐下。

阿佩伸手拿过桌上茶壶往外走去,此间从头到尾都不曾看向端木回春一眼。

阿环则从包袱里取出香炉,点起来。

等阿佩拎着开水回来,房里已经香气宜人,完全没了阴冷的潮气。

阿佩拿起杯子斟上三杯茶,一一放到姬清澜、姬妙花和端木回春面前。

端木回春接过杯子,忍不住道:「多谢。」

阿佩低着头退到姬清澜身后。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喜欢喝白开水?」

姬清澜道:「泡茶费时,若泡得不得法,倒不如不泡。峰主以为呢?」

姬妙花拿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道:「解渴而已。」

姬清澜道:「端木师侄出自中原武林世家,对此应当别有见解。」

端木师侄四个字明着看是在拉拢关系,但再仔细一想,却是将端木回春的辈分硬往下踩了一辈。武林中人最讲究师门辈分,若端木回春认了姬清澜是他师叔,那么日后麻烦之事只怕会接踵而来。

端木回春不动声色道:「家父曾对我言及生平两件憾事。一是家母早逝,未能白头到老。二是姬无常前辈虽对他有教诲之德,却不愿纳他入门下。」这话当然是他编出来的。端木慕容一身医术来自姬无常也是他进入魔教,看到秘录之后才知道的,端木慕容从未对他当面提及。

姬清澜道:「哦?若是如此,不如我收你为徒,了却师兄遗憾如何?」

端木回春未曾想到向来善解人意点到即止的姬清澜也会打蛇随棍上,忙道:「可惜我无志于此,只能有负家父期望。」

姬清澜道:「如此,真是可惜了。」

端木回春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收他为徒可以认为是想将他收归己用,毕竟撇去栖霞山庄少庄主,他还有魔教长老的身份。但是他教唆辛哈对付魔教之事已被他知晓,他应该知道自己决不会答应的,难道这番话只是为了拉近彼此关系?亦或是,试探自己对他的态度?

姬清澜道:「我听说你加入了魔教?」

端木回春道:「明尊对我恩重如山,我投身魔教便是为了……他。」他原本想说是为了报恩,转念想起之前的言语,硬生生将后面半句改了。

姬妙花果然面露不悦。

姬清澜道:「明尊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绝顶人物。」

姬妙花狐疑道:「真的这么好?」

姬清澜道:「若峰主与我们同赴湖心亭之约,便已见到他了。」

端木回春记挂他们会谈结果。虽说在路上遇到西羌武林人士说魔教已然退出西羌,但毕竟是道听途说,他心中自然犹疑不定。「圣月教与魔教不过是一场误会,难得教主与明尊都愿化干戈为玉帛,想必已然放下了心结?」

姬清澜道:「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不过可惜……」

端木回春忙问道:「可惜什么?」

姬清澜道:「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端木回春明知他是吊胃口,却不得不问道:「姬公子何出此言?」

姬清澜道:「明尊向圣月教提出许多要求,非教主能力所及。」

……

冯古道向来不愿吃亏。这次圣月教偷袭魔教各大分舵,蒙受的损失难以计数,也难怪他会狮子大开口。端木回春道:「魔教此次损失惨重,也非教主想象所能及。」

姬清澜含笑道:「看来你对魔教果然是忠心耿耿。」

端木回春道:「不知姬公子又对谁忠心耿耿呢?」

姬清澜脸上笑容慢慢收敛。正当端木回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为了含冤而逝的恩师。」

端木回春故作惊讶道:「你是说姬无常前辈?」

姬清澜点了点头。

「以前辈的医术武功怎么会……」端木回春一脸震惊。

姬清澜道:「他武功再高医术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那人手握百万雄师,要杀一个人又有何难?」

若是百万雄师……那纪辉煌可以剔除在凶手名单之外了。

难道真的是老侯爷?

端木回春顿感棘手。以明尊与雪衣侯的关系,以姬清澜与辛哈的关系,圣月教与魔教恐怕难以和解了。他问道:「百万雄师?莫不是大将军?」

姬清澜道:「不是大将军,是让大将军效力之人。」

端木回春脱口道:「皇帝?」

对于皇帝,不管是端木回春,还是明尊,亦或是雪衣侯,统统都没好感。但凡熟悉中原局势之人都知道魔教与朝廷其实水火不容。自从雪衣侯定居云南,不再回京述职之后,他便成了皇帝眼里的又一颗钉子。皇帝对他的痛恨只怕还在凌阳王之上。

正因如此,姬清澜怂恿圣月教对付魔教之事更加说不通。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到了姬清澜这里倒成了敌人的敌人也是敌人。

 

61、买定离手(六)

姬清澜将他的吃惊尽收眼底,微笑道:「你是否很奇怪,我既然与皇帝有仇,又为何要与他合作?」

端木回春道:「难道是虚与委蛇?」他想起荆轲刺秦王的典故,只是魔教被莫名其妙牵连成了樊于期。

姬清澜道:「唯有如此,我才能接近他。」

端木回春心中动气,嘲讽道:「姬公子为达目的,果然不择手段。」

姬清澜不以为意道:「即便圣月教不与皇帝合作,也会有其他人来与他合作。只要皇帝一日在世,魔教将永无宁日。我如此做,不但可以为师父报仇,也可以为魔教除掉心腹大患。岂非两全其美?」

端木回春道:「若是姬公子动手之前,能先与我教商量商量,我想才是真正的两全其美。」

姬清澜道:「皇帝疑心极重,若圣月教与魔教不真刀真枪的动手,他又怎会上当?」

姬妙花突然插嘴道:「山峦脸知道么?」

姬清澜举杯,慢慢地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说过,若非真刀真枪的动手,他又怎会上当?」

端木回春背脊一凉。遇见姬清澜还不到一个月,他却已经脱了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外衣,露出一次比一次不堪的内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八个字真是没有白送与他。

姬妙花对于这个答案似乎毫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道:「呀,他若是知道,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姬清澜道:「我若能杀了皇帝,中原必然会动荡一番,届时圣月教插足中原武林也非难事。」

姬妙花道:「咦?这么说,山峦脸是为了想插足中原武林所以利用你,而不是你想杀皇帝所以利用他?」

姬清澜垂眸未言。

端木回春几乎要为姬妙花鼓掌。这两句句句击中姬清澜软肋,揭开他那张自说自话戴上的虚伪面具!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姬清澜的脸皮。他抬头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来此只是为了问峰主一声,你当如何?」

姬妙花转头看端木回春道:「亲亲觉得我当如何呢?」

当然是将我放回去。

端木回春心中如是想,嘴上却道:「峰主之事自然是由峰主自己决定。」

姬妙花涎着脸笑道:「那我决定与亲亲自此双宿双栖。」

端木回春斜了他一眼。早知姬妙花抹了粉之后,嘴里就难得有正经了,这个答案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姬清澜叹息道:「如此说来,峰主是执意袖手旁观了。」

姬妙花眨巴眼睛道:「魔教与圣月教的事,关我什么事?」

姬清澜道:「绝影峰与圣月教关系匪浅,乃是西羌武林的中流砥柱,西羌人人皆知。近几年,浑魂王屡次针对西羌武林,都因绝影峰圣月教联手而作罢,双方早已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纵然峰主想要撇清,只怕也是不易。」

姬妙花满不在乎道:「又不是联姻,哪来这么深的羁绊?若不是浑魂王住得太远,我讨厌赶路,哪里轮到他在那里兴风作浪。」

姬清澜笑道:「听峰主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真的放心了?」

姬清澜道:「既然峰主信心十足,我又有何不放心的?」

姬妙花道:「清澜亲亲去中原刺杀皇帝,我袖手旁观,那岂不是只剩下山峦脸一个人孤军奋战?」

姬清澜面不改色道:「圣月教能人辈出,又有胡叶长老坐镇,多一个我与少一个我又有什么分别?」他说着,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清水无味,一如他此时神色。

正值古塔卡送饭菜来,三人各自收口,动筷吃饭。

饭后,姬清澜并无告辞之意。

端木回春越发摸不透的心思。依他适才所言,应当已经放弃说服姬妙花,可为何还要留下来?莫非他另有打算?

姬妙花支腮看着姬清澜道:「清澜亲亲难道想留下来和我和亲亲挤一张床?」

姬清澜道:「我仓促来此,人生地不熟,未知可否请峰主带我去附近小镇投宿?」

姬妙花痛快地答应道:「好。」

端木回春心头一动。

姬妙花转头道:「亲亲,我们一起去散步。」

端木回春:「……」

姬妙花凑过去,低声道:「亲亲该不会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端木回春也压低声音道:「自从成为峰主阶下囚,我就不敢作此奢望。」

姬妙花咧着嘴角笑道:「若不是亲亲对我还存有戒心,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天天与亲亲相对,夜夜与亲亲相拥。」

端木回春耳根一热,不甘心地看着他那张涂得厚厚实实的脸。

「天色渐晚,不如我们边走边谈?」姬清澜站起身来。

端木回春迅速分开与姬妙花几乎靠在一起的脑袋,跟着起身道:「姬公子请。」

姬清澜轻轻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姬妙花见端木回春要走,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亲亲。」姬妙花不满地叫道。

端木回春立刻加快脚步。

出了庄子,便看到阿佩阿环赶了辆小马车过来。

马车简陋,只容两人于车厢内。之前阿佩阿环轮流赶车,三人倒也勉强坐下,如今加了端木回春与姬妙花,自是不够坐了。

端木回春暗暗为这辆马车叫好,脸上却露出狐疑之色,「这马车恐怕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吧?」

阿环道:「我与阿佩跟在马车后便可。」

端木回春皱眉道:「这如何使得?」

姬清澜漠然地站在一旁,似乎马车能否坐得下五个人与他毫无关系。

阿环道:「我和阿佩只是公子身边的小丫鬟,怎值得端木公子放在心上?」

端木回春语塞。

姬妙花叹气道:「难道你们没想过要问问我这个主人是否有办法吗?」

端木回春趁机从阿环冰冷的目光中解脱出来,道:「你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了办法了。」

姬妙花道:「古塔卡养着猪。」

……

该不会是让阿佩阿环骑猪吧?

端木回春见阿佩阿环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

「猪圈旁还有一匹马。」姬妙花慢吞吞地接了下去。

姬妙花养的马自然是好马,背负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阿环阿佩不等姬妙花开口,就自发地翻身坐了上去,剩下姬清澜等三人还站在马车前。

姬清澜不等姬妙花开口,径自上了马车,随即掀起车帘道:「我与端木长老渊源颇深,有些话藏在心里不吐不快。不知可否请峰主在外驾车,让我们二人叙叙旧?」

姬妙花撅嘴道:「清澜亲亲与亲亲有旧情可叙?」

姬清澜放下帘子,只传出声音来,「若是不叙,又怎么知无旧可叙?」

经饭前一番话,端木回春对姬清澜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闻言心中反感更甚,正想婉拒,却听姬清澜又道:「说起来,我师父当年曾有一尊白玉观音流落在外,不知去向。他老人家一直对此念念不忘,若是能找回来,或可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端木回春迈出去的步子顿时一转,干净利落地跳上马车。

姬妙花只好赶车。

当端木回春上了马车,姬清澜似乎又不急于谈论白玉观音之事了,还是端木回春忍不住问道:「你适才说的白玉观音是怎么样的白玉观音?」

姬清澜这才开口道:「师父生前最爱白玉,那尊白玉观音更是他的心头好。他甚至将自己毕生医术记载藏于观音之中。可惜当年我们被皇帝追杀,在逃亡中不慎失了这尊观音。为此,师父一直闷闷不乐,临终也惦记此事。师父过世之后,我几次派人查访白玉观音的下落,想尝了师父遗愿。可惜如大海捞针一般,毫无所得。」

那尊被父亲一直供奉于香案的白玉观音……竟藏着姬无常的毕生医术?!

端木回春垂头,不将震惊暴露于他前。

幸好天色昏暗,车厢里更是一片模糊朦胧的黑,他们只能借着天外的月光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

姬清澜叹息道:「我偿还不了师傅这个心愿,只能尽力为他报仇。若是两样皆不得,他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师父?」

端木回春道:「你为你师父已经做得太多。」

姬清澜摇摇头,转头看着窗外,半晌才道:「不,我欠他太多。」

端木回春突然想,若这世上还有一人是姬清澜在乎的,只怕就是他的师父了。他利用辛哈,利用姬妙花,利用圣月教,利用魔教为的都是他的师父。如此说来,他虽不是一个至善之人,却是个至孝之人。他对他的看法稍稍改观。

姬清澜突然压低声音道:「抱歉,当初我并不知你与师父的渊源,只以为你是哪里混进来细作。」

他声音极轻,端木回春也跟着小声道:「无妨。若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以为我是混进圣月教的细作。」

姬清澜道:「镇心丸其实是我研制的一种慢性毒药。」

端木回春心头咯噔一声,没想到他居然会承认!

姬清澜继续道:「镇心丸服用得越多,中毒越深。我只有两枚解药,一枚给了姬妙花。」

端木回春把心提了起来。难道他要将剩下的一枚解药给他?

「他可曾将解药转赠于你?」姬清澜问。

端木回春摇摇头。

姬清澜轻叹一声。

端木回春心头一沉,莫不是另一枚解药已经没了。他正想着,手心突然被塞入一个一握大小的小匣子。

 

62、买定离手(七)

纵然车厢内黑暗,但是两双眼睛依旧准确地找到了对方的位置。

端木回春握着小匣子,低声道:「为何?」

姬清澜似乎笑了,声音里还残留着笑意,「我说过,你是我师侄。」

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着,车厢时颠时静。

「袭击魔教情非得已,若能化解恩怨……」话戛然而止,但意味深长。

端木回春沉默了会儿,将匣子藏进怀中。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突兀马嘶。

马车缓缓停下来。

扑通,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端木回春掀起车帘,还未如何动作,就被坐在车辕上的姬妙花拉过去亲了一口。

「你……」端木回春想发作,又按捺下来,反手拨开他的肩膀,就看到路前方匍匐这一个身影,阿佩阿环从马背上跳下,朝他走去。他忍不住提醒道:「小心有诈!」

阿佩回头看了他一眼,忽而加快脚步朝那人冲去。

她这般不管不顾,倒叫与她一起的阿环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以防不测。

大概听到动静那个身影动了动,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阿佩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努力想睁开眼睛,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救……救命……」

阿佩狐疑地看向阿环。

阿环弯腰检视那人,发现他背上血肉模糊,显是受了极重的伤。她抓住那人手腕,须臾摇了摇头。

那人一动不动,已然没了气息。

阿佩不无幸灾乐祸地说:「没想到竟有人敢在绝影峰的范围内动手。」众所周知,姬妙花最讨厌有人在他地盘打打杀杀,曾严令门下打闹。

西羌武林与中原武林不同。中原武林的门派之间虽然也有远近亲属,但平时是各门各派各过各的。西羌武林却将整个西羌分成好几份,每一份都会选出一个实力最强的门派,其他门派则依附于它,直至另一个更强大的门派出现。圣月教之所以是西羌第一大教派,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独占了最丰厚的两份。

「呀呀,死得真干脆。」姬妙花边走过来,边取出火折子吹亮,然后照着那人的面孔。

端木回春皱了皱眉。此人五官不似西羌人氏,倒像是中原人。

此人身上只有件破破烂烂的粗布衣,又没留下什么遗言,因此阿佩和阿环用树枝将他尸体挑至一边,便不再理会。

端木回春进车厢,便听姬清澜对阿环阿佩道:「一会儿在镇上找一间棺材铺来收尸,免得脏了峰主的地界。」

姬妙花坐在车辕上笑道:「清澜亲亲果真想得周全。」

一行人重新上路。

端木回春的思绪很快又回转到解药上。说姬清澜看在姬无常与父亲的情分对他另眼相看,他是不信的。但说他想通过自己与魔教和解,倒还有几分可信。

「谁?」阿环突然大喝一声。

端木回春一怔,今晚怎的这么多变故?

他这次掀帘已谨慎许多,只探手,不露头,等马车停下,姬妙花下车后,他才探出身来。

前方跪坐着两个人,与之前那人一样,蓬头垢面,血迹斑斑。不过互相搀扶着,精神尚好。看着他们,端木回春想起刚来西羌的自己,怜悯之心顿起,「你们是何人?」他问出口后,才发现问得荒唐。这里是西羌,他说汉语也是鸡同鸭讲。

谁知那两人听了之后,浑浊的双眼顿时流露出光彩来。

「我是胡大虎,他是胡王六,我们是胡家村人。」胡大虎激动道,「你你,能不能带我们回去?」

端木回春道:「你们是……」

胡大虎双眼迸出泪花,「我们是被拐骗的!那人说城里招工,我们就去了。谁知道,一出村,他们就把我们锁起来关在马车里。车里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都是被骗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被送到西羌,当奴隶卖!」

端木回春想起自己的遭遇,眼中精光一闪。

阿环道:「那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

胡大虎道:「我们几个装病,所以一直没有卖出去。那些人打算找个乱葬岗,把我们都灭口,后来谷哥打晕了其中两个,先跑了,我们跟着跑。」

端木回春道:「你们身上的伤是?」

胡大虎垂头道:「其实我们之前已经跑过一次,没成,又被抓了回去。这次,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也不知道去哪里。」

阿环阿佩和端木回春都看着姬妙花。

不管是真是假,这里还是绝影峰的地盘,他说了算。

姬妙花笑眯眯道:「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起走?」

阿佩阿环对视一眼,正要让出马来,就见姬清澜从车上下来,微笑道:「他们受伤颇重,不如上马车。」

胡大虎双肩微颤,「不,不坐马车。」显是对马车心生阴影。

姬清澜道:「你们若想回村,最好照我的话做。」

胡大虎和胡王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踌躇不定。

阿佩动气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还会骗你们两个脏东西不成?」「

胡大虎见她发火,这才扶着胡王六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阿环将马牵到他跟前道:「公子上马。」

姬清澜摇头笑道:「区区几步路,走走便到了。」

姬妙花道:「呀呀呀,清澜亲亲认得路啊。」

姬清澜道:「走到这里便认得了。」

姬妙花摸着自己的脸道:「我还以为清澜亲亲不舍得我。」

姬清澜充耳不闻,径自向前走去。

他一走,阿环只好上车辕赶马车。阿佩牵马。端木回春和姬妙花则跟在姬清澜身后。

夜漫漫,路长长,风徐徐,心茫茫。

小镇在望。

西羌的客栈比中原要大一些,一楼是敞着的,可放马车。一条阶梯直通二楼,那里方是大堂。

或许是听到车轮滚轴声,不等姬清澜等人敲门,伙计便迎了出来。

姬妙花上前要了三间上房。

姬清澜道:「峰主若不方便,可将他们二人留下来,我会派人送他们回去。」

姬妙花笑道:「清澜亲亲真是体贴入微啊,但是我怎么舍得清澜亲亲为这点小事劳神?我随便找个人打发他们便是。」适逢那两个人跟着阿环阿佩上来,姬妙花道:「上来做什么,一会儿又要下去的。」

胡大虎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姬清澜。他没忘记,之前说送他回村的是这个青年。

姬清澜道:「他们上来得正好,我替他们包扎下伤口。」

这里所有人中,胡大虎显然最信任他,立刻搀着胡王六上来。

姬清澜见端木回春欲言又止,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保重。」这声保重,意味深长。

端木回春回礼道:「保重。」他转过身,正好与阿佩四目相对。

阿佩看着他,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就往楼下跑。

以端木回春此时的武功要挣脱她易如反掌,不过他终究忍住了。

她拉他到楼下,确定两人对话不会落入第三人耳才道:「你混入圣月教有何目的?」

端木回春苦笑道:「若我说,我是阴差阳错误入圣月教,你可信?」

阿佩瞪着他。

端木回春一脸坦然。

阿佩低头想了会儿,道:「你会不会回中原?」

端木回春毫不迟疑道:「会。」

「那你打算几时回去?」阿佩道。

端木回春道:「这,等时机到了便回去。」小匣子躺在怀中,烫着他的胸口。

阿佩道:「中原多雨。」

端木回春茫然,不知她何以冒出这么一句。

「规矩也多。」阿佩低着头抱怨道,「江南还有梅雨时节,让人心烦。」

端木回春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若早知你……当初便不会与你交朋友。」阿佩说完,一跺脚就往客栈里跑。

端木回春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才舒出口气。

姬妙花笑吟吟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幸好她只占了亲亲一小会儿的工夫,若是在久一点,我就要冲过来抢人啦。」

端木回春道:「峰主打算将他二人如何处置?」

姬妙花抱胸看着他,嘴角还在笑,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满。

端木回春愣了愣,才恍然想起他为何不满,「妙妙。」

姬妙花叹息道:「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亲亲心甘情愿地喊出这一声。」

端木回春道:「或许等你表现出诚意之时。」

姬妙花靠着楼梯扶栏,期待地问道:「亲亲的诚意是指?」

端木回春道:「你打算何时给我镇心丸的解药?」

姬妙花道:「离二十一日还有几日,亲亲何必着急?」

端木回春望着他,静默不语。不过他此刻怀里正揣着姬清澜送的小匣子,有了底气,倒也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

胡大虎和胡王六互相搀扶着下来,身上缠着布条,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狼狈。

端木回春去牵马,然后扶他们上马。

离开姬清澜之后,胡大虎和胡王六显然很不安,眼睛一个劲儿地望着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泰然道:「你们放心,这位是西羌第一高手绝影峰峰主,他既然答应送你们回村,便一定会做到的。」

姬妙花笑道:「我几时说要送他们回去?」

胡大虎和胡王六面露惊慌,几乎想从马上跳下。

端木回春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姬妙花道:「那依峰主之意?」

「亲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姬妙花轻佻地挑着眉。

端木回春回头冲胡大虎和胡王六露出安抚的一笑,「放心,峰主定然会送两位安全回到村子的。」

胡大虎和胡王六稍稍放心。

端木回春问姬妙花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姬妙花笑道:「既然要送他们回村,自然去找能送他们回村的人。」

 

63、买定离手(八)

窗半掩着,清风阵阵。

桌上烛火不时跳动。

姬清澜正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一碗银耳汤,凉了。

窗突然被摇了下,一个鬼祟的身影钻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夜行衣,头上罩着个黑头套,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事情办得如何?」姬清澜闭着眼睛问。

那人忙道:「办妥了。」

姬清澜这才睁开眼睛。

那人眼中闪烁着又敬又畏的目光,「公子。解药……」

姬清澜道:「将银耳汤喝了吧。」

那人松了口气,慌忙将头套摘下来,露出一张长脸。他伸出双手捧起银耳汤,呼噜呼噜一口气就吞了个精光。喝完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阿环姑娘的手艺又精进了。好喝。」他说话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手」字听上去像是「叟」。

姬清澜道:「可曾被人发现?」

那人摇摇头道:「放心,我是等你们走了以后才去的。古塔卡没有武功,又胆小如鼠,绝不会发现的。」他的是全都念成四,难得姬清澜听得懂,还点了点头。

那人转了转眼珠,道:「我刚刚在山上,好像看到端木回春了。」

姬清澜道:「你怕他认出你?」

那人叹气道:「怎么说他当年对我也算不错。」他见姬清澜冷着脸,忙道,「不过是过去的事了。当年我串通神偷阿平盗取白玉观音,又抢在他之前从朱剥皮手中买下它,他一定对我恨之入骨。我当然怕他认出我。」

姬清澜淡然道:「放心,你以后不用再担心了。」

那人试探地问道:「公子真的打算……」

姬清澜瞟了他一眼。

那人把半句话收了回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他已经是魔教长老,万一让魔教晓得此事……」

姬清澜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说?」

那人道:「可是绝影峰峰主一定能猜到。」

姬清澜嘴角微扬,「到时候,他只怕自身难保。」

那人慌忙赔笑,露出一口看着瘆人的黑牙。

在今夜门下弟子打开门之前,康马一直认为自己当年将疾跑堂设立绝影峰下是件极为明智之事,尤其是水镜堂被圣月教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绝影峰峰主虽然是西羌第一高手,但是他本身对于武林事务好不热衷,既不喜欢对他下属各大门派指手画脚,也不喜欢让他们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这一切认知仅仅是今夜门下弟子打开门之前。

姬妙花一进门,就送了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原奴隶过来,然后用非常和蔼却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命令他送他们回中原。

康马疑惑道:「为什么?」

姬妙花用西羌语回答道:「当然是为了讨我家亲亲心上人的欢喜啦。」

绝影峰主的心上人?

康马大惊。难不成向来独来独往的绝影峰主以后要出双入对?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若是个狠角色,只怕以后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不知道峰主的心上人是哪一位?」他心里暗自盘算着要不要先送点大礼过去套个交情,以免日后难做。

姬妙花冲端木回春抛了个媚眼。

康马怔忡道:「难不成是他……的妹妹?」

姬妙花道:「没有后面三个字。」

康马道:「他?!」他声音都变了。

姬妙花道:「哦哦?你有意见?」

康马音量立马小下来,「不不不。我祝峰主心想事成!」

姬妙花得意一笑。

胡大虎和胡王六见他们用西羌语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心中越发不安,眼睛一个劲儿地朝端木回春看着。毕竟他是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唯一一个中原人。

端木回春冲他们安抚地笑笑。其实姬妙花说什么他也听不懂,不过在他看来,送两个人回中原对姬妙花来说就是举手之劳,他实在无需就此事撒谎。

姬妙花与康马终于说完。姬妙花对胡大虎道:「你们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他会派人送你们回中原。」

胡大虎惊慌道:「不!我们不要他送。」所谓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被拐卖过一次,他对任何人都戒心难消。

端木回春温声道:「他们并非坏人。」

胡大虎道:「当时招工的那人也不像是坏人。」

康马茫然地看着他们用汉语交流。姬妙花身体一挪,将他吓了一跳,差点弹出去。

姬妙花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用西羌语问道:「你知道附近有人贩子卖中原人么?」他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想康马竟然真的知道,「我撞见过几次。不过他们手中有官府公文,我也奈何不得他们。」

姬妙花眉头一挑道:「官府公文?」

康马道:「货真价实。」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有传言说这件事是左王御侍臣督办的。」

姬妙花将左王御侍臣念叨了一遍,恍然道:「相则夫?」

康马点点头。

姬妙花摸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胡大虎和胡王六还在磨端木回春,希望他带他们走。

姬妙花直接点了两人的穴道,一脚一个,踢给康马身边的弟子,笑眯眯地看着康马道:「会送到吧?」

康马立刻拍胸脯表示这么两个人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送到。

姬妙花道:「哦?闭着眼睛也能送到啊,那和找死人送有什么区别?」

康马脸色一变,忙道:「我一定找几个大眼睛不贪睡的人护送!」

姬妙花这才满意离去。

端木回春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胡大虎他们。

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疾跑堂弟子的怀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满是哀求。

端木回春想到自己的经历,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又何尝比他们好?虽然他恢复了武功,如今再遇到人贩子,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但另一方面,他中了毒,在没有解开之前,到哪里都是自寻死路。

「亲亲在想什么?」姬妙花凑过来。

端木回春道:「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像他们一样回中原。」

姬妙花道:「我听说中原人成亲,女子要回门的。等我们成亲了,我就带亲亲回门。」

端木回春抬手按着额头。

「亲亲不高兴么?」姬妙花的手不安分地搂着他的腰。

端木回春一个闪身挣脱出来,面无表情道:「该回去了。」

「回去?」姬妙花眉开眼笑,「是呀,是该回去。」

从疾跑堂回到绝影峰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但是经过前前后后这么番折腾,等他们回到竹楼,已将近子时。

端木回春回来就进了房间。

今晚遇到太多事情,他必须好好理一理思绪。

姬清澜给他的匣子是黑檀木做的,不大不厚,却有些沉。

端木回春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他凑近闻了闻,没有半点药味。

他皱起眉头。

其实有件事他在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了。

自从服下镇心丸之后,他日日搭脉检视身体,但是日复一日,他的脉象一直很正常,毫无中毒症状。他原先以为是药力蛰伏,未作深想,可随着毒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脉象仍是一如往常,却容不得他不想了。

纵然姬清澜能够以完美控制药的剂量来左右毒素的蛰伏期,但人与人的体质不同,不可能每个人体内毒素的蛰伏期长短都一模一样。他说的二十一日那么斩钉截铁,反倒让人觉得有诈。之前,姬清澜顶着姬无常衣钵传人的头衔让他对他做出再异乎寻常的药都深信不疑,可是在姬清澜亲自送来解药之后,他的深信不疑就成了有些怀疑。

蛰伏期是其一,姬妙花的态度是其二。

 

64、买定离手(九)

相处之后,方才发现阿佩之前说姬妙花对姬清澜言听计从不过是表面假象,他们互相提防,戒备甚深,虽不知他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非同道中人。因此,他几次三番提起解药都被姬妙花打岔岔开或是充耳不闻就值得寻味了。

手中匣子似乎变得越发沉重。

他伸手关上匣子,收进怀里。身上毒药是真是假,到二十一日那日就见分晓。若他真的毒发,再服下解药不迟。若是没有,那更好。逃离的障碍又少了一重,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离开的机会。

端木回春将思绪理清,放下心事,洗漱一番后上床,一觉至天亮,竟睡得出奇的沉,直到姬妙花敲门才醒转过来。

他起床扶着脑袋坐了会儿,才下地。

姬妙花在门外道:「亲亲,出来吃晒屁股吃早膳啦。」

「好。」端木回春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发僵,喉咙里冒着一股子的烟。

莫不是昨日得了伤寒?

他搭着自己的脉搏,随即脸色一变。

昨夜还很平和的脉象,竟隐隐有中毒征兆!

他慌忙起身打开门。

姬妙花一只脚已经踏在楼梯上,看他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才停下脚步,询问般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一身不吭地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腕。

姬妙花脸微红,配合地抬起手腕,「一早就想摸人家的小手啊。」

姬妙花的脉象平和有力,绝无中毒之兆。莫非……是镇心丸的毒开始发作了?

「亲亲?」姬妙花见他抓着自己的手,双眉紧锁,久久不答,疑惑道,「怎么了?」

端木回春回过神,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回到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地吐出口气。

果然不能小看姬无常的弟子么?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匣子。

解药还静静地躺在匣子中,好似一根救命稻草。

究竟是镇心丸的毒,还是……姬清澜昨天趁机下的毒?端木回春脑海中猛然闪过这个疑问。以医怪姬无常的毒术,要对身边的人下毒轻而易举,更何况他昨天与姬清澜同乘一辆车。可是这对他有何好处?

姬清澜既然意在皇帝,那应该与魔教合作才是,为何要杀他?

昨天理出来的头绪一下子全乱了。事情兜兜转转,变得越发诡异不可测。

「亲亲?」姬妙花贴着门缝低声呼唤道。

端木回春被震了下。他的声音那么近,好似贴着自己的后脑勺,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呼唤声吐出的热气。他定了定神,站直身体道:「你先下去,我洗漱完便下来。」

「我帮你打水。」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回头,看着门上的阴影慢慢淡去,重新收敛心神,将匣子收进怀中。

用姬妙花打来的水洗漱完毕,端木回春与他一同用早膳。

古塔卡在菜式上显然是动了心思的。他来绝影峰这么多天,天天吃的都是中原的菜系,而且大多都是素菜,虽然味道不算正宗,但很吃得惯。

吃完饭,他见姬妙花收拾碗盘,试探着开口道:「再过三日便是二十一日了。」

姬妙花手不停,只抬起头道:「亲亲诞辰?」

端木回春知他故意打岔,单刀直入道:「你可还记得临行前姬清澜给你的镇心丸解药?」

姬妙花咦了一声道:「清澜亲亲给的那颗不是大补药么?」

端木回春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峰主当真觉得那颗是补药?」

仿佛察觉到他动怒,姬妙花面色一整道:「我对于药理一窍不通,不过师娘说过,是药三分毒。若是能不吃,还是不吃得好。」

他当然知道能不吃就不吃得好,只是为时已晚罢了。端木回春道:「你可知道圣月教的九姑娘?」

姬妙花笑嘻嘻道:「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亲亲,什么九姑娘八姑娘的,统统不知。」

端木回春发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依旧发红,但是双眼直盯盯地望着自己,并无半点退缩忸怩之态,挑眉道:「你不是说你不上妆的时候很怕羞么?我看你坦然得很。」

姬妙花道:「若对别人当然还是不自在的,但亲亲不是别人。亲亲是亲亲。还有,亲亲刚刚叫我峰主。」他不满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道:「适才说到九姑娘。其实当初是她买我入圣月教。我起初听她说汉语磕磕绊绊,以为她对汉语一知半解,后来才知,她汉语之流利实在不在我之下。」

姬妙花道:「亲亲还没有夸我汉语流利呢?」

「你是花清河花前辈的传人,汉语流利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端木回春顿了顿,又将话题扯回来道,「九姑娘曾半夜闯入我的房中,让我帮她去姬清澜药室盗取解药,她说的解药便是镇心丸的解药。」若想要让对方的说实话,必须自己先说一些实话出来。这便是谈话中的抛砖引玉。

姬妙花道:「啊,如此说来,清澜亲亲的镇心丸并非补药而是毒药?」他语气惊诧,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端木回春道:「我猜,当日姬清澜给你的那一枚便是解药。」

姬妙花道:「那亲亲可知镇心丸是什么毒?」

「这……」端木回春答不上来。起初怀疑镇心丸是毒,是因为怀疑姬清澜的为人。事后知道他是怪医姬无常传人,且有个药室炼药,自然对他下毒之事深信不疑。再后来便是九姑娘的言辞以及昨晚姬清澜的亲口承认。可镇心丸究竟是何毒,他至今仍不清楚。甚至在昨夜,他还一度怀疑镇心丸不过是姬清澜用来吓唬人伎俩。

姬妙花道:「我虽然不懂毒术,却也知道毒分很多种,有些无关痛痒,有些隔靴搔痒。若镇心丸真是毒药,就不知他是哪一种。」

端木回春懂他的意思。他的想法与昨晚的他一模一样。在毒药没有发作之前,还不可断定它的厉害。只是如今的脉象却由不得他不信。他犹豫了下,终究未将自己已然中毒之事说出口。姬妙花说的不错,毒分很多种,难保这一种不是些无关痛痒隔靴搔痒的小毒,他若是自乱阵脚,胡乱将姬清澜送的药吃下去,说不定反而中他的圈套。

姬妙花道:「而且二十一日将至却未至,不如到那一日再做打算?」

端木回春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份解药齐全,究竟是真是假,也只能到那一日见分晓了。

姬妙花道:「亲亲,那我们今日做什么好呢?钓鱼?还是打鸟?」

端木回春心中一动道:「不如切磋武学?」

自从加入魔教之后,他终日事务缠身,武功便渐渐放下,至多每日起身打一套拳法或是舞一套剑法。也就圣月教偷袭魔教那阵子他才有机会天天对敌练手,后来拐卖至西羌,经脉堵塞,武功不能施展,也不敢施展。到如今,除了那次围攻姬妙花之外,他的武功已放下数月。好不容易眼前有一位武学大行家,与之切磋纵然不能武功一日千里,突飞猛进,也定然会受益匪浅。

姬妙花欣然从之。

姬妙花的武器是围在腰际的小银链子,端木回春的武器是扇子。不过本着点到即止的切磋之意,姬妙花并没有用链子,而是就地取材,搓了根草绳。

端木回春看着他手里不知何时会散开的草绳直皱眉。

「亲亲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姬妙花发出豪言壮语。

端木回春盯着他手中的绳子,觉得这豪言壮语怎么听怎么名不副实,苍白无力。

姬妙花抓着草绳在空中舞了两圈,道:「亲亲请。」

端木回春手中扇子一紧,脚步侧迈,身体斜入,扇子极快地打向姬妙花胸口几处大穴。姬妙花笑嘻嘻反手托住他的扇子,身体不退反进,将扇子又推了过去。

其实端木回春这一招本就是虚招,并未想过得手。所以一击便退,手中折扇滴溜溜地打了个自转,从姬妙花手中滑了开去,转而敲向他的手腕。

姬妙花不避不让地让他打了个正着,不过扇子击中他手腕之时,力已经被他卸开,因此徒有招式,未臻其功。但是能够得手已经大出端木回春的意料之中,他信心顿增,攻势越发凌厉,一把扇子舞得天女散花一般,上中下三路齐飞。

姬妙花被逼得连连后退,一条草绳左右突围,却始终找不到门路。

端木回春知道他故意让自己,不过难得如此机会,焉能错过。他故作不知,招式越发咄咄逼人。

姬妙花一退再退,脚步已近悬崖边缘。

端木回春刚想说什么,就见姬妙花手中草绳突然发力,接连三下抽中他的扇子,一只手甚至朝他的大腿摸去。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后退。

姬妙花趁机脚步打了个转,朝另一个方向退去。

端木回春重新攻上,姬妙花继续后退。

这样一打,就是一个多时辰。

时光如飞。

两人歇息了会儿,便洗漱用午膳,到了下午,两人各自午休然后下棋。

端木回春素来自信自己的棋艺,上次败在姬妙花手中,始终耿耿于怀,此次下得越发谨慎,往往下一步就一想一炷香的时间。

姬妙花见夜色临近,便先去拿了晚膳回来边吃边继续。

一盘棋又耗费了近两个半时辰。等下完起来,端木回春只觉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但也不是毫无收获。这一局他虽然还是输了,却只输了三目,比上次大有进步。

他看看外头天色已然全暗。

姬妙花取了火折子送他上楼。

端木回春无奈又好笑道:「峰主多虑了,我识得路。」

姬妙花挡着路中央不让他走。

端木回春低声道:「妙妙多虑。」

姬妙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亲亲几时才能主动喊呢。」

其实端木回春在开口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妙妙这两个字的。再笨的人被提醒了几遍之后也会长记性,更何况是他。但是知道归知道,自己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总觉得,那是一座山,一旦移开了,山的两头便失去了阻挡的窒碍。而如今,他仍不想搬开。

回到房间,端木回春正要转身关门,身后火光猛地一暗,身体已然被抱住。

姬妙花抱得并不紧,两只手只是轻轻地环住他,仿佛怕勒痛他一般。「亲亲。」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你猜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

端木回春原本想要挣脱的手,闻言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什么?」

姬妙花笑道:「哪家的公子这么笨,穿着小厮的衣服跑出来了。」

端木回春道:「你不是怀疑我是中原派来对付圣月教的人么?」他肩膀一动,正要挣开,姬妙花便已经主动放手,「那是后来。不过也不算错,你的确是魔教中人。」

端木回春没好气道:「若是你肯放我回去,我保证魔教不会找绝影峰半点麻烦。」

姬妙花轻叹道:「亲亲真的这么想回去?」

「做梦都想。」端木回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吧。」姬妙花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端木回春愕然转身望着他,心怦怦直跳。不知是为他的松口,还是为了终于能回去。

姬妙花定定地望着他。

尽管月色在姬妙花的身后。

尽管他脸上一片阴影。

尽管端木回春眼中的他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端木回春清楚地知道,他脸红了。

「只要亲亲同我成亲,有了夫夫之实……」

端木回春不等他说完,便一掌将他逼了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接下来的三日,两人一再重复地过着切磋下棋的日子。

离二十一日还有一日的时间。

端木回春感到自己脉象越来越诡异。毒素没有进一步扩散,但也没有消失,似乎停在了原地。难道真的是无关痛痒?还是在等二十一日这个契机?

问题的答案,只有到那一日才能揭晓了。

这次姬妙花用的是树枝。他用树枝虽然不如草绳这般顺手,但是对端木回春的威胁更大。端木回春的扇子短,只能近攻,草绳完全发挥不出优势。而树枝不同,差不多的长度刚好与端木回春的扇子相克。

端木回春注意到他的武功其实集两家之长。既有花清河中原武学精妙招式又有圣月教双手并用的优势。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已经打遍西羌无敌手。

至下午,端木回春午休起来,正要洗漱,双脚突然一软,摔在地上。

他这一下实在摔得太重,而且摔倒之后四肢便完全脱力,呼吸短促,越来越困难。他颤着手,将匣子取出来,正要打开就听到门口传来姬妙花的呼唤声。

「亲亲?」姬妙花在门口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直接一掌劈开门,随即看到端木回春虚弱地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嘴唇发紫,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他脸色一变,身体一晃将他拦腰抱起,放在床上,运指如飞地点住他身体各处穴道,「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端木回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有手指还牢牢地捏着匣子。

姬妙花将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药,与姬清澜给他的那颗一模一样。

端木回春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涣散。

姬妙花将匣子握在手中,略作犹豫便收进怀中,抱起他就往外冲去。

一路上,他将轻功发挥至极致。若是有旁人看到,只会看到一阵清风刮过,至于人影,则肉眼难见。

姬妙花冲入山脚宅子,将正在喂猪的古塔卡吓了一跳。他从猪圈跑出来,看到白衣素面的姬妙花又吓了一跳。姬妙花不等他问,就用西羌语道:「随我进来。」

古塔卡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进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端木回春放在床上,然后掏出小匣子给他道:「这里面有颗药丸,到他真的不行的时候再喂他服下。」

古塔卡接过匣子,眼里满是疑惑。显然不明白什么是真的不行。

姬妙花道:「你自行判断。切忌,若非万不得已,就等我回来再说!」

古塔卡见他脸色凝重,颤颤巍巍地答应了。

姬妙花望着床上的端木回春,低头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道:「我去找姬清澜!你等我。」他说完,立刻运起轻功朝外奔去。

他不信姬清澜,因为他太清楚姬清澜下毒的本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姬无常的徒弟,以为他医术无双,只有他知道,姬无常从来没有教过他医术。姬清澜所有医术都是自己摸索学习的。所以胡叶长老口中的镇心丸,姬清澜口中的镇心丸解药……他统统没有相信过。他有自信,姬清澜根本不可能制造出如此高明的毒药来。

但这次,他的自信将让他付出生平最惨重的代价!

 

65、各显身手(一)

姬清澜站在桥头看日头。

挂在西方的斜阳犹如人入古稀之年,老态龙钟,光芒渐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一日,有些人快些,有些人慢些,有些是命中注定,有些是刻意而为。其实,都是一样的。

人,终究难逃一死。

古往今来,多少坐拥江山的不世出明君,多少德才兼备的不世出圣人都是一样。

刘坦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站多久,他只知道自己的两条腿已经麻了。但是他不敢动,因为眼前那个人掌握着他的生死。

「明日便是最后期限。」姬清澜轻声道。

刘坦松了口气,赔笑道:「公子放心,我已经将毒下在青盐里。你说过,先看看哪两间屋子的桌子地面没有灰尘,再看看哪一间没有灰尘的屋子里藏着你的小匣子,那剩下的那一间便是了。若找不到装解药的匣子,就不要下药。若是只有一间屋子没有灰尘,也不要下药。我都牢牢地记着呢。」

姬清澜点点头。

他猜到以姬妙花对他的戒心,绝不会轻易将解药交出,因此让刘坦上山之后先找装着解药的匣子。只要端木回春在他身边,姬妙花就不会将那盒解药太放在心上。不出所料,他将解药随手放在房中抽屉里。如此一来,便可断定端木回春在另外一间常出常入干干净净的房间。

事后为了证实他的判断无误,他特地问了端木回春,姬妙花是否将解药给他,果然得到否定答案。

如此一来,端木回春中毒便万无一失。纵然姬妙花不给他那盒所谓的解药,纵然端木回春不主动服下他给的解药,那藏在青盐里的毒药一样会积少成多,慢慢要他的命!

青盐只是用来漱口,毒性蔓延缓慢。端木回春若是察觉自己中毒,多半会以为是中了镇心丸的毒,届时,他最可能做的便是服下自己给他的解药或是由姬妙花给他解药。无论哪种情况,都只会加速端木回春的死亡。

「公子,你为何一定要端木回春死呢?」刘坦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口。

姬清澜道:「端木回春是姬妙花当着魔教众人的面抢过来的。若是他死了,魔教绝不会与姬妙花善罢甘休。到时候,姬妙花为了自保,便不得不与圣月教联手。他武功心机一流,有他在,我便可放心离开。」

刘坦道:「其实,魔教曾有意化解干戈,你为何不允?」

姬清澜侧头看了他一眼。

刘坦慌忙低头,不敢再言。

「你以为魔教是善茬吗?」姬清澜道,「之前因为他们的长老落在圣月教手中,才不得不虚以委蛇。若是端木回春安然无恙地回去,以明尊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会千百倍地讨回这笔账。蓝焰盟便是前车之鉴。」

刘坦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声道:「是极是极,公子深谋远虑。」

姬清澜无声叹息。

他不是没有想过与魔教合作,可是魔教若真有心与皇帝作对,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实力加上辉煌门、雪衣侯、凌阳王,早就可以动手。但明里暗里魔教都迟迟未有动作,说明他们根本无意与皇帝纠缠。明尊不是辛哈,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大动干戈,所以不得已,他只有用荆轲刺秦的笨手段来接近皇帝。这本是他计划中的下策。

阿环急匆匆得从走廊里跑出来。

姬清澜回头望了刘坦一眼。

刘坦识相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公子,大事不好!」阿环一个跨步冲上桥头,急道,「姬妙花正发动绝影峰范围的所有江湖势力缉拿你。」

「是么?」姬清澜淡然道。

阿环道:「他还派了人去圣月教。」

姬清澜眉头微蹙道:「去圣月教?」

阿环道:「听说他让人传话,若是圣月教不交出你,他就亲自带人踏平圣月教。」

姬清澜脸色一沉!

姬妙花的这一步棋分明在告诉他,他绝非循他人足迹乖乖就范之人。不过圣月教是姬妙花的半个根,他不信姬妙花会为了一个端木回春将自己连根拔起。

「公子!」阿佩大叫着冲过来,神色惊怒异常,「我听说姬妙花说你下毒害他的心上人,是还是不是?」

阿环不等姬清澜开口,就啪得给了她一个耳光,「放肆!」

阿佩抚着脸,眼睛依旧倔强地盯着姬清澜。

姬清澜道:「你若是说端木回春,是。」

阿佩失声道:「公子,你为何要杀他?」

姬清澜转身,慢慢走到桥栏边,双手搭着栏杆,举头看天。夕阳越发暗淡,余辉如血。

「因为我要报仇。」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像是报仇两个字已经深入他骨髓血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阿佩颤声道:「可是端木回春是无辜的。」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无辜的人。」姬清澜道,「江湖每天死人,衙门也每天死人,他们中真正死有余辜的又有几个?」

阿佩叫道:「可他们都不是端木回春!」

阿环环住她,用力地搂紧她的肩膀。

姬清澜道:「可见在你心中,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阿佩说不出话来。

姬清澜道:「我也是。所以我要报仇,不择手段也好,不得好死也好……」

「公子!」阿环大惊。

姬清澜嘴角微微勾起,似嘲非嘲。

阿佩似乎也吓了一跳,喃喃道:「公子何必?」

姬清澜道:「我不止为师父报仇,也是为我娘报仇,为我自己报仇。自我懂事以来,我便活在仇恨之中,报仇是我唯一的目的和希望。」

阿环道:「公子说要为公子的娘报仇是何意?」

姬清澜目光流动,半晌才道:「我娘是蓝太妃,若她现在还在世,就是太皇太妃。」

阿环和阿佩呆住了。

「可是,蓝贵妃不是凌阳王的生母吗?」阿环震惊道。

姬清澜点了点头,「不过我并非龙子凤孙,她生我之时已四十余岁,先帝即位,她被尊为太妃。我是我娘不伦所生的孩子。幸好我娘将近临盆之时是冬季,穿着厚实的衣服,先帝又极少探望她,才蒙混了过去。」

「我听说皇宫危险重重,她为何不打……」阿佩说到一半,自觉失言,慌忙收口。

姬清澜置若罔闻,继续道:「不过好景不长。先帝即位不久,江山还未稳固。他当时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是凌阳王。为此,他在后宫广布眼线,日夜监视我娘,以防她与凌阳王暗中来往,对他不利。后来,宫中传出婴的啼哭声之事传入他的耳朵。他威逼利诱我娘宫中宫女说出来龙去脉,便想用我来要挟我娘,再用我娘来钳制凌阳王。当时我娘对他防范甚严,他无机可趁,便想利用我师父太医的身份,派他去偷我出来。但是师父可怜我年幼,不但没有把我交给他,还干脆带着我偷偷地离开了皇宫。我娘怕先帝恼羞成怒,用她对凌阳王不利,便自尽了。」

阿环阿佩听得入了神,连呼吸声都变轻了。

「后来之事,你们应当知道。凌阳王以为是师父杀了我娘,一直派人追查我们的下落。而先帝也对此事耿耿于怀,即使他死后,他的儿子也不肯放过我们。」姬清澜说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件事藏在他心中这么多年,除了师父之外,无人能说,如今终于说出来,犹如一口郁结在胸的闷气发泄了出来,心情舒畅无比。

阿佩与阿环面面相觑。

阿环道:「我们从小跟着公子,却从来不知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

姬清澜道:「我一心报仇,师父却不准我报仇。当年他让我在医术和武功中择其一。我选了武功,练武须乘早,若是我不会武功,只会连累师父。」

阿佩道:「公子,我知道报仇很不容易,可是为何一定是端木回春?他出身魔教,与皇帝一点瓜葛都没有。可否放过他?」

姬清澜回头,笑容和煦,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若当初他选择的是你,或许我会看在你的份上放他一马,而如今,他必须死。」

 

66、各显身手(二)

古塔卡握着小匣子的手掌满是冷汗,另一只手搭着他的脉搏,生怕一个不经意,脉搏便不动了。

端木回春的气息越来越弱,起初还有些知觉,如今却是连回应都没有了。

这究竟算不算是万不得已?

他踌躇半晌,终于一咬牙,打开匣子,将那颗药取出来。不知是不是太紧张,他的手抖了下,药丸从指尖落了下去,掉在床上。

古塔卡慌忙捡起来,一只手抓着端木回春的下巴,打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拿着解药就要送进去。

外头的门突然咿呀响了一下。

古塔卡手又是一抖,却是惊喜地跳起来,慌忙将药丸放回匣子,朝外迎去。

不过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他以为姬妙花,而是个头戴大红花的女子和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

「你们是谁?」他又惊又怒地用西羌语喝问道。

「我是花匠,他是莫琚。」花匠说完,信手点了古塔卡的穴道,「我们是看着姬妙花出去之后才进来的,因此你喊破喉咙也没用。」

跟在他身后的莫琚惊讶道:「你懂西羌语?」

花匠道:「你猜。」

「懂?」

花匠道:「不懂。」

莫琚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在问什么?」

花匠道:「猜的。反正他不懂汉语,我不懂西羌语,又有谁知道我回答的是对是错?」

莫琚无语。

两人施施然地走进屋子里,一转头就看到端木回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齐齐大吃一惊。花匠一个箭步冲到端木回春身边,搭住他的脉搏。

端木回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皮动了动,睁开一条缝隙,却很快翻白。

「如何?」莫琚站在她身后急问道。

花匠道:「中毒了。」

莫琚没好气道:「我看他的脸色也知道。」

花匠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如果不马上背着他去找明尊,他很可能会死?」

莫琚不等她说完,就已经飞快地抓起端木回春往背上一搭,朝外奔去。

花匠原本要跟上,但眼角一瞥,正好看到那个孤零零落下的匣子,不由好奇地收入怀中。

花匠和莫琚离开后没多久,门外又传来动静。

古塔卡还僵在原地,只有一双眼睛骨溜溜地动着。

门很快被推开,姬妙花冲进来,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一变,一个闪身进屋见端木回春不见之后又冲了回来,解开他的穴道。

古塔卡不等他发问,就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把他带走了。」

姬妙花道:「那两个人是何打扮?」

古塔卡道:「女人头上戴着很大一朵红花,男人带着一根拐杖,是个老男人。」

姬妙花脸色稍霁。

古塔卡扑通一声跪下,「请峰主责罚!是我的错,我没有保住他!」

「如果是他们,没关系。」姬妙花道,「你把解药给他服下了么?」

古塔卡低着头道:「没来得及。不过那个女人把药带走了。」

姬妙花想了想,转身朝外走去。魔教虽然有很多能人异士,但有没有人能够解端木回春之毒还是未知之数。姬清澜的那颗解药他迟迟不敢用就是怕其中有诈。只是不知魔教拿走那颗药之后会如何处置。

万一端木回春赶不及吃下解药……

他脚步一顿,眼中杀气迸现。若端木回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有些帐就必须要好好地清算清算——

无论是圣月教,还是姬清澜!

莫琚一路狂奔,足足跑了两柱香的时间才看到停在路边的两辆马车。

大概听到他的脚步声,前一辆马车的车厢里钻出一个身穿天蓝长袍的男子,玉冠玉面,风流倜傥。看到他背着端木回春,男子眉头一皱,对坐在车辕上的车夫说了一句。车夫立刻跳下车辕朝后走去。

莫琚终于跑到跟前,将端木回春小心翼翼地放到车辕上。

花匠从他后面追赶上来,对男子道:「禀告明尊,没有追兵。」

冯古道点点头。

先前跑到后面那辆车去的车夫带着一个瘦瘪的老叟走过来。

冯古道让开道:「还请霍太医施展妙手回春之术。」

被称为霍太医的老叟似乎是从睡梦中挖起来的,眼角仍旧残留着几分睡意,闻言揉了揉眼睛道:「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左边的车门突然推开,打了霍太医一个正着。

霍太医正要抱怨,但目光扫到车厢里的人,立刻将抱怨吞了下去,陪笑道:「侯爷。」

薛灵璧淡然道:「本侯请你来,不是听你说尽力而为的。」

霍太医委屈道:「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寿命是阎王爷定的,我虽然是太医,却也……」他是被请来的么?!为什么他记得他明明是睡觉睡到一半被人裹进被子里面偷出来的!还以为从宫中辞了官,能回到家乡享几年清福,不想竟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一想到赶路时的痛苦,他就忍不住想要老泪纵横。

花匠道:「你若是再废话下去,大概要当陪葬品了。」

霍太医这才收起满腹牢骚,将手指搭在端木回春手腕上,诊断起来。

莫琚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如何?究竟是如何?」

霍太医道:「稍安勿躁,我再看看。」他又检视端木回春的舌头与颈间脉搏,好一会儿才摇头道,「不该啊。」

莫琚看他犹豫不定,心中更急,「不该什么?莫非很棘手?」

花匠想起怀中的匣子,正要拿出来就听霍太医郁闷地接下去道:「不该这么简单啊。若是如此,你们何必大老远地将我请来?」

莫琚有种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冯古道笑道:「霍太医医术高明,远近闻名,自然有你坐镇我们才能放心。」

霍太医听了顿觉五体通泰,连回车厢拿药箱子的脚步都分外轻盈。

虽然端木回春中的毒不难解,却也不能立刻根除。霍太医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稍稍缓解他的痛苦,让他恢复些许元气,然后将一包药粉倒在水里逼着端木回春喝了几口。

端木回春哇得一声吐了出来,脸色越发苍白,整个人好似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莫琚惊道:「不如搓成药丸给他服用?」

霍太医摆手道:「无妨,我便是要他吐。」他随后又灌了几次,直到端木回春完全吐不动了,才喂了他一颗药丸。

端木回春这才倒没有吐出来。

花匠见霍太医收起药箱,知道治疗暂告一段落,便道:「这里还是绝影峰势力范围,那个姬妙花也不知何时会追上来,我们还是快走吧。」

薛灵璧坐在车厢里,沉声道:「本侯正想会一会他。」姬妙花大战魔教的光辉战绩显然引起他的兴趣。

花匠望着冯古道,冯古道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眨了眨眼睛,和莫琚、霍太医一同带着端木回春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冯古道等他们都上了车,才施施然地钻进车厢,关上门,笑眯眯道:「我们出来这么久,是时候回去检查明珏的功课了。」

薛灵璧不为所动,「你认为我会输?」

冯古道叹气道:「无论你是输是赢,我都会担心。」

薛灵璧望着他,目光一柔。纵然知道他说这句话不过是想阻止自己与姬妙花正面决斗,但心湖依旧情不自禁地荡漾起来。

外头车夫喝一声「驾」。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中原的方向赶去。

 

67、各显身手(三)

圣月教之所以能够屹立至今,连浑魂王都忌惮三分,除了它占据两大地盘,教众无数,高手如云之外,还因为它与绝影峰向来同进同退。因此,姬妙花扬言踏平圣月教的消息一出,西羌武林哗然。

尤其圣月教上下,仿佛酣睡之中一记惊雷,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尚不知道发生何事。

此后数日,姬妙花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

所有江湖人都默默地算着日子,今日到了何处,明日理应到何处,哪一日又能赶到圣月教云云。

胡叶长老也在算。他不但在算,他还在劝。

「教主,为了区区一个来路不明的姬清澜,便开罪整个绝影峰,实在不智。」事态严重,胡叶长老不在拐着弯讲。事实上,这几日他天天如此叨唠,却收效甚微。

辛哈面无表情道:「姬清澜已离开圣月教,我也无能为力。」

胡叶长老道:「既然他已离开,教主为何不发出追缉令,也好表明我们的立场。」

辛哈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们什么立场?因姬妙花一句话就吓得魂不附体的立场?若是如此,圣月教颜面何存?」

胡叶长老长叹道:「你不是不知他因何如此。」

辛哈道:「我就是不知。」

胡叶长老道:「我算过路程。姬清澜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中原,教主就算下一道追击的命令,也不会伤他半根毫毛。」

辛哈冷冷地瞪着他,道:「长老究竟是绝影峰的长老还是我圣月教的长老?」

胡叶长老脸色微变。

大地突然轻震了一下,远处隐约有撞击声。

胡叶长老趁机退出大堂,对守在外头的弟子喝问道:「发生何事?」

弟子道:「不知。」

胡叶长老冷哼一声,匆匆步下阶梯,正好看到守门弟子急冲冲地跑过来道:「禀告长老,绝影峰峰主正在击门!」

胡叶长老皱了皱眉,心里大为不悦。在他看来,姬妙花与圣月教可说是同气连枝,一脉相承,耍耍脾气放放狠话也就罢了,如今杀到门前实在太不给面子!

「长老。你要为他开门么?」辛哈站在他身后。

胡叶长老顿时成了猪八戒,里外不是人,窝在胸口的怒火更烈,对那弟子道:「我去看看!」他去得疾,用轻功飞驰,不到片刻便来到门口。

厚重的石门已经紧闭着。

轰轰隆隆的击打声已经停了。

胡叶长老用内力朗声道:「外头可是峰主?」其实他这句是废话,圣月教大门左右有小孔,可以看到外头景象。那守卫既然如此说,可见是看过的。

果不其然,姬妙花的声音在外头冷冷道:「让辛哈出来。」

胡叶长老与姬妙花相识多年,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动了真怒,不由转头,却见辛哈抱胸看天,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他恨得暗暗咬牙,「峰主有话但说无妨。」

姬妙花道:「交人。」

胡叶长老道:「姬清澜已离开圣月教。」

姬妙花道:「不信。」

胡叶长老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听他说话如此不客气,也忍不住了,喝道:「峰主莫不是忘记当年是谁送姬清澜来圣月教的?当年我们是看在峰主的份上才收留了他,如今出了事,峰主怎得上圣月教要人?这样岂非本末倒置?」

姬妙花气定神闲地撇清关系,「他本来就要来圣月教,我只是与他同行。至于为何来圣月教要人,不如问问你们的教主。」

胡叶长老转头就想瞪辛哈,却发现他不见了。「教主呢?」他压低声音问旁边的守卫。

守卫哪里知道,但看他脸色这般难看,怕自己照实回答会受罚,只好随手指了个方向。

胡叶长老看着去路,眉头皱得更紧。

外头,姬妙花扬声道:「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带给你们的口信应该收到了吧。若是再不交人,我也只能实现我的诺言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石门咿呀一声打开。

胡叶长老走出来,淡然地看着他那张涂抹得乱七八糟,比鬼魅更狰狞的脸,开口道:「我圣月教向来与绝影峰共同进退。我虽然不知峰主为何要追杀姬清澜,但是峰主如此做想必有峰主的原因。本着两派同气连枝的情谊,我愿助峰主一道缉拿姬清澜。」

他这样说,倒是大出姬妙花的意料之外。他望着他,不动声色道:「哦,贵教主也同意么?」

胡叶长老道:「教主与峰主交情深厚,又如何会不同意。峰主若是不信,我即刻下令。」

姬妙花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胡叶长老突然压低声音道:「若我们自相残杀,同室操戈,只会便宜了在旁伺机的渔翁。峰主何必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峰主应当知道,此事原本就不关圣月教的事,圣月教愿意与峰主一同追击姬清澜已经是仁至义尽,峰主何必咄咄逼人到双方兵戎相见的地步?」

姬妙花道:「你当真觉得姬清澜之事不关辛哈之事?」

胡叶长老叹息道:「姬清澜是狼,还是只养不熟的狼。教主一片苦心只怕是喂狗了。」

姬妙花盯着他,似在掂量此事。

胡叶长老道:「峰主若一定要抓到姬清澜才善罢甘休的话,不妨往东面走。」

姬妙花挑眉,「东面?」

胡叶长老道:「他借圣月教为跳板,不过是想搭上中原皇帝这艘大船,如今如愿以偿,自然要去东面。」

「东面。」姬妙花低喃,深蓝色的瞳孔渐渐清澈如春日下碧湖之水。

山道窄,窄如细沟,沿着绵延起伏的山脉,延伸至远方。

阿佩阿环背着两个比她们还高的包袱,护着姬清澜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道上。

此时正值午时。

日头炽热,两人都是香汗淋漓,唯独姬清澜脸不红气不喘,额头更无半滴汗珠。

路途上,阿佩数次回头看姬清澜,欲言又止。自从知道姬清澜下毒害端木回春之后,她便觉得她与公子之间多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想要跨过去,却又不敢跨过去。

「你是不是想问为何走这条路?」姬清澜在她第八次回头时终于开口道。

阿佩吞了口口水,从那日之后,这是姬清澜第一次问她。「我知道公子是想避开圣月教和绝影峰的人。但是公子之前不是说他们只要追久了追不到我们,便会以为我们去了中原,不会再追么?既然如此,我们大可继续等下去。」

姬清澜道:「可惜,我们时日无多。」

阿佩想起姬清澜的身世,又将嘴巴闭上了。

阿环道:「可惜地图画得不够详实,害得我们之前走了弯路。不然此时说不定已经到中原境内了。」

姬清澜道:「也好。这样他们反倒摸不到头脑。」

阿佩和阿环不再做声。

山道从半山腰慢慢滑落至山谷。

阿环听到流水声,忙道:「正好水囊没水,我去取水。」她走出去没几步,脚步就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山谷。

阿佩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挨着她的肩膀道:「怎么……」她的声音也顿住了。

山谷中央,站着九个身穿圣月教教袍的弟子,他们身板挺得笔直,三左三右三后地包围着中间坐着一个。看他们放着的帐篷,显然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阿佩颤声道:「教主。」

坐着喝茶的那个,正是辛哈。

 

68、各显身手(四)

姬清澜的眼波只在最初一霎颤动了下,随即便镇定自若地顺着山道下到谷底。

阿佩和阿环戒备地挡在他身前,双眼不离辛哈左右。

辛哈晃着杯里的茶水,用不紧不慢的语调道:「这是你上次送给我的毛尖。」

姬清澜道:「是好茶。」

辛哈道:「我舍不得喝,不是因为是好茶,而是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姬清澜沉默。

辛哈站起身道:「当年姬妙花带你来圣月教,一是让我摸你的底细,二是保护你。其实在你到圣月教的第三个月,我就已经很清楚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我没有揭穿你,甚至不断放低自己的身段来配合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姬清澜依旧沉默。

「你故意以长生不老丹诱屠涂长老中毒,让他不得不每月服食镇心丸,更以解药之名让胡叶长老对你投鼠忌器,我也隐忍不发,甚至在胡叶长老面前为你周全,你可知是为什么?」

姬清澜慢慢地闭上眼睛。

「其实你所谓的镇心丸根本没有解药,因为那根本不是你炼制出来的,而是姬无常生前遗留。关于这点,姬妙花早已告知于我。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可知是为什么?」茶杯被砰得一声捏碎,茶水溅了他一身,茶杯碎片陷入他的手掌,割出血来,他却仿若未觉,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清澜那张无动于衷的脸。「我知道你让我对付魔教不过是为了报仇,却故作不知任你利用,你又可知是为什么?!」

姬清澜终于睁开眼睛望向他,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却毫无波澜。「教主之恩,姬清澜唯有来生再报。」

这句话仿佛一桶冷水从辛哈头上浇下,将他剩下的满腹牢骚全都冻了回去。

两人之间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以他们的轻功不过是足尖一点向前一冲便可缩短,但就这么一点点的距离却在对望中变成深渠鸿沟,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阻隔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许久,又许久。

辛哈终于开口道:「圣月教与绝影峰都在四处通缉你。」

姬清澜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这样的笑容在以前曾是他百看不厌的,但如今,却仿佛讽刺的刀刃在他心口狠狠刮下一刀。他深吸一口气道:「初七那日,我会命留守在风鹊岭的人替我办一件事。」

姬清澜笑容慢慢收起。

辛哈猛地站起来,甩袖往另一面走去。

「你好自为之!」

「栖霞山庄是我的心血,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我眼前倒下!」

「投靠蓝焰盟又如何?古今从来以成败论英雄。败类如何?叛徒如何?小人如何?哪位开国大帝不是受染鲜血,踏着别人的尸体才爬得高位。」

「纵然天下人不懂我,你必须要懂我!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端木家唯一的传人。」

父亲的面容已然模糊,但转身离去的背影却是那样熟悉。

密室的门只开了一条缝,橘色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直直的一条,狭窄而虚无。

他的脚步往前冲了几步,却仍是眼睁睁地看着门在他的眼前关上了。

四周一片漆黑。

没有光,没有声音。

他感觉不到自己。

不知道是坐着,是站着,是躺着……还是消失了。

亲亲。

亲亲。

亲亲……

呼唤声在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回响着。

模糊而遥远,如同幻觉,然后慢慢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意识似乎慢慢回笼。

混沌的黑暗终于被劈开。

杂七杂八的嘈杂声像溪水一般,慢慢地通过耳朵蔓延进来,脑海混混沌沌的,端木回春辨析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们在讨论路线。

不过风鹊岭听上去倒是有几分耳熟。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好半晌才找到眼睛的位置。

眼缝扫进一道光,亮到刺痛。

他很快闭上眼睛,默默地等了会儿,才重新张开,然后拼命地眨着眼睛,如此反复几十次之后,才算适应光线。

不过嘈杂声停了。

三个脑袋凑在窗前俯视着他。

端木回春动了动嘴唇,想要露出笑容,却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

莫琚道:「霍太医,你看他这样是不是没事了?」

霍太医没好奇地盯着前面一排后脑勺道:「我只看出你们三个很有事!」

莫琚、安然和怡然这才回过神,让出路来。

霍太医走到床边,替端木回春把了把脉,又看看他的脸色,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端木回春嘴巴嗫嚅了半天,才冒出四个字,「饿、渴、无力。」

霍太医道:「那就是没事了。」

莫琚道:「这样会不会太敷衍了?」

霍太医道:「那不如你先打瘸他两条腿,再让我为你精心治疗一番?」和这群人相处久了,霍太医总算摸透了他们的个性。魔教的名头说出去是吓人,不过相处起来挺自在。比如莫琚,别看拐头又粗又重,但人倒是挺憨厚,脾气也好。怡然安然一个嘴巴甜,一个人机灵,也相处融洽,平时与他们说说笑逗逗乐,倒也开心得很。

莫琚果然一点都不生气,「那他什么时候能痊愈?」

霍太医道:「慢慢休养,只要人不死,总会痊愈的。」

莫琚:「……」

怡然拿了杯水给端木。

霍太医道:「他才刚醒,不宜多饮。」

怡然便让端木回春小口小口地沾了几下。

安然看他精神爽利,笑道:「我帮你去熬粥。」

端木回春道:「有劳。」

霍太医捶了捶背道:「人老了,午后不睡会儿便觉得浑身没精神。」他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莫琚道,「你不走?」

莫琚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睡便睡,关我什么事?」

霍太医道:「你以为你还小么?现在多睡一睡,以后或可晚睡几年。」

莫琚:「……」

霍太医和莫琚双双离去,房里顿时只剩下端木回春与怡然两人。

端木回春吸了口气,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怡然道:「是花长老和莫长老带你回来的。」

端木回春垂眸道:「哦。」

怡然道:「听说他们到时,姬妙花恰好出去,所以就捡了你回来。」

端木回春扯了扯唇角,却无笑意。

怡然犹豫了下,又道:「还听说,姬妙花对姬清澜下了江湖通缉令。我想现在应该正杀上圣月教要人。」

端木回春脸色这才有些变化。

怡然道:「明尊侯爷也来了。不过明尊怕姬妙花追来,与侯爷一起故布疑阵去了,要过几日才回来。」

端木回春道:「我之前朦朦胧胧地听你们在说风鹊岭?」

怡然道:「从这里回中原有三条路,一条是明尊和侯爷布疑阵的地方,也是最近的一条。姬妙花不知你的毒已经解了,一定会认为我们救人心切,走这条道的。明尊还特地让人马不停蹄地赶回魔教传令,说要寻访天下名医。另外两条一条是风鹊岭,那里山路蜿蜒盘旋,极难走,但是胜在人烟稀少,地域广阔,不易被找到。另一条就是坐船顺着莫达阿干江往东走,路要远一些。」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不如从风鹊岭走。」

怡然道:「为何?」

端木回春道:「我之前便是从那里来的,那里的边防管治很松懈。」

 

69、各显身手(五)

西羌多山。

风鹊岭一地便占去西羌三分之一的山,所以每个头一回从此地翻山越岭的人都会在走之前去一趟平安客栈。不是因为平安客栈保平安,而是因为平安客栈出售地图。

这种地图起初是稀罕,卖的人多了也就不稀罕了。比如安然手上便有这么一张,不过他们还是来了平安客栈,因为他们与明尊约定在这里会合。

莫琚背着端木回春,和霍太医一起来到柜台前要三间上房。

掌柜老大不乐意地看着伏在他背上的端木回春,问道:「这位客官怎么了?要不要我去请个大夫来?」

莫琚道:「吃坏肚子,不妨事。」

掌柜半天没动静。

莫琚掏出一小锭金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这才眉开眼笑地唤来一个伙计带他们上楼。

莫琚走得很慢,好似年老体弱不堪负荷的模样,每走一步拐杖就重重地敲在地板上,连带霍太医走路也跟着慢下来。

一直进房间,霍太医刚关上门,端木回春就从莫琚背上跳下来,扶住他道:「累得莫长老受苦了。」

莫琚立刻挺直腰板,摆手道:「无妨,我适才只是做给那些人看的。」

霍太医拉过他的手道:「还是把把脉吧。」

莫琚道:「如何?」

霍太医道:「气血俱虚,我一会儿替你开个方子。」

莫琚道:「去哪里抓药?」

霍太医愣了下,随即道:「这不是应该你想的么?」

莫琚:「……」

正说话间,窗户被轻敲了两下。

莫琚推开窗户,安然立刻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

端木回春倒了杯给她。

安然接过来,嫣然一笑道:「你身体未见大好,忙上忙下做甚?」

霍太医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好奇怪的?」

安然愕然。

莫琚打岔道:「这个,顺其自然吧。安然,风鹊岭情况如何?」

安然摇头道:「不好。圣月教和绝影峰门下弟子在此地布下重重关卡,明的暗的都有,还有很多不知来路的人。听说连浑魂王也派了人来。莫看这小小的平安客栈,只怕西羌武林各大势力都已云集在此。」

莫琚道:「圣月教和绝影峰还没抓到姬清澜吗?都干什么吃的?」

安然道:「听卢长老说,姬清澜原本是圣月教的娇客,你以为圣月教会下大力气去抓人?哼,暗地里放水还差不多。」

霍太医不解道:「娇客?圣月教教主是女的?」

莫琚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圣月教抓不抓人与我们何干?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在这客栈里平平安安地等到侯爷和明尊来与我们会和。」

安然道:「怡然呢?」

莫琚道:「你开路,她断后,可能要过两天才到。」

安然道:「我住在这条走廊到底左手边的富贵一号房。我打探过了,对面住着一对夫妇,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听脚步应该是个练家子。住在我隔壁的是个商人,我闻到他房间有药材味,做的应该是药材生意。隔壁的对面房间还空着。」

莫琚道:「好。今天晚上我也去其他房间探探路子。」

霍太医皱眉道:「这,还是莫要再节外生枝了。你们不是说明尊和侯爷过几天就到么?」

「就怕这几天出变故。」他见霍太医一脸担心,忙道,「放心,我有分寸。」

安然看着他的拐杖,摇头道:「还是我去吧。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当是小贼。」

莫琚知道安然轻功在他之上,便道:「小心。」

莫琚虽然要了三间上房,但其中一间是空着做样子的。他还特地将窗门关严实,在窗户和门上牵了条线,线上串着铃铛,若是有人进房,便会发出声响。剩下两间房,他和霍太医一间,端木回春一人一间。

至傍晚,莫琚为霍太医和端木回春点了饭菜入房,自己则换了身朴素的衣裳到大堂里吃。他来的还算早,选了个角落位置,正好能看到大门和楼梯的位置。

将近饭时,大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桌子不够用,一对夫妇便挪到了他的桌上。

莫琚打量他们的手,发现左右两只手的虎口都有茧,显然练的是双手。那对夫妇吃得极快,吃完后并不急着离开,反倒用生涩的汉语与莫琚攀谈起来。

「老翁哪里人?」丈夫四方脸,笑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模样憨厚。

莫琚操着口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笑呵呵道:「辽东周家口。」

丈夫道:「那你一定姓周。」

「哈哈,是了,我叫周正。」

丈夫道:「好名字。」

莫琚道:「我们周家人取名字都很讲究,我爹叫周全。祖上还出过名人哩。」

丈夫感兴趣地问道:「哪位?」

莫琚道:「周瑜。」

妻子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插进来道:「周瑜不是庐江人吗?」

莫琚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不似西羌人,倒像出自江南水乡。他反应极快,打了个哈哈道:「那都多少年过去了,自然搬了。」

丈夫点头道:「中原战乱多。」

莫琚暗道:你们西羌何尝太平?听闻浑魂王王位还是从他哥哥手中抢来的。

三个人心思各异,聊得却很投契。莫琚编了个探亲的故事,夫妇俩也说是访友,至于是真是假,那只有各自心知肚明。

突地,一个人蹿进门来,一个没留神,重重地撞在离门最近的那张桌上。不待那桌的客人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像鱼一样滑了出去,径自冲上楼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的大堂所有人齐齐一愣。

那桌客人猛然站起,正要追上去,门外又闯进几个人来,一个个虎背熊腰,手持大刀,凶神恶煞的模样。领头那人一手就拎着掌柜的衣领将他从柜台后面拎出来,扣在胸前用西羌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

掌柜浑身都打着哆嗦,却还是摇了摇头。

领头那人大怒,扬起拿到的手便往他的脖子砍去。

哪知那掌柜身体猛然一缩,整个人就从外衣中钻了出去。

其他几个人见状立刻围了上去,店中伙计也纷纷丢下手中物件冲过来。

一时间,两拨人马,鸡飞蛋打。

莫琚见那对夫妇看得入神,缩头就往上走。

丈夫的膝盖被他绊了一下,疑惑地转头道:「你去哪?」

莫琚白这一张脸道:「此等是非之地,还是速速离开为上。」

丈夫笑道:「放心,有我夫妇俩在,一定保护你。」

莫琚道:「我并非不信贤伉俪,只是实在害怕得紧。」

他如此说,丈夫也不再勉强。

莫琚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路往楼上摸去。二楼三楼俱是极静,四楼有开门声,似乎听到他靠近,又猛地关上了。他看了看四周,打了个转才回到三楼,推门入屋。

霍太医躲在床帐里头,双手紧紧抱着药箱,一见是他才松了口气道:「我适才听到隔壁铃声响了。」

莫琚道:「那端木长老可有动静?」

霍太医摇头道:「没有。」

莫琚又问道:「除了隔壁铃声响了之外,还有什么动静?」

霍太医想了想道:「就你的脚步声。」

莫琚皱眉。莫非先前逃上来的那人并没有来三楼,而是直接冲上了二楼?他们的房间离楼梯不远,霍太医既能听到的脚步声,应当也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才是。他还在沉思,就听旁边又是一阵铃铛响。

霍太医一惊,莫琚沉着地打开门左转,轻叩房门。

霍太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低声道:「这不是……」

话未说完,门已打开。

端木回春不等他们开口,便侧身让他们进来。

莫琚道:「你适才可听到什么响动?」

端木回春笑道:「可是铃声?」

霍太医道:「正是!」

端木回春道:「我适才听到声响,想去二楼看看,正好看到一个人上来,我怕他直上三楼,便躲入旁边空房。你们听到的两次铃声便是我进屋时开门,离屋时开窗发出来的。」他顿了顿,问莫琚道,「楼下究竟发生何事?」

莫琚将大堂的变故说了一遍。

霍太医道:「之前那人可能是姬清澜!」

端木回春皱眉道:「姬清澜身边有阿佩阿环,应当不是一个人。」

莫琚道:「我听你说过姬清澜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追他那群人的武功不过是二三流,如果是他,应当不至于如此狼狈。」

霍太医道:「逃的不是姬清澜,不等于追的不是圣月教或绝影峰的人啊?」

莫琚道:「这且不说。我看这家客栈不简单,只是不知背后是谁。」

端木回春道:「风鹊岭是中原与西羌必经之地。这家客栈能坐落在此处,那背后不是浑魂王便是圣月教。」

霍太医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

莫琚道:「关我们什么事?圣月教绝影峰要找的是姬清澜,浑魂王还帮过我们。」

霍太医一愣,低声道:「可你们不是说绝影峰峰主宁愿与魔教为敌也要囚禁端木长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么?」

端木回春心底波澜迭起,不禁向莫琚看去。

莫琚尴尬道:「当时你昏迷,我们几个随口瞎聊的。」

端木回春叹息道:「为我的事,连累大家了。」

莫琚道:「端木长老如此说话,就太不将我们当兄弟了。」

霍太医诧异地看着他,「你们这样是兄弟?」

莫琚道:「魔教上下都是兄弟姐妹。」

霍太医想了想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平辈论交了吧。」

莫琚:「……」

 

70、各显身手(六)

地板突然震了下。

霍太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莫琚靠去,「又怎么了?」

莫琚与端木回春对视一眼。

莫琚苦笑道:「看来我们想太平,偏偏有人不想太平。」

他们都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能听到一楼已成战场。

端木回春道:「若我没猜错,你之前说的逃亡之人和追击之人可能是同一拨人。」

莫琚恍然道:「你是说,有人故意制造出这场混乱,想要浑水摸鱼?」

端木回春道:「那人上楼之后便失去踪迹,不是早有预谋便是有人接应。追击之人照你所说应是故意与掌柜发生冲突,可见他们早知掌柜的身份,且不是一路人。」

莫琚道:「我们莫不是被卷入西羌武林内斗之中吧?」

端木回春道:「如今风鹊岭正值多事之秋,又有哪两个门派会如此不开眼,偏偏选在此时此刻此地解决恩怨?」

莫琚道:「那还是冲着姬清澜来的?」

端木回春道:「无论冲着谁来,我们只管兵来将挡便是。」

霍太医不由看了他一眼。

窗台响起一长一短的敲击声。

莫琚和端木心头同时一惊,慌忙打开窗。

安然进来之后,不等站稳,便道:「这里是圣月教的地盘!」

莫琚吃了一惊,「你如何晓得?」

安然道:「我是听那对夫妇说的,他们说掌柜的武功路数像圣月教。」

端木回春道:「我们与那对夫妇非亲非故,他们为何要告诉我们?」莫说眼下云里雾里敌友难分的局势,便是普通行走江湖,对方也断然没有对陌生人推心置腹的道理。

安然道:「会不会那对夫妇也想对付圣月教?」

端木回春道:「那他有没有说和掌柜交手的那批人武功如何?」

安然摇头道:「这倒没说。」

「哈哈哈……」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震耳发聩的大笑声。

安然捂住耳朵道:「我可不可以当做没听到。」

端木回春道:「古人说了,这叫掩耳盗铃。」

莫琚探出头,却只能看到客栈高墙。

安然道:「我去看看。」她说着,弯腰跃上窗台,足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便跳了出去。

这阵笑容引得很多人探出头来,反正大堂里的打斗一时三刻停不了,倒不如看看外头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安然钻进人群中,顺着人流出了客栈。只见客栈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高大男子,他脚边坐着一个美貌少女,双手双脚和嘴巴都绑着布条,形容楚楚可怜。

那男子看到这么多人从客栈里走出来,冷冷一笑,脚尖在那少女屁股上一踢。少女怒极站起,却被他抓住衣领。「姬清澜,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若是想救你的丫鬟,最好立刻现身。不然……」他左手一抬,一把匕首赫然在手,「就休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说的是汉语,在场不少西羌人都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姬清澜三个倒是如雷贯耳,不由都朝彼此看去,像是姬清澜便藏在他们中间。

安然想起端木回春曾提过姬清澜身边有一对长的一模一样的丫鬟,莫不就是此人?

那男子手中晃着匕首,「哼,看来你还真的是铁石心肠。」他突然解开绑着少女嘴巴的布条,对她冷笑道,「是你家公子不救你,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少女朝他啐了一口,回以冷笑道:「说得好听。也不过是浑魂王的一条走狗。」

那男子眼中杀气一闪,眼见手起刀落,就见空中刀光一闪,伴着一声轻叱,「赫骨,刀下留人!」

男子自然便是浑魂王座下第一高手赫骨。他嘴角一勾,一手推开少女,一手将匕首倒转,朝来人射去。

叮得一声。

匕首被击飞,钉在墙上。

赫骨转头,才发现出手阻拦之人穿着灰袍,蒙着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打量他身形颀长,与姬清澜倒有八九成相似。赫骨道:「姬清澜,终于肯出来了么?」

闻言,他身边少女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来。

「姬清澜」落在地上,负手道:「我已来,你为何还不放人?」

赫骨道:「你还未束手就擒。」

「姬清澜」道:「难道浑魂王座下第一个高手只能挟持一介女流让对手束手就擒才能获胜么?」

赫骨道:「你不必激我。只要你肯束手就擒,我保证放她平安离开。」

「姬清澜」道:「我若是不肯呢?」

赫骨道:「你既已出现,那么她是死是活便无所谓了。」

「姬清澜」道:「我可以出现,当然也可以消失。我虽然疼惜我的丫鬟,却还不至于为了她而轻生。」他话音刚落,脚尖一转,便夺路而去。

赫骨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说走就走,当下不敢迟疑,立即朝他追去。

「姬清澜」也不跑远,只是绕着客栈转圈圈。赫骨知道他诡计多端,怕他绕着绕着便钻进客栈不见了,跟是片刻不放松。

其实此时不敢放松的不止是赫骨,还有安然。她看到「姬清澜」跳出去的一刹,便知他并非姬清澜而是端木回春。那声音那身形那身法决计不会看错。

虽不知端木回春为何如此做,但她还是立刻动念为他解围。还在赫骨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自然也就想不到人群之中藏着他的帮手。

眼见赫骨和端木回春跑到第六圈,她捡起一颗石子,朝背朝着她的赫骨的脚踝射去。

石子虽小,去势却疾。

哪知赫骨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身体轻轻往上一跳,脚尖正好落在石子上,借力往前一送,竟直扑端木回春背心。端木回春听声辨位,整个人向右边闪去。

但是他快,赫骨的手更快。

眼见他的五指山朝端木回春头顶拍落,斜地里突然甩出一条白影,轻击赫骨掌心。赫骨骇然手掌,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蒙面青年。

「那条好像是我的腰带。」穿着苍青衣袍的男子无奈地将腰带从身旁男子中接过,系在腰上,嘀咕道,「你倒是不怕我众目睽睽之下宽衣。」

另一个男子淡然道:「我知道你里面还有一条。」

赫骨看他们如此旁若无人,怒道:「你们又是何人?」

苍青衣袍的男子道:「咦?你适才不是叫我出来么?」

赫骨怔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道:「不必诈我。我见过姬清澜,他说话声音语调绝非如你这般。」

苍青衣袍的男子摊手道:「逃亡路中,自然要改头换面一番。你若是听不出来,岂非正好说明我改扮得成功?」

他身旁男子道:「这对你来说自然是驾轻就熟。」

苍青衣袍男子忍不住抬手,隔着布料摸了摸鼻子,道:「成年旧事,何必再提?」

他身旁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对赫骨道:「我此刻心情很不好。」

赫骨茫然道:「与我何干?」

那男子道:「我想揍人。」

赫骨怒极,但在那男子出手之后,转为震惊!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此男子的武功绝对已入化境,当今天下,恐怕只有姬妙花这一流的高手才堪与其比肩!那男子手中只握着一截不知何时摘下来的树枝,但是剑气之凌厉,犹胜一流高手手中刀剑!

赫骨被他逼得连几无还手之力。他心中骇然,这样的绝顶高手不可能默默无名于江湖!

年轻、武功奇高、身边还有另一个青年相伴……

赫骨灵光一闪,脱口道:「袁傲策?!」

 

71、各显身手(七)

男子剑气如长虹贯日,趁他一时分神,刷刷两下,将他鬓发削了下来。

赫骨下出一身冷汗。若是男子的剑气再斜一点,削掉的不是脑袋也是耳朵。他以为自己说穿他的身份,引来不满,忙道:「袁傲策,我与魔教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杀我?」

回答他的一声不屑的冷哼。

赫骨虽然惧其武功,但客栈前围观者众,若自己一味示弱,就算能逃过一劫,日后也难以再江湖上立足,更枉论保住浑魂王座下第一高手的宝座。如此一想,他干脆把心一横,身体一个螺旋转出男子剑气所指的范围,然后一个挺身,从背上一直背着的皮袋中抽出厚背刀来。

其实他抽刀是极为危险的动作。毕竟以男子的武功若想趁他抽刀之际下毒手,足足有八成机会。他只能赌袁傲策的骄傲。

果然,男子一看他抽刀,便停了手。

赫骨松了口气,用刀锋对准男子,怒道:「袁傲策枉你还是中原武林公认的年轻高手,魔教暗尊,竟然也干起藏头露尾的勾当,你难道不怕天下武林耻笑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男子的似乎在笑,眼睛微微弯起,犹如浩瀚星空的一轮新月,极好看。他看得有些痴,却见男子眼神又是一变,杀意迸现!

赫骨下意识往后躲闪,但剑气突然变得鬼魅一般飘忽诡异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他用厚背刀连挡几下,震得虎口发麻。

此人怎的心情这般阴晴不定?

赫骨暗暗叫苦。

苍青衣袍男子道:「站得这么久,腿酸。我先去里头坐坐,你们继续。」

赫骨一惊,侧头看去。只见被他追得绕着客栈跑的「姬清澜」已经救下少女,与后来那个苍青衣袍男子一道朝客栈里头走去。他心中认定起初那个是真正的姬清澜,却不知袁傲策为何要为他出头,难不成魔教与姬清澜已经达成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协定?

他知道有袁傲策在,自己今日决计讨不到好处,暗萌退意。

恰好苍青衣袍男子入屋,与他对战的男子出手稍顿,赫骨抓紧时机掷出厚背刀,将他手中的树枝削去一小截,自己则趁机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男子也不在意,随手将树枝一丢,抬脚迈过厚背刀,朝里走去。

此时客栈又是一番景象。

桌凳东倒西歪不见全尸暂且不说,掌柜伙计闹事者全都不见,只有木质楼梯被踏破几处。看戏者纷纷回笼,一转眼却失了三个蒙面人和那少女的踪影。

三个蒙面人依次自然是端木回春、冯古道和薛灵璧。

之前端木回春看到赫骨挟持阿佩,忧心如焚。不说在圣月教时,阿佩对她的诸多照顾,且说两人相识一场,他就断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不过他中毒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几日又急着赶路,即使有霍太医在旁调养,身体也未见大好。与赫骨动手自然必输无疑,因此他只能先引开赫骨的注意力再做打算,反正客栈之中还有安然与莫琚在。冯古道与薛灵璧的出现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算算时日,他们本应当还有两三日的脚程。只是那时情况紧急又人多眼杂,他也无暇与冯古道等人打招呼,只能先救下阿佩进客栈。

按理说客栈此时应当还有不少人在,可是端木回春带着阿佩进来时,却发现整个客栈静谧无声。他暗叫不好,转身往楼上冲去。

楼上各个房间的门果然被一一撞开。

莫琚之前要的三间房也是如此,尤其是莫琚所在一间,桌椅床榻俱是乱糟糟的一团,只有窗户敞开着,还有一连串的脚印。

端木回春向窗台跨了一步,又猛地停下来,转身走到窗前,低声道:「霍太医?」

过了会儿,床底下慢吞吞地伸出一个头来,一见到他,老脸顿时皱成一团,「端木……」

端木回春的伸手将他从床底拉了出来。

霍太医刚要诉苦,就看到端木回春背后身影一闪,一个人已经将他拦腰抱住,「我就知道你没事!你不会死!」

端木回春将放在自己腰际的手轻轻抓下来,转过身,正对上阿佩发红的双眼。眼前少女在面对刀锋时全然不惧,如今却为他的安危垂下珠泪,纵然他对她全无男女之情,在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之感动。

「咳。」霍太医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

端木回春回神,急忙问道:「莫长老呢?」

霍太医道:「刚才一帮人凶神恶煞地挨个敲房门,莫长老为了保护,就从窗户跳出去引开他们。」

端木回春道:「咦?为何我没有撞见?」

阿佩道:「我瞧见了。那时你正好跑到另一边去。」

端木回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跑的?我去看看。」

「你身体全好了么?」冯古道笑眯眯地走进来。

阿佩戒备地退了半步,藏在端木回春身后。

端木回春行礼道:「明尊。」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冯古道摘下面巾,揉了揉鼻子道,「只是没想到分别时你还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再相见,已经生龙活虎英雄救美了。」

端木回春摘下包着头的灰布,脸上倒不见半点羞涩,坦然道:「多谢明尊与侯爷相救之恩。」

正说着,便见薛灵璧从门口走进来。

冯古道回头道:「莫长老正被人追杀。他从……」他望向阿佩。

阿佩手指往右边一指道:「那边。」

冯古道道:「那边跑了。」

薛灵璧抱胸睨着他,一动不动。

冯古道叹息道:「说来惭愧,偌大魔教如今去只剩下老弱残兵,又有劳侯爷出马了。」

薛灵璧依旧不动。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条件好说。」

阿佩只觉眼前一闪,原本抱胸站在眼前的身影便闪了出去。

冯古道顺手关上门,转头对阿佩微微一笑道:「这位想必是阿佩姑娘吧?」

阿佩不由自主地拉住端木回春的衣袖。为何她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很……危险?

不过冯古道说完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只是与端木回春谈起最近身体如何等等一些生活琐事。阿佩见话题渐渐扯远,慢慢放下心来,不觉有些困意。

「姬公子去了何处?怎的让你一个小姑娘落在赫骨手中?」冯古道话锋一转,突然指向阿佩。

阿佩一个激灵,道:「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已经离开了。我是不小心才落入赫骨手中的。」

冯古道道:「难道你家公子以你为饵,引开赫骨?」

阿佩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端木回春会出打圆场道:「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应该累了,我领你去房间休息。」

阿佩踌躇了下,端木回春笑道:「放心,那本就是一间空房,只是要修修门。」

阿佩面色通红,一路红到了脖子。她转头见端木回春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大窘,「你看什么?」

端木回春垂眸,扯了扯嘴角,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两人出了门,发现屋子的门被踹得歪在一边,楼上楼下都是一片嘈杂声。

端木回春看着她进屋,原本想问她日后有何打算,但见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水光潋滟,竟隐隐带着期盼,不由将话咽了下去。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帮她将门框扶好。

阿佩似是懂了,无声转身。

端木回春暗暗松了口气。

等他送完人回来,薛灵璧也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人。

「怡然?」端木回春一愣。

 

72、各显身手(八)

怡然一脸不认同道:「你身体还未好,怎的下床跑来跑去?」

霍太医道:「放心,八抬大轿娶人进门或许还不行,英雄救美这等小事还是游刃有余的。」

端木回春怕他们继续扯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来得这么早,可是路上发生什么事?」

怡然道:「端木长老果然一言中的。我先在路上遇到了卢长老,随后又遇到了莫长老,最后遇到了侯爷。」

端木回春讶异道:「卢长老不是出使西羌皇宫么?」

怡然道:「不错。浑魂王已答应与魔教正式结盟,不过其中细节卢长老不敢做主,想与明尊商量后再做决定。不过他和我都在路上遇到莫长老被人追击,卢长老怕莫长老一个人吃亏,就去帮忙了。我之后遇到去追莫长老的侯爷,侯爷听说有卢长老在,便与我一同回来了。」

端木长老道:「原来如此。」

怡然看着冯古道,脸上突然露出迟疑之色。

冯古道道:「还有何事?」

怡然道:「明尊和侯爷一路行来可曾发现有人跟踪?」

冯古道一愣,看向薛灵璧。

薛灵璧皱了皱眉道:「为何如此问?」

怡然道:「我在路上曾遇到一个人,我在后面足足跟了三天,发现他的路线与明尊留下的记号是一致的。不过第四天便不见了。」

冯古道挑眉道:「此人是否浓妆艳抹,极尽奢华之能事?」

怡然摇头道:「不。他是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我虽然不曾看到他的脸,但单看背影便觉气韵高华,想必是个隐居的高人。」

冯古道看了薛灵璧一眼,道:「莫非便是你在路上曾经感觉到的那一刹敌意?」

薛灵璧嘴角一勾,双眼迸出精光,「本侯扫席以待。」

冯古道道:「没想到西羌卧虎藏龙,除了姬妙花之外还有如此高手。」

端木回春犹豫了下,方才道:「那人可能是姬妙花。」

冯古道微讶,「我听花长老说,那日姬妙花打扮怪异俗艳,莫非是为了乔装改扮的权宜之计?」

端木回春道:「他在绝影峰便喜作素衣打扮。」

冯古道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妙人。」

薛灵璧睨着他。

冯古道笑容一敛道:「不过,他既然跟在我们身边,便说明看穿了我们之前布下的疑阵,再加上他武功极高,是个不容小觑的敌人。」

端木回春道:「其实他与圣月教并非毫无嫌隙。」

冯古道道:「哦?有何嫌隙?」

端木回春道:「姬妙花的师父便是当年号称浪里打水花的花清河。花清河因为爱上圣月教长老之女才入赘圣月教,但是在他和姬妙花的师兄一个失踪过一个过世之后,姬妙花并没有继承圣月教长老之位,而且还和圣月教胡叶长老私下做过协定,不可将他与圣月教的渊源告诉他人。」

怡然道:「或许,这更说明他与圣月教密不可分。」

冯古道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扬,随即一本正经地看着怡然道:「何出此言?」

怡然道:「圣月教与浑魂王势成水火,处境险恶。他们或许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万一他日兵败,也可退守绝影峰。」

端木回春道:「论地势,绝影峰虽然易守难攻,但容易坐吃山空。论关系,即使外人不知姬妙花的师父是圣月教的长老,以他们多年来的守望相助,只怕也摘不清关系。」

怡然道:「可你之前不是说绝影峰与圣月教有嫌隙?」

端木回春一愣,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绕晕了过去。

冯古道笑眯眯地摸着鼻子道:「我想端木长老的意思是,绝影峰与圣月教在对付浑魂王的立场上是一致的。但是除开对付浑魂王,他们未必事事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怡然道:「但如今我们要与浑魂王结盟,绝影峰岂非也成了敌人。」

冯古道不以为意道:「结盟之事目前还只是你情我愿,未经三书六礼,谁说尘埃落地?」

怡然侧头,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从眼前的形势看,与浑魂王结盟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冯古道摆摆手道:「此事不急,可待以后再慢慢商议。目前,我们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西羌。」

怡然道:「花长老先一步回中原通知聚城分舵,想必如今已经在风鹊岭那一头布置妥当。万一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便能杀过来。」

冯古道点点头,转头问端木回春道:「阿佩睡下了?」

端木回春道:「我看她进屋便回来了。」

冯古道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端木回春道:「不管她是姬清澜的人,还是自由之身,都该为自己做主。作为朋友,我只愿为她的打算略尽绵薄之力。」

霍太医听到这里,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道:「那个姬清澜究竟是什么人?怎的把一个小姑娘丢在一个恶人手里不闻不问,自己倒远走高飞了。」

冯古道道:「霍太医觉得他真的走了?」

霍太医一愣道:「难不成还没走?」

冯古道看向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道:「若他真的走了,刚才阿佩就不会在提起他之时如此紧张。」

冯古道点头道:「我故意趁她毫无防备之时猝不及防地问起此事,她果然有犹疑之色。」

霍太医道:「那是如何?他没走,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丫鬟落在坏人手里当缩头乌龟不吭声?那更坏!」

端木回春道:「我记得阿佩说过,姬清澜一直被人追杀,他的举动极有可能是为了报仇。」

霍太医道:「报仇又如何?难道报仇就可以将身边的人当做仇恨的灰烬?」

冯古道道:「一个人若是让仇恨蒙蔽了双眼,那么看到的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又哪里还有顾全他人之心?」

霍太医摇头道:「可怜,可悲。」

端木回春道:「可惜我们不知他的仇人是谁。」

冯古道道:「要知他的仇人是谁,很简单,静观其变便是。」

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冯古道道:「有消息说,姬清澜之所以要回中原并非因为无法在西羌立足,而是因为……皇帝要见他。」

霍太医肩膀一颤,低声道:「哪个皇帝?」

冯古道失笑道:「自然是我们那位英明神武聪明绝顶仁慈善良的皇帝。其他地方哪里有这样的人才?」

端木回春皱眉道:「难道他想投靠皇帝?」

冯古道道:「皇帝此时正求才若渴。以他的才华,若要投效朝廷享受荣华富贵,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得罪魔教、圣月教和绝影峰?」

薛灵璧道:「难不成他想行刺?」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撞了一下。

房中各人面面相觑。

端木回春一个闪身上床,霍太医跟着钻了进去。

怡然起身开门。

冯古道和薛灵璧暗自戒备。

门一开,却是莫琚。

「莫长老?」怡然脱口道,随即看到一道熟悉的银光朝她面门袭来!

冯古道离她最近,立刻飞身跃起,袖中滑落一支玉箫,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转,朝那道银光击去。

只听叮得一声,玉箫又旋转着飞起来,银光迅速缩了回去,露出一张画着不堪入目浓妆的脸来。

冯古道接住玉箫,轻喝一声,便朝他攻去。

他虽然未见过来人,但是看这身打扮便知是姬妙花。传闻他武功深不可测,极难对付。以薛灵璧的个性,若是他先出手,必定不许旁人相助,因此冯古道才惶急出手。如此一来,薛灵璧便不好再叫他退下。

 

73、各显身手(九)

姬妙花收回细链,一手抓着莫琚当盾牌。

冯古道投鼠忌器,出手不免缩手缩脚,玉箫几度擦着莫琚的脸颊过去。

姬妙花突然将莫琚往冯古道身上一推,一只脚抢入房中,「亲亲……」他话音未落,便感到一阵强烈杀气扑面而来,让他不得不将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背后,冯古道飞快地拍开莫琚的穴道,玉箫点向姬妙花背后几大穴位。

姬妙花只好往外退去。

莫琚松了松筋骨,原本也打算上阵,但是还未及出手,就看到薛灵璧冷冷瞟过来的目光,让他的招式在半途硬生生地改变方向,变成摸了摸自己的头皮。

只是这么一耽搁的工夫,冯古道和薛灵璧已经联手将姬妙花逼离房间,往走廊那一头退去。

怡然虽然插不上手,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冯古道身后帮他掠阵。

莫琚反身进屋,正好看到霍太医和端木回春从床上下来,「你们?」

霍太医从容道:「我在复诊。」

莫琚忙问道:「如何?」

霍太医道:「毒素已清,还需休息。」

莫琚道:「你每次都这么说。」

霍太医道:「可见不是误诊。」

打斗声渐行渐远。

莫琚看看端木回春,又看看霍太医,终究耐不住心中担忧和好奇道:「我还是出去看看吧。」

他走后,霍太医见端木回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问道:「你不坐吗?」

端木回春回神,忙拉过椅子坐在。

霍太医见他心不在焉,便道:「你若是担心侯爷和明尊,不如出去看看,总好过在这里发呆。」

端木回春道:「我若是出去,谁保护你?」

霍太医连忙道:「是极是极。」

端木回春虽然没有离开房间,但终究忍不住站起来来到窗边。

姬妙花与薛灵璧、冯古道三人已经一路追打到客栈前面。

客栈诸人对此见怪不怪,很多人还特地跑出来看热闹。

霍太医站在端木回春身后,突然道:「咦?莫长老被人送回来了,那卢长老呢?」

他这么一说,端木回春不禁也有些担心。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卢长老有危险,第一个担心必定是莫长老,但从刚才至今他都未提及此事,可见卢长老并无大碍。「或许稍后便到了。」

他正要放心,就听莫长老对着冯古道大喊道:「明尊。他将卢长老抓去藏起来了!」

端木回春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朝姬妙花看去。

姬妙花将细链舞动得犹如银蛇一般,身体灵活地贴在冯古道身边,薛灵璧几次想下手,都因为顾忌冯古道而收手。冯古道似乎也知道姬妙花的打算,身体突然朝薛灵璧冲去。

薛灵璧伸出手,摆出接他入怀的姿势。

姬妙花躲在冯古道身后,心中隐约感觉到是个陷阱,手中细链朝冯古道腰间缠去。

薛灵璧眼神一冷,一手抓住冯古道的肩头,猛然将他往自己怀中一拉。

谁知姬妙花刚才那一缠只是虚招,一个旋身朝端木回春的窗户奔来,「亲亲!」

端木回春望着他笑得水粉噗噗往下掉的脸,身体下意识往前探了探,随即看到冯古道使出一招当头棒喝,边敲向姬妙花,边道:「交出卢长老!」

姬妙花头也不回,顺手将细链甩过去。

冯古道不避不让,玉箫迎着链子被卷住,他趁机翻身越到姬妙花前头,用力拉住细链。

那一头,薛灵璧已经拿着一根不知何时折下来的树枝攻向姬妙花背后。

姬妙花用力将链子一扯。

薛灵璧的无形剑气击在链子上,发出叮得一声。姬妙花退后半步,手掌朝冯古道拍去。

冯古道想用玉箫来挡,却被姬妙花死死拉住。

眼见姬妙花的手掌要击在冯古道肩上,端木回春面色一紧,眼中满是担忧。

姬妙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端木回春出现起,视线并不曾离开过他,自然将他的每个表情都收入眼底。见状,他眼神一黯,拍出去的手突然垂了下来。

他身后是正要为冯古道解围的薛灵璧。

只听噗得一声,无形剑气已刺入姬妙花的身体。

血花如雪花,飞溅开来,点点滴滴。

端木回春抓着窗框的手猛然一紧,啪道一声,便抓下一块木条来。木头的刺刺入他的掌心中,又痛又麻。

薛灵璧一击得手并未追击,而是随手将树枝丢在地上,「我胜之不武。」

姬妙花没理他,眼神依旧痴痴地看着端木回春的方向。

既然薛灵璧和姬妙花都已经停下手,冯古道当然不会再打下去。他瞟了眼他的伤口,「还请峰主告知我教卢长老的下落。」

姬妙花似乎终于意识到他面前还站着别人,「一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他自己会回来。」

冯古道道:「西羌武林正值乱世之秋,峰主如何能保证这段期间不会出现变故?」

姬妙花道:「你若是有兴趣,不妨顺着这条路一直找下去。」

莫琚和怡然闻言,双双朝那条路奔去。

冯古道道:「峰主不处理下伤口?」

姬妙花道:「我想见端木回春。」他眼眸深蓝如海,令人一见忘俗,连带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也没之前那么不顺眼起来。

冯古道道:「峰主挟持端木长老数月,难道还未见够么?」

姬妙花斩钉截铁道:「不够。」

冯古道挑挑眉,「既然如此,我便为峰主问一问。若是端木长老不愿见峰主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姬妙花道:「亲亲一定会见我的。」

冯古道别有深意地一笑道:「中原人不是西羌人,我们向来耻做强买强卖的生意。」

姬妙花的脸色藏在厚粉之下,看不出真实表情,但是冯古道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确定。

冯古道上楼,将姬妙花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端木回春。

其实刚刚姬妙花说得那么大声,端木回春早已听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他沉默。

冯古道叹气道:「你若是不想见,便不见吧。不过他受了伤,流了不少血,不知肯不肯让霍太医看看。」

半晌,端木回春开口道:「我去。」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勾起一抹微笑。

亲自与姬妙花交手后,方才知道他武功之高,实与袁傲策、薛灵璧同一境界。由此可见,当初莫琚、花匠等人围攻他时,他并未出全力,不然花匠等人不可能毫发无伤。但是魔教出动教中数位高手依然让人抢走自家长老之事实在是大大有损魔教颜面,今日薛灵璧的这一剑且当讨还面子以及成全他故意自残博取同情之意吧。

冯古道将玉箫在手中滴溜溜地转了个圈,转身却看到薛灵璧黑着一张脸看着他。

……」

姬妙花从冯古道和薛灵璧上楼之后,眼睛就紧紧盯着客栈大门,此时看到端木回春下来,眼眸立刻亮起来,不顾肩膀的伤口站起来迎上去道:「亲亲。」

端木回春从怀里拿出向霍太医讨来的伤药,道:「坐下,我替你绑扎伤口。」

「呀呀呀,这世上果然只有亲亲是心疼我的。」姬妙花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坐下。

端木回春轻手轻脚地掀开伤口周围的布。

姬妙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清理好伤口,敷上伤药,然后用绷带绑好。

姬妙花道:「亲亲,我们好久没钓鱼了。」

端木回春收手站起来道:「我要回中原。」

 

74、绝不放手(一)

姬妙花仰头望着他,面色不变道:「好好好,我们即刻成亲,然后我送亲亲回门。」

端木回春盯着他没说话。

姬妙花艰难地抬起受伤肩膀的胳膊,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晃了晃,随即感到手指一痛,不由顺目看去,却见端木回春手掌中插着几根小木刺。「你受伤了。」他抓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找起刺来。

「妙妙。」端木回春突然开口。

姬妙花的手指顿住,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喟叹道:「放手吧。」

姬妙花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抓着他手的手掌越来越紧。

端木回春抽手,手指却好像和姬妙花的手掌黏在了一起,怎么甩都甩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试图规劝。

「我从来没想过,」姬妙花眼眸的颜色犹如倒入溪涧中的墨汁,慢慢散去浓密的黑色,露出潋滟的蔚蓝,「你第一次主动叫我妙妙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端木回春看着他的眼睛,情绪似乎被那双蓝眸所感染,许多话堵在喉咙口,竟说不出来。

姬妙花突然松开手,轻声道:「木刺要趁早取出才好。」

端木回春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若是下次来西羌,记得来绝影峰看看。」姬妙花道。

好。

他应该这样说的。

但是端木回春张了张两次嘴,却始终发不出这个音。

姬妙花突然苦笑一声,「亲亲果然不喜欢撒谎呢。」

端木回春半天冒出一句,道:「你保重。」

来路隐隐有极快的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怡然、莫琚和卢长老飞奔而来,身后还带着那群之前神秘失踪现在又神秘出现的闹事者。

突地,他胸口感到劲风袭来,身体下意识地一偏,但身体仍是麻了一下。

姬妙花趁机出手,抓住他的肩头。

「休动我教长老!」莫琚大吼一声,身如闪电,朝姬妙花冲来。

端木回春趁机抬手肘朝他的胸口撞去。

姬妙花手指顺着肩头一路下滑握住他的手肘微一用力,端木回春半个手臂便动弹不得。此时,莫琚和怡然双双冲到面前。

端木回春用另一只手用力拍向姬妙花未受伤的肩头,想要将自己的手肘挣脱出来。

姬妙花退了两步,飞起一脚踢向莫琚劈来的手掌,顺势一拉,边用端木回春的后背迎向怡然,边让端木回春拍过来的手掌落在他受伤的肩膀上。

端木回春吃了一惊,临时便掌为爪,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抓。饶是如此,姬妙花仍是痛得皱了眉。

另一边,莫琚被姬妙花一脚震了回去。怡然则半空中硬扭了身子,翻落在地,滚了两圈才站起来。

就这么一个耽搁,姬妙花已点了端木回春的穴道,想将他背在背上。

端木回春又急又怒!

这是他第二次受人强掳,对象却是同一人!

罄。

宝剑出鞘声。

薛灵璧站在莫琚身后,面色如霜,「留下人,你可以走。」

姬妙花解下银链,轻轻甩了甩,笑道:「呀呀呀,我可以将后半句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你可以走。」

薛灵璧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他身后一片刀光剑影。

卢长老已经与那群追来的人交上了手。

莫琚见薛灵璧出手,和怡然一起掉头去帮卢长老。

薛灵璧抬起手中的剑。

剑锋带着寒气,犹如十月飞霜,与持剑者浑然一体。

姬妙花的面色凝重起来。

在薛灵璧用树枝时,他便知道这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但那时他杀气不重,仿佛刻意收敛。而如今,他的人正如他手中的宝剑一般。

出鞘。

客栈里突然冲出一群拿刀拿剑的武林人士,冲姬妙花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姬妙花眼睛依旧盯着薛灵璧,只是摇了摇头。

薛灵璧道:「你受了伤,让他们帮你。」

姬妙花道:「我打架,从来不需要帮手。」

薛灵璧嘴唇微抿。

姬妙花道:「你还不动手。」

薛灵璧突然放下手,剑尖指着地面,「你受了伤,我不想与你动手。」

「那就让我把人带走。」姬妙花道。

薛灵璧道:「若是他肯,我没意见。」

姬妙花抓着端木回春的手指微微一紧。

端木回春吃痛转头,心头的怒火在看到姬妙花越来越湿漉的肩头时慢慢压了下去。「你除了知道我叫端木回春,魔教长老之外,还知道什么?」

姬妙花没说话。

端木回春道:「你还记得鸟与笼子吗?」

姬妙花终于开口了,「记得。而我决定将鸟关在笼子里,至少可以天天看到。」

端木回春道:「若是鸟死了呢?」

姬妙花一怔。

「有些鸟关在笼子里,会死的。」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转过头,望着他,想做出承诺一般,低声道:「我会每天喂饭的。」

端木回春:「……」或许他应该学点西羌语,至少学点西羌相似的典故。

砰得一声。

一扇窗户被猛地推开,冯古道从三楼跳了下来。

一对夫妇紧跟在他身后落下。

薛灵璧身影一晃,已挡在冯古道身前。

那对夫妇突然用西羌语向姬妙花大喊道:「峰主,快走!」

姬妙花将端木回春往没受伤的肩膀上一扛,就往前冲去。

原本在战圈中莫琚与卢长老双双飞身跃起,挡住他的去路。

姬妙花手中银链扭出一个极为诡异的图形,将莫琚和卢长老套了进去。

莫琚和卢长老大惊失色,双双落地。

「峰主!」那对夫妇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边。

同时,薛灵璧的剑气赶至!

姬妙花足肩在刚落地的莫琚肩膀上一踩,再度跃起,侧身让开薛灵璧的剑锋。

变故陡生。

原本护着他的夫妇突然一个向端木回春出手,一个向他肩膀的伤口打去!

姬妙花眼中厉光一闪,身体在半空一转,用受伤的手回击袭向端木回春的妻子,后背则留给那个偷袭自己的丈夫。

妻子与他硬接一掌,整个人被拍飞两三丈远。

端木回春被转得晕头转向,胃里翻涌,差点吐出来,耳边却扫过一阵疾风,随即是极轻的闷哼声。丈夫那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姬妙花的背上。

与此同时,薛灵璧剑锋追至,却是轻轻点了下他胸口大穴。

姬妙花先是身体一麻,随即肩膀一轻,端木回春已被冯古道抓住腰带提了回去。

那个丈夫一击得手,正想趁胜追击,却被薛灵璧用剑气迫了回去。

「你!」那个丈夫落在地上,看着薛灵璧的目光惊怒交加。

薛灵璧连眼角都没扫他,只是盯着捂着肩膀冷冷盯着自己的姬妙花,淡然道:「强取豪夺终非长久之道。」

姬妙花嘴角一勾,似笑,却比薛灵璧的剑锋更冷,「难道任由天各一方不成?」

薛灵璧收起剑,「除豪取强夺之外,与我何干?」

姬妙花目光越过他,死死地盯着冯古道身边的端木回春,沉声道:「难道你真的半点留恋都没有?」

端木回春回望着他,昔日种种如浮光掠影扫过脑海,却未留下半点痕迹,只剩下眼前之人的眼眸深深印刻心底。

是怒?是恨?

端木回春发现自己分不清了。

他更分不清为何自己的心揪得那么紧,连带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快刀斩乱麻地结束。

就如父亲的仇。

掩埋在记忆深处,不想、不看、不听。

「是的。」他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回答。

 

75、绝不放手(二)

姬妙花胸膛急促起伏一下,神情却渐渐平淡下来,就好像惊风骇浪之后的风平浪静。

但他越平静,端木回春心就揪得越发厉害。

「因为明尊?」姬妙花冒出这么一句。

薛灵璧一挑眉。

端木回春陡然想起之前撒下的谎言,面色微红。

「原来如此。」落在姬妙花眼中,这又是另一番释义。他扯起嘴角,露出笑容道,「那姬妙花祝亲亲一路顺风。」

每一字好似藏在棉里的针,初闻不觉,细想便字字作痛。

人的心若揪到极处,便痛到极处,渐渐麻木,不痛不痒,如行尸走肉,丧五官知觉。端木回春双脚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姬妙花笑眯眯地说完,然后潇洒转身,慢悠悠地离开,好似真的是来送一位老友上路。

山水色淡。

那身红衣如心头朱血,潺潺流入浅色的山水画卷中,直至消失。

端木回春的视野顿时黯淡下来,只剩下不与白相近的青及与黑相近的白。

这样便好了。

他一遍一遍地想着。

薛灵璧走过来,道:「听不见么?」

端木回春失神地望着他。眼盲耳聋,竟真的听不见他的声音。

薛灵璧抬指轻弹,射出劲风打在端木回春肩膀上,让他退后半步。

肩膀缓缓了知觉,先是麻,后是痛,最后他听到薛灵璧又问道:「如今听见了么?」

端木回春呆呆地问道:「什么?」

「打斗声。」

他们身后,莫琚、怡然、卢长老与冯古道一起正对付那些西羌武林人士。

端木回春心头突地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从怀里抽出扇子,嗖得跳入战圈之中。

之前打伤姬妙花的那对夫妇彼此使了个眼色,突然向姬妙花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薛灵璧眉头微蹙,手持长剑,劈出一道无形剑气,如横栏般撞向两人后背。

两人被击出数丈,扑倒在地,半天才慢慢坐起,口吐鲜血,显是受伤不轻。

「为何?」丈夫怒视着缓缓走过来的薛灵璧,满脸不甘。

薛灵璧道:「我讨厌趁人之危。」

妻子冷哼道:「魔教受圣月教无理欺压,我王路见不平屡次出手相助。可到头来,你们却恩将仇报,坏我王大事!你们中原人果然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的小人。」

薛灵璧被她这样唾骂也不发怒,淡然道:「你不是中原人?」

妻子道:「哼。我入了浑魂王麾下,便是西羌人。」

薛灵璧道:「我却不是魔教中人。」

妻子越发不屑,「闯了祸就拍拍屁股撇清关系,这便是魔教作风?」

「本侯做事自然由本侯一人担当,何须撇清关系?」薛灵璧冷冷道,「云南雪衣侯府恭候大驾。你们若是想报仇,莫要摸错了门。」

夫妇一怔。

妻子叫道:「谁人不知你与魔教是一个鼻孔出气,侯爷何必多此一举?」

薛灵璧见他们一口咬定魔教,也不再废话,转身就走。在他看来,若浑魂王手下皆是赫骨或这对夫妇这般的人物,那这个盟结不结都罢了。

回到客栈前,打斗近尾声。地上躺了一溜人,冯古道不知从哪里找了壶茶水出来,含着壶嘴闲闲地嘬着。

薛灵璧见状皱眉道:「哪里来的?」

冯古道道:「客栈里头拿的。」

薛灵璧眉头皱得越发紧,「也不嫌脏。」

冯古道叹气道:「出门在外,自然没那么多讲究。」

薛灵璧将手中剑递给他,然后从怀中掏出帕子,将他的茶壶接过去,细细地擦拭起来,态度之认真仿佛在擦拭自己的爱剑。

将西羌武林人士统统制服后,时近傍晚。

冯古道等人折腾了大半天颗米未进,闲下来便觉饥肠辘辘。怡然只好去厨房觅食,其他人则回了房。

霍太医这次不是躲在床帐里,而是躲在床底下,等认出众人的鞋子之后才抱着的药箱哎哎呀呀地钻出来。

莫琚道:「没看出你一把年纪身手还这么矫健。」

「没折腾死算我命大。」他转头对冯古道抱怨道:「你跳楼也不说一声,丢我一人在房中,生怕又闯进个凶神恶煞来。」

冯古道笑道:「是我思虑不周,让霍太医受惊了。」

霍太医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转头看到端木回春神色灰败,双眼无神,不由讶异地走到他身边,「可是哪里不舒服?来,我替你把把脉。」

端木回春原待拒绝,但见其他人都望着他,眼中满是关切之色,便将手腕递了过去。

霍太医搭着手腕,半晌才道:「大约是惊着了,回了中原后定要好好休养。」

端木回春听到回中原,精神微微一振,双目绽放些许神采来。

薛灵璧将擦得锃亮的茶壶递给冯古道,从他手中接过剑,藏回袖中。

冯古道拿着茶壶,并不急着喝,而是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道:「趁安然还未回来,不妨先请卢长老说说你的遭遇。」

莫琚疑惑道:「安然上哪儿了?」

冯古道嘬了口茶,道:「等她回来不就知道了?」

卢长老是进屋后最先坐下来的人。他毕竟上了年纪,一整天都在跑来跑去打来打去到底吃不消,因此一直到现在都在缓气。直到冯古道开口方才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我与怡然在半路遇到莫长老说起。」

冯古道道:「莫长老当时应当正带着一群西羌朋友出去遛弯。」

莫琚干咳一声。

冯古道笑道:「莫长老辛苦。」

卢长老道:「不错。我怕莫长老一个人吃亏,便与他一同上路。怡然则回客栈报信。谁知我们好不容易甩掉那群人,正要绕回客栈,半路却杀出个姬妙花。我与莫长老不敌……」他没说下去。毕竟两个加起来都过百的人被一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人制住,绝非一件光彩之事。

冯古道解围道:「姬妙花是西羌第一高手,自然有些门道。后来呢?」

卢长老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道:「后来我被他点了穴道放在路边的草丛里,莫长老被他带走了。后来,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前西羌的那群人又找了回来。幸好草长,我躺在草丛里一时未被发觉。直到后来怡然和卢长老找了来,我们才被发现。」

怪不得最后他们几个和那群西羌人士是边打边回来的。

莫琚道:「那群人跑来跑去也不知道是何来历?看刚才,似乎不是姬妙花的手下。」

冯古道笑眯眯道:「至今我们遇到几拨人马。客栈掌柜是一拨,暂且不论。那群西羌闹事的是一拨,也不论。只说目前知道身份的,赫骨是一拨。他受浑魂王之命,显然是来找姬清澜的。那对夫妇也是浑魂王的人,不过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之前曾想为姬妙花的助阵的那群,应当是绝影峰势力内的门派。剩下的目前还未显山露水,暂且不计。」

卢长老道:「如此说来,只有客栈掌柜与闹事的那拨来历不明?」

冯古道微笑道:「虽然来历不明,却不妨猜测一二。平安客栈各大势力云集,绝影峰、浑魂王都露了痕迹,还有谁藏头露尾呢?」

莫琚脱口道:「圣月教。」

卢长老看向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点了下头,道:「或许还有赤教。」

怡然推门进来,手里抓着碗筷,两只胳膊夹着一大盆的面。

霍太医感慨道:「西羌果然豪放,连盘子都与我们的洗脸盆一般大。」

怡然道:「盘子被砸光了,这是洗菜盆。」

薛灵璧道:「……不必预备我一份了。」

端木回春默默把包袱里的干粮递给他。

 

76、绝不放手(三)

落日西沉,一同沉落了白日里的喧嚣。夜间的平安客栈静得吓人。之前被制住的西羌武林人士不少在穴道冲开后都离开了,几个留下的也很安分,静静地呆在客栈里。

经历白日种种事情之后,其他人也不敢再来招惹魔教诸人。三四两楼便空了出来,魔教众人各取一间不提。

且说端木回春上床躺了两个多时辰,一双眼睛仍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月色,看着月头从窗这头慢慢地爬去那头。那明月只有拳头大小,像镰刀般,弯弯的,尖尖的,扎得眼仁发痛。

绝影峰上的月亮是圆的,又大又完满,像只盘子。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很多首咏月的诗,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只留下一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

魔教。

中原。

他闭上眼睛,慢慢在脑海中描绘着睥睨山的样子。山脚的一草一木,山腰偌大的平台,还有山顶谁与争锋的奇景。一条粗链子不知从何处横拉了出来,牵住山峰一头……

睥睨山是没有粗链子的。

周围也没有与睥睨山对望的山峰。

端木回春闭上眼睛,抬起手,用手背搭着额头,似乎想用手的重量将自己发散出去天马行空的思绪收拢回来。

窗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若非端木回春迟迟未睡,只怕会忽略了过去。他心头一跳,一骨碌坐起,随即又沉静下来。这样的轻功,应当是江湖一流高手。

大概见他的窗户敞开着,那人贴了过来,双手趴着窗户,慢慢地伸出脑袋,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安然。」端木回春站起来。

「端木长老。」安然跃进房间里,「明尊他们呢?」

端木回春道:「应当歇息了。」

他话音刚落,走廊就传来开门声,脚步声,随即是敲门声。

端木回春打开门,就看到冯古道披着衣服站在门口。

一抹烛光,两块烙饼,三碗淡茶。

一张桌,两张凳,三个人。

端木回春与冯古道同挤在一张长凳上。

安然坐在对面,掰了块烙饼下来,边吃边道:「明尊料得不差,阿佩的确去找姬清澜了。」

端木回春愣了下,才想起阿佩来,心里不禁又窘又愧。阿佩是他带回来的,之后却放任不理,若非安然提起,他只怕就忘了。

安然道:「姬清澜打扮成圣月教教徒的模样,混在搜索他的圣月教教众里头。那场景真是好笑,圣月教的人一心想要找他的下落,却不知要找的人就在身边。」

冯古道道:「他们打算如何过关?」

安然道:「我起初也以为过关不易。毕竟姬清澜虽然混在那群人里头,但是圣月教教徒都是分批搜索,每队都有固定的范围。他若是贸贸然脱离队伍,只怕会引起怀疑。可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人出现,把圣月教徒引到别处去了。」

冯古道道:「一个人?」他见安然一脸卖关子的样子,想了想道,「难道是辛哈?」教主亲自前来,自然可以将人调走。以谈判那日辛哈和姬清澜的关系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安然道:「是辛哈的命令,但去的人不是辛哈。而是平安客栈的伙计。」

冯古道恍然,「如此说来,藏在平安客栈后面的便是圣月教。」

安然道:「那个伙计引走了旁人,却将姬清澜和他另外一个丫鬟留下,可见是早有预谋。后来阿佩出来与他们会合,一同朝风鹊岭的方向去了。看来辛哈为了放走姬清澜,把圣月教埋伏在风鹊岭的教徒都撤走了,如今正是离开的大好时机。」

冯古道把玩着杯子,「据我所知,滞留在风鹊岭的不止有圣月教的人还有绝影峰的人。辛哈能调离圣月教的人,又如何指挥绝影峰的人离开?」

安然道:「这我倒不知。不过我想起来了,听阿佩与姬清澜的口气,她之所以被赫骨抓住,乃是故意为之。目的是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

端木回春皱眉道:「阿佩是他的心腹,他怎能放任她做诱饵!」

安然笑道:「并不是人人都如端木长老一般……怜香惜玉啊。」

端木回春叹息道:「是我有负于她。」他知道阿佩当时是想他开口带她走的,可惜为了避嫌,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所以阿佩最终又回到了姬清澜的身边。一想到姬清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身边人都不放过的个性,他不禁为她担忧起来。早知如此,他当初便不该诸多顾虑,见她拒之门外。纵然不能回应男女之爱,但他以兄妹之名开口让她留下,多少为她多添了一个选择。

冯古道道:「路是她选的,与你何干?」

安然道:「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趁着圣月教撤离风鹊岭之时,即刻启程?」

冯古道问端木回春道:「你如何看?」

端木回春强行将诸般情绪压下去,想了想道:「姬清澜打扮成圣月教教众的模样便说明辛哈并不想让人知道是他放走姬清澜的,因此这次行动一定是暗中进行。说不定等姬清澜离开之后,他还会故意严加防守,迷惑他人。到那时,我们想离开只怕会难上加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也以为此时最为妥当。」

冯古道拍板,「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

安然和端木回春立刻分头叫醒众人启程。

睡眼惺忪披星戴月地赶路显然是件极痛苦的事。

尤其对霍太医来说。他年事已高,又不如卢长老、莫琚等人武功在身,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因瞌睡而差点躺在路上。

莫琚只得走几步掐他一下。

霍太医被掐得痛了,便开始抱怨。从他半夜三更被人拉出被窝开始说,一直说到这次又是半夜三更被人拉出被窝,其中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得狠了,人倒是精神不少。

其他人听他喋喋不休,倒也驱逐不少睡意。

一个时辰的工夫,他们便进了风鹊岭。

薛灵璧道:「风鹊岭乃是西羌与中原的交界处,应当是边关要地,怎的半个西羌士兵都不见?」

卢长老道:「西羌与中原不同。浑魂王虽是西羌王,但也有几处是难以插手的。比如这个风鹊岭,便属于圣月教管辖。若有一天中原皇帝真的派兵攻打此处,那么浑魂王也只能派兵援助圣月教。」

霍太医道:「这倒是有趣。万一圣月教与皇上联手里应外合,那岂非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西羌半壁江山?」

卢长老道:「想想倒是容易,做起来却难。且不说圣月教会否做此等卖国求荣之为,以西羌民风之彪悍,圣月教教众只怕也不会任由圣月教教主乱来。说起来,圣月教在西羌岂非正如侯爷在中原,同样不受拘束?」

「你们真的要造反?」霍太医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四周一时极静,只有呼呼的风声从两边擦过。

冯古道突然轻笑起来,「霍太医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造反是赌身家性命之事,我们一个个过得好好的,做这种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情做甚?」

霍太医似乎松了口气道:「不是便好。」

冯古道道:「太医莫非怕我们造了反,连累你?」

霍太医叹气道:「若发生战乱,苦得又是百姓。」

话题有些沉重了,连带脚步声都变得压抑。

端木回春岔开话题道:「不知霍太医是否认得姬无常?」

 

77、绝不放手(四)

霍太医茫然道:「姬无常?不曾听闻。」

端木回春道:「对了,他当年叫姬季风。」

霍太医脚步猛然一顿,失声道:「什么?」

印象中的霍太医虽然偶尔发发小脾气,但从未如此失态过。走在前面的冯古道等人不由都回过头来。

端木回春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想他竟然这么大的反应,疑惑道:「霍太医认得?」

霍太医张大眼睛瞪着,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月光自浩瀚星空吹落,照在他的脸上,惨白如霜。

冯古道开口道:「姬季风当年是宫中太医,与霍太医相识不足为奇。」

霍太医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忙问道:「他现在何处?」

端木回春道:「听说已经去世了。」

「怎么去世的?」霍太医急声问道。

端木回春道:「听说是被仇家追杀。」

霍太医「啊」了一声,眼中流露三分悲怆七分恐惧来。

端木回春道:「莫非霍太医知道他的仇家是谁?」若是霍太医知道他的仇家是谁,自然也就知道姬清澜想要对付的是谁,所作所为目的何在了。

霍太医摇摇头,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端木回春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叹气道:「听闻姬无常乃是当代第一神医,一身医术出神入化,连阎王都畏惧三分,不想竟然不能自医。」

他原本是想引起霍太医的伤怀和共鸣,倾诉几句,谁知却像踩了霍太医的尾巴,让他一下子跳起来道:「阎王怕有什么用?有些人比阎王更可怕!」

冯古道、端木回春和薛灵璧等人面面相觑。

端木回春试探道:「太医莫非是说皇帝?」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能够令宫中太医畏惧如斯地步?

霍太医摇摇头道:「皇帝虽然执掌天下,但本身手无缚鸡之力,杀他虽难却并非不可能。」

冯古道沉声道:「难道这世上还有谁是不可能杀的?」他这么问,显然是不信的。

霍太医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很是忌讳地闭上了嘴巴。

冯古道眼珠子一转道:「若真有如此厉害之人,为何江湖从未听闻?」

霍太医道:「我知道你们不信,不过你们一定要记得,从未听闻此人是你们的大幸。若有一日知道他的存在,才是人生中至大不幸。」

薛灵璧冷哼道:「若是如此,本侯倒想见识见识。」

霍太医与他们相处这么多天,到底有了些感情。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江湖有数的人物,尤其薛灵璧,少年得志,心高气傲,怕他们真的不小心得罪那人,便道:「你们如此推崇姬季风,可知道,那人若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

姬季风,姬无常,造就蓝焰盟的一大功臣之一,无论他人品如何,在端木回春心目中,他早已是杏林神话。若真有人杀他易如反掌,岂非意味着那人不惧毒?

冯古道想得更深了一层,道:「莫非那人的医术还在姬季风之上?」

霍太医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半天才叹气道:「那人是姬季风的师兄。」

冯古道道:「如此说来,姬季风当年离开皇宫也是因为此人?」

霍太医道:「这,我倒不清楚。」

冯古道一看他低垂着头就知道他并非不清楚,而是不肯说,便道:「如此看来,姬季风多半是死在他的师兄手中了?」

霍太医哭着脸道:「算我失言,你们莫要再提起此人。」

冯古道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显是对此人惊惧到了极处,不由更加好奇起来。

端木回春道:「那太医可知姬清澜要找谁报仇?」

霍太医道:「我连姬清澜是谁都不清楚,如何知道他要找谁报仇?」

端木回春道:「他是姬无常,也就是姬季风的徒弟。」

卢长老补充道:「端木长老身上的毒便是他下的。」

霍太医讶异道:「咦?若是姬季风的徒弟怎么可能下如此简单的毒?」

卢长老道:「或许他手下留情?」

霍太医摇头道:「毒虽简单,毒性却很烈,不像是手下留情。你说的姬清澜大约多少岁数?」

端木回春道:「二十来岁。」

霍太医突然击掌道:「难不成是当年的……」

「当年的?」莫琚、卢长老和端木回春同时问道。

霍太医道:「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没死。」

冯古道笑道:「没想到太医不但医术了得,这说书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霍太医老脸一红,道:「并非我卖关子,只是这里头牵扯之事众多,一时也难以说清楚。不过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口中的姬清澜多半是冲着皇宫里去的。」

端木回春道:「就是你说的那位?」

霍太医道:「或许是我说的那位,又或许是当今皇帝。这,我便说不准了。」

冯古道道:「若我把你口中的那位和当今皇帝当做一党,不知可行否?」

霍太医道:「唉。罢了罢了,既然说起,我倒不妨再多说一些。算上当今皇上,我一共侍奉过三位皇上。那人与我一样,不过我在太医馆只是个跑腿的小喽啰,那人不同,除了当今皇上之外,两位先帝都对他宠幸有加。」

薛灵璧皱眉道:「为何本侯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霍太医道:「我适才说了,他虽受两位皇帝的宠幸,当今皇上却不将他放在眼里。」

薛灵璧道:「哦?那人既然如此厉害,难道毫无表示?」

霍太医道:「当今皇上不宠幸他归不宠幸他,却也不敢得罪他。依旧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至于那人怎么想,我却不知。反正我告老还乡之前三年都未再见过他。」

薛灵璧道:「霍太医告老还乡之前的三年岂非正好先帝驾崩,当今皇上登基?」

霍太医干巴巴地咧了咧嘴,却没再说。

冯古道又闲扯了几句套他的话,不过这次霍太医的嘴巴就像是蚌壳一样,怎么撬都撬不开,到最后冯古道也只好随意找了个话题将这个话题带开了。

众人走了大半夜,直至黎明才找地方歇息。

霍太医昨夜满腹心事,走的时候不觉得累,到一坐下便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架,也不管姿势舒不舒服,地上脏不脏,随意往那里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

他睡着了,其他人却清醒得很。

莫琚嘀咕道:「天下真有一个连皇帝都要避忌三分的人?」

冯古道笑道:「凌阳王算不算?雪衣侯算不算?」

薛灵璧道:「若独我一人,或独凌阳王一人,皇上绝不会放在眼里。」他们之所以让当今皇帝忌惮,归根究底是因为他们手握兵权雄霸一方,随时有起兵造反的能力。

端木回春道:「若是侯爷想要单枪匹马行刺皇上,可行否?」

薛灵璧道:「可能极小。」当今皇帝有多怕死,皇宫的守卫就有多森严。

冯古道眯起眼睛道:「若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么……」

那么什么呢?他没有说下去。

其他人也没有问。就好像这个答案和这个人一样,还是一个谜,还不到揭晓的时候。

霍太医睡到正午方才起身,众人吃过午饭又重新上路。

风鹊岭山重重,路遥遥,若非安然手中的地图,只怕早就被一座座山迷得晕头转向了。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都没遇到其他人,直到四日后,他们刚翻过一座山,正往山下走,就听到下面山谷里回荡着激烈的打斗声。

 

78、绝不放手(五)

众人齐齐停下脚步,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与薛灵璧对视一眼,双双用轻功月跃上树梢,朝下看去。端木回春等人依样画葫芦,纷纷跳上就近的树梢,只剩下霍太医围着树干团团转。此时,他们正站在半山腰,借居高临下的地势之利,倒可将山腰以下无遮拦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山谷下战斗得有两拨人马。

一拨约有五六十人之众,声势浩大,一拨只有十来个人,但带头的是赫骨,人数虽少,却不落下风。

冯古道和薛灵璧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幸灾乐祸。鉴于平安客栈薛灵璧与赫骨的嫌隙以及后来和夫妇的恩怨,只怕浑魂王和魔教结盟之事已成泡影,如此一来,西羌武林人士在他们眼中自然就没了远近亲疏高低之分。

冯古道正要转身下树,衣袖却被薛灵璧拉住,朝他右手边一指。他回头,却见端木回春正望着山脚一处树荫如云的遮蔽处。他顺势定睛一看,正好看到一抹翠绿色的衣角,颜色与树木相近,若非仔细瞧,恐怕就漏了过去。

似乎感觉到他们的注视,那抹翠绿的衣角突然一动,换了个衣色更浅的袂角,随即一道目光回望过来。对方先看薛灵璧,随即冯古道,最后落在端木回春的脸上,面露微愕,很快又别过头去。

冯古道从树上跳下。

端木回春等人纷纷围了上来。

冯古道问端木回春道:「你可想报仇?」

端木回春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都:「明尊可是另有打算?」

冯古道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端木回春道:「若非另有打算,明尊本不会问我这句话。」

冯古道笑道:「知我者……」他眼角余光瞄到薛灵璧的表情,从容接下去道,「莫如侯爷与魔教也。」

薛灵璧听到自己到底排在魔教之前,脸色稍霁。

端木回春道:「不知明尊有何主意?」

冯古道嘴角一撇,笑意森冷,「你若是不急着报仇,我们倒不如暂且袖手旁观,看他打算如何与皇宫里头的人狗咬狗。」因姬清澜之故,魔教数月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这笔账他早晚要从姬清澜、皇帝和圣月教身上讨回来。不过他们既然愿意鹬蚌相争,他倒不妨坐收渔翁之利,且看他们逍遥到几时。

怡然道:「若他的目标并非皇宫里头的人呢?」

冯古道悠悠然道:「既然到了中原,那我们自然要尽尽地主之谊。」

其他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卢长老道:「山谷里的人怎么办?」那里是必经之路。他们不怕他们打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却怕他们打了一半,掉头回来。这里只有一条路,若要避开,就不得不走回头路。

冯古道沉吟道:「若迫不得已,帮赫骨一把便是。」赫骨到底是浑魂王手下大将,双方有默契在先,即便有嫌隙在后,却也不会那么快撕破脸。

安然瞟了端木回春一眼,小声道:「对方会不会是绝影峰门下?」

这一点冯古道、端木回春等人又如何没想到?圣月教既已撤离风鹊岭,那么在风鹊岭逗留又如此人多势众的也只有绝影峰范围内的各大门派了。

端木回春犹豫了下,才干巴巴道:「他们意在姬清澜,若非不得已,倒不必与他们正面冲突。」

冯古道把玩着玉箫,笑眯眯道:「是极是极。」

端木回春不自在地转身,正走出两步,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西羌语的低喝:「住手!」声音由丹田浩瀚内力而发,如洪钟一般,瞬间便响彻整个山谷上下。

端木回春身体一僵,抬头朝山峰看去。

一抹白衣,茕茕孑立,掩映蓝天白云之间。

山谷中人却是两般景象。绝影峰门下喜上眉梢,虽然收了手,也是趾高气扬的模样,赫骨一方虽不至失了方寸,但惊慌之色显而易见。

赫骨冲山峰一抱拳,用西羌语朗声道:「我们只想借道而过,还请峰主约束贵派门下。」虽然姬妙花打扮不同以往,但是他的声音绝不会听错,再加上适才所用的内力,他心中虽觉奇怪,倒不曾怀疑并非本人。

姬妙花突然换了汉语,道:「走吧。」

端木回春心头猛震,百般滋味上心头,却说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山谷两派人马面面相觑。唯一听得懂的赫骨却面露惊疑之色。过了会儿,他便看到姬清澜带着一对丫鬟施施然地走出来,仿佛没看到他们似的,朝另一头走去。

赫骨双脚忍不住一挪,就看到又一拨人马从山上走下来。他看着带头两人,虽未见过面,却隐隐觉得眼熟,随即想起那两人的举止气度岂非与当初在平安客栈前结伴而来的「袁傲策」和「纪无敌」十分吻合?他心中一惊,越发不敢妄动,等他们一行人走过之后,他再往山峰看去,却已不见姬妙花的踪影。

冯古道等人默默穿过山谷,爬上另一座山峰。姬妙花这份人情送的不容拒绝。

冯古道又看了端木回春一眼,暗暗皱了皱眉。

「咦?那是什么?」走在最前面探路的莫琚叫起来。

只见路中央放着一只翠绿色的包袱,倒是与阿环衣服上的料子一般颜色。

怡然拦住莫琚道:「姬清澜诡计多端,小心有诈。」

莫琚转头看霍太医。

霍太医吓得往后一跳,叫道:「老人家的命也是命,怎能拿来当问路石?」

莫琚道:「你医术高明,看看有没有毒?」

霍太医这次小心翼翼地上前,用银针等物试了半天才道:「无毒。」

莫琚一把抓起来解开包袱,却露出一尊白玉观音来。

端木回春激动上前,双眼紧紧地盯着那尊观音,眼眶微红。

冯古道道:「你认得此物?」

端木回春道:「家父遗物,似乎是姬无常前辈所赠。不过后来因为庄子里出了内贼,将他盗了出去。我事后打听它辗转流落到朱剥皮手中,可惜去晚了一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失而复得。」其实这尊白玉观音究竟是否是姬无常赠与端木慕容的,只怕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是在他心目中,端木慕容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亲身父亲,自然将他往好处里想。

莫琚将包袱递给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想到白玉观音依旧,栖霞山庄却已成往事尘烟,他心中又禁不住地难过起来。

冯古道知他想起伤心往事,开口打岔道:「如此说来,这尊白玉观音只怕是姬清澜取走又特意放在这里的。」

安然道:「师父送白玉观音给父亲,后来徒弟又送白玉观音给儿子,这也算是缘分吧。」

冯古道道:「只是师父是馈赠,徒弟是赎罪。」

安然吐了吐舌头。

端木回春将白玉观音重新包好,系在身上。纵然不愿欠姬清澜人情,但这份大礼他无法推托。

再次上路,却是一路畅通无阻。

绝影峰和赫骨的部下都未再纠缠,他们花了半个多月,总算出风鹊岭,回到中原地界。

踏上故土,众人心头都是一轻。

花匠带着大批人马迎在路口。

双方会合,不免一番寒暄,却也到了离别之时。

霍太医出门已久,怕家人着急,第一个嚷着要回去。冯古道怕他年老体迈路上有事无人照应,便让安然怡然一路护送。

卢长老记挂陶墨,要回谈阳县。他武功高强,独来独往自可不必担忧。

薛灵璧身负云南,也不能久留,不过他不像霍太医三言两语便可打发着上路。他睨着冯古道道:「是该回去看看明珏的功课了。」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我离开睥睨山多月,也该回去看看。」

薛灵璧淡淡地瞄着他,「嗯?」

冯古道道:「我去去便回,逗留两三日便可。」

薛灵璧望着他,许久才让步道:「若过了三日,休怪我率兵杀上睥睨山。」

冯古道苦笑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岂敢再劳烦侯爷大驾。」

薛灵璧嘴角动了动,终究坐上花匠带来的马车,朝东南方向驶去。

如此一来,原本热热闹闹的队伍便只剩下冯古道、莫琚、端木回春与新来的花匠四人。

冯古道道:「教中一切可好?」

花匠道:「都好。但前几日我从风鹊岭遇到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端木回春道:「姬清澜?」

花匠道:「咦?你知道。」

冯古道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花匠道:「你猜?」

冯古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花匠撇嘴道:「京城,皇宫,见皇帝。」

冯古道与端木回春对视一眼。冯古道问道:「你如何得知?」

花匠道:「皇宫透出来的消息,说皇帝要宴请西羌贵客。总不会是端木长老吧?」

听到西羌二字,端木回春一阵恍惚。哪怕双脚已然踏上中原大地,他仍感觉不到真切。明明在圣月教和绝影峰的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故土,可如今回来了,心却越发空虚起来。

花匠见端木回春走神,疑惑地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眨了下眼睛,道:「这里离西羌只隔着几座山,未免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快走吧。」

莫琚嘀咕道:「既回到了中原,还有什么夜长梦多?他们还会追过来不成?」

冯古道意味深长道:「世事难料。」

端木回春一惊回身,转头看冯古道,他却移开了目光。

这几年随着魔教势力一步步扩张,在睥睨山方圆几百里之内已经找不出一家与魔无关的武林门派。因此,冯古道与端木回春等人回程一路顺畅无阻。

花匠送他们至睥睨山势力范围内,便启程回京城坐镇。

当冯古道、端木回春与莫琚出现在山脚,便看到贾祥带着魔教大队人马守候。

「明尊!」贾祥一个箭步冲上来,双目紧张地打量了冯古道一圈,确保他安然无恙之后,才转头对端木回春道:「端木长老辛苦了。」

端木回春道:「有劳贾长老记挂。」

贾祥点点头。虽然端木回春是最晚加入魔教的长老,但整个魔教只有他们俩是常年镇守睥睨山总部的,端木回春对魔教付出的点点滴滴都在他的眼里,心里对他的评价自然不同于他人。

冯古道道:「山中安好?」

贾祥道:「皇帝派人来周围试探过几次,不过最后都灰溜溜地回去了。」中间过程自是不必多说。

冯古道与他边聊边往山上走。

端木回春跟在他们身后,耳边听着熟悉的魔教日常事宜,双目看着睥睨山熟悉的景色,原本悬浮在半空的心小心翼翼地落了下来。

莫琚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端木长老这几日一定要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端木回春回神道:「莫长老也是,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莫琚道:「我习惯了,倒是端木长老,去西羌一圈,人都瘦成竿了。」

比端木回春更像竿的贾祥闻言不悦地回头道:「难不成一个个都像猪一样才好看?」

莫琚道:「年轻人,双颊有肉才好看。」

贾祥道:「端木长老哪里没肉?我看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刚刚好!」

端木回春难得被人这样评头论足,尴尬道:「大约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气色不佳。」他将源头推到气色上,倒暂时堵住了两人的嘴巴。

冯古道回过头来,问道:「端木长老还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难以入眠?」

端木回春垂眸道:「大约是惦记魔教的枕头了。」

莫琚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一会儿你只管去睡,我叫人守住你的房门口,保准没人打扰。」

端木回春道:「多谢莫长老。」

从睥睨山一路向上,魔教明岗纷纷出来行礼,暗哨依旧潜伏在暗处,不动声色。

 

79、绝不放手(六)

回到无回宫,莫琚果然派了十几个人守在端木回春房间四周。

端木回春原不想如此兴师动众,但又不忍辜负好意,便由着他们如旗杆似的一根根插在门窗周围,映下一排排的影子。

本以为劳心劳力数月,好不容易回到熟悉的环境中,他定能卸下心头重担,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时辰,眼睁睁看着那一排排的影子因天色的关系渐渐模糊融入黑暗之中后,端木回春不得不承认,纵然床笫间俱是熟悉的气息,他还是失眠了。

长夜静极。

一轮清月悬于半空,皎洁的月辉将周遭的淡淡星芒都比了下去。

端木回春站在无回宫突出山崖的长廊边角上。

这里的月与绝影峰的月相似又不相同。

绝影峰的月大而亮,仿佛伸手可得。无回宫的月清而虚,永远有那么一截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是箫声。

夜凉,月凉,箫声更凄凉。

沉重而舒缓的乐声犹如云雾制成的钩子,轻柔地勾起人潜藏在内心深处最幽深阴暗的情绪。

一阵又一阵的风悠悠吹来,又悠悠而去。

乐声随风送到更空旷更辽远的天地。

一曲毕。

风未歇。

冯古道道:「我若是心情不好,便会吹这首曲子。」

端木回春回神道:「很好听,不知是何曲?」

冯古道道:「十三岁那年学会吹箫后,我自己作的曲子,无名。」

端木回春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若有意,无名又何妨?」

冯古道笑道:「不错。若有意,世间名利种种皆是浮云尘土。」

端木回春听出他笑声中有古怪,便未接口。

冯古道道:「你想重建栖霞山庄吗?」

端木回春心头一震,问道:「何以问起?」

冯古道道:「祖传家业,难道你不挂记?」

端木回春沉默良久,方才道:「从不曾忘。但重建栖霞山庄又如何,重建了山庄也重建不回山庄的人,更重建不回山庄的时光。」

冯古道道:「或许,等你重建山庄之后,人和时光都会慢慢找回来。」

端木回春整个人转过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皱眉道:「明尊想要我离开魔教?」

冯古道道:「自然不是。我只是不想你成日郁郁寡欢,何况,即便你重建栖霞山庄,你也依然是我魔教长老。」

端木回春垂眸,许久方才一叹,「我早已在心中建了一座山庄。」

冯古道道:「哦?如此说来,令你愁眉百结的并非栖霞山庄?」

端木回春与冯古道相处久了,知他兜兜转转只为了套话,便抢先岔开话题道:「圣月教虽已撤出中原,但之前留下的重创却非朝夕可愈。魔教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要修生养息一段时日,我只怕白道会趁虚而入。」

冯古道道:「这倒不可不虑。可惜纪门主、袁傲策与辉煌门众人一道去了突厥,不然有他们坐镇,白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端木回春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听冯古道这么一接,却真的担忧起来,「不是还有凌云道长坐镇武当吗?」凌云道长是魔教长老之事他初时很震惊,但事后想想,他当初便觉得凌云道长对纪无敌诸般照顾不可思议,以为他是蓝焰盟的奸细,如今想来,却是看在袁傲策的份上。而且入了魔教后,有武当掌门这样的魔教长老做支援,端木回春深觉庆幸。

冯古道道:「凌云道长年事已高,这几年武当年青一代弟子已经四处游历江湖,只怕再过几年,便到了后浪推前浪的时候。便是这几年,凌云道长接触的教务也越来越少。」

端木回春道:「九华派樊霁景也与我们有些交情。」

冯古道道:「樊霁景野心不容小觑,心机深不可测。为友为敌,都要留一手才是。」

端木回春想起樊霁景当年种种,再想到他之后种种,心里也暗暗捏了把冷汗。「那青城呢?程澄城与我乃是旧交,若有个万一,或许他能支援一二。」

冯古道道:「程澄城虽是青城掌门首席大弟子,但是青城派并非一言堂。程澄城此人魄力不及樊霁景,心机不及纪无敌,武功不及陆青衣。虽长袖善舞,却始终不是领袖群雄的角色。」

端木回春点头想了想,道:「如此说来,白道众人不足为虑?」在他看来,樊霁景、程澄城等人已是白道武林出类拔萃的人物,除他们之外,白道之中无人堪虑。

冯古道心中微怔,不想端木回春竟然又反过来想。不过他素来能言善辩,很快接口道:「蚂蚁尚可撼树,白道众人若齐心协力凝成一条麻绳,却也不得不叫人提防。当年他们推选武林盟主以及开封城外的比武便是前车之鉴。」

端木回春道:「明尊居安思危,果然深谋远虑。」

冯古道叹息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世间事又哪里能桩桩尽如人意?」

端木回春点头称是。

「不过,」冯古道话锋一转,道,「正因世间太多不如人意之事,我们便更该竭尽所能达成心愿。」

端木回春一怔。

冯古道轻声道:「当年有负灵璧,常悔恨于心,纵然换得今朝团圆,但刮在他心头之伤,我抱憾终身。」

冯古道说逗留三日,便真的只逗留了三日就匆匆下山。

临行前,他将贾祥悄悄叫道一边,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地叮嘱了一番。

贾祥不解道:「为何要对一个单枪匹马上山的人放行?难道明尊知道有人要来睥睨山挑事?」

冯古道淡然一笑道:「我不过是猜测,若是有,你放行便是。若是没有,你便当做没有这回事,以后也不许提起。」

贾祥素来唯冯古道之命是从,虽然满腹疑窦,但仍是答应了。

送冯古道下山之后,他便经常亲自巡逻。

所谓天道酬请,他这样日夜关注,倒真被他发现一样不寻常之事来。

睥睨山的防御素来有他把持,明岗暗哨的教众他都能一一认得,叫上名来。但那一日,却让他撞见一个陌生的背影。纵然穿着一样的衣服,但身上的气势瞒不了人。

贾祥看他步伐,便知是个绝顶高手。此人莫非就是明尊说的单枪匹马上山之人?只是,他既不知此人身份背景,又不知他此行目的,若是贸贸然放行,万一是个刺客或是细作,岂非要闯大祸?

他心中犹豫。明尊暗尊都不在山上,只留下三个长老。他想来想去,只有找端木回春过来商议商议。毕竟明尊说若是没有,便当做没有这回事,但眼下明明是有,他自然要当做有这么一回事来处理。

他一边遣人去请端木回春,一边状若漫不经心带着人在那人所在的暗哨边坐下,与那些明岗闲话家常。

过了会儿,他算算时间端木回春差不多该到了,便悠悠然地起身,朝来路迎了上去。

端木回春听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还以为冯古道之前的猜测成真,慌慌忙忙地下来。他一路使轻功掠下来,倒比贾祥预计的还早了一步,因此不等贾祥远离那个暗哨的视线范围,端木回春便冲出来道:「发生何事?」

贾祥正想拉着他借一步说话,就听背后一阵疾风掠过。他反手一掌,却被轻轻推了开去。随即就看到那个陌生的背影正死死地抱着端木回春,嘴里发出满足的嘀咕声,「亲亲,人家想死你了。」

「这……」贾祥很茫然。

 

80、绝不放手(七)

端木回春更茫然。平安客栈外决然转身的背影、山巅上孑然傲立的孤影依旧历历在目,但贴着自己的身躯却那样温暖。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知该放在何处,心悬于九天之高,也不知是否该放下,只能呆呆地蹦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姬妙花不满地亲了他一下,然后手臂缩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活生生地嵌到自己身体里去,但开口的语气出乎意料的轻柔,「亲亲不想我来么?难道亲亲已经有相好的了?是不是他?」他眼睛往贾祥一斜。

贾祥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明明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偏偏涂了些额外的色彩,让整张脸看上去十分诡异。

贾祥:「……」睥睨山的守卫要好好整顿整顿了,居然连这般奇葩都能混上山来,简直把山上里十层外十层的明岗暗哨都当做了笑话。

端木回春这才注意到贾祥古怪的脸色。他从姬妙花怀里奋力挣脱出来,然后将他往旁边一推,推到自己身后,道:「贾长老,他是我的……」

他还没想好词怎么接下去,姬妙花已经在他身后帮他接下去道:「亲亲爱人。」

端木回春脸上一红,干咳一声道:「故交。他来自西羌,所以不懂中原规矩,若有冒失之处,还请贾长老多多包涵。」

贾祥总算回过神。听端木回春如此说,他知道明尊交代的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位了。「原来是端木长老的故交。」他上下打量着姬妙花的打扮,缓缓道,「我魔教素来好客,兄台大可不必如此……掩人耳目。」

姬妙花这身打扮他是习以为常了,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定然是十分诡异的。端木回春只能苦笑。

贾祥借口去山下巡视,便转身告辞。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一转身,又被姬妙花紧紧搂住。温热的呼吸不断吹着自己的耳垂,他难受地侧了下头,却感到颈上被什么东西贴了一下,又湿又热,随即贴过的地方被风一吹,一阵清凉,竟是姬妙花舔了他一口。

「你做什么?」端木回春手肘往后一撞,想要撞开他。

姬妙花从善如流地退后半步,手指却依旧扯着他的衣袖。

端木回春抬手摸着自己的颈项,羞怒地瞪着他。

姬妙花无辜道:「我饿了。」

端木回春:「……」

厨娘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地见到端木长老,心中暗暗欢喜。虽说她已经是三个娃儿的娘,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俊小伙谁不爱看。她边炒菜,一双眼睛边不停地往端木回春身上瞄着。

姬妙花想将端木回春揽到怀里,却被他避了开去。

端木回春见厨娘不断朝这边看来,还以为她看出什么端倪,尴尬地退了出去。

他一走,姬妙花自然跟着走。

厨娘默默叹息,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炒菜。

无回宫一半凿于山腹之内,一半悬于山外。厨房油烟缭绕,自然在悬挂的那一半。

姬妙花出了厨房,便见端木回春站在木桥上,凭栏望着桥下万丈。他蹑手蹑脚地上桥,正想伸手抱他,就听端木回春问道:「为何来中原?」

姬妙花叹息道:「亲亲难道看不出,我是为你而来。」

端木回春低着头,淡淡道:「峰主难道想单枪匹马把我从魔教掳走不成?」

姬妙花道:「亲亲不是不喜欢当鸟吗?」

端木回春终于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那峰主是想……」

「亲亲不想当鸟,只好我来当鸟了。」姬妙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带着点五分撒娇五分认真道,「我师父当年说的,抢不到媳妇儿,就只好入赘了,总比打光棍强。」

……」听到这种话,大概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要想点什么,但是端木回春发现他是最后那个什么都想不出的人,脑海只剩下连回声都没有的空寂。

显然,姬妙花对于他的反应很不满意。

他伸出手指,想弹端木回春的额头,但真的靠近了,却只是轻轻地戳了下,「亲亲啊。你这种被雷劈中的表情,真是叫人伤心。」

端木回春目光左右游移了会儿,才道:「绝影峰怎么办?」

姬妙花道:「老家。」

端木回春道:「圣月教怎么办?」

姬妙花道:「再与我无关。反正人情还了,从此之后,我与圣月教只是普通交情。」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你说的还人情,莫不是在风鹊岭放姬清澜一马?」

姬妙花伸出手指,勾住他的下巴,幽怨道:「亲亲为何不想想我们今后怎么办?」

端木回春鹦鹉学舌般地回道:「我们?」

姬妙花道:「比如说,我今晚住哪里?」

端木回春道:「哦,无回宫有不少客房。」

姬妙花打断他,道:「我认床。」

「认床?难道你将绝影峰的床搬过来了?」端木回春暗道:这,果真打算不回去了么?他分不清自己心头那一阵阵翻涌的究竟是何滋味。

姬妙花道:「我只认亲亲睡得那张床。」

端木回春别开目光道:「既然如此,那我睡客房便是。」

「我还认人。」姬妙花瞪着他。

端木回春道:「峰主……」

姬妙花沉下脸,原本欢欢喜喜的气氛因他的脸色而凝固住。连炒好菜出来的厨娘都停住脚步,又端着托盘退回去了。

端木回春想到平安客栈前,他那句「你第一次主动叫我妙妙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心下一软,低声道:「妙妙……」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姬妙花紧紧抱住,嘴唇劈头盖脸地覆下来。等他的脸好不容易被完全洗刷了一遍,正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便临到嘴巴遭劫。

这并不是第一次,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

姬妙花霸道地攻城略地,不给他任何抗拒和逃避的余地。

经此一吻,端木回春清楚地认识到,纵然这人说要当只鸟,纵然他为他远赴异地,纵然他在表面上委曲求全,但骨子里,他依旧是那个想要便不顾一切掠夺的绝影峰峰主。

不同的是,他稍稍改变了掠夺的方式。

许久,唇与唇才分开。

姬妙花的额头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低声喘息道:「亲亲,我们今晚就成亲好不好?」

端木回春还未从适才的激烈中回神,便又被刺激了一下,震惊道:「今晚?」

姬妙花双眸望着他眼中的惊慌和茫然,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嗯。今晚。洞房花烛夜。」

端木回春终于知道他所指为何,脸噌得红起来,撇开头道:「别胡闹……妙妙。」

姬妙花的嘴角咧高,嘴唇不住地亲着他的耳朵,半晌才心满意足地搂着他道:「亲亲想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太久,人家会忍不住的。」

端木回春心里涌起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明明之前在平安客栈他们还刀剑相向,怎的一转眼,就谈婚论嫁起来?究竟是姬妙花跳得太远,还是他太迟钝。

从上次分开到现在,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事?

端木回春沉默半晌,才道:「还是先吃饭吧。」

厨娘做好的饭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四菜一汤,其中有两盘是端木回春特地交代的红烧肉和白斩鸡。他知道,他若不说,厨娘定然会将四个都做成素菜。

姬妙花望着自己面前的饭,皱眉道:「亲亲,酒呢?」

端木回春道:「空腹喝酒伤身。」

姬妙花笑了,「可是不喝酒,如何乱性?」

端木回春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淡然道:「你不妨试着克制一下。」

姬妙花叹息道:「克制一下尚可,久了才是真正伤身。」

端木回春终于忍不住道:「我几时允诺要与你……成亲?」

姬妙花疑惑道:「不是刚刚?」

端木回春气得笑了。「我怎么不记得?」

「亲亲还记得刚刚我说今晚成亲好不好时,你如何回答的?」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今晚?」

姬妙花笑眯眯地点头道:「可见亲亲介意的并非是成亲之事,而是几时成亲。」

端木回春被堵得说不出来,许久才道:「荒谬。」

「亲亲啊,虽然我很想等到你自己想通,但是,我的年华有限,经不起蹉跎。」姬妙花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所以你不要让人家等太久哦。我不想等到洞房花烛夜那一晚,我已年老体迈得连床都爬不上去。」

……闭嘴!」

 

81、绝不放手(八)

好不容易才将一顿饭熬完,端木回春立刻将姬妙花送入客房。

姬妙花趴着门框不肯进去,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亲亲是准备住左边的右边这间?还是右边的左边这间?」

端木回春道:「我住在左边的前面的左边的前面的右边的前面。」

姬妙花掰着手指数。

端木回春趁他不注意,告辞转身。

姬妙花不甘心地在后面嚷道:「亲亲,离别之吻……」

端木回春脚下一滑,一下子钻出院子没影了。

从客房出来,端木回春缓缓地舒了口从见面就一直积郁到如今的气。他的住处并不远,左拐一路向前便是。若是眼力好些,还能看到挂在那座小院子门上的匾额。

端木回春低头往前走,冷不防莫琚从旁边窜出来,伸手去搭他的肩膀。

端木回春下意识地侧身反抓。莫琚愣了下,那只伸在半空的手就这么被他抓住一扭。

「端木长老?」莫琚默默地调整了个被抓得比较舒服的姿势。

端木回春回神,慌忙松手道:「莫长老?我一时失手,失礼了。」

莫琚动了动肩膀道:「我听贾长老说,姬妙花来了?」

端木回春眼神闪烁了下,道:「是。」

莫琚原本是来问姬妙花此行究竟是何目的,是想对魔教不利还是想与魔教和解,但看着端木回春欲语还休的样子,不知怎的,出口的话就变了,「你没事吧?」

端木回春的心急跳了两下,干笑道:「这里是睥睨山,怎容他放肆?」说完,他莫名心虚。

莫琚头突然向前凑了凑,眼睛似乎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

端木回春下意识往后让了让。

莫琚缓缓道:「绝影峰与圣月教关系匪浅,姬清澜与辛哈关系匪浅,他们之间千丝万缕,忽好忽坏,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愿姬妙花此行并无其他目的。」

端木回春道:「这是自然。我定不会让他在睥睨山撒野。」

莫琚犹豫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却强耐着性子问道:「莫长老还有何事?」

莫琚干咳道:「这,若是姬峰主不方便,那只能请端木长老多多清洗了。」

清洗?

端木回春茫然地看着莫琚离开时故作镇定的背影。

直到他回到房间照了镜子,才蓦然注意到自己双颊不同的颜色。左边显然是沾了姬妙花脸上的胭脂!他无声地瞪着镜子,瞪得镜中人两边脸都红成一团,才叹了口气,扶着台子坐下来。

姬妙花嬉笑依旧,仿佛平安客栈前的种种都是黄粱一梦,不曾发生。但他越是这般满不在乎,端木回春的心里头就越不踏实。莫琚虽未明言,但他字里行间都在暗暗提醒他小心姬妙花。

若是旁人,人心隔肚皮,他想什么就由他去想。他袖手旁观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但是姬妙花……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在旁人之列。

纵然他可以以谎言拒姬妙花于门外,却不能自欺欺人地将他拒于心门之外。姬妙花或许有千般不是,但除父亲之外,他是唯一一个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他分毫之人。

平安客栈那一剑,他本可以躲开。

人有时候就是这般奇怪,明明知道对方是在用苦肉计,却偏偏动容。

冯古道亭中之谈言犹在耳——

「当年有负灵璧,常悔恨于心,纵然换得今朝团圆,但刮在他心头之伤,我抱憾终身。」

姬妙花受的那一剑虽不致让他抱憾终身,却纠缠数夜不能成寐。数度午夜梦回,他一惊而起,回味梦境,却是姬妙花决然而去的背影。他不知道心头涌起的那抹伤感是愧是悔,却止不住难过。

饶是如此,他本打定主意要遗忘这一切。就如父亲之死,就如栖霞山庄的败落。人生之中总有憾事,有些憾事并非不为而憾,而是事情的本身就是一桩左右为难不可兼得的缺憾。无论他对姬妙花抱着何种感情,都不可能为他而留下西羌。无家可归的滋味他不想一尝再尝。他好不容易才能在魔教寻得一席立足之地,怎会、又怎能轻言放弃?

因此,若他回中原,姬妙花留在西羌,那么他内心的种种纠结假以时日终将淡去,或成前尘往事中不可触摸的一笔,或在岁月磨砺下烟消云散。

只是姬妙花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来了。

一如既往。若无其事地抹去了最灰色的一笔,张扬地泼了一滩难以收拾的丹砂。

端木回春无力地扶住额头。

心已动,可掩不可收。

纵然窥清自己的心事,端木回春依旧难以入眠。

换做之前自欺欺人之时,他尚可将姬妙花当做敌人这般防范,可如今不免进退维谷。莫琚所言何尝不是他心中所虑。风鹊岭里,他明明还冷冰冰的,十几天的工夫就换了个模样。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窗户啪嗒响了下。

端木回春一惊坐起,就看到屋里多了个长发披散,素面朝天的白衣高个男子。他心别别狂跳了数下,就听那个男子幽怨地喊道:「亲亲。」

端木回春无语地望着床顶。

姬妙花磨磨蹭蹭地蹭过来,在床前停住,然后咬着指甲,轻声道:「人家真的认床。」

端木回春道:「绝影峰的那张床应当没人与你抢的。」

姬妙花道:「我若是想抢亲亲这张呢?」

端木回春看看他,认命地掀被下床,「让与你便是。」

姬妙花不等他站起来,就朝床扑了过去,顺手揽住端木回春的腰肢,将他一并扑倒在床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端木回春从未如此直白地表现出他心中的无奈。

姬妙花侧头,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发顶,低声道:「人家想洞房花烛夜。」

端木回春道:「西羌多的是美人。」

姬妙花道:「可是我要的美人只肯呆在睥睨山。」

端木回春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

姬妙花突然抬起头,慢慢地移到端木回春上方。

屋里没点灯,因此端木回春只能感觉到脸上时不时拂来的热息。

「你……」才说了一个字,嘴巴又被堵上了。

姬妙花吻得很轻柔,与之前截然相反,就好像采摘花蜜的蝴蝶。

端木回春思绪与身体彻底一分离,一边提醒自己撤离,一边慢慢地沉落。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腰间一痒,竟然是姬妙花的手指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住……」他努力地撇开头,喘了口气才道,「住手。」

姬妙花真的停下了手,却没有从他的腰上移开。「亲亲……你是不是真的忘不了那个明尊。」

明尊?

端木回春一怔。

姬妙花嘴巴轻轻地啃着他的肩膀,像是在磨牙,「可是我打听过了,他已经嫁人了。」

端木回春想起这个谎言,顿时觉得万分棘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你和他的过去,我也听说了。」姬妙花似乎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看在他往日待你不薄,我决定放他一马。」他抱着端木回春的手突然一紧,「不过,以后他是他,我是我,不许你把心里头本属于我的位置腾出来给他。一点点也不许。」他又开始啃端木回春的肩膀,但这次啃得稍稍用力。

端木回春想,一定有牙印。

「亲亲。」他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又动手动脚起来。

端木回春只好按住他的手,「坦白说,你为何而来?」

姬妙花狠狠地啄了他的颈项一口,「小坏蛋,你总是伤我的心。」他顿了顿,叹气道,「难道让你相信我为你而来有这么难么?择偶是人的天性,人家见到你之后,就时时刻刻处在欲求不满之中,难道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看到辛哈失魂落魄的样子,联想到自己的未来,所以才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他仔细想过,骄傲也罢,尊严也罢,都是虚无的,唯独怀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在虚无与真实之间,他摇摆过,但最终坚定地选择了后者。若是一次低头能换到那人一生回眸,何妨?

听了他的话,端木回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梗死。

姬妙花见他的手仍是坚定地按着自己的手,郁闷道:「亲亲,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相信我?我对你真的一心一意,苍天可鉴。连你心里头装过明尊我都不计较了。」

「你不也装过姬清澜。」

姬妙花愣了愣,随即高兴起来。「呀呀呀,亲亲在吃醋呀?」

端木回春想把说这句话的舌头咬断。

「姬清澜嘛……」姬妙花慢慢吞吞道。

端木回春的耳朵瞬间竖起。

「你知道我和他的师门有些渊源,我救他不过是看在师父的份上。绝影峰除了亲亲之外,我从未带第二个人上去过。」姬妙花道。

夜色正浓。

床上二人即使脸贴着脸,也看不真切对方的脸色。

端木回春豁出去了,道:「清澜亲亲也是亲亲。」

「以后没有了。」姬妙花郑重地保证。似乎怕端木回春仍旧介怀,他解释道:「正如亲亲猜测的,我当日放姬清澜离开,的确是为了还辛哈人情。我师父是圣月教的长老,他过世之后,圣月教长老之位就由师兄接替。后来浑魂王叛乱,闵敏王战败。胡叶长老怂恿我师兄前去行刺浑魂王,临行前,他与胡叶长老约法三章,约定若是他不幸战死,那么我们这一脉的长老便就此断绝,无须我接替。即便如此,由于我师父师娘师兄的灵位都留在圣月教,所以我每年七月都会去他们的故居住上一个月。」

端木回春道:「你师父不是还没过世吗?」

姬妙花道:「嗯。他去沙漠前自己给自己立的,就放在师娘牌位的边上。」

端木回春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

「我放过姬清澜,辛哈便将他们三位的灵位请回绝影峰。从此之后,我与圣月教便真真正正得再无瓜葛了。」

「你不想为你师兄报仇?」端木回春轻声道。他知道,在西羌唯独圣月教才有实力与浑魂王相抗。与圣月教斩断瓜葛,就意味着他离报仇又远了一大步。

姬妙花咕哝道:「我师兄又未死,我报什么仇?」

「未死?」端木回春讶异道。

姬妙花趁机解开他的衣服,敷衍道:「当年师兄行刺浑魂王,闹得惊天动地。浑魂王收不了尾,只好让他假死。不过此事只有他知,我师兄和我知。」他的手不安分地摸向端木回春的裤子。

端木回春因自己胯上的动静猛然一惊,抓住他的手道:「你……」

姬妙花整个人扑到他身上,以志在必得的口气道:「师父师娘和师兄的灵位我寄放在山下客栈了,等挑个好日子请上山。绝影峰的家当我取了一半过来,足够我们挥霍一辈子的。亲亲若是不想留在睥睨山,我们也可以携手游天下。亲亲啊,我能给的都给了,只剩下人还没给了,你就成全了我吧。」

端木回春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姬妙花趁机将他剥了个精光。

端木回春挣扎道:「我还没想好。」

「这事越想越糊涂,趁热打铁才是上上之策!」姬妙花怕他继续嘀嘀咕咕,干脆用嘴堵住他,手则抬起他的一条腿。

端木回春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他伸手想推开姬妙花,却因对方的抚摸而失了力道,身体慢慢地起了变化,且完全落在对方手中。

「亲亲……」姬妙花放开他的唇。

端木回春瞪着他。

可惜屋里太黑,谁也看不见谁。

「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姬妙花一句话决定了两人今晚的命运,「你从了我吧。」

……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端木回春勾着姬妙花的脖子,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就……

从了。

 

82、绝不放手(九)

姬妙花食髓知味地贴着他,手不安分地到处乱摸。

端木回春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脑袋,「自重!」

姬妙花又凑过来道:「我更想两个人一起种。」

端木回春愣了下,「什么意思?」

姬妙花疑惑道:「中原人说的种,不是把东西插进去的意思吗?」

端木回春霍然挥出一拳。

姬妙花侧头,手抓住他的拳头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端木回春扑在他的身上。

姬妙花立刻用腿压住他,整个扑了上去。

端木回春全身一僵。

姬妙花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亲亲放心,人家不是急色鬼。」

……

这种时候这种情况说这种话真是毫无说服力。

姬妙花抱着他,身体不免又异动起来。不过他强忍着不动,只是用力地嗅着他的发鬓。

端木回春与他贴着身体,最是明白他身体的变化,更不敢动。

两人就这样搂着彼此,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至翌日清晨,端木回春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在舔自己,一惊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他屈膝将姬妙花顶开,「你有完没完?」

姬妙花一脸委屈地看着他,「人家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不够嘛。」

端木回春抬手无力地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懊悔的人,但是昨夜……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定然会在姬妙花出现在屋里的那一刻就将他赶出去。

姬妙花咬着指甲,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亲亲,再来一次好不好?」

端木回春移开手,盯着他那张通红通红的面孔,「你应当在……害羞吧?」

姬妙花嘴角一勾,抛了个媚眼道:「亲亲,脸红不一定是害羞,也可能是兴奋哦。」

端木回春:「……」他以后若是再轻易相信他的话,他就不姓端木。

姬妙花道:「咦,有人来了。」

端木回春紧张地坐起来,随即又躺了回去。

姬妙花心疼地看着他,「亲亲不舒服吗?那我去打发他走。」他说着,就准备下床。

端木回春立刻拦住他道:「回来。」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贾祥叩门道:「端木长老,姬峰主不见了。」

若真能不见才是谢天谢地。

他佯作没看到姬妙花脸上暧昧的笑意,高声道:「他素来习惯在早上练武,或许找个了僻静的角落练武去了。」

贾祥道:「其实,我昨夜派人守着客房,但是并未看到他出来。」

端木回春疑惑地看向姬妙花。

姬妙花用口型说「窗子。」

端木回春道:「或许他从窗子里出去的。」

贾祥道:「好端端地,为何从窗户出去?」

端木回春道:「呃,西羌习俗与中原大不相同,或许他喜欢从窗子走。」他的声音充满无力。

贾祥沉默了会儿,道:「既然如此,那我再派弟子去搜一搜吧。」

「好。」端木回春屏息看着贾祥映在门上的影子渐渐淡去,才松了口气。

姬妙花道:「亲亲准备何时给我名分?」

端木回春瞠目结舌道:「名分?」

姬妙花道:「师父师娘和师兄的灵位还在山下,亲亲若是不给我名分,我怎么将他们请上来?」

端木回春道:「来者是客,你若想请上来,也无不可。」

姬妙花道:「可是我打算长住的。」

端木回春目光紧紧地锁定他的眼睛,似乎在验证这句话的真假。

姬妙花叹气道:「亲亲,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端木回春道:「你有何可信之处?」

姬妙花道:「人家连身子都给你了。」

端木回春差点气得吐血。究竟是谁给谁?!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淡淡道:「男人之间,难道也要论及贞节?」

姬妙花脸色一下子黑了,手猛然按住他的肩膀,一双眼睛危险地盯着他,「亲亲觉得贞节不重要?」

端木回春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你总不至于还要讲究妇道吧?」

「那亲亲是曾经和谁不讲贞节过?还是打算以后再和谁不讲贞节呢?」姬妙花问得轻柔,却字字含刺,令人不寒而栗。

端木回春皱了皱眉,声音也冷下来,「姬峰主未免管得太宽了。」

「是么?」姬妙花突然跳下床,在端木回春回神之前点住他的穴道,然后将他用被子一裹,又扯起床单在自己腰间一系,然后抱着端木回春一脚踢开门,飞上屋檐。

端木回春顿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慌张道:「姬妙花!你敢!」

姬妙花亲了亲他的鼻尖,笑得格外温柔,「亲亲,我这就告诉你,我敢不敢。」他猛然用内功大喝道,「魔教教众速来!」

他内力极深,全力施为之下,震惊整个无回宫。

贾祥和莫琚最先赶至,随机无数教徒跳出来。

端木回春双颊充血,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莫琚看到姬妙花衣衫不整地站在屋檐上,手里还抱着被被子裹住的端木回春,立刻怒从心起,喝道:「姬妙花!你竟敢在睥睨山放肆?!」他想往前冲,却被贾祥拦住了。

贾祥想起之前自己隔着门板与端木回春的对话。看姬妙花此时装扮,他推测姬妙花那时应该就在端木回春的屋里,而端木回春不但没有明说,还为他诸般开脱,可见……两人的关系并非莫琚所以为的那般。

果然,姬妙花紧紧地抱着端木回春,笑容殷殷,「素闻魔教乃中原第一大派,想必个个都是敢做敢当之人。今日,我就请各位为我和我家亲亲做个见证。我姬妙花和亲亲,也就是贵教长老端木回春因两情相悦,爱火难耐,于昨夜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生米煮成熟饭。中原有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为不负米饭,从此之后,我们必定恩恩爱爱双宿双栖白头偕老不离不弃羡煞旁人。」

魔教包括莫琚、贾祥在内的所有人脸色都不可名状。

莫琚是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飞流直下三千尺,变换得让人措手不及。而贾祥虽然略猜到了一点,却没想到姬妙花竟然如此的……大胆直言。

姬妙花交代完,也不管他们是何想法,抱着端木回春又回屋里去了。

他走后好半天,莫琚才回神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祥道:「米已成炊,还要如何?」

莫琚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呢?他一时三刻还未想到,只是觉得此事似乎大大的不对劲。

贾祥惋叹一声,转身往回走。

莫琚追上去道:「你去哪里?」

「书房。」

「可是端木长老还在姬妙花的房里。」莫琚焦急道。

贾祥道:「那是端木长老的房间。」

莫琚一愣,道:「但姬妙花也在。」

贾祥道:「那你想如何?」

莫琚又说不出来,只能道:「这,难道就这么袖手旁观?」

贾祥道:「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明尊定夺。」在他看来,天大事到了明尊手里,也定然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莫琚忙不迭地点头道:「不错不错,快去写信!」

贾祥无奈道:「让我快去就不要拽着我的袖子。」

「我急啊!」莫琚就差没跺脚了。

贾祥道:「那不如由你亲自去一趟?我猜,明尊应该还在路上。」

「好。」莫琚行事素来风风火火,当下转身就走。

贾祥转头往端木回春房间的方向看去,眉头不经意地皱起。若真如姬妙花所言,那岂不是意味着……端木长老会离开魔教?

 

83、棋逢对手(一)

姬妙花回到房里,将端木回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端木回春默然不语。

姬妙花坐在旁边望着他好一会儿,直到端木回春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却,脸色平静下来,才解开他的穴道。

端木回春看了他一眼,起身穿衣。

「亲亲?」姬妙花蹭过去。

端木回春当他不存在一般,既不躲也不推,径自穿好衣服打水洗漱。

姬妙花赶紧穿好衣服跟在他身后。

端木回春一路走到无回宫门口。

姬妙花走到一半,就不肯往前了。

端木回春背对着他,看也不看道:「你走吧。」

姬妙花咕哝道:「宁死不走。」

端木回春转头,冷冷地盯着他,道:「魔教在睥睨山一共有三千余众。峰主想要挑战么?」

姬妙花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亲亲怎么能始乱终弃?」

他不说还好,一说此事,端木回春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便崩得一下断了。他咬着唇,努力平息自己想要冲上去一巴掌拍死那人的冲动,压低声音道:「昨夜什么也不曾发生。」

姬妙花原本还涎着脸望着他,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很快又笑道:「呀呀呀,幸好人家早在亲亲身上留下了痕迹,想赖也赖不掉咯。」

端木回春道:「你要如何才肯走?」

姬妙花道:「除非亲亲同我一道走。」

「同你一道爱莫能助,捅你一刀却义不容辞!」端木回春从怀里掏出扇子,闪身朝他攻去。

姬妙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扇子毫不留情地击在他的身上,打得他退后两步,低头咳出一口血,然后笑眯眯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丝,「亲亲,我听说中原人喜欢打打杀杀,因为打是情骂是爱。亲亲打得这么用力,一定是爱我爱到骨子里。是不是?」

端木回春看到地上的血才反应过来做了什么,脸色白了白,举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他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

姬妙花道:「其实并非我不放过你,而是你不放过我。」

端木回春道:「下山的路就在那里,你只管走,我绝不阻拦。」

「亲亲啊,就算我走到天边,看不见你,可是心里还是会想起你。」姬妙花靠着柱子,嬉皮笑脸道,「除非你有办法让自己从我心里面走出去。」

端木回春道:「时间久了,自然就出去了。」他说完,心似乎被锉子挫了下,但很快被他忽略了过去。

「唉。若是能够,我又何至于此。」姬妙花叹息道,「人家本来好端端呆在西羌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是你千里迢迢跑到西羌招惹人家的。若是你难看一点,讨厌一点,坏心一点,恶毒一点,猥琐一点……该多好。」

端木回春冷声道:「你大可在心里丑化我。」

姬妙花道:「可惜,即使丑化了九成,剩下那一成我也爱如珍宝。」

端木回春不自在地撇开头。

姬妙花垂着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带着几许自嘲道:「你喜欢明尊什么?我可以学。」

端木回春道:「我对明尊并非你想得那样。」

「那是怎样?」姬妙花抬眸,期盼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道:「他是让我找到自己是谁的人。」

姬妙花道:「忍不住为他心动?所以找到自己是谁……」他声音渐渐弱下去,眼里的生气一点点消失。

端木回春道叹息道:「我与明尊清清白白。不过,那也与你无关。你走吧。」

姬妙花闪身拦住他。

端木回春盯着他,「刚才那一下还不够?」

姬妙花道:「若亲亲觉得不够,那就不够。」他似乎想咳嗽,又用力忍住了,双目坦然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道:「姬妙花,我承认我对你有些许心动,但一时的心动换不来一世的相守。趁我们还能做朋友,不如就此别过。」

姬妙花默默望了他很久,慢慢地退开。

端木回春快步离去。

等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姬妙花才缓缓站直身体,露出一抹浅笑。「小笨蛋,你都承认了心动,我还怎么可能离开?」

端木回春从无回宫门口一路疾走回房。

沿路很多弟子想向他行礼,都被一晃而过,直到贾祥出现在他的去路上。

「端木长老。」贾祥道。

端木回春猛然收步,平了平气,才道:「贾长老何事?」

贾祥道:「关于姬妙花来我教暂住之事,我已请莫长老带信给明尊了。」

端木回春脸色微白,显然是想起今早的难堪,「贾长老真是雷厉风行。」

贾祥听出他话中不满,忙道:「只是问明尊如何安置姬峰主,毕竟,远来是客。」

端木回春道:「贾长老不必为此费心。他已经回去了。」

贾祥愣了愣,端木回春已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姬妙花回去是否意味着……端木长老会留下来?

贾祥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端木回春回屋之后,就看到床铺一阵凌乱,被子床单都皱巴巴地堆在床上。走近床铺,还可闻到一股淡淡的淫靡之味。

想到昨日的荒唐,端木回春的血一路从脚底窜上脑门。

他伸手想要整理床铺,但手指碰到被单后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亲亲……

亲亲……

亲亲。

那人的声音好似还在耳边盘旋。

砰。

他一掌拍在床铺上,床轰然倒塌。

守在附近的弟子冲到门口,紧张道:「端木长老?」

端木回春冷静道:「我没事。床不结实,塌了。让人换一张新的来。」

「是。」弟子慌忙去了。

端木回春闭上眼睛。

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走了。

他相信,心里的钝痛不过是因为时间过得太慢。等他感觉不到时间过得慢的时候,那个人自然也就走了。

到了下午,端木回春若无其事地处理着魔教之前殉职弟子的后事。

今早的事没人提起,甚至所有弟子的目光都一如既往,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妥来,即便如此,端木回春依旧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端木回春突然有种怪异的、被人监视的感觉。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姬妙花温柔的凝望,脸色立马拉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姬妙花原本靠着门框,闻言立刻走进来道:「我去山下搬行李,搬完了自然就来看亲亲了。」

端木回春望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但表情却冷冰冰的,「难道我之前说得还不够清楚?」

姬妙花道:「很清楚,但我也说得很清楚。人家就是不愿意打光棍嘛。」

端木回春道:「天下何处无芳草。以姬峰主的地位,求谁不可得?」

姬妙花道:「就是求你嘛。」

「不过是白费时间。」端木回春低头不理他。

姬妙花道:「亲亲啊,我把师父师娘和师兄都请上来了,供奉在哪里呢?」

端木回春充耳不闻。

姬妙花也不介意,径自在屋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托腮望着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被看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忍无可忍地抬头道:「峰主难道无处可去吗?」

姬妙花委屈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确是无处可去。」

端木回春道:「绝影峰,圣月教,峰主不会连回家的路都不识得了吧?」

姬妙花道:「我和圣月教一刀两断了,又把一半家当都搬过来了,除了这里,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唉。其实,认识亲亲开始,我就已经无处可去了。」

 

84、棋逢对手(二)

「你若是肯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任君遨游。」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道:「亲亲若肯退一步,我们便可双宿双栖,比翼双飞。」

端木回春道:「你可问过,我是否愿意与你双宿双栖?」

姬妙花道:「今日不愿,我就等明日,明日不愿,我就等后日,来日方长,我还有几十年的盼头。」

端木回春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姬妙花跟在他身后。

端木回春突然停下脚步,「来人。」

暗地里立刻跳出六个人来。

端木回春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头也不回道:「请姬峰主留下,莫跟着我。」

姬妙花向走移了半步,就见那六个人纷纷亮出兵器。他收住脚步,苦笑道:「亲亲若不想见我,直言便是。何必兴师动众?」

端木回春淡然道:「你愿意走?」

姬妙花道:「我愿意画个妆。」

……」

姬妙花言出必行,至下午,魔教中又多了个顶着大花脸晃来晃去的红衣男子。看过姬妙花素面朝天的模样,再看他的妆容,魔教弟子终于明白何为云泥之别。

他依旧粘着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让魔教弟子围攻过几次,统统惨败。

到第六次,贾祥忍不住跳出来道:「可否换一批人练手?」

围攻的弟子差点痛哭流涕,这等美差,他们实在不想专享。姬妙花武功之高,又一次证明了何为云泥之别,只是这次姬妙花是云,他们是泥。与他打得久了,他们几乎都怀疑自己是否会武功。

其实贾祥倒不是同情他们救他们出苦海,而是觉得这样好的练兵机会光让他们六个独占委实太过浪费,不如让整个魔教弟子都轮上一遍,也好增加实战经验。

不知姬妙花是否领会了他的意图,后来几次对战故意用西羌武功,且手下留情地多套几招,不再像之前那般一出手就躺下一片。

对这样的后果,始作俑者的端木回春只能无语问苍天。

至第八日,莫琚突然带了一封信回来。

贾祥对于他一个人回来,情绪十分低落,跟着他进了端木回春的书房之后便窝在一旁不说话。

端木回春接过信,上面写着端木回春亲启六个大字。是冯古道的笔迹。他拆信展开,随即眉头慢慢皱起来。

莫琚和贾祥对视一眼,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端木回春抿着唇,视线从信移到姬妙花的脸上。

姬妙花回以笑容,「亲亲。」粉噗噗地落下来。

贾祥掩目,莫琚扭头。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贾长老莫长老商议。」端木回春道。

姬妙花幽怨道:「亲亲可以当我是花盆,你这几天不都是如此?」

端木回春道:「我现在便是想清理花盆。」

姬妙花道:「那亲亲当我是花瓶。」

端木回春道:「姬峰主。」

姬妙花坚持道:「妙妙。」

端木回春盯着他。自从姬妙花重新化妆之后,他便再没有如此刻这般直视他。

姬妙花咬着指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呀呀呀,为什么这么看着人家?人家都紧张死了。」

端木回春道:「姬峰主要如何才肯出去?」起初他还愿意与他争辩,但几天下来,他只觉得无力。想要结束这一切,却又像身上被捆了绳索,越是挣扎,绳索便勒得越紧。

姬妙花收敛笑容,叹息道:「我不走远,只要你高声叫,我就听得见。」他默默离开,随手带上门。

等他故意加重的脚步声走远,端木回春才将信递给莫琚。

莫琚看完,吃惊地张大嘴巴,又给贾祥。

贾祥倒是颇为冷静,「既然如此,便照明尊的意思吧。」

莫琚道:「可试剑峰是老明尊和老暗尊练武之地,这样赠与一个外人,不妥吧?」

贾祥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莫琚道:「但是姬妙花是西羌绝影峰的峰主,贸贸然送一座山峰给他,等于让他酣睡在侧。这……我觉得不大妥当。」

贾祥几乎想敲他的木鱼脑袋了。他道:「送他一座山峰也好过他天天赖在无回宫。」

莫琚想了想道:「这倒是。」

贾祥道:「端木长老如何看呢?」

端木回春道:「既是明尊的意思,端木回春如何能不从?」这话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在里面了。

贾祥道:「魔教从来不是一言堂。端木长老若是不愿,不妨修书一封与明尊讲个清楚。」

端木回春抬手捏了捏眉间,摇头道:「不必了,便如此办吧。」

莫琚嘴唇动了动,却被贾祥一拉拉到门外。

莫琚忍不住道:「你做什么?为何不劝劝端木长老?」

贾祥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与他走远了些才道:「明尊既然指明将信送给他,便是让他做主。何况,解开心结总好过他自困围城,越来越憔悴。」

莫琚道:「他哪里憔悴?」

贾祥道:「心。」

端木回春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久到天色全暗。

姬妙花帮他点起灯。他洗了个澡,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被洗尽了,素以无华。

端木回春道:「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姬妙花愣了下,才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嘴角立刻咧起,「亲亲是在邀请我吗?要去哪里呢?要带什么吗?穿得红的还是穿白的?」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起身回屋。

姬妙花端着烛台走在他前面,为他照亮前路,直至回房。等端木回春进屋后,他便将烛台放在桌上,退了出去,然后翻身上屋顶。

这几日来,他天天睡在屋顶上。清冷是清冷了些,但好在能够听到端木回春在屋里的呼吸声,心里头到底是暖的。

至第二日,天蒙蒙亮,姬妙花便打扮整齐等在门口。

端木回春出来,便看到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头上系着同色缎带,活脱脱一个中原书生的打扮。

姬妙花走上前,转了个圈道:「亲亲哪,这样像不像明尊?」

端木回春一怔,别开头道:「你跟我来。」

姬妙花欢欢喜喜地跟在他身后。

从无回宫去试剑峰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山脚走,一条是从山巅走。端木回春带着他从山巅走。那里有一条铁索连起来的木板桥。

他顺着木板来到试剑峰上,停下脚步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

姬妙花微讶。试剑峰顶很平整,有几十丈大小,中间建了一座木屋,旁边种了些花花草草,倒像是个世外桃源。「亲亲是在邀请我留下来吗?」他笑弯了眼。

端木回春道:「这是明尊的意思。」

「都好。」姬妙花在木屋前转了一圈,「既赠与我,从此以后,这里便是我的地盘。」

端木回春掉头就走,「姬峰主放心,端木回春绝不会擅越雷池半步!」

姬妙花出乎意料地没有追上去,而是留下来打量周遭环境。

自从姬妙花得了试剑峰之后,便极少出现在无回宫,但是他在试剑峰上的动静却不断传回无回宫来。

诸如,他将木屋夷为平地。诸如,他请了工匠上山。诸如,那些工匠已经动工。

端木回春原不想听,但贾祥每次总能恰如其分地透出点消息来,到后来,他便有些麻木了。对他来说,这一切不过是有那么一个人在对面山顶上,做着一些与他无关的事。

这样想久了,便信以为真。因此当姬妙花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愣了愣。

「亲亲,我很想你。」姬妙花看着他,眼中波光流动,深情脉脉。

端木回春道:「你为何在这里?」

「我想带亲亲去一个地方。」姬妙花道。

端木回春道:「我很忙。」

姬妙花上前一步。

端木回春警戒地退后半步。

姬妙花停住脚步,垂眸低叹道:「只看一眼好不好?」

端木回春抿了抿嘴唇,「带路。」

在这里,姬妙花唯一能带他去的也只有试剑峰。

离上次来此已是半月之久。

端木回春看着平地而起的屋舍雏形,眼神微微一动。从布局便可看出这些屋舍主人的用心,这也是他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姬妙花是真的想要留在这里。

姬妙花抬出一块木头来,放在大门的位置,「亲亲,中原的字好难写。这块匾额你来题字好不好?」

端木回春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块匾额,他看着匾额上的字,突然皱眉道:「这是什么?」

姬妙花得意道:「栖绝山庄。栖霞山庄加绝影峰,很不错吧?」

端木回春道:「倒是个气绝身亡的好地方。」

 

85、棋逢对手(三)

姬妙花不以为怒反以为喜,「等以后,我和亲亲都老了,就一起在这里气绝身亡。」

老?

端木回春转头看姬妙花,正好姬妙花也看过来。日头西晒,漫天云霞收拢在他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紫光,一身天青长袍收敛了西羌的粗犷之气,别有几分中原狂生的洒脱不羁。

这样一个人,若是年华老去,又该是何模样?

或许眉宇之间添几分世俗浊气,又或许眼尾嘴角多几条岁月刻痕。

端木回春这样想着,发现他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眼中紫光被自己的倒影所替代。端木回春看到自己正瞪大眼睛望着他,又或者,是望着他眼中的自己。

「你想做什么?」他开口的声音分外冷清,如一瓢冷水浇在姬妙花的心头。

姬妙花扯开嘴角,「我想亲你。」

端木回春向后连退两步。

姬妙花无辜地看着他,「只是想想。」

端木回春道:「你让我看的我已经看过了。可以走了吧?」

姬妙花道:「那题字呢?」

端木回春道:「山下多的是靠卖字画为生的文人。莫说栖绝,便是自绝,也多的是人写。」

姬妙花难得严肃道:「但他们都不是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心头一动,想要看姬妙花的脸,却又怕看得太清,迷失了自己的方向,略一犹豫,最终转身回无回宫。

姬妙花站在他的身后,放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端木回春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内。

许久。

姬妙花松了一口气。

忍耐真是一门学问。

从山上一路下来,端木回春脚步不停。

贾祥见他行色匆忙,不有上前道:「端木长老?」

端木回春猛然停住脚步,看着他道:「你前几日不是说有个分舵与当地其他门派起了冲突?在哪里?我打算亲自过去瞧瞧。」

贾祥道:「这等小事何须劳烦端木长老亲自出马?」

端木回春道:「近几年魔教与白道各派摩擦频频,双方不满日益加深。未免星火燎原,重蹈蓝焰盟覆辙,我想还是亲自去去一趟。」

贾祥看了他一眼,道:「你随我来。」

端木回春正想婉拒,他已经转过身,朝悬亭的方向走去。

四道下酒小菜,两只空杯。

贾祥望着姗姗来迟的厨娘。

厨娘的嘴唇似乎比刚刚红了许多,双颊还抹了腮红。她一手托着托盘,一手翘着兰花指,轻轻拎起刚热好的花雕酒放在桌上,然后退后两步。

「小玉啊。」贾祥缓缓开口。

厨娘眼睛一下子亮了,笑吟吟地望着他。他还记得自己的乳名。早知道他千不挑万不选非要跑来厨房附近的悬亭喝酒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唉,自己虽然是儿的娘了,却总是遭遇这样的桃花劫,真真叫人头疼。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贾祥拎起酒壶,为端木回春斟酒。

厨娘笑意一收,干脆利索地走了。

端木回春看着酒从壶嘴里潺潺流出,落入杯中,延绵不绝,直到漫溢出来。「贾长老?」他慌忙起身,避开从桌面上淌下来的酒水。

贾祥这才收手,叹气道:「果然,杯子太小酒太多,便装不下了。」

端木回春转而坐到旁边干净的石凳上。

贾祥伸手将酒杯移到端木回春的面前,道:「我听闻,人的心只有拳头大小,若是心事太多,也是装不下的。」

「贾长老……」端木回春刚起了个头,就被贾祥打断道,「来。喝酒。」他用杯子与他轻轻一碰,仰头喝下。

端木回春看了看他杯中不到三成的酒,再看看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无奈地举杯喝尽。

贾祥道:「你知道这么多诗句,我最爱哪一句?」

端木回春道:「不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再干。」贾祥斟酒,喝酒,一气呵成。

端木回春苦笑道:「贾长老,你不是想灌醉我吧?」

贾祥叹气道:「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一点。人喝醉的时候,背在身上的担子会轻一点。」

端木回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又是一杯黄酒下肚。

贾祥也不说话,连连斟酒。

端木回春便一杯接着一杯喝。

酒壶量小,一会儿便到了个底朝天。厨娘也不知去了哪里,贾祥只好亲自下厨房煨酒。等他拎着三壶酒回来,便看到端木回春正背对着他,低头望着亭下的空空万丈。

「我看也不必杯子了。」贾祥直接递了一壶酒给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接过来,对着壶嘴仰头喝了一大口。

贾祥道:「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端木回春回头,双颊隐隐发红,眸含秋波,潋滟如晴湖。「我还没醉。」说出的话,却清冷如秋夜。

贾祥道:「那再喝。」

端木回春拿着酒壶,举起来犹豫半天,又轻轻放下,「我该怎么做?」

贾祥见他终于打开话匣子,便道:「进也好,退也好,好过进退维谷。」

「进退维谷?」端木回春喃喃道。

「你若真想赶姬妙花走,便不会隔靴搔痒般地只叫六个弟子上阵。睥睨山上下有三千多弟子,他们轮番上阵,纵然姬妙花三头六臂也挡不住日夜不休。」贾祥见端木回春没反应,又道,「你不信?」他说着,转身迈了一步,胳膊上便多了一只手。

端木回春呆呆地看着抓住贾祥胳膊的那只手,似乎在确认这只手的主人是否是自己。

贾祥微笑道:「其实答案早在你心中,只是你迟迟不愿揭开罢了。」

端木回春的手慢慢滑落,扭头又喝了口酒。

贾祥站在他身后,看他将喝空的酒壶丢下山,又递了一壶过去。

端木回春看也不看,咕噜咕噜往脖子里灌。

端木回春看也不看,咕噜咕噜往脖子里灌。

贾祥道:「你究竟有何心结,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笃。

酒壶敲在栏杆上。

端木回春捏着壶,眼睑低垂,失神地看着山下被夜色所侵的茫茫黑暗。

贾祥道:「若你不愿说,也罢了。」

端木回春道:「我与他,不合适。」

贾祥怔住。若是其他原因,他倒还可劝解一二,这不合适三个字最是叫人头疼。一锅配一盖,是好是坏只有锅盖自己晓得。旁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替不得当事人的感觉。他低头沉思片刻,大抵想通端木回春的不合适是指什么,叹气道:「说起来,姬妙花来睥睨山之后,真的变了许多。初来时,他浓妆艳抹,举止古怪,行事张扬,好似事事皆不放在眼里。而如今,他天天素面,穿得像个书生,连举手投足间都多了份拘谨。我不知他为何这么做,我只知道,他的毅力和耐力令人钦佩。」

端木回春只喝酒,不说话。

贾祥初时还陪他站着,但端木回春站了许久也不说话,他不免有些无趣,便在凳子上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吃到酣处,不免啄了两口小酒,啄完之后有些犯困,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已不见端木回春的身影。

「该不会真的召集三千弟子轮番上阵了吧?」他慌忙起身,往端木回春的屋子奔去。

端木回春房间里黑灯瞎火的,他敲了一会儿门,里头毫无动静。

莫琚正带人在四处巡视,听到敲门声连忙赶来,见他呆站在门前,忙问道:「发生何事?」

贾祥慢慢转身,忽而露出笑容道:「没事。」

莫琚:「……」

听到有人渡桥,姬妙花从山庄里跃出来,便见端木回春红着一张脸站在山庄前,目光有些呆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亲亲?」姬妙花心头一喜,上前半步。

端木回春望着他身上那件天青长袍,突然觉得格外碍眼。他道:「把衣服脱了。」

 

86、棋逢对手(四)

姬妙花一愣,「这里?」

适逢寒风刮过,撩起他的长发,呼呼地往另一个方向扬起。

端木回春用力地点头,一脸严肃。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来是亲亲是想……」他嘿嘿一笑,伸手解开腰带,三两下脱下衣服,然后手搭在裤带上,「裤子不脱可不可以?那里人家只想给你一个人看。」

端木回春慢慢地皱起眉。

姬妙花撅嘴道:「一定要脱吗?好吧。」他刷得一下解开腰带,将身上衣物除得一干二净,然后走到端木回春的面前。

端木回春眉头皱得更紧,看着他匀称的肌肉,突然道:「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姬妙花搂住他的脖子,「亲亲不是介怀上次人家抱你上屋顶的事吗?现在你也抱我去一次,大家就扯平了,亲亲以后不许再为这件事生气。」他说着,两只脚离地跃起。

端木回春觉得脖子一沉,下意识地托住他的身体。

姬妙花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细声细气道:「这样够不够温顺,要不要再柔弱一点?」

端木回春触摸着姬妙花身体的双手微微发烫,但是被抱住的人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姬妙花似乎觉得冷,又向他靠近了些,「亲亲要是不想跑来跑去的话,就让我来大吼一声?」

端木回春慢慢地蹲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姬妙花无措地看着他渐渐发红的眼眶,「亲亲?!」原本搂住他脖子的手倏地缩回,干笑道,「还是你想要做……别的事?」

端木回春垂下头,双腿伸直,许久才道:「不要这样。」

「啊?」姬妙花看看光溜溜的自己,又看看衣衫整齐的他,茫然道,「不要怎么样?」

端木回春的舌头有些发麻,半天才道:「不要不穿衣服。」

姬妙花:「……」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穿着衣服的。「亲亲是让我把衣服穿回去吗?」

端木回春没反应。

姬妙花想了想,站起来,又将丢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他穿完,才发现端木回春正抬头看着他,眼眶和脸颊更红了点。「亲亲,你究竟喝了多少?」他苦笑。

端木回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轻声叫道:「明尊。」

姬妙花身体一僵,强笑道:「我是姬妙花。」

端木回春道:「你不要穿明尊的衣服。」

……

山顶的风越刮越烈,隐隐带着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

低沉的声音穿透风的呼啸,为这黑暗的夜色更添几分阴沉。

「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我么?」姬妙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浮在脸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脸的高深莫测。

端木回春用力地揉着额头,风吹得脑袋有些发胀发疼。

一只手将他的头和手分离开来。姬妙花无奈地蹲在他面前,「夜深了,回去吧?」

端木回春抬眸,重复道:「不要穿明尊的衣服。」

……我知道了。」姬妙花看也不看地抱起他。

「姬妙花……」端木回春叫道。

姬妙花站起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答。

「他应该穿白色的。」端木回春似乎有点困了,放纵般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姬妙花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嗯。」

姬妙花道:「喜欢明尊?」

「嗯。」

「有多喜欢?」

……不知道。」

姬妙花抱着他回无回宫。暗中跟踪的魔教弟子越来越多,他置若罔闻,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将他轻轻地放在床上。

端木回春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

姬妙花坐在床边,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脸颊,然后一路向下,到领口处,他手指针刺似的停住,然后缩了回来。他凝望了许久,低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做个好梦。」他站起身,刚走出两步,就听到破风声,端木回春从背后重重地压了过来。

姬妙花以为他偷袭,原本想闪开,后来又怕他醉后没轻没重伤了自己,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端木回春扑到他背上,胳膊和腿紧紧地缠住他,头靠着他的颈窝,低声道:「别走。」

姬妙花沉寂的心瞬间死灰复燃,怦怦狂跳起来。他反手抱住他的腿,不敢置信地转头道:「你知道我是谁嘛?」

端木回春埋头不吭声。

姬妙花晃了晃身子。

端木回春不耐烦地勒紧双手。

姬妙花仰起头,以免自己一不小心被他勒死,「我是谁?」

端木回春依旧沉默。

姬妙花再晃了晃。

如此来回数次,端木回春烦了,抱怨道:「姬妙花,不要动。」

姬妙花非常听话地停在原地不动,嘴角越咧越高。他退后几步,然后坐在床沿,将端木回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想拉开那双紧紧勒着他的手。不过那双手像是生了根,怎么拉也拉不开。姬妙花怕太大力拉痛他,干脆侧着身体往床上一倒,两人同时躺了下去。

端木回春头碰到了枕头,喉咙发出满意的吞咽声。

姬妙花睁着眼睛,手却不安分地摸着后面的人。

外面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姬妙花在这里呆得久了,也能听声辨人。听这人的脚步,应该是莫琚。

莫琚还没来到门口,就被后面又一个人追上了。莫琚看着拉住他的贾祥,忙道:「你来得正好。他们说端木长老被姬妙花背回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快去看看。」

贾祥道:「呃,也许是端木长老喝太多,醉了,正要睡觉,我们此时进去打扰,不太方便。」

莫琚道:「喝太多?为什么喝太多?端木长老平时很少喝酒。」

「大概,大概端木慕容的忌日快到了,心情欠佳吧。」贾祥随口找了个借口。

莫琚道:「可是姬妙花还在里头。」

贾祥道:「放心,我叫人在这里看着,若有任何动静,立刻就冲进去。」

莫琚担忧道:「可是姬妙花武功这么高,万一来不及……」

贾祥道:「有何来不及的?」

莫琚道:「当天屋顶之事,不就措手不及么?」

「这,我想姬峰主应当是明理识趣之人,应当不会重蹈覆辙吧?」他故意冲着屋里高声道。

莫琚看看他,又看看屋里头,皱眉道:「你该不会是想……你不是向来讨厌外人吗?」

贾祥叹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是我目光短浅。这些年来侯爷对魔教处处关照,端木长老更是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能还抱着昔日的门户之见?」

莫琚道:「但是姬妙花行事怪诞荒唐,满嘴胡言乱语,又与圣月教牵扯不清,这个人我看信不过。」

贾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到底信不信得过,终究还要看端木长老如何想了。」

莫琚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缩着。

贾祥疑惑道:「你做什么?」

莫琚道:「守夜。」

贾祥意外道:「没想到你挺关心端木长老的。」

莫琚道:「你也说端木长老对魔教殚精竭虑,我不关心他关心谁?再说,他年纪轻轻的,经历的事却比你我都坎坷。唉,我真不忍见他再受什么伤害。」

贾祥转头对着屋门,「那是。端木长老乃是我魔教长老,若是有人胆敢伤他分毫,魔教必将不惜代价诛杀此人!」

屋内。

姬妙花抓着端木回春的手凑到唇边,轻叹道:「信不过啊。」

 

87、棋逢对手(五)

头好似被人死死按住,半晌动不了,身体僵硬得几乎像是凝固住了。端木回春努力许久,只张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却是姬妙花微启的嘴唇。

他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仰了仰,以便看清对方的脸。

姬妙花依旧在睡。上次姬妙花醒得比他早,因此他还未见过他睡觉不设防的模样。睡着的姬妙花与平时迥异,洗去了跳脱和霸道,眉宇间露出些许清醒时绝难见到的稚气。

端木回春眼波放柔。

其实昨夜他并未醉得人事不知。至少,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到底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醉胡言,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只是,当时是一吐为快了,如今该如何收拾残局?

姬妙花突然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都没有移开目光。

姬妙花缓缓扯开唇角,然后低下头,蹭了蹭他下巴道,「亲亲,你要负责。」

端木回春这才发现他全身光溜溜的,一条腿还露在被子外面。「你的衣服……」

姬妙花幽怨地抬起头,「你让人家脱掉的。」

……」这个他记得。他还记得后来又让他穿上了。端木回春犹豫了下,轻轻拉过被子帮他将腿盖住。

姬妙花突然用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

端木回春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夫君。」姬妙花睁大双眼看着他。

端木回春:「……」

姬妙花伸出手指,轻轻得在他胸前画圈圈,「人家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一定要负责啊。不然人家会被拉去浸猪笼的。」

……

谁会这么想不开拉西羌第一高手浸猪笼?

端木回春道:「你,好好说话。」

姬妙花扁嘴道:「亲亲啊,你又不喜欢人家学明尊,又不喜欢人家当小娘子,那你究竟想要人家怎么样?」

端木回春发现他来中原之后以前那些古怪的陋习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他深吸了口气道:「你做你自己便好。」

姬妙花眼中闪烁着笑意,「亲亲的意思是,只喜欢我?」

端木回春别开眼睛。姬妙花醒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经过昨夜,他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

「亲亲不否认,就是默认哦?」姬妙花试探着将嘴唇凑过去。

端木回春微微退缩了下,随即发现姬妙花停住了。

两人之间大约有两根手指宽的距离。

姬妙花眼中的失落、欲望、忍耐清清楚楚地映在端木回春的眼里。那道之前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跨过去的槛渐渐模糊起来,好似变成了一条桥梁,渐渐牵连起两座他原本以为永远天各一方的山峰。

拧紧的心一下子卸了力。

端木回春慢慢地闭上眼睛,唇上传来轻柔的触碰,试探着深入,随即肩膀被轻推了一下,身体仰面躺平。姬妙花覆了上来。

原本的浅吻渐渐变深,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说不清身上的衣服怎么被解开的,端木回春甚至觉得经过上一次,自己其实已经习惯伸手揽住他,任他予取予求。

姬妙花的动作比上次更加轻柔,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依旧克制着,生怕一不小心弄伤他。

但是他的克制在端木回春看来,带有更多讨好的意味。

「其实,」端木回春低垂着眼眸,尽量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羞涩,轻声道,「快一点也可以。」

姬妙花眼眸一沉,禁锢着他身体和欲望的枷锁终于被挣断。

随即——

一场狂风骤雨的席卷。

等姬妙花亲自打了两桶热水,和端木回春衣着整齐地出门已经是午后了。

一路上端木回春都沉默着。

姬妙花不以为意,兴高采烈地领着他到悬亭,然后不知从何处被他挖来厨娘,飞快地炒了几个小菜出来。

端木回春半天没进食,的确饥肠辘辘,但是昨夜喝多了酒,又没什么胃口,因此只是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

等吃得差不多,姬妙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他。

端木回春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地字,疑惑道:「这是什么?」

姬妙花认真地看着他道:「卖身契。」

端木回春:「……」

姬妙花道:「有了这个,以后我就只能归亲亲享用了。」

端木回春刚想推拒,就看到姬妙花咬破手指,在契约上按下指印。「喏。」姬妙花将契约折好放进端木回春的怀里。

明知这种卖身契与小孩过家家酒没什么区别,端木回春怀里还是因为这张纸而被填得满满的。他看着姬妙花指头的伤口,叹气道:「这又何必?」

姬妙花道:「难道亲亲又想不认账?」

一个又字不免唤起那天清晨在屋顶的难堪。端木回春用手指按了按额头。

姬妙花见他不回答,面容更苦,「亲亲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一年半载也好,三五七年也好,好歹给个期限,让我有个盼头。」

端木回春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我又没说我生气。」

姬妙花眼睛一亮,「那亲亲不生气了?」

端木回春缓缓地点了点头。

姬妙花一下子将他搂进怀里。

端木回春僵了下,反手搂住他。

姬妙花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走廊那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端木回春急忙松开手推开他。

姬妙花眉头一皱,迟疑了下,才放开他。

来者是魔教弟子,他道:「贾长老请端木长老和姬峰主移驾清心堂议事。」

端木回春微愕。贾祥请他议事不奇怪,为何连姬妙花一同请。他看向姬妙花,姬妙花也是一脸疑惑。

清心堂是贾祥的书房。

端木回春和姬妙花到时,莫琚已经在了。

端木回春见他眼下发黑,担忧道:「莫长老夜里头没睡好?」

莫琚看了看姬妙花,揉了揉眼睛道:「上了年纪,睡不踏实。回头补一觉就好了。」

贾祥道:「这次请姬峰主来,乃是因为山下来了个圣月教信使。」

姬妙花皱眉道:「我与圣月教已无瓜葛,理当不应再送信来。」

贾祥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他,道:「请峰主亲自过目。」

姬妙花接过来拆开一看,眉头慢慢皱起。

莫琚与贾祥交换着眼色。

姬妙花看完信,转头看端木回春道:「亲亲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到的西羌?」

端木回春道:「记得。」不但记得,而且终身难忘。

姬妙花道:「辛哈来信说,他查到他们的背后主使者是谁了。」

「谁?」端木回春急问道。

姬妙花道:「浑魂王。」

贾祥道:「你们说的可是经常拐卖边境壮年的人贩子?」

姬妙花点头道:「是。」

莫琚叫道:「浑魂王不是西羌王吗?西羌的各种税赋足够他吃香喝辣的了。他拐卖中原人做什么?」

贾祥道:「人贩子是无本买卖。再说,有中原人为他们做牛做马,何乐不为?」

端木回春缓缓道:「被拐卖的中原人做了西羌人原本做的苦力活,那腾出来的西羌人便可充实军队了。」

莫琚一怔,随即失声道:「难道浑魂王想要进军中原?!」

姬妙花道:「他恐怕不是想进军中原,而是想扫平圣月教。」

莫琚幸灾乐祸道:「好极好极。我乐得看狗咬狗。」

端木回春侧头看姬妙花。

姬妙花将信收入怀里,笑眯眯地问他道:「亲亲想不想报当初的拐卖之仇?」

端木回春淡淡道:「不想。」

 

88、棋逢对手(六)

贾祥站起来,冲莫琚使了个眼色道:「不是说要勘察地形,看看哪里能增加睥睨山的暗哨吗?」

莫琚望着端木回春和姬妙花,无声叹了口气,与贾祥一同出门,还体贴地将门掩上。

姬妙花望着端木回春,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

端木回春道:「你想要助圣月教一臂之力,何必拿我做借口?」

姬妙花赔笑道:「圣月教里还有我师父师母的故居,万一有人不长眼碰坏了就不好了。」

端木回春道:「圣月教与你渊源颇深,你出手相助天经地义。」

姬妙花悄悄地打量他的神色,低声道:「可是我已经签了卖身契……」

端木回春将那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卖身契拿出来,伸手欲撕。

姬妙花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亲亲?!」

撕拉。

端木回春淡定地将它扯成两半,然后四份、八份……

姬妙花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

端木回春将碎纸揉成一团,淡然道:「两人相交贵在交心。若拘不住心,要身何用?」

姬妙花靠过去,搂住他的腰,嘴巴嬉皮笑脸地贴着他的耳朵道:「人家身和心都是亲亲的,就算没有卖身契,也是亲亲的。」

端木回春道:「是或不是,来日方长。」

姬妙花用力缩紧手臂,让两人之间再无缝隙。他磨着牙根道:「等我们都老了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将这句话翻出来,让亲亲后悔曾经这么不相信我。」

端木回春脑海中不由浮现黄昏两个小老头肩挨着肩坐在山头看日落的背影,不禁微微一笑。

「亲亲哪。我们什么时候去西羌?」姬妙花煞风景地问道。

端木回春回神道:「我们?我几时说要去?」

姬妙花佯作哭腔道:「夫君……人家从里到外到嫁妆都已经是你的了。你还是不愿意和人家回门,给人家一个正式的名分吗?」

……」

端木回春侧头,看着他红通通的脸道,「这是兴奋还是害羞?」

姬妙花羞涩道:「抱着亲亲,有点情不自禁。」

他不说还没什么,一说,端木回春便察觉到他身体迅速有了反应。

「魔教事务众多,我脱不开身。」端木回春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地挣脱出来。

姬妙花咬着指甲,满腹委屈地望着他。

端木回春不由想念起他脸上那不堪入目的妆容来。有那些妆容,他还能硬着心肠不理会,但没了妆容……

姬妙花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端木回春反手打开门,扭头就走。

走出好大一段路,他才停下来,对着路旁的树木重重地吐了口气。

该死的食色性也!

到晚膳结束,姬妙花都没有再提此事。

贾祥与莫琚很有默契地没有追问,打算由端木回春自己决定。

其实,在薛灵璧与浑魂王手下产生种种误会纠葛之后,浑魂王与魔教联盟之事已经暂时搁浅。至少他们回魔教之后,浑魂王不曾再派人来提此事,明尊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端木回春已经回来了,浑魂王对魔教来说已不如先前那般重要。

而浑魂王派人来中原贩卖人口之事的确值得追究。不提他亲自遭受过拐卖,单是他们将聚城闹得人心惶惶,以至于魔教分舵生意一落千丈,魔教便不能袖手旁观。

但是对魔教来说,帮圣月教更不可能。端木回春与冯古道相识这么久,深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之前圣月教让魔教焦头烂额,连连失利,魔教上下都对他们恨之入骨。之所以未向圣月教动手不过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如今西羌两大势力内乱,对魔教来说正是可趁之机。这种时候,魔教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哪里还能雪中送炭?

端木回春想到此处,轻叹了一口气。

姬妙花贴着他的背,搂着他的腰,亲着他的耳垂道:「亲亲在想什么?」自从端木回春松口之后,姬妙花就成了狗屁膏药,端木回春走哪儿他贴哪儿。好在人前多少还知道收敛,顶多趁别人不注意,摸了个小手,在人后就肆无忌惮了。若非端木回春面皮薄,姬妙花恨不能一天到晚啃着他不松口。

端木回春道:「我在想……你当初是怎么上山的?」

姬妙花道:「这有何难?随便找一身魔教弟子的衣服,然后趁着他们吃饭换岗的时间偷偷摸摸摸上来的。」

端木回春道:「你几时有空,不如再摸一遍吧?」

姬妙花突然咬了下他的耳垂,坏笑道:「小坏蛋。」

端木回春莫名其妙道:「什么?」

姬妙花道:「亲亲不是想和人家体会一下偷情的情趣吗?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亲亲想不想要更刺激一点的,比如说迷药……」

端木回春血液直冲脑门,半晌才咬牙道:「峰主,你想太多了。」

通常他喊峰主两个字,就说明大事不妙。姬妙花立刻赔笑道:「亲亲想要人家什么时候摸?」

「摸」这个字端木回春本来是顺着他的话随口一说,如今却带了点淫靡之气,脸涨得越发红,强作镇定道:「我一会儿问问莫长老几时有空。」

「说到有空,亲亲啊,回门……」

不等姬妙花说完,就听端木回春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

姬妙花听他问得认真,只好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道:「什么事?」

「当初从圣月教离开的当日,你不是收到一封信吗?」端木回春道,「信上说什么?」

姬妙花努力地想了想,茫然道:「什么信?」

那封信端木回春当时还认真记过,立刻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不过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记得断断续续的,只能写几个空几个。饶是如此,姬妙花也看懂了,道:「哦。是胡叶长老写的,提的还是以前的陈年往事。」

端木回春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比划,似乎在想其他打岔的借口。

姬妙花突然抓住他的手,在地上轻轻地画起来,但最后四个却是歪歪扭扭的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盯着地上画出来一连串奇怪的符号,心中一动,却仍是问道:「这是什么?」

「尼克斯力西古塔端木回春。」姬妙花轻声道。

端木回春垂着头,半天没说话。

姬妙花不禁有些失望。

「不是……孟古塔吗?」端木回春极轻地冒出一句。

姬妙花惊喜道:「亲亲记得?」

端木回春抓着树枝,无意识地在那句话下面划来划去。

姬妙花道:「西古塔是非常非常孟古塔的意思!」

端木回春头依旧低着,但是看得出他的嘴角微扬。

姬妙花不甘心地咕哝道:「亲亲啊,你有没有话要说?」

端木回春抬起头,肃容道:「没有。」

他表情这样严肃,倒让姬妙花愣了下,等回过神,端木回春已经施施然地进屋去了。他叹了口气,低头去看那行字,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行字下面有多了一行。尼克斯力下面是端木回春,端木回春下面是姬妙花,中间……空白。虽然如此,但对他来说,已经极为不易了吧。

姬妙花忍不住轻笑出声。

以端木回春的武功,对他的笑声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又走了出来。

姬妙花笑嘻嘻地迎上去,「亲亲……」然后,端木回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忙追上去道:「亲亲去哪里?」

「找莫长老。」端木回春道,「月黑风高,正是偷偷摸摸上山的好时机。」

「月黑风高也可以做别的事。」姬妙花老大不愿意。

端木回春缓缓道:「若是姬峰主不愿意……」

……我很愿意。」

 

89、棋逢对手(七)

姬妙花换上魔教弟子的衣服下了山。端木回春便与贾祥一左一右悠悠然地守在无回宫的门口。

上次姬妙花轻而易举地摸上睥睨山被莫琚视为奇耻大辱,纵使如今姬妙花与魔教已经有了些暧昧不清的裙带关系,他也想扳回一城,将姬妙花在半途中逮住。

一轮弯月升空,上山的路泛着白光。

睥睨山依旧静悄悄的。

贾祥不耐烦地来回走动着,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你猜一会儿上来的是姬妙花还是莫琚?」

端木回春道:「都有可能。」

贾祥道:「上次姬妙花是出其不意,这次莫琚有备而战。我觉得莫琚更有可能。」

端木回春微微一笑。

风过树梢,不停地发出沙沙声。

贾祥突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盯着路边的树丛。

端木回春走过来道:「贾长老?」

贾祥叹气道:「莫琚输了。」

随着了字声落,姬妙花穿着一身中衣从树丛里跳了出来,笑嘻嘻地凑到端木回春身边道:「中原人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和亲亲已经一春一夏没见了。亲亲想不想我?」

端木回春道:「你的外衣?」

姬妙花道:「莫长老正一一盘查弟子,我脱了衣服更方便行事。」

贾祥道:「但是白衣更易让人察觉。」他便是因那一闪而逝的白光才起了疑心。

姬妙花笑道:「今夜月色正好,沿路好几处都是白花花的。」

端木回春见姬妙花一直往他身上靠,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颈项,触手一阵冰冷,便道:「先回房换衣服。」

姬妙花赖在他身边磨磨蹭蹭不肯走。

贾祥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端木长老也早点休息吧。」

端木回春道:「但是睥睨山的守卫……」

贾祥道:「天下间武功如姬峰主的又有几人?不必急于一时。」

端木回春还想说,姬妙花已经抱起他朝无回宫奔去,一路风驰电掣,直到端木回春的睡房才松手。他刚把端木回春放下,就看到对方脸色极难看。

姬妙花咬着下唇,低声道:「亲亲,人家冷嘛。」

端木回春道:「我记得我有腿,姬峰主。」

姬妙花道:「亲亲放心,我跑得快,除了贾祥之外没人看到的。」

端木回春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进屋。

姬妙花只能作小媳妇状地跟在他后面。

端木回春找了他外衣给他,然后合衣躺在床上。新换的床不小,但端木回春偏偏睡在外侧,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姬妙花叹了口气,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外衣随手搭在身上。「亲亲,不要生气嘛。」他转头,下巴搁在床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回春的睡容。

端木回春沉默许久,身体向旁边挪了挪。

姬妙花翻身上床,手揽住他的腰,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侧脸。

「睡吧。」端木回春无声叹息。

姬妙花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翌日清晨,端木回春一动,姬妙花便醒了,只是昨夜之事让他摸不清端木回春心里头是否还藏着疙瘩,因此醒是醒了,却没有起身。

端木回春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然后出了门。

他一走,姬妙花立刻翻身坐起来,跟着出门。

端木回春让人打了两桶水回来,就看到姬妙花站在门口等他。

魔教弟子是否有眼色,放下桶便走了。

端木回春默不吭声地进屋,然后脱了衣服进木桶洗澡。

姬妙花站在木桶旁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对着他猛瞧,最终忍不住道:「亲亲,我也要洗。」

端木回春莫名其妙道:「不是还有一只桶?」

姬妙花凑到他耳边,「可是人家想和你一起洗。」

端木回春盯着他。

姬妙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亲亲……」

「木桶不够大。」端木回春刚说完,就看到姬妙花将身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地脱干净,然后跳进木桶里。水飞溅起来,端木回春闭上眼睛。

姬妙花将他抱起来,自己坐在木桶底,然后将他放在自己的腿上。

端木回春只好搂住他的颈项。

姬妙花欲望蠢蠢欲动,双眼望上一挑,直勾勾地看着他,「亲亲……可不可以……」

端木回春脸一红,撇向别处。

姬妙花双手不安分地摸着,妄图用星星之火燎原,「亲亲。」

「你,」端木回春窘道,「现在是白天。」

姬妙花笑道:「亲亲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是晚上了。」

端木回春瞪着他。

姬妙花失望道:「要是亲亲实在不愿……」他的手指抠着木桶。

端木回春无奈道:「莫要耽误时间。」

姬妙花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端木回春抱起又放下。

端木回春双眉微皱,幸好这种事情做多了也就娴熟了。他一手抓着木桶,一手搭着姬妙花的肩膀,轻轻动起来。

……

事后,姬妙花满足地叹道:「亲亲真是有先见之明,打了两桶水。」

端木回春:「……」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实在懒得说话,任由姬妙花的两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姬妙花道:「亲亲啊,回门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端木回春微微睁开眼睛,半晌才道:「让我再想想。」

姬妙花搂着他,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道:「其实,若亲亲不想此时去蹚浑水,那我们便过阵子再回去。」

端木回春道:「你不担心圣月教?」

姬妙花毫不犹豫道:「圣月教怎抵得上亲亲在我心目中的万分之一?」

虽知他说的话有夸大的成分,但落在心里到底受用,端木回春沉默不语。

两人又磨蹭到中午方才出门。

莫琚和贾祥显然习惯了端木回春午后方才出现,倒是端木回春觉得颇不自在,想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解释起。幸好贾祥在他一进门之时便道:「明尊来信了。」

端木回春心中一动道:「何事?」

莫琚道:「便是圣月教与浑魂王狗咬狗之事。」

贾祥看了他一眼。

莫琚依然故我,「明尊说两虎相斗,必有死伤。魔教正好趁此机会开拓一条中原到西羌的商路。最好断了浑魂王人贩子的生意。」

贾祥道:「明尊的意思是,端木长老若是得闲,可否走这一遭?」

端木回春微讶。睥睨山到云南绝非两三日便能通信来回的,此时收到冯古道的信可见并非出自贾祥或莫琚的暗示,而是冯古道的本意。他相信,若只是开拓西羌商路,那与浑魂王通个气便是,根本无需自己出马。冯古道这么做,分明是给他机会去一趟西羌。莫非……他早猜到姬妙花放不下圣月教?

莫琚见他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不愿意,道:「端木长老在那里吃了那么多苦头,差点把命赔上,不想去也很正常。我看,不如就由我替你去走一遭!」

贾祥白了他一眼,「你一把年纪的,逞什么英雄?」

莫琚郁闷道:「你的口气倒像是霍太医。」

贾祥道:「英雄所见略同。」

「我去。」端木回春突然开口道。

虽做了决定,但端木回春心里仍有几分不踏实。说实在的,他之所以愿意接受姬妙花,除却为他心动和感动之外,还因为他们此刻在睥睨山。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多少会放低戒备。但若是回到西羌……他心中的不安感便排山倒海而来。说到底,即使他松了口,即使姬妙花已经委屈自己对他百般迁就,但他们性格习惯相差甚远,连信任都很薄弱,不知磨合到几时方能真正融洽。

他过桥来到试剑峰。

山庄比前两日更完整了些。

山庄大门匾额上的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却已经换了新——

挽春山庄。

 

90、棋逢对手(八)

姬妙花从山庄里出来,便看到端木回春看着匾额发怔。他凑过去笑嘻嘻道:「挽春山庄。人家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亲亲喜不喜欢?」

端木回春道:「若是以后逢年过节在门上贴两幅对联,岂非成了挽联?」

姬妙花茫然道:「挽联是什么?春联吗?」

端木回春笑道:「不同时候挂的对联。」他顿了顿,道,「晚上收拾东西,明天出发。」

姬妙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们?」

端木回春回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们。」

姬妙花在他脸上偷亲了一口。

端木回春故意为难道:「我似乎没说过去哪里。」

「有亲亲相伴,我天涯相随。」姬妙花突然仰头轻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端木回春怔怔地看着他。

姬妙花拉起他的手,红着脸,羞涩一笑道:「之前还有几句,不记得了。反正也不要紧,要紧得我都记住了。」

端木回春回神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我还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端木回春望着他得意的神情,笑着往回走。

姬妙花任由他拉着,搜肠刮肚地想着之前偷偷记下来的情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双背影慢慢走远,美好的语言依然继续……

再赴西羌,已非当日之境。

贾祥为端木回春准备了两匹千里挑一的骏马,又给了他好几叠金叶子。由于中原与西羌的钱庄并不互通,因此银票无用,只能用金银。

莫琚暗中部署了不少弟子,有探路的、有沿途保护的、有互通消息的……务求万无一失。

端木回春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与贾祥莫琚两人再三道别,方才成行。

姬妙花重新打理起他的妆容,却不像之前那么夸张,只在脸上覆了层厚粉,遮住脸色变化。

端木回春见他下山之后一路都未说话,不由奇怪道:「你有心事?」

姬妙花郁闷道:「前前后后都是人。」

端木回春道:「莫长老也是一番好意。」

姬妙花道:「那我岂不是不能亲亲亲了。」

端木回春无语。

姬妙花咬着牙齿,偷偷地看着端木回春道:「要不我去打发掉他们?」

端木回春道:「不可。」毫无转圜余地。

姬妙花扁着嘴巴。过了会儿,他又偷偷看端木回春,发现他从上马到现在身体一直不安地挪动着,灵光一闪道:「亲亲是不是坐着不舒服?」

端木回春脸上一红,佯作镇定道:「太久没骑马,有些不大习惯。」

姬妙花突然飞身而起,跃到他的马后。

端木回春吃惊道:「你要做什么?」

姬妙花道:「既然要赶路,自然要让两匹马轮着休息,以免累垮它们。」他说着,抱起端木回春,让他侧身而坐,靠着自己。

端木回春顿觉痛楚稍减,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姬妙花望着前方,「亲亲哪,你若是再用这种眼光看我,就莫怪我不管光天化日咯。」

端木回春别开目光,「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姬妙花笑道:「每次亲亲看我的时候,我就会兴奋异常,屡试不爽。」

端木回春将信将疑,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真的?」

姬妙花搂着他的手臂一紧,低头在他唇上烙下深吻。

半晌。

他才心满意足地抬头道:「我之前说过了,亲亲不能怪人家哦。」

端木回春:「……」

姬妙花和端木回春虽说是赶路,却并不着急。每日天亮才启程,一到傍晚便找宿头,沿路更是遍赏风光,有两次甚至还故意绕道去看山水。与其说他们在赶路,倒不如说他们是借着赶路之名游山玩水。

如此走走停停游游玩玩,入西羌境内已将近一个月后。

姬妙花和端木回春住的还是当初的平安客栈。

端木回春想起当日自己便是在此拒绝了姬妙花,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和心虚。

姬妙花倒是坦然得很,还带着他故地重游。他站在那里,捂着胸口,一脸伤心落寞地看着端木回春道:「亲亲,你当时说是的的时候,人家的小心肝瞬间就碎成了千万片。」

他若是好好说,端木回春或许会动容,只是小心肝碎成千万片之类的,实在很难让人产生共鸣。他只好道:「谁让你当时想用强的?」

姬妙花道:「谁让人家不想和亲亲分开呢。」他热辣辣地看着端木回春,让端木回春整个人都差点燃烧起来。

砰。

一条板凳突然从客栈里飞出来,随即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端木回春和姬妙花面面相觑。似乎只要他们来平安客栈,平安客栈就从未平安过。

他们施展轻功,偷偷回到客栈完,便看到两拨人打得正酣。一拨是之前他们出来时见过的,正在客栈大堂里吃饭的客人,一拨客栈掌柜。不过此掌柜非彼掌柜,已经不是端木回春上次在客栈里见过的那个,连伙计都换了人。所以他不知道这家平安客栈是否依然是圣月教的势力范围。

两拨人越打越起劲,姬妙花和端木回春却看得无趣。两拨都是二三流的高手,莫说姬妙花,便是端木回春出手也是手到擒来。

姬妙花冲端木回春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想从外头跳窗回房间,就听那个掌柜突然用西羌语叽里咕噜地说起来。

他一开口,姬妙花便停住了脚步。

端木回春好奇地问道:「他说什么?」

姬妙花道:「他说他们作恶多端,必遭天谴。」他一边解释,另外一拨人马也开始不甘示弱地回起嘴来。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手里也不消停,嘴里更不消停,倒叫原本还算热闹的战况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姬妙花听得差不多,便拉着端木回春跃回房间,笑道:「说来真巧,这客栈的掌柜是圣月教的人,另一拨便是浑魂王派去中原的人贩子。」

端木回春讶异道:「这么巧?那人贩子手里不是又有很多无辜的中原百姓?」

姬妙花摇头道:「那人贩子这次来只为找茬。之前他们再次留宿,客栈里的掌柜暗地里将人放走。如今他们知道掌柜背后是圣月教,便故意找上门来。」

端木回春疑惑地看着他道:「你不下去帮忙?」

姬妙花一愣道:「帮谁?」

「圣月教。你这次来不正是为了圣月教吗?」端木回春问道。

姬妙花叹气道:「我不是说过,我和圣月教已经一刀两断没拖没欠吗?」

端木回春道:「那你为何急着来此?」

姬妙花道:「我虽与圣月教划清界限,但辛哈算是我童年玩伴,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总要有人为他收尸报仇。还有胡叶长老,他到底是看我长大的,这种时刻,我即便不出手相助,也要确定他们的安危。」

端木回春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歉然。「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姬妙花毕竟是西羌人,纵然他为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睥睨山,甚至愿意留在睥睨山,但是他的骨子里依旧是个地地道道的西羌人。西羌发生这样的大事,他又怎么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姬妙花嘴角一扬,道:「那亲亲是否应该有所补偿呢?」

端木回春道:「你想如何?」

姬妙花道:「亲亲还没有主动亲过我……」他将脸凑过去。

端木回春望着他的脸,迟迟未动。

姬妙花不满道:「亲亲?」

「我帮你画眉吧。」端木回春突然蹦出一句。

 

91、棋逢对手(九)

姬妙花开开心心地在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里出现一双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沉思一个期待。

「亲亲?」姬妙花见他迟迟不动手,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端木回春道:「但是我没有画笔。」

……」姬妙花歪着头,闭上眼睛,「那还是亲吧。」

端木回春抬起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摸了摸,摸了摸,又摸了摸……

「亲亲,我知道我皮肤光滑,但是你要摸多久?」姬妙花斜眼看他。

端木回春沉吟道:「可否……先打盆水擦一擦。」

……」姬妙花郁闷道,「难道亲亲不希望我的脸只让你一个人看到吗?」

端木回春道:「这,倒也无妨。」

姬妙花挑眉道:「难道亲亲完全没有把我占为己有金屋藏娇的心思?」

端木回春抚额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

姬妙花道:「人家就常常想把亲亲藏起来,除了我之外,谁也不准看,谁也不准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邪火,可见的确是这般想的。

端木回春皱眉道:「在你心目中,我像是值得收藏的古玩?」

「当然不是。」姬妙花起身抱住他,身体不着痕迹地朝床的方向挪去,然后用力一扑,将他扑倒在床上,手指轻车熟路地解下他的腰带,吃吃笑道,「像这种事,我只想和亲亲做。绝对不会和古玩做的。」

端木回春按住他的手,无奈道:「你一天到晚难道只想这些事?」

姬妙花认真道:「原本也想很多其他事的,但一看到亲亲,那些其他事就一点都不要紧了。」

端木回春道:「那么,是你闭上眼睛,还是我离开你的视线?」

姬妙花撅嘴,不满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一把将他掀到一旁。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等店伙计敲门,端木回春便主动将门打开了。店伙计笑嘻嘻地拎着水壶在茶壶里倒上热水,然后用西羌语叽里呱啦地说着,全然看不出就在刚刚,他正和店掌柜一起和人拼死拼活。

端木回春回头看姬妙花。

姬妙花斜靠着床头,眼睛半眯半睁,懒洋洋地回答着。

店伙计大概无话可说了,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就在左脚跨出门槛刹那,他突然回头,叫了一声,「尼克斯力!」

端木回春、姬妙花:「……」

店伙计双眼闪烁的亮光慢慢地黯淡下去。他慢吞吞地回头,正打算把另一只脚也跨出门槛,就听姬妙花淡淡地应了一声。

店伙计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又转过头来,用西羌语问着。

端木回春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尼克斯力」这四个字还是听得出来的。

姬妙花点点头。

店伙计顿时激动了,手中的水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就开始唧唧呱呱地说起来。

端木回春默默地从包袱里取出贾祥之前塞进去的新茶,放了一小撮在杯子里,用热水泡开。一共三杯,他顺手递了一杯给店伙计。

店伙计刚好说完,抹了把嘴角,下意识地接过。

姬妙花瞪了他一眼。

店伙计被瞪得一愣,略作犹豫,便一手端杯子一手拎水壶,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端木回春顺手关上门,问道:「西羌局势如何?」店伙计说了这么久,绝不会只说久仰久仰。

姬妙花坐起身,朝他展开手臂道:「山峦脸和混蛋王已经打起来了。」

端木回春塞了杯茶在他手中,「谁占上风?」

「混蛋王。」姬妙花歪着头,不见担忧之色,「打群架这种事,总要人多势众才能以众暴寡啊。」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端木回春一眼。

端木回春想起魔教两次救他,都是以多欺少,不由别开目光。

姬妙花道:「混蛋王纠集五万大军攻打圣月教,圣月教正节节败退。若无意外,一个月之内,混蛋王就能兵临城下。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是专门留在这里等我的,若是十天之内等不到,就会撤回圣月教守教。」

端木回春吓了一跳。或许是因为他在西羌时,与圣月教接触较多,因此他一直以为圣月教颇受浑魂王忌惮乃是因为双方力量势均力敌,没想到竟然轻易就被攻到门前。「为何这么快?」

姬妙花道:「唔。因为山峦脸疯了。」

端木回春彻底愣住,「疯了?」

姬妙花展颜一笑道:「呀呀呀,我说的疯了是指他做出的事情只有疯子才会做。」

端木回春道:「什么事?」

「不顾圣月教上下反对,一力挑起与浑魂王的战争,以至于内部反水,内忧外患不断。」姬妙花摊手道,「连三岁小孩都不可能让情况变得这么糟糕,但是他做到了。」

端木回春沉默半晌道:「是否与姬清澜有关?」

姬妙花想起当日辛哈生不如死的狼狈模样,再想想自己此刻心上人在侧的幸福,仰起头傲慢道:「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知道笨蛋的想法呢?」

端木回春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姬妙花道:「亲亲觉得呢?」

端木回春道:「明尊让我开拓中原西羌的商路,并未叫我插手西羌的内乱,此事与我无关。」

姬妙花道:「这样呀。要不我去把混蛋王抓来,先问他肯不肯让亲亲开商路,如果不肯,就宰了他。如果肯,我就回去把辛哈抓来。」

端木回春吃惊道:「你要杀了辛哈?这,未免过了。」没想到姬妙花为了让他完成任务,竟然肯对自己的童年伙伴出手。他一时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何滋味,说喜又惊,错综复杂。但总归一句,他心底并不愿他为自己妥协如斯。纵然有一日,他想为魔教弟子向辛哈报仇,也绝不喜欢动手之人是姬妙花。

姬妙花摇头道:「不。是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省的他寻死觅活。」

端木回春稍稍放心,又问道:「那胡叶长老怎么办?」

「以胡叶长老的个性,无论我送他到什么地方,他都一定会跑回圣月教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辛哈没死却不告诉他辛哈在哪里。这样他为了振兴圣月教一定会跋山涉水去寻找辛哈的下落。岁月是很无情的,他找着找着,就可能老死在路上了。」

端木回春道:「这样岂非很残忍?」

姬妙花道:「一个人怀抱着期望和梦想好端端地活着,又怎么会是残忍?」

端木回春无语地看着他。

姬妙花道:「难道亲亲不觉得?」

端木回春道:「我觉不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如此觉得。」

姬妙花皱眉道:「我为何要管他们如何觉得?」他见端木回春叹气,忙道,「我只要知道亲亲如何觉得便好了。」

端木回春无奈地摇头。

外头突然响起打斗声,听破风声与吆喝声,应当还是之前那两拨人马。

端木回春与姬妙花对视一眼。

姬妙花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等端木回春从窗户张望时,只见之前与客栈掌柜打斗的那拨人贩子已经被姬妙花点了穴道。掌柜与店伙计神气地冲过去,手起刀落,收割了数条人命。

掌柜又对姬妙花说了些什么,姬妙花才施施然地走回来。

「那几个人是混蛋王留在这里的眼线。」姬妙花解释道。

端木回春道:「若是眼线,只怕不会就这么一拨。」

姬妙花突然道:「不如亲亲与我改装上路吧?」

「改装?」端木回春看着姬妙花脸上厚厚的白粉,用力地摇头道,「不要。」

「亲亲……」姬妙花撒娇般地蹭着他的手臂。

「绝对不要。」

 

92、执子之手(一)

横穿东西的山风吹得手推车上那杆血红色的旗帜喇喇作响。

胡仙媚蜷膝斜坐在手推车上,露出半截小腿,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眼睛缓缓地扫视着一字排开的路人们。「倒是有几件上好货色。」她暧昧地笑笑,抬起手指卷着自己的鬓发,转头看靠在手推车旁的壮汉,娇声道,「吕大哥,帮小妹瞧瞧,可有魔教的俊哥儿混在里头。」

吕大哥答应一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路人们都是前天、昨天和今天这三天在这里被陆陆续续拦下来的,呆得最久的已经在这里被困将近三天。他们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周围看守他们的都是提着森冷大刀的赤衣大汉,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好似谁一开口,那刀子就会毫不留情地劈过来。

吕大哥在所有人面前走了一圈,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孔,半晌摇头道:「不在。」

胡仙媚皱眉道:「您可得瞧仔细了,魔教的人可刁滑着呢。」她顿了顿,讪笑道,「我当然不是指您。魔教这种肮脏地怎留得住您这样的人,您叛出魔教,真可算是弃暗投明。」

吕大哥置若罔闻道:「端木回春外貌俊雅,若是他在,我一定能够认出来。」

胡仙媚道:「人想要扮美,千难万难,若要扮丑,那还不容易。」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手指朝一个裹着头厚头巾的汉子一点,「你看这个,藏头露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向站在旁边的赤衣汉子一使眼色。

那个人立刻走上去,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这么从脖子上滚了下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头被血溅了一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

吕大哥蹙眉道:「端木回春怎会是这么一个矮子。」

胡仙媚无辜道:「您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呢?」

吕大哥道:「这些人都不是,你放了吧。」

胡仙媚充耳不闻,径自道:「吕大哥啊,说起来,你加入赤教已经快两个多月了,可差事却一件都没有办成。唉,我知道是阿扎木那些人挤兑你,他们最欺生了,当初我加入赤教的时候,还把人家翻来覆去地弄了几天几夜才肯罢休呢。幸亏人家福大命大才没有被他们弄死。所以啊,吕大哥的苦,小妹我最清楚不过了。但知道归知道,小妹在教中人轻言微,也保不住大哥啊。大哥若是不做点成绩出来,小妹我也不好交差呢。」

吕大哥道:「但端木回春的确不在这群人中间。」

胡仙媚笑道:「端木回春是魔教长老,中原有数的人物,他身边还有个西羌第一高手,他在不在这里,小妹我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端木回春和尼克斯力不在,会不会有魔教其他的探子混进来被我们发现了呢?」她眨了眨眼睛,又指着一个瘦高的病弱青年道:「你看他,一股中原书生气,是不是很像探子?」

她手指一点,赤衣大汉就走上前,举刀就砍。

那青年吓得拔腿就跑,但是还没有跑出两步,脑袋就飞出去了。

胡仙媚鼓掌道:「好极好极。就这么短短几眨眼的工夫,吕大哥就抓到了两名魔教奸细!我想教主若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吕大哥嘴角动了动。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不认同,却始终没有开口阻止。胡仙媚和他虽然同样来自中原,但她是赤教教主的情人,身份自然非同一般。他即便出口阻止,只怕也只是多添一条人命罢了。

胡仙媚见他一声不吭,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手指胡乱地指了指。

赤衣大汉们一拥而上。

刀光血影过后,原本站得满满当当的队伍只剩下孤零零的六个人。但这六个人显然已经吓呆了,哭的哭,跪的跪,傻的傻,连刀子在他们面前移过都没有反应。

胡仙媚道:「剩下的这几个我看是地地道道的西羌人,我们不能冤枉了他们。放走吧。啊,对了,最后边的那个小白脸留下。」她笑道,「给我回去开开荤。」

吕大哥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了,冷冰冰道:「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胡仙媚道:「怎会没事?教主正跟着浑魂王和圣月教打得如火如荼,我们虽然不能上战场助威,也应当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才是。浑魂王手下布下的纵横一百四十四道防线统统都没有发现端木回春和尼克斯力的踪影,看来是不能指望他们的了。所以,我们更要抓紧布网,将他们一网成擒才是!吕大哥,你也很想为你的哥哥报仇吧?说实话,我一直都很替你的哥哥不值,男人逛妓院理所应当。那个什么明尊实在太不近人情了,竟然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把你哥哥杀了,亏你们还替魔教辛苦卖命,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唉,说起来,这件事也可以说是因端木回春而起,你若是能够抓住他,也算是为你哥哥报仇雪恨了。」

吕大哥不耐烦道:「既然这里没我什么事,我先走了。」

胡仙媚见他说走就走,毫不留情面,不由冷哼一声。

吕大哥恍若未闻,脚步越走越快。

六个路人之一的宽脸大汉突然回了神,小跑到胡仙媚身边,哈腰道:「狐仙奶奶,我刚才看了,那个吕飞的确是认真地辨认了每一个人。」

胡仙媚道:「谁知道他是不是预先知道这批人里面没有魔教探子。」

宽脸大汉道:「你还是怀疑他?」

胡仙媚道:「魔教弟子向来忠心耿耿。他与他那个死鬼大哥平时也谈不上什么交情,现在为了个死人不但叛出魔教,而千里迢迢地跑来人生地不熟的西羌,你不觉得蹊跷吗?」

宽脸大汉笑道:「什么蹊跷跑得出狐仙奶奶的眼睛。」

「贫嘴。」胡仙媚伸出手指往他胸口一戳,「你好好帮我办差,人家自然会报答你的。」

宽脸大汉被她瞧得心痒难忍,忍不住在她胸上抹了一把。

胡仙媚吃吃笑道:「死相。」

两人正旁若无人地调着情,就听踢踢踏踢踢踏的马蹄声回想在群山之间。

胡仙媚坐直身体,眼睛里的光芒闪烁如毒蝎。

不多久,就看到一行车队慢悠悠地向这边驶来。说是车队,其实只有两辆车,前面一辆,后面一辆,周围围着十几个骑马的大汉。

胡仙媚的手推车大咧咧地拦在路中央。

原本站在一旁赤衣大汉们一拥而上,挡住车队去路。

「吁!」第一辆马车的车夫勒停了马,随行的大汉们也一同停了下来。

双方不发一言地对峙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过了好半晌,一只白皙秀气的手推开车门,但很快被另一只手抓了回去,又过了会儿,一个身材壮实的高大丫鬟从里面冲出来,左顾右盼了半晌,突然道:「为什么冲过去碾死他们?」

胡仙媚看那个丫鬟一脸浓妆,不由皱了眉。她生平阅人无数,却头一次看到这么丑的丫鬟,丑得简直看不出本来面目……丑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她眼睛微微眯起。虽说她的打扮与传说中的绝影峰峰主稍有出入,但尼克斯力如今与端木回春交好,换上中原装束也十分可能。事实上,那个丫鬟除却中原装束和少了些金饰之外,身高体型与尼克斯力十分吻合。想到这里,她眼睛顿时亮起来。

 

93、执子之手(二)

「小姑娘。」胡仙媚从手推车上站了起来。她坐时只觉两腿修长,站起来方觉个头高大,竟不亚于最高的那个赤衣汉子。

胡仙媚拨开赤衣大汉,走到车队前,在车队护卫呵斥前停住,妩媚地撩动头发,笑道:「在这里听到汉语真是亲切。你们是什么来路?」

丫鬟蛮横道:「说汉语不就是从中原来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三岁小孩都懂,你不懂?」

胡仙媚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当面呛过了,脸色僵了僵才道:「呵呵,那就算是姐姐我的不是了。不过这条路最近不太平,你们若只带这么一些人的话,恐怕过不去。」她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嘴里,吹了个口哨。

顿时,赤衣汉子漫山遍野地跑出来,不但山路,连山上都堵得死死的。

丫鬟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才道:「好多人。」

胡仙媚娇笑道:「不多不多,加上站在你面前的,一共六百六十六个。讨个好彩头。」

丫鬟迟疑道:「如果是来恭迎我们家大人的,好像还少了点。」

胡仙媚道:「你们家大人?」

丫鬟道:「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大人乃是前云南大将军严修严大人吗?」

胡仙媚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眯眯道:「严大人的威名小妹我也听过。不过严大人不是早就告老还乡了么?总不至于,他的家乡在西羌吧?」

丫鬟道:「严大人的家乡虽然不在西羌,但我的家乡在西羌。」

胡仙媚笑道:「难不成你这位严大人还眼巴巴为了一个小丫鬟千里迢迢地跑来探亲不成?」

丫鬟嘻嘻笑了会儿,才道:「丫鬟是分很多种的,像我这种……咳,这种通房丫鬟当然与一般的丫鬟不一样。」

胡仙媚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不屑,「你家大人的口味真是别树一帜。」

丫鬟道:「好说好说。我说你可不可以让开了?」

胡仙媚道:「你说你家大人是严修,有何证据?」

「哼哼,这要什么证据。」丫鬟顿了顿,叉腰道:「这有何难,你去叫我们中原皇帝过来认一认,不就知道是真是假。」

胡仙媚道:「小丫头真是爱开玩笑。你家大人也不管管你吗?」

「咳咳。」车厢里传来两声清脆的咳嗽声,过了半晌,一个相貌清癯的五六十岁老者缓缓走出来。他发色灰白,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儒雅之态,「这位小娘子有礼了。老夫严修,携家眷探亲,还请小娘子行个方便。」

「严大人?」胡仙媚眼中的水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既然严哥哥开口,我又怎么能不给面子呢?只是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最近魔教势力渗透西羌,我王深感不安,所以派我在此严查来往行人。所谓客随主便,严哥哥应当也会赏脸吧?」

严修道:「不知是怎么个严查法?」

胡仙媚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搜!」

严修和丫鬟对视一眼。严修侧身道:「请。」

赤衣大汉在胡仙媚的暗示下,一窝蜂地冲了上去。站在马车上的严修差点被挤撞下来,幸好丫鬟抢先一步下了车,将他一把抱了下来。

胡仙媚冷眼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对赤衣大汉的搜查丝毫不感兴趣。

丫鬟用手轻轻地扯着严修的袖子。严修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胡仙媚笑道:「严哥哥有什么要对小妹说的,只管说就是了,小妹我能帮的一定帮。」

严修这才遮遮掩掩地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上面写着浑魂王亲启的字样。这倒没什么,只是封口的蜡上有个小印记,是个龙的样子。他朝胡仙媚招招手。

胡仙媚犹豫了下,挪步上前,眯起眼睛,「这是……」

严修道:「其实,这是吾皇送给浑魂王的密函。我本不欲交出,但既然小娘子是浑魂王的人,未免其中又什么误会,我只好据实以告,还请小娘子行个方便,莫要做出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等贻笑大方之事。」

「听严哥哥的口气,不像个行军打仗的大将军,倒像是个……能文能武的俏书生。」胡仙媚笑容猛地一收,「莫非你就是靠这一手躲过前面浑魂王的盘查?」她压低声音,冷笑道,「我早说过,蛮夷就是蛮夷,这等不入流的伎俩也只能骗骗他们。」

严修失色道:「小娘子此言何意?!」

胡仙媚笑道:「严哥哥真是体贴。怕西羌人看不懂皇帝的御印,还特地刻了条龙。」她说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身后的丫鬟,眸光潋滟,「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的,长老。」她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随即脸色一变,叫道,「拿下!」

严修一愣,便觉身后一麻,强撑着回头,出手的竟是那个丫鬟!

只见丫鬟双目麻木,整个人呆呆地看着胡仙媚,好似一具傀儡。

「你……」严修未及说完,便昏了过去。

车队其他护卫突逢此变,都慌了手脚,纷纷亮出兵器,却被赤衣大汉反团团围住。原本站在山两边和路前的赤衣大汉井然有序地冲过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胡仙媚仿佛对周围变化视若无睹,笑眯眯地挪到丫鬟身前,伸出手在他腹下一摸,随即眉开眼笑道:「果然是他。」

赤衣大汉站在她身后请示。

胡仙媚眼睛往护卫里抓了一圈,随即笑道:「有不少好货色,别浪费了。」她冲那些人喊道,「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乖乖地顺从我,我包你们欲仙欲死。」

死路与欲仙欲死两条路,任谁选都会选后面那条。

十几个护卫被带回胡仙媚的仙人庄后,立刻隔离开来。有的分了个小丫鬟服侍,有的直接往房间里一丢,就没人管了。只是表面的没人管,若是有谁想打开门窗逃跑,自然会有蹦跳出来。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随着夜渐渐深沉,整个仙人庄渐渐没入黑暗之中,走廊上的灯笼只能映照出周围小小的一圈。一个身影飞快地穿梭在屋檐上,不时揭瓦窥探,直到一间前头种着两棵柏树的屋前。

他顿住脚步,竖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顺手朝远处发出一道劲气。

扑哧一声,墙头碎裂。

随即数十个赤衣大汉从暗处跳出来。那人趁机顺着屋檐滑下来,蹑手蹑脚地开门,躲了进去。

屋内一片黑暗。

「谁?」一小截木头递在他的颈项处。

那人眨了眨眼睛,「亲亲,是我。」

木头离开了,随即灯火亮起,映照出姬妙花清爽的面孔。他看着端木回春手里的木条,疑惑道:「这是什么?」

端木回春随手将木条放在桌上,「凳腿。」

姬妙花这才发现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残缺的凳子。「亲亲哪……」他看着他被墨水涂得黑漆漆的脸,还有嘴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得意道,「我的易容术果然有进步。」

端木回春突然凑过去,用力地闻了闻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姬妙花道:「她们给我打了洗澡水,我就顺便洗了个澡。」

端木回春皱眉。

姬妙花忙道:「我是点了她们的穴道之后才洗的,绝对没有碰到任何人,也没有让任何人碰到我。人家的一切都是亲亲独享的嘛。」

端木回春面色凝重道:「那水的颜色是不是有些发黄?」

姬妙花道:「灯光昏暗,似乎有点。」

端木回春道:「是不是还有很浓的花香味?」

姬妙花道:「我想洗得香喷喷的,省的亲亲嫌弃我。」他见端木回春面色越来越难看,沉吟道:「难道加了春药?怪不得我看到亲亲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端木回春叹气道:「若是春药就好了。」

姬妙花脸一下子绿了,「难道是毒药?」

端木回春摇头道:「若我没猜错,应该是药引。」

姬妙花茫然道:「什么的药引?」

「摄心术。」端木回春解释道,「就是今天小邓被蛊惑的那一种。」

姬妙花恍然道:「怪不得小邓竟然会对小严出手!」

端木回春道:「不知那个胡仙媚是什么来头,与蓝焰盟是什么关系?」

姬妙花道:「她来西羌已经十多年,与赤教教主有一腿,目前在赤教可说是第二把交椅。」

端木回春道:「十多年,或许与姬无常前辈有关。」

「亲亲不是姬无常的徒孙吗?应当能解吧?」他期待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道:「能是能,不过……」

姬妙花道:「不过?」

端木回春摊手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姬妙花道:「要什么,亲亲只管说。」

端木回春报了一长串的药名。

姬妙花沉默半晌道:「或许,胡仙媚有解药。」

端木回春道:「其实,这种方式下药下得不会太重,还有一种解法。」

姬妙花忙问道:「什么解法?」

「忍住。」

……万一忍不住呢?」

端木回春道:「摄心术不过是蛊惑之术,若施术对象意志坚定,那施术者也无计可施。」

姬妙花道:「那我只能期盼,他不要用亲亲来蛊惑我。」

「什么?」

姬妙花笑嘻嘻地刮着他的脸,道:「若是亲亲的话,不用摄心术,我也不能自拔了。」

「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将小邓小严和其他人救出去。」端木回春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能力敌,只能智取。不过胡仙媚似乎将他们当做了你我,这倒方便我们行事。」

姬妙花笑道:「我之前用凝声成线的方式偷教小邓回答,可惜,他不能发挥我的精髓。我一些呀嗯呢都被他省略掉了。唉,这就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外面突然传来频繁的破风声。

 

94、执子之手(三)

姬妙花凑到窗前正要探听,突地脸色一变,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低着头,双眉皱成一团,似乎十分痛苦,额头顿时落下几颗豆大的汗珠来。

端木回春一惊,出瞬间出手想要点住他的穴道。

但是不等他的手指碰到姬妙花的背脊,就被反手一掌打了过来。

端木回春双手交叉,绞住他拍来的手掌,正要往自己怀里拉,却被用力一挣,挣脱了出去。

姬妙花双眼发直,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

端木回春也听到了。那在不远处吹响的——摄心术的笛声。

等他追出去,已经不见姬妙花的身影,几个赤衣大汉跳出来,纷纷拔刀看着他,目露凶光。

端木回春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也知道,在姬妙花已经受笛声控制的情况下,自己若再贸贸然行动,只会将最后的希望都扼杀在摇篮之中。他定了定神,道:「我刚才似乎听到有笛声,不知是什么人在吹?」

赤衣大人突然拔刀朝他挥来。

端木回春立即反手光上门。

当。

刀劈在门上,入木三分。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看着门上露出小半截的刀锋,过了会儿,刀被抽了回去。赤衣大汉用西羌语骂骂咧咧了几句,就反身走了。

端木回春没想到有一天陶墨专用的书到用时方恨少竟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若是他懂西羌语,或许此刻还能随便抓个赤衣大汉来严刑逼供,可如今,他即使抓得到了人,却也问不出话来。

若是以前,进入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连语言都不通的地方,他一定会做万全准备。上次是不得已,这次却是因为……和姬妙花在一起。

端木回春皱眉。

尽管他心里依然提醒自己不要全身心地信任姬妙花,但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却已早早投降。

端木回春用力地捏了捏眉间。此时此刻,他不该再想这些杂事,最要紧的是将人救回来,还有带他们安全离开。他静静地贴着门听了会儿动静,强忍着不让自己想象姬妙花被胡仙媚抓住之后的遭遇,直到外面重新恢复寂静,他才悄悄地打开门,然后拿起一块自己从凳腿上掰下来的小木块,朝远处丢去。

声东击西的手段,中原西羌皆同。

外面果然有了动静,端木回春见暗处赤衣闪烁,不敢迟疑,立刻钻了出去,朝旁边的屋子摸去。他在进屋前,清晰地听到这间屋子里也住了人。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小邓加入魔教前的同门。在还未查明姬妙花去向之前,他必须先联络一些人,交代他们的行踪,以免发生不测时,连一个知情报信的人都没有。

他飞快地用内力震开门,闪了进去。

「谁?」掌风袭来。

端木回春偏头,抓住他的手,「是我。」

这样找虽然算不上大海捞针,却是虎口捞针。

端木回春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三个。他看了看已经到底的院落,又折了回来,准备朝另一面找。但是经过自己之前呆过的屋子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虽然只是个小细节,但是他确定他离开,门窗都是关严实的,如今,窗睁开了一条细缝。

难道……姬妙花回来了?

明知道自己不该抱有如此美好的期望,里面等待他的更可能是陷阱,但是心里那雀跃的冲动和忍不住破土而出的希望依旧促使他做了一个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做的冲动决定。

他推开窗,跳了进去。

然后——

心直直下沉。

姬妙花的确在房间里,但不止他一个人。

胡仙媚笑嘻嘻坐在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咦?仔细一看,你倒也长得细皮嫩肉的。」

端木回春没做声。

胡仙媚道:「怪不得之前这个死鬼会偷偷跑来见你。你都不知道,我发现他逃跑的时候有多么难过,这样俊俏的小哥儿可不常见呀。幸好,我在慌乱之中想起……他原来洗了澡刚好用了我的药引。这可真是天助我也。你说是不是?」

端木回春道:「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胡仙媚道:「我这个人有个怪癖。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不但弄到手,而且要干干净净地弄到手。他心里藏着别人可不行。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交情,我都要连根拔起。」

饶是端木回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听到此处也禁不住心头一沉再沉。

胡仙媚笑道:「其实你也长得很俊俏,可是啊,我一看你看我的眼神和你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只能两个选一个。可惜啊,你长得不错,但是黑了点,我喜欢小白脸。」

端木回春冷冷地盯着他。

「小白。」胡仙媚向姬妙花抛了个媚眼,「只要你一剑杀了他,我就准你碰我。」

姬妙花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端木回春看着他慢慢举起剑,蓦然一阵心冷。他之前说的,摄心术能够靠本人意志强行克制是真的,但前提是那人的确有这样的坚持。姬妙花这副模样,分明是说他对自己的感情还不够战胜摄心术的蛊惑。

明知这样的迁怒有失公道,毕竟意志有强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克制蛊惑,但是看到姬妙花拿着剑朝自己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揪痛起来。

犹记得那个人涎着脸抱着自己的模样,甜言蜜语,舌绽莲花。而今一转眼,他竟拔刀相向。

端木回春在这一刹,的确心如死灰,想要鱼死网破和对方不死不休,但是下一瞬,他念头又是一转。

冯古道的话飞快得钻入脑海。

有时候,遗憾与悔恨也不过是决定的一刹那。

姬妙花有了他的选择,为何他不能再为他们的选择努力一把?

原本要动的端木回春猛然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姬妙花的身影越来越近,双眼坦荡荡地看着他,用看似平静却蕴含无限神情的口吻,轻声道:「妙妙。」

身体被大力地拥进怀中,嘴唇上被落下重重一吻,端木回春一抬眸,就看到姬妙花近在咫尺的大笑脸。

胡仙媚在他身后失声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破得了我的摄心术?」

姬妙花懒洋洋地回头道:「破你的摄心术有多难?我家亲亲的摄心术才厉害呢。」

胡仙媚皱眉道:「你家亲亲……」为何她觉得这个口吻似曾相识。

姬妙花叹息道:「我家亲亲一叫妙妙,我就全身酥麻,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想双手奉上,掏心挖肺都肯。」

端木回春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也懒得计较他的轻佻。

胡仙媚突然失色道:「亲亲?妙妙?你是尼克斯……」

姬妙花的剑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顿时吞回了最后一个字,身法飞快地闪躲着那柄催命的剑。讽刺的是,那柄剑还是她亲手交给他的。

但是无论她怎么闪,那柄剑都如影随形地跟过来。胡仙媚一路退到床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在剑锋劈下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地摆出妩媚的姿势,叫道:「姬郎……」

剑光闪过。

她的颈项上多了一条血痕。

姬妙花收剑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姬妙花期待地看着他道:「亲亲也叫姬郎试试?」

……」端木回春置若罔闻道,「我们想想如何解决剩下来的事吧。」胡仙媚虽然死了,但是胡仙媚的手下还在,而且有六百多个。

姬妙花道:「我刚才在胡仙媚的房间里看到了很多面纱,想来她平时喜欢装神秘。不如……找个人冒充她?反正除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之外,谁也不知她死了。」

「冒充?」端木回春认真地打量着姬妙花。

……」

 

95、执子之手(四)

如要冒充,必先从着装入手。

端木回春看着胡仙媚的尸体,慢慢地退了一步。

姬妙花倒是不介意,不过他的手指刚碰到胡仙媚的腰带,就感到身后的目光似乎锐利稍许。他故作羞涩地缩回手,低喊道:「呀呀呀,人家只想看亲亲的身体。可是我若是不碰她,就只能亲亲碰她了。可是我又不愿意亲亲碰她……」

端木回春从怀里掏出扇子给他。

姬妙花终于笑出声来。

端木回春始知他故意捉弄,便又退得远些,没理他。

姬妙花用扇子三两下挑开她的外衣,将胡仙媚的尸体像死鱼般灵活地翻来翻去,似乎对眼前这具妖娆的胴体完全不感兴趣。

外衣很快挑落,姬妙花丢给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道:「我帮你穿?」

姬妙花愕然,「不是亲亲……」

「我不会西羌语。」端木回春义正词严道,「会被揭穿的。」

姬妙花眨着眼睛道:「可是我才是跟她进来的男宠。」

端木回春道:「你成了胡仙媚,胡仙媚自然就成了你。一会儿我……背她出去。」

姬妙花道:「可是这样昏倒不会惹人疑窦么?」他垂死挣扎。

端木回春道:「体力不支。」

姬妙花撅嘴道:「亲亲啊,我体力究竟支不支,你最清楚了。」

端木回春嘴角微微一抖,很快正色道:「除了你我,确定没有第二人知。」

姬妙花欲对天发誓。

端木回春点头道:「如此更好。没人揭穿了。」

姬妙花长叹。

夜半三更,灯火昏暗。

门缓缓打开,姬妙花捏着嗓子叫道:「死鬼!」

端木回春背着换上姬妙花衣服的胡仙媚,呆若木鸡地跟在他身后。

姬妙花故意披头散发,斜露着半个肩膀,让其他人不敢细看。其实在仙人庄敢正面看胡仙媚的人寥寥无几,赤教上下都知道她精通摄心术,平时躲闪尚且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去看她的眼睛。

因此姬妙花和端木回春一路进了胡仙媚的房间,无人识破。

姬妙花反手关了门,这才喜笑颜开道:「胡仙媚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却有一句是真的。」

端木回春放下胡仙媚的尸体,问道:「哪一句?」

姬妙花道:「欲仙欲死。」

端木回春刚皱眉,就见姬妙花从里面拿出不少器具来。他乍一看没懂,但联想到胡仙媚其人,顿时明了了,脸霎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呵斥道:「拿这些淫具作甚?」

姬妙花道:「亲亲难道不好奇它们的功用?」

端木回春木然道:「不好奇。」

姬妙花拿起一个盛物的玉器,比了比大小道:「小了些,戴上也不大。」

端木回春充耳不闻,想将胡仙媚的尸体移到床下。

姬妙花道:「尸体易腐,放个几日就会臭不可闻。」

端木回春道:「若有化尸水便好了。」

姬妙花笑道:「即便没有化尸水,我们也可将她埋起来?」

端木回春道:「埋何处?」

姬妙花突然拿起桌上一只巨鼎朝胡仙媚的脸砸去。

端木回春侧身让开。

胡仙媚的脸被砸得稀巴烂。姬妙花显然用上了内劲。

端木回春皱了皱眉。

姬妙花又将她外衣脱下,随手撕下一条床帐将她的胸绑紧,再穿上外衣,然后让端木回春打开门,一脚将她踢到门外,尖声尖气道:「埋了!」

屋顶上果然跳下两个赤衣大汉,问也不问,抬起尸体就走。

端木回春关上门,惊讶道:「你怎知他们一定会埋尸?」

姬妙花道:「胡仙媚杀人不眨眼,却很爱干净,当她的手下自然要会埋尸。」「

端木回春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姬妙花道:「比起中原皇帝特使,胡仙媚的身份更容易混进浑魂王帐下。此行凶险难测,不如我们里应外合?」

端木回春默然地看着他。

姬妙花眨眨眼睛,笑道:「亲亲不舍得我吗?」

「嗯。」端木回春干脆利落地回答。

姬妙花愣了下,随即扑上去一阵猛啃。

端木回春任由他啃着,等他啃完之后,才道:「要走一起走。」

姬妙花道:「亲亲不会西羌语。」

端木回春道:「我是中原来的男宠,会汉语便成。」

姬妙花道:「可是胡仙媚带着一个男宠上路,多有不便。」

端木回春道:「她若是不带,才太过反常。」

姬妙花道:「可是亲亲此行的目的不是开通西羌与中原的商路?」

端木回春道:「能助我如愿的只有浑魂王和圣月教教主。我自然应当亲自前往。」

姬妙花叹气道:「亲亲心意已决?」

「已决。」

姬妙花道:「那我若是说,我不想亲亲冒险呢?」

端木回春沉默地望着他,望到姬妙花忍不住想伸手拥他入怀,端木回春才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将心比心。」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端木回春和姬妙花陆续起床。

赤衣大汉已经打来了水放在门口。

姬妙花洗完就开始化妆,端木回春则用巾帕小心翼翼地擦着眼睛,深恐一不小心将脸上那层黝黑剥落下来,之后又将有些歪斜的胡子拨正。

姬妙花三两下化好妆,然后那过一条红纱巾捂脸,转头看端木回春道:「如何?」

端木回春想了想,将他额发放下少许,然后挽到脑后,用簪子定住。这样一来,遮掩了他左半只眼睛,看上去温婉了许多。

姬妙花道:「亲亲真是好手艺。」

端木回春充耳不闻,又拿起桌上小刀修着他的眉形。姬妙花之前的眉毛太过浓密,不似胡仙媚那般细长,经端木回春之手,光看眉眼,竟的确有了七八成相似。

姬妙花瞪着铜镜中的自己,皱眉道:「亲亲,你竟喜欢这种?」

端木回春安抚般地拍着他的肩膀道:「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以后自然会长出来的。」

姬妙花自然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心中却犹有几分不甘道:「若是长不出来呢?」

端木回春道:「我天天为你画眉。」

姬妙花双手合什。

端木回春道:「你在作甚?」

姬妙花道:「我祈祷它长不出来。」

端木回春又细看他半晌,摇头道:「可惜眸色……」

姬妙花笑道:「浑魂王麾下加赤教上下没几个人敢直视胡仙媚的眼睛,若真遇上了,便说明我们已到达了目的地。」

门外传来脚步声,昨日藏在路人中宽脸大汉谄媚地凑着门缝道:「胡坏给狐仙奶奶请安了。」

姬妙花与端木回春对视一眼。

姬妙花道:「大清早的,扰什么清梦?」

胡坏似乎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和昨天判若两人,犹豫了下,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六个耳巴子,惶恐道:「小的错了,狐仙奶奶息怒。」

姬妙花这才道:「来作甚?」

胡坏道:「我是来问奶奶,是把所有人都装上车送走,还是只抓那两个头儿?」

姬妙花道:「只装头儿。」

「那其他的……」

「先留着,我有用。」

胡坏突然道:「狐仙奶奶,你的声音怎么了?」

姬妙花怒道:「若非你一大早扰人清梦,我又怎么会哑了嗓子?!」

外面又噼里啪啦地想了几个耳巴子,然后胡坏一溜烟跑了。

屋里,端木回春担忧地看着姬妙花道:「小邓小严暂且不说。若把其他人留在此地,恐会遭遇不测。」赤教绝不会白养他们。只怕他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杀人灭口。

姬妙花沉吟道:「想个借口放了便是。」

 

96、执子之手(五)

说得轻巧,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敌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胡仙媚本人也须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姬妙花扮相与胡仙媚只有六分相似,平日里赤教其他人忌惮她的摄心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若行为有异,极易看出蹊跷。因此,纵然姬妙花想要放人,也要另找机会。

时间紧迫,姬妙花与端木回春商定先将人带着一起上路,好歹在眼皮子底下。

那个胡坏被姬妙花训了一顿,以为坏了胡仙媚的好事,唯恐杀人女魔一时兴起杀他,不敢再在前面晃悠。他本是胡仙媚手下唯一敢亲近她的人,他一远离,倒方便姬妙花伪装。从出庄到上马车,姬妙花戴着面纱搂着端木回春,都未被人看穿。

一上马车,端木回春就掏出扇子打开姬妙花放在他腰上的手。

姬妙花委屈道:「做戏嘛。」

端木回春瞥了他一眼道:「做戏?」

「戏假情真。」姬妙花很快纠正道。

端木回春道:「其他人怎么办?」

姬妙花沉吟须臾,伸手叩了叩车壁。

立刻有赤衣大汉走过来。

「叫胡坏过来。」姬妙花捏着嗓子道。其实他的嗓音与胡仙媚并不很像,但鉴于胡仙媚平日里的威势,倒也无人敢质疑。

不一会儿,胡坏就屁颠屁颠地骑着马靠在窗外,涎着脸笑道:「狐仙奶奶有什么吩咐?」

姬妙花道:「那些人呢?」

胡坏道:「照狐仙奶奶的指示,暂时留在庄子里。」

姬妙花道:「我看还有不少好货色,全带上吧。」

胡坏为难道:「这么多人,若是教主知道……」

姬妙花冷哼道:「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胡坏不敢一个早上惹恼她两次,只好赔笑道:「自然是狐仙奶奶说了算。我看那些人个个膘肥体壮的,抓回去当做苦力也不错。还是狐仙奶奶想得周到。」

姬妙花又冷哼一声。

胡坏心头忐忑,「那我这就去办了。」

「嗯。」姬妙花淡然应道。

胡坏这才缩着脑袋走了。

端木回春道:「幸亏有他。」若是没有他,只怕此事还不好办。

姬妙花道:「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小人通常比君子识时务。

端木回春道:「你深入虎穴后,有什么打算?」

姬妙花道:「保住辛哈和胡叶长老的命,然后想办法帮亲亲开通一条商路。」

端木回春道:「只怕不易。」

「事在人为。」

其实究竟要如何完成这两件事,姬妙花脑海里也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具体如何还要到了地头再定。

马车一路往前,日夜兼程不停。

姬妙花与端木回春起初觉得诡异,却不敢擅自询问,怕露出马脚。后来端木回春在马车里翻出干粮、点心和水,猜测他们之前来时可能也是依靠马车里的存粮昼夜赶路。

这样赶了两日,终于看到两座高山之间的巨大山谷。

山谷中密密麻麻地搭建了很多帐篷,姬妙花在车上粗略一瞥,大约不下两百,可见声势之浩大。

端木回春低声道:「为何我来西羌这么久,还不曾见过西羌的城池?」

姬妙花道:「西羌多山少平地,圣月教赤教都是在山里。西羌城池不多,每一座都建之不易。因此西羌几次战争无论战况多么惨烈都不曾毁城池分毫,这是西羌人的共识。这次浑魂王率军攻打圣月教也是顺着山路走的。」

端木回春暗暗佩服。尽管西羌人也有内斗,但是他们尽量不耗民生,十分难得。

马车顺着崎岖山路慢慢靠近山谷。

胡坏又跑到前头来了,「狐仙奶奶,那些人是留在外头,还是一并带进去?」

姬妙花道:「留在外头,找两个看着。」

胡坏为难道:「只怕两个人看不住他们。」

姬妙花冷笑道:「他们都被绑了手脚,这样都看不住,你不如找他们回去舔糖葫芦。」

胡坏心头哀叹。他知道胡仙媚车上不止一个,他偷偷打听过,听说马车上那人长得黑不溜秋的,还长着小胡子,不知胡仙媚看上他哪一点,天天同车不说,连带对他的态度也是大为转变。「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身找人。

端木回春正想和姬妙花商谈营救小邓小严等人之事,就听前面起了一阵骚动,随即就听外面赤衣大汉整齐地吼叫着什么。

姬妙花道:「赤教教主来了。」

端木回春心头一惊。

姬妙花笑着拍怕他的手背。

端木回春稍稍定了神,眼睛锐利地看着车门的方向。

赤教教主的声音果然在车外响起。

姬妙花不敢回答。他的声音赤教教主是听过的,而胡仙媚的声音赤教教主更是熟悉得不得了。别人或许认不出他的伪装,但是赤教教主一定能。

那个是他的枕边人。

端木回春想了想,突然掀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伸出窗外,用手指朝赤教教主勾了勾。

赤教教主嘿嘿暧昧地笑了两声,打开车门,伸进头来。

姬妙花朝他露齿一笑。他没戴面纱,自是连猜疑的机会都不给赤教教主。

赤教教主脸色大变,立刻缩头,但已来不及了。

姬妙花飞快用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向里一拉。

赤教教主双手猛然抓住两道门,想借力脱身。但是他的手臂刚刚发力,手肘便骤然一麻,好似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姬妙花趁机将他拉了进去。

端木回春收回扇子,利索地关上门。

从头到尾不过眨眼的工夫。

姬妙花怕外面的人起疑,故意笑骂道:「死鬼,老夫老妻的,还玩这些花样。」

赤教教主被点了穴道,有苦说不出,只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姬妙花又道:「哎呀,你坏死了。人家一回来就想和人家……唉,好了好了,先去你的帐篷再说。」他话音落下没多久,马车又缓缓动起来。

姬妙花和端木回春不得不称赞车夫的知情识趣。

赤教教主虽然开不了口,但一双眼睛却不断地打量着他们。他的目光望着端木回春,先是疑惑,随即惊疑,显然认出了他便是圣月教异客居的小厮。

姬妙花凑近他,低声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赤教教主虽然不能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承认了一切。

「但是呢,」姬妙花不慌不忙道,「在别人让我痛快之前,我很难保证是否让他痛快。」

赤教教主继续用眼神询问。

姬妙花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样?」

赤教教主眨了眨眼睛。

姬妙花道:「我告诉你……其实我想……不告诉你。」

赤教教主:「……」

端木回春见他逗赤教教主逗得如此开心,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姬妙花当即一把推开赤教教主,似乎觉得自己推得不够远,又用脚踹了一下,然后谄媚地看着端木回春道:「人家只是寻他开心,亲亲不要吃醋。」

外面不少人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都以为这句话是胡仙媚对赤教教主说的,没有多想。

马车很快来到最大的那间帐篷外面,重新戴上面纱的姬妙花「扶着」赤教教主下马车,端木回春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进了帐篷,却发现帐篷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见赤教教主进来,立刻起身招呼,眼角余光瞄到姬妙花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脸色大变,张口欲呼,不过他的一举一动从一开始就落在端木回春的眼中。不等他开口,端木回春已经一个箭步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定在当场。

端木回春压低声道:「他认得你?」

姬妙花瞥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混蛋王身边的狗头军师。」

那个人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不知是不满混蛋王这三个字还是狗头军师这四个字。

姬妙花将赤教教主往椅子上一丢,摘下面纱,用西羌话笑眯眯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学过?」

赤教教主用眼角扫着军师,似乎想看他的反应。

军师狠狠地瞪了姬妙花一眼,干脆地闭上眼睛。

姬妙花解开赤教教主的哑穴,笑道:「看来还是你识时务。」

赤教教主冷哼道:「要杀就杀。」

姬妙花道:「我若保证,只要你合作,我便杀了那个狗头军师,决不让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呢?」

赤教教主目光闪了闪,似乎有几分心动,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姬妙花道:「混蛋王和山峦脸句打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回来看热闹呢?」

赤教教主语气转冷道:「你是来帮辛哈的?」圣月教与赤教创教历史悠久,但这么多年来,赤教这么多年来一直屈居第二,心中怨愤绝非笔墨得以形容。若说他原本还有几分意愿想与姬妙花合作,那此刻却半分这个念头都没有了。

姬妙花笑道:「我帮他作甚。」

赤教教主道:「你不是圣月教的长老么?」

姬妙花道:「这是哪里来的流言蜚语?」

赤教教主疑惑道:「你不是?」

姬妙花道:「我自然不是。若说长老,我只能算是魔教长老的夫婿。」他说着,冲端木回春看了一眼。

端木回春听不懂西羌语,见两人谈得和谐,以为有了眉目,因此回以微微一笑。

赤教教主愣了愣,道:「没想到你竟然也是……你把胡仙媚怎么了?」

姬妙花道:「谈这个问题,恐怕会伤你我感情。」

赤教教主神情悲恸,「她不过是一介女流!你怎能狠心下手!」

姬妙花道:「我没狠心。」

赤教教主喜道:「你没有杀她?」

姬妙花懒洋洋道:「你先说狗头军师为何在此?」

那个军师突然睁开眼睛。

姬妙花道:「放心,他在你的地盘上。你若是不想他说,他自然一个字都说不了。」他见赤教教主还在犹豫,又下狠药道,「你该感激我想让你说。因为,如果不想让你开口的话,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开口了。」

赤教教主迟疑道:「他是来通知我与浑魂王左右夹击的战术。」

姬妙花道:「这里摩加山,若要左右夹击,那混蛋王应当在齐嘎山附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西羌战局比之他们刚到西羌时更加恶劣。此时,圣月教已经撤回了所有分舵精英,一起坚守总部。可以说,圣月教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赤教教主没有正面回答,但落在姬妙花的眼里,无疑是默认。

军师狠狠瞪了他一眼。

姬妙花又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动手?又用何种方式联络?」

赤教教主叹息道:「还未谈及此,便听到胡仙媚回来的消息,便……」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姬妙花不怀好意地看着军师道:「如此说来,只有你知道?」

军师不理他。

姬妙花问赤教教主道:「你们有几种严刑逼供的手段?」

赤教教主道:「赤教从不做这等下作之事。」

姬妙花道:「还是我想一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赤教教主道:「逼供无非就是加诸些痛苦,断手断脚的,难道还需我教你?」

姬妙花问军师道:「你可听清楚了?」

军师冷声道:「我既然落在你的手上,还有什么听不听清楚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姬妙花不怒反笑道:「果然是条汉子。」

赤教教主脸上一红。

端木回春在旁边听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停下来,忍不住问姬妙花来龙去脉。

姬妙花用汉语简述了一遍。

端木回春道:「我们既然抓到赤教教主,已然破坏他们左右夹击之计。不过这个军师是联络人,若他留在这里不回去,只怕会让浑魂王起疑。」

 

97、执子之手(六)

姬妙花道:「混蛋王兵强马壮,纵然没有赤教相助,要拿下圣月教也是早晚之事。」

赤教教主不知道他说什么,但见他们两人的目光时不时凝注在自己身上,不觉有几分不自在。

姬妙花又笑道:「赤教对混蛋王而言可有可无,但对圣月教而言却是至关紧要。若赤教教主肯出手相助,击退混蛋王倒还有几分希望。」

端木回春道:「赤教与混蛋……咳,浑魂王合作多年,纵然我们能挟持赤教教主,也很难让他下令。纵然他下了命令,也未必能服众。」

姬妙花笑嘻嘻道:「我们不必说服赤教,只要让混蛋王相信赤教叛变,与圣月教联手便可。」

端木回春沉吟道:「你有何打算?」

姬妙花道:「此事说来话长,非一时三刻能说清。亲亲不如先用他救了小邓小严他们,我们再坐下细谈。」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他,「我一会儿解开他下半身穴道,你带着他去救人。若他说除‘塔瓦伊萨’之外的话,你便先废他武功,再用匕首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端木回春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却不动神色地接过匕首。

姬妙花又将此话依样画葫芦地用西羌语说了一遍。

赤教教主闻言脸色大变。对习武之人而言,失去武功等于失去一切,届时,莫说不再是赤教教主,只怕在西羌,再也没人会看他一眼。

姬妙花看他脸色便知威胁有了成效,用西羌语笑道:「你若是乖乖的,我们又怎么会赶尽杀绝?」

赤教教主道:「若我放人,当真放过我?」

姬妙花笑得越发真挚,道:「我说话,当然作数。」

赤教教主狐疑地看着他,显然没有全然放心,却也无可奈何。

姬妙花与他谈妥条件,便对端木回春道:「亲亲早去早回,我留在帐篷里……好好招待这位狗头军师。」他边说,眼睛边不怀好意地看着军师的手脚。

军师冷哼一声,盯着端木回春,用生硬的汉语道:「中原人不是讲究威武不能屈吗?难道,你们觉得,西羌人不如中原人?」

姬妙花身影一闪,挡住他的视线,笑眯眯道:「我只是想与你讨论讨论精诚合作。与西羌中原何干?」

端木回春一把抓起赤教教主,姬妙花随手解开赤教教主下半身穴道,然后轻轻抓住端木回春的手腕道:「亲亲啊,早去早回,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很快搞定的。」

端木回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道:「你应当记得我的话吧?」

姬妙花笑道:「哪一句?」

「将心比心。」端木回春说罢,将匕首藏在左袖内,一手抓住赤教教主的腰带,两人一前一后,紧紧地贴着往外走。

赤教教众看到虽觉奇怪,却也不敢过问。

两人一路走到山谷之外。魔教弟子经过长途跋涉,个个神情萎靡衣衫褴褛地靠坐在一起,旁边约莫有十几个赤教教徒看守。

端木回春暗道:这个胡坏做事倒是仔细,让他找两个人,他却找了两群人。

赤教教主走到跟前,不理那些低头哈腰的教徒,冷冰冰道:「塔瓦伊撒。」

那些人闻言,二话不说,立刻解开绳子。

魔教弟子面面相觑站起来。

……

端木回春暗叫糟糕。姬妙花只叫赤教教主说这句,赤教教主自然不敢多说其他,即便他敢说,端木回春也未必敢信。

一时间,谁都没有继续动。

突然,端木回春抬起左手,向身后指了指,示意赤教教徒离开。

赤教教徒都看着赤教教主的脸色。

赤教教主有心为难端木回春,但端木回春何尝不知,原本抓着腰带的手指微一用力。赤教教主立刻感到一阵内力袭来,痛不堪言,立刻黑着脸点点头。

赤教教徒见他脸色发黑,不敢逗留,慌忙下去山谷。

端木回春这才松了口气,对仍旧不敢放松警惕的魔教弟子,微笑道:「这次多亏赤教教主出手相救,我们才能安然无恙,还不多谢教主。」

魔教弟子不知所以,却仍是抱拳道:「多谢教主。」

赤教教主冷哼一声。

端木回春突然回头看山谷。

只见山谷之中,一辆红艳艳的马车正穿过大半山谷,朝西边扬长而去。端木回春认得那辆马车,因为他与姬妙花来时便坐的那一辆。

赤教教主也看到了,放声大笑道:「他走,你被留下。」

端木回春回过头来,却无半点惊容,望向魔教弟子道:「小严与小邓在何处?」

魔教弟子道:「被那个跑腿的带走了。」

他们被误认为自己和姬妙花,多半会被严加看管。端木回春对其中一个弟子道:「你问问教主,可知他们被关押在何处?」

那名弟子代为转达。

赤教教主冷笑道:「这等小事我如何知道。」

端木回春问那名弟子,「关押何处西羌语如何说?」

那名弟子一字一句地教着。

端木回春虽不如陶墨那般过目不忘,却也是个好记性。他又问了几句可能会用到的话,才道:「你们暂且找个地方避一避,小邓小严我自会想办法。」

「是。」魔教弟子领命而去。

赤教教主嘲讽似的笑道:「你不走?」

端木回春不理他,抓着他走回山谷,随意找了一名赤教弟子问小邓小严的去向。

那名弟子见教主在旁,自然不敢不说,立刻指了一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帐篷。那顶帐篷虽小,周围看管的人却不少,端木回春与赤教教主一路走过去,便听两旁不断响起赤教教徒的问候声。

赤教教主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停地打着主意。但是每当他有什么念头,端木回春的手指便会微微一用力,让他经脉隐隐作痛。

赤教教主不免想起胡仙媚的好处来。若是她在此地,定然能够看出端木回春的古怪,想办法救他。

两人貌合神离地走到帐篷前,端木回春侧耳倾听帐篷里的动静,发现竟有四个呼吸声,心头一紧。说时迟,那时快,帐篷被猛地掀起,露出一张方正刚毅的脸来。

赤教教主眼睛顿时一亮,眼珠不着痕迹地朝端木回春的方向扫了扫。

那人看看端木回春又看看赤教教主,慢慢地让开路,却是赤教教主这一边。

赤教教主差点骂娘,心想全都是蠢蛋!这么好的偷袭机会白白浪费了。想归想,他的命还捏在端木回春手里,两只脚只能乖乖地朝前走,就在帐篷放下的刹那,他双腿一僵,已被点住了穴道。与此同时,帐篷里另一个人也同时躺下了。这并不是赤教教主最惊讶的,他原本就不指望胡坏这个脓包能够救自己,他惊讶的是,制住胡坏的是端木回春,而制住自己的却是自己一心招揽处处礼遇的吕飞!

端木回春慢吞吞地走回来,在赤教教主破口大骂之前,施施然地点住他的哑穴,冲吕飞含笑点头道:「辛苦了。」

吕飞抱拳道:「聚城分舵副舵主吕飞见过端木长老。」

赤教教主瞪着他,双眼发红,脸色发青。

端木回春道:「先为两位兄弟松绑。」

「是。」吕飞俯身将捆成粽子似的小严小邓松了绑。小邓小严被绑得久了,动作有些不利索,活动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道:「见过端木长老。」

端木回春颔首道:「大家辛苦了。我一会儿送你们出谷,你们去与其他弟子会和。」

小邓与小严对视了一眼。小严道:「那端木长老呢?」他们算是魔教在西羌的负责人,级别与普通弟子不同,胆子自然也要大一些。

端木回春道:「我另有要事。」

小严嬉皮笑脸道:「长老要是不嫌弃,就带上我们俩吧。鞍前马后跑跑腿都行。」

端木回春看着他不说话。

小严笑不出来了。

小邓叹气道:「长老明鉴。若是您在我们地盘上出了事,我和小严都没脸回中原了。」虽说之前端木回春身陷西羌非他们之过,但他们未能及时查出他的下落将人救出也算办事不利。这次端木回春是实打实在他们面前的,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自己都难以向自己交代。

端木回春道:「我要办私事,你们先回去再说。」

吕飞见他要挟持赤教教主往外走,便道:「此事交由属下办即可。」说着,又用绳子将他们草草地绑了绑,小邓小严看端木回春心意已决,不敢再说,低着头跟在吕飞身后出去。

端木回春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胡坏。

胡坏吓得脸色一白,一双眼睛拼命地眨着,似乎在讨饶。

端木回春将赤教教主抓到椅子上坐下,便拿出扇子轻轻地摇着,既不看教主,也不看胡坏。

过了会儿,吕飞回来,正要开口,就见端木回春站起来道:「胡坏的为人如何?」

吕飞道:「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满嘴胡言,挑拨离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端木回春道:「可犯过魔教的教规?」

吕飞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道:「奸杀。」

端木回春眸光骤冷。

胡坏顿时急出一头汗来,他眼睛不断地望着赤教教主,显然想他出手相助。

赤教教主却是一头雾水。他对汉语一知半解,只听懂胡坏和魔教教规几个字。但是魔教教规与胡坏何干?难不成,胡坏也是魔教弟子?不过犯了魔教教规才惹得端木回春想要清理门户?想到这里,他不但不想救胡坏,反倒一阵幸灾乐祸。

胡坏哪知赤教教主自以为是地误解了自己,只道他自身难保,心想自己恐怕难逃此劫,不由流下泪来。

端木回春又问道:「按魔教教规,应如何处置?」

若是胡坏能开口,一定会大呼冤枉!他并非魔教弟子,魔教教规与他何干?但他不能说话,只能听吕飞冷冰冰道:「断四肢经脉,断子孙之根!」

端木回春淡然道:「你不是说他挑拨是非么?也断了口舌之争吧。」

吕飞道:「是!」他将人已经吓昏过去胡坏拖了出去。

端木回春知道他故意找赤教的人来行刑,反正很多人看到他和赤教教主一同进来,定然会以为这是赤教教主的意思,绝不会起疑。

少顷,吕飞果然一身清爽地回来了。

端木回春起身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浑魂王的军营。」

吕飞眼中闪过一丝微讶,却什么也没问,转头出去了。

端木回春将所有琐事一一处理完,才慢慢地舒出口气。其实从姬妙花让他带赤教教主放人那时起,他已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若真要放人,只要赤教教主在帐篷里交代一声便可,何必这样麻烦?只是当时他半信半疑,以为姬妙花有些事想私底下问军师,故意支开赤教教主,因此,他才在离去之前用「将心比心」这句话提醒他,不想他竟然仍是一意孤行!

念及此,端木回春心里便有几分火气。姬妙花是一片好意,不想他以身犯险,但他一点都不想领情。

马车很快备好,端木回春对吕飞道:「你留下来接应。」

吕飞迟疑道:「长老打算如何与教主交谈?」

端木回春道:「我略学了几句。我并不想擅闯军营,只是在外接应而已。放心。」

「赤教教主并非易与之人,多个帮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至于赤教,我另安插了人手接应,长老放心。」吕飞顿了顿,又道,「既入魔教,我便做好了刀口舔血的准备,生死各安天命,早已置之度外。」

端木回春缓缓道:「令兄之事……」关于此事,他后来曾听贾祥提起过。

吕飞斩钉截铁道:「我既入了魔教,魔教上下便都是我的兄弟。」

端木回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走。」

 

98、执子之手(七)

赤教教主在端木回春的挟持下,雄纠纠气昂昂地上了马车。

吕飞对跟过来的教徒低声道:「教主有秘事与浑魂王相商,你们切莫将消息透露出去。」

教徒见他一脸凝重,忙不迭地答应了。

吕飞坐上车辕,一抖缰绳,马车便向西面驶去。

赤教教主坐在车厢里,心里暗悔,早知道如此,之前就不该犹豫不决,坐失脱困良机。一旦离开赤教范围,他的下场更难预料。若说拿他当人质也就罢了,若是想要杀人灭口,那他岂非连死都死得无声无息?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见马车驶离了山谷,便解开他的穴道,问道:「教主有何话说?」

赤教教主道:「你们,想如何?」

端木回春微笑道:「久闻西羌风光旖旎,我想请教主带我们领略一番。」

风光旖旎这四个汉字于赤教教主来说,过于深奥了。他只能从领略二字猜测他的意思,「领略……中原武功,也很厉害。西羌,不差。你我比一比。」

端木回春拿着扇子轻轻摇了摇,笑着摇头道:「教主何必这么大的火气?」

这句话赤教教主并没有误解,冷哼道:「你,胜之不武!」

端木回春扬眉道:「兵不厌诈。」

赤教教主学过中原兵法,闻言又道:「不公平。」

端木回春似乎知道他懂得汉语有限,回答简洁起来,「胜者为王。」

赤教教主嘴唇抖了两抖,搜肠刮肚都找不到合适的汉语反驳他,最后用西羌语叽里咕噜了一长串,也不管端木回春听不听得懂,反正他一个人说了个痛快,然后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端木回春不以为意,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只是算着时辰,隔一会儿便再点一下赤教教主的穴道。

赤教教主起先还试图用真气冲破穴道,见他如此,气呼呼地放弃了。

马车昼夜不停地行了两三天。端木回春原本希望能在路上追上姬妙花,但随着离浑魂王军营越来越近,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赤教教主穴道被点得久了,经脉不免受损,连四肢也不十分活络。

端木回春有时会帮他推拿几下。

赤教教主实在难受得紧,最后主动要求用绳子绑。这样一来,手脚虽然还是不能自由活动,但经脉不必再受阻滞之苦。

端木回春吃过这种苦头,便如了他的意。

赤教教主投桃报李,劝解他道:「你们两人,是,送死。」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欣赏沿途风景而已。」

赤教教主道:「你放我,我放你。」

端木回春道:「教主是主我是客,不过一同游览而已。」

赤教教主道:「尼克斯力,浑魂王……」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用有限的汉语表达出自己内心无限的感慨来,「不会死。他,很好。有师兄。」

他竭尽所能的结果却换来端木回春的沉默。

赤教教主见状,也只能放弃。

天气越来越冷。

端木回春虽然偶尔还摇扇子,却摇得很慢。

到了第五日,吕飞终于停下来。他指着山前头道:「浑魂王五天前应当扎营在前方两里处。他素来谨慎,周围一定有不少的暗探。」

端木回春道:「不知能否顺利进入军营。」

吕飞道:「让属下试试。」

端木回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有赤教教主在,何必试?」

吕飞道:「属下与教主前往,长老可在暗中尾随。万一属下不幸露出马脚,长老也可另外想法营救。」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不如我藏身马车车底,这样一明一暗,也好有个照应。」这句话他是背着赤教教主说的。他知道赤教教主届时一定会想法设法通知西羌王的手下,因此他故意回到车厢,拿出一颗药丸强迫赤教教主服下。

赤教教主瞪大眼睛道:「是什么?」

端木回春道:「姬清澜,我师叔。」

赤教教主瞳孔一缩。

端木回春拍拍他的肩膀,点了他的穴道,解开他的绳子,帮他摆了个舒服的坐姿后,什么都没有再说,便下了马车悠悠然地走了。

赤教教主坐在马车里,看着他在车窗外走过,脚步声朝来路去了,不由急道:「回来!你,救人。我,放你。快!」因为紧张和恐惧,他开始语无伦次。随即,马车动了。

赤教教主又怒斥起吕飞来。吕飞懂西羌语,所以他骂得毫无窒碍。什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像倒豆子一般,又响又顺。

吕飞充耳不闻。

笃。

一支射穿车壁的箭让赤教教主的骂声停下了来。

赤教教主看着熟悉的箭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不知为何端木回春突然离开,而吕飞却依旧朝着军营的方向前进,他只知道现在是他的脱困的好时机。

吕飞突然打开车门。

赤教教主金刀大马地坐着,眼睛望着外面,不怒而威。

暗探急忙跪在地上,用西羌语叽里咕噜地道歉。

赤教教主天人交战。此刻他没被点哑穴,若要求救,只需高喊一声。可是眼前这个暗探实在不是什么高手,只怕不等他把自己就出来,吕飞就已经解决了他们俩。而且之前端木回春也不知给他吃了什么,若姬清澜真的是他的师叔,那自己凶多吉少。

就这么一耽搁,门已经关上了,马车车轮重新滚动起来。

赤教教主突然疲倦地闭上眼睛。他发现自己老了,就算人没老,心已经老了。若换做年轻时,即便只有一成机会,他都会冒险一试,但现在,就算有九成把握,他也犹豫不决。罢了,不如就听天由命吧。

他有些自暴自弃起来。

外面,吕飞知道端木回春在车底绝不好受,因此将车赶得飞快。

沿路又有几个探子和巡逻的士兵拦下他,都被赤教教主那张脸给唬住了,一路通信无阻地往前冲。

端木回春和吕飞原本都没想到这么快靠近,只打算先找个隐蔽的地方避一避,打听打听情况再作打算。但是沿路过来,莫说没看到隐蔽之处,而且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个个面色凝重。

吕飞没奈何,只好沿路冲进军营。

军营设在山脚,但山上也布着岗哨。马车一靠近,号角就被吹响了,随即军营冲出几十个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吕飞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若是赤教教主在这个时候呼救,那他和端木回春只怕都会陷进去。他咬了咬牙,打开车门,探了半个身子进去,表面上是请示,但是手却放在离赤教教主不到一尺处。

赤教教主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念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站在外面的军官。

军官看到赤教教主一愣,很快松了口气道:「教主来了,就好了。」

这句话让赤教教主和吕飞都有些疑惑,幸好他很快接下去道:「尼克斯力疯了!他劫持了我王!」

姬妙花是西羌第一高手,在西羌武林和士兵心目中,是近乎于神的存在。而如今,他反过来劫持浑魂王,显然让很多人难以接受。

赤教教主脱口道:「究竟怎么回事?」

军官道:「我们也不知道。昨夜他与军师同来,我们以为他是来帮助我王的。谁知到了军营,他一脚将军师踢飞,然后一路杀进了我王军帐。」

尼克斯力?

端木回春听得心怦怦直跳。

 

99、执子之手(八)

赤教教主道:「我王现在如何?」

军官道:「未有动静,派去偷袭的两拨人马都被打退了。幸好教主来了,有教主拖住尼克斯力,我们一定能顺利救出我王。」

赤教教主看向吕飞,心中暗暗苦笑道:我如今自身难保,还怎么帮你救人?

吕飞故作惊讶道:「竟有这样的事?」他心底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这个时候,端木回春还在车底,显然无法商量,只能靠他随机应变。端木回春虽未言明来意,但是根据前因后果和魔教西羌流传些许传言,他大体能推测出端木回春此行的目的,因此,他若是想帮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与姬妙花会合。想到此处,他心中已然做了决定,低声对赤教教主道,「教主,您是先救人还是……」

赤教教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万万不想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便道:「我自然要先……」

「救人?!」吕飞截断他。

赤教教主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手,冷哼了一声。

「教主果然对我王忠心耿耿。」吕飞敷衍地说完,转头对军官道,「还请军爷将马车赶到我王帐篷外。」

军官疑惑地看着他道:「为何要赶马车过去?」

吕飞冲他使了个眼色道:「自然是有用。」「

军官以为马车有古怪,点了点头,一屁股坐上车辕,将马车往军营中心赶了过去。

外头不时传来呼喝声,一重又一重。

赤教教主压低声音道:「你想和尼克斯力会合?」

吕飞没做声。

赤教教主冷笑道:「尼克斯力武功再高,也只有一个人。千军万马之中,他或许还能自保,却绝对不可能再护你周全的。」

吕飞充耳不闻。

赤教教主道:「你若是此刻解开我的穴道,我便既往不咎,放你一条生路。」

吕飞突然动了下。

赤教教主眼睛一亮,以为有门,哪知是马车停了下来,吕飞转头去看那军官。

军官指着前方十几步远的大帐道:「这便是我王的军帐,不过未得军师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吕飞道:「你说的军师,莫非就是那个被尼克斯力一脚踢飞的那个?」

军官脸上露出想笑又不能笑的尴尬表情,没有否认。

吕飞道:「受了尼克斯力的一脚纵使不死,也身受重伤,如何还能管理军营。」

军官道:「军师虽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他此刻正……咦,军师过来了。」

吕飞心头一紧。这个军师他远远地见过两次,听说是个软硬不吃的棘手人物,对浑魂王忠心耿耿,若是有他在,只怕事情未必能如自己想象中这般顺利。

果然,不等军师走到跟前,就听他发出一声疾呼道:「抓住他!」

千钧一发,吕飞抽刀挡在胸腔,一脸无辜地看着四周突然拔刀相向的士兵们,「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也很奇怪,疑惑地看着军师。

军师道:「教主也被抓了!」

赤教教主坐在马车里,心头大大的不悦,暗道:大家半斤八两,何必这么大声地揭老底?

军师道:「只怕有诈!」

吕飞表面很镇定,但背脊上满是冷汗。他现在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自己被发现了,而是一旦被发现了,端木回春该怎么办?如今马车已经深入敌营,要在千军万马中去全然而退绝非意识。他突然想到,赤教教主这个人质并没有想象中的这般有用。这里是西羌军营,是浑魂王的地盘,在浑魂王受挟持的此刻,赤教教主的命在那些士兵眼里简直轻如鸿毛。

这一耽搁,着急的人还有端木回春。

且不说他这个姿势保持了这么久,早已超出身体承受的极限,十根手指简直酸痛得像是掉下来,只说他听外头熙熙攘攘的对话,便知大事不妙。尤其,他听出了那个军师的声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浑魂王军帐的帐帘被掀起来了。姬妙花抱胸站在帐内,眼睛在马车上上下下巡视了一圈,突然伸手冲他们勾了勾手指。

军师气得满面通红。说起来,浑魂王被挟持,他难辞其咎,此刻不免恨姬妙花入骨,怒道:「尼克斯力!你还不快速速将我王放了!」

姬妙花淡然地瞟了他一眼道:「不要。」

军师深吸了口气,将胸口怒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姬妙花笑道:「与你何干?」

军师道:「你到底是西羌子民,难道真要与魔教同流合污不成?」

军营一片骚动。若姬妙花真如军师所言,与魔教串通一气,那对西羌来说,绝对是一大耻辱!那是西羌第一高手,入武神一般的存在,竟背叛了西羌!

他们看姬妙花的眼神十分复杂,一方面希望他澄清,一方面又觉得他劫持浑魂王的行为已经是背叛,想澄清也难以澄清了。

姬妙花道:「我与浑魂王不过有些小小的分歧,与魔教何干?」

军师道:「难道你想否认那个与你一道的人不是魔教长老?」

姬妙花道:「他是魔教长老,也是我的恋人。他不是魔教长老,也是我的恋人。他是不是魔教长老,又有什么关系?」

军师道:「你私通中原魔教,竟然毫无愧意?」

姬妙花道:「你怂恿浑魂王强抢中原壮丁时,就没想过他们是中原人,来西羌之后,谁接触他们谁便是私通中原么?」

军师道:「那如何一样?他们是来西羌当苦力的!」

姬妙花道:「那就当做我卖了给我家亲亲当苦力好了。」

军师被他厚颜无耻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姬妙花对吕飞道:「你们还不过来。」

军师对军官使了个眼色,冷笑道:「你想让他们过来,行,先放了我王。」

姬妙花耸耸肩道:「这个交换一点都不划算。不如这样,我先拿浑魂王的一只手来交换。等你们找到其他能交换的东西,我再一件一件地还给你。你只要多找几件,总能交换完整的。」

军师气得喉咙涌上一口腥甜,噗得吐出一口血来。

姬妙花道:「何必如此兴奋?」

军师推开旁人的搀扶,用手背狠狠地擦掉嘴角的血痕,「既然你不愿意换,我便杀了他们。」

姬妙花道:「悉听尊便。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你纵然不愿意,我还是愿意还你一只浑魂王的手的。」他说着,当真就转身进了帐篷。

军师急道:「回来!」

帐篷毫无动静。

军师吼道:「我放人。」

姬妙花的手从帐帘后伸出来,手指勾了勾。

军官看了看军师,默默地放行。

吕飞赶着马车向前走。

军师突然道:「教主必须留下。」

赤教教主感激道:够意思!

姬妙花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军师嘴角动了动,最终别开头去。显然不想为了赤教教主而和姬妙花起冲突。

赤教教主还没来得及扬起的嘴角顿时僵住了。

马车行驶到帐篷前,几乎贴着帐篷。

军师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帐篷的方向,生怕姬妙花带着浑魂王窜出来钻入马车。但是没有,从吕飞带着赤教教主下马车,到他们进帐篷,姬妙花都没有再出现。

正当他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的时候,马车下面突然闪出一道身影,钻进了帐篷。

尽管拿到身影速度极快,但他依旧认出了那张侧脸——

那个跟在姬妙花身边的人!

……

端木回春?!

军师身上突然渗出一层冷汗,满心的痛悔懊恼!他深知端木回春对姬妙花来说是何等重要,若知道他在马车底下,他绝不会将人交回!

但此刻,为时已晚。

熏笼里的香已经燃尽了,但香味还留在帐篷里,久久不散。

端木回春从地上站起来时,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坐在木桌后的魁梧男子。他穿着一身金丝绣边赤袍,头戴一顶金冠,同样的红色与金色穿戴在他身上,便比姬妙花多了份王者的霸气。他此刻坐在那把四尺余宽的木椅上,双手交叠,失神地望着熏笼,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亲亲啊。」姬妙花搂住他的腰,不满地咕哝道,「你这样看着别的男人,我会吃醋的。」

端木回春道:「浑魂王?」

浑魂王闻言,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抱着端木回春腰肢的手越发用力,姬妙花可怜巴巴道:「亲亲果然想移情别恋。」

端木回春全然不顾腰间的力道,抱拳道:「魔教端木回春,见过浑魂王。久仰西羌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浑魂王用汉语淡然道:「阶下之囚,何威之有?」

端木回春侧头看了姬妙花一眼,「只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姬妙花撅嘴,迅速在他唇上啄了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手道:「当然是误会。我不过想和你好言好语的商量,几时囚禁你了?」

浑魂王道:「商量不通,便不许吃饭,果然是好言好语。」他用汉语说,显然是故意说给端木回春听的。

姬妙花不以为意道:「肚子饿的人,想事情总会果断一些。」

浑魂王道:「你吃干粮的时候也很果断。」

姬妙花笑道:「因为那时候,我的肚子正好很饿。」

浑魂王目光移到赤教教主身上。

赤教教主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遥想当初,浑魂王有攻打圣月教的意向,便言语试探与他。那时,他拍胸脯,吹牛皮,说的自己天下无敌,到如今,被点穴,被挟持,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两厢一对比,他越发抬不起头,更不敢看浑魂王的脸色。

吕飞从进来后,便成了影子,紧紧地跟在赤教教主左右。若是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是赤教教主的护法,而事实上,赤教教主和他都清楚,他只是在看守他。

帐篷中唯一自在的便是姬妙花了。

他见端木回春双手充血,不由心疼地抓过来,轻轻地抚摸着。

端木回春轻声道:「不碍事的。」

姬妙花叹气。

端木回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本不该跟来?」

姬妙花苦笑道:「我若是这样想,亲亲一定会打我。」

端木回春道:「我不会打你。」

姬妙花脸色更苦,「那更了不得,亲亲连打都不愿意打,定然不想理我了。」

端木回春定定地望着他。

姬妙花道:「其实,我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端木回春道:「有几成?」

姬妙花原想说十成,又觉得不够真诚,便道:「九成。」

端木回春道:「你的九成,加上我的担心,在我心里便只有五成。」

姬妙花抚摸的动作微微一顿,望着端木回春的眼睛亮晶晶的,眼中的光几乎要喷射出来。

端木回春施施然地接下去道:「五成的把握,如何让我安心?」

姬妙花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离开你了。」

端木回春道:「不好。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沐浴更衣。」

姬妙花笑道:「那我更不要离开亲亲了。」

端木回春望向又开始发呆的浑魂王,凝声成线,「我们还要等多久?」

姬妙花用凝声成线回答道:「并非我们在等,而是他在等。」

端木回春不解地看着他。

姬妙花耸肩。其实他也不知道浑魂王在等什么,但事实上,从他进入帐篷的那一刹,就发现浑魂王的心不在焉。由于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他的闯入,因此未来得及掩饰脸上情绪。姬妙花肯定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激动与忍耐,不过他很快将情绪收了回去,变成如今的面无表情。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军师派人送来水。他之前送过食物来,但是被姬妙花拒绝了,因此只能送水。

姬妙花用鼻子闻了闻,笑道:「这次倒是干净了。」

军师在外面冷哼一声。

姬妙花倒了两小杯给浑魂王和赤教教主,其他的和吕飞、端木回春分了。

赤教教主从上午到现在还没有沾过水,一口气喝了,又贪婪地看向姬妙花。姬妙花视若无睹,将剩下的水储存了起来。

姬妙花道:「少喝一点好,省的解手麻烦。」他这句话是用西羌语说的,显然是说给赤教教主听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赤教教主就觉得自己有了需求,不禁露出尴尬之色。

姬妙花开始吹口哨。

赤教教主脸涨得通红,道:「我想解手。」

姬妙花道:「不如就在这里?」

此言一出,不但赤教教主大惊失色,连浑魂王也看了过来。

「你……」赤教教主气怒地瞪着他。

姬妙花笑道:「你若是不愿,便求求我王。」

浑魂王不等赤教教主开口,便道:「即便我今日答应你退兵,明日也可卷土重来。这有何用?」

姬妙花道:「我相信你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浑魂王道:「我今年不战,便明年再战。这不算出尔反尔吧?」

姬妙花道:「我今年能抓住你,明年一样能。」

浑魂王道:「好大的口气!」

姬妙花笑得自信。

「你这次只是侥幸。」浑魂王道,「若非军师为你开道,早在你靠近军营之时便引起警戒,我更会布下天罗地网让你插翅难飞。又哪里还能容你这般放肆?」

姬妙花道:「那皇宫呢?大臣府邸呢?你能布下几处天罗地网?」

浑魂王眯起眼睛。

姬妙花笑嘻嘻道:「更何况,谁说没有军师开道,我便不能来去自如?你若不信,不如我们试上一试?」

浑魂王盯着他。

其实姬妙花之所以敢这样打赌,很大一个原因便是有端木回春在。万一有什么意外,端木回春也能用浑魂王做条件,将危险减低。

浑魂王显然看穿了他的打算,慢条斯理道:「你若是输了呢?」

姬妙花笑道:「我若是输了,自然就成为了军师的阶下囚,届时,如何如何岂非你说了算?」

浑魂王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才道:「好。你若能在本王的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本王便撤军!」

「君子一言……」

「本王言出必行!」

 

100、执子之手(九)

六字,字字掷地有声。

姬妙花满意地一笑,回头看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强忍担忧,回以笑容,「千军万马且视等闲,吾坐帐中待君凯旋。」同样字字千斤。

姬妙花将他的笑容镌刻心底,一手掀帘,扬长而去。

军师见他出来,立刻喷了一长串西羌语,态度激愤。军营中其他的西羌士兵都高声附和,一时之间,呼喊声震天。

端木回春站在帐中,双目死死地盯着帐帘的方向,耳朵仔细地分辨着姬妙花的声音,连呼吸也不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才缓缓静下来。

姬妙花终于开口了,声音慵懒,仿佛视环伺之敌为草木。

他说的也是西羌语,端木回春细听了半天,也只听懂「我」、「西羌」、「浑魂王」等词,不过光是这几个词已足明其意。

浑魂王嘴角微翘,发出一声冷笑。

端木回春转头看他,眸色沉沉。

军师突然用汉语厉声道:「我王还在帐中,我们岂非投鼠忌器!」

姬妙花懒洋洋地回答道:「我家亲亲也在帐中,我还怕浑魂王对他不利哩。」

军师似气得直打哆嗦,连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你,你贼喊捉贼!」

姬妙花道:「不信你问浑魂王,我可曾缚他手足?可曾封他穴道?」

浑魂王没说话。

军师也说不出话来。尽管浑魂王也学过武功,不过学的都是基本的防身之术,与端木回春这等行走江湖的正宗江湖名门子弟怎可同日而语?

浑魂王突然开口道:「不必……」

他刚说了两个字,便被端木回春封了哑穴,那句「不必顾忌我」便这样硬生生地拦腰截断在颈喉之中。

浑魂王冷冷地盯着端木回春仅在咫尺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端木回春淡然道:「兵不厌诈。西羌王不至于连这样简单的兵法也不懂吧?」

「王?!」军师急切地呼喊起来。

端木回春朝吕飞使了个眼色。

吕飞会意地掀起帘子。

端木回春站在浑魂王身侧,望着焦急张望的军事,露出一抹浅笑。

军师怒道:「你对我王做了什么?」

端木回春道:「点了哑穴而已。」

军师回头瞪着姬妙花,「你说话不算数!」

姬妙花叹气道:「我适才说的是,我不曾束缚他的手足,也不曾点穴,却没说我家亲亲没有啊。」

军师道:「你卑鄙!」

姬妙花摇头道:「我简直无辜。」他抬头看着端木回春,双眼满是控诉,「亲亲哪。就算你不想我离开,也不必亲近混蛋王来刺激我。我会伤心的。」

端木回春眸光一转,淡然道:「若是伤心,便毫发无伤地回来。」

姬妙花扑哧一声笑出来,抛了个媚眼道:「小坏蛋。总是缠得人家这么紧。」

端木回春瞥向吕飞。吕飞识趣地放下帐帘。

姬妙花在外叫道:「呀呀呀,亲亲!不许让他碰到你一根头发哦!」

这样一番胡闹之后,端木回春心里头的紧张之情倒是去了几分,暗道:万一姬妙花落在他们手中也不怕,正如军师所说,只要浑魂王在他手中,他们便是投鼠忌器,绝不敢轻易伤害姬妙花。更何况,姬妙花既然敢夸下海口,自然有应对之策,自己只管看住浑魂王和赤教教主便是。

想到此处,他不由望了他们二人一眼。

见他看过来,脸色憋得发青的赤教教主立刻露出渴求的神情。作为西羌第二大教的教主,被人挟持已是颜面尽失,如今还要求对方让自己小解,简直无地自容。偏偏身体不由人,他只能寄望于端木回春能网开一面。

端木回春见堂堂一代教主,西羌枭雄落得如斯田地,心中也是不忍,便向吕飞使了个眼色。

吕飞会意,从怀中掏出绳索将赤教教主绑得严严实实,又拿出匕首贴着他的颈项,让他不敢妄动,这才解开穴道。

赤教教主穴道一开,立刻站起来,两只脚一蹦一蹦地朝帐帘的方向蹦去。

「等等。」吕飞挡住他,「先让外头的人退开。」

端木回春闻言,眼睛忽然一亮,一手封住赤教教主的哑穴,故意道:「西羌王尿急,我们自然要给予方便,只是还要请帐外的人站得远些。」

赤教教主又是焦急又是疑惑,正打算往外跳,却被端木回春抓了回来。

端木回春重新点了他的穴道,又去看浑魂王。

浑魂王似看穿了他的用心,冷笑一声,站起来三两下脱了袍子。

赤教教主这才知道端木回春的用心。原来是想用浑魂王来牵制军师。若是军师知道浑魂王有放风的时间,定然会想方设法钻空子营救,如此一心二用,自然不能全心全意对付姬妙花。

赤教教主和浑魂王身材相若,等他换上那身王袍,从背影看,竟有七八分相似。

端木回春见他盯着王袍上的鹰头浑身不自在,不由微笑道:「衣袍弄湿事小,小事不解才大。」他冲吕飞使了个眼色。

吕飞会意,故意挡住赤教教主,掀帘露出半个身子,观察周围动静。

尽管军师布置得不动声色,但端木回春何等耳力,早听到周围人手调动,暗喜在心。

吕飞左右看了看,故意指着前面的士兵用西羌语道:「你们让开。」

士兵面露怒色。

端木回春走出来,淡淡道:「难不成你们想看着你们的王当着你们的面宽衣解带不成?」

士兵们不懂他说什么,吕飞便用西羌话复述了一遍。那些士兵更加愤怒,若非端木回春人质在手,只怕即刻就要冲上来拼命。

端木回春回头看赤教教主,「不知西羌王是否能等?」

其实赤教教主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将尿意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不过他穴道受制,对汉语又是一知半解,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士兵听吕飞转述之后,双目几乎喷火。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喝。

士兵闻声恨恨地瞪了端木回春一眼,握着手中长矛,也不转身,就这样直直地往后退去。

端木回春冲吕飞使了个眼色。

吕飞会意,将捆得结结实实的赤教教主背对着士兵拉了出来。

赤教教主从未觉得如此难堪过。之前他虽然受制于人,但端木回春表面上对他还算客气,如今却赤裸裸得被当作阶下囚。他心里将端木回春和姬妙花翻来覆去骂得死去活来,连祖宗都不能幸免。

吕飞抓着他,慢慢地帮他褪去裤子。

赤教教主的脸几乎比以往身上的赤衣还要红,在那里僵站了半晌,依旧滴水不漏。

吕飞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身下。

赤教教主牙根咬得咯咯直响。

吕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西羌语低声道:「不急,慢慢来。」

……

慢慢来你个头!

赤教教主骂人的花名册上又多了一员大将!

端木回春站在帐篷里,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士兵虽然左右走动,却始终没有动作。与帐篷周围宁静相反的是,远处响起了一波又一波地吼叫声,间隙,兵刃交接声依稀可闻。

浑魂王穿着中衣坐在桌后,脸上由始至终都带着嘲弄的笑容。

赤教教主和吕飞还在磨磨蹭蹭,军师突然出现在营帐之外。「端木回春,你不会以为区区一个诱敌之计,我便会上当吧?」

端木回春听到他的声音,反倒镇定下来,「军师何意?」

「且不说外面站着的这个是不是我王,单是你这一招就用得愚蠢之极!」军师说话极不客气。

吕飞冷冷地盯着他,手按在赤教教主的脖子上。

赤教教主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感觉又被逼了回去。

军师冷笑道:「你放心。我对你和你手中之人都没有兴趣。」

吕飞抓着赤教教主就蹿回营帐。

赤教教主若是能开口,一定会大叫穿裤子!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袍够长,还算有个遮挡。

端木回春道:「军师怎有空来此?」

军师道:「我若是不来,岂非辜负了你牵制我手中兵力的计策?」

端木回春被他道破心事,也不气恼,悠悠然道:「军师多虑,我不过是不忍让堂堂西羌王失礼于人前罢了。」

「哦?是吗?」军师道,「适才我故意调动人马,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高兴?」

端木回春佯作讶异道:「你调动过人马?」

军师哈哈大笑道:「只如现在这般,将左右两翼的人互相调换罢了。」

端木回春皱了皱眉,怪不得外面的士兵来来去去人手却并未增加。他正想着,突闻一声浑厚的破风声袭向帐篷顶部。他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地扑向的西羌王,抓住他向旁边窜去。

吕飞见他动了,身体也跟着一动,只是他的轻功到底不比端木回春灵活,手里又拉着被绑成粽子一般的赤教教主,手脚慢了半步,当巨石压顶时,自己虽逃过一劫,但赤教教主的脚却被石头压了个正着。

赤教教主痛呼一声,整个人昏了过去。

「比哟!」军师疾呼。

士兵们立刻像箭般冲了上去。

帐篷石头压垮了帐篷,所有人都被盖在里面。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军师眼中闪过精光。

士兵的长矛已经戳到帐篷边缘……

「住手!」一刹那,撕裂声响起,端木回春一手持扇,一手夹着浑魂王从裂口冲天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骤变的军师。

「故弄玄虚,攻其不备。军师好计。」端木回春慢吞吞地摇着扇子,「不过,军师似乎有意忘了你们的王还在帐篷中,如此以下犯上,莫非想取而代之?」

军师恢复冷静,睨着他道:「你不必挑拨离间,我对我王之心日月可鉴。刚刚只是迫不得已,兵行险着罢了。」

端木回春道:「既然日月可鉴,何必诸多解释?」

军师道:「说我不如说你,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的手下?魔教果然是魔教,对自己人一样的心狠手辣。」

端木回春道:「浑魂王在我手中,他若是没死,军师自然会想尽办法救他,以免堂堂西羌王缺胳膊少腿,若他死了,军师当然会将投石机旁的士兵亲手杀死,以免……堂堂西羌王又缺胳膊少腿。」

军师怒发冲冠。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姬妙花中意的人果然也是一个德行!

端木回春目光冷冷地扫过那架被临时拼凑而成的投石机,随即看向更远的远处。

那里,人影刀光晃动,唯独不见牵挂之人。

帐篷突然动了动。

吕飞用匕首割开帐篷,慢吞吞地爬了出来,然后整了整衣服,看看军师道:「赤教教主还在里面。」

军师面露轻蔑之色,「死了?」

「晕过去了。」对方显然不将赤教教主放在眼里,这种情形,再抓他也是累赘。吕飞走到巨石旁,为他护法。

天色渐黯。

杀声依旧震天。

军师道:「天色将晚,我这就命人准备饭菜,你想必也饿了。」

端木回春道:「有劳军师。」他说着席地而坐,而西羌王却依旧被点了穴道站在那里。

军师憋着火气,道:「你这是何意?」

端木回春道:「可惜,原本有个宽敞的帐篷,如今敞篷没了,只好委屈西羌王了。」

军师道:「你诱敌,我还击,本是你来我往,你情我愿,何必做得这样难看?!」

端木回春道:「两军交战,乃是你争我夺,你死我活,自然是要你难看。」

军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天边,突然红光一闪而逝,如流星般,重重地跌落在遍野的冰冷铁甲之中。

端木回春呼吸一重,猛然站起,手捏住浑魂王的脖子,五指几乎要插进他的血肉之中!

军师忐忑地看着红光落下的位置,心怦怦直跳。他一边希望姬妙花就此阵亡,一边又暗暗担心端木回春发起疯来,伤及浑魂王,两个念头像把小锯子,不断在他脑海里左右拉扯。

一个士兵匆匆来报,「尼克斯力死了!」

军师急道:「当真?」

士兵道:「应当是真的。」

军师道:「何为应当?尸体何处?还不速速找来。」

士兵转头就去。

吕飞偷偷看了端木回春一眼,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据实以告。

端木回春此时竟平静如镜面,轻声道:「可是噩耗?」

吕飞道:「还不见尸……嗯。」

端木回春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努力地控制着,不让军师看出端倪。

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他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自己。

姬妙花是西羌第一高手,难逢敌手,怎会如此容易地死在普通士兵的长矛之下。

尽管他拼命地说服着自己,但是母亲、父亲、栖霞山庄众人的面孔却先后浮现在脑海,仿佛在无声地问,当初他也是这般不相信,可事实又如何?母亲在他幼时便病死了,后来父亲也死了,栖霞山庄毁了……

他以为不可能的事一件又一件地发生着。

……

心头最后一角闪烁着光芒的天空终于……

坍塌了。

「既然要死,何必招惹我?」端木回春手指紧缩,心里突然喷发出漫天恨意。旧日压抑积郁的情绪一下子冲破心锁桎梏。他盯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双目渐渐泛红。

军师看着他的神色,惊得一阵凉意从脚底直钻头顶,忙不迭地喊道:「莫伤我王!还未见尸,还做不得准!」他边说边对身边的士兵下令道:「活捉尼克斯力!不许杀他!」

端木回春对他的惊慌视若无睹,掐着浑魂王的手指仍在慢慢施力。

浑魂王面色渐渐发红。

军师跺脚道:「你若是杀了我王,你也活不了!」

端木回春冷冷道:「我几时说要活?」

军师道:「你不顾念自己,难道也不顾自己的手下了吗?」

吕飞朗声道:「能与浑魂王同归于尽,我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军师见浑魂王脸色发紫,嘴唇都急白了,想下令进攻,又怕激怒端木回春,让浑魂王死得更快,但是什么都不做,等于眼睁睁地看着王送死。

浑魂王突然冲他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军师提起一口气,咬牙道:「比哟!」

士兵们猛然提矛向前冲。

「呀呀呀,好热闹呀!」

姬妙花突然从他们身后窜了出来,笑嘻嘻地挡在端木回春与士兵之间,身上胡仙媚的那件红袍不见了,与浑魂王一样,只是剩下一件中衣。他笑归笑,手却毫无含糊地一拂,袭出一道劲风,打飞冲在最前面的六个人之后,才施施然地望着军师道:「这么急,上哪儿啊?」

「朵!」军师又是一吼。

士兵们立即不动了。

军师看着「死而复生」的姬妙花,又看看终于放开手的端木回春,一惊一乍得差点虚脱。「你没死?」

姬妙花道:「我家亲亲让我千军万马且视等闲,我只好等闲视之,进出自如啦。」

军师牙痒痒地看着他一脸自得的模样,恨声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姬妙花转头看浑魂王,道:「当然是希望混蛋王言出必行啦。」

端木回春解开浑魂王的穴道。浑魂王活动了下手脚,双眼森然地瞥了端木回春一眼,道:「本王允诺,五年之内,不动圣月教。」

姬妙花道:「只有五年?」

浑魂王道:「这已经是本王的底线。」

姬妙花叹气道:「也罢也罢,五年便五年,希望山峦脸卧薪尝胆个五年之后,多少能出息些。」

浑魂王道:「本王答应放圣月教一马,不等于答应放你一马。」

军师急道:「王?!」

浑魂王傲慢摆手,「本王向来睚眦必报。你们且逍遥两日,两日之后,我便会派人沿路通缉追杀,你们好自为之!」

姬妙花笑道:「原来你知道你小气得很。幸好我很大度,你当年欺负我师兄的那笔帐,我就当你还清了吧。」他说着,朝端木回春伸出手道,「亲亲,我们回家啦。」

端木回春面无表情地跳下石头,走到他面前。

姬妙花笑着张开双臂。

端木回春猛然挥拳。

姬妙花一愣,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亲……」

端木回春垂眸,半晌才道:「走吧。」

姬妙花偷偷伸出手指,勾住端木回春,见他没挣脱,才放心地拉着他走。

吕飞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军师见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立刻凑到浑魂王跟前道:「是否……」

浑魂王道:「你认为本王会出尔反尔。」

「臣不敢!」军师忙低下头。

浑魂王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做得很好。」

军师悄悄舒了口气。

浑魂王道:「帐篷里有本王的熏笼,你派人取出来。」

军师不知这熏笼里有何文章,听他这样说,立刻派人搬石头找东西。

赤教教主也被趁机拖了出来。拖拉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皱着脸,痛苦地呻吟起来。

军师望了浑魂王一眼。

浑魂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军师叹了口气,对士兵道:「带下去,找大夫看看。」

「是。」

熏笼终于被翻了出来。

浑魂王接过来,打开盖子,从里头抽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纸条,上面只剩下两个字——突厥。

「还清?」他发狠似的低喃道,「他的,我还清了,那我的呢?」

姬妙花拉着端木回春旁若无人地走出军营。

吕飞知道他们两人劫后相逢,定然有话要说,故意落后一段距离。

姬妙花暗道此人识趣,手不安分地摸上端木回春的腰肢,涎着脸贴上去道:「亲亲刚刚以为我死了,要为我殉情吗?」

端木回春猛然停住脚步,转头盯着他。

姬妙花见他脸色不善,忙伏低做小,赔笑道:「其实我跌下之时,已经看好了空隙,故意脱掉衣袍,使了个金蝉脱壳。我一出解脱,便飞奔来找亲亲啦,一刻都没有耽搁。」

端木回春依旧面无表情。

姬妙花撅嘴道:「人家受了伤,亲亲难道一点都不心疼?」

端木回春终于有了表情,开口道:「伤在何处?」

姬妙花将右手手指伸出来道,「看,指甲被掀了。」右手中指的指甲果然不见了,血迹斑斑。

……」端木回春无声叹息,从衣服上撕下一角,帮他缠住手指上的小伤口。

「咦。亲亲,你的扇子呢?」姬妙花问。

端木回春这才注意到扇子不见了,想来是听到噩耗心魂俱裂时不经意脱手的,「丢了吧?」

姬妙花道:「那不是你的好明尊送给你的吗?」

端木回春道:「嗯。」

姬妙花颇不是滋味地问道:「那要不要折回去找回来?」

端木回春帮他将手指裹好,轻声道:「你不会赔我一把吗?」

姬妙花咧嘴笑道:「亲亲要怎么样的?白玉的好不好?像亲亲这样的人,最适合白玉无瑕的扇子。」

端木回春嘴角微微上扬。

姬妙花眼尖,记在心头,「等随亲亲回中原,我便找中原最好的工匠为亲亲打造一把独一无二的白玉扇!」

端木回春道:「除此之外,你还需答应我一件事。」

姬妙花笑嘻嘻地问道:「何事?」

「若有一天,你要死了……」端木回春轻声道,「就先杀了我。」

姬妙花僵住。

端木回春道:「若不想杀我,就不要死。」

姬妙花盯着他许久,才长叹道:「这岂非逼着我做一只与天地同寿的老妖怪?哈哈,如此看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适合我们,我们只能执子之手,同看海枯石烂了。」

端木回春道:「我当你答应了。」

「杀你,我太痛,不如一把剑,两条命。」姬妙花低声说完,莞尔道,「不过天底下能杀我的人只有亲亲,如此看来,我们安全得很。」

端木回春见他笑得开怀,终于露齿一笑。

吕飞从后面走上来道:「有人跟踪。」

姬妙花道:「混蛋王虽然小气吧啦,说话却还是算数的,两天之内,他绝不会动我们。」

端木回春道:「两天出不了西羌。」

姬妙花道:「放心,不必急着赶路,自有人会送上门来当镖师。」

端木回春眼珠子一转已明其意。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找了个地方露宿一宿,稍作休整。吕飞怀里揣了点干粮,三人分食了。虽然不饱,倒也聊胜于无。至翌日,三人复赶路,走到版图,便见胡叶长老带着圣月教教徒大摇大摆地站在路中央等他们。

姬妙花用西羌语问道:「来得正好,有酒没有?」

胡叶长老笑得满脸褶子,「教主正在山上恭候。」

「恭候呀。」姬妙花笑得意味不明。

三人跟在胡叶长老身后上了旁边的山。山上搭了个凉棚,看竹竿草席,皆是簇新,可见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辛哈金刀大马地坐在草棚地下,前面的桌上放着满满当当的美酒佳肴,香气诱人。

端木回春抱拳与辛哈寒暄,心里不免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年浑魂王派赤教教主带卢长老混入圣月教与他接头,而如今,他却刚刚与姬妙花挟持浑魂王,令他五年内不得攻打圣月教。

辛哈哈哈笑着,仿佛浑然不记得当年一掌将端木回春打落水之事。

他装糊涂,姬妙花却不肯就此罢休。他一边将桌上的素菜都移到端木回春面前,一边似笑非笑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坐在凉亭里,你一掌将我家亲亲打落水中……嘿,你当时笑得是多么天真无邪啊。」

辛哈对端木回春道:「当初多有得罪,我自饮三杯赔罪。」他说着,毫不含糊地干了满满三杯,喝完,还抿了抿唇角,似在回味。

姬妙花道:「如此好酒,当奖赏尚嫌奢侈,你竟作罚?何况,你喝酒对我家亲亲有什么好处?难道欣赏你喝酒的英姿不成?」

辛哈无奈道:「那依峰主之见?」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道:「魔教想来西羌做点小生意。」

辛哈看了胡叶长老一眼,略作沉吟道:「我教也有不少生意,能互通往来,是好事。」

姬妙花道:「既然是赔罪,那大头小头,自然不消说了。」

辛哈迟疑了下,点头道:「不会让端木长老失望便是。」

端木回春举杯道:「蒙教主相助,端木回春代魔教上下谢过。」

「哪里哪里。」

两人干了一杯。

姬妙花支着头,冲着辛哈嘿嘿地笑起来。

辛哈心头一紧,暗道不好。自己打端木回春落水这么件小事,姬妙花便分了偌大一个好处去,那他们计擒浑魂王,说服他们撤军之事,岂非要换更大的好处?

哪知姬妙花想接下来绝口不提此事,只是一味地帮端木回春夹菜,哄他多吃。

辛哈不敢旁敲侧击,深怕中对方陷阱。

凉棚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碗筷碰撞声与极轻的咀嚼声。

盘中美食将尽,姬妙花和端木回春等人才停下筷子。

「尼克斯力长老智谋武功远胜于我,此次又舍命护教,忠心耿耿,令我自惭形秽,望尘莫及。我愿退让首座长老之位,恭请尼克斯力长老上座。」胡叶长老突然带着一群圣月教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凉棚前。

姬妙花目光一闪,似笑非笑。

端木回春不懂他们说什么,吕飞便在边上小声解释。端木回春暗道,这个胡叶长老果非平常人物。三言两语便将姬妙花拱上圣月教长老之位。如此一来,姬妙花做得再多再好也只是为教出力,最多论功行赏而已。

辛哈忙接口道:「我也正有此意。」

姬妙花懒洋洋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是圣月教的大恩人啊。」大恩人三字,自然又将他与圣月教的关系撇清了。

辛哈看了胡叶长老一眼。

胡叶长老开始洋洋洒洒地诉说起姬妙花师父与圣月教的渊源来。

姬妙花道:「好歹我也是绝影峰的峰主,让我当长老……你们是在贬低我吧?」

胡叶长老面色一变。

姬妙花的师父花清河当年身兼绝影峰峰主与圣月教长老两职,不但从未被人以为是贬低,反而引以为荣。没想到在姬妙花嘴里一转,这味道就变了。

辛哈道:「花长老当年也是如此,从未有流言传出。你太多心了。」

姬妙花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要入赘魔教了,自然想要个体体面面的身份。圣月教长老到底屈居人下,不好不好。」

辛哈与胡叶长老对视一眼,缓缓道:「那你待如何?」

姬妙花笑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涌泉之恩,自然该倾以江河。我这人最喜欢实事求是,既然是大恩人,那只受大恩人的待遇便是。」

辛哈皱眉道:「何为大恩人的待遇?」

「月初供奉不可少,过年礼金不可缺,进门恭迎出门恭送不可懒怠,遇事差遣不可推,有事所需不可躲。」姬妙花笑道,「目前只想到这几样,其他的日后再补。」

辛哈和胡叶长老脸色都不好看。

这哪里是大恩人,分明是供奉活菩萨!

姬妙花又接下去道:「可惜我入赘了魔教,这样好的待遇只怕几年才能遇到一次。」

辛哈听到这里,又松了口气。姬妙花的条件虽然苛刻,但细想下来,也无可厚非。若姬妙花真是圣月教的长老,只怕待遇也大致如此了。这次姬妙花的确豁出去帮了大忙,既解了圣月教之围,又拉来魔教这一强援,居功至伟,自己退让少许投桃报李,也是理所应当。

这样一想,他心里气顿时顺了许多,连带看姬妙花都觉得顺眼起来,道:「既然姬峰主开口,我焉有推脱之理?」

姬妙花飞快地接道:「此时便有一桩事要你帮忙。」

辛哈不假思索道:「可是要我派人护送你们离开西羌?」

姬妙花道:「不必护送,故弄玄虚,使些障眼法便可。」

辛哈道:「这个简单。你们只管放心。」

姬妙花道:「另外,还请教主帮忙联络魔教教众。」一听辛哈肯帮忙,姬妙花语气都缓和许多。

难得从姬妙花嘴里听到正儿八经的教主两个字,辛哈愣了下,才道:「这个也好办,我即刻派人前去。」他朝胡叶长老使了个眼色,胡叶长老立刻转身下山。

端木回春一直听吕飞在旁转述,闻言向辛哈举杯致谢。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等胡叶长老回转,几个人已经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开了。他默默地看了会儿,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姬清澜走后,辛哈一蹶不振,成日借酒消愁,诸事不顾,直至浑魂王来袭。念及此,他倒有些感激浑魂王。若非他率大军来袭,只怕辛哈至今仍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中。总算在圣月教大难当前之时,辛哈振作起来,召集教众御敌,拖至姬妙花赶来支援,不致将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

姬妙花和辛哈说得高了,一人以筷敲碗,一人拍桌大笑,端木回春便在旁斟酒,其乐融融。

两日过后,浑魂王便下令西羌各州府通缉姬妙花与端木回春一干人等,魔教在西羌的几大隐秘据点被一一捣毁,幸好事前有圣月教通信,使他们顺利转移,不曾损及分毫。

另一方面,赤教教主在黑白两道发出巨额悬赏,除了姬妙花与端木回春榜上有名之外,吕飞亦赫然在列,且赏金丝毫不逊其他二人。

一时之间,黑白两道,个个眼放绿光。

连绝影峰势力范围之内都有人蠢蠢欲动,图谋不轨。

而通缉令、赏金发出的同时,西羌各州府突然跑出了几十个姬妙花和端木回春,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各有去向,莫衷一是,累得西羌武林众人终日道听途说,疲于奔命,却始终没人见到正主。

江湖一片混乱,浑魂王发出六道金令,严令把守关卡。

此令一出,如混沌中的当头一棒!

众人纷纷涌向边境。

风鹊岭人满为患。

而被认为最该出现在这里的两个人却正在看悠悠江水。

端木回春边欣赏潋滟水光,边倾听水声轻浅。

姬妙花搂着他的腰,躺在甲板上闭着眼睛打盹。

忽地,前方出现一个黑点。

吕飞猛然冲出甲板,对端木回春道:「长老,有人靠近。」

端木回春起身,看着越来越大的黑点皱眉。

吕飞道:「难道有人猜到我们走水路?」

端木回春道:「赏金惊动这么多人,有人猜到也不足为奇。」

姬妙花叹气道:「山峦脸办事还是不牢靠啊。」

他们看着黑点渐渐变大,变成一艘船。

姬妙花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块木板,随手往水里一丢,正要飞身借力,就听吕飞惊叫道:「那不是我教的暗号?」

端木回春定睛而望。

迎面驶来的那艘船上,黑白旗帜飘扬。

等船近了,便看到怡然站在船头冲他们挥手。

端木回春与姬妙花对视一眼,笑道:「看来辛哈教主办事还是牢靠的。」

姬妙花道:「十次中,总算有一次让他蒙中了。」

两艘船抛锚停靠。

怡然从那艘船上跃过来,抱拳道:「长老,姬峰主。」

端木回春问道:「你不是送霍太医回家吗?怎的在此?」

怡然道:「出了大事。」

端木回春见她面色凝重,不似说笑,敛容道:「究竟何事?」

怡然道:「侯爷收到消息,姬清澜真的行刺皇上,而且险些成功了。」

端木回春道:「险些?」

怡然道:「皇上目前生死不明。霍太医被重新召进宫去了,看这情形,只怕凶多吉少。」

端木回春看了姬妙花一眼,道:「那姬清澜呢?」

怡然道:「不知。但朝廷既然没有缉拿他,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端木回春喟叹。姬清澜执意复仇,如今这个结果也算让他得偿所愿了,却不知是否连累了阿佩她们。

怡然又道:「这条水路我都打点好了,你们只管放心往前走就是。」

端木回春道:「有劳了。」

怡然道:「劳的不是我,是端木长老。」她见端木回春面露不解,便道,「明尊说皇上若此时驾崩,必会引得朝局动荡不安,届时侯府、魔教都难免受牵连。所以他另派了个任务给你,在完成之前,你暂时不必回睥睨山了。」

端木回春正色道:「什么任务?」

怡然道:「找新一任的明尊和暗尊。」

端木回春一怔,随即心头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知道下一代的明尊暗尊都是上一代明尊暗尊在青壮年时期寻觅之后精心栽培的,但他明明记得前几个月贾祥谈起此事时,还说明尊事务缠身,只怕要拖个几年方能腾出手来找继承人,不想现在竟急急忙忙地托他寻找,可见他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怡然交代完,又匆忙回到船上,为他们开道。虽然已经打点好一切,但难保半路不会杀出个程咬金,有她在前路探路,更保万无一失。

姬妙花见端木回春自怡然走后便望着江水沉思,不由从身后抱住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道:「唔,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就先挑自己的徒弟,等挑剩的再给他们做什么小明尊小暗尊。」

端木回春道:「这样一来,我们岂非要找四个孩子?」

姬妙花道:「若是不够,便四十个四百个,你开心就好。」

端木回春侧头。姬妙花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的颈项间,暖洋洋的,如驱散乌云的和风,莫名平复了他的担忧。

姬妙花搂着他,笑眯眯地规划着未来前景——

「一百个给我们洗衣服,一百个给我们做饭吃,一百个给你捶腿,还有一百个站在你旁边。」

「做什么?」

「一起朗诵这世上最真诚最美丽的句子。」

「嗯?」

「尼克斯力西古塔端木回春。」

 

后记

通往地窖的走廊里挂着一串风铃。

每当风铃响起,姬清澜便知那人来了。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如鸿毛落地,无声无息,他挂风铃似乎就是为了让听不到他脚步声的人知道他来了。

正如此刻。

风铃响起清脆的叮当声。

地窖那一头隐隐露出一点光亮。

姬清澜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吗?你为什么不吃呢?」那人一手端着烛台,一手端着面,叹息道,「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

姬清澜垂眸看着地上那碗面条,一言不发。他被关的几天里,已经深深地认清了一件事,眼前这个秃头胖子是个狂妄自大喜怒无常又极难对付的疯子。他喜欢站在高处,冷静地其他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受他玩弄。

那人将烛台拿得近了些。

暗橘色的火光照在姬清澜赤裸的身体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弥补,有些上了药,有些撒了盐,有些被塞了细细的木条,惨不忍睹。

「疼吗?」那人看着他,神情关切。

姬清澜仍低着头。

那人将面条放在地上,与之前的那一碗并排放在一起,才重新直起身子道:「你真的不考虑下我的建议吗?」他非常认真地问道,「虽然你被拷住了手脚,但是我并没有封住你的武功。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挣脱出来,低头吃面的。」

姬清澜依旧没反应。

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缓缓地点头道:「原来,人就算饿极了,也不忍心放弃自己的双臂。」他将烛台放在地上,拿起面,用筷子喂到姬清澜嘴边。

姬清澜想也不想地吃了。

「你不怕我下毒吗?」那人道,「说起来,我算是你的师伯。」

姬清澜拼命咀嚼着。

那人皱了皱眉,伸手在姬清澜的身上点了下,刚刚吃下去的面就被哗啦啦地吐了出来。

姬清澜身体前倾,虚弱地干呕着。

那人看了看自己被吐脏的鞋面,摇头道:「我不喜欢被人忽视。如果我是你,就一定会开口。我知道你不想死。」

姬清澜慢慢地抬起头,神情从容如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死?」

那人道:「皇帝还没死,你怎么舍得死?」

姬清澜眼角一抽,低声道:「你说谎。」

那人摇摇头道:「你师父留下的五石七草丹虽然很难解,但无药可解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我进宫的身后下毒,让我想袖手旁观都不行。」

姬清澜死死地盯着他,如果目光能化水,那他的目光一定是这世上最毒的水。

那人道:「不过,这样也好。这个皇帝我也很讨厌,你下了毒,我才有机会让他半死不活。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

姬清澜道:「你想做什么?」

「你猜不到?」那人讶异地看着他,随即不满道,「如果你猜不到,就说明你是个笨蛋。如果你是个笨蛋,那我就不能邀请你加入我的棋局。如果不能假如棋局……我为什么还要喂面给你吃?」

姬清澜道:「你会放过我?」

那人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吗?说话直来直去的人,太缺乏思索的乐趣。」

姬清澜沉默半晌道:「你想拥立一个傀儡皇帝?」古往今来,多少佞臣都好这一口。

那人笑了,「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拥立傀儡皇帝是这么容易的么?要亲信遍野,大权在握。我只是个小小的太医,哪来这么大的势力?我要的,只是皇帝全心全意的宠信。」

姬清澜道:「有什么区别?」

那人道:「当然是有区别的。我想要皇帝对我言听计从,但不想被各种俗事缠身。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无妻无子,为的就是求个逍遥自在。」

姬清澜道:「以你的医术,天下哪里去不得?哪里不逍遥自在?」

那人摇头道:「那怎么相同?我要的是,当我想要吃荔枝的时候,有人不远千里日夜兼程地送来。我要看歌舞时,有人将天底下跳的最好的美人送到我跟前。」

姬清澜忍不住嗤笑道:「你想当杨贵妃还是褒姒?」

那人道:「为何不可呢?受皇帝宠信,又不用为江山卖命,多么美妙。」

姬清澜道:「痴人说梦。」

「唉,你不信么?」那人陶醉地仰起头,「我曾遇到过两位这样的皇帝,不过可惜,一个后来年老昏庸,听信奸妃谗言,疏远了我。我只好让他死了。一个因为纪辉煌的死暗地里提防我,更要派我千里迢迢跑去杀凌阳王,我又只好让他死了。好不容易等到第三个,偏偏不识货。我原本不打算杀他了,反正他总算好吃好喝供奉我,对我还算不错。谁知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我想了一个晚上,不如再碰碰运气,也许能找到一个更体贴的新皇帝。」

姬清澜震惊地望着他。这个人,竟把弑君这样的大事说得如家常便饭般容易。「你,没人杀你吗?」

那人道:「有是有的,但是命不好,都死了。说起来,最可惜的是纪辉煌。我曾经多么喜欢他啊,他武功天下第一,我医术天下第一,我们联手,足以钳制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快快活活。可他偏偏选择站在皇帝那一边对付我……唉。我一生之中杀过三百六十个人,其中,他是我杀的最不忍心的一个,也是最痛快的一个。」

纪辉煌……竟然是被杀的?!

姬清澜道:「你不怕吹破牛皮吗?」

「你不信吗?他的儿子倒是信了。我看在他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一直为他父亲查找凶手,故意卖了点破绽给他。他果然上钩,然后我又写了封信提点提点他。没想到,他立即吓得躲到突厥去了。」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唏嘘道,「人都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我那些老友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当年的纪辉煌一身武功纵横天下,何等英雄,生的儿子却只能当缩头乌龟。你的师父也是,他医术仅次于我,堪称天下第二,偏偏收了个只会下毒不会制毒的笨蛋徒弟。明尊暗尊的徒弟稍微像样点,可他们的师父也不过如此了,就算继承了他们师父的本事,也算不得什么人物。」

姬清澜听他将中原新一代的拔尖人物都损了一遍,不由问道:「那你徒弟呢?」

「我不收徒弟。」那人转头看他,「看在我与你师父的渊源上,倒是勉强可以用你。」

姬清澜冷笑道:「我一定会为你所用吗?」

那人抬起手,慢慢地摸上姬清澜光裸着的胸。

姬清澜身体微微一紧。

那人手慢慢移开,一枚银针从他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姬清澜脸色一变,额头顿时渗出几颗豆大的冷汗。

那人道:「我用十二枚银针封了你的痛觉。少一根,你就会痛一分。如果十二根都拔掉,你应该猜到会怎么样了?」

姬清澜恨恨地瞪着他。

那人道:「我的棋局从来由我执黑开始,也由我决定谁能与我对弈,不容拒绝。姬季风如此,纪辉煌如此,皇帝如此,你也是如此。」

姬清澜脸色越来越苍白。

那人将针丢在地上,「我决定为皇帝拖三个月的命。在这三个月里,我需要你为我办一件事。做好了,我便还你自由。」他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姬清澜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许久才道:「君子一言?」

「我从来不是君子。你只能选择信。」那人微笑道,「不容置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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