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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這是兩座新墳。
但在如林如海的墓碑中並不顯眼。
顯眼的是蹲在墓碑前的小男孩,五六歲的年紀,臉上卻有一股超越年齡的成熟。
他跪在那裡,好似兩條腿已經與地上的泥土連成一體。
啪嗒啪嗒。
他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男孩挎著個小竹籃,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
「樊霽景,我爹讓我給你送飯來。」後來的小男孩將竹籃放到他面前。
「樊霽景,你聽到我說話嗎?」小男孩推推跪著的樊霽景的肩膀。
樊霽景突然伸出胳膊,指著左邊那座墳道:「這是我爹。」
小男孩的手頓住了。
樊霽景的胳膊又指向右邊,「這是我娘。」
小男孩傻乎乎地站在旁邊。
樊霽景縮回手,繼續沉默地跪著。
小男孩突然蹲下身,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大聲道:「子曰:人生自古誰無死……溫故而知新,呃,方知,方知……情到深處……船停泊。這句話告訴我們,人都是會死的,爹娘也是會死的,呃,我們溫習他們,但是也要保重自己。我爹常常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所以你不要太難過。」
他說完,發現樊霽景正瞪大眼睛看著他,臉不由刷得紅起來,「我說的都是老師教的。老師說的,都是聖人教的,都是很有道理的。」
樊霽景還是不言不語地看著他。
他被看得惱羞成怒,「你不信自己去看書!我爹說,聰明的人都是看書看出來的。笨蛋才去動刀動槍。」
「咳咳。」他身後傳來咳嗽聲。
小男孩轉頭看向來路,頭立刻一縮,小心地戳戳樊霽景的肩膀道:「我爹和你師伯來了。」
樊霽景身體微顫。
「你又在胡言亂語什麼?」花雲海俊美的臉孔繃得死緊。
小男孩囁嚅道:「我是在安慰他。」
「是麼?」花雲海將尾音拖長。
小男孩拚命點頭。
花雲海對身邊的步樓廉嘆氣道:「犬子痴頑,讓步掌門見笑了。」
步樓廉淡然道:「花大俠客氣。」
花雲海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不以為意,只是衝著樊霽景的背影道:「霽景,你來。」
樊霽景眼瞼微垂,慢慢地站起轉身,頭仍是低著的。
花雲海道:「我已經與步掌門商量過了。你雖是雲溪之子,但出嫁從夫,雲溪嫁入樊家門,從此就是樊家人。所以,你還是跟你大師伯回九華派吧。」他說著,沖步樓廉拱手道,「以後就有勞步掌門代為管教。」
「好說。」步樓廉緩了緩臉色,對樊霽景道,「我與你父親雖說是師兄弟,但感情更勝親兄弟。從今以後,我會將你當親生兒子一樣養育栽培,決不負你父母在天之靈。只是今後不許你再哭哭啼啼。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才無愧於天地。」
樊霽景嘴角一抿,慢慢抬起頭來,雙眼卻是乾的。
「霽景謹遵師伯教誨。」

真兇未明(一)
藍焰盟肆虐江湖已久,終於激起白道公憤。輝煌門紀無敵在武當凌雲道長、少林慈恩方丈的支持下,號召白道武林同道,展開一場浩大的剿滅藍焰盟行動。
樊霽景作為九華派代表參與其中,與其他白道同仁一起摘取了艱澀而肥大的勝利碩果。從此,藍焰盟成為江湖邪惡傳說,白道眾人則在凱旋聲中各自收拾包袱回家。
樊霽景趕了將近兩個月的路,終於回到九華山。他剛踏進九華派大門,就看到二師叔宋柏林和五師叔吳常博一臉凝重地站在那裡。
「二師叔,五師叔。」樊霽景背著包袱,恭恭敬敬地行禮。
「你知道了嗎?」宋柏林沉聲道。
樊霽景呆了下,疑惑道:「不知二師叔所謂何事?」
「你師父死了。」
……
毫無預兆和緩衝,所謂晴天霹靂不過如此。
樊霽景整個人被雷劈中似的,半晌沒反應。
吳常博沒好氣道:「二師兄,你太直接了。」
宋柏林用眼角睨著他,「不然你覺得應該怎麼說?」
吳常博乾咳一聲,放緩聲音道:「霽景啊。」
樊霽景有了點反應,迷茫地看著他,眼神隱隱帶著期待,期待他會反駁宋柏林。
「你師父死了。」
……
樊霽景又被雷劈中了一次。
宋柏林眼角一抽,「你說的和我說的有什麼區別?」
吳常博道:「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讓他感覺到我對他的關懷。」
宋柏林指著沒回神的樊霽景道:「那他現在看上去和剛才又有什麼分別?」
吳常博道:「他剛才是震驚,現在是感動。」
「你強詞奪理。」
「你無理取鬧。」
「你巧言令色。」
「你貪圖美色。」
宋柏林氣得差點把鬍子翹起來,「我哪裡貪圖美色?」
吳常博冷哼道:「我哪裡巧言令色?」
「你現在就是!」
「我……」
「二師叔,五師叔……」
「什麼事?」宋柏林和吳常博都氣憤地轉過頭看他。
樊霽景眨巴著眼睛,緩緩開口道,「我師父是怎麼死的?」
宋柏林臉色一黑道:「被人殺死的。」
「讓你說得婉轉點。」吳常博立刻補充道,「刺客刺殺他的時候,他沒躲過抹脖子的那一劍,又一時沒找到東西堵住傷口,不幸失血過多……唉。」
樊霽景道:「可是我師父武功高強,江湖名列前茅,當年連武當凌雲道長都曾盛讚師父的仙蓮劍法天下獨步。慈恩方丈也曾……」
「好了好了。你出去一趟怎麼話變得更多了。」宋柏林冷聲道,「你師父是被暗殺的。對方用的正是凌雲道長讚不絕口的仙蓮劍法。」
吳常博難得沒有反駁,附和道:「你師父剛剛把仙蓮劍法傳給三個衣缽傳人,他就被仙蓮劍法刺殺了,這不得不讓人懷疑……」
他拖長音,樊霽景果然追問道:「懷疑什麼?」
宋柏林道:「懷疑兇手乃是本門中人。」
樊霽景失色道:「怎麼可能?」
宋柏林道:「除了你師父之外,會仙蓮劍法的只有你大師兄關醒,二師兄朱遼大和五師弟施繼忠。你師父對他們想來信任有加,若其中一人突然出手……」
樊霽景道:「那也不可能得手。師父武功遠在師兄弟之上,就算暗算也難以得手。」
吳常博道:「一人難以得手,若三人就難說了。」
樊霽景震驚地看著他,「五師叔,你的意思是……」
吳常博撇了撇嘴角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樊霽景正色道:「師叔此話差矣。凡事都應講究真憑實據,更何況是這等弒師殺人的大事。三人成虎,若不是師兄弟所為,卻讓他們承受無妄的流言蜚語,師叔又於心何安?」
吳常博被他說的老臉一紅。
宋柏林冷哼道:「若非他們,還有誰會仙蓮劍法?」
樊霽景道:「物有相似,說不定那刺客的劍法酷似仙蓮劍法也不一定。」
宋柏林道:「師兄是死於仙蓮劍法中的『挽海狂潮』,我絕不會看錯!」
吳常博突然清了清嗓子。
宋柏林不耐煩道:「我是看你剛剛回來,所以提醒你。關醒他們弒師已是鐵板釘釘之事,你要好自為之。」他說著,就甩袖離去。
吳常博看了樊霽景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嘆了口氣,追隨宋柏林而去。
原先因為想著兇手,樊霽景還不覺如何。如今吳常博和宋柏林一走,念及步樓廉生前種種,失師之痛便如狂風般席捲心頭,連包袱從肩膀上滑下也無所覺。
不知站了多久。
夜幕漸漸壓下來,月光鋪撒大地。
有腳步聲悄悄地從裡頭傳出來。
須臾。
上官叮嚀從走廊探出頭,小聲道:「三師兄。」
樊霽景雙眸茫然地找尋了許久,才認出極為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她。
「師妹,」他眼睛驟然清亮起來,上前一步,緊緊地盯著她道,「剛才師叔說師父被暗害了,究竟是真是假?」
上官叮嚀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雖然天很黑,但藉著月光,她看到樊霽景的臉色蒼白如雪。
「三師兄,」她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我們先回樂意居再說。」
「樂意居?」樊霽景納悶地看著她。
上官叮嚀也不解釋,俯身幫他撿起包袱,朝樂意居的方向跑去。
樊霽景跟在她身後。
九華派一共分成前後左三大宅。
前宅是住普通弟子的,後宅是住的是步樓廉、宋柏林、樊霽景等人。而左宅就是樂意居,用來招待客人的。
到了樂意居,上官叮嚀才舒出口氣,用正常的聲音道:「總算逃出來了。」
樊霽景道:「什麼逃出來?」
上官叮嚀道:「二師叔和五師叔控制了那邊,我們只好搬到這裡來住。」
「你們……」
「就是我和大師兄二師兄五師弟。」上官叮嚀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胳膊,「現在又多了三師兄你啊。」
樊霽景瞠目結舌道:「事情為何發展到如斯田地?」
上官叮嚀聳肩道:「都是二師叔和五師叔逼迫的。他們一口咬定說是大師兄二師兄和五師弟殺了師父,還限他們立刻交出兇手,不然就監禁起來。我們沒辦法,只好偷偷搬過來。」
「可是……」
「別可是了,你還沒吃飯吧,跟我來。」上官叮嚀衝他做了個手勢,往裡屋跑去。
關醒等人正在屋裡頭吃飯。
上官叮嚀興沖沖地跑進來道:「三師兄來了。」
樊霽景邁入門檻,屋裡人看他的表情個個怪異。
關醒是一貫的面無表情,施繼忠則埋頭吃飯,視若無睹。只有朱遼大站起來道:「三師弟,來,這裡坐。」
樊霽景依言入座。
上官叮嚀邀功道:「幸虧我去那邊探聽消息,才知道三師兄回來的。他當時還傻乎乎地一個人站在那裡發呆呢。」
朱遼大眸光一閃,道:「三師弟,是不是師叔跟你說了什麼?」
「他們說,」樊霽景強忍悲痛道,「師父被害了。」
朱遼大看了關醒一眼,見他沒有反應,才道:「不錯。兇手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樊霽景道:「聽師叔說,師父是死於仙蓮劍法的『挽海狂潮』?」
朱遼大搖頭道:「這我們也不知。師父的遺體我們都不曾見到。師父死於仙蓮劍法也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詞。」
樊霽景道:「師叔總不至於騙我們。」
朱遼大冷笑道:「這可不一定。他們覬覦仙蓮劍法已久,此時正好讓他們借題發揮。」他猛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拍了拍樊霽景的手臂道:「其實,師父這次把選衣缽傳人的規矩給廢了,但凡他的親傳弟子都能學習。可惜你去赴武當凌雲道長的壽宴,不能由師父親口傳授。但等這陣子的事情過了之後,我會找機會傳授於你,也算告慰師父的在天之靈。」
啪。
施繼忠放下筷子站起來道:「我吃好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關醒。
關醒點點頭,「去吧。」
施繼忠這才轉身離開,但從頭到尾都沒有搭理朱遼大等人。
朱遼大笑容頓時有幾分不自然,「五師弟還是一樣的急躁。」
關醒道:「因為這世上總有那麼多讓人急躁的事。」
朱遼大嘴唇動了動,半晌乾笑道:「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樊霽景乍聞噩耗,沒什麼胃口,隨便扒了兩口,便匆匆告辭找了間客房休息。

真兇未明(二)
夜深人靜。
樊霽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在這深沉的黑夜裡,往事如水般從腦海裡流淌過。步樓廉的音容笑貌空前清晰,清晰到好像就站在那黑夜裡,靜靜地看著他一般。
可是,他終究再也見不到了。
他感到胸口漸漸地被抓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啪嗒。
有小石子擊中窗櫺。
樊霽景掀起被子,披衣而起。
窗戶是半開的,稀薄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有種一覽無遺的錯覺。他走到窗前,看到一個厚實的背影沐浴在月光中,披散的發被月光照得微微發白。
「師弟……」樊霽景疑惑地輕喚道。
施繼忠緩緩回過頭。
他長得並不好看,鷹鉤鼻,長下巴,凌厲的五官在月光下越發突出。明明十六歲的年紀,看上去硬像是三十六歲,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年長者才有的凝練沉穩。
「三師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正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
樊霽景輕輕揉了揉胸口,像是要揉開胸裡的鬱結,「還不睡?」
「睡不著。」
樊霽景嘆了口氣,眉宇黯淡下來,「因為師父的事?我也是。」
「不是,」施繼忠頓了頓,道,「晚飯吃太快,噎著了。」
……
「哦。」樊霽景半晌才道,「那以後吃慢點。」
「嗯。」
原本沉凝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四不像起來。
「剛才你敲我的窗戶?」樊霽景問道。
「嗯。」
「有事?」
「丟石頭的時候不小心丟到的。」施繼忠面不改色地說著謊。
樊霽景眨了眨眼睛,似乎信了。「夜裡風大,早點回房歇息吧。」
施繼忠雙唇抿緊,沉聲道:「師父並沒有打算將仙蓮劍法傳授給你。」
正打算轉身回房的樊霽景猛然停住腳步,緩緩地轉過身看他。
施繼忠面不改色道:「大師兄讓我告訴你的。」
樊霽景望著他,眼裡閃爍的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我自幼失怙,是師父將我一手拉扯大,恩重如山。能否練仙蓮劍法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抓住真兇,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
面對他眼中的堅定,施繼忠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道:「好。我先回房了。」
樊霽景早已習慣他的無動於衷。
步樓廉在世時曾評價他們,關醒沉穩卻無心向上,朱遼大有心向上卻過於圓滑,上官叮嚀小事聰慧大事迷糊,施繼忠冷靜淡漠近乎於冰。而他……
樊霽景仰頭看著天上明月,輕輕地嘆了口氣。
翌日。
東方才露出一抹灰白,天地萬物猶在半睡半醒間掙扎,宋柏林便帶著九華派其他弟子登門。
樊霽景昨夜睡得晚,被叫起來時只覺天旋地轉,雙耳嗡嗡作響,上官叮嚀喚了他兩聲才聽見。
朱遼大急得在院子裡團團轉。
關醒和施繼忠都淡漠地看著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三師兄,這裡就你沒有嫌疑,你快想想辦法,讓我們洗脫嫌疑。」上官叮嚀急道。
樊霽景使勁地拍了下腦袋,似是想將腦袋裡的渾渾噩噩拍出去,「我昨天已對師叔說過,物有相似,招式亦然。也許兇手用的招式正好與『挽海狂潮』相似,光憑這點就一口咬定是門中人所為,未免武斷。」
朱遼大彷彿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連連點頭道:「正是。」
關醒道:「其他招式尚有可能,『挽海狂潮』造成的傷口的確是獨一無二的。」
樊霽景一愣。
這裡只有他和上官叮嚀沒有學過仙蓮劍法。因此並不知道『挽海狂潮』究竟是何種招式。
朱遼大神色一緊,瞪了關醒一眼道:「大師兄。」
關醒淡淡道:「要洗清自己必須用真憑實據。病急亂投醫只會讓自己更加可疑。」
朱遼大勉強沉住氣道:「那大師兄有何對策?」
關醒道:「清者自清。」
朱遼大譏嘲道:「你認為師叔會給我們自清的機會嗎?從師父要傳授我們三人仙蓮劍法時,他們就諸多不滿。一會兒說讓師父祭祖,一會兒說讓師父斟酌斟酌再斟酌。若非師父堅持,恐怕我們現在連仙蓮劍法的邊都沒沾著呢。」
施繼忠冷聲道:「是你和我沒沾著。大師兄是師父之前就定下繼承衣缽的弟子,師父一定會傳授他的。」
朱遼大語塞,半天才冷笑道:「莫非你現在是不滿我分了一杯羹?莫忘記,這是師父的遺願!要將九華派發揚光大,必須摒棄掌門和弟子的種種約束,讓普通弟子也能學習門中最高深的劍法。不然九華派只能一直徘徊於一流與二流門派之間,永不可能和武當少林輝煌門這樣的大派平起平坐!」
上官叮嚀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現在當務之急,還是怎麼應付師叔他們。」
朱遼大深吸了口氣,轉頭看著樊霽景。
由於他的目光過於詭異,因此其他人都忍不住一起轉頭看。
樊霽景被看得面耳一熱,「怎麼了?」
朱遼大緩緩道:「師叔前幾天一直放任我們,任由我們搬到這裡來。怎麼突然今天來了?」
其他人的目光頓時有所不同。
只有樊霽景呆呆地反問道:「為什麼?」
朱遼大道:「或許是因為……你?」
樊霽景茫然道:「我?」
施繼忠冷冷道:「師父幾十年來一直平安無事,偏偏在你學會仙蓮劍法之後有事,難不成也是因為你?」
朱遼大氣得胸腔都微微凸起,「五師弟!學仙蓮劍法你也有份。」
施繼忠道:「我從未否認。」
上官叮嚀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別說了。再說下去,好像真的是我們中有誰殺了師父似的。」
「……」
寂靜。
陡然而來的寂靜。
連上官叮嚀也被自己的無心之語嚇住。
一時間,誰都沒有出聲。
宋柏林等人顯然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打發了個弟子進來看。
那弟子看幾個人面面相覷、一動不動的架勢,驚得撒腿就跑,「大師兄他們遭人暗算!被點穴道了!」
「……」
原本因為鼻子癢,而想撓撓鼻頭的朱遼大頓時僵住,腦海中閃過一個將計就計的念頭。
其他幾個人似乎也沒想到事情會急流直下發展成這樣,等宋柏林急匆匆走過來時,事情已經沒有回轉的餘地,只能互相用目光警告對方——
千萬別動!
「怎麼回事?」宋柏林驚怒地看著他們。
樊霽景嘴角一抽,就想開口,但很快被朱遼大一個惡狠狠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宋柏林身旁一個弟子道:「好像被點了穴道。」
「開玩笑!在我九華派地盤,誰能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同時點……」他猛然想起同樣神不知鬼不覺被殺的步樓廉,背脊猛然竄起一股冷意,一步上前,拍了拍朱遼大的穴道。
朱遼大被拍得生痛,咬牙一動不動。
宋柏林低喃道:「這是什麼手法?這樣詭異!」
樊霽景終於看不下去,動了動,開口道:「師叔……」
「啊!終於到時間了。」隨著朱遼大甩胳膊的動作,關醒和施繼忠都慢慢地動起來。
上官叮嚀故作驚慌道:「師叔。幸虧您來了,剛才實在是……」
宋柏林眼睛在他們之間轉了一圈,然後直盯盯地看著樊霽景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朱遼大緊張地盯著他。
樊霽景兩邊為難,須臾才輕聲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朱遼大忙接道:「那人身法出手委實太快,弟子們都沒有看清楚。」
上官叮嚀接到他的暗示,小心翼翼道:「那人會不會就是殺害師父的……」
宋柏林冷哼一聲,看著關醒道:「你是大師兄,你說。」
關醒垂頭道:「弟子慚愧。」
慚愧?慚愧什麼?這便有很多種解釋,見仁見智。至少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種慚愧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也沒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宋柏林目光一轉,正要說什麼,就有弟子匆匆來報,「二師叔,花家三公子來了」
他眉頭微蹙,「誰?」
「花家三少花淮秀公子。」
宋柏林看向樊霽景,卻見他也是一臉的驚訝。

真兇未明(三)
樊霽景等人前腳遇襲,花淮秀後腳來訪,這樣的巧合不得不讓宋柏林聯想到很多。
他沉吟了下,一邊派親信弟子將花淮秀請到大廳,一邊帶著樊霽景等人胡亂進了間客房。
由於他當時滿懷心事,因此推門時也未注意旁人的臉色,直到一陣香粉撲鼻,抬頭看到兩件肚兜掛在屏風上時,才大吃一驚,惱羞成怒道:「誰的房間?」
上官叮嚀羞得差點哭出來,卻還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師叔,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的房間……」宋柏林想發火,但深吸了好幾口氣都不知道該以何為藉口,只好怒道,「你為什麼不關門?」
上官叮嚀委屈道:「關著的。」
「關著的怎麼會……」宋柏林低頭看著地上被他用力推開的門閂,「這門閂怎麼這麼脆弱?」
其他人看地。
宋柏林大概也發現自己無理取鬧,對上官叮嚀惡狠狠道:「以後不要找這麼容易被找到的房間!」
「是,師叔。」上官叮嚀咬著牙齒應聲。
宋柏林憤然轉身,等著朱遼大道:「你的房間在哪裡?」
朱遼大的房間當然不會有肚兜,但是有襪子和鞋子,而且是極臭的襪子和鞋子。
宋柏林一進去,整個人就有種被人矇住口鼻,透不過氣的錯覺。
「這……」他嘴巴一張,臭氣吸得更加厲害,眼看著要翻白眼,樊霽景和關醒兩人立刻打開門窗,讓臭氣消散出去。
「師叔。」朱遼大見宋柏林臉色鐵青,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
宋柏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強忍著胸口的窒悶道:「掌門在九華山被殺乃是九華派上下之恥,在兇手未抓到之前,不許對任何人洩露!若有人問起,便說掌門閉關。」
樊霽景面露難色。
宋柏林這段話本就是對他說的,又補充道:「即便是表兄也不行。」
樊霽景道:「那我也閉關吧。」
「……」宋柏林氣得牙根咯吱咯吱作響,「你一回九華便閉關,豈非讓人知道我九華派有不可告人之事?」
樊霽景道:「平生所為,事無不可對人言。」
「但掌門師兄並非你所殺!關你何事?需要你對人言及?」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樊霽景道,「表哥一直待我如手足,我怎麼忍心對他欺瞞?」
宋柏林幾乎想用一把鎯頭將他的腦子敲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木頭,「你……」
樊霽景眼睛睜得比他還大還圓。
幸好房間裡的氣味散了很多,讓他的心情稍稍回轉,「罷了。花淮秀未必會問及掌門。」
有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一個弟子在門外道:「師父。」
「什麼事?」宋柏林道。
「花三公子想求見掌門。」
「……」宋柏林看向樊霽景。
樊霽景依舊一臉堅定。
「讓他先一邊呆著。」他呼出一口氣,像是做了個極為重要的決定,「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也只好……」
「師叔手下留情。」施繼忠皺眉道。
關醒不著痕跡地上前半步。
朱遼大猶豫了下,跟在他身後。
上官叮嚀剛才的臉色就不好看,此刻更是嚇得幾乎要尖叫出來。
「手下留情?」宋柏林冷冷地盯著他們,「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樊霽景從關醒身後走出來,誠懇地看著他道:「是我有違師叔之命,縱然師叔有所懲罰,我也無話可說。」
「那你就好好將功抵過。」宋柏林道,「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查出兇手是誰,不然,那就不止是違抗我的命令這麼簡單。」
樊霽景正色道:「即便師叔不說,我也絕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
「還有。」宋柏林道,「在這半個月之內,你那位表哥不准離開九華山半步,不准用飛鴿傳書,不准寫信。總之,不准消息外洩。」
樊霽景張了張嘴。
宋柏林立馬截斷道:「你若還認我這個師叔,就照我說的做。」
「可表哥與花家……」樊霽景知道花家規矩多,不想強人所難。
「你不騙人難道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騙人嗎?」宋柏林吐了口氣,「算了。此事還是由我去說。」
樊霽景鬆了口氣。
讓他開口他的確不知道怎麼開口。
宋柏林掃了眼其他人道:「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說殺你師父的另有其人,那麼理當問心無愧。好好協助他早日破案。」
朱遼大轉了轉眼珠道:「可是那人武功高強……」
宋柏林道:「你怎麼不說你們武功低微?」
朱遼大不敢再言。
「我去見花淮秀。」宋柏林甩袖出門。
留下屋中眾人,心思各異。
朱遼大忍不住先開口道:「不知道三師弟準備從哪裡下手?」
樊霽景道:「我想請師叔准我見師父遺容。」
一言驚四座。
不止朱遼大和上官叮嚀動容,連施繼忠和關醒也露出訝異之情。
朱遼大最先回神,擊掌道:「正該如此!」
上官叮嚀小聲道:「可是師叔未必會應允。」
朱遼大笑著一拍樊霽景的肩膀道:「現在是宋師叔要三師弟查案。既然讓他查案,又怎麼能不讓他驗屍呢?」
「師弟。」關醒平時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極有份量。
朱遼大當下不敢再言。
關醒看著樊霽景道:「此案迷霧重重,你若想清查,只怕遇阻不小。」
樊霽景抱拳道:「我明白。」
關醒也不多說,點點頭道:「那就好。」
朱遼大眼珠掃了掃,道:「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們雖然不是親兄弟,只是師兄弟,但只要齊心合力,絕不會有做不成的事!」
施繼忠冷聲道:「查案的只是三師兄而已。」
朱遼大道:「怎的?師兄弟之間難道不該互相幫助?難道要袖手旁觀看三師弟一個人面對半月期限?」
施繼忠道:「你也是兇嫌之一。」
「你,」朱遼大原先發火,但看了站在他身側的關醒一眼,將怒火強自壓下去道,「你又何嘗不是?」
上官叮嚀見樊霽景一直看著窗外不說話,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三師兄在看什麼?」
樊霽景道:「不知師叔會與表哥說什麼?」
儘管花淮秀和宋柏林很快談完,入住與樊霽景相鄰的房間,但他還是不知道宋柏林與他說了什麼。
花淮秀一邊使喚九華弟子將他帶來的被子褥子全都換上,一邊坐在一旁慢慢悠悠地煮茶。
樊霽景忍不住道:「表哥,你怎麼會來九華?」
花淮秀眼皮也不抬道:「想來就來了。」
「可是花家之前不是一直催促你回家嗎?」
花淮秀道:「我回去過了。」
「這麼快?」樊霽景微微吃驚。據他所知,花家門規甚嚴,每年要花幾個月侍奉膝下。除非要事,不然絕不可能同意他這樣倉促回家離家。
花淮秀轉頭看了眼鋪床鋪得滿頭大汗的九華弟子,眉頭微微一挑,站起來道:「多謝諸位,剩下的我自己來便可。」
九華派弟子如蒙大赦,一個個抱了抱拳,忙不迭地往外走。
等他們將門關上,花淮秀才重新坐下道:「我離家出走。」
樊霽景驚愕道:「為何?」
「逃婚。」
「是上次在安康城遇到的宋姑娘嗎?我倒覺得她落落大方,不失為佳偶。」
花淮秀執壺的手微微一頓,須臾才泰然地幫他斟上茶道:「哦?你喜歡。」
樊霽景忙搖手道:「當然不是。」
「不是她。」花淮秀朝他面前的杯子使了眼色道,「喝茶。」
樊霽景不疑有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緊接著臉皺成一團,「好苦。」
花淮秀得意的笑道:「我煮的是黃連,當然苦。」
樊霽景道:「為何煮黃連?」
「給你喝。」花淮秀微笑道,「幫你補身。」
樊霽景望著杯中水,臉比黃連更苦。

真兇未明(四)
黃連清熱解毒。
樊霽景喝了兩大杯,又吃了一顆蜜餞之後,覺得人彷彿重活了一回,不似剛回九華派那般渾渾噩噩。
花淮秀又取了一套茶具出來,另煮一壺。
樊霽景靜靜地看著他。
從少時在父母墓碑前分別,到多年後的再見,中間空白好長一段時光。這段時光改變了太多的事。比如那個滿口七拼八湊夫子文章的小兒終於長成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
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花淮秀的嘴角微微上揚,將頭往左側了側,好讓自己頸項的弧線顯露得更明顯一些。
樊霽景果然按捺不住開口道:「表哥。」
「嗯?」他慵懶地答應著。
「這裡晚上蚊子多,你要小心脖子。」
「……」花淮秀面色一黑,轉頭狠狠地瞪著他。
樊霽景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表情極為無辜。
「我知道你們九華山不但蚊子多,而且刺客更多。」花淮秀冷哼道,「你師父的事,你師叔已經同我說了。」
一提到步樓廉,樊霽景的臉色便黯淡下來。
「這半個月,你要從何著手?」花淮秀問。
樊霽景抬眸,驚訝地看著他,「你真的答應了師叔的條件。」
若沒有他剛才那句煞風景的話,花淮秀或許會說我是為了你之類的煽情話,但現在他對這塊木頭只有一肚子氣,「廢話。我是逃婚出來的,難道還要特地寫信回家好讓他們來抓我麼?」
樊霽景擔憂道:「可是萬一讓舅舅知道……」
花淮秀面色越發冷,「你怕我連累你?」
樊霽景嘆氣道:「我怕他罰你。」
花淮秀的目光這才稍稍放柔,「花家第一不缺錢,第二不缺人。少了我一個,並不會改變什麼。」
樊霽景道:「舅舅是疼你的。」
花淮秀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轉話題道:「你準備如何查案?」
樊霽景道:「我想先看看師父的傷口。」
「驗屍?」花淮秀下意識皺了皺眉,「你懂麼?」
「不懂。」樊霽景道,「所以我想請大師兄同我一起去。」
花淮秀隱隱排斥從他嘴裡聽到另外一個人,面上頓時帶著幾分譏嘲,「他懂?」
「不知。但他一定知道『挽海狂潮』造成的傷勢是怎樣的。」
花淮秀聽他說得在理,只得同意。
關醒等人也一直對不能親自看一看步樓廉的屍體而耿耿於懷,當下一拍即合。如今唯一的問題是宋柏林是否會同意。
出人意表的,他竟一口答應。
宋柏林道:「我既將此事交託於你,自然會鼎力支持。」
樊霽景未想事情竟然如此順利,一時感激不已。
宋柏林擺手道:「何必謝我?你若是半月之內交不出兇手,我會把這筆帳加起來一起算。」
樊霽景毫不退縮道:「我絕不會讓師父含冤而死!」
宋柏林雖然同意讓樊霽景和關醒驗屍,卻不准其大張旗鼓。特地安排在晚上,讓他們焚香禱告之後,才引入後堂。
由於步樓廉死狀慘烈,宋柏林和吳常博為了不損及掌門形象,早早入棺,只待黃道吉日入葬。因此要驗屍,不得不先開棺。
宋柏林見樊霽景和關醒都看著他,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開吧。」
關醒和樊霽景都是練武之人,拔幾個釘子皆是手到擒來。但他們都不敢拔得太快,唯恐驚動師父英靈。
等去釘之後,樊霽景和關醒都眼巴巴地看著宋柏林。
宋柏林又點了點頭。
他們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棺材板抬起,一股屍臭撲鼻而來,樊霽景下意識地摀住口鼻。
宋柏林雙眉一緊,但他畢竟是師叔,掩口鼻畢竟有損身份,只好面無表情地屏息站著。
偏偏樊霽景和關醒怕驚擾步樓廉,動作都極為緩慢輕柔,足足半柱香工夫都不見好。
宋柏林想張口催促,又怕吸入屍氣,乾脆轉身出去。
他一走,關醒捂著嘴巴壓低聲音道:「從傷口看,師父的確死於『挽海狂潮』。這一招必須配合本門內功中的螺旋勁,使劍不斷旋轉,所以傷口是圓洞。」
樊霽景想像了下當時的場景,臉色一白道:「那豈非將皮肉都絞得四處……」
關醒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怪不得當初師叔不讓我們看現場。」
樊霽景凝眉。
關醒知他心中在想兇嫌,也不打擾,默默地將棺材合上,又徒手將釘子釘好,才推著他的肩膀道:「出去再說。」
樊霽景轉身往外走。
宋柏林正站在外堂,看著供奉在堂上的步樓廉靈位。
「師叔。」
樊霽景和關醒低聲道。
「如何?」宋柏林問道。
樊霽景看了關醒一眼,見他頷首,才道:「師父的確死於仙蓮劍法中的『挽海狂潮』。」
宋柏林冷笑道:「這還需你們說?我是問你們可有新的發現。」
樊霽景道:「沒有。」
宋柏林並不生氣。他和吳常博對步樓廉的屍體前前後後少說也檢查了十遍才得出一個結果,若關醒和樊霽景看了幾眼就能看出別的,他才覺得鬱悶。
「過來給你師父上香。然後回去洗乾淨再說。」他說完,負手轉身朝外走去。
關醒和樊霽景無聲地上香,然後各自回屋。
從宋柏林同意他們驗屍那時起,他們已有預感,屍體上恐怕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但想是一回事,真的沒找到又是另一回事。
樊霽景回屋沐浴完,披著外衣看著屋外的月色發呆。
「沒有線索?」花淮秀從屋裡走出來,穿戴整齊,顯然一直未睡。
樊霽景道:「師父果然是死於『挽海狂潮』。」
「九華派會仙蓮劍法的有多少人?」
「師父過世之前,曾傳授於大師兄二師兄和五師弟。」
「獨獨沒有你?」花淮秀撇嘴道,「我早說過你師父偏心。論資質論品性,你才是當衣缽傳人的最佳人選。」
樊霽景皺眉道:「師父如此做,必然有師父的道理。」
「你……」花淮秀原本還想說什麼,但見他一臉嚴肅,好似隨時會翻臉,只好轉移話題道:「你接下來準備怎麼查?」
樊霽景道:「既然仙蓮劍法只有大師兄他們會,我便先問問他們。」
花淮秀抱胸道:「宋柏林和吳常博當初一口咬定你師父死於仙蓮劍法,似乎對仙蓮劍法也很瞭解。」
樊霽景吃驚道:「你的意思是說?」
「我的意思是說,」花淮秀眼睛往四週一掃,「我覺得你們九華派的人都不正常。」
樊霽景道:「不正常?」
花淮秀道:「按理說,自己的師兄師父死了,應當悲憤欲絕才對。縱然不悲憤欲絕,也該悲傷才是。可你看看,這山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為步掌門的死傷懷?」
樊霽景道:「師叔和師兄弟從來都不是喜怒形於色之人。」
花淮秀盯著他直皺眉。
「怎麼了?」樊霽景摸摸自己的臉。
「小時候還不覺得……」花淮秀眉頭越皺越緊,「你長大後怎變得這麼木訥迂腐?」
樊霽景正色道:「因為我懂事了。」
花淮秀沒好氣道:「我寧可你一輩子都不懂事。」
樊霽景想了想道:「或許等表哥有一天長大便明白了。」
花淮秀二話不說,衝回房間抓來茶壺又沖出來準備砸他。
可惜原本站在這裡的人已經回房了。
花淮秀走到門口,抬手剛要敲門,房內突然一黑,然後是悉悉索索地上床聲。
「……」
花淮秀鬱鬱地回房放好茶壺,也準備上床睡覺,腦海突然閃過一抹靈光——
樊霽景是練武之人,他剛才又沒有刻意掩藏腳步聲。照理說,樊霽景應該能聽出他在門口的吧?
花淮秀氣得咬牙,大步衝到兩屋共用的那堵牆邊重重地捶了一拳。
……
然後熄燈,上床,蓋被……
揉手背。

真兇未明(五)
樊霽景說到做到,第二天便去找關醒等人瞭解案情。
花淮秀吃完早飯趕到的時候,朱遼大正對著樊霽景橫眉豎目,一副怒火中燒的模樣。
關醒和施繼忠沉默地坐在一旁。
上官叮嚀焦急地站在朱遼大身後,想去拉朱遼大,卻又畏畏縮縮有所顧忌。
樊霽景一本正經道:「還請二師兄言明當時身在何處,以消除嫌疑。」
朱遼大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不說我當時在哪裡,你就要誣賴我殺的師父?」
「我並無此意。」樊霽景頓了頓,在朱遼大以為他要鬆口時,又道:「還請二師兄言明身在何處。」
朱遼大氣得臉色發白,「殺人總有緣由,我為何要殺師父?」
「對啊。為何呢?」花淮秀悠悠然地走過來,在他面前站定,認真地看著他道,「這究竟是為何呢?」
「我沒有殺師父。」朱遼大一字一頓道。
花淮秀道:「兇手也一定會這麼說。」
朱遼大的臉漲成紫紅,眼珠一瞪,微微外凸,「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淮秀波瀾不驚道:「就事論事。」
關醒終於站出來道:「二師弟,師父已然過世,你有何難言之隱,但說無妨。」
朱遼大額頭青筋突起,猛然丟下一句「你們愛信不信!」便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上官叮嚀看看他離去的背影,又看看留在原地的眾人,猶豫不決。
關醒道:「師妹,你去看看吧。」
上官叮嚀如釋重負,追了上去。
花淮秀若有所思道:「莫非……」
關醒頷首道:「正是。」
……
樊霽景茫然地看著他們,「莫非什麼?」
施繼忠伸出左手道:「二師兄。」又伸出右手,「四師姐。」然後啪得一聲合掌。
樊霽景恍然道:「一拍即合?」
施繼忠衝他伸出拇指。
「不過,」樊霽景仍舊皺眉道,「一拍即合什麼?」
「……」施繼忠拇指屈起。
花淮秀無奈道:「一男一女,一拍即合,合二為一……」
「咳咳。」關醒乾咳。
樊霽景終於領悟,一臉的震驚。
關醒道:「若我沒有猜錯,當時二師弟應該是與四師妹在一起。」
樊霽景回神道:「那二師兄為何不言明?」
施繼忠道:「師父一直反對二師兄和四師姐來往。」
花淮秀訝異道:「兩情相悅,人之常情。更何況他們師出同門,是錦上添花的喜事,步掌門為何要反對?」
施繼忠看向關醒,一時不敢言。
關醒微微蹙眉。
花淮秀望著樊霽景道:「你可知道?」
樊霽景搖搖頭道:「不知。從小到大,我便甚少和師兄妹們一起練功。」
花淮秀挑眉道:「為何?」
「師父說,花家乃是江南名門,我既為花家之後,自然要文武雙全才是。因此師父自小便為我請了很多老師。」樊霽景道。
花淮秀嘆氣道:「我總算知道你的迂腐氣是從何而來。」
施繼忠小聲道:「九華門下,讀那些之乎者也的作甚。」
花淮秀心頭一動。
步樓廉的話看似有道理,但仔細一琢磨,卻有誤人子弟之嫌。習武也好學文也罷,非專精難有所成。如樊霽景這樣文武一把抓,除非天資過人,不然只會兩頭皆空,一事無成。
聯想到步樓廉在選拔衣缽傳人之際,將樊霽景打發去武當賀壽,這裡面不可告人的道道不言而喻。
他臉頓時黑了下來,輕嘲道:「真難為他想得周到。」
樊霽景彷彿找到知己,「師父與我父親情同手足,這麼多年來,年年祭拜,風雨無阻。對我更是恩重如山,無論如何,我都要為他找出兇手。」
花淮秀像是吃了蒼蠅般,一臉的鬱悶。
樊霽景對關醒道:「大師兄,你若是知道什麼,還請儘管告訴我。」
施繼忠見關醒眉頭微微鬆動,立刻開口道:「師父向來不喜歡四師姐。」
「這是為何?」
花淮秀和樊霽景同時問。
在他們心目中,女弟子在一對男弟子中就如一朵鮮花長在雜草中,理應代之如珍如寶才是,怎的反倒不喜?
施繼忠道:「師父經常嫌棄四師姐笨手笨腳。但據我所知,師父的起居飲食,都是四師姐一手打理。甚至每年師父壽誕,也是師姐張羅的。」
花淮秀對步樓廉向來有成見,更何況剛才的想法,此刻想也不想地脫口道:「你師父心底說不定渴望有個人每天打打他罵罵他才痛快。」
樊霽景勃然大怒道:「表哥!」
花淮秀出口之後,自知失言,但見他對自己怒目相向,心頭的懊惱立刻被惱怒取代,冷聲道:「如何?」
樊霽景兩隻眼睛瞪得滾圓,兩頰也氣鼓鼓的,像很想說什麼,卻又還沒有想到。
花淮秀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又覺得他可愛起來,緩了緩臉頰道:「其他暫且擱置一旁不談。且說你的朱……師兄和上官師妹。若他們當時真的在一起,或許你可以從你的師妹下手。」
樊霽景依然氣鼓鼓地盯著他。
花淮秀突然微微一笑,道:「還是,你想這樣盯著我看一輩子?」
「……」
樊霽景選擇在傍晚時分去找上官叮嚀。
上官叮嚀說來也是名門之後,其父上官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東南大俠,但不幸遭遇血屠堂的暗殺,她淪落成孤兒,才被送到九華派,交給上官宏摯友步樓廉撫養成人。
在師兄弟五人之中,只有樊霽景和上官叮嚀父母雙亡。因這層同命相憐,在他心中,她總比別個不同些。
走到上官叮嚀的房門外,他聽到隔壁廚房裡刷刷刷的鍋鏟聲。
從上次被宋柏林誤闖閨房之後,上官叮嚀就將房間搬到廚房邊。一來是位置偏僻,難以找尋。二來以後做飯做菜也方便點。
不過宋柏林之後又送來一名九華派的廚娘,說是招呼花淮秀之用,但其實卻做所有人的飯菜。
樊霽景在門口站定,剛準備敲門,門就咿呀一聲從裡打開。
上官叮嚀微笑著站在門裡,側身道:「三師兄,進來吧。」
樊霽景腳步微挪,很快想起她與朱遼大的關係,又移回原地道:「不必,我只是有兩句話要問。」
「問師父被殺那晚,二師兄是不是與我在一起?」上官叮嚀早有所料。
樊霽景看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是。」她仰起頭,小巧精緻的臉蛋上露出比男人更剛毅的堅決。
樊霽景鬆了口氣,「二師兄為何不早說。」在他看來,兩個人在一起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因為,」上官叮嚀緩緩道,「我們當時睡在一張床上。」
樊霽景在離開上官叮嚀的房門很遠後,臉上還一直保持著震驚。
或許他真的離開九華山太久了。
或許藍焰盟真的被剷除得太費時了。
或許……他真的太遲鈍了。
花淮秀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知道小師妹的心另有所屬,令你倍受打擊,失魂落魄?」
樊霽景將目光慢慢地對準他,沉默半晌才道:「案發當晚,大師兄和五師弟在一起,二師兄和四師妹在一起……那還有誰有嫌疑?」
花淮秀道:「你的師叔。」
「可是他們不會『挽海狂潮』。」
「你等我兩天,兩天後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花淮秀眼中閃過一抹光芒。
兩天轉瞬即過。
花淮秀一大早便等在樊霽景房門口,等他一出門,便劫持到廚房。
廚娘看到花淮秀,臉上立刻更抹了油似的,鋥亮。「花公子,你要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她一指放在灶前的豬。
花淮秀滿意地點點頭,衝她微笑道:「多謝。」
廚娘頓時像喝了十七八斤白酒,輕飄飄地飄了出去。
樊霽景納悶地看著豬道:「你想吃豬肉?」
「我只是讓你看一樣東西。」花淮秀說著,從袖子裡那出一把粗製濫造的兵器。大概打造得太急,乃至於柄還是沒有的,只是用布包裹起來。
樊霽景看著那似劍非劍,好像將兩把劍的劍身一縱一橫插在一起的兵器,納悶道:「為何將劍尖鑄成十字?」
「你站得遠些看。」花淮秀等他站遠之後,將兵器慢慢地
插入豬身,然後手上一用內勁,開始飛速轉動。
只見肉碎飛濺,一會兒,便形成一個圓形傷口。
「……」樊霽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花淮秀道:「我聽你說過『挽海狂潮』的獨特之後,便一直在想是否有其他辦法造成這樣的傷口。所以之前畫了張圖讓廚娘帶下山找鐵匠來做,總算差強人意。」
樊霽景訥訥道:「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
花淮秀沒好氣道:「所以我說他做得知是差強人意。」
樊霽景道:「這樣一來,人人都有嫌疑。」
「那倒不一定。」花淮秀站起身,將沾著肉碎的外跑緩緩脫下,露出裡面另一件乾乾淨淨的袍子,「第一,那人必須熟知『挽海狂潮』的特點,九華派中連你都不知,其他弟子就更難知曉。第二,那人必須有能力制住步樓廉。第三,那人必須有殺步樓廉的動機。」
樊霽景道:「我師父乃是九華派第一高手。」
花淮秀道:「但是雙拳難敵四手。若是你兩位師叔聯手,你認為你師父在淬不及防下還能避過去嗎?」
樊霽景嘴巴張了張。
「至於動機……步樓廉的死,對那人必然有極大的好處,以至於甘冒奇險。」
「極大的好處?」樊霽景呆呆地跟著花淮秀的思路走。
花淮秀一字一頓道:「比如說,掌門之位。」
樊霽景茫然道:「但師父並沒有立下遺囑讓誰繼承掌門之位。」
「他的確沒有立下遺囑,不過九華派的掌門之位向來傳給衣缽傳人。」
「但這次有三個……」樊霽景一驚道,「你說大師兄?」
雖然是三個衣缽傳人,但無論從資歷、武功還是威望,都非關醒莫屬。
花淮秀搖搖頭道:「你忘了,你師叔曾懷疑誰是兇手嗎?」
他當然沒忘,「大師兄、二師兄和五師弟。」
花淮秀道:「去掉步樓廉的三個高徒,掌門之位自然只好落在師弟身上了。」
樊霽景怔怔地看著他。
花淮秀開始還頗感欣喜,以為他被自己的聰明才智所傾倒,但越到後來他越覺得那眼神似乎不像傾倒,好像要……暈倒。
「你怎麼了?」
「如果這樣說的話,」樊霽景道,「最有嫌疑的不是宋師叔。」
「為什麼?」花淮秀覺得自己的推斷簡直是神來之筆,天衣無縫。
「因為除去大師兄、二師兄和五師弟之後最有希望繼承掌門之位的,」樊霽景緩緩道,「是我。」
花淮秀:「……」他將大多數的人都盤算在內,獨獨漏掉了樊霽景。

真兇未明(六)
九華派的規矩向來是傳徒不傳弟。如果關醒、朱遼大和施繼忠真的成為弒師兇手的話,那麼步樓廉門下就只剩下樊霽景和上官叮嚀,上官叮嚀是女子,又是樊霽景的師妹,雖然九華派沒有傳男不傳女的規矩,但是祖上也沒有出過女掌門。這樣算來,樊霽景的確是成為掌門最可能的人選。
「可是你不會仙蓮劍法。」花淮秀想了半天,只能想出這麼一條為他辯解的理由。
樊霽景道:「仙蓮劍法的劍譜一直供奉在祠堂中。若真遇到掌門發生不測,又來不及指定衣缽傳人,便可拿出來。」
花淮秀皺眉。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推測天衣無縫,已經接近真相,但現在看來,真相還在撲朔迷離中。
他又想出一條,「可是你當時不在九華派。」
樊霽景望著他道:「你似乎在替我開脫?」
花淮秀瞪著他,就差沒有用手上的十字劍在他身上開個大洞。
樊霽景茫然地回望著他。
須臾。
花淮秀敗下陣來,冷哼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樊霽景道:「善惡到頭終有報,真相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表哥不必太過杞人憂天。」
……
他杞人憂天?!
花淮秀積鬱多日的火噌噌地竄起來!他看看樊霽景,又看看地上的豬,猛然轉身朝外走,「我去叫廚娘進來,把它切了吃!」
樊霽景忙道:「這是證物,能證明師父未必死於『挽海狂潮』。」
花淮秀停下腳步,回頭斜睨著他,「然後讓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你?」
樊霽景正色道:「清者自清。我相信該報應的總歸有報應。」
「……隨便你。」花淮秀冷冷地丟下三個字就走。
「你去哪裡?」樊霽景在後面追問道。
花淮秀頭也不回道:「勾引廚娘。」
樊霽景:「……」
花淮秀的發現一經公開,果然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這樣一來,宋柏林和吳常博也有了嫌疑,關醒等人的嫌疑自然大大減小。
朱遼大幾乎喜形於色。
宋柏林和吳常博則一臉的鎮定,好似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宋柏林看著樊霽景道:「那你的意思如何?」
樊霽景環顧了一圈,低聲道:「弟子以為兇手無論會不會『挽海狂潮』,都必然對此招造成的傷口十分熟悉。」
吳常博道:「你有話直說。」
樊霽景道:「弟子敢問案發那日,兩位師叔身在何處?」
宋柏林眼睛一瞪,剛想發作,就聽吳常博道:「唔。你倒是和你宋師叔一樣直接。」
宋柏林冷哼道:「我不像他這麼沒規矩。」
吳常博道:「師父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宋柏林惡狠狠道:「你非要和我唱反調?」
吳常博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樊霽景插口道:「還請兩位師叔示下。」
吳常博乾咳一聲道:「我當時在屋裡練功。」
宋柏林冷笑道:「練功?我看是睡覺吧?」
吳常博反問道:「那你又在做什麼?」
宋柏林面孔一僵,聲音更僵,「練功。」
吳常博「哈」得一聲笑。
樊霽景問道:「兩位師叔可有旁人作證?」
「誰睡……誰練功的時候會請旁人在旁邊看著?」宋柏林沒好氣地反問。
樊霽景皺眉道:「可是大師兄他們都有。」
宋柏林眼睛冷冷地在關醒等人之間轉了一圈道:「若兇手不止一人,那就不足為奇了。」
此話說得朱遼大等人都是色變。連向來沉穩的關醒面上都出現一絲憤怒。
大廳裡的氣氛頓時凝固成冰。
「三師弟。」
朱遼大突然打破沉寂,「從睥睨山回九華山,你似乎多用了半個月的時間。」
一直抱胸靠著門扉的花淮秀微微挺直脊樑。終於開始了。
樊霽景道:「我在江州大病一場,耽擱了半月。」
朱遼大道:「江州?那裡離九華山不遠,若全力趕路,可二十日來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話引到樊霽景身上。
花淮秀淡淡道:「可是在這之前,誰能告訴他仙蓮劍法究竟是何模樣?」
朱遼大語塞。
花淮秀又道:「更何況,我可以作證。」
樊霽景聞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朱遼大記恨上次樊霽景逼問,冷笑道:「你與他是表兄弟,自然會為他遮掩。」
花淮秀道:「照你這樣說,那麼你和上官姑娘也很難互相作證。」
朱遼大臉色一白,似乎沒想到牽扯來牽扯去最後竟然引火上身。
施繼忠嘀咕道:「這下倒好。懷疑來懷疑去,最後竟沒有一個清白的。」
「放肆。」宋柏林低喝道。
吳常博打圓場道:「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兇手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誰都知道這話只是安慰。
世上未破甚至未被發現的案子多如過江之鯽,更何況步樓廉此案實在太過蹊蹺,之前又沒有任何徵兆。
花淮秀回房一路腦海都還盤旋這樁案子。
如果不能從兇案本身下手,那麼只能從……
他猛然回頭,見樊霽景正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你跟著我做什麼?」花淮秀冷著臉問。
樊霽景道:「我想和你談談。」
「談?」花淮秀挑高眉峰,「和我這樣杞人憂天的人有什麼好談的。」他嘴上說得不客氣,心裡卻不停地猜測著他準備談什麼。莫不是剛才自己為他作證來感激的?想到這裡,他面頰不禁鬆了鬆。
「只要表哥保證不將師父過世的消息宣揚出去,我想請師父准許你下山。」
樊霽景的話將迅速將花淮秀準備上揚的嘴角打壓了下來。他瞳孔幾乎憤怒成冰,「你再說一遍。」
樊霽景緩緩開口道:「只要表哥保證不將師父……」
不等他說完,花淮秀的拳頭已經朝他的臉揮去!
樊霽景頭微微一偏,用手抓住他的拳頭。
「放手!」花淮秀瞪著他。白皙的面頰被怒火燃得通紅,明豔如三月盛開的桃花。
樊霽景眸中隱隱有波光流動,嘆氣道:「表哥……」
花淮秀目光不斷地瞟向被抓住的手上,「放手。」
樊霽景只好鬆開。
花淮秀毫不猶豫又是一拳。
樊霽景下意識地又抓住。
四目相對。
花淮秀恨聲道:「你非要抓住嗎?」
樊霽景道:「如果你不打的話。」
花淮秀沉默了下,道:「放手吧,不打了。」
樊霽景放開手。
花淮秀一腳踩在他的腳面上,撇嘴道:「我這次用踩的。」
樊霽景無奈地望了眼踩出一個明顯腳印的靴子,「表哥。」
「跟我來。」花淮秀不等他說出更讓他心煩的話,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樊霽景嘆了口氣,只好跟在他身後。
花淮秀拿出茶具,又開始折騰起來。
樊霽景站在一旁。
花淮秀慢悠悠道:「既然不能從兇案本身下手,那麼我們就從兇手的動機下手。」
樊霽景微微一愣道:「最有動機的不是我嗎?」
花淮秀沒好氣地等瞪了他一眼道:「你就這麼想當兇手?」
「我只是……」
花淮秀不等他說完,逕自截斷道:「你不覺得你師弟和師叔對你師父的死都太過於冷淡了嗎?」
樊霽景凝眉不語。
「一邊是同門手足,一邊是授業恩師,他們卻表現得好像陌生人一般,」花淮秀目光一凝,「這其中必有原因。」

真兇未明(七)
樊霽景道:「表哥,這是九華派的事情,你畢竟是花家人……」
「九華派的事?」花淮秀冷哼道,「如今整個九華派稍微有點頭臉的人物都有嫌疑,你讓誰查?」
「我……」樊霽景張了張嘴巴,剛想毛遂自薦,就被花淮秀截斷道,「你莫要忘記,我上次推斷的結果,你是最有動機的人之一。」
樊霽景訥訥道:「可是表哥剛才還為我作證……」
花淮秀眯起眼睛道:「所以你現在是過河拆橋?還是你準備去找那個陰山派的作證?」他猛然收口。
樊霽景驚訝地看著他道:「表哥你……」
花淮秀惱羞成怒道:「我才不管你與那個鄭風是什麼關係。」
樊霽景道:「我與他只是同路同行。」
花淮秀盯著他,似乎在掂量話中的真假。
樊霽景只好一動不動地任由他看。
看了半天,花淮秀總算滿意,轉移話題道:「總而言之,九華派想要查出殺掌門的兇手,我想要早日離開九華山,所以我必須早日查出殺你師父的兇手。」
樊霽景想反駁,但花淮秀直接送了一杯滾燙的茶過來。
他接過來,手掌用內勁將茶冷卻下來。
花淮秀挑眉道:「你的內功比你的招式要好得多。」花家財雄勢大,從來不缺武功秘籍。花家缺得是能練成絕世武功的人才。所以花家人的武功雖然不高,但眼光卻很好。
樊霽景道:「九華派只有一套內功心法。」
花淮秀眼睛微微一亮道:「說起來,你的師父不像一個好人。」
「表哥!」樊霽景面色一沉道,「無論我師父曾經做過什麼,所謂死者為尊。你還是莫要擾及他老人家的英靈。」
花淮秀撇嘴道:「我不過就事論事。一個為人公正的人,害他的一定是小人。而一個本身就……不夠公正的人,害他的極可能是受到不公平待遇之人。」他見樊霽景皺眉看著他,微微一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又有嫌疑了。」
樊霽景納悶道:「我幾曾受到不公平待遇?」
「步樓廉一共五個弟子,除了唯一女弟子上官叮嚀和你之外,人人都會仙蓮劍法。這難道不算不公平?」
樊霽景搖頭道:「師父是九華派掌門,他有權決定讓誰繼承仙蓮劍法。」
每次他用一臉正氣的表情說傻話時,花淮秀就無比懷念當年那個年少卻機靈的樊霽景來。他嘆了口氣道:「你這麼想,未必人人都這麼想。」
樊霽景疑惑地看著他。
「上官叮嚀雖然是女子,但女子一樣有女子的野心。九華派並非傳男不傳女的門派。你不在九華山也就罷了,她人明明在九華山,你師父卻傳別人劍法不傳她。難保她心中不會有想法。」他道,「更何況,施繼忠說過,你師父身前一直嫌她笨手笨腳,對她呼呼喝喝,但凡有點自尊心的女子都會耿耿於懷吧。」
樊霽景道:「但師妹她……」
「更更何況,上官叮嚀與朱遼大兩情相悅,卻遭遇你師父百般阻撓,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兩人惡從膽邊生……」花淮秀舉起杯子晃了晃,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樊霽景別他眼中閃爍的冷意驚到,半晌才道:「但是……」
「但是光憑他們兩個人也未必能夠殺得了你師父。」
樊霽景點頭。
「所以他們現在也僅僅是有嫌疑。」花淮秀放下茶杯道,「我現在有個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
「你師弟師叔之所以對你師父的死無動於衷,或許是因為……」
樊霽景追問道:「因為什麼?」
花淮秀緩緩道:「不管是不是兇手,他們都有殺人的動機。」
樊霽景愣住,半晌才道:「你是說,他們都希望師父死?」
「有此可能。」花淮秀道,「不過正因為這樣我才好奇。如果是兇手,他應該將自己的動機千方百計遮掩起來,然後裝出悲痛欲絕的模樣,為何他們一個個都毫不掩飾?」
樊霽景道:「他們並非不悲傷,他們只是感情內斂。」
花淮秀壓根沒理會他的反駁,「除非……」
「除非什麼?」
花淮秀想了想,覺得自己的猜測太過驚世駭俗,又搖頭道:「沒什麼。」
樊霽景的耳朵突然動了下,然後就聽隔壁的門被啪啪啪大力叩打起來。
花淮秀起身打開門,探出半個身子道:「宋大俠?吳大俠?」
外面傳來宋柏林的聲音,「花公子可知霽景在何處?」
樊霽景連忙從屋裡出來,「二師叔,五師叔。」
宋柏林也不答話,逕自將身後的一個弟子拉出來道:「喏,你說說案發當晚看到了什麼?」
那弟子縮了縮腦袋,低聲道:「弟子在掌門出事那晚看到關醒大師兄和施繼忠五師兄一起提著劍從花園走過。」
樊霽景吃了一驚。花園從掌門房間到他們房間的必經之路。
宋柏林冷笑道:「他們不是說當晚在屋裡喝茶聊天麼?難道喝茶喝多了去花園解決?」
吳常博道:「師兄,你現在是懷疑他們殺掌門,還是懷疑他們糟蹋了你種在花園裡的花?」
宋柏林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道:「你認為我是為了點花就翻臉的人嗎?」
吳常博清了清嗓子道:「其實你種在花園裡的茶花是我不小心弄斷的。」
「……」宋柏林突然一掌劈過去道,「我要殺了你。」
吳常博抬手擋住他的攻擊,嘆氣道:「師兄,你剛才明明說不會為了這點花就翻臉的。」
宋柏林道:「我剛才是問你我是不是這種人。我現在是告訴你,我就是這種人!」
吳常博:「……」
花淮秀對他們的花花招式沒什麼興趣,插嘴道:「若是如此,我想我們要問清楚關醒和施繼忠當晚究竟在做什麼才好。」
宋柏林哼了一聲道:「這還用問?」說完發現所有人都直盯盯地看著他,頓時焦躁道,「隨你們去問!」說罷,拂袖而去。
吳常博對著樊霽景微微一笑道:「那便交給你了。」
樊霽景鄭重地點頭。
來九華派的這幾天,除了樊霽景之外,花淮秀只看得順眼關醒和施繼忠,在問的時候不免含蓄,但再含蓄的說辭也掩飾不了質問的本質。
因此施繼忠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張口便想反駁,卻見關醒擺擺手道:「有人見到我們在花園?」
在花園和經過花園是有區別的。在花園意味著他當時的目的地只是花園,並未再去任何地方。
花淮秀道:「你們為何半夜在花園?」
關醒面不改色道:「練功。」
花淮秀皺了皺眉。為何九華派都喜歡半夜三更練功?宋柏林和吳常博也是。難道九華派的武功需要吸收日月精華?
樊霽景道:「練功是好事,為何大師兄當時不言明呢?」
施繼忠欲言又止。
關醒道:「我們練的是仙蓮劍法。」
花淮秀道:「你們師父不是正大光明地傳授你們仙蓮劍法?為何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練。」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壓低聲音道,「難道你們怕有誰偷學?」
「不是偷學,是,是……」施繼忠神色複雜,憤怒、失望、痛苦、疑惑……種種感情糾結在一起,竟讓他的眼眶微微發紅。
關醒嘆氣道:「我們不是兇手。」
花淮秀道:「我們相信你,可是要一個相信的理由。」
關醒本是極為內斂之人,此時眼中也不禁流露微微的怒意,「我教他仙蓮劍法每一招的最後一式。」
花淮秀和樊霽景都是一怔。
樊霽景道:「師父不是將仙蓮劍法都傳授給你們了嗎?」
關醒道:「我開始也以為是,但後來才知道,他只傳授給他們前面的幾式,卻沒有傳授收招。」
花淮秀道:「這收招可有什麼講究?」
關醒道:「收招配合內功心法引導體內真氣回丹田。若是不收招,長久下去,練功之人就會走火入魔而死。」

真兇未明(八)
花淮秀聽得目瞪口呆。若關醒說的是事實,那麼步樓廉可說是有心要害死施繼忠和朱遼大。究竟是怎麼樣的恩怨竟然使得當師父的枉顧幾十年的師徒之情,要害死自己的徒弟?
他想像不出。就好像他的父親縱然惱恨他逃婚,卻絕對不會對他趕盡殺絕。
樊霽景顯然是被這個真相嚇住了,連著低叫了幾聲大師兄,卻沒有下文。
關醒對他的失態並無訝異。這個過程他也曾經歷過。
花淮秀畢竟是局外人,最初的震驚過後,立刻恢復理智,抓緊時機問道:「你們可知原因?」
施繼忠默默地扭臉,抬起手像是要擦拭眼角。
關醒身體微微一側,幫他擋去樊霽景和花淮秀的目光。
須臾,施繼忠才轉回頭,露出一張乾乾的臉道:「我自問從小到大向來視師父為至親長輩,並無半點不尊不敬之心。我也不知道師父為何要如此待我。」
樊霽景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師兄知道此事嗎?」
施繼忠面容一僵。
關醒面無表情道:「我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不過他並未在意。」
花淮秀原本只覺得九華派每個人都冷漠,現在看來,簡直是詭異。
師父千方百計下毒手害徒弟,而師兄對師弟的生死也是冷眼旁觀。唯獨正常的是樊霽景,但花淮秀突然又覺得他這樣的人在這樣的門派裡反而是異數,與整個九華派格格不入。
樊霽景聽了關醒的話,果然焦急起來,「我去告訴二師兄。」
關醒喉結動了動,最終是忍住了。
花淮秀多了個心眼,問道:「你如何證明你們當時只在花園,並未去過其他地方?」
「不能證明。」關醒坦然道,「正如同之前你們無法證實我們是否真的在房中聊天一般。」
若換做平時,花淮秀一定很欣賞他的坦率,但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對方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你奈我何的挑釁。正如疑人偷斧中所說,當你覺得一個人有嫌疑時,便怎麼看都覺得此人一舉一動十分可疑。
施繼忠突然冒出一句,「步樓廉不是我們殺的。」
他直呼步樓廉的名諱而不像以往一樣稱呼為師父,可見心中積恨已深,原本還披著一張皮遮遮掩掩,如今皮被撕裂,深埋在心頭的情緒便不加掩飾。
樊霽景低聲道:「師父或許是有苦衷的。」
施繼忠瞪著他,好像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丁點的言不由衷,偏偏,他看了許久,看到的竟然是藏在迷茫下的堅定,彷彿對師父的尊敬已經在心頭根深蒂固,任何事都不能讓它動搖和拔出。
關醒道:「人死燈滅。無論他生前做過什麼,現在都已經不重要。」
「但兇手是誰卻很重要。」花淮秀道。
關醒看他的目光冰冷。
花淮秀容貌雅麗世間難得,但在他的目光下,就好似跟一根木頭沒有任何區別。
樊霽景忍不住上前一步,將花淮秀往後拉退一步道:「大師兄,我希望你所作所為真如你適才所言一般。」
關醒收斂眼中冷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雖然不是兇手,卻欽佩兇手為人。」
樊霽景面色一怔,他卻轉身朝花園走去。
施繼忠跟了兩步,回過頭道:「我不知兇手是誰,不過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兩人走後,花淮秀和樊霽景在原地發怔。
花淮秀是看著樊霽景拉著自己胳膊的手,而樊霽景則是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許久。
大概樊霽景的手拉得酸了,忍不住放下來,卻被花淮秀一把抓住。
「表哥?」樊霽景納悶地看著兩隻交疊在一起的手。
花淮秀乾咳一聲,舉起他的手道:「你多久沒剪刀指甲了?」
樊霽景一時沒反應過來,足足想了七八個眨眼才道:「三天前。」
「怪不得指甲這麼長了。」花淮秀睜著眼睛說瞎話地放下他的手,轉移話題道,「你剛剛在想什麼?」
樊霽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該找出兇手。」
花淮秀挑眉道:「因為你大師兄和五師弟的話?」
樊霽景道:「或許那人真的是有苦衷的。」
「你覺得你師父為人如何?」花淮秀問道。
他以為樊霽景一定會回答師父對他恩重如山云云,但等了半天,卻等到樊霽景一張愁苦的臉。
「你動搖了?」花淮秀欣喜。
樊霽景緩緩抬起頭,眉頭一點點地舒展開來,道:「我的想法始終是我的想法。」
花淮秀嘆氣。他還是沒有轉過彎。
「何況,殺人始終不對。」
「步樓廉是一派掌門。」花淮秀道,「譬如你師弟這般,明知道你師父教的武功有問題,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不但不能揭露真相,而且還要時時刻刻提防你師父下一次的毒手。若他是兇手,何嘗不是一種自保?」
樊霽景道:「可是師父為何要殺他?」
「其實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花淮秀緩緩道。
樊霽景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只怕我說了你又要生氣。」
樊霽景眼睛微微一黯道:「你又要說師父的壞話麼?」
花淮秀聽他說又,不免托腮想著自己究竟說過多少次壞話。
「若是對案子有用……」樊霽景掙紮著,「便說得含蓄點。」
花淮秀一邊琢磨著含蓄點的尺度,一邊緩緩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兩個人的恩怨,那麼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人的錯,也有可能是雙方都錯。但是如果不同的人對同一個人有不同的恩怨,那麼,錯的大多數是那個人。」
樊霽景聽他繞來繞去,繞得完全糊塗了,「表哥的意思是?」
「你師父的為人可能……」花淮秀想起他說過要說得含蓄,於是好半天才找出一個詞道,「並不受歡迎。」
樊霽景漠然。
花淮秀道:「至少我們目前知道,你們五個師兄弟中除了你之外,都有殺他的動機。而你的兩個師叔雖然表面上口口聲聲要找出兇手,可是看他們的言行舉止,並不是真心要替你師父主持公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麼?」
花淮秀沉吟道:「像是漁翁。」
「漁翁?」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花淮秀道。「如今鷸已經吃了蚌肉,而漁翁則想伺機抓住那隻鷸。」
「師叔他們……」樊霽景想辯解什麼,卻又覺得自己無從辯解起。
花淮秀想了想,突然道:「對了。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有三個師叔,另外一個呢?」
「另外一個是扁師叔。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閉關不出,不理世俗之事了。」樊霽景皺著眉頭解釋。
「你知不知道為何?」花淮秀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這九華派的每一樁事都與那個已經死去的步樓廉有關。在他生前,這一樁樁的事情都像種子一樣被埋在土裡,等他一死,這些事便抽芽見天日了。
樊霽景道:「師父說是扁師父生性與世無爭,所以不喜在門派裡走動。」
「你們門派有什麼好爭的?」花淮秀覺得步樓廉這句話,話中有話。
樊霽景第一次聽步樓廉說這句話的時候倒不覺的如何,如今被花淮秀這樣一提,也覺得有幾分古怪。
花淮秀搖了搖頭道:「我總覺得我們好像還沒有抓住真正的線頭。」
「真正的線頭?」
「比如……」他頓了頓道,「兇手究竟有幾個人。」
樊霽景愣住。
「又比如……」
一個九華守山弟子匆匆走來道:「樊師兄,花公子。」
樊霽景最近有些草木皆兵,緊張道:「出什麼事了嗎?」
九華守山弟子道:「外面有位姑娘想找花公子。」
「姑娘?」花淮秀兩條秀美糾結至一處。
樊霽景問道:「那位姑娘姓什麼?」
九華守山弟子道:「呂。」

真兇未明(九)
他一提這個姓,花淮秀就知道對方是誰。
樊霽景見他煩躁地皺眉,關切地問道:「是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是林香晴的朋友。」
樊霽景納悶道:「林香晴是誰?」
「禮部侍郎的千金。」花淮秀朝他撇了撇嘴角。
樊霽景會意道:「你的未婚妻?」
「與我何干?只是我父親一廂情願而已。」花淮秀見他神情泰然自若,並無半點不悅,心裡不由生出一股悶氣,「你難道不覺得不高興?」
「不高興?」樊霽景疑惑地看著他。
花淮秀眯起眼睛,「難道很高興?」
「很高興?」樊霽景更疑惑了。
花淮秀沒好氣道:「你只會鸚鵡學舌嗎?」
樊霽景委屈道:「我不知你所指為何?」
「……算了。你同我去見她。」花淮秀說著,就拉著他的手往外走。
「同去?為何?」樊霽景問歸問,腳步還是乖乖地跟著他走。
花淮秀道:「勸架。」
樊霽景失笑道:「呂姑娘只是女子。」
「她是將門千金。」
樊霽景遲疑了下,道:「你不會還手的吧?」
花淮秀回頭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希望我傻乎乎地站在那裡被她打?」
「你可以跑。」
「總要有人攔住她,我才能跑。」
樊霽景不說話了。因為他發現無論自己怎麼說,花淮秀都能比他說得更加有道理。至少,他聽起來是這樣的。
呂姑娘本名呂清藤,與林香晴是相交多年的閨中密友。
雖然花林兩家聯姻之事還未大肆宣揚開來,但在幾個有交往的世家之間卻是心照不宣的。所以,花淮秀雖然搶在花家下聘之前溜走,但林家依然是丟了面子的。
呂清藤這次來,就是來討個公道。
花淮秀和樊霽景還未進門,就感到一股強烈的殺氣從裡面透出來。
花淮秀輕聲道:「聽說她擅長劍法。」
樊霽景奇怪地看著他,道:「難道你還要與她比劍?」
「我只是提醒你。」
樊霽景腳步一踏進大門,就知道他為何要提醒他了。
因為一把明晃晃的劍正不由分說地朝花淮秀襲來。
樊霽景想也不想,直接拔劍將她的劍擋住。
呂清藤出劍時,一心只能想著快、狠、準,並未看清來人。等看清花淮秀的臉之後,不由有剎那失神,但失神之後,卻是更加的憤怒。
自從雪衣侯薛靈璧與馮古道在京城鬧得滿城風雨之後,她便十分排斥外貌好看的男子。偏偏花淮秀的外貌不但好看,簡直絕美。所以她的殺意在稍稍停頓之後,更成倍翻湧。
「姑娘。」樊霽景皺眉道,「此處是九華派,還請姑娘收起兵器。」
呂清藤冷笑道:「我不收又如何?」
「那就莫怪樊霽景無禮。」他說著,手腕翻轉,劍如旋風般旋轉起來,只聽叮得一聲,呂清藤手中之劍便被捲得飛了出去,釘在房樑上。
呂清藤到底是練武之人。樊霽景一出招,她便知曉自己的武功與對方實在差距太大,再戰也是徒勞,便憤憤一跺腳道:「你們究竟想要如何?」
樊霽景茫然道:「呂姑娘,你千里迢迢從京城跑來,就是為了到九華派來問我們到底要如何?」
呂清藤道:「若是我不來,難道還要指望他親自去京城解釋嗎?」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花淮秀。
花淮秀道:「我從未涉足京城,也從未認識京城中人,又有何要解釋?又要向誰解釋?」
呂清藤見他一開口就將自己撇得一乾二淨,口氣雖然與薛靈璧當年不同,但心意何其神似!壓抑在胸口的悲愴頓時如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花淮秀!你走得瀟灑,可曾想過有個女子為你日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花淮秀道:「也好過成親之後,我日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你……」若不是劍懸在樑上,她恨不得立刻將它
拿下,朝他劈去。
花淮秀似乎也覺得剛才這句話說得有些過,重新舒了口氣道:「還請呂姑娘回京之後,替我多謝林姑娘美意。但我心中早已有人,今生今世只願與他相守到老。」
「心中有人?」呂清藤的目光突然瞟向站在他身邊的樊霽景。
不怪她如此作想。自從薛靈璧和馮古道之後,她便知道這世上的情敵是不分男女的。
樊霽景被她幽怨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擺手道:「我不是……」
花淮秀突然伸出手,將他半摟半靠地貼在一起道:「我既已決定和你在一起,便不會再忌諱世俗眼光。」
樊霽景似乎嚇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們……」猜測是一回事,親眼證實是另一回事。呂清藤睜大眼睛瞪著他們,又好像透過他們瞪著遠在千里之外的另外兩個人。
花淮秀慢慢地轉過頭,望向樊霽景的目光無限深情。
樊霽景心頭猛顫,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聽他道:「霽景。今生今世,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
樊霽景張口欲言。
花淮秀眼中精光一閃,作勢要湊過去,唬得他嘴巴立刻閉起來。
「你們夠了!」
呂清藤將這些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怒吼道:「你們太旁若無人了!」
「呂姑娘準備呆多久呢?」樊霽景不敢看花淮秀,只好隨便找個話頭與呂清藤說話。
但這句話入了呂清藤的耳朵,倒成了逐客令。她色變道:「難道你不怕你們的事情被掌門知曉嗎?」花淮秀既然離家出走,想必是下定決心,但樊霽景……她看他神情木訥老實,想來不是離經叛道之人。如要離間二人,還須從他下手。
誰知樊霽景聽了她的話,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幽幽嘆了口氣道:「他若是能知曉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若掌門還在世,即便知曉也無妨。但呂清藤理解的卻是,要知曉便知曉,他是無懼的,只是一直沒找到適當的時機。
花淮秀見呂清藤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知道她誤會了,立刻順水推舟道:「無妨,一會兒我們就去告訴你師父。」
樊霽景茫然道:「啊?」
花淮秀朝他眨了下眼睛,然後朝呂清藤瞥了一眼。
樊霽景這才想起不能讓步樓廉被暗殺的事情外洩,連忙附和道:「是。」
「你們當真不怕?」呂清藤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為何她遇到的男子都是這樣離經叛道,不顧世俗眼光?可偏偏這些男子的目光所向並不是自己,也不是其他女子,而是另外一個男子。
樊霽景的腦袋似乎現在才繞過彎來,意識到呂清藤適才所指,但誤解已成,再解釋也枉然,只好安慰她道:「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認真過,不認真也過。你又何必斤斤計較?」
「我斤斤計較?」呂清藤自嘲一笑道,「我不過是想要追求幸福罷了。」
花淮秀納悶道:「你的幸福與我何干?」
呂清藤淒然地望著他,慢慢地搖搖頭,「不相干。我只是有感而發。」
樊霽景見她神情委頓,似有不支之態,便道:「呂姑娘,你若是沒有急事要辦,不如在九華山住上幾日,也好讓我略盡地主之誼。」
花淮秀暗暗瞪了他一眼,忙道:「呂姑娘一個單身女子,住在九華派怕是多有不便。」
「啊?」樊霽景疑惑地看著他。九華派又不是武當少林,上官叮嚀也是女子,不也一直住在這裡?
花淮秀嘴唇微動,聲細如蚊道:「閉嘴。」
他這樣明顯地驅逐呂清藤焉能不知。不過她此刻也的確無心留在此處,淡淡道:「這樣的地方,我若是留下,只怕也有損聲譽。」
樊霽景又想開口,卻見花淮秀的嘴巴又湊了過來,只好緊閉雙唇,眼睜睜地看著呂清藤從面前走過,帶著一身的落寞朝山下走去。
等她人影一出視野,樊霽景急忙推開花淮秀道:「表哥。像適才的玩笑,你切莫再開了。」
花淮秀強忍著被推開的不悅,挑眉望著他道:「你怎知我適才是在開玩笑?」
樊霽景呆若木雞。
「你以為我千里迢迢,自請去武當拜壽是為了誰?」既然起了頭,花淮秀也不怕撕破所有層紙。他已經受夠樊霽景似遲鈍似迴避的敷衍。既然早說晚說都要說,倒不如早早說了,行與不行給個痛快!
樊霽景訥訥道:「難道不是為了凌雲道長?」
「凌雲道長自有慈恩方丈煩惱,與我何干?」
「但,但是……」
花淮秀咄咄緊逼道:「你以為我是為誰離家,為誰與父親爭吵?」
樊霽景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難道不是為了自己?」
「當然是為了自己。」花淮秀供認不諱道,「為了多年前就已經看上一根不會開竅的木頭的自己!」
樊霽景真的僵成了一根木頭。

真相未明(一)
日頭慢慢從中向西偏移。
樊霽景感到西曬的陽光正攀爬著自己的後背。應是暖洋洋的溫度,竟讓他有種被灼傷的痛感。
花淮秀見他半天不說話,只是兩眼發直地盯著地面,沉不住氣道:「你好歹說一句話啊。」
「表哥。」
花淮秀的心微微一緊,一雙明眸亮閃閃地看著他。
樊霽景說話的時候只有嘴唇在動,整張臉的其他部分都僵硬如磐石,「你餓了嗎?」
花淮秀什麼都沒說,直接出腳踢在他的小腿上。
樊霽景一動不動地硬接了一記。
花淮秀皺眉道:「怎麼不閃?」
樊霽景慢吞吞地轉過頭,半晌才委屈道:「腿麻了。」
「……」
轟轟烈烈的表白就這樣隨著樊霽景一瘸一拐地走出客廳而暫告結束。
花淮秀原本想趁熱打鐵繼續追問的,但樊霽景卻藉口肚子太餓,拐著腿躲進廚房後,將門反鎖,任憑他怎麼敲都不出來。
眼看日頭西落,時近傍晚,花淮秀終於怒了,抬起腳狠狠地踢在門板上道:「我也要吃!」
過了會兒,終於傳來咿呀一聲。卻不是門,而是窗。
一隻手端著一碗麵在那裡上下顛簸。
花淮秀沒好氣地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樊霽景驚慌地看著他。
「我不逼你。」即使對比著彩霞滿天的落日美景,他的容貌依然豔極,尤其笑時,竟比彩霞猶勝三分。「我們現在來討論案子。」
樊霽景凝眉,須臾抬頭看著花淮秀道:「表哥。」
「嗯?」花淮秀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和藹可親。
「你莫要騙我了。」樊霽景嘆氣道,「我不會出去的。」
他的話音剛落,就看到花淮秀將兩扇窗子開到最大,然後躬身跳了進來。
樊霽景:「……」
花淮秀笑眯眯道:「裡面說也是一樣。」
樊霽景道:「你剛才說查案?」
花淮秀眯著眼睛打量他不說話。
陽光照在他半邊臉上,細緻地描繪著每一寸皮膚,烏黑的瞳孔閃爍著點點金光,充滿著熱切的期盼。
樊霽景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道:「表哥,這樣是不對的。」
花淮秀並不感到失望。他本來也沒希望一根木頭突然就能開出一朵花來,「這世上何謂對?何謂錯?對與錯本就是人分辨出來的,又為何不能由人來推翻?」
樊霽景呆呆地抬起頭,看向花淮秀的目光是那樣的新鮮,就好像頭一次認識這個人似的。
「怎麼了?」花淮秀皺眉。
樊霽景道:「沒想到表哥除了破案之外還很會講道理。」
「你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花淮秀將他的話又回味了一遍,頓覺彆扭,「等等,什麼叫做沒想到?」
樊霽景道:「說明我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花淮秀噎住。
「表哥真的有查案線索了嗎?」樊霽景急忙將話繞開。
但花淮秀有豈是這麼容易就被打馬虎眼的人?
他莫測高深地盯著他,好似要將樊霽景臉上那層僵硬而尷尬的表情剝落下來,看看隱藏在後面的真正情緒是什麼。
「表哥?」樊霽景不安地問道。
花淮秀慢慢地收斂探視的目光,淡淡道:「此事以後再議也可。先處理你師父的後事。」對他來說,樊霽景的反應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他原以為以樊霽景迂腐木訥的個性,在知道之後定然會滿口之乎者也禮儀道德將他拒之千里。但結果是他拒是拒了,卻是拒得這樣曖昧不清,猶豫不定。只要不是一板子打死,他就有信心能撥開烏雲見晴空!
樊霽景悄悄地鬆了口氣道:「表哥真的知道兇手是誰?」
「我不知兇手是誰,但有人也許會知道。」
「誰?」
「你的三師叔。」花淮秀道,「掌門過世這麼大的事都不露面,這裡面一定另有原因。」
樊霽景皺眉道:「三師叔閉關久矣,或許已經不想再理凡俗之事。」
「究竟是不想理還是不能理,總要見過才知。」花淮秀頓了頓道,「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樊霽景還在猶豫,花淮秀已一錘定音,「等我吃完麵就去見他。」
「呃。」
「對了,面呢?」花淮秀似乎現在才想起那碗白花花的面條來。
樊霽景望著地上不知何時被他不小心倒翻的面條,一臉尷尬。
花淮秀道:「算了,我再找點別的東西吃吧。」
「沒東西吃了。」樊霽景說著,摸了摸微凸的肚皮,「剛才在廚房無事,我就一直吃……」
花淮秀:「……」
餓肚子和宋柏林同桌的兩個選擇中,花淮秀選了前者,於是只能帶著一肚子的飢腸朝扁峰閉關的飛龍洞走去。
樊霽景見他面色不佳,不敢搭茬,默不吭聲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飛龍洞前,樊霽景道:「我先去通報一聲。」
花淮秀餓得連話都懶得說,隨手揮了揮。
樊霽景小心翼翼地走到洞口,極小聲地喚道:「三師叔。」
花淮秀與他相距三四尺,見他嘴唇上下動,愣是沒聽見有聲音發出來,禁不住道:「你在做什麼?」
「我在通報啊。」樊霽景聲音壓得極低。
「你這樣誰聽得到?」花淮秀沒好氣道。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裡面一個低啞的聲音道:「誰?」
樊霽景整了整衣衫,恭敬道:「掌門門下弟子樊霽景求見扁師叔。」
裡面頓時沉寂了。
花淮秀站得撐不住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他的屁股剛剛沾上石頭,就聽扁峰沉聲道:「進來吧。」
樊霽景這才輕輕地推開門。
花淮秀跟著站起來,舉步要走,就聽扁峰又道:「其他人先在門口等著。」
樊霽景見花淮秀皺眉,立刻投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花淮秀冷哼一聲,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
走入洞內,樊霽景便聞到清雅的檀香迎面撲來,讓原本惴惴之心慢慢地平復下來。
扁峰盤膝坐在洞內的石榻上。平復由於長久不見天日而變得異常蒼白,瞳孔透著淡淡的琥珀色。
「三師叔。」門緩緩合上,房間裡僅剩一盞微弱的油燈來支撐黑暗的侵襲。
扁峰慢吞吞地抬起眼,「你來了。」
樊霽景垂眸道:「師父過世了。」
扁峰點點頭道:「你二師叔已經告訴我了。」
「弟子本不欲打擾師叔清靜,只想請師叔出山,主持師父後事。」
扁峰道:「有你二師叔在,何必我操心。」
樊霽景默然。
「你師父被害的各種傳言,五師弟已告知於我聽。」扁峰歇了口氣,似乎太長的話耗費了他太多精力,以至於說話的速度越發放慢,「這個案子現在交由你來查。」
樊霽景畢恭畢敬道:「是。」
扁峰望了眼油燈,嘆息道:「人死燈滅。有些事情莫要太執著了。」
樊霽景身體微震,張口似欲反駁,但目光觸及那雙洞悉世情的琥珀色眼眸時,話被硬生生地嚥了下去,輕聲道:「多謝師叔教誨。」
「得饒人處且饒人。」扁峰說了一句別有深意的話,輕輕揮手道:「你去吧。」
樊霽景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倒退著出來。
花淮秀見他掩上門,與他一同走出五六丈之後,才壓低聲音問道:「如何?」
樊霽景搖頭道:「師叔也不知兇手是誰。」
花淮秀失望道:「一點線索都沒有?」
「師叔閉關這麼多年,我們還是莫要用這些事情來驚擾他老人家。」
花淮秀此刻有些餓過頭,也不覺得腹中空空難受,心思又重新活絡起來道:「既然案子沒線索,你便抽空想想你我之事?」
樊霽景一驚,臉像火燒雲一樣,紅光從頸項一路往上蔓延。

真相未明(二)
花淮秀逗趣道:「你這樣子,倒像我在調戲良家婦女。」
「表哥。」樊霽景支支吾吾道,「你莫要這樣子。」
「這樣子?」花淮秀倒是被他的反應激起了興趣,不由上前一步,像登徒子般輕佻了下他的下巴道,「還是這樣子?」
樊霽景抬起頭,一雙眼睛竟然閃爍幾許水光,配上那張大紅臉,彷彿水靈靈的紅蘋果,著實可愛至極。
花淮秀覺得自己胸口被撞了一下,幾乎想撲過去大咬一口。
樊霽景突然轉頭看向來路道:「有人來了。表哥。」
花淮秀不自在地挪開目光道:「你我都穿著衣服,怕什麼人來?」
樊霽景低下頭,看看他鞋尖和自己鞋尖的距離,然後退後兩步道:「你站得太近了。」
「你我都是男子,何須避嫌?」花淮秀無辜地看著他。
樊霽景訥訥道:「可是你剛剛……」
「剛剛如何?」花淮秀故作邪惡地挑了挑眉。
樊霽景臉色突然一正,轉過身去。
來路,一個九華派弟子正匆匆趕來。
花淮秀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剛才也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他竟然這麼遠就聽到對方的腳步聲?
九華派弟子走到近前,恭敬道:「樊師兄,師父有請。」
樊霽景認出他是宋柏林門下,連忙道了聲謝,跟著他朝後宅走去。
花淮秀雖然惱怒那個弟子不識相,打斷好事,但心中仍不住對宋柏林的打算生出幾分好奇之心,便一路跟在他們身後。
到後宅大堂,便見宋柏林、吳常博、關醒、朱遼大、上官叮嚀和施繼忠等人都在座。
宋柏林見他與花淮秀進來,原本就陰沉的臉色又黑了幾分,「花公子。我們要談的是九華派內務,還請迴避。」
其實花淮秀早在遠處看到這番陣仗,便有預感要談之事恐怕非同尋常,只是不想他竟然說的這樣直接。他雖然心高氣傲,但也知門派內務最忌諱旁人在場,因此拱了拱手,便轉身回房。
他走後,樊霽景在施繼忠身邊落座。
宋柏林見眾人都看著自己,緩緩道:「師兄的遺體不能再存放下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各自低頭不語。
身體惡臭已經漸漸從靈堂瀰漫開來。給屍體下葬是懸在人人心頭的一句話,但是誰都不敢先提出來。畢竟殺步樓廉的兇手還逍遙法外,現在將他下葬,就是讓他死不瞑目。
吳常博沉吟道:「還是緩一緩吧?畢竟兇手還沒有找到。」
「來不及了。」宋柏林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龍鬚派送來書信,說要我們聯合起來對付魔教。」
吳常博皺眉道:「魔教回睥睨山之後一直安分守己,並未有劣跡流傳於江湖啊?而且前陣子它不是還給朝廷圍剿了麼?怎的又要聯合起來對付?」
宋柏林道:「江湖中事哪裡有對錯可分,不過立場不同。之前魔教擴張生意,惹得不少門派怨聲載道。如今它遭遇朝廷圍剿,實力大不如前。那些門派自然要趕著來打落水狗。」
吳常博道:「我們九華派向來自給自足,與我們有何關係?」
宋柏林意味深長道:「有沒有關係,不是你我說的算的,要掌門來說。」
「掌門?掌門師兄不是已經……」吳常博微微一怔道,「你想李代桃僵?」
宋柏林道:「李代桃僵是旁門左道,非解決之道。」
吳常博聽他說自己的猜測是旁門左道,心中不悅,冷哼道:「那你有什麼好提議?」
宋柏林道:「人生誰無死?掌門之位交替本是人之常情。」
吳常博道:「但是殺掌門的兇手還沒有抓到!」
「只要我們不說,誰知道掌門是遇害?」宋柏林冷冷地看著他。
吳常博皺眉道:「你看我作甚?」
「沒什麼,只擔心有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吳常博勃然大怒道:「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一天到晚就在九華山上下晃悠,我要對誰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的氣話倒是讓宋柏林放下心來,「嗯。記得別出九華山。」
「你……」
吳常博剛想反駁,宋柏林卻已經將臉撇向了關醒。「你是本門大弟子,掌門師兄的後事便交由你處理。」
關醒起身恭敬道:「是。」
朱遼大望了他一眼,眼中頗有不甘。
宋柏林又問樊霽景道:「案子可有眉目?」
樊霽景頹然地搖搖頭。
關醒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吳常博終於抓到機會,譏嘲道:「一個月的時限未至,你這樣著急做什麼?」
宋柏林道:「早日查出兇手,也可早日找到掌門即位人選。」
「你這話……」吳常博眼睛往關醒一撇,嘴角動了動,未再說下去。
宋柏林一掃堂上諸人道:「如今門中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你們都要打起精神才好。」
「是。」眾人應和。
樊霽景從大堂出來,便見花淮秀背靠牆壁,一手捧著烤雞,一手拿著筷子,一點點地撕著吃。看他的速度,顯然餓極,但看他的動作,卻又優雅如行雲流水。
花淮秀見他盯著自己的烤雞,笑道:「趁你師叔們不在,拿個烤雞未算是偷吧?」
樊霽景道:「你空腹吃雞不怕油膩?」
「總比餓死強。」他眼睛往後一瞄,關醒、朱遼大等人都依次出來。
這是通往樂意居的必經之路。雖然宋柏林與他們表面上休兵,但誰心裡頭都知道這是暫時的。若樊霽景找不到兇手,或者他找到的兇手是雙方中任何一個人,那麼戰火依然會燃起。
朱遼大走過來,拍了拍樊霽景的肩膀道:「查找兇手之事還要抓緊。」
樊霽景點頭道:「是,二師兄。」
朱遼大嘆了口氣道:「想當初師父健在時,師叔面目何等和藹可親啊。」
言下之意是,如今實在面目可憎。
施繼忠道:「師叔也只是秉公辦事。」
朱遼大望了他一眼,嘴角不屑地撇了撇,意有所指道:「也是。畢竟師叔正在打算新掌門的繼任人選。」
施繼忠面色驟變,正欲發作,卻被關醒輕扯了一下,只得按捺下來。
朱遼大猶不知足,對樊霽景道:「案發當日誰不在場,誰在說謊,都是極為重要的破案證據。」顯然已經知道施繼忠和關醒當時並不在房中,而在花園之事。
施繼忠臉漲得赤紅。
關醒淡淡道:「不肯說出事實的,又何止一人。」
他指的當然是當初朱遼大死活不願說自己身在何處之事。
朱遼大自討了個沒趣,不禁有些悻悻。
天色越來越暗,連帶門口眾人的影子都模糊起來。
關醒突然開口道:「三師弟,我有話對你說。」
樊霽景轉頭看了花淮秀一眼。
花淮秀聳肩道:「你們九華派內務多。」
「花公子若有興趣,一起來也無妨。」關醒說著,就要轉身,卻聽朱遼大道:「大師兄,若我也有興趣呢?」
關醒淡淡道:「你若有聽牆根的本事,請自便。」
朱遼大臉色頓時極為難看。可惜夜間天黑,除了與他靠得極近的上官叮嚀外,無人注意。
樊霽景與花淮秀一路跟著關醒,直到屋裡。
「請坐。」關醒點燈,然後做了個請的姿勢。
樊霽景和花淮秀落座。
關醒道:「我知道你們心中必然還有疑問。」
花淮秀挑眉道:「你願意說?」
「師父已死,有些事放在心中也無用。」關醒頓了頓,緩緩道,「你們不是問,為何師父要對二師弟五師弟保留最後一式嗎?」
花淮秀問道:「為何?」
「為了不讓他們與我爭奪掌門之位。」
關醒的答案大出樊霽景與花淮秀的意料。
「其實二師弟有一句話並未說錯。若非你出門在外,那麼當初學習仙蓮劍法,或許有你一份。」關醒的表情一直是淡漠的,即便說的是師父害徒弟這樣聳人聽聞的消息,依然臉無動於衷的模樣。
花淮秀皺眉道:「步樓廉貴為一派掌門,他想將掌門之位傳給誰就可以傳給誰。難道朱遼大和施繼忠還有能耐改變他的決定?」
關醒搖頭道:「他怕的不是二師弟和五師弟改變他的決定,而是怕他們影響我的決定。」
花淮秀道:「我不懂。」
關醒道:「二師弟對掌門之位早有野心。師父說他私底下經常有意無意地數落我。」
花淮秀雖然沒親耳聽到他說什麼,但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那麼五師弟呢?」樊霽景突然開口。
關醒凝眉。
樊霽景道:「五師弟對大師兄一直都是尊敬有加。」
「五師弟沒有錯。錯的是我。」關醒緩緩地吐出一句令花淮秀和樊霽景瞠目結舌的話,「是我對他有非分之想。」

真相未明(三)
樊霽景傻乎乎地追問了一句,「怎麼樣的非分之想?」
關醒眼中閃過一抹笑意,然後看向花淮秀。
花淮秀乾咳著撇開頭去。
樊霽景茫然地望著兩人,突然恍然大悟,趕緊補充道:「其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要不妨礙他人,是男是女也不必太過介懷。」
他剛說話,就見花淮秀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頓時畫蛇添足地解釋道:「大師兄和五師弟若是兩情相悅,也是很好的。」
「可惜師父知道之後,雷霆大怒。」關醒嘆了口氣,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劍傷,「這道傷就是師父留下的。」
花淮秀道:「因為你執意不肯放棄施繼忠,所以你師父要殺他?」
關醒瞳孔微縮,隱隱有自責之意。他搖了搖頭道:「不。我當天就對師父發誓說,從此之後一定對五師弟斷念。」
樊霽景疑惑道:「既然如此,為何師父還要傳授五師弟不全的仙蓮劍法?」
花淮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感情之事怎會說放下就放下?」
樊霽景道:「可是大師兄已經發了誓。」
花淮秀道:「我若是對你發誓說我以後不再喜歡你,也一定騙你的。」
樊霽景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
關醒對花淮秀突如其來的表白倒是半天不驚,「不錯。我發誓是怕師父對五師弟不利,但師父若真要對五師弟不利,又豈會因為我小小的一個誓言就放棄?後來他說要同時傳授我們三個人仙蓮劍法,我便覺得其中有蹊蹺。」
花淮秀忽而擦嘴道:「如此看來,你對你師父似乎一直都有提防之心?」
關醒別有深意地望向樊霽景。
樊霽景嘆氣道:「師父對門下素來嚴格。」
他說得委婉,但在場兩人又有誰會不懂?
關醒道:「師父是分開教我們仙蓮劍法的。他說是為了考驗我們三人的學武天資,但我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所以私底下找五師弟讓他將所學的招式演練一遍,這才發現師父少教了最後一式。我向師父幾番旁敲側擊,才知道最後一式是收式,若是練時不學,極容易走火入魔。」
花淮秀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額頭,「這樣說來,你師父也算用心良苦。」
樊霽景道:「用心良苦?」
花淮秀道:「一個師父要害自己的徒弟還要拐這樣大的一個圈子,難道不是用心良苦?」
關醒道:「師父向來看重自己的名聲,莫說殺徒這樣的罪名,就連平時的一個小小誤會也要再三解釋,直到對方再無以後才肯罷休。」
花淮秀緩緩放下手,擱在桌上,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徐徐道:「但是如此一來,你弒師的動機就十分明了了。」
只要步樓廉在世一天,關醒和施繼忠不但不能在一起,而且施繼忠還會有生命危險。在這種壓迫下,關醒也好,施繼忠也好,都有殺步樓廉的動機。
關醒面色不改地點頭道:「我在來之前已經想清楚了。我不是兇手,但我也沒有證據證明我一定不是兇手。」
花淮秀神色突然一鬆,笑道:「我倒是願意相信你的。」
關醒道:「對我而言,掌門之位不過是雞肋。說不想要,我又的確期待過幾年。說想要,它又是個燙手芋頭。」
「燙手芋頭?」花淮秀豎起耳朵。
關醒道:「掌門之位只有一個,覬覦它的人卻不止一個。」
樊霽景道:「二師兄或許是一時糊塗。」
「並不止他一個。」花淮秀道,「你莫忘記,我說過還有你的師叔。」
關醒沉默,等同默認。
樊霽景茫然道:「那現在該如何是好?」
關醒沉吟良久,才緩緩開口道:「我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師叔和二師弟一樣沒有。」
花淮秀心頭別地一跳,似乎想到了什麼,兩條秀眉立刻扭成一根麻花。
關醒視若無睹道:「繼承掌門之位刻不容緩,又不能讓有兇嫌的人得逞,想來想去,都只有一個選擇。」
花淮秀突然出聲道:「不行!」
關醒淡漠地看著他。
花淮秀道:「就算你同意,你師叔也未必會同意。」
關醒悠悠然道:「你不是我的師叔,又怎麼會知道他們不會同意。」
花淮秀道:「你適才不是說他們也有野心?」
「我又何嘗不是?但該認輸的時候就該認輸。」關醒望著樊霽景,「三師弟,你意下如何?」
樊霽景看看花淮秀,又看看他,呆了半天,才道:「大師兄,你的意思該不會是……」
「由你繼承掌門之位。」關醒說得鏗鏘有力。
花淮秀心下一沉。
一前一後走在花間小道里。
夜色已深。
花淮秀有意無意地放慢腳步,卻發現樊霽景始終沒有跟上來,最終忍不住停下腳步,無奈地看著他。
樊霽景也站在原地,無辜地看著他。
花淮秀道:「為何不走上來?」
樊霽景道:「路小,會壓倒路邊的花花草草。」
其實這條道雖然小,若兩人要並肩而行也不是不能,只是少不得肩碰肩罷了。
花淮秀撇嘴道:「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
樊霽景求饒般地低聲嘆道:「表哥。」
「你真想當掌門?」花淮秀心頭一緊。
樊霽景臉上出現一剎那的空白,隨即訥訥道:「我不知。」
花淮秀自嘲地轉身道:「身為九華弟子,又怎麼會不想當掌門呢?」他原以為樊霽景會反駁的,在他印象中,他並不是那種覬覦名利權勢的人,事實上,他心目中的樊霽景一直都是呆傻的。但這次,身後卻久久沒有回音。
他望著道邊的花。
紅花綠葉藏在夜色裡,竟渾然成一色,分不出誰是誰來。
急促腳步聲從那頭趕來,儘管只是依稀身影,但樊霽景和花淮秀都認出是宋柏林的弟子。
花淮秀眼珠子一轉,將心頭一剎那湧起的幸災樂禍壓抑了下去,低聲道:「可能是你師叔手收到了消息。」
樊霽景也低聲回道:「表哥不希望我當掌門?」
當然。
這兩個字差點就衝口而出。
但見那弟子已經走到近前,花淮秀只好含糊地改口道:「只是擔心你難以適應罷了。」九華派內部關係複雜,怕是樊霽景難以駕馭的。
那弟子走到花淮秀和樊霽景面前,行禮道:「樊師兄,師父有請。」
花淮秀挑眉示意。
弟子恭敬道:「師父只請了樊師兄,並未請花公子。」
花淮秀道:「我只是想問,這麼晚了,宋大俠還不睡?」
弟子道:「師父還在等樊師兄。」
花淮秀道:「說起來,我正想去後宅走走,宋大俠應當不會介意吧?」
那弟子愣了下道:「可是這樣晚了……」
「宋大俠不也沒睡麼?」
弟子求助地看向樊霽景。
樊霽景無奈地喚道:「表哥。」
花淮秀斜眼睨著他。明豔的容顏在月光下顯出幾分平日難見的清冽。
樊霽景已經湧到喉嚨的拒絕被硬生生改成邀請,「一道走吧。」
花淮秀揚起嘴角,說不出的得意。
樊霽景縮著肩膀,從他身邊擦過,走在前面帶路。
花淮秀嘴裡說的是隨便走走,但是兩隻腳卻不停地繞著宋柏林居處的前後左右打轉。
樊霽景從進屋到現在已經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換做平時,倒也不覺得如何。但關醒前腳剛剛說要推舉他當掌門,宋柏林後腳就急不可耐地見他,雖說他未必知道關醒與他們的對話,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在這氣氛詭異的九華派裡。
他腦海中不禁閃過很多念頭。譬如,宋柏林真的是兇手,要殺樊霽景該怎麼辦?又譬如,樊霽景在裡頭呼救,最好的營救方法是什麼等等。
就在他胡思亂想到越來越不安之際,門咿呀一聲從裡打開了。
樊霽景從裡面緩緩走出來。
花淮秀心情一鬆,正要從角落裡走出來,但在舉腳的剎那,身體猛然定住了。
月光下,樊霽景背對著宋柏林的房門緩緩朝外走,眼睛和嘴角都帶著極淺的笑。
他說不出那抹笑裡的深意是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與憨厚沒有任何關係。

真相未明(四)
夜風吹過樹梢,拂出一片沙沙聲。
樊霽景的背影慢慢走遠。
花淮秀的腳步依然定在原地。心跳聲掩藏在樹葉聲中,悶亂沉重。
宋柏林房間的燈光突然滅了。
天地陷入沉寂。
四周找不到樊霽景曾經留下過的痕跡,只有那突兀的笑容依然久久地留在他的心裡。
花淮秀突然伸手擰了自己一下,把自己從繁雜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然後故作鎮定地沿著樊霽景走過的小道,往回走。
無論白日裡的九華派如何鬧騰,入了夜,都安分下來。
青石板鋪成的長道上,他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表哥。」
花淮秀愕然抬頭,只見樊霽景正站在道前的五六丈處等著他。黑夜矇混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表情。但花淮秀頭一個浮現的,就是宋柏林房門外那抹意味深長的笑。
「表哥?」樊霽景又喚了一聲,朝這邊走來。
花淮秀心頭微亂,眼見他走到近前,臉上卻依然還是那敦實憨厚到經常讓他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等了很久?」樊霽景問道。
花淮秀突然瞪了他一眼,「誰讓你們談這麼久!」
樊霽景雙眉微攏,低聲道:「我們回去再說。」
「我們」兩個字讓花淮秀心頭莫名一暖。
連帶之前的笑容都被沖淡少許。
或許,剛才是他眼花,又或者是他多想了。
花淮秀越想越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不禁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一身輕鬆地追了上去。
兩人到花淮秀的房門前,已是半夜。
樊霽景看了看天色,道:「不如明日再說?」
花淮秀道:「好。」
樊霽景正要轉身回房,卻被花淮秀一把抓住胳膊道:「來我房中等到明日吧。反正不過兩柱香的時間。」
樊霽景愣了愣,彷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進屋去。
屋裡很黑。
月光只照到門後的那一小片。
花淮秀熟門熟路地點起燈,然後沖仍站在門邊的樊霽景道:「把門關上。」
樊霽景猶豫了下,仍是照做。
花淮秀坐在桌前,隨手倒了兩杯清水,「離明天約莫還有一炷香的時間,我不急。」
樊霽景苦笑著在他面前坐下,「我只是怕你太累。」他不等花淮秀回答,又接下去道,「其實,九華派發生這麼多事,早日離開才是上策。我已經和宋師叔提過了,他答應讓你下山。」
既然決定公開步樓廉之死,那麼花淮秀是否留在九華山已經不再重要。
花淮秀面色一僵,淡淡道:「你要趕我走?」
樊霽景望著他冷淡的神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遲疑了許久,仍是痛下決心道:「我原本就不該將你捲入這些紛紛擾擾中來的。」
「你將我捲入?」花淮秀挑眉道,「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只是來九華山遊玩,順便遇到這些事情的而已。」他特地將「而已」二字的讀音拖長。
樊霽景肩膀微垮,「總之,若非你是我的表哥,也不會被宋師叔勒令不許下山了。」
「你以為我真的要離開,你宋師叔能攔住我?」花淮秀傲然道。
樊霽景雖然沒點頭,但誠實的眼神已經出賣他的想法。
花淮秀自尊心大為受挫,賭氣道:「好歹我也是花家三少,只要我告訴父親願意回去成親,父親一定會立馬派人上九華山。」
這倒不是大話。花家雖然不算是江湖上的一流大派,但影響力卻比大多數的一流大派更大。
樊霽景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表哥說真的?」
「你說呢?」花淮秀不答反問。
樊霽景低下頭,彷彿冥思苦想,半天道:「人生苦短,我不想表哥做不願意做的事。」
花淮秀心頭一動。
樊霽景卻轉移話題道:「宋師叔做出了和大師兄一樣的決定。」
由於他的話題轉移太快,所以花淮秀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你師叔也同意你繼任掌門?」
樊霽景無聲地點頭。
花淮秀怔怔地坐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於私心而言,他絕對不希望樊霽景繼任掌門。但這個私心不但說不出口,而且就算說出口,樊霽景也未必會聽。事實上,從他表白到現在,樊霽景還未有過正面回應。
「你想當掌門?」他只能委婉地試探。
樊霽景這次並沒有像上次那般遲疑,而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儘管之前隱約猜到些許,但真正看他承認,又是另一番感受。花淮秀沉聲問道:「為何?」
樊霽景道:「我想繼承師父的遺志,將九華派發揚光大。」
花淮秀沒好氣道:「你怎麼知道這是你師父的遺志?」
樊霽景道:「師父一直都很在乎九華派的名聲,我知道的。」
「貪戀權勢和光大本門是兩回事。」花淮秀見他要反駁,知道爭論起來難免面紅耳赤,不歡而散,立刻接下去道,「何況你還有大師兄二師兄五師弟,再不濟還有二師叔五師叔。難道非你不可?」
樊霽景嘆氣道:「可是他們必然不肯向對方讓步。」
花淮秀知道他說的事實。
關醒和宋柏林之所以同意由樊霽景繼承掌門,說到底並非為了什麼兇手不兇手,而是因為他處於中立,是唯一一個能讓雙方都妥協的人。少了他,九華派掌門之位非一場大戰不能平息。
「你決定了?」花淮秀不死心地最後追問。
樊霽景點頭。
「既然決定了一樁,那麼不如把你我之事也順帶決定了吧。」花淮秀盯著他,一字一頓道,「你的答案是什麼?」
樊霽景垂眸,避過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支支吾吾道:「表哥,夜深了。」
「所以其他人都睡了,不會有人來偷聽。聊這種事最恰當不過。」花淮秀見他閃避,便知道他心中並非完全沒有自己。不然在掌門之位唾手可得之際,他又何必多生事端?明明白白拒絕他,才是自保之策。
樊霽景眼看躲不過,只好嘆氣道:「表哥,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我……我想不過來。」
花淮秀挑眉道:「是想不過來,還是不願意想?」
樊霽景不承認,也不反駁。
花淮秀道:「你有沒有想過,若你繼承九華派掌門之位,你身上的肩負有多重?」
「想過。」樊霽景坦然承認。
「其中包括九華派的名譽。」花淮秀的話如針一般扎進樊霽景的龜殼,「若是你我以後在一起,且不說江湖人會如何看你,如何看九華派,單單是九華門下這一關,你就很難闖過去!」他一說完,心裡不禁一陣後悔。明明是分析利害輕重,希望他回心轉意放棄掌門的,怎麼說出口之後倒像是在推他放棄自己?
但話已出口,後悔無用,他只好睜大眼睛拚命地瞪著樊霽景,一副若敢放棄他就和他拚命的架勢。
樊霽景無辜地回望著他。
兩個人看著彼此,誰也不願意想讓步。
瞪著瞪著,花淮秀恍惚間將樊霽景眼前的神情和他從宋柏林房間出來的神情聯想到了一起。
一模一樣的五官,卻截然不同的感覺。
或許是聯想得久了,他竟覺得樊霽景的神情有些變化。雖然還是之前老老實實誠誠懇懇的表情,但眼睛卻透露出一股深不可測的寒意。
「表哥?」樊霽景輕喚道。
花淮秀回神,「嗯?」
「我困了。」他說著,還揉了揉眼睛。
「……去睡吧。」花淮秀突然沒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情。

真相未明(五)
武林大會召開在即,宋柏林爭分奪秒地向江湖其他各派發佈掌門過世和樊霽景將繼任掌門的消息。
步樓廉在九華山被害到底不光彩。宋柏林故意讓送信的弟子在路上延遲幾天,趁機將步樓廉的喪事和樊霽景既然掌門之事在一天之內分上下午辦了。這樣等其他門派派人來弔唁時,木已成舟,不容易露出馬腳。
這一天,九華派過得極為繁忙。
除了花淮秀之外,所有人都在奔忙著,不是從那頭來,就是從這頭去。
期間不時有人在大喊——
「宋師伯說要換棺材!」
「五師叔說召集所有弟子來哭喪!」
「掌門的屍體去哪裡了?」
「我剛剛放在這裡的燭台呢?」
「……」
花淮秀慢慢悠悠地走到靈堂外,嚎啕聲和誦經聲一陣陣地從裡面傳出來。
靈堂內果然跪滿了人,一個個頭低得極低,僧人在靈堂前誦經。
關醒等嫡傳弟子跪在最前頭,披著喪服,素冠壓得低,看不清臉色。
九華派眾弟子見花淮秀進來,哭聲陡然放大,瞬間將誦經聲淹沒在哭海之中。
花淮秀在堂前鞠躬上香。
儘管他心中對步樓廉有諸多不滿諸多不屑,但看到這種情景,他對他不免生出些許憐憫。一個人死了之後,來奔喪的人中,竟十之八九都是殺他的兇嫌,其中更包括他一手帶大的弟子,他全新栽培的徒弟……這是何等的諷刺?又是何等的悲哀?
花淮秀嘆了口氣,慢慢轉身到關醒等人面前。
五個人之中,只有樊霽景和上官叮嚀答禮。
花淮秀從靈堂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點起一支香,開始烹茶。希望能借此平和自己胸腔裡因那一室的虛偽算計而引起的反感和厭惡。
不知道過了多久。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花淮秀回神,望著被自己煮得亂七八糟的茶,幽幽嘆了口氣,起身開門。
門外的是樊霽景。他手裡端著托盤,上面是素菜和米飯。
花淮秀反身回桌前坐下,「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怎麼有空來我房裡?」
樊霽景苦笑道:「你說得好像我是要去成親。」
花淮秀道:「那只是遲早。」他毫不掩飾話中酸意。
樊霽景並不接茬,進門將托盤放在他面前,「聽說你早上什麼都沒吃,所以我特地帶了你喜歡吃的菜來。」
「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說歸說,花淮秀的眼睛還是朝托盤望去。
樊霽景指著托盤裡的素八珍道:「我記得小時候還和你搶過這道菜。」
從他進來就一直繃著的臉終於微微緩和,花淮秀撇嘴道:「你還記得?」
樊霽景道:「我回去之後被父親訓了很久。」
花淮秀眼中難掩笑意,拿起筷子道:「我也是。」
橫亙在兩人中間的那道無形河似乎窄了點,兩人的距離又近了些。
花淮秀見只有一雙筷子,便道:「你不吃?」
樊霽景道:「我與大師兄他們一道吃。」
無形河的河水暴漲。
花淮秀的臉又冷下來。
「表哥。」樊霽景溫聲道,「待用過飯,你便下山吧。天色暗了不好走。」
啪!
花淮秀將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冷冷地看著他,「你怕我會連累你?」
樊霽景似乎呆了下,道:「從何說起?」
「收容我等於同時開罪禮部侍郎和花家。你剛剛繼承九華派掌門之位,不想招惹強敵,也情有可原。我不會怪你的。」他嘴上說不會怪你,但眼睛卻狠狠地瞪著他。
樊霽景嘆氣道:「表哥,你多心了。」
「那你究竟為何要三番兩次趕我下山?」花淮秀最不明白的就是這個。如果說他想繼任掌門,不想與他牽扯,大可明明白白地拒絕他。若說他對他有意,又為何要一個勁兒地將他向外推?
外頭傳來呼喚聲。
樊霽景回頭看了眼,道:「師叔在找我,我要走了,晚上再來。」
花淮秀把頭埋在飯裡沒說話。
樊霽景嘆了口氣,轉身出門,並輕手輕腳地將門關上。
等他走後,花淮秀抬起頭來。原本已經慢慢沉澱平靜的心情重新掀起驚天駭浪。若說之前他還能自欺欺人地認為樊霽景還是那個傻傻呆呆的樊霽景,那麼現在已經做不到了。
怎麼看他都像是隱藏了滿腹的心事和秘密。
花淮秀伸出筷子,加了一口素八珍到嘴裡,隨即皺眉道:「我喜歡的果然只是三味樓的手藝。」
上午辦喪,下午繼任。
九華派忙得像趕集,有個弟子衝進大殿的時候,嘴角還掛著一顆米粒。
樊霽景穿著九華派掌門獨有的寬大長袍,頭頂銀冠,在眾人的注目下,緩緩走進殿中。
宋柏林站在九華派歷代掌門的靈位前,將仙蓮劍法和象徵掌門人身份的仙蓮劍親自交託與他的手中。
樊霽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後站起身。
「參見掌門!」
九華派上下的一聲齊喝,意味著九華派掌門之位從此易主!
花淮秀坐在屋簷上,遠遠地看著正在接受弟子參拜的樊霽景,第一次發現他們的距離竟然是那麼的遙遠。
曾經,他認為樊霽景是根不開竅的木頭,希望他能變得聰明一點,機靈一點,至少離自己近一點。誰知道木頭的確開竅了,聰明了,精靈了,他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木頭成了金子,在所有人的眼底熠熠生輝,卻惟獨除去了他。
花淮秀突然抓起手邊的瓦片,狠狠地朝大殿的方向丟去。
他的武功雖然不高,但是丟個瓦片當暗器卻是不難。
眼見瓦片就要撞擊在殿前,宋柏林等人面色突變。掌門繼任大典被人丟瓦片在門前,這是何等丟人之事。但以他們離門口的距離,就算想接也是不及。
但預期中的破碎聲並沒有響起。
門前,樊霽景抓著瓦片,微笑著沖花淮秀點了點頭,彷彿這只是兩個童年夥伴之間的玩笑。
宋柏林等人舒出口氣的同時,不禁對樊霽景的武功暗自心驚。
這樣的輕功,恐怕步樓廉在世也未必能及!
夜靜如水。
花淮秀忍不住將煮好卻已經變冷的茶水倒進桶裡。
儘管知道樊霽景剛任掌門,門中定然有很多事要找他,未必會守中午所定下的約,但等待之後發現自己已然被忽略的感受相當惡劣。惡劣到他不再想為下午丟瓦片之事道歉。
啪嗒。
腳踩樹枝的聲音。
來了?
花淮秀一愣,起身開門,卻見一個酷似樊霽景的背影朝外閃過。他心中疑雲頓起,想也不想地追了下去。
那人的腳程不快,他追出來之後,始終與那人保持著三四丈的距離。
路越走越偏僻,卻十分熟悉。
花淮秀記起這分明是去扁峰閉關室的路。
果然,沒多久扁峰閉關室便赫然在目。
那人在門口頓了頓,然後推門而入。
花淮秀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太遠聽不清,只好躡手躡腳地挨過去。
剛走進,就聽裡面有人恭恭敬敬道:「扁師叔。」
花淮秀心頭猛震。
竟真的是樊霽景!
室內。
扁峰別有深意地望了眼窗外,淡淡道:「聽說你繼任為掌門。」
樊霽景道:「是。」
「看來你的心願都已經達成了。」扁峰的話裡似有無盡感嘆。
「我還沒有將九華派發揚光大。」
扁峰沉默良久,緩緩道:「九華派真的要發揚光大嗎?」
樊霽景愣住。

真相未明(六)
「又或者,你真的想把九華派發揚光大嗎?」扁峰道。
樊霽景道:「將本門發揚光大難道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卻未必是人人喜歡的事。人人喜歡的事,又未必是你喜歡的事。」
扁峰的話雖然繞口,但樊霽景卻聽懂了。
他道:「師叔怎麼知道我不喜歡?」
「因為你絕對不想變成第二個步樓廉。」扁峰話中對已故掌門顯然並無太多敬意。
樊霽景沉默。
「我與他從小一起在九華山長大,曾經的他鬥志昂揚,聰明開朗,絕非你見到的模樣。」扁峰輕嘆了口氣道,「他之所以會有今天,不過是因為選錯了路。」
樊霽景渾身一震,眼中厲光一閃而過,彷彿千萬根針從瞳孔中飛射處理,「他殺我父母在先,加害我在後。若非師叔你在暗中相護,我早已身首異處。這種喪心病狂的人根本就是人間敗類,又豈是單單一句選錯路可以辯解的!」他聲音低啞,字字鏗鏘有力,恨意如滔滔江水般翻湧,連身在門外的花淮秀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花淮秀更震驚的卻是他的話。傳言樊霽景的父母是不慎跌下山谷慘死,想不到這裡頭竟然還有這等隱情!
扁峰道:「我已經告訴你前因後果,你應當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因為一個情字。」
「情?」樊霽景冷笑道,「他若真喜歡我父親,當初就該與他雙雙離開九華山,雙宿雙棲。可他唯恐名聲不保,又貪婪權勢,最終選擇負我父親,繼承掌門之位。之後我父母兩情相悅,本是神仙眷侶,他卻偏偏又來破壞,害得我父母慘死,我淪為孤兒。如此還不夠!他更將一切仇恨歸咎於我!若不是師叔你與他約定從此閉關不出,不問九華之事,他根本不會放過我。」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胸口起伏不止。
這些話在他心裡整整埋藏了十幾年,而如今,他終於能夠說出口。
這十幾年的忍辱偷生,裝傻充愣也終於有了回報。
步樓廉死了。
他當上了九華派掌門。
他的人生應當沒有遺憾,但為何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樊霽景轉過頭,望向窗戶。
儘管隔著窗紙,他也能感覺到窗外那個人因震驚而加速的心跳聲。
這些都是他最陰暗,最難以啟齒的話,他從未想過要暴露在那個人面前。他想讓那個人看的,是他的憨厚正直善良寬容。
可惜,事與願違。
花淮秀執著的出乎他意料,所以他不得不親自解開這個謎團。
——用這種方式。至少他不用面對那張臉,不用看到那個人失望和鄙視的表情。
「你已經親手報了仇。」扁峰勸慰道。
「這或許是天意。」樊霽景道,「當年他為了討好父親,而將仙蓮劍法私下傳授給了他。如今,我就用這套父親傳授給我的劍法殺了他。果真是因果循環,屢報不爽。」
扁峰沒有正面接話,「你的確是練武奇才。」
樊英死的時候,樊霽景才六歲,學仙蓮劍法不過幾個月。但就是這幾個月,卻讓他記住了所有的劍法,並在十三歲那年學成。
撇去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論武功論心機論智慧,樊霽景都是繼承九華派的最佳人選。因為宋柏林、吳常博和關醒等人的條件都在伯仲之間,誰都難以服眾。
扁峰道:「你下一步想做什麼?」
樊霽景回頭看著他,虔誠道:「接你出關。」
扁峰聽到「出關」兩個字有些茫然。
這麼多年了,他終於能夠聽到這兩個字從九華派掌門的口中說出來。他閉關之時,正當壯年,心中自有一番理想與抱負,若非為贖樊英夫婦被害時因一時猶豫而袖手旁觀之罪,若非為了保住樊家最後一滴血脈,他是絕不肯屈居於此的。多少個夜,他曾在睡夢中都惦記著離開這座屋子,甚至離開九華山,從此逍遙快活,再不理九華派的紛紛擾擾。
可他終究不能。
「師叔?」樊霽景見他出神,輕聲喚道。
扁峰迴神,擺手道:「罷了,當離開時,我自會離開。」其實桎梏他的,從來都是與步樓廉許下的承諾。如今步樓廉已死,枷鎖已去,離不離開反倒不重要了。
樊霽景道:「既然如此,我便在九華派等師叔回來。」
扁峰點點頭,別有深意道:「我的事你不必掛心,多掛心自己的事,想想究竟要選哪條路才是正理。」
樊霽景默默應下。
門咿呀一聲打開。
樊霽景倒退著出來,將門關上。
屋裡的燭光從窗子裡透出來,照在花淮秀的身上,將他半邊臉上的神情映得清清楚楚。
心痛、震驚、失望……複雜到樊霽景難以分辨。
他的心陡然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走。」說著,他撇開臉,望著著前方小小的九華派房舍,踩著那條用凹凸的石板鋪出來的小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花淮秀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
鞋底擦著地面,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像一把銼子,不停地在兩人的心頭來回拉扯。
時至子夜。
樊霽景的房間依然還在樂意居,沒有搬回後院。
他走到面前,推開門,轉身看著花淮秀。
花淮秀也停下腳步看著他。
「表哥,早點睡吧。」樊霽景淡淡地說完,轉身進屋,正要關門,卻被花淮秀的手擋住。
「我有話要問你。」花淮秀黑如墨的眸子在黑暗中黑得發亮。
「表哥。」他輕嘆。
花淮秀冷哼道:「你讓我知曉這些不過是想讓我離開九華派。既然想讓我離開九華派,就要讓我知道清清楚楚。」
樊霽景垂下眼瞼,默默讓開路。
花淮秀堂而皇之地進屋,點上燈。
樊霽景靠著門,一副隨時送客的模樣。
「我問你,你離開時故意和那個陰山派的鄭風同行,是不是為了激怒我,好讓我尾隨你跟蹤你,當你不在場的證人?」花淮秀瞪著他的目光冷厲如劍。
「是。」樊霽景平靜地回答。
原本就堵在胸口的悶氣更加瘋狂地撞擊著,花淮秀又道:「所以,你一入江州便不見蹤影並不是在一家小客棧裡大病一場,而是日夜兼程上了九華山,殺了步樓廉,然後又趕回江州,故意病怏怏地出現在我面前?」
「是。」
「從頭到尾你都算計好了。算計好我會上九華山,算計我一定會為你作證?」
「不。我並沒有料到你上九華山。」話說到這地步,實在沒有再遮遮掩掩的必要,樊霽景開誠布公道,「不過即便你不來,我也可以請師叔派弟子去花家請你作證。」
「你知道我一定會作證?」花淮秀冷哼道,「莫忘記,你失蹤的二十幾日,我並未和你在一起。」
「你會的。」樊霽景毫不猶豫道。
花淮秀氣得牙齒打顫。
「表哥。」樊霽景嘆氣道,「我發誓,從小到大,我只騙了你這一次。」
「難道還不夠?」
樊霽景語塞。
花淮秀猛然轉身,雙手撐在桌面上,冷聲道:「你不怕我揭發你?」
「即便你這樣做,我也不會怪你。」
花淮秀冷笑。
他這聲冷笑不但是對樊霽景,更是對自己。明明對方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他在利用他,可為何他非但生不出半分憎惡,反而還為他感到心痛難過?
該死的!
是他自己堅持隱瞞父母的血海深仇,是他自己要一個人扛下這一切的一切,他為何要為這樣一個人心痛難過?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會走,走得遠遠的!」花淮秀捶桌,「現在,你給我出去!」
……
「表哥,這是我的房間。」
回答他的是急促的腳步聲和大力的摔門聲。
樊霽景倚著另外半扇門,望著外頭的夜色,幽幽地舒出口氣。

真相未明(七)
翌日清晨。
樊霽景剛出門,就看到花淮秀正背著包袱站在院子裡,雙手負在身後背對著他。
「表哥。」看到他身上的包袱,樊霽景鬆了口氣之餘,又不免有些失落。
花淮秀轉過身,白皙俊秀的面孔冷若冰霜。他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道:「過來。」
樊霽景疑惑地眯起眼睛。
花淮秀也跟著眯起眼睛,不過他不是打量,而是威脅。
樊霽景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走了過去。
花淮秀不等他走到面前,手便出其不意地揮了一巴掌過去。
儘管這個動作對花淮秀來說很快,但在樊霽景眼裡,卻和商量好了再揮過去沒區別。他輕輕鬆鬆地抬手將那隻準備招呼到他臉上的手掌截住。
花淮秀瞪著他。
樊霽景回望著他,口氣中帶著一絲懇求,「表哥。」
花淮秀挑挑眉,目光卻寸步不讓。
樊霽景嘆息,然後鬆開手。
啪。
清脆的巴掌聲。
花淮秀放下微痛的掌心,冷冷道:「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再不相干。樊大掌門!」
樊霽景垂下眼睛,望著地上自己的影子。
花淮秀眸中冰霜瓦解,剩下一片心痛到難以自抑的失望。
昨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明明想好今天打完一個巴掌之後,他還要痛快淋漓地將他罵個狗血淋頭。最好能把他罵回那個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霽景。可是當他真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就知道,再怎麼罵都無濟於事。那個又呆又傻又憨厚的樊霽景從來沒有存在過。又或者,只存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
儘管是一個逼不得已的謊言。
花淮秀果斷轉身。
他寧可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來忘記這一段痛苦的感情,也不願意再在這裡多呆一瞬。
因為這一瞬實在太痛苦。
樊霽景抬頭,定定地看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神情不斷地掙紮著隱忍著,好似浪潮一樣,翻過來又翻過去,直到對方完全消失在視線。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瞳孔中已經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宋柏林揣著一肚子怒氣踏進樂意居的門。
原本以為讓樊霽景繼承掌門之位,九華派的事情就會簡單很多,但如今發現,該簡單的事情不但沒有簡單,而且變得更加複雜了。
他大跨步走到樊霽景房門前,連敲都沒敲,直接拍開。
樊霽景正拿著一塊抹布擦桌子。
「霽景!」宋柏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做什麼?」
樊霽景轉過頭,無辜地看著他道:「擦桌子。」
「擦……」宋柏林走到桌前,猛地一拍道,「你身為堂堂掌門,怎麼可以親自做這種小事?」
「可是以前我也是自己擦的。」
「以前是以前,你現在是掌門了,自然不一樣。」宋柏林真恨不得自己剛才那一掌不是拍在桌上,而是拍在他的腦袋上。
樊霽景道:「掌門很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掌門乃是九華派的當家人,地位尊崇,怎麼能做這種事情。」
「可是剛才宋師叔推門進來的時候,似乎沒想到掌門地位尊崇啊。」樊霽景眨著眼睛,依然是正經又單純的神情。
宋柏林胸口的怒氣好似一下子墮進冰窖,全成了冰渣子。
他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樊霽景若無其事地低頭,抬起宋柏林拍在桌上的手,邊擦桌子邊問:「師叔來是有什麼事嗎?」
宋柏林強忍住蕩漾在心頭的怪異感,收斂脾氣道:「泰山派和龍鬚派正在前廳等候。」
「這件事交給五師叔就好。」樊霽景道。
其實吳常博早就已經去了,宋柏林只是例行匯報。不,應該說,他原本準備例行告知,但現在突然有意識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態。
「還有關於前掌門下葬的事宜。」宋柏林道,「聽說掌門準備把他安葬在九華山腳?」
樊霽景頷首道:「師父武功蓋世,在江湖上聲名赫赫,乃是九華派的榮耀。將他安葬在九華山山腳,一來可以護我九華,二來也可受來往路人景仰,實在兩全其美。」
宋柏林皺眉道:「但山下風水……」
「風水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想必師父在天有靈,也不會在意的。」樊霽景道。
宋柏林道:「話雖如此,但山下人來人往,諸多不便……」
「師叔。」樊霽景再次打斷他的話。
宋柏林收口,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他。
樊霽景嘴角慢慢往上揚,一字一頓道:「我已經決定了。」
宋柏林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頭到尾都低估了一個人,而低估這個人的後果全是難以想像的嚴重!他胸口的冰渣子上湧到臉孔,眸光驟然冰冷,「你變了。」
「師叔多心了。」樊霽景臉上沒有半分驚慌之情。
宋柏林腦海裡閃過一個荒唐的想法。
還記得吳常博當時和他討論殺步樓廉的兇手時,曾經說過,「或許兇手就是希望我們將這水越攪越渾,因為攪渾的水才好摸魚,漁翁才能得利。」
他的回答是:「哼。只怕沒有那麼容易。既然他要渾水摸魚,我偏偏要找個岸上的人來得利。」
他以為樊霽景是岸上的,但很可能從來都沒有岸。所有的人都在水池子裡。
樊霽景只是池子裡藏得最深的一個。
樊霽景輕喚道:「師叔?」
宋柏林冷不丁地問道:「步樓廉是你殺的。」其實,他並沒有任何證據,只是隨意詐對方一詐,讓自己多多少少從他臉上看出點端倪,諸如出現驚慌、驚愕、驚奇,以便判斷他在這件事情中究竟扮演著一個怎麼樣的角色。
但至少要有表情。
樊霽景沒有。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人死不能復生,師叔莫要太過傷心。」
宋柏林道:「不錯,他已經死無對證,你又當上了掌門,的確可以肆無忌憚了。」他此刻的腦海,無數念頭翻騰。如果樊霽景真的是殺步樓廉的兇手,那麼他的武功絕對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至少自己單打獨鬥絕非他的對手,甚至可能連逃都逃不掉。而對方既然連授業恩師都忍心下手,那麼自己這個授業恩師的師弟自然更不在話下。
樊霽景似乎看透了他的戒備,忽然道:「我父母是我師父殺的。」
宋柏林思緒中斷,呆呆地看著他。
樊霽景道:「我親眼所見。」如果不是扁峰在暗中點了他的穴道,那麼恐怕那時候躺在血泊中的不是一雙,而是一家三口。
宋柏林須臾才道:「你為何不說?」
「我說了,你會主持公道嗎?」樊霽景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絲譏嘲。
宋柏林嘴唇一抖,說不出話來。
樊霽景道:「這從來都是弱肉強食的江湖。在九華派,誰是步樓廉的對手?誰又敢做步樓廉的對手?」連一樣親眼看見的扁峰都不敢,更何況宋柏林?
「你的武功已經勝過了步樓廉。」宋柏林說這句話不無試探之意。
樊霽景沒有否認。
經過兩次試探,宋柏林基本可以肯定,他就是殺步樓廉的兇手。這種時候不否認,就等於是默認!
但是他本身對步樓廉其人也無甚好感,何況他又是殺樊英夫婦的兇手,心中不免有些傾斜向樊霽景,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雖然讓人心驚膽顫,但細想之下,又情有可原。「為何不揭穿他?」
樊霽景冷笑道:「揭穿九華派掌門是喪心病狂到殺師弟夫婦的兇手?那江湖中人又會如何看我九華派?」他既然準備當九華派的掌門,就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對九華派不利的消息。
宋柏林啞然。到此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樊霽景的心機的確是他遠遠不如。「所以你一直在等機會?等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他,然後嫁禍給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互相猜忌,而你坐收漁翁之利?」
樊霽景憨笑道:「師叔,你多慮了。」
宋柏林發誓,這次他決定沒有多慮!「那你下一步是什麼?還有誰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
樊霽景笑容一斂,神色清冷地盯著他。
宋柏林只覺心頭一陣寒意。
樊霽景緩緩道:「師叔,我只想將九華派發揚光大,以告慰師父和父親的在天之靈。」
看著他虔誠的表情,宋柏林只覺渾身上下都被寒意浸透,冷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樊霽景放下抹布,恭敬地一鞠躬道:「所以還請師叔多多提攜幫助。」
宋柏林扯了扯嘴角,卻笑不出來,「你還需要別人提攜幫助?」
「九華派畢竟是活人的九華派。師叔,你說是嗎?」樊霽景微笑。

真相未明(八)
吳常博將泰山和龍鬚派弟子安頓好之後,回到屋裡,就看到宋柏林正坐在桌邊發呆。
「你怎麼進來的?」他記得他出去的時候明明關上了門。
宋柏林道:「我有話要問你。」
「我剛剛也問了你。」吳常博沒好氣道。
宋柏林不理他,逕自接下去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發現殺步樓廉的兇手是樊霽景怎麼辦?」
吳常博驚住,半晌才道:「殺步樓廉的兇手是樊霽景?」
「我是說如果。」宋柏林外強中乾地叫道。
吳常博反手關上門,坐到他的對面,壓低聲音道:「沒有人會沒事拿這種事情做假設。你怎麼發現的?」
宋柏林嘆氣道:「我猜的。」
「……」吳常博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宋柏林道:「但是他沒有否認。」
「樊霽景沒有否認?」吳常博詫異地看著他。
宋柏林不耐煩道:「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以樊霽景的性格……」應該會義正詞嚴地反駁才對。吳常博狐疑地看著宋柏林,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會是他後悔把掌門之位拱手送給樊霽景,所以想想方設法地拿回來吧?
宋柏林頭也不抬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以前認識的樊霽景不是真正的樊霽景。」
「你語無倫次的我完全聽不懂。」吳常博攤手,「簡潔點,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宋柏林遲疑了下,將今天找樊霽景的點點滴滴,鉅細無遺地一一道來。
吳常博的神情從剛開始的好奇,到慢慢凝重,最後震驚得說不出話。
宋柏林吐出口氣,「回到第一個問題,如果兇手是樊霽景怎麼辦?」
吳常博脫口道:「按門規處置!」
宋柏林睨著他。
吳常博這才發現自己這句話後面有太多阻礙。首先,宋柏林說樊霽景是兇手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在兩人對話的從頭到尾,樊霽景都沒有承認過。而且他還有花淮秀做人證,論嫌疑,他比九華山上的其他人都輕得多。其次,樊霽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步樓廉,可見他武功之高,恐怕連宋柏林和他聯手都未必能敵。若樊霽景的真面目真如宋柏林口中所說,那麼九華山想要處置他恐怕難如登天。最後,雖說弒師是忤逆大罪,但步樓廉殺樊英夫婦在前,所謂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樊霽景殺步樓廉也算師出有名。
如此種種加起來,他才知道為何樊霽景敢這樣明目張膽。
宋柏林見吳常博久久不語,知道這個難題也難住了他。「其實我之前一直在想,他為何要告訴我。」
吳常博道:「或許,他壓抑得太久了。」
宋柏林側頭看他。
「一個人從少年開始抱著殺父母的血海深仇,在仇人面前畢恭畢敬,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盡孝的模樣,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吳常博嘆息。冷靜之後,他竟有幾分同情他。
宋柏林想起過去的樊霽景,又想想今日的樊霽景,搖頭道:「若是我,我寧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更何況,」吳常博頓了頓道,「他有半句話恐怕是真的。」
宋柏林皺眉道:「有半句?」難道其他話都是假的不成?
「他想將九華派發揚光大,以告慰師父和父親的在天之靈。」吳常博頓了頓道,「當然,告慰的只是樊英在天之靈。」
宋柏林道:「你的意思是?」
吳常博道:「他若真的抱有這種想法,那麼勢必得到你我的支持。」
宋柏林道:「用威脅的手段?」
「不如此,如何顯示他的能耐?」吳常博想像宋柏林被威脅時的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宋柏林冷哼道:「當時在那裡的不是你。」若非親身經歷,誰能想到樊霽景竟如此的可怕?
吳常博笑而不語。
宋柏林也懶得解釋,「那接下來我們應該如何做?」
「靜觀其變吧。」吳常博想了想道,「事實上,除了靜觀其變,我們也做不了其他的。」
宋柏林沉吟道:「要不要對關醒他們說?」
「不用。」吳常博道,「若樊霽景真如我所想的那般,那麼他下一個要拉攏的人就是關醒。」
宋柏林想到有另一個人將受到驚嚇,而且還是素不對盤的關醒,不禁暗爽在心。
吳常博道:「或許會用不一樣的方式。」
「什麼意思?」
「他們畢竟是師兄弟。」吳常博突然非常想去偷窺。看看樊霽景的下一步棋究竟如何走,可惜他的武功不濟,恐怕偷窺不成。
宋柏林突然哼哼道:「我還是師叔呢。」
「步樓廉是師父。」
宋柏林:「……」
樊霽景和關醒在花園中喝茶。
滿目的盎然綠意讓關醒的心情十分不錯。
樊霽景執壺,將兩人的杯子都倒滿,「五師弟最近如何?」
「不錯。」自從在樊霽景面前承認他對施繼忠有非分之想之後,他心情便輕鬆了許多。
樊霽景將壺緩緩放下,「我想將九華派發揚光大。」
關醒抬頭看他。
樊霽景不動聲色任由他看。
半晌。
關醒緩緩道:「這不是九華派掌門應盡的職責麼?」
樊霽景微笑道:「不錯。」
「掌門有何吩咐?」關醒很上道地主動問。
樊霽景道:「我想廢除部分門規。」
關醒道:「比如?」
「凡入我九華派者,人人可學仙蓮劍法。」
關醒微微吃驚。
仙蓮劍法之所以一代傳一人,與其說是為了不讓九華派絕學外傳,倒不如說是為了保障掌門在門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如步樓廉。樊霽景作如此提議,若不是宅心仁厚大公無私,便是自信無人能動搖他的地位。
他看著眼前這個一同長大的男子。曾經他以為他屬於前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感覺到他的深不可測。因為他相信再幸運的人也不可能幸運到每次都輕輕巧巧不著痕跡地躲過步樓廉的暗算。
或許就因為這份深不可測,所以從步樓廉被殺,樊霽景回來信誓旦旦要查出兇手開始,他就已經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
一個人若是連看都看不清,又如何與之為敵?
「師兄?」樊霽景輕喚。
關醒道:「一切聽憑掌門吩咐。」
樊霽景提出改革,果然惹來一片驚訝聲。
朱遼大頭一個跳出來表示此事不可為。
關醒在一旁淡淡提醒道:「當初師父要將仙蓮劍法傳授給你我和五師弟三人時,你答應得最大聲。」
朱遼大面色一紅,正尋思如何反駁,就聽樊霽景微笑道:「此事關系九華派眾弟子,不如就交由眾人一同表決。」
將仙蓮劍法傳授給門下眾弟子乃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有誰會傻乎乎地拒絕。
朱遼大雖然不服,卻又不敢冒得罪整個九華派之險惡,此事便定了下來。
樊霽景第二日就讓關醒和施繼忠為師,傳授其他弟子。
朱遼大心中不滿,但大勢已去,也無可奈何,日日鎖在房中,專心練功,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讓技壓群雄,讓樊霽景甘拜下風。
宋柏林和吳常博雖然覬覦劍法,但礙於師叔的身份,拉不下面子與其他人一同學習。
樊霽景似是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傍晚便親自將仙蓮劍法的劍譜送到宋柏林房中。
宋柏林看著他手中的劍譜,並不接過,「掌門這是何意?」
「師叔武功造詣自然在我和大師兄之上,若由我們傳授仙蓮劍法,恐怕不能授之精義。因此特請兩位師叔自己參悟劍譜,將仙蓮劍法發揚光大。」
宋柏林聽他給面子又給裡子,對他的厭惡和敵意便去了幾分,淡淡道:「掌門不怕養虎為患嗎?」
樊霽景微微一笑道:「宋師叔以為……誰可成患?」
宋柏林望著他自信的臉龐,默默將好感吞了回去。

真相未明(九)
將仙蓮劍法公開只是改革的開端,不過在宋柏林和吳常博默不吭聲,朱遼大無可奈何,關醒大力支持下,樊霽景大刀闊斧的改革一波緊接一波,不過月餘,九華派已是一番翻天覆地的新氣象。
而江湖各大派的注意力先是集中在魔教身上,後又引出血屠堂,目光轉來轉去一直不得消停。等閒下來一轉眼,才發現九華派的影響力已經從淮西蔓延到了大江南北。
仙蓮劍法的名氣或許很多人都沒有聽過,但步樓廉是高手榜第十一卻是不爭的事實。能夠學江湖第十一高手的絕學無疑是巨大到難以抗拒的誘惑。
一時之間,天下好武者齊集九華山。畢竟,如武當、少林這樣的門派雖然聲名赫赫,卻也不是所有武學都開放於門下所有弟子的。相較之下,承諾入門即有資格學習仙蓮劍法的九華派更讓人趨之若鶩。
宋柏林眼見九華派越來越熱鬧,心中卻甚是不安。
這種不安在樊霽景若無其事地宣佈要擴建九華派時,達到了極致。
他終究忍不住再度找上門。
樊霽景正在看信,見他推門而入,不慌不忙地將信折好,收入袖中,無奈地喚道:「師叔。」
宋柏林理直氣壯道:「我原本要敲門的,但是它不經敲就開了。怪誰?」
「怪我。」樊霽景接得極快,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這種笑落在宋柏林眼中,自有另一番解釋。不過他此刻倒是不願計較這等小事,逕自坐下,開門見山道:「你當真準備將仙蓮劍法傳授給所有弟子?」
樊霽景道:「我不是已經這樣做了?」
「這不一樣。」宋柏林道,「如今在學的都是投入我九華派門下多年的弟子,而最近新招的不少人卻是從其他門派幫會投奔而來。」
樊霽景慢吞吞道:「師叔的意思是?」
「本門的絕學怎能落到那些人手中?!」宋柏林焦躁道,「你怎知那些人是不是居心叵測,只為偷學秘籍而來?」
樊霽景淡然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宋柏林的聲音猛然變調,「難道你想斷送整個九華派不成?」這句話彷彿夜裡一盞明燈,頓時將他的思路打開,「我明白了。你想報復的不僅僅是步樓廉,還有整個九華派!公開仙蓮劍法之後,九華派便再無在江湖上佔一席之地的資本,沒落不過是遲早之事。」
「師叔多心了。」樊霽景幽幽一嘆道,「我從未如此想過。」
「哼。可你的所作所為卻是。」
樊霽景道:「師叔可知仙蓮劍法是誰所創?」
「自然是祖師爺。」
「不錯,祖師爺開山立派,創出了就仙蓮劍法,可是自祖師爺之後,歷經七代,卻再無一代掌門創出新的武學,你可知為何?」
宋柏林愣住。這個問題他倒是不曾想過。
「因為無須。」樊霽景緩緩道,「仙蓮劍法只得傳授一人,因此歷代掌門都是九華派的第一高手,在九華派地位崇高,無人可比,自然也就不會花心思去創什麼新武學了。」
宋柏林道:「這與你將仙蓮劍法公開傳授有何關係?」
「一個人的目光或許會偏頗,但實力一定不會偏頗。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既然人人都能學仙蓮劍法,那麼門下弟子武功孰高孰低便一清二楚,九華派的武學自然會發揚光大。如此一來,能夠當上掌門之人必然是過關斬將、百里挑一的高手,何愁九華派沒落?」
宋柏林道:「若是那人不願意當掌門又如何?」
樊霽景道:「當九華派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大派時,又有誰忍心放棄掌門之位?」
宋柏林語塞。
樊霽景捏著袖子,手指掃過袖中的信封,目光緩緩移到窗外。
九華山的天已經接連陰沉了一個多月,彷彿花淮秀走時連帶帶走了頭頂那片晴空。
「師叔。」他輕輕地開口。
如今宋柏林聽到他叫師叔心裡頭就一陣發憷,色厲內荏地回道:「做什麼?」
「門中諸事大定,我想離開一個月。」樊霽景望著窗外天色道。
宋柏林心中先是一喜,隨即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想回花家見見老祖宗。」樊霽景道。
宋柏林想了想,覺得他既然當上了九華派掌門,也算光耀門楣,回去炫耀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樊霽景城府如此之深,當真會在九華派百廢待興之際,將事情交與旁人?亦或是另有目的?
樊霽景回過頭,見他一臉猶疑,含笑道:「在我離開期間,我想請師叔暫代掌門之位。」
若樊霽景還是舊日的樊霽景,那宋柏林聽到此消息自然欣喜若狂,但此事他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前面有個什麼樣的坑在等著他往下跳,自然不能按照樊霽景的意願走。「我年事已高,這種事還是年輕人做的好。」
「既然如此,我只好請大師兄暫代了。」
樊霽景對他的拒絕不但絲毫不意外,反而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宋柏林這才知道自己諸般小心反而陷入他的算計,不禁扼腕。
一個弟子突然匆匆趕來,在門外叫道:「掌門,不好了,朱師兄走火入魔了。」
宋柏林心頭一驚,忙問道:「在哪裡?」
「正在房間。」
宋柏林抬腳要走,轉頭卻見樊霽景面色自若地站在原地,全身頓時猶如被冷水澆過一般,對門外弟子道:「你先走,我與掌門一會兒便來。」等外門弟子腳步聲走遠,他才低聲道,「掌門似乎並不驚異?」
樊霽景泰然道:「繡花扎手,練武入魔,本該預料到才是。」
宋柏林沉聲道:「朱遼大與掌門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難道掌門真的半點也不擔憂?」
樊霽景道:「步樓廉與師叔也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不知道聞他死訊,師叔腦海中的第一念頭是驚還是喜?」
「自然是驚!」
「那便是不擔憂。」樊霽景嘆息道,「師叔尚且做不到,又何必為難我?」
宋柏林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到底師兄弟一場,我們便去瞧瞧吧。」樊霽景抬手,示意他先行。
宋柏林拂袖而去。
至朱遼大房中,卻見他面如金紙,躺在床上氣息時有時無。
關醒剛幫他推功過穴,此時正在一旁打坐。
上官叮嚀抓著朱遼大的手,眼睛紅腫如核桃,抽噎得斷斷續續,幾乎要哭昏過去。
其他弟子都整整齊齊地站了幾排,不知所措地看著,直到宋柏林和樊霽景進來,才松了口氣。
宋柏林道:「如何?」
站在關醒旁邊的施繼忠道:「二師兄走火入魔,真氣亂走,不能導正。大師兄只能暫時封住二師兄的任督二脈,只是日後……」他想到朱遼大走火入魔的真相,心中不免愧疚。若是當初他坦言相告,朱遼大也不會落到如斯田地。
宋柏林自是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任督二脈不解開,朱遼大的武功就只剩下最粗淺的手腳功夫。在九華山,這等於廢人。以朱遼大的野心和驕傲,只怕難以承受。
樊霽景嘆氣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能留得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宋柏林側頭看他,卻是一副難掩憂愁的傷懷之態,與來時簡直判若兩人,心裡頓時像吃了五百隻螞蟻一樣撓得難受。
樊霽景走到上官叮嚀旁邊,俯身安慰道:「師妹,二師兄以後便交給你了。」
上官叮嚀哽嚥著點了點頭。
樊霽景直起身,朝房中其他弟子揮了揮手。
那些弟子知趣地退出房間。
樊霽景問道:「請大夫了麼?」
施繼忠道:「請了,不過大約要半柱香時間才能到。」
樊霽景點了點頭,對關醒道:「我要下山一個月,和宋師叔商量之後,決定由你暫代掌門之位。」
關醒眼中露出一絲錯愕。樊霽景讓他暫代掌門他不意外,只是宋柏林竟然也會這麼想,那就讓人玩味了。
宋柏林臉上頓時有些不自在,「哼,難道還要我一把年紀來操心門中瑣事不成?」
關醒站起身,抱拳道:「謹遵掌門令諭。」
「我明天動身,二師兄之事就勞煩你費心了。」樊霽景說的時候,臉上滿是心痛和惋惜之色。
看多了他的表演,宋柏林只有鄙視和心驚。
樊霽景言罷,便一直坐在房中等大夫到來。
直到大夫檢視過朱遼大的脈象,確定他身體無大礙,只是一身不能再動武之後,才起身告辭。
夜間清冷。
風如冷水般穿梭在院裡院外。
樊霽景行李收拾到一半,就聽到門外有動靜,出門卻見關醒拎著一壺酒兩個杯子,坐在院落的石桌邊。
「我來踐行。」關醒將杯子放在石桌兩頭,斟滿酒。
樊霽景在對面坐下,舉起酒杯,與他的輕輕一碰,「多謝。」
關醒一口將酒飲盡,「九華派正值百廢待興,你真放心離開?」
「你明天可以來送我,看我是不是真心離開。」樊霽景道。
關醒輕放酒杯,「為情?」
樊霽景目光微閃,「大師兄何出此言?」
關醒輕笑,轉話題道:「你如何說服宋師叔的?」
「我並沒有說服。」他的確沒有,是宋柏林自己乖乖往下跳的。
關醒抬頭看他,須臾方道:「你總有辦法的。」
樊霽景道:「我不在山上,諸事還請師兄多多費心。」他提壺斟酒,先乾為敬。
關醒跟著飲了一杯,「你不擔心宋師叔?」
「不擔心。」樊霽景緩緩道,「江湖本是弱肉強食的江湖。」對他來說,宋柏林也好,朱遼大也好,都不會強大到對他產生威脅的地步。既是如此,他們趁機在九華派掀起驚天駭浪又如何?等他回來,照樣可以輕鬆收復失地。何況,宋柏林並不是毫無頭腦之人,絕不會如此不計後果陷自己於死地。
關醒沉默。
「若有事,自會有人相助。」樊霽景道。
關醒沒有問是誰,他也沒有繼續說。
涼風擦肩,水酒正酣。

真情未明(一)
回家頭一天是新鮮的,第二天是感慨,但第三第四第五天就……
紀無敵無聊地坐在池塘前,手裡抓著一大把草,一根一根地丟進池塘裡。
袁傲策和鐘宇比完武,心情舒爽地走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在做什麼?」
「餵魚。」紀無敵說得很認真。
袁傲策看看他手裡的草,又看看平靜得連半天魚都看不到的池塘,淡淡地問:「吃死幾條了?」
「一條都沒有。」紀無敵鬱悶地將手裡所有的草都丟進池塘。
袁傲策道:「嗯,這樣才能在輝煌門生存下去。」
紀無敵雙手托腮,「你說刺客門怎麼刺了半天都刺不出個規模呢?」
「任何一個新興門派想要成大器,必須要天時地利人和。血屠堂雖然冰消瓦解,但是刺客門想要取而代之,尚需時日。」袁傲策挑了塊他身邊大石頭坐下。
紀無敵搖頭道:「其實我很擔心,他們等不到那一天了。」
袁傲策挑眉。
「無論他們是搶在樊霽景之前把花淮秀幹掉,還是沒搶到,結局都是
掉。」紀無敵失望地垂眸道,「唉,魔教從良了,血屠堂赴死了,剩下一個刺客門,還沒成氣候就要夭折……你說江湖要掀點波瀾怎麼這麼難呢?」
「從良?」袁傲策只認準這麼一個詞。
紀無敵突發奇想道:「阿策,你說要是我讓輝煌門打出一統江湖的旗號,江湖得有多大反應?」
「你先熬過左斯文的反應再說。」袁傲策對他規劃的前景一點都不擔心。
紀無敵洩氣道:「唉。早知道我就不寫信給樊霽景了,起碼要讓刺客門再壯大一點才行啊。」
袁傲策斜眼,「你捨得?」
紀無敵眨巴著眼睛,一臉茫然。
袁傲策眯起眼睛,「當初聽到花淮秀被追殺,第一跳出來說要滅掉刺客門的是誰?」
「啊,是誰呢?」紀無敵很煩惱地回想著。
袁傲策冷眼瞪著他。
紀無敵突然解起腰帶,「這種時候,阿策該去床上好好拷問我了。」
袁傲策:「……」
亭子裡。
尚鵲與左斯文並立一處,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池塘邊的兩個人。
尚鵲道:「不知花三公子如今是否安然無恙?」
左斯文道:「算不太安然的無恙。」
尚鵲側頭道:「何解?」
「門主下令,要輝煌門上下讓他毫髮無傷。」
尚鵲頷首道:「嗯,花三公子的確貌美過人。」
「但袁先生說留一條命即可。」左斯文道。
尚鵲想了想,又重複道:「嗯,花三公子的確貌美過人。」
左斯文雙手負在身後,慢慢地嘆了口氣道:「希望樊掌門的動作能再快點。」救人又不能徹底地救人,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這裡面的分寸把握讓他每次聽報告都聽到頭疼。
尚鵲道:「比起樊掌門,我倒是更好奇薛侯爺和明尊如今如何了。」
左斯文突然皺眉道:「其實花家也好,九華派也好,與輝煌門有何干係?」若說雪衣侯府還牽扯著點魔教和朝廷,那麼紀無敵關心樊霽景和花淮秀就不免讓人費解了。畢竟,縱然九華派崛起,也絕不可能對輝煌門造成威脅。
尚鵲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因為貌美過人。」
左斯文艱澀地開口道:「其實門主並非一個好色之徒。」
池塘邊突然傳來大動靜。
紀無敵跳起來,衝著袁傲策撲了過去。
袁傲策無奈地托著他,一起倒向了池塘裡。
落水聲巨大,水花飛濺。
「……」
尚鵲轉頭看向左斯文。
左斯文一臉肅穆地望著遠處的天空。
天色漸晚,西邊只剩那彷彿隨時會被抹去的餘光。
一望無垠的樹蔭猶如遮天蔽日的烏雲,讓暗沉的天空更加陰冷。
花淮秀坐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參天大樹上,手裡拿著一塊五六天前買的烙餅。自從半個月前遇到第一批殺手,他就一路啃著這樣的乾糧向西逃離。九華派和花家都在東邊,而此刻他最不想去最不想依靠的就是這兩個地方。
夜幕降臨,四周越來越暗,近在咫尺的景物也模糊起來。
他低頭,咬著烙餅用力地拉扯了會兒,才咬下一小口。又乾又硬的烙餅入口,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即便吃了半個月,他還是不習慣這比石頭更硬的口感。
卜。
是腳踩樹枝的聲音。
花淮秀身體僵住,手捂著鼻息,儘量讓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
殺手的來歷他毫無頭緒。
按理說,以花家在江湖上的獨特地位,應該沒有一個門派敢輕觸其鋒才是。畢竟花家「財神」的稱號絕非浪得虛名。若是得罪花家,等於得罪天下愛財之人。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是錢財如糞土?
可殺手卻又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
花淮秀隱約看到有人影出現在視野之內。
以他的眼光評斷,這些殺手的武功不算高,至多與他在伯仲之間,但是他們每次都是七個人一起出動,自己能屢屢逃脫還多虧他們每次在關鍵時刻的配合失誤,或是七個人互砍,或是一個人衝過來替他擋刀。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命斷黃泉。如今想來,或許冥冥之中有神靈在保佑自己命不該絕?
人影一步一步靠近。腳步極輕,若非之前那身清脆的踩枝聲,他恐怕還未發覺。
一個、兩個、三個……七個。
果然又是七個人。
花淮秀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不由自主地跳著,全身的肌肉緊繃成岩石,一動都不敢動。
人影慢慢走到樹下,其中一人打了個手勢。
由於光線太暗,花淮秀只能隱約看出他揮了下手。
另一個人突然跳上與他相鄰的一棵樹上。
花淮秀的心幾乎蹦出胸腔。若非此時四周晦暗,那人定然能將他從這些枝枝葉葉中分辨出來。
隨即,又一個人跳到另棵樹上。
花淮秀的心幾乎停跳。因為他突然想到,之前打手勢的那個人若是也往樹上跳的話,那麼一定會跳到他這棵樹上。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移動,摸到劍柄。
這是他用的第三把武器,劍身上已經被砍捲了好幾處。但此時此刻,他能夠依靠的也只有這柄劍了。
站在樹下的人終於動了。他剛剛躍起,就感到一陣殺意從頭頂湧來,幾乎避無可避。
花淮秀不得不出手。
若是等那人發現他藏在樹上,自己將更加被動。
殺手畢竟久經訓練,在感應到殺氣的剎那,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提在手中的刀幾乎在同時朝上看去。
叮得一聲。
刀劍相交,濺起點點火星。
其他殺手當下一聲不吭地衝了過來。
不管他們曾經失手過多少次,配合失誤過多少次,至少在此時此刻——
他們天衣無縫。
花淮秀在一瞬間墮入那張劍氣組成的漁網之中。
他的武功雖然不濟,但這半個月來訓練出來的反應卻非同尋常,當下雙腳在樹幹上一蹬,整個人如鯉魚一般躍出網外。
但殺手又豈會讓這條到嘴的魚再飛出去。
劍網頓時一縮,成為七條鎖鏈,如影隨形地衝著他的腳踝攻去。
花淮秀此刻腦海清晰無比,若是被纏上,自己定然十死無生。他就地一滾,反身拚命將手中的劍舞出一道堅強盾牌!
月上枝頭。
淡淡的光從空中照耀下來,點亮交戰雙方。
花淮秀暗暗叫苦。
有黑暗掩護,他還可魚目混珠,而如今他等於孤立無援,只能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他的武功本就未到以一敵七的地步。藉著月光,殺手輕易窺出破綻,三把劍如閻王索命的令牌,齊齊朝他襲來。
生死一線。
花淮秀的劍慢了下來,他甚至懶得再抬手去躲,反正躲無不躲都是一個結果。
他心中唯一遺憾不甘的是,他竟然是這樣默默無聞的死去。不管花家,還是樊霽景,恐怕都不會猜到他的結局是如此吧。
……
又或者,他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子,自作多情的表哥,根本死不足惜。
不知天底下,可有人會為他的死而唏噓?
花淮秀緩緩地閉上眼睛……
可惜……
他不會知曉了。
在他等待著生命消逝的剎那——
一隻胳膊將他強硬地扯入懷中,交劍聲與慘叫聲同時響起。
剩下的四個殺手驚恐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三具屍體,和那雙在月光下森冷入骨的眼眸。

真情未明(二)
花淮秀睜開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孔,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明明才一個月多,他卻覺得好像過了幾千年。對著那張熟悉到閉上眼睛都能輕鬆勾勒的臉,他竟然喊不出名字。這種無言並不是因為遺忘,而是沉痛到無法遺忘。
樊霽景摟著花淮秀,淡淡地望著前方,「你們動手,還是我動手?」
殺手們面面相覷,突然齊齊掠起。
四把劍從四個不同的角度朝樊霽景襲來。
自從花淮秀知道樊霽景是殺步樓廉的真兇之後,就再也沒為他的武功擔憂過。
一道寒光橫過。
殺手們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招式,便感到脖子一冷,血花噴出,身體不由自主地墮落下來。
樊霽景收回劍,轉頭正要開口,一陣熟悉的掌風迎面撲來,手下意識地抬手截住。
花淮秀瞪著他,那雙明媚如晨曦的眼睛如今晦暗得好似不見天日的幽潭,冰冷刺骨。
儘管光線昏暗,但兩人實在挨得太近,眸中寒光讓樊霽景無處可逃。
「表哥。」他聲音裡帶著懇求。
這一招他曾經屢試不爽。
但顯然,這只是曾經。
花淮秀縮掌為拳,用力地掙紮著了下,瞪著他的眼睛幾乎要噴出冰渣子。
樊霽景默默地放下手。
啪。
清脆的巴掌聲。
打過一個耳光之後,花淮秀的氣似乎順了些,冷笑道:「聽說九華派在樊掌門的帶領下蒸蒸日上。樊掌門最近應該忙得無暇分身才對,怎麼有空來樹林郊遊?」
樊霽景道:「我想你。」若是從前那個樊霽景是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的,但是現在這個樊霽景不但說出口,而且還說得十分自然。
花淮秀冷笑道:「沒人被你耍得團團轉,太空虛?」
樊霽景低聲道:「表哥,跟我回去吧。」
「回去?」花淮秀好像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般,嘴角拚命往上咧,「你覺得天下間還有哪個地方能讓我用回去兩個字。」
花家因為他逃婚,所以回不去。
九華山……那是他被他親手趕下來的地方!
樊霽景道:「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花淮秀的心猛然揪痛,痛到他忍不住抬手揮了一拳過去。
樊霽景這次沒有抓他的手,而是微微地移動腳步,讓他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當我是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花淮秀打了一個巴掌,揮了一拳還不過癮,乾脆抬起一腳,朝樊霽景的腳面狠狠地踩了下去。
樊霽景默不吭聲地硬接。
「你以為你不還手,我就會停下嗎?」花淮秀突然往後退出兩三步,「剛才那一掌一拳一腳是你虧欠我的!我現在全都還給你,然後我們兩不相欠!」
「真的?」樊霽景輕聲問。
花淮秀斬釘截鐵道:「真的。」
「那好吧。」樊霽景似乎鬆了口氣。
花淮秀胸口那股氣膨脹得幾乎要將他的胸腔炸開!
他竟然鬆了口氣!
自己對他說根本是個包袱吧?怕自己死在外面對花家不好交代?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剛巧經過這裡。遇到自己是他計劃外的事情!
花淮秀太過於投入於揣測中,因此壓根沒注意突然靠近的樊霽景。當他發現時,樊霽景的手指已經點在了他的穴道上。
「你做什麼?」花淮秀又驚又怒。
這種時候失去身體控制權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樊霽景彎腰,輕鬆將他抱起,柔聲道:「你需要休息。」
「放開我,我自然會找地方休息。」花淮秀用眼睛瞪他。
但是從下往上瞪人的力度顯然比剛才平視要稍遜一籌。至少樊霽景只要看著前方,就能將他的目光忽略過去。
「我說,放我下來!」花淮秀一字一頓道。
樊霽景淡然道:「表哥,你喜歡主動保持安靜,還是被動保持安靜。」
被動當然是指啞穴。
花淮秀惡狠狠道:「你敢?!」
樊霽景突然停下腳步。
花淮秀的目光色厲內荏。如果換作以前,他相信樊霽景一定不敢,但是如今的樊霽景……他悲哀地發現,對方真的敢。
樊霽景抱著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花淮秀望著近在咫尺的下巴,皺眉道:「你做什麼?」
樊霽景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不及消失,頭便低了下去。
花淮秀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光亮被他的頭一點點地遮住,直至嘴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大腦一片空白。反感、難過、興奮、高興……所有感覺都歸於無。全身上下只有嘴唇還有感覺,感覺著樊霽景一點一點地逼近,侵略,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
樊霽景抬起頭,繼續往前走。
花淮秀的呼吸暢順了些,思緒慢慢回籠。
「你……」他說了一個字,卻是含在嘴巴裡,比蚊鳴更輕。
「餓嗎?」樊霽景問道。
「啊?」花淮秀呆呆地問。
「我餓了。」樊霽景聲音中隱約含著一層笑意。
「哦。」又是一個字。
「我加快腳步了。」語音剛落,樊霽景不等花淮秀反應過來,便施展輕功狂奔起來。
風從前方呼啦啦地拍過來。
花淮秀覺得左臉有些疼,頭下意識地朝樊霽景的胸膛縮了縮。
微亂的心跳傳入耳朵。
他一怔抬頭。
縱然只能從下往上看他的臉,花淮秀也能想像樊霽景此刻的面上必定毫無表情。
但是他的心情顯然並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靜。
花淮秀將耳朵悄悄地貼近樊霽景心房的位置,唇角掀起,露出一個月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小鎮客棧生意蕭條,樊霽景要到兩間上房。
花淮秀閉著眼睛,佯作熟睡,任由他將自己抱入客房,輕手輕腳地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樊霽景做完著一系列事情之後似乎並不急著離開,而是坐在桌邊,彷彿在等待什麼。
花淮秀心中一緊。他該不是在等他醒來吧?
自從林中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之後,他的心情又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之前之所以不原諒樊霽景,其實並不是不原諒他的欺騙。他能理解他想要報仇的執著,也能理解他不得不利用的無奈。
他真正心冷的是他的翻臉無情。
毫無愧疚地肆意利用,在目的達成之後便一腳踢開。從頭到尾,自己就好像是他手中一枚隨時能夠丟棄的棋子。
——在他明知自己對他的心意的情況下。
但是……
剛才的那一吻似乎又說明他並非無心?
花淮秀有些沮喪。因為他感到他那顆因為千瘡百孔而沉寂的心正在死灰復燃。
他已經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他害怕自己心裡那道好不容易築起的城牆會在他的攻勢下很快土崩瓦解。
如果說上當一次是笨,那上當兩次應該叫活該。
……
可他為什麼有種往活該上撞的衝動?
花淮秀越想越鬱悶!
門被輕敲了兩下,樊霽景起身開門。
又進來一個人。
花淮秀的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
客棧夥計正努力將一桶氤氳著熱氣的熱水搬進房間。
隨後,樊霽景將夥計打發出門,自己也跟著出去,隨手帶上門。
房間裡頓時只剩下還在裝睡的花淮秀和一隻盛著熱水的木桶。
花淮秀慢慢地坐起身。
早在樹林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自己的穴道被解開了。
桶裡不斷冒出的熱氣分明是樊霽景的笑意。彷彿在說,別裝了,起來洗個澡吧。
花淮秀心有不甘。
自己的一舉一動似乎盡在他的掌握。但是那熱水散發出來的誘惑實在讓人無法抵擋。
「不能委屈自己。」他嘟囔著起身解衣,最終屈服於熱水的魅力之下。

真情未明(三)
被追殺以來第一個安穩的熱水澡,溫熱的水劃過肌膚的滋味實在太過舒爽,花淮秀幾乎有就此溺死在水中的衝動。
門突然咿呀一聲,從外朝裡推開。
花淮秀的身體頓時僵住,眼睛謹慎地看著門的方向。
是刺客門的人?
還是……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從水中穿透出來。
一隻托著裝滿菜餚的托盤的手伸進來,緊接著是另一隻托盤,最後才是樊霽景。
「你,你怎麼進來的?」花淮秀的舌頭差點打結。
樊霽景無辜地伸了伸腳,道:「推門。」
「我不是問你,我是問你……」花淮秀低頭看了眼自己光裸的身體,血從腳底一直沖上頭頂,羊脂般潔白的肌膚慢慢地透出一層淡粉色來。
樊霽景放下托盤,將菜一道道地取出來,「表哥喜歡吃紅燒肉還是白斬雞?」
「紅燒肉。有嗎?」花淮秀悄悄地伸出手,去取那條掛在旁邊架子上的衣服。就算濕漉漉的穿上也比光著身子坐在木桶裡強。
樊霽景突然回頭,「有。」
花淮秀倏地縮回手。
「白斬雞和紅燒肉都有。」樊霽景又轉回頭去。
「……那還問什麼?」花淮秀沒好氣道。
「看哪盤放在你面前。」樊霽景放好菜,轉身,將托盤擱在架子上,然後坐在桌邊,剛好與他面對面。
花淮秀捶了下木桶,「這是我的房間。」
樊霽景點頭,臉上露出一股久違的憨態,「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在我房間裡?」
「吃飯。」樊霽景邊分筷子邊答。
「我不想吃,你拿走。」花淮秀撇開頭,不著痕跡地嚥了口口水。
樊霽景動了動嘴唇,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
「還不走?」
樊霽景嘆氣道:「我把另一間房退了。」
「為什麼?」花淮秀瞪著他。
「因為我的錢不夠吃飯。」樊霽景愧疚地看著他,「我所有的錢都花在找表哥的路上了。」
找他的路上?
他果真是來找他的?
木桶裡的溫水好似穿過花淮秀的身體,流進他的心房。「為什麼來找我?」
「我說過了。」樊霽景垂眸,「我想你。」
花淮秀抿了抿唇,一字一頓道:「轉過身去。」
樊霽景呆呆地看著他,「為什麼?」
「你不知道為什麼?」花淮秀挑眉,一臉你再裝傻試試看的樣子。
樊霽景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背過身去。
花淮秀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銅鏡等光可鑑人之物後,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擦乾身體。
「表哥。」
「嗯?」
一套衣物從天而降。
花淮秀伸手接住,轉頭便見樊霽景正無辜地看著他,「你!」
「換套乾淨的衣服吧。」樊霽景光明正大地掃視完,繼續轉身。
如果目光可以穿洞,他的背早已千瘡百孔。
花淮秀將衣服利落地穿完,坐在桌邊一聲不吭地提起筷子開吃。
樊霽景默默地轉身坐過來,盯著他看了半天之後,皺眉道:「表哥消瘦了。」
花淮秀筷子頓了頓,「你哪裡來的衣服?」他記得見到樊霽景時,身上並沒有包袱。
「剛才在成衣店買的。」他沒說自己半夜推門進去的時候,差點把以為遭劫的成衣店老闆嚇暈過去,「下山太急,沒來得及給表哥置辦。」
花淮秀道:「你知道我被追殺?」
樊霽景嘆道:「可惜知道的太晚了。」
「所以,你是來救我的?」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花淮秀的思緒不可自抑地又歪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樊霽景快刀斬亂麻地阻止他的胡思亂想,「我來找表哥,只是因為我想表哥。」
「是麼?」那雙秋泓般的眼眸中分明寫著大大的不信。
樊霽景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要想解凍也絕非朝夕之功,只好淡淡地扯開話題道:「表哥為什麼不回花家?」
「你覺得我回得去嗎?」花淮秀瞪著他。除非答應那樁婚事,不然回去也只是被掃地出門的結局。
樊霽景低頭不語。
花淮秀眯起眼睛,「你現在是在勸我回去成親?」
「當然不是。」樊霽景抬頭,堅定道,「就算表哥回去成親,我也一定回去搶親。」
花淮秀抿唇,努力不讓愉悅從嘴角漫溢出來。
「我只是不想讓表哥遇到危險。」明知剛才樹林周圍一定有輝煌門的高手在旁伺機救人,但是當他看到花淮秀遇險的剎那,心頭恐慌依舊無法用語言形容。他不敢想像,在刺客門追殺花淮秀的過程中,輝煌門若是沒有把握好分寸而失手……自己將會如何。
「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花淮秀低頭,夾了一塊紅燒肉入嘴。
可惜他看不到,他對面那人用何等溫柔的眼波望著自己。
「跟我回去吧。」樊霽景舊事重提。
花淮秀這次倒沒想像之前那麼決絕地拒絕,而是反問道:「以什麼身份?」
「任何身份,」樊霽景在花淮秀髮飆之前,很快接下去道,「只要表哥肯跟我回去,哪怕表哥要以九華派掌門的身份,我也願意。」
花淮秀抬眸,狐疑地看著他,「當真?」若說除了當初被無情地趕下山之外,他心頭還有什麼刺,那就是掌門之位。在樊霽景心目中,掌門之位似乎高於一切。他可以為掌門之位不擇手段一次,自然也可以不擇手段第二次,第三次……
樊霽景放下筷子,眼睛緊緊地盯著他,鄭重道:「從今往後,只要你開口,我會竭盡我所能。」
花淮秀心存猶疑。知道他的手段之後,他對他的信任便如黃河流水,一去不復返。「當初為何趕我下山?」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更多的另一面。」樊霽景也痛苦。若說花淮秀之前喜歡他是喜歡他的憨厚,那麼他願意將這個假象保留一輩子。若非花淮秀執意不肯離開九華派,他絕不會主動揭開面具。
花淮秀挑眉道:「你想隱瞞我一輩子?」
「如果可以。」樊霽景直認不諱。
花淮秀默然。
他不是沒想過對方為何不隱瞞他一輩子的。至少,他心中的樊霽景還是那個憨厚忠誠的老實人。那麼就算被拒絕,自己受欺騙被利用的憤怒不會這麼劇烈。
「如果表哥希望,我可以做表哥心目中的樊霽景。」樊霽景說得認真。對他來說,那個憨厚的樊霽景已經是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並不全然是假裝。所以,就算日日如此,也絕非難事。
花淮秀淡淡道:「我要一個虛假的軀殼何用。」
樊霽景望著他,眸光黯然。
「當真從此之後,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
「當真。」樊霽景精神一振道,「從今以後,我只聽表哥一人號令!」
「那麼……」花淮秀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淺笑。
樊霽景眼巴巴地看著他。
花淮秀緩緩道:「再去要一間房。」
「……」樊霽景鬱悶道,「可是我身上銀兩不夠。」
花淮秀攤手道:「想辦法。」
樊霽景望著他,見毫無轉圜餘地,輕輕地嘆了口氣,起身往外走。
「等等。」花淮秀在他身後道。
樊霽景立刻回座,速度之快,比當初殺殺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花淮秀道:「吃完再走。」
樊霽景眼睛一亮。
「等我吃完再走。」花淮秀咬著筷子,「總要有人收拾的。」
「……」

真情未明(四)
即使鋪了一層床墊,屋簷上的瓦片依然咯得慌。
樊霽景雙手枕在腦海,無聲地望著夜空。
屋簷下,花淮秀正在鋪床,嘴裡含含糊糊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看來心情很是不錯。
不知是否受他心情感染,樊霽景的嘴角也微微翹起來。
疏星淡淡,皓月無蹤,卻越發顯得夜空浩瀚,無邊無垠。
樊霽景合上眼睛。自從父母雙亡之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平靜過了。
但顯然,有人並不喜歡他的平靜。
清風送來輕淺的踩踏聲。
他睜開眼睛,無聲站起,冷冷地看著那七個從客棧後面摸進來的鬼祟身影。
刺客門或許沒有血屠堂殺手武功高強,也沒有藍焰盟弟子會攝魂之術,但他們勝在堅持,無論死傷多少,只要未達目的,便決不罷休。
似乎感覺到樊霽景的注視,殺手們很快散開,從七個不同的角度朝樊霽景衝去。
樊霽景從腰上解下劍鞘。
他的動作優雅而悠閒,但在殺手的眼中,卻是剎那間的事。
三個殺手猛然突前,將另外四個殺手掩藏在身後。
劍花閃爍。
如同煙花,點綴夜空。
三個殺手只覺頸項一冷,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朝後倒去。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殺手被他們倒下的屍體阻了阻,很快側身,伸腳踩上那塊離自己最近的屋簷,借力繼續向樊霽景衝去。
但刀尖到時,目標卻平地消失了。
「打擾別人是很不禮貌的。」
淡然的喟嘆融化在清風裡,迴蕩在耳邊。
殺手們倉皇回頭,卻發現轉得太用力,竟讓自己的腦袋飛了起來,在失去意識之前的剎那,他們看到那個人正站在那四具依然矗立的身體後面微笑。
窗戶咿呀一聲推開。
花淮秀探出頭來。
樊霽景站在院子裡,正用一把很大的掃帚掃著落葉。
「你很閒?」花淮秀皺眉。
無論誰半夜三更聽到這麼一把大掃帚在窗外掃來掃去,心情都不會太好。
樊霽景抬起頭,朝自己的雙手呵了一口氣道:「外頭太冷,得動一動。」
花淮秀挑眉,手指一指院落裡那個孤零零的水缸道:「去把水打滿。」
樊霽景委屈道:「這水缸起碼要來回十五趟才能打滿。」
花淮秀嘴角一揚,似笑非笑道:「豈非正合你意?」
樊霽景還想再討價還價,窗戶卻無情地關上了。
他抬著頭,依然以原先的姿勢呆呆地看著窗上那被燭光映照的剪影慢慢模糊,然後投進一片黑暗當中。
被落葉掩蓋的血慢慢淌了出來。
樊霽景低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也許下次殺人,應該考慮換了個更乾淨點的方式。
風颳過,落葉飛捲。好幾片落在了水缸邊,好似在提醒今夜的任務。
樊霽景無奈地走過去,扭頭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窺視之後,才彎腰舉起水缸,單足輕點,一個跳躍便消失在院牆外。
翌日午後。
花淮秀神清氣爽地從樓上走下來。
緊張多日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那便鬆散得一發不可收拾。若非腹空難捱,花淮秀幾乎可以連睡到明天早上。
這個時間正是整個客棧最空閒的時間。
夥計和掌櫃都歪在櫃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
空蕩蕩的一樓大堂,只有樊霽景一個人趴在一張靠街道的桌邊打盹。
大約聽到腳步聲,他慢慢抬起頭來,惺忪的眼睛對上花淮秀,瞬間清明起來。
花淮秀逕自走到他面前,從錢袋裡掏出一小錠銀子,「喏,叫菜。」
樊霽景直起身,哀怨道:「我一夜未眠。」
花淮秀隨口道:「以前的樊霽景可不會這麼說。」
樊霽景表情頓時一變,憨厚地笑道:「表哥,你想吃什麼。」
花淮秀心底一顫。
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他不是沒有見過,生意場上多的是這種人。但大家有多少伎倆,什麼時候會翻臉,什麼時候會貼臉,彼此都是清楚的。從來沒有人如樊霽景這樣,想變就變,毫無緣由,又毫無跡象可循。
樊霽景見他表情冷下來,連忙收起笑容道:「表哥?」
「你受了很多苦。」花淮秀緩緩道。
這次輪到樊霽景心下一顫,「表哥何出此言?」
「沒什麼。感慨罷了。」花淮秀其實是在說服自己。今日的樊霽景都是因為當年種種的因所鑄成,所以他並沒有錯。如果說錯,錯的是步樓廉。所以,自己本不該怪他。因為在他最痛苦最害怕的時候,自己什麼也沒做,只是心安理得地享用著錦衣玉食、高床軟枕罷了。
樊霽景何等聰明,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很多事情並非隻字片語便可開解,尤其是人與人的相處。一旦破裂成縫,要修補便千年萬年。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花淮秀重新適應他,相信他。這或許要幾個月,幾年,甚至一輩子,但只要人在他的身邊,他就有信心和希望。
「我去叫菜。」他拿起桌上的銀子,匆匆朝櫃檯走去。
花淮秀鬆了口氣。昨夜聽到樊霽景的表白,不是不感動的。但短暫的感動過後,卻是那條通往未來讓人望而生畏的漫漫長路。樊霽景說得再天花亂墜都是片面之詞,一如當初他看到的也只是他刻意做出來的表面。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自己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飛蛾撲火只能燃燒一次生命。不知有沒有飛蛾從火中逃生之後患上了畏火之症?
樊霽景點好菜,提著一壺茶微笑著走回來道:「有你喜歡吃的蝦。」
花淮秀看他慇勤地倒好茶水,低頭嗅了嗅,「過夜的。」
樊霽景反射性地站起,「我去換?」
「不必了。」花淮秀突然想起,這不是他第一次喝過夜茶水。從被追殺以來的半個月,他走的都是偏僻小路,所以什麼樣的茶水都經歷過。不知為何今天又介意起來。
他抬頭看了眼樊霽景,憨厚的表情彷彿天塌下來都可以憑他單手支撐。或者,在他身邊讓他下意識地感到安逸?
「掌櫃的呢?」幾個官差從外頭進來,嚴肅的表情讓昏昏欲睡的掌櫃和夥計都是一驚。
「什麼事?」掌櫃肥胖的身軀拚命從櫃檯後面擠出來,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
「昨晚出了幾樁命案,你們知道嗎?」為首的官差先冷厲地瞪了他們一眼,目光隨即瞟向坐在一旁安靜喝茶的花淮秀和樊霽景。
「這,這沒聽說啊。」掌櫃回頭看了眼夥計,夥計也是一臉茫然。
他們鎮是小鎮,一年到頭出殯的次數都不多,何況是命案。
官差道:「但有人說見過你們後院裡的落葉有血跡。」
「啊?」掌櫃一聽慌了神,官差的口吻似乎在暗指他們有兇嫌,「我們開的是客棧,平時殺個雞啊鴨啊的就是在後院,血漬來不及清理也是有的。官老爺明鑑,殺人這種事,我們是萬萬不敢做的。」
官差來這裡其實也是例行公事。小鎮鮮少出命案就意味著他們查案的經驗極端匱乏,要像神捕那樣抽絲剝繭、察言觀色、順藤摸瓜卻是不能。「你們客棧裡還住著誰?」
掌櫃道:「還有一個夥計,一個掌勺。」
官差兀自盯著花淮秀和樊霽景。
掌櫃很快意會道:「客人只有兩撥。一撥一大早就退房了,另外就是這兩位了。」
一直低頭裝沒聽到的樊霽景和花淮秀終於轉過頭來。
由於花淮秀背對著門的方向,所以直到他轉頭,官差才看清他的容貌,幾雙眼睛齊齊瞪大。
樊霽景謙恭地站起來,含笑道:「不知道幾位官爺有什麼指教?」
為首的捕快緩緩回神,臉上不免有些不自在,口氣也不如剛進門時那般張揚,乾咳一聲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此做什麼」
「去洛陽訪友的夫妻,不巧路過此地。」樊霽景有條不紊地拋出讓眾人瞠目結舌的答案。

真情未明(五)
花淮秀在腳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樊霽景面色不改。
「夫妻?」捕快們驚愕地望著花淮秀。雖然他很俊秀沒錯,但如果變成婦人打扮……
好像也很不錯。
花淮秀不動聲色地將頭轉了回去。
捕快以為他害羞,畢竟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確不妥,倒沒有多想。「既是夫妻,為何做如此打扮?」他狐疑地掃過二人背影。該不會夫妻是假,私奔是真吧?
樊霽景輕嘆了口氣道:「出門在外,多有不便。」
捕快想起花淮秀的容貌,都暗自感慨男裝尚且如此,若換了女裝不知會如何驚豔。想及此,他們臉上都忍不住流露出豔羨之色。
捕快道:「既是如此,在家中操持家務豈不更好,為何出來拋頭露面?」
樊霽景苦笑道:「我不在家中,如何能放心?」
捕快轉念一想,倒也是。若他們有這樣的妻子也絕不會放心將她一人留在家中的。這樣一想,心中的豔羨去了幾分,對樊霽景反倒生出幾分同情。這種豔福偶爾享享還可,真糾纏一輩子也是件麻煩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古皆然。
「你們昨夜可曾聽到什麼動靜?」捕快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命案上。
樊霽景佯作思索,半晌才道:「不曾有什麼動靜。」
捕快道:「你們晚上可曾離開過房間?」
樊霽景笑得有些靦腆,「待內子沐浴之後,便寸步未離。」
夥計聞言,驚詫地瞄了他一眼。捕快們都背對著他,並未瞧見。
捕快見問不出什麼,只好道:「如今鎮上不太平。死的幾個都是外來人,你們吃完飯還是早早趕路吧。」
樊霽景連忙行禮道謝。
捕快吆喝掌櫃,讓他帶他們去院子裡看看。
他們前腳一走,花淮秀後腳開口道:「誰是誰的內子?」
樊霽景笑眯眯地坐下道:「權宜之計,表哥不要介懷。」
花淮秀臉色微僵,不知是為了這句權宜之計,還是為了不要介懷。
樊霽景慢悠悠地接下去道:「我一定會明媒正娶表哥過門,給表哥一個正式名分的。不過在此之前,要先委屈表哥了。」
「明媒正娶?」花淮秀大眼睛一睜,精光懾人。
樊霽景側頭,望著匆匆走來的夥計道:「啊,我要叫菜。」
比起他那一臉燦爛的陽光,籠罩在夥計臉上的就像是連日的陰雲。他彎腰,挨到樊霽景身邊,小聲道:「客官,我們掌櫃說不做生意了。你們早些走吧。」
樊霽景嘟囔道:「可是我們還沒有吃飯。」
夥計道:「我們有饅頭和菜包,都現成的。客官不如買一些路上吃。」
「你這是趕客啊。」樊霽景嘆氣。
夥計不吱聲。
他昨天夜裡頭起夜,明明看到樊霽景一手托著那隻幾個人合抱的大水缸,悠悠閒閒地從門外走進來。他適才和掌櫃提及此事,掌櫃不信,以為他睡迷糊了,分不清夢與現實。如今捕快找上門,說鬧出了人命,又說院子裡有血,這才讓掌櫃害怕起來。不管夥計看到的那一幕是真是假,在這當口兒,還是把這兩位瘟神請出門才好。
「所以,」樊霽景頓了頓,笑道,「算便宜點賣吧。」
夥計:「……」
見夥計鬱悶地跑去和掌櫃商量,花淮秀皺眉道:「這能便宜幾個錢?」
樊霽景道:「出門在外,總要省吃儉用一點。」
說到省吃儉用,花淮秀就有一大堆的牢騷要發洩,「不愧是九華派掌門。連九華派的伙食都留有掌門之風。」
樊霽景委屈地笑道:「你住在九華山的那段時間,我還不是九華派掌門。」
提到那段時間,花淮秀不免聯想到過去種種,翹起的嘴角又慢慢地垂了下來。
夥計提著一小包的菜包饅頭不甘不願地走過來。
價格果然便宜不少。
樊霽景笑眯眯地掏錢,然後接過包袱。
花淮秀突然拿出一大錠銀子,丟給夥計道:「賞你的。」
夥計慌忙接下,雙眼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樊霽景。
樊霽景苦笑道:「既然是他賞的,你就收著。」
夥計給花淮秀鞠了個躬,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樊霽景望著得意洋洋的花淮秀,無奈地嘆氣。
兩人出了客棧,又買了兩匹馬代步。原本花淮秀想買一匹的,但眼看樊霽景厚顏無恥地纏著同乘,他才不得不另買一匹。
直到上路,他還在為這件事嘔血。為何他佔上風,是他花的銀子。他佔下風,還要他花銀子?明明他才是江南花家的正宗傳人,如今卻像個揮金如土的爆發富。要是父親知道,一定會氣得讓他把花家這麼多年教給他的生意經統統抄三遍。
花淮秀突然嘆了口氣。
可惜。從他逃婚那日起,他父親便不會再管他了吧。
花家什麼都可能缺,就是不缺錢和人才。
他側頭看騎在另一匹馬上的樊霽景。不管怎麼說,他們算是在一起了吧?縱然中間有波折,縱然未來不確定。至少樊霽景對他並非全然無心。這樣結果,已比他離家出走時所預料的要好太多。
樊霽景笑著看過來,「表哥?」
花淮秀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你要去哪裡?」
「洛陽。」
花淮秀一怔。他還以為之前他對捕快說的是敷衍之詞,沒想到是真的。「去洛陽作甚?」
樊霽景道:「訪友。」
花淮秀狐疑道:「你有朋友在洛陽?」據他所知,除了九華派同門之外,樊霽景的朋友屈指可數。程澄城在青城,端木回春在魔教,勉強算上個紀無敵,也在輝煌門。洛陽,洛陽有誰?
樊霽景微微一笑道:「刺客門門主。」
花淮秀吃驚地看著他,「你要殺上刺客門?」
樊霽景不答反問道:「難道表哥想每日在追殺中度過?」
花淮秀仍自沉浸在震驚中,一時未答。
樊霽景接下去道:「縱然你願意,我也不肯。」
花淮秀心中感動,垂首輕聲道:「但你一個人,勢單力薄。」
「誰說我只有一個人?」樊霽景好笑地反問。
花淮秀心頭一動,是了。他如今是九華派的掌門,號令一派,怎麼會單槍匹馬找上門去。但樊霽景下一句話,立刻毀滅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
「不是還有表哥嗎?」樊霽景伸出手指比了比,「所以是兩個人。」
花淮秀怔怔地看著他,就好像他腰身一變,又回到了原先那個傻乎乎的木頭,「你知道刺客門有多少人嗎?」
「不知道。」
「你知道刺客門門主是誰嗎?」
「不知道。」
「那你究竟知道什麼?」花淮秀瞪著他。
樊霽景收斂笑容,緩緩道:「我只知道,他們觸犯了我不能被觸犯的底線。」
掌燈時分,洛陽城喧鬧如晝。
貫穿南北的長街上,燈籠如星星點點,映照出一片片錦衣如雲,一個個佳人如花。在這川流不息的佳人中,最為矚目的卻是一位戴淺色頭巾,穿同色錦袍的青年。他容貌俊秀無匹,又不流於脂粉氣,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賞心悅目的風雅儀態。
樊霽景望著週遭越來越擁擠的人,皺了皺眉。那些人時不時瞟過來的熱切目光赤裸裸地明示著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
「表哥。」他不著痕跡地上前,手輕搭在花淮秀的腰肢。
花淮秀下意識地掙紮了下。他雖然屬意樊霽景,卻還不到大庭廣眾公然打情罵俏的地步。「你做什麼?」
「這裡太擁擠了。」樊霽景淡淡道。
花淮秀掃了眼四周,倒不覺有什麼不妥。比起他在江南的風光,這實在不值一提。
樊霽景肅容道:「只怕是刺客門的人混了進來。」
他們來洛陽的路上,沒少遭遇刺客門的暗殺。越靠近洛陽,刺客門的行刺就越加瘋狂,直到他們進了洛陽城,刺客門才突然銷聲匿跡,顯然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行動。
聽他這麼一說,花淮秀頓時緊張起來,「在這裡動手會傷及無辜。」
「正是。」樊霽景說著,摟著他腰的手更加用力,「我們先將他們引開。」
花淮秀猜到了他的意圖,左手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臂道:「你不必管我,我自會跟上。」
樊霽景眨了眨眼睛,然後猝不及防地將他摟入懷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他飛身跳上街旁的屋簷。

真情未明(六)
花淮秀感到臉上一陣燥熱,不止因為樊霽景抱著自己,更因為他是在那麼多雙眼睛下公然抱起自己跳上屋頂。
「我說過,我自會跟上。」他咬牙小聲道。
可惜聽在樊霽景的耳裡卻和撒嬌無異,「刺客門的刺客無孔不入,我不想你受傷。」
花淮秀不悅道:「一定是我受傷?」
樊霽景突然伸手,朝一處黑暗連綿的房舍一指,「刺客門就在那裡。」
花淮秀怎麼看都覺得不像,疑惑道:「你怎麼知道?」
樊霽景停下腳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喏。」
花淮秀接過來一看。紙上房舍栩栩如生,竟與眼前前景一般無二,只是其中一座宅子被紅筆勾勒出來,在重重疊疊的房屋中,鶴立雞群。
他瞄了眼落款,「魔教洛陽分舵周懷生?」平心而論,儘管剷除藍焰盟上,魔教與白道各派達成聯盟,但在白道眾人心中魔教始終是黑道邪派。因此他見樊霽景與魔教來往,不由心生芥蒂。
樊霽景看出他的心思,解釋道:「我是托紀門主請袁先生幫忙的。」
花淮秀對紀無敵也好,袁傲策也好,都沒什麼好感,但礙於他們算是樊霽景的朋友,才不冷不熱道:「為我一個人的事,何必驚動他們?」
樊霽景道:「你的事難道不是我的事?我的事自然按我的解決方式。」
話說到此,再說下去反倒矯情,花淮秀只好就此收口。
樊霽景跳下屋簷,牽起跟隨而來的花淮秀的手,放慢腳步朝那座宅子走去。
夜深人靜。
鬧市嘈雜猶如昨日繁華。
星空與四周的房舍連成一片,好似黑雲鋪陳的幕布,將他們單獨包裹。
花淮秀緩緩開口道:「九華派還好吧?」想起樊霽景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在自己面前,想必是匆忙趕來。他剛剛繼任掌門之位,正是收攏人心的時候,這樣離開恐怕會有碎語閒言。花淮秀念及此處,心中又是甜蜜又是不安。
樊霽景笑道:「都好。」
花淮秀以為他寬慰他,便反過頭來寬慰道:「你的師叔和師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燈。不過你不在,或許還會互相掣肘。」
樊霽景笑眯眯地看著他道:「表哥好眼力。」
花淮秀見他面上一片泰然,不似作偽,才訝異道:「難道他們真的不曾反對你?」
樊霽景道:「唔。他們有各自的追求。」
宋柏林愛惜生命,關醒愛惜施繼忠。
花淮秀心中存疑,不屈不撓地盯著他。
樊霽景只好無奈道:「我用了些小小的手段。」
他的手段花淮秀不但見識過,而且終身難忘,因此不無嘲諷地道:「你不說,我險些都忘了。你不欺負別人便很好了,又怎麼會被別人欺負去。」
樊霽景道:「我被別人欺負倒不打緊,只要表哥不被別人欺負去就好了。」
花淮秀冷哼道:「我不怕被別人欺負,就怕被有些人欺騙。」
樊霽景臉皮極厚地笑道:「可見在表哥心目中,我比別人都重要的。」
「噓。」花淮秀突然將手指湊在唇下,朝前面那座宅子努了努嘴巴道:「你看,可是這處宅子?」
樊霽景看也不看,便道:「正是此處。」
花淮秀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怎的沒聲?」
樊霽景道:「除去我們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門下恐怕所剩無幾。」
花淮秀這才知道他為何敢單槍匹馬殺上刺客門總部。
樊霽景道:「不過也不可大意。據我所知,刺客門主並非容易對付之人。」他說著,將花淮秀掩藏在身後,緩緩走到那座宅子的正門前。
門虛掩著。
隱約有敲擊聲從裡面傳出。
樊霽景默默地數著敲擊聲。
花淮秀見他站在門前半天不動,忍不住開口問道:「為何不進去?」
樊霽景聽敲擊聲終於停下,才道:「我在聽有多少人。」
花淮秀早知他武功深不可測,卻不知竟深不可測至此,忙道:「多少人?」
「六個在外堂,六個在內堂,還有一個武功極高的人。」樊霽景說的時候,臉色凝重。
花淮秀皺眉道:「武功極高?」
樊霽景嘆氣道:「恐怕不在我之下。」
花淮秀狐疑地盯著他,「既然不在你之下,又怎麼會如此輕易的被你探聽到?」
樊霽景心頭一驚,面上不動聲色道:「我能感覺到他的殺氣。你若是不信,一會兒數數便知。」他一手推門,一手拉起花淮秀,朝門內走去。
花淮秀緊張道:「既然他們還有這麼多人,不如我們先回去從長計議?」不是他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斤兩,莫說比起超一流的高手,就連兩個二流高手自己也是抵擋不住的。對方還有十三個人,除去和樊霽景相當的高手,自己要以一敵十二……除非這十二個都是酒囊飯袋,不然他輸定了。他怕死,卻更怕連累樊霽景。
宅內森森。
月光不知藏去何處,徒留淡淡星痕。此時此地此景,與適才洛陽鬧市繁華相差何止千里。
花淮秀謹慎地看著四周。
突地,樊霽景猛然鬆開他的手,身如飛燕,輕縱上半空。
不及花淮秀回神,空中六道飛絮已經斷成十二份。
樊霽景落回地上,手極快地摀住花淮秀的雙眼。
花淮秀不滿地扒下他的手,「我不是女人。」他目光掃過地上,「……」樊霽景的手被無聲地拉了回去。
宅院一重接一重。
大約走了半盞茶的時間,花淮秀覺得剛才吸入鼻的血腥氣稍稍淡了開去,這才將心思放回四周,問道:「他們埋伏在哪裡?」樊霽景既然能聽出幾個人,那麼也該知道他們藏身何處吧。
他話音剛落,就見六個身影飛快地從裡面穿出來。
花淮秀正要出手,樊霽景的劍光如鬼魅般橫亙在他們之間。
白光一閃。
六顆人頭落地,雙眼如牛眼,臨死時瞳孔依然殘留驚恐和慌張。
「他們……」花淮秀剛說兩個字,便感到一陣極強的殺氣從背後衝來。
樊霽景摟住他,如陀螺般一轉。
花淮秀只聽耳邊一陣悶哼聲,身體如激流上飄蕩的小舟,左右搖晃著。
耳旁聽不到兵器交接聲,只有風聲不絕於耳。
時間在這一刻被拖成五六倍長。
花淮秀後背手心都滲出了汗。
當。
清脆的斷劍聲,緊接著是樊霽景的低喝,「刺客門門主?」
「嗯。」極為短促的回答。
「為何追殺花淮秀?」樊霽景沉聲問道。
花淮秀立即意識到刺客門主已經被制住,想要轉身,卻被樊霽景牢牢鎖住,不能動彈。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誰?」
「要殺便殺。」刺客門主冷聲道,「刺客門已在你和魔教的聯手下煙消雲散,我留在這便是等死,你還待如何?」
「我可以不殺你。」
「我現在與死有何區別?」
樊霽景猛然歇了口氣道:「當然有。你活著,就可以吃飯睡覺,可以走路唱歌,可以遊山玩水。人只要沒死,總可以做很多事。」
刺客門主不語。一個人抱著必死的決心不過是因為他頓失所有,感到生無可戀。一旦他找到生命中的依戀,死志便會動搖。
「更何況,你不說,我不說,天下又有誰知道你是刺客門門主?」
刺客門主道:「還有一個人知道。」
「買家?」這就是樊霽景想要知道的。
刺客門主猶豫。
樊霽景微微一笑道:「是禮部侍郎?」
花淮秀一驚。他雖然隱約猜到可能的人選,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否認。畢竟對方是朝廷大官,實在不必買兇殺人。
樊霽景道:「血屠堂消失之後,他必然煩惱許久。」
刺客門主嘆氣道:「我本以為可以取而代之的。」
「你或許應該將它看做前車之鑑,而非榜樣。」
刺客門門主驚住。他之前一心一意想創建與血屠堂一般的天下第一殺手組織,卻從未想過殺手組織本就不是一個可以長久的行業。
樊霽景道:「既然他知道,你就讓他永遠開不來口吧。」
刺客門主沉默半晌,道:「這是條件?」
「利人利己。」樊霽景道。
「一個月後聽消息。你知道如何找到我。」刺客門主頓了頓,「你血流得也不少,還不放我走?」
花淮秀感到摟著自己的樊霽景動了動,隨即肩膀上壓力如泰山襲來。「你受傷了?」他抓住樊霽景的肩膀,低頭一看。只見樊霽景的小腹處,血紅一片。他連忙警戒地看向外頭。
樊霽景苦笑道:「我都這樣,他又能好到哪裡去?」
果然,花淮秀見到一條長長的血跡一直蔓延到目光盡頭。他剛才聽兩人對答如流,還以為都毫髮無傷,如今看來,竟是都在硬撐。
「你還說!」花淮秀急忙扶著他到內堂,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開始從身上找傷藥。這傷藥還是他逃亡時買的,幾次想丟到終沒捨得,沒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樊霽景見他眉頭緊鎖,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

真情未明(七)
解開外袍,花淮秀便覺得眼睛一疼。
火辣辣的紅色不斷在潔白的內衣上蔓延開來。即使這麼看著,他都感到胸口一陣喘不過起來,更枉論樊霽景此刻所承載的痛苦。
他伸出手,動作極慢地掀起內衣。
樊霽景倒抽了口涼氣,垂眸卻見花淮秀的手微微顫抖著,好似越緊張越控制不住自己。
「不疼。」樊霽景安慰道。
花淮秀定了定神,雙手終於穩定下來,咬牙道:「閉嘴。」內衣終於拉開,露出猙獰的傷口,血水一點一點地從裡面滲出來,看不到停歇的跡象。他咬著下唇,沉著地撒藥,然後撕了片穿在最裡頭的內衣布條包紮。
由於傷在小腹,布條的長度只夠繞腰一圈,花淮秀不得不又撕了好幾條下來。
樊霽景笑道:「你會不會冷?」
花淮秀抬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發現他嘴唇發白,臉色發青,一副隨時要昏過去的模樣,急道:「你沒事吧?」
樊霽景牽了牽嘴角。其實要怪就怪他之前沒有算到花淮秀包紮個傷口需要花這麼多時間,早知如此,剛才就不催動內力讓血流加速了。但既然到了這份上,他自然不能浪費機會,表白道:「只要表哥沒事,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花淮秀臉色微紅。這話若換了別人來說,他一定二話不說翻臉,但這人是樊霽景,因此他雖感肉麻,但心裡頭卻是高興的。
「表哥,」樊霽景重重地喘了口氣,「你原諒我了嗎?」
花淮秀身體一僵。
得知真相的衝擊還留在身體裡,經過被追殺那一個月的沉澱,變成一隻大大的疙瘩,豈是三言兩語一番辯解就能解脫?
造成傷害很容易,但要忘記疼痛就很難。就像樊霽景小腹的傷口,看上去也就是一刀子的事,但是要完全痊癒卻又不是要花多少時日。
樊霽景低聲嘆道:「表哥是該恨我的。」
恨?
花淮秀愣了下,脫口道:「我怎麼會恨你?」若是恨他,為何看到他受傷,自己比任何都要著急和心疼?若是恨他,他又怎麼會明明害怕再次受騙,依然堅定地跟他走下去?
他並不恨他。
花淮秀得出結論,他只是害怕。
以前那個樊霽景木訥歸木訥,但他自認為是可以將他的心思牢牢抓在手心中的。這種感覺叫做安心。
現在這個樊霽景聰明了,精明了,卻從他的手掌上跳了出去,反而把他抓在了掌心。這種感覺叫鬧心。
儘管還是一顆心,感覺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再信我一次,這麼難嗎?」樊霽景用近乎卑微的目光祈求般地看著他。
花淮秀心裡頭堵得說不出話,半天才道:「誰讓你騙我?」
「我是迫不得已。」樊霽景似乎看到花淮秀胸口那根名為堅決的支柱正在動搖著。
花淮秀道:「為何不告訴父親?」他口中的父親指的是花雲海。
樊霽景眼瞼一垂,自嘲地笑道:「或許是我年輕氣盛吧?」
「你在騙人。」花淮秀語氣陡然變冷。
樊霽景怔忡地抬眸。
花淮秀冷聲道:「就算白痴被騙多了也會變聰明的。」
樊霽景臉上血色更少,苦笑道:「竟連一句話都不信了麼?」
花淮秀不語。有時候,越是簡單的話,越是難以說出口。就如同很多說長篇大論的人未必因為理直氣壯,反倒因為不夠理直氣壯,所以才不得不用更多的語言來掩飾心虛。
有時候,真理只有一句話,甚至一個字而已。
樊霽景道:「我說過,從今以後,我只聽你一人的話。」
花淮秀定定地看著他。
樊霽景不避不讓。
「任何事?」花淮秀不知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嗯。」樊霽景答得毫不猶豫。
「即便是……」花淮秀頓了頓,雙頰泛起紅暈,目光微微閃爍卻直盯盯地望著他道,「讓你,委身於我?」他將後面四個字唸得極輕,幾乎是含在嘴裡。
「什麼?」樊霽景似乎沒聽清楚,身體往前傾了傾,立刻輕哼出聲,「啊!」
「別亂動!」花淮秀緊張地檢視傷口,「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我看你的傷勢起碼要在洛陽這一陣子。」
樊霽景抬手抹了把額頭冷汗,「不行,我要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花淮秀不敢苟同地瞪著他。
「江南。」
花淮秀眼皮一跳。
樊霽景果然道:「花家。」
刺客門不遠處,一群黑衣人被捆成一堆。
鐘宇嫌惡地丟到手中的鹿皮囊,「以後不准用豬血。」
「……」輝煌門門下面面相覷。難道下次要用人血?不對,難道還有下次?
其中一名輝煌門弟子道:「請鐘堂主示下,剩下的人如何處置?」
「讓刺客門主做完最後一筆生意,然後送交官府。」窮凶極惡的已經被樊霽景解決掉了,剩下的這些就需要好好改造……門主例外。
弟子納悶道:「最後一筆生意?」
「禮部侍郎。」鐘宇看向黑衣人中的某一個,「他懂的。」
「是。」
鐘宇轉身離開。
「堂主去哪裡?分壇從這邊走。」
「回家。」話音未落,不見其影。
花淮秀曾經幾次勸說樊霽景回花家。一來是因為他知道樊霽景在九華派並不好過,若是回到花家家畢竟還有表少爺的身份,素來愛面子的花家絕不會虧待於他。二來,自己也可以與他朝夕相對,不必每次找理由出門。
但此一時彼一時。花家素來重視家風,他逃婚之舉等同和花家翻臉。如今回不去的人成了他,所以聽到樊霽景要回花家,心裡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一會兒擔心樊霽景和花家連成一氣,一會兒又擔心花家不知會怎麼對待自己。
接連擔憂了三天,樊霽景終於看不下去,拉著他笑道:「我只是去花家見見你爹。畢竟,他曾卻拜祭過我爹娘。」
花淮秀眼眶一熱。憑此言可以想像樊霽景的童年是如何的酷冷貧瘠,竟連拜祭他父母都成了報恩的理由。
「我請刺客門主殺禮部侍郎,無論事成與否,都不可能再讓你回花家的。」樊霽景握著他的手微微用力,承諾道,「或許今日的九華派不如花家強大,但總有一天,它會成為任何人都不敢小覷的勢力。」
花淮秀眨了眨眼睛。
門派和勢力是兩種概念。不敢讓人小覷的門派應當是如少林武當這般的泰山北斗,在武林中一定的地位,掌門德高望重,門下無數。而勢力就複雜得多,最典型的代表便是輝煌門和魔教。聽樊霽景的意思,竟是傾向於後者。不過也是,前者只適合那個木訥的樊霽景吧。
花淮秀奇異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站在眼前這個樊霽景的立場去思考一些問題,並坦然地接受了。
「但是這光靠我一人是做不到的。」樊霽景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我需要你。」
花淮秀想縮回手,但樊霽景五指縮緊,硬是不放手。他只好無奈道:「哪見得我就喜歡吃白食?你放心,只要九華派肯涉足生意,我自然會用我的手段讓它發揚光大。」
樊霽景失笑道:「表哥想得長遠。」
「難道你不是這個意思?」花淮秀狐疑地看著他。
樊霽景柔聲道:「我只要表哥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哼。當小廝嗎?」花淮秀撇頭看向窗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馬車外風景如畫,他的心中也是。
這還是花淮秀頭一次在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美麗醉人的未來。
未來中有兩個人,都開心地笑著。
儘管到了花家家門口,但樊霽景卻沒有進門的打算,而是雇了個人給花家送了封信,在城中客棧相見。
花雲海來得飛快。
他一進門看到花淮秀,便情不自禁地呼道:「我兒。」
一聲熟悉親切的呼喚頓時平復花淮秀焦躁不安地心。他站起身,正準備雙腿一屈,跪在花雲海面前,就被樊霽景一手摟腰,硬拉著坐到了座位上。
花雲海盯著他放在自家兒子腰間的手,眯了眯眼睛。
「舅父請坐。」樊霽景站起身,謙恭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花雲海反手關上門,才緩緩落座,「樊掌門客氣。」他的態度生疏有禮,若是仔細品,還能品出三四分不滿來。
花淮秀垂頭。偷偷翹家是一回事,光明正大回家和老爹叫板是另一回事。
樊霽景道:「霽景有今時今日還要謝舅父當年的鞭策。」
花雲海原本板著的臉頓時露出幾分不自在。
花淮秀聽出他話中有話,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
樊霽景道:「當年就是舅父告訴我,報仇須親力親為的道理。我自然對他感激不盡。」他嘴角的笑意未達眼底。
花淮秀吃驚地看著花雲海。聽樊霽景的意思,當年他曾經向花雲海求助過的,只是被拒絕了?
花雲海畢竟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在剛剛短短一句話的時間內收拾好了情緒,淡淡道:「你當年還小,又無憑無據。我縱然是花家家主,也不能為你的一句話便與九華派結怨。」
「但是……」花淮秀氣沖百會,正要說反駁,就被樊霽景拉住胳膊道:「舅父說的是。所以我才說,我有今時今日,都拜舅父所賜。」
花雲海冷聲道:「你今天找我來,便是說這些?」
「不。我來此,只是為了拜見岳父。」樊霽景說著便站了起來,親自斟上一杯茶,雙腿跪到在他面前,恭敬地舉杯過頭頂。
花雲海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花淮秀,胸口呼吸急促,半晌才對著花淮秀厲聲道:「這便是你出走的緣由?」
花淮秀也被樊霽景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但他極快反應過來,立刻與樊霽景一同跪倒,低聲道:「求爹成全。」
「荒唐!」花雲海以袖掃向茶杯。
樊霽景眼睛不眨,只是用握著茶杯手的小指輕輕一彈,就將花雲海的衣袖又彈了回去。
花雲海被他內勁沖得渾身一顫,半晌才道:「樊門主,好功夫。」
「岳父喝茶。」樊霽景面色不改。
花雲海犀利的目光從他臉上轉到花淮秀身上,「你想清楚了?」
花淮秀硬著頭皮道:「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已經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他說不。
花雲海氣得嘴角一抖,拍桌站起道:「好,很好。」他瞪著樊霽景,「你的茶我是不會喝的。但是我的兒子我以後也不會再管!」
這個結果花淮秀早有所料。從花家跑出來的時候,他就沒想過自己還能得到花家眾人的原諒。但親身經歷畢竟和想像不同,他全身力氣都在剛剛那一句話中被抽得一乾二淨。
樊霽景不為所動道:「岳父慢走。等我和表哥安定下來,自會再來拜訪。」
花雲海嘴角一抽,正想說不必,但眼角掃到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花淮秀,話到嘴邊深吸了口氣道:「你們好自為之!」
聽著他甩門而去,花淮秀全身一軟,正好倒在樊霽景適時伸過來的臂彎中。
「你是故意的。」
對於他的控訴,樊霽景微笑道:「你爹總有一天會原諒我們的。」不得不說,花淮秀和花家的關係是他的一樁心病。花淮秀與他不一樣,他是真真正正的花家嫡系,只要他肯回去,花家一定會打開大門歡迎。所以他必須將他綁在自己的這條船上。除非有一天船沉,不然他絕不會放他離開。
花淮秀側頭看他。
樊霽景定定地看著他,毫不掩飾心中對他佔有的慾望。
或許他表現得太過赤裸,讓花淮秀不得不撇開頭道:「你總是任意妄為。」
「看來我要改得還有很多。」樊霽景慢慢地將頭湊到他的頸彎處,「但至少我這次沒有騙你。」
他的確沒有再騙他。
無論是當年的事,還是今天的目的。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花淮秀抬手推開他的頭。
樊霽景眨了眨眼睛,「那你要什麼?」
「我要……」花淮秀眼睛瞄下他的小腹,「你的傷好了吧?」
樊霽景乖乖回答道:「好了。」
「好。」花淮秀面色一整道,「你曾經說過,今後只聽我一人的話。」
「嗯。」樊霽景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麼我要你……」花淮秀嘴巴張了張,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樊霽景將手指慢慢從啞穴上收回來,虛心地望著他道:「表哥,你說什麼?」
花淮秀怒視著他,眼中怒意幾乎可以燃起他的頭髮。
「表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樊霽景邊說邊抱起他放在床上。
花淮秀恨得咬唇。
樊霽景低頭,將自己的舌頭努力頂進他的牙唇之間。
花淮秀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血腥味從他的唇齒間蔓延開來。
樊霽景一動不動,任由他咬著,就好像那條不是他的舌頭。
花淮秀終究鬆開。
「夠了麼?」樊霽景用受傷的舌頭輕輕地舔舐著他唇齒見的鮮血。
花淮秀不語。事實上,他也沒法說。
「那,我繼續了。」樊霽景興奮地從袖子裡拿出一瓶東西,「我準備很久了。」因為寫信問紀無敵這件事,還被對方盤問了很久。
花淮秀見他手指利落地脫下他的衣服,眼睛頓時瞪得滾圓。
在情事上,樊霽景是生手。幸好紀無敵毫不吝嗇,甚至可以說是熱心地教了他許多,以至於他的理論技巧十分強大。花淮秀在他做到一半的時候就被解開了穴道,但由於被逗弄得太舒服,所以根本想不起反攻。待樊霽景攻城略地結束,兩人在火熱的戰場中平息之後,他才想起秋後算賬這件事。「是誰說從此只聽我一人的話?」
「我。」由於舌頭太疼,所以樊霽景說話極端簡略。
「那為何……」花淮秀說到一半收口。他想起問題出在哪裡,剛才樊霽景根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下次不許點我的穴道。」
「好。」樊霽景一點都不討價還價。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花淮秀光滑的裸背,直到臀部,慾望再次抬頭。
花淮秀背上一緊,正要說話,就見樊霽景猛然壓了下來,嘴巴被他堵得嚴嚴實實。等他反應過來,第二場攻城略地又開始了……
其實手段並非重點。
只要他們還是樊霽景和花淮秀,有些事情就不會改變。
永遠。

番外一
話說花淮秀跟著樊霽景回九華派已經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足夠九華派上下看清花淮秀在九華派的地位。
因為樊霽景做了兩件事。
第一,將花淮秀的行李放進自己的房間。
第二,將九華派的錢交給他來打理。
對於第一點,大家睜一隻眼閉一眼也就由著去了,反正和誰過日子不是過?武林中這種事情不少,大家最初驚奇一陣也就接受了。但第二點牽扯到了自身利益,宋柏林等人明著暗著抗議過幾次,一開始樊霽景只是取出了劍,放在陽光下曬一曬,挽幾朵劍花,後來人來的多了,他乾脆舞了套劍法,砍了一地的樹丫。自此,九華派上下才算呢和掌門達成一致。
花淮秀就這樣長住下來。而九華派的錢袋正如他之前承諾的那樣,一日鼓過一日。當然,這也是九華派默認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對人來說,是飽暖思
。那麼對門派來說,就是飽暖思進取。
自從藍焰盟和血屠堂相繼消滅,魔教和輝煌門聯手之後,江湖已經平靜得太久。久到武當掌門凌雲道長又要過壽了。
花淮秀接到帖子的第一反應就是,「讓關醒和施繼忠一起去。」
關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以他對他的瞭解,花淮秀派他們兩人同去的原因恐怕和幫他達成心願扯不上任何關係。儘管他對施繼忠的關係除了當事人之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瞧出了些端倪。
宋柏林道:「聽說魔教明暗雙尊都會出現此次壽宴,若我們只派關醒二人,恐嫌不夠鄭重。」他話中不無擠兌關醒之意。縱然九華派如今是樊霽景當家,但他和關醒的芥蒂卻並未因此而消除。
「宋師叔所言甚是。還請掌門親自出馬,以顯鄭重。」關醒淡淡地瞥了宋柏林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大家半斤八兩,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宋柏林鬍子一抖,卻隱忍未發。
樊霽景看向花淮秀。
花淮秀撇了撇嘴角道:「花家也會派人去的。」說到底,他在九華派已是名不正言不順。他自己倒沒什麼,但以花家愛面子的傳統,定然會引以為恥。可他又極不願意兩地分離,讓樊霽景一人去。
樊霽景道:「師父生前曾收你為關門弟子,如今你以我師弟的身份與我一同出席也無不可。」
宋柏林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他睜著眼睛說瞎話。
花淮秀也是。
樊霽景道:「只是師父收你的時候時間倉促,來不及通知各大門派。你若是願意,我們補辦也行。」
花淮秀斷然拒絕道:「我才不要拜入他的門下。」
他這話是極失利禮的,因為在場不是步樓廉的師弟,就是他的徒弟。但他們都沒有露出半分不悅,反倒心有慼慼焉的樣子。
樊霽景想了想道:「那宋師叔如何?」
被點到名的宋柏林心情複雜。
論本心,他是不願意收花淮秀為徒的,但反過來,他更不願意聽到花淮秀斷然拒絕。在內心無比的搖擺激盪下,他睜大眼睛盯著花淮秀。
花淮秀思索良久,緩緩道:「還是步樓廉吧。」好歹死了,眼不見為淨。
宋柏林捶桌而走。
武當凌雲道長一年一度的壽辰已經成了武林中人人參與的大盛事。
連經常在這個季節生病的紀無敵都連續兩年親自到場,可見這場盛會的號召力和影響力。
花淮秀和樊霽景到武當時,天色已暗,而武當山上卻四處燈火通明。
迎客小道邊引路邊介紹武當山的風景。由於每年參與的人不盡相同,所以這些話他們每年都要說一遍的。
花淮秀和樊霽景都聽過一次,仍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到了客房,果是兩人一間。
迎客小道頗感歉意道:「武當山上房舍太少,委屈兩位貴客了。」
哪裡委屈?
樊霽景根本是巴不得。他邊笑著說哪裡哪裡,邊將愧疚的迎客小道送出門。
花淮秀等他走後,擔憂道:「不知花家會派誰前來。」
樊霽景見他憂心,便提議道:「這幾日除了壽宴之外,我們乾脆閉門不出,這樣就不會遭遇旁人了。」反正兩個人閉門不出也有很多事情可做。
他初識雲雨滋味,正是食髓知味的時候。
花淮秀哪裡理他這些心思,仍自鑽在自己的小牛角尖裡出不來,「即便我們不出門,也會有人找上門來的。」以九華派漸漸崛起的實力和地位,自然會有有心人上門巴結。
他話音落了沒多久,樊霽景便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不由苦笑道:「表哥真是未卜先知。」
打開門,來的竟是程澄城和陸青衣。
儘管心中愕然,樊霽景卻掩飾得很好,「原來是程兄和陸掌門。」
程澄城連忙打招呼。
當初與樊霽景結交全因他武功天賦超群,將來必成大器,沒想到短短一年,他竟然已經成為九華派的掌門,當真世事無常,出人意料。
陸青衣在外頭站得累,逕自入屋就座。
程澄城見怪不怪,隨意說了聲見笑,也一同走了進去。
樊霽景暗暗嘀咕,泰山掌門失禮,為何由他說見笑?
屋裡茶杯茶壺熱水一應俱全。花淮秀從包袱裡取出茶葉,斟了四杯茶。
程澄城和樊霽景是故友,兩人久別重逢,自然道不盡的話語。
倒是花淮秀和陸青衣沒什麼交情,又一個滿腹心事,一個懶得寒暄,隨意搭了兩句便安靜下來,靜靜地聽著樊霽景和程澄城談得興高采烈。
「可惜端木兄加入了魔教,不然我們三人共聚一堂,更是快事!」程澄城想起當年情景,有感而發。
陸青衣眼睛半眯,「三人?」
程澄城自知失言,但在樊霽景和花淮秀面前又不能說什麼,只好打個哈哈道:「陸兄是否睏乏了?不如我們先行回房?」
陸青衣配合地打了個哈欠,「也好。」
程澄城說著便起身準備往外走,但陸青衣的屁股卻仍牢牢地黏在椅面上。
「呵呵,」程澄城瞟了若有所思的花淮秀一眼,低聲道,「陸兄?」
陸青衣伸了伸腿,然後仰面看著他道:「老了,走不動了。」
程澄城:「……」
樊霽景和花淮秀似乎都看出了點什麼,等程澄城再望過來時,故意看其他地方。
程澄城苦笑道:「那依陸兄之意?」
陸青衣伸出胳膊。
「……」程澄城眼睛往旁邊掃了掃。
「各家自有各家事。」陸青衣頓了頓,又拋出一句更有深意的,「誰家又不是?」
樊霽景衝他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程澄城已經無可奈何地蹲下身。
陸青衣駕輕就熟地撲到他的背上。
程澄城感覺到熟悉的重量完全上身之後,才轉身對樊霽景和花淮秀告辭。
樊霽景特地送了他一段路才回轉。他一進屋,就看到花淮秀坐在桌前,望著燭光發呆。
「放心。花家的人不會來訪的。」他以為他在擔心這個。
花淮秀抬起頭,低聲道:「陸掌門和程澄城是……吧?」
縱然在「是」和「吧」之間缺少了一個詞,但樊霽景仍是聽懂了,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些關係旁人看不出來是因為沒有經歷過,一旦經歷過,便會看得一清二楚。陸青衣的話何嘗不是這個意思?
花淮秀納悶道:「難道江湖真的很盛行斷袖之風?」
樊霽景笑道:「別個我不知道。至少我們是。」
「還有紀無敵和袁傲策,聽說明尊和雪衣侯也是。」花淮秀突然感到很荒謬,「或許,現在哪對男女要成婚,我反倒會覺得奇怪。」
樊霽景走到他身邊坐下,「這豈非好事?」
「好事?」花淮秀瞪著他。
「這樣你入贅九華派便名正言順,也無人非議了。」樊霽景抓著他的手道。
自從兩人關心明朗之後,樊霽景便極喜歡對他動手動腳。
門外傳來腳步聲。
花淮秀急忙將手抽出來。
「樊掌門。」之前的迎客小道在門外道,「我特送來熱水以供兩位沐浴。」
「沐浴?」樊霽景臉上的不悅頓時化作濃濃的笑意,打開門,親切道,「有勞了。」
迎客小道連道不敢,「一會兒我再送一桶過來。」
「不必。」樊霽景極快地打斷。
花淮秀和迎客小道都看著他。
樊霽景乾咳一聲道:「我不喜歡洗澡。所以讓我表哥洗就夠了。」
「……」迎客小道努力控制表情,不然自己露出半點鄙視和嫌惡的神情。
等門一關上,樊霽景立馬將衣服脫得一乾二淨。
花淮秀無語地看著他,「你不是說不洗?」
「我伺候你洗。」樊霽景涎著臉湊上去。
「不要。」花淮秀冷冷地拒絕,「除非你肯讓我在上面。」
樊霽景想也不想地答道:「好!」
他的爽快反倒引起花淮秀的狐疑,生怕他又有什麼花招。
花淮秀的擔憂很快被證實。
桶中水波激盪。
儘管水溫漸低,但兩人的身體卻越來越火熱。
「我說上,是指……不是我坐上來,你放……噢!」
一聲痛苦又痛快的長音結束了這次上下問題的糾紛,接下來,是時間問題。
今年的武當壽宴主桌席位有了細微的變化。
除了紀無敵之外,袁傲策也一同上了主桌,正好填補今年沒來的端木回春。樊霽景原本也在邀請之列,但他不願同花淮秀分開,便婉拒了。花淮秀知道之後,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裡卻得意得很。
要知道主桌所坐的都是當今武林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樊霽景想要發展九華派,趁機與他們拉扯交情才是上策。他此次為自己婉拒,豈非說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勝過九華派?
與樊霽景做出相同選擇的還有陸青衣。
對於這種武林盛事,陸青衣向來都是敬而遠之,所以去年的武當壽宴他並未參加。但今年既然來了,少不得也要請上主桌。這樣一來,去年上桌的程澄城反倒沒有位置了。
不過不等武當為難,陸青衣便搶先拒絕了邀請。程澄城為了陪他,也婉拒了。
這樣一來,原本不夠用的主桌席竟又多了一個位置出來。
曉風道長想請燕雲寨的寨主上桌,卻被凌雲道長擺手制止了。
「先留著,或許還有人來。」事實上,明為武當掌門,實為魔教長老的他已經收到消息,明尊馮古道正和雪衣侯一同趕往武當。算算腳程,應該就在今明兩天。
紀無敵嘟囔道:「這次不會有人再跑來下戰帖吧。」
雪山派掌門方秋水道:「紀門主的運氣不會每次都這麼好的。」
紀無敵撇嘴道:「明明是武當風水不好。你看我天天在輝煌門都沒事。」
嵩山掌門孫玉良本就看他不大順眼,近來更盛傳輝煌門和魔教串通一氣,心中更是不屑,立刻接口道:「這又怎麼相同?武當乃是執武林牛耳的大派,自然會惹得那些邪魔外道前來挑釁。」
紀無敵眨了眨眼睛,「那他們應該來挑釁凌雲道長才對?為什麼挑釁我?」他指的是藍焰盟。
孫玉良語塞。
其實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為何當初藍焰盟要向紀無敵下戰帖。他當然想不到那是因為鐘宇想將紀無敵引到睥睨山除掉,使自己能穩坐藍焰盟盟主之位的緣故。
孫玉良想半天無果,只能歸咎於藍焰盟盟主眼光奇差無比。
方秋水見氣氛尷尬,主動站起來,向凌雲道長舉杯致意道:「恭祝道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紀無敵小聲對袁傲策道:「阿策,他把我的詞說去了。」
袁傲策道:「誰讓你準備得如此稀鬆平常?」
紀無敵道:「那阿策準備了什麼?」
袁傲策睨了他一眼,「你想拿去用?」
紀無敵笑得毫無愧疚。
「平安健康。」
紀無敵眨了眨眼睛,「然後呢?」
「沒有了。」
「……」紀無敵沉默了又沉默,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確定這不是大人對小孩的期望?」
袁傲策挑眉,「愛用不用。」
「咳咳。」凌雲道長乾咳一聲。雖然袁傲策作為魔教暗尊,對他說這樣的話無可厚非,但是好歹他現在還擺著武當掌門的譜,所以只能轉移話題地站起來道,「多謝各位同道年年不遠千里而來,貧道水酒一杯,先乾為敬。」
滿堂皆起,俱是一乾而盡。
間隙,忽而簫聲悠揚,清風送耳,令人心曠神怡。
凌雲道長看了袁傲策一眼。
袁傲策微微頷首。
紀無敵道:「啊。馮古道來了。」他的話顯然證實了大多數的猜測,紛紛往外看去。
凌雲道長連忙起身走出大堂。
花淮秀早對傳聞中的明尊好奇不已。尤其聽說他是受朝廷封賞才當上的明尊,卻未被本教排斥,這其中本就令人無限遐想。
樊霽景見他引頸,乾脆拉著他往外走。
花淮秀愣了愣,想將手從他的掌中掙扎出,不料卻被拉得更緊。
「你……」他緊張地看向四周。幸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明尊吸引了過去,他們混在人群中倒是無人注意。
只見武當大堂外,一襲與天一色的長袍與黑髮齊揚,端的是瀟灑倜儻。
「明尊。」凌雲道長抱拳。
馮古道放下玉簫,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馮古道恭祝道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凌雲道長連聲道謝。
「原來用過的還能用。」紀無敵在袁傲策身邊小聲道。
馮古道順聲望去,笑道:「紀門主別來無恙。」
紀無敵道:「你若是肯把小玉玉送給我,我不但無恙,還會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馮古道挑眉道:「我仔細想了想,紀門主微恙也沒什麼不好的。」
兩人正鬥著嘴,就聽來路有馬蹄聲和著車輪聲越來越近。
凌雲道長驚訝地看向馮古道道:「莫不是明尊還有朋友?」
馮古道似嘆非嘆地笑道:「有的。」
馬車漸漸出現在眾人視野之內。趕車的竟是個粉玉可愛的小男孩。只見他一臉冷漠,彷彿將全天下都不放在眼裡。
紀無敵眼睛一亮,「小玉玉。」
薛明玨嘴角微抽,置若罔聞地朝馮古道看去,「爹。父親等急了。」
微風拂過,他身後的車簾微微擺動,露出些許空隙。縱是冰山一角,也讓人看清那隻放在膝上如白玉般精緻的手。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天性。
窺得一手,不及完全,反倒讓他們心癢難耐,恨不得掀簾一觀廬山真面目。
「凌雲道長。」薛靈璧雖然沒有如他們所願地掀起車簾,卻終是發出聲響道,「願若干年後,我兒獨來武當祝壽。」他本事不屑理江湖中人的,但凌雲是魔教長老,這便不得不給幾分面子。
凌雲道長抱拳道:「承侯爺吉言。」
薛靈璧又道:「傍晚前要到鎮上歇腳。」這句話顯然不是對凌雲道長說的。
但在場諸人皆想,凌雲道長怕是要借此機會挽留這位朝中貴人。
不想凌雲道長只是微微一笑道:「如此,該趁天色早點下山才是。」
眾人雖覺惋惜,奈何主人都這樣說了,自然沒有他們置喙的餘地。
馮古道遂一一向諸人告別。難為在場百餘人,他竟能一一叫出名字。輪到花淮秀和樊霽景時,他還特地提出邀約。樊霽景知道這邀約一來是看在紀無敵的面上,二來馮古道想必也想與九華派拉近關係,便一口應諾下來。
薛靈璧在車中等得不耐煩了,累得馬兒不安起來。
馮古道只好匆匆拜別,登上馬車。
車簾掀起,眾人爭相引頸,果見一絕色男子端坐正中。
雖是驚鴻一瞥,卻足以看得一清二楚。
若說花淮秀是明豔絕俗的鮮花,那麼薛靈璧就是瑰麗炫目的寶石,同樣讓人一見傾心,難以自持。
等馬車轉頭,悠悠然地踏出視線,眾人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
說起來,馮古道一行竟頗有喧賓奪主之意,連凌雲道長也不得不出門相迎。諸位賓客心中雖有不滿,奈何今日主角都不曾抱怨,自己自然更不好說什麼。
眾人返屋重新落座。
說實話,武當壽宴,年年舉辦,次次隆重,雖說成了武林慣例的盛事,卻也少了幾分新鮮。
在座諸人依次向凌雲道長道賀之後,便各自與相熟的友人天南海北地交談起來。
紀無敵在主桌坐得無趣,便拉著袁傲策投奔到樊霽景這一桌。
樊霽景這一桌本來就熱鬧非凡,陸青衣、程澄城都在座,加上他們,便少有旁人插嘴的餘地。不多時,同桌餘人便識相地挪去其他桌了。
紀無敵突然異想天開道:「要不,我們改天一起舉辦婚禮吧?」他頓了頓,補充道,「這樣我們可以用一頓婚宴,賺三份賀禮,實在是大大的划算。」
袁傲策瞥了他一眼道:「你難道不是為了湊熱鬧?」
「熱鬧也是要湊的。但是阿策你知道阿左有多麼摳門,上次他婚宴明明就辦得很風光,他還發我的脾氣,剋扣我的月俸。就因為賀禮賺得不夠多啊。」
……是因為賀禮賺得不夠多?
袁傲策無語地喝酒。
紀無敵見袁傲策不理他,轉而向樊霽景尋求支持,「假呆子,你說呢?」
樊霽景對他這聲「假呆子」不置可否,笑吟吟道:「我聽表哥的。」
花淮秀不等紀無敵發問,就斬釘截鐵道:「想都別想。」怪不得樊霽景如今會變成這樣,多半是和紀無敵混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他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讓樊霽景和紀無敵保持距離。
紀無敵又看向程澄城和陸青衣。
程澄城低頭輕咳。
陸青衣看了程澄城一眼,懶洋洋道:「等你說服花淮秀再說。」
花淮秀:「……」這些狐狸!
幸好藍焰盟已滅,江湖近來很安寧,沒什麼大事要商討。所以壽宴之後第二天,各大門派便陸陸續續回各自門派。
花淮秀被紀無敵纏煩了,抓著樊霽景和凌雲道長道別之後,成為第一批離開的賓客。
兩人行路至山腳,便見到一輛極為奢華的馬車停在必經之路上。
樊霽景見花淮秀腳步漸緩,眼眶漸紅,便猜出這輛馬車所乘之人,反手抓住他,拉著他上前。
馬車車門打開。花雲海施施然地走出來,看到兩人緊握的雙手,面上不禁一僵,又很快撇過頭去,冷喝道:「光天化日,你們倒不忌諱!」
花淮秀手指一縮,卻被樊霽景抓得緊緊的。樊霽景微笑道:「在舅父面前,又有何可忌諱的?」
花雲海因為當年之事,面對樊霽景總是自覺矮一頭,乾脆不理他,逕自對花淮秀道:「你母親托我問你,明年中秋可要回家來看看?」
花淮秀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信。
「只是住在附近客棧裡,兩人見見面罷了。」花雲海說罷,轉身鑽進車內,命車向武當山上行去。他之所以晚來一步,就是不願意對著樊霽景和花淮秀。
花淮秀恭敬地望著馬車的方向,眼眶微濕。
樊霽景默然地站在他身邊。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面對困境,所以也不知如何安慰別人,只是給予對方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去自我調適。
馬車漸漸沒入山林之間。
花淮秀仰頭眨了眨眼睛,努力將眼淚倒流了回去,才道:「走吧。」
「明年我陪你回去。」
「……嗯。」

番外二 九華謠言
施繼忠很納悶。
論外貌,他只能算五官端正,不說花淮秀,就算和掌門、大師兄相比,也是自愧不如。但怎麼就下一趟山,讓一個小姑娘哭爹喊娘地一路跟回來,並且非他不嫁了呢?
他納悶之外,又很鬱悶。
因為這件事情最後是讓掌門擺平了,但大師兄對他的態度卻飛流直下三千尺,從原本的噓寒問暖,變成如今的不聞不問,漠然置之。
他覺得他應該找個機會解釋清楚,其實,他對那個小姑娘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正這麼想著,就見關醒迎面走來,看到他時,腳步一轉,就準備往其他方向拐去。
「大師兄!」施繼忠嚇了一跳,自己喊出來的聲音怎麼這麼嘶啞?
關醒背影一頓,緩緩轉過身來。
施繼忠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拉住他的手道:「師兄!」
關醒將自己的手不著痕跡地從他掌中掙脫出來,淡淡道:「師弟。」
他這樣淡然的態度,卻讓施繼忠原本想解釋的說辭都梗在喉嚨裡,老半天才蹦出一句,「我和她,不是師兄想的那樣。」
「嗯,我知道。」關醒悄悄地攥緊拳頭。
「師兄你……」施繼忠想說既然知道為何還這樣待我?但他臉皮太薄,話在舌尖兜兜轉轉,始終說不出口。
關醒見他近在咫尺,心頭煩亂。尤其是當初那姑娘找上門時,他竟然有種將對方碎屍萬段的衝動!正因察覺自己內心陰暗的一面,他才不得不讓自己和施繼忠保持距離,以免越陷越深。「這幾日天氣轉寒,不知二師弟和小師妹在後山住得慣不慣?我去瞧瞧。」
施繼忠看著他落荒而去的背影,張了張口,始終沒有喊出聲來。
這樣的僵局又持續數日,直到九華派一個小弟子帶著一則口信回來。
宋柏林皺眉道:「關醒和施繼忠已然成婚?誰造的謠言?」
小弟子偷偷摸摸地看向掌門住所所在的方向。
宋柏林啞然,半晌才揮手道:「去,把仙蓮劍法的劍譜從頭到尾抄一百倍。」
小弟子茫然。
「你就是太閒,才將心思放到這樣有的沒的事情上!」
小弟子不甘不願地告退。
宋柏林在屋子轉了一圈,突然甩袖道:「我也太閒!管那麼多閒事作甚?」
話說,自從關醒和施繼忠的謠言在九華山山上山下漫天飛之後,就再無姑娘對他們投懷送抱,九華派頓時清靜許多。
施繼忠更驚喜地發現原本那個噓寒問暖的大師兄又回來了。
花淮秀和樊霽景坐在屋簷上,邊看著遠處關醒一招一式地指點施繼忠武功,邊吃著花生聊著天。
花淮秀道:「這樣便好了?」
樊霽景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花淮秀道:「以關醒的性子和施繼忠的悟性,兩人恐怕要磨到死。」
「只要是兩人,也沒什麼不好。何況,」樊霽景摟住他的腰,緩緩靠過去道,「耳鬢廝磨也是磨啊。」
「這裡是屋簷……」
「嗯。屋簷上是上,床上也是上……」
「唔……」
一隻喜鵲從他們頭頂飛過。
……
又一隻飛過。
……
又又一隻飛過。
……
總之,飛過去很多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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